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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30 09: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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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润和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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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晚上大月亮

三十晚上大月亮试读:

引子

素娟——牧童的娘——八十岁那年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去看她,她摆(说)起我哥牛娃子的事。

素娟说:“你哥牛娃子还有个相好的。”

我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打了个抿笑:“不可能!”

素娟说:“我未必还乱说?你嫂子菊英去世的时候,留下一件崭新的红线毛衣,对排扣钮子的。那是她新娃子参加工作头一年给她买的,她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穿,赶场上街走人户才拿出来穿一下。我娘——你向叔母——在菊英走了好多年以后偶然发现,她生前穿的那件红毛衣咋穿在那个婆娘的身上?她才翻箱倒柜地找,旮旮角角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她当初还以为是孙女桂儿收拣起了。我娘说,那肯定是你哥牛娃子悄悄塞给菊英的。不是牛娃子,还有哪个呢?”

我离开猫儿垭好多年了,不大关心那里的人和事。在那里十来年的生活,虽然也不乏快乐,但一段苦多乐少的再婚耗去了我的大好年华,至今孑然一身。往事不堪回首,就好比一根割断的肠子,将猫儿垭丢开罢了,只是偶尔给我哥的儿女打个电话,问一问我哥的安康。

要是其他人说我哥有个相好的,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我哥牛娃子是牧童的娘的兄弟。虽然不是亲兄弟,但牛娃子十岁多点就给牧童的外爷外婆当了抱儿子,两姊妹的感情历来很深。牧童说,舅舅家里年年杀了年猪,不用外爷外婆支派,舅舅都要到猫儿垭庙垭傍岩,把他几姊妹背过去喝“刨汤”打牙祭。舅舅叫牧童:“狗儿,来舅舅背。”这亲切的昵呼,让牧童几十年后一想起舅舅,鼻子就发酸,热泪盈眶。狗儿一般是父母或爷爷奶奶对子孙的昵称。舅舅把他当儿子在爱。牧童家弟兄姊妹五个,人多劳力弱,修房造屋、耕自留地、砍柴背柴、买猪卖猪等繁重活路,甚至政府派给牧童家的背公粮统购的任务,都全靠舅舅帮忙。有时舅舅一早到牧童家帮忙,敲门时天还没有亮。牧童听见娘说:“哎呀,兄儿(弟弟),你这么早!”

我哥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型。我从小就“浪巴”,就是干瘦。大家都说我像我娘,我娘秀气,精灵,人不高,眼堂深,一双圆眼睛水灵灵的,嘴角有一对好看的浅酒窝。我爹墩笃,憨厚。我哥像我爹,长得很“跩实”,就是壮实。

我们的爹叫王涌泉。爹娘是解放前从川东北渠县永兴场逃难讨口,或者说是私奔也行,到四川北道保宁府巴州县从化乡三甲猫儿垭落脚,住到五佛洞的。

上苍把我们两弟兄胡乱扔在大巴山南麓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山洞里。

我们两弟兄都是在五佛洞生的。我读中学时曾化名“山顶洞人”在县报上发表习作。

娘生我哥的那天晚上,梦见一条大水牛跑进了五佛洞。半夜时娘生了我哥,我爹刚刚把哥的脐带一剪,我们家的水牛就叫了,真的就下了头水牯牛,爹就给我哥取小名叫牛娃子。

我爹第二天去找沈家沟沈八字给我哥“排官”,即新生儿排八字。

我爹把牛娃子的生辰一报,沈八字不停地眨动他那有眼无珠的眼皮,不停地伸屈他左手的五个指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算了半天,突然正色大声骂道:“你个狗日的王讨口子,敢欺负我一个瞎子!”

我爹连连叫屈,说:“沈先生你冤枉人,我咋敢欺负你老人家?”

瞎八字唱道:“头上两只角,鼻子上一根索,长的四只脚,不是你爷爷就是你婆婆!这是张牛八字。”他一把揪住我爹的手,“拿钱!”

我爹赶紧解释,昨晚儿子和牛是同一时辰生的。

沈八字松开手,又掐指算了半天才说:你儿子出生时是半夜,时辰难断。你在家,他该算亥时,就是九月三十。你不在家,他背父而生就算第二天的子时十月初一。他是九月三十亥时生人。

过一阵,沈八字说:这娃娃命带两个爹娘,最好找个保爹,或者抱出去给人家当抱儿子。有智吃智,无智吃力。这娃儿一辈子要吃苦力,说个不怕得罪你的话,他是生就的长年命。但他命带三重财,有福报,一辈子不愁吃穿。

后来,牛娃子就过继给止戈先生,成了止戈先生的儿子。

牛娃子算不上五大三粗,但也算是一副大骨架,一身横肉壮如牛,一双大脚板,两扇大耳朵,娘说他脚大江山稳,耳大有福气。光脑壳,大方脸,一双牛眼睛,一脸土痣子,黑得枪都打不透,一年四季都是一双光脚板。天凉了是人都拢鞋塞袜,他还是一双赤脚。一个热天,很少穿上衣,一副光巴子,露出密集的胸毛;那毛一直连到小肚子都是青幽幽的,有人说他是条青龙。他三天不说九句话,只晓得闷起脑壳做活路。来了客人他也不打招呼,盯你一眼算是打招呼,你主动招呼他,他在喉咙里嗯一声算是答应。菊英嫂不无怪罪地对人家解释,说他像个哑巴,整死不开腔,莫跟他计较。

他家对门副队长吼天狮的婆娘杜嫂,挖苦他就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牛。

止戈先生说牛娃子有五得:吃得,拿起斗碗舀饭;饿得,一天不吃饭他也不喊饿;累得,抬不动的他抬得起,挑不动的他挑得起,做起活路来从来没有歇过气;受得,你对着他的耳朵骂,骂得你口里的白泡子飞涨,他甩都不甩你,就当没有听见,当你是母猪疯发了;睡得,他倒下去就睡着,鼾声像牛叫,吭呀吭的,雷都打不醒。

他娘——牧童的外婆——向叔母曾对我说:你莫看起我牛娃子闷起那个样子,其实是知轻知重,只是不爱开腔而已。你哥是瞎子吃汤丸,心中有数得很,乌龟儿的肉在肚子里。

牛娃子不识字。“一”字认成扁担,到老了都认不得票子,一辈子用不来钱,上街不敢进厕所,因分不清男、女二字。晚年他儿子给他买了个手机,他只会按开关接听、关机,打不来电話,1、2、3、4、5都认不了,不晓得咋按键拨号。

止戈先生抱他当儿子的时候他才十一二岁,送他到垭豁里刘显才先生的私塾发蒙。只读了几天书,他就逃学爬桐子树,先生把他手板心都打肿了,他还是念的望天书。

显才先生对止戈说:孺子不可教也!他笨如牛,牛教三遍还晓得转身调头,他是一根杠子走出头,也不晓得调头。说他是生就的模子造就的船,是个扁桶就箍不圆,只有打牛扒骨(牛屁股)!就为显才先生这句话,显才先生告老(去世)的时候,他躲进五佛洞,不愿意出来给显才先生抬丧(抬棺)。

他爹止戈先生叫我菊英嫂去五佛洞把他找回来,叫他站在神龛子下面,指着神龛子上面“天地君亲师”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念了一遍,然后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去给你先生显才抬丧!

牛娃子二话不说便皈伏皈依去抬丧。

据说幸好有牛娃子抬丧,显才先生上坡那天下大雨。墓地在乌龟碑后面老坟园。棺材抬至中途上一陡坡,叫作牛卡石,遇滑,牛娃子见势不好,钻进棺材下面,一下子趴在地上,让棺材压在自己身上,棺材才没有落地。待众人吼喝一声抬起棺材时,牛娃子才从地上爬起来,当时就吐了几口鲜血。他爹叫他喝了一碗童子尿便万事大吉。

猫儿垭人说,棺材在发丧的路上落地是凶兆,不吉利,后辈人不衰即败。

由此,牛娃子以身救险的名声享誉四方。凡家有白事的都要请他去帮忙抬丧才放心。

既然是牧童的娘说我这样一个闷牛娃子哥哥还有个相好的,我当然只好勉强相信,但不好问他那个相好的究竟是哪一个,她不愿意露半句口风,我也只好隐在心里琢磨。

那个时候,猫儿垭和他年纪不差上下的寡妇只有两个:一个是外号“好东西”的天珍,被天火烧死了的队长疤老二的老婆;一个是叫“沈岔口”的沈有福,中年丧夫。我敢肯定,除此以外,牛娃子永远不可能当第三者,不会去偷人,占有夫之妇的便宜。

我也断定,猫儿垭有男人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把他看得起。

唯一值得怀疑的就只有那两个寡妇。猫儿垭人说,寡妇不出门,门后必定有个人。上部孽种01 天火

我们猫儿垭不过是大巴山南麓米仓山余脉上的一个山垭口,属于平昌县云台乡的胜利村,以前叫作云台公社七大队。这里既没有出过伟人,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和丰富的物产资源。所有的史书,过去、现在甚至将来都不会出现猫儿垭这个地名,但它却在我的生命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我心目中,猫儿垭的月亮比哪儿都圆。猫儿垭曾经赐予我那么多的欢乐,那么多的幸福,同时也给予我一些难以抚平的伤痛。得与失都是我人生的历练。

猫儿垭对面那座山叫龙尾山,看起来矇矇眬眬的,因为那山顶终年云雾缭绕。晴天看龙尾山,远看像一条龙的尾巴,山巅峰峦起伏,有三十二个峰,又叫三十二梁。这梁上满山遍野长满了一种我们叫牛肋巴的野草,因它的叶片像牛的肋条而名。它的根扎在泥土中很长很长,呈藤状,折断根茎中可见一条浆状的白线,那便是淀粉,我们叫它蕨根。50年代末、60年代初,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天干三年未下一场透雨,赤日炎炎,漫山焦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老百姓把能填肚子的野菜和山根树皮都吃光了,好多人吃神仙泥拉不出来,胀死了。村里大部分家里都有人饿死,命大侥幸活着的人成天像蚂蚁牵线似地上三十二梁,挖蕨根回来晒干、磨面。虽然难吞难拉,但勉强可以充饥,也算是龙尾山对猫儿垭人的一点馈赠。

龙尾山下,小学旁边有一口井,传说是龙的眼睛。据说甲子、乙丑年连续天干两年,1959-1961年连续天干三年没断过水。泉水冬暖夏凉,清澈甘甜。这口井延续了猫儿垭人的血脉。

龙尾山的半山腰,有一个大石崖坎,远看像巨兽张开的大口,人们叫它龙口石。龙口石上边有两块大石头。一块石头状如一个石砚,人们叫它砚台石。另一块石头呈书状,层层叶岩,像一本翻开的书。有人说它叫玉石,因为在这本石书上,不知哪一代人用石钻在石上刻了一个大大的栩栩如生的女阴图案,一看就使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据说,一个老先生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把它叫作玉石。玉石上刻着猫儿垭人的图腾崇拜。一代一代顽皮的牧童们受到性的启蒙教育,都朝那图案上面屙尿比赛,看谁的枪法最准,直中靶心。

因为这两样风水,辈辈人都说猫儿垭风水好,地灵人杰。辈辈人都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是猫儿垭实在是属于穷乡僻壤,历朝历代并没有出过什么文臣武将之类的人物。除了出过几个有名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棒老二外,连秀才举人都没有出过一个。好风水徒有虚名。直到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猫儿垭才出了两个博士,一个移民美国波士顿,一个移民英国伦敦。人们说那是因为他们家的祖坟葬的地势好。传说那个移民美国的博士,是因为祖坟上半夜开了一朵旱莲花照亮了整个老坟园,所以其后人必出拜相入将的人物。出了一个博士也算是应验。

我们这个位置的背面是猫儿寨。站在龙尾山龙口石看猫儿寨,就像一匹老虎,虎头、虎腰、虎尾简直神似。因为人们清晨上山放牛割草忌讳说虎,虎为兽王,清晨说虎不吉利,改说猫。猫和虎同科,形状相似,所以叫猫儿寨。寨,因为山顶四面均修了坚固的石寨。相传石寨建于明朝,明朝一个皇帝到此视察过,人们又叫它圣临寨。猫儿寨山下这个垭口,自然就叫猫儿垭,先人的墓碑上又称虎项垭。

按风水说,此地乃虎踞龙盘之风水宝地。

这个垭口是当年背老二上陕西汉中的交通要道。这条青石板的小街,当年还很热闹,兴过集市。解放初还设过乡政府,叫作胜利乡,庆祝土改胜利。这条青石板的小衔,两边是两排青瓦木架房,很多都是当年的地主刘多三的房产,土改时分给了贫雇农。

这个世界真奇妙!你看那街口隔街相对的两幢四层楼高的钢筋混凝土小洋房,又是刘多三的子孙在改革开放后外出打工发了财回来修的。有人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地主子女是不是种好、根好,没研究过。

东面那匹山是龙尾山的余脉,叫太岗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太岗山陡峭雄伟,其悬崖峭壁名白石崖。白石崖的奇石构成各种象形人物、飞禽走兽。山顶原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华严寺,始建于唐朝,相传唐章怀太子被武则天贬到四川时,还到此拜过佛。可惜民国时期毁于一场大火。太岗山半山腰隐隐约约有一道横着的黑黝黝的痕迹,远看像一个无牙的老人张开大口在打哈欠,那儿便是五佛洞。山洞大得不得了,洞内宽阔,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洞顶离地面很高,在山门最高处有数十丈。洞深无底,据说可以直通十几里外的邱家堡。那洞里曾经塑有五尊金身大佛,如来佛有一丈多高,洞壁摩崖造佛千余座。洞里终年香火不断,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走一拨来一拨,连山顶都闻得到香火味,后来经过土改和“文革”红卫兵“破四旧”两次大破坏全部毁掉了。不然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旅游景点。

那五佛洞,便是我和我哥牛娃子的出生地。我们的父母是从渠县永兴场讨口上来,被刘乡长的兄弟刘止戈收留下来,安插在五佛洞安家,经管香火和一点算是寺里的公产的荒田荒地。小时候我寄居牛娃子家上猫儿垭小学,我还被同学戏称为“山顶洞人”。

站在猫儿垭放眼看,左边那匹山灰蒙蒙的,隐隐约约的大山,叫作大海山,村民发音不准确,叫成了带寒山。大海山高耸入云,山顶经年像罩住一片乌云,那是一片参天古柏。据说是国家指定的航标。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所有的树都砍光,唯独不敢砍这山顶的柏树,才得以幸存在大海山的山顶。山岩断层处是一层又一层的鹅卵石,河沙。相传,大海山是因为地震而自海底凸起的,真是沧海桑田,世道无常。

龙尾山下左侧那一套大院子,就是我哥牛娃子的家,叫鸭池湾。因湾内有一大堰塘,相传有一对金鸭儿半夜飞来塘中戏水,照得堰塘如同白昼,故名鸭池湾。鸭池湾两边的小山丘形成合围状,远看像一把椅子,风水先生说,这里有人要做官。果然,后来出了一个刘卿明乡长,解放后被政府“敲了沙罐”(枪毙)。因为我哥牛娃子过继给乡长的兄弟——外号“二疯子”的止戈先生,所以乡长是牛娃子的大爹。

又有人说,鸭池湾那地势远看像一个女阴,凹凸有致,是孕育万物生灵的一块好地。据说,做道场的居士立之先生曾望着鸭池湾拈须叹曰:生我之门,死我之户也!不知其含义,也许有人类因色而生、也有因色而死、生死同源之意?

据我所知,我们猫儿垭在20世纪70年代末发生两起凶案,几十年过去,至今未破。想不到这两起案子居然对我们两弟兄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件是时任大队兵民连长兼生产队长的“疤老二”挑起的燃灯湾和垭豁里两个生产队的土地纠纷,两个生产队发生械斗,混战中打死了“八卦头”,凶手未查出来。“八卦头”是我再婚的老婆天香的前夫,这场凶案居然成就了我和天香的十八年夫妻缘。

另一件是我老婆天香生日那天晚上,我家的房子烧了,大火把醉倒在我家的天珍的男人“疤老二”烧死了。是谁放的火还是天火?至今成为悬案。

九十岁的老寿星“喜乐神”拈须叹道:那可能是天火。民国末年,新房子傍岩那套大院子就是半夜遭天火烧了的。

天火?人间烟火?

天人合一?

不瞒你说,我是从渠县漂泊到猫儿垭来的打石匠,给死了丈夫的天香当了上门汉。我老婆天香的生日是阳历10月3号,阴历八月三十。那一年我在承包县肉联厂修保坎工程。我本来是应该回去给她过生日的,但是她生日的前几天我被他们撵出了门。我一赌气扬长而去,走了,不打算再回猫儿垭的。

我跟天香上门以前,她丈夫因打群架被乱棒打死,孤儿寡母,家里穷得舀水不上锅。六月间赤日炎炎似火烧,屋外热得像蒸笼。人家都在家歇凉打扇,狗都热得在阴凉处吊起舌头喘气,她还在山坡上戴个烂草帽割滑草皮、蓑草,挖半夏,扯夏枯草,卖了称盐打油。

我们结婚的第三年,我就新迁屋基,在学校背后土地坪修了三间大瓦房,安心和她生个一男半女过一辈子。

到第四年,她好不容易怀上了我的孩子。我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心中盼望我的儿!

结果,她没跟我商量,就悄悄跑到重庆,在她当兵转业的大儿子继那里,瞒着我去医院引了产,断了我的后。

天香给我解释说:继讨了个老婆,是个重庆妹,和继一个单位,她也怀身大肚的了。媳妇说,媳妇和公婆两娘母比着生娃娃,成啥体统?她娘家妈老汉知道要笑掉牙。要么公婆引产,要么她去引产和继离婚。恰逢疤老二那几天又跑到重庆来,代表大队喊我回去引产。两面夹攻逼迫,我只好去引产。我说还是要给你打个招呼,免得怪罪我。继两口子说,打招呼就引不成了,打死王一也不会同意。

这些话是真是假,都没有意义。反正我不在他们眼里。反正我没了后人,今后我的房产和所有的一切都该他们继承,现在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巴喜不得我早滚蛋或早死!

到这时,我才悟出人心之险恶。我节衣缩食,兴家立业,对他们的关爱无微不至。她幺儿子木过去是穿的千层疤衣裳,现在是春冬二季我给他脱身换套,才像个人样。世人都夸我把天香像含在口里,打扮得像一枝花。

结果呢?她几娘母把我当个什么?当个棕树一样刮皮,当个床下面的夜壶!她大儿子当兵转业到重庆邮政局,有工作了,挣得到钱了,不需要我了,就过河拆桥了。

我的心已如死灰。

我也开始为自己考虑后路,积点钱。我平生第一次在平昌县工商银行开了个存折。以前我信奉我爹教我的勤俭持家之道,“外面有个扒扒,屋里有个筪筪”,我在外面挣一分一厘回家都交给天香这个“筪筪”积攒起来兴家。

现在看来,人真有善恶之分。心与心有时有云泥之别。我的善心换不过她们几娘母凶狠的心计。他们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瓜娃子,当成了一条活狗来剐!

现实生活逼得我把钱当成我的儿子。我明白了,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

由于我不得不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每次回家给她的钱明显的比过去少了,我每收到一笔工程款,我首先存一笔钱在银行做私房钱。她对我的态度明显的比过去冷淡多了。

有一次她拿着我给她的钱,数着数着脸色就黑了下来:“这次回来就给这几个钱?”“工程没完,账还没算。”我开始撒谎。“你莫在外头乱搞,把钱花在野婆娘身上哈!”“咋可能。我们当初有约定,哪个出轨哪个穿个火窑裤净身走人!”

又有一次她也是一边数钱一边黑脸:“你现在每回就拿这点钱回来,像打发讨口子一样。你就是在外头住旅馆也不只这几个钱嘛!”

我无言以对。

我仿佛觉得,我现在回家过夫妻生活简直是在拿钱买一样,这跟嫖娼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成了嫖客,她成了妓女。

渐渐地我发觉,每次回来给她的钱多一些,晚上她就不会拒绝我。但是,任我在她身上施摆,她也如同哑巴、如同僵尸一般,一点趣味也没有。她的身子在床上,灵魂在天上。我想,娼妓虽然做假,起码她是个活物,多少有点情调。

有时候我钱给少了,她就背抵背,挨都不让我挨,忍不住厚起脸皮去挑逗她,她发气连天吼我:“莫整,烦得很!”

我有自尊,使劲把被子一掀,抱床毛毯睡沙发。我想不通,找个老婆干什么?既不能为我传宗接代,又不能照顾我起居,又没什么话说,唯一的用处只剩下性。我起码的性需求她都不让我满足,要她干啥?我只有给钱的责任,她就没有义务?我的付出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是不平等交易,天下最不道德的交易。我还不是雷锋,还没修炼到对女人如春天般的温暖,对自己像严冬一样无情的境界。

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真的找不到性的出口?活人叫尿憋死不成?卵!

天不亮我就不声不响地各自走了。她也不管我,连问都不问一声,似乎在说:你走你的,滚出去就莫回来。

即使我们已貌合神离,我还没有决定离不离婚。我像《王子复仇记》中的哈姆雷特一样:离与不离这可是个问题。离,不是一句话就了。离了,又跟谁过?还想找个青头女?痴心妄想。你有多少银子?除非你是西门庆有权势有钱财。再找个过婚,又去帮人抬举(哺养)儿女?除非脑壳长包,有毛病。狗打一棒还要长个记性。贤淑的女人,知恩图报讲天良的继子人间有几个?至少在猫儿垭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一个人过?老了,跑不动咋办?死了猪拉狗扯?况且我还有三间瓦房,白送给她儿子双娃子吗?不离,感情已经破裂,她擅自引产就拉开了夫妻关系的裂痕。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块掰开的馍。咋办?我自我解嘲:“只有到高顶庵去问神!”

神说,骑着驴看书——走着瞧。

神说,道法自然。

神说,上帝叫你不离,你就凑合;上帝叫你离,你绝不苟且。

这次我决定彻底出走的起因,是因为她那个幺儿子叫木娃子。

木娃子从小顽劣,阴胆大,有人叫他“棒老二”、“牯鲁子”,是猫儿垭人对土匪的另一种称呼。

他读猫儿垭村小五年级时,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同班的女同学、右派的女儿蓉的裤子脱了,曾老师带信叫家里大人去领人。

那天我正好从县肉联厂工地回家背铺盖,在家,天香在猫儿寨出工薅红苕。

我到学校去一看,曾老师罚他在太阳坝里“晒油”,晒得一身汗水颗一颗地往下滴,他还一副洋歪歪活甩甩的样子,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东张西望。

曾老师对我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木冲着曾老师笑道:“我家的狗就是不吃屎,光吃红苕!”

同学们一阵哄笑。

曾老师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我,意思是看你把他有法没有。

我那气一下子冲了牛斗,上去就给他两耳光。哪知这个家伙一下子像被蜂子蛰了一样,双脚跳起来骂我:“王一,你个狗日的上门汉,你有啥资格打老子?日你那祖先人!”

这把曾老师也惹毛了,一摆腿就把他打趴在地上。我被小杂种骂了,自己觉得是自讨没趣,理都不理他便扬长而去。乡坝里人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他终归不是我的儿子,不服我管,我本来就不该管,也管不了。

哪知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见门上贴了一张“棒老二”用大白纸写的大字报:“打倒王一!上门汉,三年半,三年不走是×(痴)汉,王一快滚蛋!王一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还在王一名字上加了一个×,表示枪毙。

天香在砍猪草。

我把天香叫来看大字报,念给她听。

她不但不安慰我,反而扭头责备我:“你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打他干啥?他是我生的,你凭啥子打他?他那死鬼的爹那么暴躁,还没打过他呢。细娃儿飞跳(玩耍打闹),脱个裤子有啥了不起?哪个没看过吗?”

我一下子气鼓卵胀,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进屋去了。

我说:“天香,我不该管他。现在你儿子叫我滚,我就滚啰!”

天香怒气冲天地使劲砍猪草,仿佛用刀在砍我似的。她头也不回地甩给我一句:“随便你。”

显然,她的意思是要滚你就滚,没得哪个留你!猪草在她的刀下嚓嚓嚓地响,刀在她手上飞舞。

顿时,我仿佛被她一掌从悬崖顶上推下了山,快速地住下坠落。我想,大概我们的缘分到此已尽了。风筝线已断,就让它随风而去。

我心一横,我有手艺,我一棍走天涯,饿不死。

我自言自语:好,我走。

她不看我,硬梆梆地甩我一句:“要滚你就滚远些,莫在我那眼睛边边上晃!”

我二话不说,一根线未带,一点灰尘不沾,走出我含辛茹苦三年修的三间大瓦房。

我发誓再也不回猫儿垭。

我想起我哥早就对我说过:“把他妈那两间瓦壳壳(瓦房)一把火烧了,各自回你的渠县。”

我这人太善良,处处为他人着想,却往往好心讨不到好报,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而且我处事又总是优柔寡断。这回当真被逼上梁山了!

我离开猫儿垭的时候,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我和天香的感情彻底破裂。家丑不可外扬。

男子汉大丈夫,不仅把自己的婆娘镇不住,还被婆娘扫地出门,好丢面子!这只能证明自己无能。对一个女人付出了全部心血,却得不到好的回报,只能证明自己当初眼睛瞎,遇人不淑。

会怪人怪自己,不会怪人怪别人。对外人摆了,即使得到他人一点不关痛痒的同情,更多的是被人耻笑,把一个男人的尊严都丢失殆尽。好比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绿帽子拿在手上到处去张扬,会得到什么呢?

所以,我好比踩了一泡狗屎,只好自己捏鼻而受之,自认倒霉。

我连我哥都没有说就离开了猫儿垭。我仿佛是战场上一个打败了的逃兵似的。

我在观音岩坐了一夜。岩边匝耳洞曾是我和天香野合的圣地,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10月2日的晚上,深夜两点多钟,县肉联厂值班室王老汉喊我接电话。我还在做梦,正梦见和天香在五佛洞云雨正欢,突然被叫醒。

这半夜三更哪个喊我接电话?

我慌忙翻身爬起来跑到值班室接电话,一听是我们猫儿垭供销社服务站王歪嘴的声音。

他说:“你快点回来,你家里房子烧了,现在还在灭火。搞快些。”

我问:“是咋个起火的?”

王歪嘴说:“不晓得,你各自快点往屋里赶!”

我问伤到人没有,王歪嘴说:“不晓得,火还在燃,映红了半边天。”

我心急如焚。房子烧了是小事,我反正已不在乎,人都离开了。但是,不知天香会不会出事,只要人没啥伤害那就无所谓,只怕万一把天香烧成个残废或者半死不活的那不是更惨?法律上她还是我老婆,我一辈子也得负责任。

我扑爬跟斗往猫儿垭赶。那时还没有摩托车,县上的班车只通到云台镇,而且要天亮才发车。

我这人心软,一路上还是回味我与天香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还是担心她出事,毕竟夫妻一场。

18公里公路,10公里山路,我赶回猫儿垭已是上午10点左右。

我走到猫儿垭场角就听到哭声。我跑拢学校背后我的房子一看,到处围满了人,大火已经扑灭,三间房子烧成了一个光架子,一遍狼藉,一遍哭声、闹声。不好了,街沿上有具死尸,盖着一床被子。“那是哪个?”我老远就问。

有人说“是队长”。

啊!疤老二!我心里乐开了花!

我好幸灾乐祸,真是苍天有眼,将这个杂种、恶棍、瘟神收做了,天杀!

我一下子看见天香披头散发地坐在街沿上哭,我庆幸她还健在,而且还没有受伤,天助我也!我的心像一下子长出一对翅膀飞向了天空似的轻盈、畅快。

我看疤老二的老婆天珍披头散发地在那具死尸旁边嚎啕大哭,没有人劝她,没有人拉她,任她撕心裂肺、呼天唤地地嚎哭。

我问火灾发生时的情况,跟我学打石头的徒弟钢龙子给我摆了经过——

昨天晚上是你天香的生朝(生日),我们几个打石匠兄弟伙,歪嘴子、螃蟹、惊张兔儿、己丑子、狗屎都是你的徒弟,几个商量:这几年我们全靠你的带携,你在外面包工程给我们找到活路做,才挣了点活钱。前辈人说的,吃菌子莫忘疙篼的恩。莫说师傅你没有在家,师娘过生,我们几个不闻不问,我便约大家凑股子,割了几斤肉,买了几只鸡、几瓶酒,叫天香办两桌请大家吃一顿,热闹热闹,朝贺朝贺。

我们还给天香说,还是把疤老二队长喊一声。管他的,虽然他名声不好,讨人嫌,但别人是队长,对我们副业班几个打石匠也没有过分对不起的。我去喊了。

天香又叫我去帮她叫你哥牛娃子,也来喝几杯酒。牛娃子那个脾气,你晓得,我去喊他晚上喝酒,他鼻子都没有嗯一声,甩都不甩我,没有来。我晓得,他从来不张动(理睬)天香,没把她当成兄弟媳妇看。

昨天晚上三十,月黑风高。大家打起电筒都来了,挤呀挤的坐了两桌。说实话,我们都是看你的面子。火炮子打了一地坝。正准备开席,地坝里突然又响起了一阵火炮子,是搅屎棒,都晓得他平时是不凑热闹的,昨晚上他也来了。他说你王一不讨人嫌,你人虽不在家,但情在,也是看你的面子。

搅屎棒刚入座,地坝里又响起火炮子,一看是右派的儿子,右派老婆秀改嫁带过来的带宝儿(拖油瓶)“花狗子”。他从小干拜给八卦头和天香(认干爹干娘),来吃干娘天香的生朝。这花狗子进屋,看见疤老二坐在上八位,转身就往外走。天香慌忙去拉,他谎称有事,只是来看看。

喝了一阵酒,惊张兔儿忽然提起话篼篼:“这人死了混起好快,不知不觉老八死了就满四年多了!”

歪嘴儿喝了一口酒说:“这笔血债要记在书记镇山猫头上!”

我和天香结婚前,我就听钢龙子摆过天香的男人八卦头被打死的经过。也许疤老二一直对八卦头的死很内疚。他说过,老八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听说疤老二几年来对天香几娘母一直很照顾,大家都没任何意见。还夸他是个善人。

那次扩建学校占地,搅屎棒一直在对社员说,书记偏向他所在的燃灯湾。燃灯湾只出了一亩屙屎不生蛆的荒地,本生产队却出了“宝肋肉”似的好地一亩多的土地坪。在他的煽动下,队长疤老二本来就恨支书压了他的党票,一个月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都被书记甩在炭兜兜里。他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八卦头出面,带领几十个社员,一个清早就把燃灯湾在土地坪种的绿油油的小麦全部翻耕过来,种上了胡豆。这燃灯湾自恃有镇山猫作后台,也不示弱,一个早晨又把垭豁里种的胡豆翻耕过来种上了洋芋。两队人马轮番在土地坪争夺打架。土地坪简直像油锅煎着的一块烙饼,翻来翻去地折腾。

这一天,搅屎棒在龙口石发现燃灯湾的人到了大地坪抄地。他一声广播:“广大社员们,燃灯湾又抢地了!几十个人!”

疤老二跑到垭豁里对八卦头说:“大地坪是我们的领土,你立马带头夺地,打死人我负责任!”

八卦头像个火药桶,疤老二一点就爆。他拿起一根青杠棒,站在碑梁上一声吼:“凡是夹卵子的,带上家伙,跟我走!”几十个人带上棍棒冲到土地坪,不问青红皂白,抓住燃灯湾的人就打,抢夺锄头、镰刀、犁头。哪知这天燃灯湾人早有准备,扬起一包一包石灰朝八卦头这路人马乱扔,让你张不开眼。有人扬起带暗钉的青杠棒朝八卦头乱打,结果不知谁一棒把八卦头头上打了一个冒水眼,鲜血直喷,当时就把他打趴了。疤老二飞奔到现场,慌忙组织滑竿,叫牛娃子负责,分两班人马换来换去,把老八往云台卫生院抬。

哪知八卦头因为失血过多,在半路上观音岩就断了气。

八卦头的尸体抬到店子上,疤老二命令:“抬到镇山猫的堂屋里去,打人命!”

牛娃子一听,放下滑竿,不抬。啥话不说,就往家里走。显然他不参与打人命的是非。

疤老二把牛娃子恨着,拿他没办法。他命令垭豁里的人把八卦头的尸体抬到了燃灯湾,停在镇山猫书记的堂屋里。

这书记的老婆金牙齿又哭又闹又掀尸:“怪都把人日出来,打死人与书记啥相干?把瘟丧抬到我堂屋干啥?”垭豁里的人当场把她掀开,有人还提了她几脚,打掉了她的威风,任其撒泼不理。

书记在县里参加党代会,听说猫儿垭打死了人,赶回来一看,两个队的人马一个个杀气腾腾,自己堂屋哭丧的,骂人的,闹哄哄的,一片乌烟瘴气。大家看书记回来了,几百号人把书记盯住,看他怎样收拾这局面。除了死者的老婆天香扶尸嚎啕大哭外,无一个人开腔。气氛像等待法庭宣读判决书一般肃穆、庄严。

书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信步走到摊八卦头的尸体的门板前,从供桌上拿起三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持香向死者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将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上。转身叫了一声燃灯湾队长,“你安排人把我那口柏木棺材打扫出来,把死者装了,穿七件衣服。”然后,他又叫来民兵连长疤老二,马上去公社请派出所、武装部来人调查案情,把凶手查出来再说。

说完,书记便回到自己家中,闭门谢客。对书记的决定,没一个人敢发议论,大家对书记捐出自己的寿木既钦佩又觉得不可理解,大家都晓得这口大柏木棺材原来是猫儿垭的刘乡长的,乡长被枪毙以后,书记他爹买来的。他爹死前说,他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受不了这口寿木,装了一副早年已做好的薄板而去,把乡长的这口棺材留给了书记,书记怎么舍得呢?

当天,公社武装部长和派出所长带上枪和手铐来到猫儿垭,调查了一天一夜,因为是打群架,不知是谁打的最致命的一棒,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书记决定:厚葬八卦头;八卦头的大儿子继在读中学,等到满17岁,冬季由大队和武装部长负责推荐去当兵,小儿子木由大队负责送他读书,直到他不读为止。对死者家属给适当抚恤。列为特困户,每年民政救济。八卦头老婆天香也无可奈何,凶手又查不出来,人死了救不活,还能怎样呢?一件轰动方圆的凶案被书记不动声色地摆平了。他赢得了众人称颂和佩服:除了他没得哪个搁得平。

今晚惊张兔又提起八卦头的死。疤老二顺着歪嘴儿的话,跟尻(四川方言念钩)子撵和声:“那是,是他在背后掌阴教,把我们的好田好地霸占了不说,还要挑起两个队打锤(打架)!”

歪嘴儿是个拨弄是非的人,他插嘴说:“你是抗美援朝的功臣,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你就当大队民兵连长,又当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你跟到支部书记当撵山狗、狗腿子!卵子,你到如今还是跟我们这些老哈一样,还是个光脑壳百姓,连党都不要你入。就怕你搞阴谋诡计,篡党夺权。最近又因你不是党员,把你的民兵连长也刷脱了,叫他的老表当了连长。真是欺人太甚。我们侧闲人都服不下这口气!”

大家都晓得,疤老二年年都在写入党申请书,大队支部就是不讨论他入党。这盘棋很清楚,他哥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外号“犟牛”,当大队主任,他又当民兵连长,五个大队干部他家里就占两个,再发展他入党,他两弟兄在支部大会上有了两票发言权,如果他们两兄弟再一拉票,那不是在党内结党营私,把书记架空了?一山不容二虎,支部书记镇山猫就是要一手遮天,稳坐猫儿垭的江山。

歪嘴儿一句话戳到疤老二的痛肋巴上,他红起脸说:“你们当中哪个去当面讨好他,我也不毬得怕,镇山猫像石磨子一样,把我们猫儿垭压迫了一二十年!啥子事都是他一口下宰,我哥当个大队主任,那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脏笨的、得罪人的、没好处的就把我哥支到前面去,唱黑脑壳戏,他在后面摇鹅毛扇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奈何他是寡母子不出门——上面有人,上级相信他。他打个屁都吹得火燃,口袋里的牛骨头戳戳章一盖,走州吃州,走县吃县!

贫下中农代表何麻子说:“我说个公道话,书纪虽然霸道,但人家行得端坐得正,不贪不占不搞腐化,和龙尾大队换柴山,修龙尾水库把猫儿垭养活了,换地修学校都是造福子孙的功名。1961年自然灾害,他瞒着公社党委,悄悄决定,给各家各户指点集体的田边地角,种点瓜茄小菜,那不知道还要饿死好多人。他唯一的缺点是不球民主。跟皇帝一样,老子天下第一。但些来小气的芝麻那点事,你们想在太岁头上动不了一点土,那是割卵子敬神!”

疤老二喝了几口酒,脸上涨得通红,连疤子都醉红了。他把酒杯使劲一摔:“那不一定,这回老子就想把他龟儿子撬翻!”

众人一双双眼睛定定地把他盯住。

歪嘴儿把嘴一歪,鄙视他:“你冲鸡巴天壳子,你啷咯把他撬得翻?你把他撬翻了,我手板心煎条魚给你吃!”

疤老二环顾左右,做出一副十分神秘的样子压低嗓门对大家说:“今晚在场的都是我们队里的,没外人哈。这回他的媳妇沈女子做计划生育安环手术,是全公社手术做得最好的王香德医生作的,他媳妇那多好的身体,你们晓得是铁棒也打不死的,啷咯会大出血死人?那么快就死人?他儿子是达县专区医院的医生,是不是他儿子弄药把她毒死了的?我曾经听说,他儿子在达县南外罐头厂里搞了个重庆女知青,肚子都已经搞是了。是不是嫌他各自的婆娘长得丑,又是个农村婆娘,起歹心把她弄死了,讨那个重庆妹儿?害得公社卫生院还负责安埋了。”

大家一听,都吃了一惊,仿佛晴天听见响起了一声炸雷,呆了,都盯住疤老二不转眼。

歪嘴儿郑重其事地说:“这些事是非大非小的,莫得真把凭,莫些乱说三阵!”

我也觉得这话是不能随便乱咬的,我说:“口前话,养儿养女往天上长,莫往土里埋,人不要无根无据乱说,冤枉人。话好说,好说不好收哦!莫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一身骚哈!先说,今晚在座的人都不是外人,莫些出去乱摆哈。”

疤老二说:“我不怕,我明天就去公社举报。听说公社‘一打三反’工作队的队长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姓石,有人叫石局长包青天。胳膊上长毛,是办案老手,我先去举报了再说!”

搅屎棒一向和疤老二是矛盾的,口交心不交,他对书记镇山猫也是恨之入骨。他原来当大队会计是书记给他免了的,那年他农业局的儿子入党,农业局党委来调查,镇山猫说他大爹是地主,土改畏罪自杀,政治历史不清。他儿子入党卡了壳,他正愁找不到报复的机会。听疤老二一提醒这个由头,一下子来了精神,打了一个手势说:“这个问题我也觉得有点蹊跷,有理无理先告了再说,告是我们的自由和权力,我们又没有给他定罪!”他似乎在这一点上和疤老二找到了共同点,“反正我是赞成先告他一状再说,即便告不准他,给他打个花脸,他也不敢把哪个卵子咬一口?”

众人一听搅屎棒说得有点道理,一致怂恿疤老二:“要得,要得,先举报,有理无理先报案再说!”

于是大家又齐声称赞疤老二有种,有胆量,到底是在朝鲜战场见过战火的,是个夹卵子的!

惊张兔儿说,这回队长如果把镇山猫推翻了,你家老大就是天然的支部书记,我们垭豁里三生产队就再不会受他的狗气了哦!

疤老二说,先莫说那些。

于是有人提议敬疤老二的酒,众人全部附和:要得!要得!

于是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劝疤老二的酒,一杯一声队长,一杯一声连长,把他奖起。疤老二就来了兴致,来者不拒,一个一个地干杯。平时大家很少喊他队长、连长,今天大家喊得格外的亲切和尊重,其实大家都是违心的,目的是把他告状的胆量挑动起来,其中也有些是出于一种报复性的,平时对疤老二扣工分、扣供应粮的仇恨统统借这一杯酒想收拾他,把他灌翻而后快。

搅屎棒则想借刀杀人。我们都晓得,他只怕炸翻镇山猫的这根导火线点不燃,只怕装的炸药不够分量,更怕疤老二提虚劲,酒醒了闪火,他给自己和疤老二倒了满满一杯酒,他也不叫队长,他从来就不买队长的账,此时仍然不喊叫,只说:“这个样子!”他打了一个很有力的手势,“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害肝炎好多年,是滴酒不沾,今晚我舍命也要喝一杯,这回就看你的了,来!”他没说一个敬字。疤老二从来没有受到过搅屎棒的尊重,这次就感动了,一杯拿下!

疤老二本来就不喝酒,平时在场面上躲不过,一杯酒就上脸,二杯就趴下,今晚喝了无数杯,已把持不住。他老婆天珍过去一把将他的杯子夺过来,吼道:“你今晚上硬是要喝死吗?人家的媳妇死了有你啥事?婆娘死在娘屋里,有你毬相干!”

疤老二夺过酒杯:“滚过去,男人的事你们婆娘家少管!”

天珍生气了:“多喝个!喝死你个舅子!”便进灶屋去了。

等大家要下席时,疤老二当场就喝趴了,脑壳裁在桌子上睡着了。大家见酒已喝完了,便阴一个阳一个梭走,到后来都溜跑了,丢下疤老二一个人在桌上睡。听说天香和天珍两姊妹只好把疤老二扶到木娃子的床上去睡。两姊妹把灶屋收拾完又摆了一阵龙门阵,天珍去看疤老二在木娃子的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扑哒扑哒扯扑鼾像拉风箱,又像老牛扯索,吭啊吭的。天香劝天珍说,你又背不起他,弄不回去,不如今晚不回去,就在她床上睡,天亮了等他酒醒了一路再回去。

天珍说,那啷咯要得,屋里没人,钻了强盗,多的事都弄出来了。随即又骂了句:今晚那几个杂种是安心想整他的冤枉!她把睡在床上的木叫醒,“木娃子,你晚上有个警醒哈,把灯点起,他要喝水就给他喝点,他醒了各自晓得回去。”木娃子不开腔就是表示同意,意思是你各自回去!

天香把屋里收拾完了也就关门上床各自睡了。

哪知半夜起了火,木娃子一声惊叫起来把娘天香从床上拉起来就往外跑。大火一口气就上了房,木娃子和天香两娘母都跑到地坝里了,天香这才想起木的床上还睡着疤老二。“你三叔还在床上,赶忙进去看看!”天香吼木娃子快进屋去救人。

木娃子一动也不动,天香香要冲进屋去,木娃子一把把她娘揪住:“你进去也出不来,火都封门了,说不定他早就跑出去了!”

两娘母大声呼叫打火。熊熊大火惊动了整个猫儿垭,男女老少呼喊着跑来打火。等到大家把火打熄才发现疤老二倒在木娃子的房间的门口,没有动弹,死了!被烟子呛死了。

天珍成了寡妇。

人们七嘴八舌地分析起火的原因。

有人说是不是灶孔里的火石子没有燃完蹦到灶前的柴草里慢慢燃起的,或者是疤老二渴醒了起来找水喝把煤油灯打倒了,把帐子或铺草引燃了。

木娃子说他不晓得,懵里懵懂地听见啥子响了一声,一股烟子呛喉咙把他惊醒了,一看,到处是火。糟了,房子燃起了,忙人无计,他慌忙爬起来去把他娘拉起就往外跑,他哪里还记得床里面还睡了一个人?

真是蹊跷。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火是哪里来的?

是天灾还是人祸?

老寿星喜乐神说,可能是天火。民国末年,傍山新房子半夜起火,把整套院子烧了一个罄尽。也是天火——天上掉的星星屎下来着的火。

也有人责怪昨晚上那几个劝疤老二喝酒的:“你们昨晚上不劝人家喝那么多酒,也没这场事!”

喜乐神捻着他那撮山羊胡子叹了一口气:“唉!咋个说呢,这世上没得错死了的人!阳寿满了,该他那样去。”

我的这帮打石匠兄弟伙,帮忙把疤老二的尸体弄回店子上他家,旋即买了一副寿材,把棺给他装了,又帮天香把大火没有烧尽的残存的铺盖衣裳、锅碗瓢盆搬到天香垭豁里的几间老屋里去。她们只有和双的婆婆暂时住在一起。

收拾完以后,我对正在理铺的天香说了一句:“我到鸭池湾牛娃子那里去住几天。”她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也没有说句留我的话,自顾自地忙他手中的活路。

木娃子在用小斧修一只烧坏了的板凳,没有张动我。

木娃子的婆婆在擦桌子上的灰,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地怪天香:“这,不晓得你们跟哪个结的梁子!不知是哪个遭天杀的搞的这场活路,阎王老爷总要收做他!”

我对木娃子的婆婆说:“烧都烧了,有啥办法?只要没把人伤到!”意思是疤老二烧死了是违愿不得的事,与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房子烧了花几千块钱就把它培补起,这个钱我来拿。我先丢一千块在屋里。”

我解开裤包掏钱包。

木娃子扭过头把我看了一眼,硬梆梆地甩给我一句:“我们有钱。”只是没说,没你的啥事了。

我愣住他,心里想着:“好!你哥当国家干部了,有钱啦。用不着我这把夜壶了!”却没有说出口。

我像挨了一闷棒,好心又不讨好报,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我怪自己贱,我二话没说,扬长而去,心想,我真的再也不愿看他们一眼了。

疤老二死了,上天帮忙把牛娃子的仇也报了,我好高兴。房子烧了,没有烧出我半点责任,又彻底丢了再婚带来的羁绊与烦恼,我好轻松!

天空一只老鹰在自由自在地飞翔,一会儿就飞向了远方。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往鸭池湾牛娃子家里走的路上,听见疤老二门前在打火炮,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一会儿我又唱起“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我仿佛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

到了鸭池湾,我哥牛娃子的门大开着,我进屋一看,牛娃子又喝醉了!他躺在那把楠木躺椅上睡着了,还在扯扑鼾,嘴张得大大的,满脸通红,满屋都是酒气。他旁边的宽板凳上放着一瓶小角楼酒,只剩了一点点,杯中还有半杯酒没喝完,一盘凉拌的黄瓜、一盘干麂子肉、一盘腊肉都吃得只剩一点点,整得好哦!

我笑了,仇人疤老二死了,肯定高兴,他像喝庆功酒一样高兴。他独自一个人庆贺,自己把自己喝醉了,也许他在梦中梦见了菊英。他告诉菊英,那狗日的杂种被烧死了!

我看他眼角流出了两滴眼泪。热泪!激动的热泪!

我突然省悟,牛娃子放这把火的可能性最大。他随时随地都在想把疤老二灭了!

他爹止戈先生已过世,就算疤老二是止戈先生的私生子,现在烧死他也伤不了他爹,没有半点心理障碍了。我那几间房子他从不会顾忌,我已跟他说过,我与天香已无和好的可能,永远不再回猫儿垭了。他一定会想,房子是我修的,凭什么叫天香和木白捡几间房子住?天香在重庆把我未出世的娃儿刮了后,他就对我菊英嫂说,叫我不如一火把那几间瓦壳壳烧了走人!菊英嫂对我摆的时候,她说,她当时还把牛娃子臭日诀(骂)了一顿。哈球日的!烧了又到五佛洞住岩圈?我在想,如果碰到我昨晚上悄悄回家,猜到疤老二昨晚上在天香屋里睡,鬼晓得这个色狼他会不会摸到天香的床上去?他是不是装醉?我也会把牛圈楼上的谷草点燃,天香和木肯定跑得脱,烧死疤老二,连同那几间“灵房子”一起烧,烧不死就算他龟儿命长!

我反复分析,我都不在家,天香要办生朝请客,我哥一定要悄悄去观察哪些人参与了,他会躲在暗处侦探。如果发现疤老二饭后未走,他一把火点燃牛圈楼上的谷草,安心烧死疤老二,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是我哥放的火,他和我的想法肯定是一致的。

只有我才明白,疤老二至少久了他两条命债!一是他生命中的贵人立之爷疯癫沉塘淹死,二是我嫂子抑郁自尽。

血债要用血来还。02 农妇和蛇

我永远记得农历七月三十这天。

这天晚上是牧童的爹生日。这天,我和天香、菊英嫂夜饭是在牧童家吃的。牧童叫我幺舅,比叫他大舅牛娃子还亲热些。他不停地劝我喝酒。吃了饭我们一路去晒坝碾场。想不到半夜发生了那件让我们几家蒙羞、伤心而又不可言说的丑事,纵然将那个杂种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们的心头之恨。

那一天,猫儿垭秋收开镰,碾第一场谷子。

那一天,是猫儿垭人入秋以来最累的一天。天才刚刚开亮口,副队长吼天狮扯起嗓子在碑梁上吼:“今天,男牯妇女、大人娃儿全部割谷子,一个都不准缺。先从鸭池湾大田开镰。”

跟我哥住在一个院子的吼天狮,牛眼,蛮大汉,走路双脚踩得地皮笃笃笃地响。他夏天走在田埂上,吓得青蛙老远就争先恐后乱跳,像下水饺似的蹦进田里。他张开一双大手在晒坝的粮堆上打个手印,做防盗的记号,谁也不敢蹚平重来,谁也打不出他那么大的手印。他站在碑梁上一声吼,声音响彻几匹山,如黄钟大吕,大家叫他吼天狮。大部分人干脆只叫他吼天。

吼天一吼,社员们都陆续出门上坡。

那一天,红火大太阳。此前接连下了几天雨,现在天门一开,没一丝云彩儿,太阳眼,晒得钻肉,原野热烘烘的,像大炉一般。猫儿垭的鸡儿鸭儿全部躲在阴凉处歇凉,树上的鸟儿也怕热,不飞,不叫。大狗小狗趴在荫凉处吊起舌头喘气,社员弯腰割谷子累得话都不想说,不像薅秧那么轻快,山歌喝得像蜜蜂叫。满田的男女老少一点声音都没有。田中只听得见镰刀割谷子的啮嚓啮嚓的声音,只看见田里一排排的草帽在起伏波动。割下的谷把子在社员身后的谷桩上乱七八糟地排列着。

那割谷子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太阳毒且不说,还要躬背弯腰。还有那锋利的谷叶子像刀片,把手背手膀割成一道一道的口子,汗水渍得伤口惨痛。

那一天,快近中午,吼天狮都不叫歇气。歪嘴儿说:“吼天狮,你让我们伸个腰杆,歇口气,喝碗凉水么!”

吼天狮鼓起一对牛眼睛骂道:“日妈的,歇你娘那麻逼!变了泥鳅还怕泥巴糊眼睛?活路有个三忙三紧,不抢天时割谷子,当的一场雨不是把谷子淋垮链?”

直到太阳当顶,吼天狮才放工,叫大家回去吃早饭。才一口气,男人们还在装烟,女人们还在收拾锅碗,吼天狮又在碑梁上叫了:“上坡啦,莫挨台!”

那一天半下午,吼天狮才放工回家吃午饭。才一袋叶子烟的工夫,吼天狮又叫了:“全部劳力背谷把子到晒坝,晚上碾场。”

夕阳西下,猫儿垭的田野一遍金黄。谷子黄的,玉米叶子黄的,高粱黄的。一片一片绿色的苕地,一株一株的桐子树如盖的绿荫,像是在金黄色的地毯上镶嵌着绿色的图案。

社员们像赶集似的出了门,男人背背架,女人用背篼,陆陆续续走进田里,把晒干的谷把子背到垭豁的大晒坝里,又一把一把地解开谷把子抖场,将谷子铺满了整个晒坝,满晒坝的谷把子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吼天狮安排牛娃子碾场,其余男女回去赶忙刨几口饭,歇口气,晚上通知翻场,一个都不能少,来慢了都要扣工分!

我们在牧童家吃了夜饭,刚丢碗,吼天狮就在碑梁上吼:“翻场啰!”

我们往晒场去翻场。菊英嫂给牛娃子按了一海碗饭菜抱在手上。

秋夜,烘烤了一天的大地像一个发了烧的病人渐渐地退了烧,渐渐地凉快了些。下弦的夜,没有月亮,天上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四周黑得枪都打不透,张口看不见牙齿。小路成了一条隐约约模模糊糊的白印,走在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分不清坑坑包包。四围的山峦全被夜色笼罩,远远近近的农舍也一点看不见。你尽可以想象这个漆黑的夜,到处是鬼魅妖魔在乱窜,所有邪恶的人撕下了人的面皮,在夜色的掩盖下正干着淫邪的勾当。

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给寂静的恐怖的夜平添了一点生气。偶尔,从农舍里映出星星点点的隐隐约约的鬼火一般的灯光,在证明这个世界还是人的世界。

晒场旁边保管室外挑梁上挂着一盏马灯,暗淡的灯光像鬼火一般。扑灯蛾在马灯周围乱飞。借着那微小的灯光,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牛娃子在默默地牵着他的断尾巴牛,拖着石碾子在谷草上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夹在石碾子上的木架子有节奏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翻场了!”吼天狮一吼,集中在晒坝周围的人们便纷纷拿起扬叉,到晒场翻抖碾过的稻草,随手重新铺在身后。牛娃子把牛牵到晒坝边上让牛歇口气,菊英嫂把在牧童家里给牛娃子按的那大碗饭递给牛娃子,“吃饭。”牛娃子接过饭碗也不开腔,便坐在晒场一角的石街沿上一口一口地刨着饭。他的断尾巴牛也在晒坝边上吃歇牛草。

晒场翻场的人有气无力地扬起谷草,慢悠悠地抖撒谷草,没有一个人说话,有的甚至是眯起眼睛在机械式地重复着扬草铺草,一个个都像在沙滩上扳命的鱼,扳到筋疲力尽,渐渐地奄奄一息地喘气。人们劳累了一天,好不容易翻完了场。

吼天狮吼道:“大家回去休息一会儿,大概交夜的时候要出场,明天撵天时好晒谷子,一吼就来,一个都不能缺,不来的,全天不记工分!”

歪嘴儿抬起杠:“吼天狮,你是吃饭不知牛辛苦,连瞌睡都不要我们睡么?”

吼天狮骂道:“睡你娘那麻逼!栽秧打谷,麻逼享福,这几天莫想睡瞌睡整那些毬莫名堂的事!”

吼天狮山野的粗话把几个婆娘惹起了气,骂骂咧咧地咕噜:“狗日的杂种说话,山蛮得牛都踩不烂!”

疤老二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夹着个记工簿保管室柱头上在暗淡的马灯下,装模作样地给每个人划圈记工,还故意吼:“出场的时候还要点一次名!”然后悄悄地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人们渐渐地散了。

牛娃子把断尾巴牛重新套上枷担,开始继续吆着牛一圈一圈地碾场。菊英嫂拿起街沿上牛娃子的饭碗往回走。

我不想回家,反正半夜要出场,就在保管室边马灯下一堆谷草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眯上了眼睛,晒场上静得只有碾辊子有节奏地嘎、嘎、嘎的响声。“哇!”牛娃子又吆喝一声,把牛喝止住。他慌忙扯把谷草顺势从牛屁股上接下一坨牛屎,朝晒坝外扔去。他嘴上含着一个烟筒,又吆着牛一圈一圈地转。偶尔,烟筒上的火星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交相辉映。

不知咋的,他嘴里含着烟筒做事的动作使我突然想起我爹。我爹在五佛洞时也是一边做事一边嘴里含着一个烟筒,竹子做的,烟燃着或熄灭,因为专心做事也不在意,反正这么含着,而且竹烟筒斜向左边倒向左耳。这情形我哥跟爹一模一样。

渐渐地我进入了梦境,梦见在五佛洞。皓月当空,山门外,石坝,凉风习习。我们一家人在石坝里歇凉。一堆暗火燃着的杂草和艾蒿冒着青烟。青烟弥漫出的辛辣味驱赶山蚊子。爹含着竹烟筒在月光下编背篼,我娘坐在五佛洞山门外的石坝子里教我唱儿歌:

三十晚上大月亮,

贼娃子进屋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板响,

瞎子起来打电棒(电筒),子起来撵一趟……

娘教一句,我学一句,是薅秧歌的调门。

我问娘,贼娃子什么都不偷,偷水缸干什么?娘说,是前辈人编的。

爹大声吼我,你咋不问三十晚上有没有大月亮?

我忽然惊醒,碾辊子突然不叫了。我睁眼看见搅屎棒在场上对牛娃子说什么,牛娃子把牛喝住:“哇!”

牛娃子把牛鼻索一甩,发疯似的跑出了场,像去抓贼似的。

我一惊,爬起来问搅屎棒:“端阳子,啥事?”“牛娃子屋里可能出了贼娃子!”“是不是哦?”“你撵去看嘛!”搅屎棒做出很诡秘的样子使我深信不疑。

我二话不说,转身便向鸭池湾牛娃子家跑去。他撵上来诡秘地补了一句:“老子看见疤老二鬼鬼祟祟地钻到牛娃子鸭池湾去了。半夜三更他去鸭池湾做啥子?每年碾场他都爱摸个‘夜螺’,他肯定是吃惯了那泡屎!”我已明白他的意思,飞云似地往鸭池湾跑。

我赶到鸭池湾牛娃子屋里一看,牧童外婆——向叔母手上拿着一个煤油灯站在前门口,她旁边的门敞开着,牛娃子绷着脸坐在小耳间门口的草墩上,气鼓鼓的,一双牛眼睛涨得血红。赶来看稀奇的吼天狮的老婆杜嫂,站在挨小耳间街沿上的柱头边,没开腔。“把啥东西偷了?”我走拢迫不及待地惊问。

没人开腔。

我走进牛娃子的歇房屋小耳间,借着柜子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看见菊英嫂坐在铺里哭,哭得耸耸地,有些背气。我突然发现床面前有双解放鞋,一股死蛇般的恶臭味,那是疤老二的,生产队只有他才穿这种鞋,我一子明白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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