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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31 04:4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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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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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冈作品系列:舞台音乐

萨冈作品系列:舞台音乐试读:

猫咪与赌城

安杰拉·迪·斯泰方诺扯着嗓子不停地呼唤猫咪,漂亮的公猫斐鲁一早就钻进尼斯老城的小巷子,不见了踪影。已是午后三时,九月的天气依旧热得吓人。废寝忘食可不是斐鲁一贯的做派,平日里邻居家的母猫再妩媚,它也不会错过午睡和点心。安杰拉心急如焚,她是一步也离不开斐鲁的。丈夫朱塞佩出去玩滚球了,每周六下午都是如此,几个女邻居正躺在铜床上睡午觉,窗前挂着衬衣、袜子缀起的万国旗。安杰拉不敢高声,怕搅了她们的睡梦,只在每家每户的门廊前低唤“斐鲁,斐鲁”,一面抓住头巾遮挡烈日。

安杰拉·迪·斯泰方诺三十二岁,颇具姿色,是位丰腴的拉丁美人,但祖上的科西嘉血统使其面部线条过硬,有时甚至显得冷峻,这倒是能让朱塞佩的情敌望而却步。朱塞佩深谙此事,偶尔拿来打趣,夸妻子恪守妇道,安杰拉听了却笑不出来。

半天没寻见斐鲁,她还得照例在四点之前赶到银行存五百法郎,因为他们打定主意按揭买房,每月付款。昨晚上朱塞佩像个称职的丈夫,把钱交到她手里,现在她要把这辛苦挣来的票子赶紧脱手,越快越好。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墙后头掠过一道灰影,她叫起来:“斐鲁!”随即推开了美妇人海伦娜家小花园的门。美妇人海伦娜是十年的老邻居,自从守寡,邻里就传出不少风言风语,但也无凭无据。安杰拉踮着脚尖迈了几步,发现斐鲁一副嘲弄的神态,正在窗台上呢。她轻轻唤了两声,便迎上去。斐鲁拿绿眼睛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跃入屋内。安杰拉本能地推开窗扇去抓,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英俊的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他瞧见。

直到上了街,大步疾走,这才回过神来,满腹惊恐化作一腔怒火。她竟然还蒙在鼓里呢,大概满大街都知道了吧,就连斐鲁也知情……原来朱塞佩是上那儿玩滚球去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这就回娘家去,回她的小岛上去,回到正派人当中去。像她这样的女人不该遭遇背叛啊。十年了,她一直照顾朱塞佩·迪·斯泰方诺,管理家事,打理生意,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十年了,她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博取欢心。可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他朝思暮想别的女人。他骗得她好苦!

她来到平日极少踏足的英格兰滨海步行大道,脚下依然坚定,仿佛只要继续毅然决然地往前走,就能渡过海去,回到父母家中。一记哨声将她拉了回来,免得被车轧死,一转身,眼前恰是这座人称“赌城”的白色高楼。据说外地人到此倾家荡产,当地人也不敢轻易涉足。她看见一位比自己年长的金发女郎,穿着一条薄薄的纱裤,向看门人嫣然一笑,隐没在一片昏暗中。比起烈日当头的街道,这片昏暗有某种迷人的淡灰褐色。于是,安杰拉也走上了台阶。

她衣着朴素,可气度不凡。因而看门人并不取笑,径直将她引到了大厅,一名穿黑西装扎领结的男子查看证件之后,彬彬有礼地问她要多少筹码。安杰拉恍如梦中,她这辈子都没赌过一法郎,除了扑克,什么也没玩过,幸亏看了几部电影,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她以沉稳的语调开口要了五百法郎,递上朱塞佩白花花的票子,接过五个圆溜溜的滑稽的小东西,显然是要押到远处那张绿桌子上去的。几名赌客已围在她身边,凝神思考着,因为暑热,疲惫不堪,她可以看他们操作,学学怎么个玩法,待上十分钟,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紧紧攥着筹码,手心直冒汗,局促地把筹码换到左手,擦擦右手掌,趁着一片寂静和小球停住的当儿,慌乱地拿起其中一个闪亮的小东西,义无反顾地押在数字“八”上。因为她是八月八日在尼斯结的婚,家住小马厩街八号。“下注结束。”穿晚礼服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喊了一声,把小球重新扔回去,小球开始发疯似的转动,最后优雅地停在一条黑色沟槽上,离得太远,安杰拉看不清数字。“八号!”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喊道。“八号,正中!”他瞥了一眼赌桌,又补充了一句。

他另外排出十几个筹码,环视一圈后,将它们放到安杰拉面前。同时给她指了一个数(在他看来是个天文数字),然后用探询的眼神盯住她。“八。”安杰拉以坚定的口吻重复道。

她感觉良好,像是着了魔,被什么幽灵遥控着,奇怪的是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的场景倒在眼前消失了。此刻,她看到的是小球,只有小球。“一个数字最多下注两千法郎。”庄家提醒道,一脸诧异。

她点了点头,既不回答,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庄家替她把一堆筹码放到数字“八”上头,将剩下的还给她,她机械地拢在一起。

赌客们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她。脸庞、神态、姿势都看不出一丝发疯的迹象,可就在刚才,在九月尼斯的夏日赌城,在一个平常不过的数字上,她拿两千法郎去冒险。庄家迟疑了片刻,喊道:“请下注!”穿纱裤的女人拿出两法郎,押在安杰拉那堆光彩夺目的筹码旁边。小球再次转了起来。各种杂音乱响一通,小球停住了。鸦雀无声,紧接着震惊喧哗,安杰拉苏醒过来:刚才她闭上了眼睛!(从沉重的眼皮看来,似乎是因为困倦,而不是紧张休克。)“八号。”庄家的声音似乎不那么快活了……

他转身向一脸平静的安杰拉弯腰行礼:“夫人,恭喜您。我们欠您六万六千法郎。请跟我来好吗?……”

一群黑衣男子围着她,半是讨好,半是怒气,引她到了另一个柜台。另一个目光黯淡的男子数给她更大的方形筹码。安杰拉一言不发,只觉两耳轰鸣,站立不住。“这是多少?”她指着那些不知名的方形大筹码问道。“六万六千法郎,夫人,折合成旧法郎是六百六十万。”话音刚落,她便伸出手去,扶住男人的胳膊。他极有礼貌地搀扶她坐下,点了一杯干邑白兰地,端到她面前,态度依然彬彬有礼,略带冷漠。“能兑成现钞吗?”酒的热度刚刚使她弄清眼前的状况,安杰拉连忙问道。“当然可以。”

他重新打开抽屉,取出小山似的一大堆票子,黄色的,同朱塞佩给她的那叠一模一样,还殷勤地帮她装进手提包。“夫人,您不想再玩一局吗?”他问道,听口气没有抱什么希望。

因为(在经验老到的他看来)很显然的是,安杰拉·迪·斯泰方诺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赌场。她摇摇头,说了声“谢谢”,迈着和来时一样坚定的脚步,匆匆地走了。

一到阳光下,她就清醒过来,认出大海、英格兰滨海步行大道、汽车和古老的棕榈树,想起丈夫出轨的事。她在离赌城最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下(这也是安杰拉·迪·斯泰方诺生平第一次独自坐在咖啡馆),手提包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然后有气无力地问服务生要了一杯覆盆子冰激凌。这时,她开始思索。一个穿哔叽色衣服的小个子青年从赌城开始一直跟着她,这会儿又是搭讪,又是递烟,她不吭声,手一挥拒绝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麻木的寄生虫这回居然也知道羞耻,事情明摆着,再磨下去也没用。

于是他走了,终于剩下她一人和满脑子的盘算。安杰拉相继想了三四个自认为可行的方案。

方案一:火速将这些黄颜色票子存入银行,可是银行户头是朱塞佩的名字,这个负心汉,她必须离开他。

方案二:到码头租条船或是小艇,把自己直接送回娘家。

方案三:打辆出租车(就像小说里的情节)回家接斐鲁,收拾行李,丢给朱塞佩五百法郎和几句让人肝肠寸断的话。扬长而去,到码头……

方案四最为传奇:走进一家商店,裹上薄如蝉翼的红绸裙,佩戴美轮美奂的珠宝首饰,雇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在目瞪口呆的邻居面前飞驰而过,一路上向孩子们抛撒糖果。不然就找两个强盗——附近应该有,叫他们去把海伦娜狠狠揍一顿。再不然就雇一辆小汽车,外加一名穿灰制服的司机,打发他去小马厩街取些衣物,再给女邻居捎句话,让她把斐鲁交给司机。

所有这些可能性让安杰拉头晕脑涨,白兰地和覆盆子冰激凌不能调和。她开始恶心。况且很久以来,生活已经丧失了可能性,很久以来,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半个钟头,一周,甚至一年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很久以来,她无需作出任何选择。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既然木已成舟,她也无力挽回,想开了也就没什么好怕了。错就错在手提包里潜藏的所有这些可能性,它们才让人惶惶不安呢。

她知道,倘若没有这个塞满票子的手提包,她一定会回家,会冲朱塞佩叫喊,辱骂,威胁要离开他,或许还会暂时离开一段日子,直到他真心悔过,到岛上来接她。假如没有这堆白花花的票子,生活一如既往地简单、平淡,说到底也很甜蜜,因为她爱朱塞佩。再者,虽然她清楚丈夫骨子里的确有些好色,但她也知道他是爱她的。况且,上周六下午待在海伦娜家里的是一个邻居老太太的儿子。只是眼下,她有资本不当怨妇,有能力拒绝忏悔的男人,可以当个来去自由的富婆,抛弃沮丧的男人……朱塞佩是个泥瓦匠,相貌英俊,但毕竟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儿了,挣得又不多。要是她走了,也不会有大把的女人追求他。更不用说,万一他还有几法郎的预支款,一定会全部给她,因为是她坚持要买下小马厩街的老房子,而他承诺的红绸裙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夜幕缓缓降下,笼罩了金色幽暗的海,海面如丝绸一般,安杰拉开始怕朱塞佩会担心。也许他会以为哪个街头混混打劫,抢了她去存银行的黄票子。他自然是想不到,此刻她正坐在繁华街道的咖啡馆里,脚下堆了几百万,随时可以离开,永不回头。若是她不回去,快八点钟了,他和斐鲁会做什么呢?这两个废物,连柴米油盐、香肠和酒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家伙,大概只会到门口眼巴巴地等她!她要是真打算走了,怎么吃得下豪华饭店里司厨长送上的龙虾、香槟和小蛋糕。金山银山对她毫无用处,忧伤的气息永远挥之不去。她生来就无福消受这些可能性。她还没有在电视上看足够多的电影,或是没有读足够多的书。不然就是对朱塞佩以外的男人没有足够的向往……

她站起身,返回赌城,恰好遇上刚才那个目光黯淡、为她点白兰地的男人,他当即认出了她。她将他拉到隐蔽的角落,在耳边轻声说出自己的请求。“什么?”

他提高嗓门,脸涨得通红,所有人都看着他俩。于是她把他拉得更近些,又开始耳语,突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您是要我把钱收回去?是吗?”他问,“可是夫人,我无权这么做。”

他叫来另一个同样穿着的男人,三人窃窃私语。两个男人神色怪异,似乎突然年轻了许多,变得孩子气。此刻若是有人打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两个庄家和这个漂亮女人谈论“救济会”和“穷人小兄弟协会”的功绩,一定会大吃一惊。最后,他们进了办公室,安杰拉把钱放下,有人递过来一张支票,她翻过来,背书圣樊尚慈善机构,签上“安杰拉·迪·斯泰方诺”,看得出这又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的事——在支票上签名。随后,她骄傲地离开,同故作风雅的女人和神情紧张的男人擦肩而过,一场豪赌即将开场。两个庄家恭送她,殷勤周到、卑躬屈膝的样子引得那些女人纷纷转身,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跑回家,看到斐鲁和朱塞佩都在电视机前坐着,一个坐在另一个膝盖上。“这么晚才回来!”朱塞佩的口气有些责备。

她嘟哝着回答:“是啊,银行里队排得老长,路上还碰见了巴斯蒂亚来的表姐……”说着便匆匆地走向锅碗瓢盆。

朱塞佩心中有愧,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去掉海伦娜的古龙香水味。他往后伸出胳膊,轻轻拍了拍安杰拉的腰。睡意蒙眬。女邻居在外头唱歌,跑了调。猫咪闻见锅里的香味儿,早就哼哼开了。“真是个惬意的星期六,”朱塞佩暗喜,“男人一辈子总该偶尔来点风流韵事,女人是不会知道的……”

决斗之后

一八八三年奥地利的冬天比往年要来得早一些。九月起,天气就异常寒冷,野兽早早地钻进了洞穴,冯·唐克男爵的打猎时间缩短了。他提前十天回到维也纳,却发现近卫军第一军团中尉泽格·奥列维奇躺在妻子的床上。冯·唐克男爵是在一个周二的早晨八点撞上这难堪一幕的,当天下午决斗就由双方证人安排停当,定在周三早晨。男爵夫人伊莎·冯·唐克哭了一夜,边哭边用洋甘菊花露敷眼睛。男爵又给手枪上了一遍油,在遗嘱上追加了几条。四名证人记挂着第二天的事,早早睡下了。唯独年轻军官泽格·奥列维奇行为反常,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泽格·奥列维奇出身于奥匈帝国一个名门望族,幼承庭训,笃信宗教,相貌堂堂,也算是天资聪颖,追求享乐但不荒淫,生性活泼而不尖刻。他拥有一切幸福的理由。懦弱的性格本身并没有给他的童年投下多大阴影。因为请了私人教师,他没有在奥地利中学里受过同学欺负,没有挨过揍;他也没有遭遇过任性跋扈的兄长,因为身边尽是姐妹。天生温柔可亲的脾性也没有在军队受到什么打击,很快连最粗鲁的同僚也相处得谦恭友好。他从不招人嫉恨,是个好青年,至于舞会上纵酒过量,上了男爵夫人的床,真是最不幸的意外。

伊莎·冯·唐克四十出头,徐娘半老,欲望不减当年,不仅她丈夫知道,整个维也纳的男人都了解。要不是男爵出乎意料地不幸早归,泽格·奥列维奇很可能会成为这个漂亮的奥地利女人的隐秘情夫,并且一直相好下去,不会被人抓到把柄。可是身为丈夫,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能逃避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引发的责任:妻子赤身裸体与一名同样一丝不挂的青年男子躺在自家床上,且被贴身男仆看在眼里,逼着你要为尊严而战。冯·唐克男爵并不嗜血,他既是帝国最优秀的神枪手,又是最不殷勤的丈夫。他为此深感遗憾。

泽格·奥列维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敞着衬衣,顾不得严寒,走着走着突然扑向镜子,目光既饱含爱怜,又羞愧难当。他爱镜子里这个健壮的青年,但又耻于见到脸上恐惧的表情,这表情几乎扭曲了他的容貌。他心里明白,冯·唐克会杀了他。冯·唐克是受害者,所以会首先开枪,并且绝不会失手。他要去受死了,就因为秋季的天空过早飘了几朵云,可是这个连累他的女人并不是他真心渴望的,连她的丈夫也不在乎她。他死得真不值。挺直的鼻梁,浓密的头发,红润的脸庞,持续有力跳动的心脏,这一切到了明天,很快,立刻就要变成松松垮垮的一堆,给埋进土里去了。镜子里的年轻人惊恐万状,泽格见了不禁叫出声来。呻吟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像一头困兽发出的低吼。他仿佛一只被猎犬团团围住的雄鹿不小心闯进了他的房间。

得想个法子脱身啊。逃跑无异于自我了断,丧失勇气,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穷困潦倒,名誉扫地。命休矣,不过剩下一具空壳。不,不能逃跑。得想个办法阻止决斗。有那么一刻,他突发奇想,不如趁着夜色潜入冯·唐克的公馆,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他的房间,结果了他的性命。但是这桩谋杀案很快便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和逃跑一样声名狼藉,死在断头台上还不如一枪毙命呢。完了。什么也不能阻止冯·唐克黎明时分到多瑙河畔去,什么也不能阻止他杀了泽格。除非……

一身冷汗猛地收了回去,泽格·奥列维奇转过身背对镜子,坐到了床上。“除非”他,他不能去赴约。总之,男爵有可能被第三方谋杀,谋杀,或者“差点儿”谋杀。“差点儿”,字典上这个可笑的折中词,关系到年轻中尉泽格·奥列维奇今后的命运和他的锦绣前程。钟已经敲过两点,必须赶快行动。他知道,这个“差点儿”当然只能推迟决斗,一场意外只能多给他一两个月的活头。不过,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他会找到出路的。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首先让那钟别再敲了,那是要把他往坟墓里送的丧钟啊。这个黎明不能是最后一个黎明,明天太阳一定要再次照耀他的额头。泽格·奥列维奇推开窗户,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了下去。***

巴伐利亚小城图林格的温泉吸引的可不仅仅是患关节炎的病人,四口硫磺泉、一条榆树参天的人行道、三座古老雅致的公馆,尽显小城之魅力。年轻的泽格·奥列维奇下榻“猎人客栈”,让温泉疗养客和当地居民都吃了一惊,其中包括汉娜特·冯·唐克,她是图林格东部一万英亩土地的主人,拥有镇上最漂亮的公馆,她还是受辱的男爵唯一的妹妹。

汉娜特·冯·唐克年届五十,是个强壮的单身女人,数不清的追求者——也许是垂涎于她的财产,而不是因为她本人的魅力——都没能引领她走上婚姻的圣坛。高大干瘪的身形,火红的头发,高傲的脸庞,乍一看,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比爱慕之心要强烈得多。不过,她是冯·唐克男爵世间唯一的至亲,也只有这层关系能阻止男爵决斗。于是,当她从圣华金教堂出来的时候,年轻的奥列维奇正坐在滚轮椅子上,堵在教堂门口。冬日晴朗的晨光映衬下,她在他眼中简直就是美的化身。比美更宝贵,她就是生命:红棕色的秀发火焰般熊熊燃烧,僵直的身板就是依靠,岁数更让人有安全感。当然,激发年轻中尉胸中热情的并非分享女男爵的卧榻,而是因为这个场景比起在清晨维也纳郊外,对着黑黢黢的枪口,要好受一些。什么样的拥挤都比不上墓地,只要不和死人待在一起,和什么样的人睡觉都可以。

假如衡量情感不仅视其本质,更观其强度的话,泽格·奥列维奇就是日耳曼帝国最狂热的恋人。情书、鲜花、嘘寒问暖铺天盖地地涌入汉娜特的寓所,贞洁的女主人还从未受过这般娇宠。事实上,汉娜特一直在马背上过日子,她终于担心起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如此大献殷勤的原因。她探听底细,得知对方是富家子弟,又惊又喜,还了解到他曾是嫂子的相好,这倒没什么奇怪,也不值得高兴。汉娜特看到他对同一家女人献媚,只当是不幸的巧合,心想:“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来说,可真是个不幸的巧合。”因为冯·唐克男爵曾与妹妹师从同一位狡猾的教练学习枪法,并且有一样锐利的鹰眼。于是,汉娜特料想不幸的阔少死期将至,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与之交谈,发现他也抱着同样悲戚的念头。她琢磨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顿时相信了他的诚意。吸引泽格·奥列维奇的正是她的道德品质和谈话魅力。她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对方钟情于她的真正动机,因为在冯·唐克家族心中,害怕从来都只是一个词语。然而,泽格·奥列维奇说话之所以断断续续可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出于害怕,声音颤抖,泪眼迷离,也是由于惊恐。

迄今为止,汉娜特·冯·唐克对婚姻的理解仍停留在婚礼仪式上。每天八小时纵马驰骋弄得她筋疲力尽,哪里还有什么欲念。每当有人求婚,她总是想象自己一袭白裙,在圣华金教堂里挽着新郎的胳膊,而每次这个场景都让她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一次,或许因为求爱者前景凄凉,也就不那么好笑了。她望着他,先是好奇,慢慢有了点意思,最后深受感动。那样殷切的恳求,生怕遭到拒绝的惊恐,多么令人动容。

一个冬日的夜晚,骑过一下午的马,也颇欣赏重振士气的中尉翻身上马的英姿,她终于道出了肺腑之言:“我们两个结婚最大的阻力是我哥哥男爵。不过他也不愿杀他的妹夫啊,他就是敢,我也饶不了他。”她娇嗔起来。“只不过,决斗之事就这样搁浅了,终究有损名誉。”“我愿为我们的爱情牺牲自己的名誉。”泽格·奥列维奇回答得斩钉截铁。高傲的小姐被这番豪情打动了,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想起,受玷污的其实是她哥哥的名声。“那好吧!”她摇晃着肌肉结实的肩膀,甩开马鞭把一条翠绿的槭树枝抽得光秃秃,“好吧!我哥哥杀的人也够多了,他不爱看流血。再说了,就算他想杀人,跟嫂子有一腿的人那么多,他摆得平吗?”年轻人仍在唯唯诺诺地抗议献殷勤,她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吧。”

于是她放下马鞭,拿起鹅毛笔,第一次允许泽格·奥列维奇吻了自己的手,开始写信,通知哥哥这桩婚事。男爵在维也纳,决斗的事早忘了一半,就像记起复活节和圣枝主日一样不容易,姗姗来迟的亲事让他兴高采烈。妹妹一向只热衷骑术,男爵担心以她的性格,回到维也纳束手束脚的,晚会将变得很无趣。他还听说未婚夫家底殷实,更是诧异。他寻思“这年轻人可真够莽撞”,也就不再多想这桩不可思议的婚事。唯独冯·唐克男爵夫人听到此消息,揉皱了好几条手绢,咬破了几只枕头,又倒空了几瓶花露。幸亏乐观豁达的天性占了上风,她料想不过是恋人疯狂的诡计,乱伦的念头叫她想入非非,又羞又窘,投入了一位大使馆参赞的怀抱。

一场狩猎成就了我们主人公的美名。正当管猎犬的仆人追逐一头雄鹿,未婚夫妇疏忽大意,下了坐骑,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走了几步。不知是因为汉娜特惊天动地的笑声,还是被远处的号角打搅了休息,一头壮硕的野公猪直奔他们而来。汉娜特已经跑向坐骑,找寻匕首,可走在前面的泽格·奥列维奇惊吓过度,动弹不得。他像一尊石像,伫立在庞大的野兽和敏捷的未婚妻中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一切太荒唐了”,便昏死过去。野猪已经近了身,要不是汉娜特火红的头发突然改变了那畜生的进攻路线,他早就被践踏得血肉模糊了。事后,汉娜特跪在一旁,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这个男人为了她,敢于直面九十公斤的野公猪的疯狂进攻,这个男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掩护了她。她心想:“冯·唐克家的血液终于有了匹配。”她甚至为可能有的小冯·唐克—奥列维奇感到惋惜,这个念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掠过脑际。汉娜特绝不是照顾婴儿的好手,也不是满脑子幻想的女人,这一点图林格人都知道。正因为如此,她关于未婚夫英雄事迹的简要而精确的描述,令全城既佩服又惊讶。一般人想的是在危急关头为救弱女子而牺牲性命,可是汉娜特·冯·唐克并不能让人联想到弱女子或是女性啊。

因为这一壮举,泽格·奥列维奇深受众人景仰,一方面大家敬重他的勇气,另一方面不好明说,是出于对疯子的敬佩。总之,这番礼遇出乎意料,令他诚惶诚恐。虽是出乎意料,却也别有滋味:野猪当然没有踩到他,泽格·奥列维奇不过是晕倒在地,但此番惊吓改变了他的想法。哎,他一直都是这样懦弱!不过,这下他倒是心安理得了。“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他一边翻来覆去地说,一边想这原本可能是他最后的念头,想着想着暗自笑了。拉芒什海峡彼岸才有的情感渐渐占据了他胆怯又镇定的内心,这种情感在他的家乡威斯特伐利亚和整个普鲁士都不为人所知,英国人的拼法有点像“humeur”,但[2]发音不太一样。

三个月后,他正是怀着这份怡然的心态,娶了晒得太黑而看不出羞赧的汉娜特,并且毫无怨恨地深情拥抱了差点成为杀害他的凶手的人。

图林格的生活风平浪静,泽格·奥列维奇已经放弃军队生涯,为的是专心管理妻子和自己的领地。他热爱乡下,也不鄙视同女仆的爱情,好日子本该绵绵不断,而不至于发生意外。

我们知道,从前的汉娜特·冯·唐克对马爱得如痴如狂。新婚之夜,泽格·奥列维奇要不是得意非凡,就是表现得如同绅士,总之唤起了汉娜特对人的痴狂。她的感官连同头发一起恣意放纵。婚床代替了马鞍,图林格的森林里再也听不见她的叱咤,公馆里却回荡着更凄厉的叫喊。男爵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冯·唐克家族狂热的血液迟迟才得到激发,倒霉的泽格·奥列维奇性情憨厚,被折腾得头晕目眩,实在招架不住。爱情使他免于一死,却重新引他上了绝路。泽格·奥列维奇中尉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一面饕餮热量极高的肉食,痛饮威斯特伐利亚的麝香葡萄酒,一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乱蓬蓬、厚重如帷幔的红头发后面日渐干瘪,而妻子的头发火红依旧。新婚半年,他卧床不起,开始咳嗽,维也纳来的医生说是恶疾。汉娜特哀恸欲绝的样子叫人不忍看。经哥哥和朋友劝解,她打算先找回从前的乐趣,在丈夫休养期间重新跨上马背。可是纵马驰骋让她想起了别的什么,她浑身充满活力,永不知疲倦。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她就这样叹着气跑遍每一处田野,身后跟着忠实的仆人。她冒冒失失地同仆人抱怨自己糟糕的处境。对方会错了意,或是心领神会。就这样,年轻英俊的泽格·奥列维奇,近卫军第一军团中尉,在他二十五岁那年,被年过半百的妻子同一个粗俗的守林人戴上了绿帽子。不过,他对此一点也不知情,入秋以后脸色红润了些,十月的第一个周日,有人看到他挽着妻子从圣华金教堂出来。人虽瘦了一圈,命总算保住了。

调养了两个月,吃着鸡脯肉,喝着波尔图酒,泽格·奥列维奇觉得身体没有大碍了。汉娜特安安稳稳地躺在身边,粗重的呼吸震得床顶都打颤,幸亏再没有骑到他身上去,那股狂暴劲儿叫人想来就心惊胆战。有时,他也纳闷,是不是自己凭空想出那些恐怖的夜晚,一次次将他摔下床去的惊心动魄的肉搏。每当回想起那一幕幕,年轻人就在黑夜里默默地画十字。在这个差点丢了小命的春天,有时他宁可回岔道上去再让野猪撞一回,也不愿看到汉娜特穿着睡衣,一上床就盯住他。他们打算回维也纳去,年轻人现已痊愈,甚至在考虑结交歌剧院的芭蕾舞女,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平庸不过的风流韵事。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挑个身材苗条、身轻如燕、水灵白嫩的……形容词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直到床惊跳起来吱吱作响——汉娜特梦里翻了个身。其实,他亲爱的老婆只要过了开头那阵癫狂,对他还是很体贴的,也没有非要他陪着骑马。

不过,他还是费了些劲儿才说服妻子回首都去。他言之凿凿,保证她能在斯普拉树林尽情散步,还会遇到几个同样爱好这项高贵运动的爵爷,陪她一起出游。冒失的泽格·奥列维奇信口开河。他哪里知道,维也纳那群娇弱迟钝的城里人既没有图林格乡下人的冷静,也没有他们的热血,他这是要让妻子去忍饥挨饿呢。

年轻夫妇举办的第一场舞会吸引了维也纳所有的达官贵人。新娘丰厚的妆奁、晚宴上少不得的天籁之音、美食珍馔倒在其次,吸引人的是这对并不般配的结合。宴会气氛欢乐异常。泽格·奥列维奇身穿黑色礼服,神气活现,可还是有不怀好意的人看见他嫂子冯·唐克男爵夫人整晚如影随形,从这个墙角跟到另一个墙角。而此时,容光焕发、面颊绯红的汉娜特正起劲儿地跳华尔兹呢。图尔恩豪老男爵上了年纪,身子骨有些单薄,不料竟想出这么个危险的主意,邀汉娜特共舞,看样子他随时可能腿一软栽倒在地板上,他忧心忡忡,单片眼镜在半空飞舞。不怀好意的人见了偷笑,直到汉娜特小心翼翼地将他停在一把软座圈椅旁。

老实说,汉娜特快活的样子让人看了挺高兴。维也纳的伯爵夫人一个个弱不禁风,没有血色,夏季都躲在阴凉处,面色苍白;汉娜特与她们截然不同,她面颊红润,颈项粗犷,打猎时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众人不时看到她朝英俊的泽格·奥列维奇暗送秋波,对方也报以眉目传情,总的看来,夫妻恩爱。虽有几个贵族遗孀、性冷淡的刻毒妇人与心怀嫉妒的年轻女子凑在一起冷嘲热讽,不过总的说来,奥列维奇家的第一场舞会获得了成功。然而,几位绅士同女主人跳过华尔兹之后,在晚会上走来走去,脸上却不尴不尬。他们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满脸疑惑,甚至惊恐,然后耸耸肩,英勇地继续往前走。“天哪!”科尔内留斯·冯·斯特拉斯男爵寻思,“莫非我在做梦……可怜的汉娜特,那样虔诚的一个人,居然在跳波尔卡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不要同她……同她颠鸾倒凤?我听到的那个词还要不堪入耳呢!”“天哪!”施门纳特博士也犯嘀咕,“难道是我疯了,刚才汉娜特的手好像在我衣服里摸来摸去……?”绅士们惊疑不定,未敢交流感受,更何况他们的夫人也看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真是见鬼了!一向洁身自好的汉娜特,结婚没两天就要给英俊的丈夫戴绿帽子啦……”说着说着,不禁叹起气来,维也纳的美妇人看到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竟然与这个古怪女人永远结合在一起,忍不住悲伤起来。

事实上,回来之后,泽格·奥列维奇大可以挑选全城最美貌、最惹火的女人当情妇,可他眼里却只有汉娜特,对露骨的媚眼也冷冷的像块木头。相反,他的妻子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挑逗暂居维也纳的贵族男子。大家都当她是在乡下待久了,忘了这边的规矩,显出略带青涩的天真无邪,因为她若是当真想把所有穿裤子的勾上床,她早就那样做了。“千万别误会了。”众人心想。然而,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却那样做了。

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出身于一个十分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的血液已有些衰退,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患有结核病和近视,精神不太正常,二十七岁的人看上只有十五岁。十年前,家人送他到维也纳,希望他变机灵一些,可大家只看到他成天呆坐在钢琴边。他阴郁、多疑、孩子气,羸弱的身躯却长了一头厚重的鬈发,红得足以和汉娜特的媲美。目前为止,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名维也纳女子贪恋财产而看上他,但他对她们不屑一顾。突然有一天,他在钢琴木质琴盖的反光里看到一个与他一样长着火红头发的脑袋。阿洛伊修斯离开钢琴,他想跳舞了,十年里他只跳过六次。只见汉娜特·奥列维奇一把搂住小个子男人的腰,两人旋风般冲入舞池,让人不禁想起猎物被围困待毙的场面。总之,那一晚大家看到了后来有人恶毒地称为“红毛”的一对儿。

两人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冯·唐克家的女继承人身强体壮,丰腴肉感,冯·席梅尔家的继承人却面色苍白,弱不禁风!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剩火红的头发了。然而,他们很快找到了别的相通之处。汉娜特在自身觉醒后不久,兴致勃勃地将云雨之欢传授给了另一个。阿洛伊修斯被驯服、震颤、爱抚、虐待和哺育——汲取力量,他与泽格正好相反,经受了这一切反而强壮起来。每天早晨,自豪的汉娜特策马走在林间小路上,后头跟着她的钢琴师;夜晚,他们便凑在琴谱边,或坐在某个壁炉的角落里。至于午后时光嘛,过了一阵子,再也没人追究他们干什么去了。两个火红的脑袋里燃烧着激情。而泽格·奥列维奇一直都没有再拈花惹草。

在维也纳,事情越来越离谱:相貌堂堂、家底殷实的年轻人想起娶并不讨人喜欢的汉娜特为妻,这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而她呢,守身如玉二十年,一直过着围猎的生活,居然答应了这桩婚事,这又是一件奇事;更怪的是,回到维也纳,居然是她红杏出墙,简直成了一桩丑闻。有人开始说长道短,甚至怀疑新郎的性能力。泽格·奥列维奇觉察到了,几乎到了不得不证明自己的时刻。于是他一头钻进歌剧院的休息室,向一名舞女大献殷勤。不幸的是,维也纳男人对妻子的贞操不怎么上心,却把情妇的忠贞看得极重,泽格·奥列维奇只得小心翼翼,以免惹上决斗,重蹈几年前的覆辙,他在众佳丽中间,选了一位名花无主的,说白了就是一名丑妇。

然而,丑妇得了意外的成功,心醉神迷,喜不自禁,忍不住向人夸口。这起桃色事件也因此成了新郎官生理没病的再好不过的证明。

另外,汉娜特虽然看上去也坠入情网,可她并不理会这番装腔作势的行为,他人的目光和撅嘴蹙眉只会逼得老实的男人摆出丈夫的架子、打翻醋坛子,汉娜特可不吃这套。她在情人后背上响亮地拍着巴掌,打雷似的喊“你好”,打情骂俏一点也不含糊。说得粗俗些,两个红毛就像“屁股贴衬衣”一样难舍难分,不过看着倒也不叫人反感。泽格·奥列维奇尽量不显出反感的样子。尽管阿洛伊修斯弹出的音阶和颤音听得他头晕脑涨,他仍然庆幸汉娜特没有看上多嘴多舌的司厨长或是毫无风度的仆人,甚至暗暗佩服年轻人神经质的活力。他同情对方的黑眼圈,怜悯每一个跑调的音符。他的角色很好演,至少表面上如此: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为此,泽格·奥列维奇整个冬天咳嗽不断,不是撞在家具上,就是独自高声说话,在自己家里还响亮地按门铃,外加五花八门的预防措施。要想让他撞见,除非情人们处心积虑为之。啊!泽格比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还要害怕: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撞见他们搂在一起,并且被他们发现,泽格就吓得冷汗涔涔。因为一旦他们发现,他就不得不采取行动,换句话说,不得不拿起手枪到清晨的郊外去……这个场景每天晚上都在可怜的泽格·奥列维奇的噩梦中出现。

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迟早要来。有一回他到暖房去,不久前他刚种了些兰花(泽格·奥列维奇开始热衷植物学了),一念之差要给一棵特别畏寒的幼苗加点稻草。于是在花园的储藏室里,在一捆捆稻草中间,他看到汉娜特和阿洛伊修斯紧紧抱在一起,虽没有一丝不挂,可也是衣衫不整。“汉娜特……”他抱歉地哼哼了一声。她呢,虽然刚强,到底是被逮个正着,骂了一句最粗鄙的脏话。至于年轻人,早已整好衣领,绅士派头十足地弯下腰深深行礼。泽格·奥列维火冒三丈,差点真要扇他耳光,倒不是因为他偷情,而是恨他太不小心。“别打他!”女主人公想起野猪的事,大叫起来,这一喊立刻让泽格·奥列维奇清醒过来。他紧绷着脸,并不发窘,在情人面前弯下腰也深深行礼,并以坚定的口吻宣称“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关上门走了。他大步回到自己房间,心跳得厉害,脸上倒很镇定,他把自己关起来,不许人打搅。心里盘算着:“给这臭小子一点时间,让他冷静下来,这样我只要说服汉娜特一个人就行了。”

汉娜特心烦意乱,仿佛刚从酒醉中醒来,她确确实实中了阿洛伊修斯的毒,他的柔板、苍白的面容、发疯似的狂热,都让她沉醉。经历了谷仓里匆忙、紧紧的拥抱之后,她开始想念管猎犬的仆人简简单单的力量,想念田野的宁静,大自然的恬静比城里人的窃窃私语甜美得多。尽管如此,她很满意这次艳遇,就像最纯粹的法国小说描写的那样,它给日常生活平添了一些动人之处。并且,她也不讨厌在亲爱的泽格·奥列维奇脚下上演一出真心忏悔的大戏。她将鬈发统统弄直,以示痛苦,然后迈着铿锵的步伐——她即便穿薄底浅口的皮鞋走路,也能发出靴子的声音——走进丈夫的房间,少不得推倒守门的贴身侍从。

泽格·奥列维奇穿着便袍,抽着哈瓦那雪茄;她迟疑片刻,觉得还是坐到他对面更妥当。“这件事的确令人不快。”她开了腔,用漂亮庄重的声音说,“我很抱歉。暖房不是我的主意。”

泽格·奥列维奇一言不发。汉娜特心想,沉默既非出于伤感——因为她听说了歌剧院丑妇的事,那么一定是出于自尊。“瞧,这也没什么。”她说,“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决斗,您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别把他弄残废了,他不过是个孩子。然后我们去图林格住几个月,避开飞短流长。”“绝对不行。”泽格·奥列维奇说,“我不会和他决斗的。”

话音刚落,血涌上妻子早已涨红的脸,泽格·奥列维奇一个动作便驱散了妻子心中可耻的念头,他坚定地解释道:“亲爱的汉娜特,如果我去决斗,那等于承认您失去了贞洁,承认您违背了在上帝面前对我发过的誓。”

汉娜特虽然不真信教,但表面上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按捺不住叫起来:“您是说您不要求赔偿了吗?”“没错。”泽格·奥列维奇庄严地宣称,“为了您的贞洁,我愿意放弃赔偿。”

这时,汉娜特·冯·唐克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丈夫比英雄还要伟大,简直就是圣人!他所做的,从来没有哪个奥地利男人能为她的任何一个女友做到!她的荣耀比他自身的荣耀还重要!她的眼泪沾满他的双手,她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弄得他踉踉跄跄,她发誓,即便不能忠贞不贰,也会爱他到永远。“我会非常小心……”她用力擤擤鼻子,补充道,“您再也不会撞见了。”

泽格·奥列维奇宽宏大量地记下了妻子的保证,立即命人准备车[3]马。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在萨赫酒店足足等了一晚上,又在家里候了一夜,也没有等到密使。第二天早晨,狼狈不堪的他当着众人的面抱怨,可谁也不信。野猪事件历历在目,谁都无法想象,泽格·奥列维奇这么结实的男子汉会在这个体弱多病的年轻人面前选择退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再听说这对恩爱夫妻的事,因为没什么可谈论的。汉娜特在森林里奔驰,追逐男人和黄鹿同样起劲。泽格·奥列维奇呢,得了一个贴身侍女,深邃的眸子无限温柔,浑身洋溢着母性。他抽雪茄烟,喝波尔图酒,醉了之后偶尔也敢到妻子床上冒次险。

过了几年幸福时光,有一天他真的被一头野猪践踏,失血过多而亡。谁都没有注意到,伤口开在背上。图林格主教的悼词提到了他的英勇和轻率,众人深信不疑,无不扼腕叹息。

拉弗图拉

[4]

莱奥娜拉·吉列莫绰号“拉弗图拉”,不惑之年仍是那不勒斯数得上的尤物。这个美称二十年前就有了,绝非浪得虚名。二十年来,她一直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化身,是浮华的那不勒斯所有纨绔贵族花天酒地的象征。而自从不久前奥地利人占领了这座城市,她也代表着“拉弗图拉”最基本的含义——未来。莱奥娜拉同宪兵警察和达官显贵有交情,新近又攀上了在城里主事的奥地利上校,她凭借这些人脉,再动用大量钱财,屡次从枪口下、绞架上救出大大小小的王孙公子。一天夜里,迪·巴勒莫伯爵站在她跟前,在香榻上堆了数不清的金币,心里很踏实。他的儿子亚历山德罗在决斗中杀了一名倒霉的维也纳上尉,第二天就要被处死。但拉弗图拉能够出手料理此事,他很快就能回父亲的城堡去了。代价自然极其昂贵,可亚历山德罗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怕他再笨再可恨,迪·巴勒莫伯爵也不得不对这个倾国倾城却遭人鄙夷的婊子客客气气。她大概觉察到了他的怒火,不由乐了,在他忙着堆钱袋的时候微微一笑。“账都结清了。”他说。“好极了。”拉弗图拉道,“不过,你儿子亚历山德罗长什么样来着?我忘了。”

迪·巴勒莫伯爵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有人不记得他儿子,即便是在这样伤风败俗的地方,也叫他心里不痛快。“对了,”拉弗图拉接着说,“我要帮他找个替身。我会弄个傻瓜来,替他去死,让那傻瓜以为就是装装样子。”“大清早,死人都灰蒙蒙的看不清,”她轻轻一笑说,“不过还是要有几分相像。”“亚历山德罗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迪·巴勒莫伯爵骄傲地回答。

接着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他脸颊上有道疤……”看着拉弗图拉询问的眼神,又说:“是手指甲的刮痕。”

她转过身去,似乎在倾听外面的动静。城里寂静无声。她淡淡地问了最后一句:“他还有没有什么特征?”“有,他的小指头缺了一截。那么,就拜托你了?”“包在我身上,”拉弗图拉说,“后天,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就会为整个那不勒斯捐躯。”

房间里就剩拉弗图拉一个人,她似乎犹豫了片刻,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通往小巷子的偏门。有个侏儒侧身闪了进来。“弗雷德里科,”拉弗图拉说,“告诉我,你还记得可怜的玛加丽塔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吗,他是不是少了根手指头?”“是的。”侏儒答道。

他的脸奇丑无比,表情更是可怖。拉弗图拉略微思忖,惋惜地耸了耸肩,拿起把玩已久的一袋袋金币。“算了,”她说,“玛加丽塔已经死了,弗雷德里科,你马上去给我找个金发男子,个头要高,把他的脸划破,让他少一根指头。明天晚上,我就要人。”

加布里埃莱·乌尔比诺苏醒过来。手指一阵剧痛,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受的重伤。他被反剪双手捆绑着躺在地上,房间里又黑又冷。他想起下午钓鱼的时候见过一个矮小畸形的奇怪身影,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他还想起自己转过身去。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片空白。门开了,伸进来一条胳膊,举着一根蜡烛。接着是一个丑陋的侏儒脑袋,他身后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加布里埃莱从未见过这般貌若天仙的女子。他机械地爬起来,靠墙坐着。侏儒麻利地一刀割断绳索,他这才发现手上缠了一块白色绷带。他疑惑地望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开口了。“加布里埃莱。”他说。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女人低沉的嗓音,像在唱歌,他心想,真像“小提琴的声音”。他巴望着她再说点什么。“你笑什么?”她问道。

她的表情很惊讶,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您的嗓音真像小提琴。”加布里埃莱说,“我从未听过您这样的嗓音。”

侏儒笑起来,女人也笑了。“上帝啊!”她说,“你挨了一顿好打,让人剁了手指头,还给关在这里,可你居然说我的嗓音像小提琴!小伙子,你天生就是个快乐的人啊……”“是这样的。”加布里埃莱承认。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拉弗图拉暗自惊讶,他很快活,相貌也好。现在她记起亚历山德罗的样子了,眼前的男人可比他英俊多了。他的金发像麦子一样,浓密而有光泽,不像巴勒莫儿子的头发枯黄得跟稻草一般;他的蓝眼睛熠熠闪光,很有神采,而不是黯淡的灰绿色。她暗暗惋惜,真可悲啊。“听着,”她说,“你得帮我个忙,你会得到丰厚的酬劳。明天,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要被枪毙,可他神经太脆弱了,需要找人替他……”

她滔滔不绝,编织着谎言和陷阱,却头一次在一些词句上犯了结巴,说得不那么自信,不像平日里巧舌如簧。她自己觉察到了,局促不安。可是,待到她说完,年轻人仍在微笑。她生气了。“你到底愿不愿意啊?晚上,你悄悄进他的牢房,换上他的衣服,跟着士兵走……”“我愿意,”他说,“我愿意。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刚才没有听您说话。”“什么,你没在听我说!”她大为光火。

他连忙打断:“不,我听到了,我只听到您的嗓音。我能吃点东西吗?我饿了。”

拉弗图拉迟疑了一下,像是征求侏儒的同意:“好吧,来,你和我一块儿吃。让你享用一顿好饭食吧,还有酒喝,你肯定没喝过这样上好的酒,今后也喝不着了。”

的确,那天晚上,加布里埃莱吃了生平最丰盛的一顿饭,喝了全意大利最好的塞浦路斯葡萄酒。他开怀畅饮,拉弗图拉紧随其后。她的房间凌乱又奢华,像一个堆满丝绸绢缎的酷热的小岛,迷失在墙面剥落的古老公寓里。他们在炉火旁,火苗的热度融入醇酒的暖意,两人很快就脸贴着脸,亲吻起来,加布里埃莱尝到了真正的快乐。而拉弗图拉呢,从未如此全力以赴地给予快乐,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快感与苦楚。***

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在单身囚室里来回踱步。狱卒安慰他说不会有事的,可这个拉弗图拉实在让人等得心焦。他,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未来的伯爵,当然不能死。他有万贯家财,怎能说死就死。他,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居然在此等候婊子和傻瓜——一个替死鬼的大驾!可一想到枪口对着他,脊背就发凉。感谢上帝,他不必受这份罪,因为撇开别的缺点不谈,他还很懦弱。奥地利上尉是他在睡梦里杀的。而这一点,连他父亲也不知情。天亮了,他情绪很低落。牢门吱呀一响,他立即跳起来,脸色很难看。

清晨,拉弗图拉面色苍白,身后高大的小伙子也很苍白,黑黑的眼圈,就像已经知晓事情的原委。亚历山德罗看到大傻瓜在牢里昂首挺胸,洋洋自得的神情,真想笑。很快他就要成为院子里血糊糊的一堆了。“拉弗图拉你来得可真早!”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可是收了我们一大笔钱的,不是吗?”“晚来总比不来的好。”拉弗图拉向身后的年轻人说,“你把衣服脱了。”

两个男人都开始宽衣解带。年轻人放下他的坯布上衣,亚历山德罗脱下绣着花边的衬衫;年轻人褪去粗亚麻长裤,亚历山德罗则脱下皮靴和漂亮的丝绸短裤。此刻,他们都赤裸着站在对方面前,拉弗图拉的目光从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白净瘦弱绵软的身体移到农民黝黑挺拔健壮的身躯。赤裸的目光毫无掩饰,亚历山德罗看到了,明白了,爆发了:“你竟敢把我同他相比!”

他朝拉弗图拉伸出手去,怒不可遏,也很兴奋,因为他就爱殴打妇女。可他还没来得及抓到她,粗野的乡下人就击中了他的下巴。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往后一个踉跄,撞上了拱门,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拉弗图拉上前一步:“你干什么?”

加布里埃莱半裸着一动不动,活像从前罗马人从希腊带回的角斗士雕像。“他差点打到你。”加布里埃莱说。“有我在,谁也别想打你。”他又补充了一句,雄浑的声音充满怜香惜玉的味道。

他扶住拉弗图拉的肩,将她搂在胸前。她的脸庞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她闻见肌肤上乡村的气息,太阳的气味,更持久的是适才做爱存留的体味。她轻轻地挣脱,转身对他说:“穿好衣服。”

加布里埃莱伸手正要去拿花边衬衫,她又说了一句,口气更严厉了些:“不,穿回你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

就这样,一八一七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有人看到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很不体面地死去,哭着喊着说他不是他自己。至于拉弗图拉,再也没人说起。是的,再也没有人在那不勒斯谈起她。有人声称在帕尔玛见过她,说她穿着布尔乔亚的衣服,挽着一个金发男子的胳膊。可是谁也不信。

郊游

一九四〇年的夏天美极了,湛蓝的天空,金黄的麦田,公路上是逃难的车队,惊慌失措,络绎不绝。卡车、赛车和家用小轿车都步履维艰,因为头顶盘旋着斯图卡轰炸机,有时会像秃鹫一样俯冲下来猎杀。不过在这个拼凑的队伍里,劳斯莱斯很少见,埃内斯特·迪罗太太和迪罗公司的莱斯劳斯招来一些司机的挖苦。他们很高兴看到战争并不遵循社会等级,也很高兴看到有的富人没来得及比他们早跑掉,或是不够谨慎。

面对讥笑的目光,埃莱娜·迪罗谦逊地低下了头,正如一个月前她身着晚礼服,珠光宝气地走进歌剧院盛大的晚宴时,好奇的人群也将目光投向她,只不过少了讥讽的意味。埃莱娜·迪罗生来便拥有骑士头衔,自然一辈子与众不同。

而她年轻的情人,出身于加莱海峡普通家庭的布鲁诺,坐在劳斯莱斯里高昂着头,无论是在巴黎晚会上,还是在夏季烈日下,都少不了搔首弄姿。不管周围环境如何,他身上总是透着这样一股劲:“是的,我出人头地了。我和有钱有势的大人物生活在一起。”当小白脸,在他看来,不仅没什么丢脸,反倒是雄心壮志的圆满实现。布鲁诺身旁坐的是波坎古尔老男爵夫人,她奇迹般地在行李中找到了一串乌木念珠,以前她从未想过念珠有什么用处,也不曾有过这东西,此刻却噙着泪水数念珠,没完没了地默诵晦涩的连祷文。她干瘪的嘴上沾了汗水冲刷下来的脂粉,泛着光,不停地颤抖,不时发出吸口水的声音,湿乎乎的,让埃莱娜和布鲁诺绝望透顶。除非有接二连三无法预料的灾祸,加上一连串的错过火车、机械故障和闹误会,否则他们三个断不可能出现在这条普通民众才走的路上。但眼下他们的的确确在这里,有两次他们甚至觉得德国人的轰炸机就要从莱斯劳斯上头碾过。

前面一定是堵车了,他们已经原地踏步了一个多小时,头顶烈日,停在距离一棵梧桐美妙的树荫三米远的地方。中间隔了一辆破旧的罗森加特、两辆自行车和一辆手拉车。埃莱娜·迪罗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拉手拉车的小伙子黝黑金色的脊背上。他靠在车辕上,漫不经心地抽着烟,看这姿态就像在自家田里。他身材高大匀称,埃莱娜害怕他转过身来,他一定长得吓人。她心想:“这会儿看小伙子,可真是时候……”于是把目光收回来,可惜太迟了,布鲁诺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已经在冷笑了。“亲爱的埃莱娜,您后悔坐莱斯劳斯了吗?您是想要一种更具乡村风味的交通工具吧?”

在他黑亮的头发映衬下,一向苍白、清秀的脸庞已经变得绯红,因为怒气,精心保持的嗓音不觉提高了几个分贝,显出几分粗俗。布鲁诺是个好情人,比一般人殷勤周到,但也免不了争风吃醋;埃莱娜呢,每当想起同别人争吵的可怕场面,总要怪他不够体贴。“我们还有这辆劳斯莱斯,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老男爵夫人振振有词,“至少车身还能保护我们。”“才不是呢。”布鲁诺说,“您别抱太大信心:一发子弹就能穿透车皮,就像穿过一层纸那么容易。”

这位刚刚皈依的信徒恐慌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埃莱娜惊讶地看到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老男爵夫人嘴唇直打哆嗦。老夫人在巴黎呼风唤雨三十年了,现在却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只能眼睁睁看着希特勒的斯图卡轰炸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可这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她哭哭啼啼地表示抗议,“太不公平了!”

埃莱娜心想,是啊,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枪林弹雨肯定是弄错了,她不许别人在家里谈政治,她了解超现实主义的来龙去脉,而对国家社会主义却一无所知,她有很多可爱的德国友人,五年来她一直在晨间诗会上背诵海涅的诗,一直赞美瓦格纳。埃莱娜乐了,又想,她一定坚信,只要自己往公路上一站,让可恶的飞行员看清楚她是谁就行了,只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是不会撤离的,也不会在离开的时候让飞机拍拍翅膀以示歉意。

队伍略微松动了一些,埃莱娜舒了口气,将半小时来一直擦脸、浸透汗水的手绢放回口袋里。或许可以开得更快些,清新的风能让人振作一些……可司机刚刚开动,隆隆声又开始了。起初还像一群胡蜂,发出无关紧要的嗡嗡声,很均匀,很快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最后成了凄厉的虎啸,被酷刑折磨的野兽的咆哮,出离愤怒了,斯图卡轰炸机向人群俯冲下来。飞机从巴黎或德国飞来,所有人都机械地转身朝那个方向望去,除了埃莱娜,她终于看见了那个金色皮肤的小伙子的脸。出乎她的意料,他很英俊,晒黑的脸上是坦率和无忧无虑的神情。不知为何,这阳刚之美让埃莱娜顿时有了安全感。“上帝啊!又开始了……他们来了!”男爵夫人呼天抢地,戴满戒指的手又拿起念珠。布鲁诺则不由得把头缩进了肩膀。陌生小伙子低下头,目光同埃莱娜相遇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脸惊讶。接下来的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因为除了他们俩,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变成了一只耳朵,怀着无比的恐惧倾听必将到来的“蜂群”。接着,不知何处传出孩子的哭声,已经面如土色的十几头动物忽然发现胳膊腿又能动弹了,急急忙忙冲向壕沟。男爵夫人已经打开了车门,完全忘了平日里没有司机帮助这是万万做不到的。布鲁诺从座位上起来,一个劲儿地推搡男爵夫人,几乎没有看见他的情妇纹丝不动。小伙子透过车窗正冲她微笑呢,就像对一个老朋友。埃莱娜不知不觉咧开嘴,朝他微笑了。布鲁诺的声音从壕沟里传来,惊醒了她。“磨蹭什么呢?”他喊道,“你疯了?”

她机械地扭过头去,小伙子也恋恋不舍地转身,他们一起向同一棵树跑去。布鲁诺偷偷瞥了小伙子一眼,又惊又怒,但恐惧感到底压住了嫉妒心。头顶的空气紧张得要撕裂,一切都不存在了,唯有极速转动的引擎发出难以忍受的噪音,他把脸贴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男爵夫人也趴在地上,这个并非习以为常的姿势显出她近似立方体的浑圆的身体,埃莱娜看了要发笑。她也卧在地上,却侧躺着,支着手肘,像在海滩上似的。阳光穿透树叶,晒得她脸颊、耳根发烫。接着她看见其中一架飞机,黑糊糊的,悬在头顶,像要喘口气以便猛冲下来。在炽热发白的空中,它就是个小黑点,忽然像一架自命不凡的玩具。小伙子也和她一样支着胳膊,躺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似乎也盯着同一架飞机。

片刻喘息之后,飞机像脱了钩,突然让步于地面的引力,朝他们那棵树猛冲下来。轰鸣中她闭上了眼睛,机械地捂住耳朵,地面当即像犯了难以抑制的恶心,摇晃起来,一阵疯狂的哒哒哒的枪弹砸烂了青草,炸得漂亮的莱斯劳斯的油漆碎片飞溅。埃莱娜受不了这史无前例的场面,受不了这个要她命的铁家伙,蜷缩成一团,死死抱着树干。她的手紧紧抓住粗糙的木头,感受指尖温热的树皮,想不起还有什么比这棵树更让她热爱的东西。飞机在一声长长的呼啸中重新腾空而起,凯旋一般冲向天空,而此时喊叫、抱怨、呼唤已经此起彼伏。埃莱娜闭着眼睛,听见男爵夫人顾不上羞耻的呜咽和布鲁诺牙齿打架的声音,她猜想他的脸也一定因为恐惧扭曲着,就像他发怒时那样。她知道飞机还会回来,不过是稍作休息。“上帝啊,”她想,“也许我要死在这两人中间了,两个可笑又平庸的家伙……我若是受了伤,他们救不了我,我要是快死了,他们一脸苦相也不能帮我渡过难关。”刹那间,她的眼前闪过以往、现在和将来的日子,凄凄惨惨,没有一丝热气,泪水顿时涌了上来。她昂起头,愤怒地擦擦眼睛。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这泪水,他们会以为她害怕了,哪怕在人生的最后几分钟,她也不愿意他们把她当成同样的人。然而……“它回来了!又来了!”男爵夫人惊呼。

埃莱娜仰起头,朝天上看,那架杀人的机器飞得很高,比刚才还要高。她身上的那个受百般呵护的小姑娘开始呻吟,向遗忘已久的上帝祷告。她实在无法忍受再听一遍引擎的轰鸣,她会崩溃,会歇斯底里,失魂落魄,会发疯冲到公路上去,被试图躲避的子弹击中。就在这时,有个影子挡住了她身上的阳光,金色皮肤的小伙子跪到了她脚边。“晃得真厉害,”他说,“您没有太害怕吧?”

声音透出宽容和信任,似乎他也觉得这场好戏演得过火了,害怕是情有可原的。他说“太害怕”的意思就是害怕死掉。“它们再闹腾五分钟就会离开的,”小伙子坐下来,脑袋靠着树干,“只是您的莱斯劳斯毁得不成样子了。”

她仰起头打量他。她看见他结实的脖颈从敞开的格子衬衣里伸出来,并且惊讶地发现他的下巴一点也不粗笨,还很灵活,飞机来了也不缩起来。“这下,这下冲我们来了!”男爵夫人大叫。

声音确实很不对劲,比这两天一路上听到的要糟得多。她完全沦为噪声的猎物,她就要死了,她已经死了。当小伙子倒在她身上时,她还以为自己就要被埋葬了。她感到坚实的身躯颤抖着,为了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她把嘴贴在一条长着肌肉和金色汗毛的胳膊上。“他身上有青草的气味。”她朦朦胧胧地想,渐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飞机已经飞远。她把嘴从陌生人的手臂上挪开,转了转脖子。压在她上面的身躯也动了起来,翻到一边,使她从被埋的黑糊糊的身体下面摆脱出来。她一眼看到他哔叽色外套上有几块红色的污迹,还傻乎乎地纳闷是从哪里来的,随即明白了。小伙子躺在她身边,脸色惨白,紧闭双眼,伤口在肋骨附近,血缓缓地流出来。她突然明白了,猩红的伤口本该在自己身上,而英俊的农民小伙子往她身上一扑,让她躲过一劫。“您叫什么名字?”她动情地轻声问道。

忽然间,最重要的就是小伙子能活下去,她要知道他的名字。她轻轻地呼唤他,哀求他,让他躺在地上。“康坦……”他说。

他睁开眼睛,挤出一丝微笑,手迟疑地向伤口伸去。“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布鲁诺变形又冷淡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是他了。

她没有回答,比康坦抢先一步,按在裂开的伤口上,毫无厌恶地在温热的鲜血中并拢手指,阻止血往外冒。

农庄弥漫着蘑菇、柴禾和洗衣粉的气味。男爵夫人和布鲁诺板着脸,缩着腿小心翼翼地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在一个贴满了赛车手和足球运动员海报的大房间里,埃莱娜专心致志地照看昏睡的小伙子,他的母亲也陪在一边。绷带在毯子下隆起了一块,两个女人不时检查绷带是否依然是白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千多公里以外的葡萄牙,有一艘大西洋油轮正等着他们上船,可是船、港口,还有遥远的美洲大陆(虽然她并不陌生)都变得虚无缥缈。生活,真正的生活就是这个房间,是窗下母鸡咯咯哒哒的叫唤,是乡村夏日午后三点灼热的寂静,她从未体验过的寂静。未来生活的计划在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四十年来充实的生活的记忆一并抹去了。从前的生活已在那棵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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