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痛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8 13: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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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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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痛史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痛史试读:

第一回制朝仪刘秉忠事敌隐军情贾似道欺君

鸿钧既判,两仪遂分。大地之上,列为五洲;每洲之中,万国并立。五洲之说,古时虽未曾发明,然国度是一向有的。既有了国度,就有竞争。优胜劣败,取乱侮亡,自不必说。但是各国之人,苟能各认定其祖国,生为某国之人,即死为某国之鬼,任凭敌人如何强暴,如何笼络,我总不肯昧了良心,忘了根本,去媚外人。如此则虽敌人十二分强盛,总不能灭我之国。他若是一定要灭我之国,除非先将我国内之人,杀净杀绝,一个不留,他方才能够得我的一片绝无人烟的土地。

看官,莫笑我这一片是呆话,以为从来中外古今历史,总没有全国人死尽方才亡国的。不知不是这样讲,只要全国人都有志气,存了个必要如此,方肯亡国的心,他那国就不会亡了。纵使果然是如此亡法,将来历史上叙起这些话来,还有多少光荣呢!看官,我并不是在这里说呆话,也不是要说激烈话。我是恼着我们中国人,没有血性的太多,往往把自己祖国的江山,甘心双手去奉与敌人。还要带了敌人去杀戮自己同国的人,非但绝无一点恻隐羞恶之心,而且还自以为荣耀。这种人的心肝,我实在不懂他是用甚么材料造成的。所以我要将这些人的事迹,记些出来,也是借古鉴今的意思。看官们不嫌烦琐,容我一一叙来。

却说宋朝自从高宗南渡以来,偷安一隅。忘却徽、钦北狩之辱,还觍然面目,自信中兴。诛戮忠良,信任秦桧,所以南宋终于灭亡而不可救也。高宗之后,六传而至度宗,其时辽也亡了,金也灭了,夏也绝了,只剩了蒙古一国,气焰方张,吞金灭夏,屡寇中华,既占尽了北方一带,又下了四川,困了襄阳,江、淮一带,绝无宁日。

原来蒙占的酋长,姓奇渥温。自从未宁宗开禧二年,他的甚么“太祖法天启运圣武皇帝”,名叫“铁木真”的,称了帝号。看官,须知蒙古本是游牧之国,铁木真虽是称了帝号,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帝”字是怎么样写法,所以他虽建了许多甚么九旗呀、八旗的。在那鄂诺河地方,即皇帝位。群臣却还是叫他“成吉思”。这“成吉思”三个字,在蒙古话里就是“皇帝”了。

他的称帝,虽是看着中国的样,却连年号也不懂得建一个。后来慢慢的有那些全无心肝的中国人,投降过去,在他那边做了官,食了俸,便以为受恩深重了。拿着“尽忠报国”四个字。不在中国施展,却施展到要吞灭中国的蒙古国去了。所以蒙古人也慢慢的吸收了许多中国文明。到了第四传,他的甚么“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名叫“忽必烈”的,才晓得建个年号。

这一年——宋度宗咸淳七年,还是蒙古忽必烈的至元八年,方才去了“蒙古”两个字,改一个国号,叫做“元”。他何以不知“名从主人”之义,舍去自己“蒙古”二字,改一个“元”字呢?只因他手下有一位光禄大夫太保参预中书省事,姓刘,名秉忠,表字仲晦的。这一位宝货,本来是大中华国瑞州人氏,却自从先世,即投入西辽,做了西辽的大官,成了一家著名的官族。他的祖父,却又投入了金朝,去做金朝的官。到了这位宝货,才投降蒙鸿钧这大他忽地生了一一个“尽忠报国”的心,特地上了一封章奏,说甚么“陛下欲图一统中原,必要行中原的政事,一切典章礼乐制度,皆当取法于中国之尧、舜。中国自唐、虞以来,历代都有朝代之号。今陛下神圣文武,所向无故,将来一定要入主中原,不如先取定一个朝号。据中国‘易经’、乾元之义:乾,乃君象,元,首也。故取朝号,当取一个‘元’字”云云。

忽必烈览奏大喜,即刻降旨,定了这个“元”字,从此“蒙古”就叫做“元”了。

忽必烈(以后省称元主)又特降一旨,叫刘秉忠索性定了一切制度。秉忠正要显他的才干学问,巴不得一声奉了旨意,定了好些礼乐、祭祀、舆服、仪卫、官制等条例。又定了许多“开府仪同三司”“仪同三司”“金紫光禄大夫”“银青荣禄大夫”“龙虎卫上将军”“金吾卫上将军”“奉国上将军”“昭勇大将军”等名目,元主一一准从。

又降旨叫他起造宫殿。秉忠也乐得从事。于是大兴土木,即在燕京起造。也不知费了多少年月,耗了多少钱财,方才一一造成。各处题了名字:改“燕京”做“中都”,后来又改为“大都”。官殿落成之后,元主就喜孜孜的,叫钦象大夫,拣了黄道吉日,登殿受贺。到了这日,自是另有一番气象。但是庭燎光中,御炉香里,百官济济跄跄,好象是汉官威仪,却还带着好些腥膻骚臭牛奶酪酥的气味;雕梁画栋,螭陛龙坳,好象是唐官汉阙,却还带着许多骑骆驼,支布幔,拔下解手刀割吃熟牛肉的神情。闲话少提。却说元主登殿受贺之际,享尽了皇帝之福,觉得这个滋味很好,不由的越发动了他吞并的心,遂又降下旨意,一面差官去安抚四川、嘉定一带;一面差官去催襄阳一路,务须速速攻下,不许有违。又指拨了两路兵,去攻掠江,淮一带地方。众官奉旨,都是兴兴头头的分头办去。只有宋朝这位度宗皇帝,还是一味的荒淫酒色,拱手权奸。只看得一座吴山,一个西湖,便是“洞天福地”。外边的军务吃紧,今日失一邑,明日失一州,一概不闻不问。宫里面任用一个总管太监,叫做巫忠;外面任用一个宰相,叫做贾似道。这贾似道,本来是理宗皇帝贾贵妃的兄弟。贾贵妃当时甚是得宠,乘便在理宗跟前代自己兄弟乞恩。理宗遂将他放了一个籍田令,后来慢慢的又做了两任京、湖南北、四川宣抚使,又放过一回蒙古议和大臣,回来就授了知枢密院事,居然是一位宰相了。说也奇怪,那些投降到外国的中国人,反有那“尽忠报国”的心;倒是处在自己本国的中国人,非但没有“尽忠报国”的心,反有了一种“卖国求荣”的心。真是叫人无可奈何了!

贾似道这厮,出使过一回蒙古之后,不知他受了蒙古人多少贿赂,要卖掉中国江山。那时我并未跟着他去做他的帐房,此时不便造他谣言,所以不曾知道他的细数。但是他自从回国之后,即在临安城外,葛岭地方,购了几百亩地,在那里起造花园,作为别院。就花园里面,起一间半闲堂,叫了捏像的匠人来,将他自己的像捏塑了一个,就同他自己一般大小,手脚都用机关装成,举得起,放得下,以便冬裘夏葛的同它换衣服。这偶像就供在半闲堂中,叫些歌姬,终日轮着班,对着这偶像弹丝品竹。他自己一个人享用得不够,还要弄一个偶像来代他,这岂不是异想天开到极处了么!他又欢喜金玉古董玩物,所以又在园里盖造一间多宝阁,将贿赂所得的古董东西,都罗列在阁上。天天到阁上去抚摩玩弄一回,风雨无阻。这就是他的日行公事了。其余认真的军务事件,倒反而一点也不在心上;非但不在心上,并且还授意满朝文武诸臣,瞒着度宗,不叫他知道。当时贾似道威权日重,十日一朝,入朝不拜,朝中文武,哪一个不畏惧他!但听了似道一言,比奉了圣旨还厉害;所以都帮着他去隐满。你想这度宗皇帝,如何不在鼓里做梦呢!当时还有一位同知枢密院事,姓留,名梦炎。虽然是个状元及第出身,平生却是一无所长。幸得结识了贾似道,似道提了他一把,就频频升官,授了同知枢密院事。所以他寸于贾似道,总是依阿取容,没有一件事不是禀命而行,惟命是听。慢慢的就做了似道第一心腹人。这日似道正在多宝阁中,摆弄一个玉雕的裸体美人,只见门上的人来报说:“留枢密来拜访。”似道便说一声:“请。”那门上翻身出去,不多时便引了梦炎上阁来,梦炎连忙上前打拱问好。似道在太师椅上,慢慢的半抬身说得一个“请”字。梦炎就在旁边坐下。似道先问道:“年兄到此,不知有何见教?”梦炎欠身道:“刚才在院中接着襄阳请兵的文书,说是危在旦夕,樊城被困尤急;所以来与老先生商量。”似道道:“这文书有别人知道么?”梦炎道:“没有人知道。”似道道:“台谏中人呢?”梦炎道:“只怕也不见得知道。”似道道:“这就是了,何必理他?我想,在外头将官们自有道理,我们其实不必多管,由得他去。这也是兵法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呢!不然,凭了他一纸文书,今日遣兵、明日调将,我们是要忙得饭也不能吃的了。只是不要叫皇上得知,我们只管乐我们的。”梦炎连忙欠身说两个“是”字。因看见似道手中摆弄着玉美人,便笑说道:“老先生何以宠上一位假美人来了?”似道也笑道:“这是前日淮东安抚使送来的。我因为他因村施琢,颇见巧妙,所以拿来玩弄一番。”说罢,递与梦炎观看。梦炎连忙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这玉美人约有一尺来长,可巧翠绿的地方,雕成裙裤;其余面、目、手、足、腹、背等处,都是雪白的。那脸面更雕得千娇百媚,神情象活的一般,十分精细。看罢,双手递还似道,说道:“这美人好是好极了,只可惜不是活的。”似道笑道:“年兄你又来了!真真活美人,哪里有这种标致脸儿呢?”梦炎想了半晌,正色道:“似这般美人是有一个,只可惜不能到手了!”似道闻言连忙问:“是哪一个?为何不能到手?”梦炎道:“这是学生的邻居,商人叶某之女。经学生亲眼见过的,生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莫说是凡人,只怕天仙化人,也没有这种可爱的面貌呢!”以道涎着脸问道:“为何不能到手呢?”梦炎道:“今年正月里选宫女;选了进去了,如何还好到手?”似道笑道:“任凭他宫里去殿里去,我有手段弄她出来。”梦炎摇头道:“谈何容易!”似道道:“如果蒙古人取了去,便难得到手的了。如今只在宫里,还有法子想。”梦炎还是摇头说谈何容易。似道即叫人传呼摆酒,一面叫人拿了名片去请巫太监来。不一会家童来报酒席已摆在百花亭上。似道即邀了梦炎,下了多宝阁,步至百花亭。对坐入席,两边歌姬排列成行的歌舞起来。酒过数巡,门上的人报巫公公到了。

似道忙教请进来。不一会,只见巫忠嘻嘻哈哈的踱进来,嘴里说道:“两位相爷在这里吃酒取乐呢!叫咱家来,想是要试试咱家馋嘴不馋嘴。老实说,咱家服侍万岁爷吃的时候多呢!嘴是向来不馋的。”似道、梦炎连忙起身让坐,又叫撤去残肴,重整筵席,让巫忠上首坐下,重新饮宴。巫忠便问见召何事。似道道:“无事不敢相烦,刻有一件事,非公公大力,不能斡旋,敢烦助我一臂。”巫忠道:“只要咱家力所能为,没有办不到的。只求明示,究是何事?”似道便将刚才留梦炎所淡叶氏宫人一节,说将出来。又道:“此女既生得十分姿色,令其白首宫门,未免可惜;所以我意欲弄她出来,派入金钗之列,不知能办得到么?”巫忠想一想道:“这人不知派在哪一官里,有何差使,更不知曾否幸过,倘是已经幸过,或在御前当差,那便费些手脚;若是未经幸过,又无甚要紧差使,这就容易商量了。且待咱家去打听明白,再作道理吧。”似道问:“此女倘在御前便如何?”巫忠道:“那只好放在心上,碰着机会再取出来了。昔是不在御前,咱只要悄悄的用一乘小轿,抬她出来,送到府上;咱在花名册上,填她一个病故就完了。”似道拍手道:“妙计妙计!只求早日没法,便是感激不尽了。”巫忠连连答应。说罢,又开怀畅饮,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撤席。

巫忠、梦炎,正要辞去,忽见门上人捧了十来封公文上来,说:“是刚才赍公文的人送来的;因见相爷会客吃酒,不敢造次拿上来,今特呈览。”似道道:“为何不送到枢密院去?”门上道:“奴才也曾问来,据来人说院里没有人。因是要紧公事,所以特地送到相府,探得相爷在别院,所以特地送来的。”贾似道接过一看,也有淮东来的,也有淮西来的,也有湖南、江西一带来的。明知都是告急文书,他却并不开看,将来一总交与梦炎道:“请年兄明日一一都拟了诏旨批驳他回去。被围的责他力守,闻风告警的责他预备进兵便是了。我也无心去烦琐这些事。”梦炎连连答应。似道又对巫忠道:“这事费心,在里面万万不可提制朝仪刘秉忠事敌隐军情贾似道欺君起。”

巫忠道:“尽可不提起,只是咱有一事,要请教相爷:如今蒙古兵马如此厉害,倘一旦到了临安,我们作何处置呢?”似道哈哈大笑道:“巫公公你又来了,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么!老实对你说,你想宋朝自南渡以来,天下已去了一半,又经近来几代的昏君在位,更弄得十去七八,这朝廷明明是个小朝廷了;然而我还是一个大臣,我却还有点志气,不象那不要脸的奴才,说什么瓜分之后,不失为小朝廷之大臣。听他那话,是甘做小朝廷大臣的了。我却不然,如今是得一日过一日,一朝蒙古兵到了,我只要拜上一张降表。他新得天下,正在待人而治,怕用我不着么!那时我倒变了大朝廷的大臣了呢。况且他新入中原,一切中原的风土政治,自然还是用中原人,方资熟手。那时只怕我们仍要当权呢!不比那失位的昏君,衔壁舆榇样之后,不过封他一个归命侯,将他投闲置散罢了。到那时我们权势,还比他高百倍呢。”

巫忠听了这一番高论,默然半晌道:“这是相爷自己打算的退步,但是我辈奴才呢?”似道道:“这你只管放心。蒙古大皇帝既然入主中原,他一定也要用内官的。而且一切朝仪制度,虽说有我们一班文人学士去制定,但宫里的礼仪,外臣是不能入去教习的,少不得我头一名就保举你。”巫忠听罢,连连点头。梦炎在旁深深打了一拱道:“到那时可不要忘了学生。”

三人正讲到得意之处,忽听得外面当当当三声云板,门上的飞跑进来报道:“圣旨到,请相爷外堂接旨。”似道道:“天已掌灯时候了,又降甚么旨起来了?”随问门上道:“甚么人送来的?”门上道:“是一名内官。”

似道道:“叫他进来吧,我酒已多了,甚么接不接的!”门上答应去了。不多时来了一个内官。似道便问:“甚么旨?可交给我。”内官道:“并没有手谕,只传谕召相爷入朝。”似道道:“你知道甚么事吗?”内官道:“不知道。”似道沉吟了半晌道:“知道了,我就来。”那内官回身去了。这里巫忠、梦炎也不便久留,告辞而去。似道免不得要更衣入朝。

但不知此去入朝,有甚事故。且待下回分解。第二回闻警报度宗染微恙施巧计巫忠媚权奸

却说贾似道送去巫忠、梦炎二人,即入内更了朝服,出外乘轿上朝而去。到了朝门,不免下轿步行。上到金銮殿上,只见度宗天子在御座上,也是满面春色,象方才吃过酒似的。似道是奉旨入朝不拜的,只深深打了一供,道:“陛下召臣,不知有何国事?”度宗醉眼朦胧的说道:“朕方才闻得四川一带已尽被北兵陷了,襄阳被围已经三年。这事怎样才好?”似道闻言,暗暗吃了一惊,硬看头皮奏道:“这话恐怕是谣传,不然,何以臣日日在枢密院办公,总不见有报到呢?”度宗道:“这是天下大事,谁敢造此谣言?”似道又奏道:“陛下此话从何处听来的呢?”度宗道:“是方才一个宫嫔对朕说的。”似道微笑奏道:“想宫嫔们终岁在宫内承值,哪里便得知外事!想来一定是个谣言。臣近来屡接各路文书,都说北兵因为到了南方,不服水土,军中多病;所以全数退去多时了。这正是天助大宋,陛下何必多疑!”度宗还是半疑半信的,慢慢说道:“既如此,卿且退去吧。”似道即刻辞朝而出。度宗又命撤一对宫灯,送回府第。自家也下了御座,乘辇回宫。

刚刚转入宫门,遇见巫忠。原来巫忠在似道处听得有旨召似道入朝,他便先行辞去,别过梦炎,匆匆入内躲在殿后窃听。方才殿上的一问一答,他都听得明明白白,不觉暗暗吐舌道:“幸而方才接到告急文书之时,我未曾就走;不然还恐怕要怪着我,说是我泄漏的呢。”听到贾似道辞去,他便先退后一步,却又回身来迎着度宗。当下度宗见了他,便问道:“你虽是内官,却时时有差使出去的。朕闻得四川失了多时,襄阳围了三年,你在外面有听得么?”巫忠道:“奴才不曾听得这话。只听得外面多官传说,北兵到了南方,不服水土,军士大半病倒,所以退去多时了。”度宗叹口气道:“这话只怕也不确;不然,有了这好消息,他们何以总不奏与朕知呢?”巫忠不便多言,只在旁边站着。等度宗过去,方才回到自家房内。叫了两个心腹小内监来,叫他明日去打听今年正月选进来的叶氏宫女,派在哪里?只明日便要回信,两个小内监答应着去了。

巫忠自己挑一回灯,坐了一会,吃过了些点心,方才睡下。朦胧一觉,醒将过来,恰好是三更时分。忽听得外面许多脚步声响,又有许多来来往往的灯影在窗上射入来,心中暗想必定有事,正欲起来时,只听得有入叩门说:“巫公公醒着么?”巫忠答应道:“醒着呢,有甚么事吗?”外面的人说道:“万岁爷有事呢!已经传太医去了。”巫忠听说,一咕噜爬起来问道:“在哪里呢?”外面答道:“在仪鸾宫呢!快去吧,只怕太后已经到了呢。”说着自去了。这里巫忠忙忙的起来,挽一挽头发,穿上衣服,开门向仪鸾宫去。忽见前面一行灯火,正是俞修容怀抱着未及周岁的小皇子名昺的,也向仪鸾宫去。巫忠让过一旁,等修容过去后,方才跟着走。一径走到仪鸾宫,又等修容进去,方才挨身而入,只见谢太后在当中坐着,全皇后侍坐一旁;旁边一个保母,抱着刚只一岁的小皇子名显的侍立着。不一会杨淑妃带着五岁大的皇长子名罡的也来了。其余还有许多妃嫔,与这书上无干的,我也不细叙了。此时只觉得静悄悄的鸦鹊无声。不一会报说医官在宫门候旨。谢太后即叫宣进来。一时间只见六位太医鱼贯而入,一一向谢太后、全皇后等先后行过了礼,太后即叫内监引入后宫请脉。又歇了好一会,方见六位医官鱼贯而出,向谢太后奏道:“皇上这病是偶然停食,不致碍事的。”太后点了点头道:“卿等用心开方去吧。”六位医官复挨次退出。良久内监呈上药方,太后看过,全皇后也看过,方叫备药。巫忠觑着没有甚的差使,方慢慢的退了出来。寻着一个仪鸾宫的太监,探问:“是甚么病症?”那太监道:“没甚大病,不过在金銮殿回来,便说有些头痛。后来又吐了两口,便嚷心里烦闷。只这就是病情了。”巫忠听了,知道没甚大事,也便走开。此时已是合宫皆知,到处都是灯烛辉煌的了。正走着,只见一名小内监迎面来说道:“巫公公回来了!你叫咱打听叶宫人的下落,限明日回信,咱今晚已经查着了,他在慈宁宫呢。咱正要寻公公报信去。”巫忠听了,一径走到慈宁宫。问出了叶宫人,却是一位将近三十岁的半老徐娘了,而且相貌也平常得很。不觉呆了一呆,心中暗想:“留梦炎何以看上了这么一个东西,还去荐给贾似道呢?”及至再三盘问,才知这叶宫人是十年以前选进来的。不觉心中一气,只得拿些别的话支吾了两句,方才走去。走到自家住处,恰好那小内监还没睡;巫忠没好气,对着他脸上狠狠的啐了两口,说道:“好蠢才!咱叫你打听今年正月进来的叶宫人。你却拿这个十年前进来的老狐狸来搪塞。须知姓叶的女子多着呢!你为甚不拉一个老婆子来对我?害我无端的跑一趟慈宁宫。须知这条路虽不远,却还不近呢。”说着没好气的到房里去了。刚刚要再睡一睡,忽听见吱吱咯咯鸟雀声音,抬头一看,己是天色微明。不便再睡,梳洗过便去仪鸾宫,应个景儿,点个卯儿。打听得度宗咋夜服药后,即安然归寝,此时还没醒呢。料着没有甚么事,也就走开。信步走去,路过景灵宫门首,就便进去看看。原来这景灵宫里,没有妃嫔,当中供着三清神像,只有几名太监宫女在内承值。内中两个太监,看见巫忠到来,连忙让坐让茶,便问:“巫公公到此有何贵事?”巫忠没得好说,随口答道:“昨夜万岁爷身子不好;所以咱今日到此,要在三清神前烧一炉香,保佑万岁爷龙体安宁。也是咱们做奴才的一点愚忠呀。”两太监道:“难得公公一片忠心!莫怪万岁爷欢喜公公,无论甚么差使,都要公公去办。如此就请上去拈香吧。”巫忠只得站起来,走近神像前,装模做样的炷上三支香。两个太监便一个去撞钟;一个去击鼓。惊起一众太监官女,都出来探看。巫忠举眼看时,只见内中有一个宫女,年可十六八岁,生得翠黛弯蛾,红腮晕杏,竟是一个绝色佳人。不免和大众招呼了几句,方才退下。闲闲的问起这个宫人,方知就是正月里选进来的叶氏。巫忠此时不便怎样,只搭讪了两句闲话,就别了出来。巫忠一径走出宫门,跨上马匹,加上一鞭,到了贾似道的别院下马。叫人通报,不一会传说出来道:“相爷吩咐:请。”一面开了中门,巫忠大踏步进去,门上领着路,七弯八曲的走到半闲堂。只见似道帽子也不戴,盘膝坐在地上,旁边围了七八个妖姬;还有两个唇红齿白的尼姑。一般都是席地而坐,大家正在那里斗蟋蟀玩呢。似道见了巫忠,方才立起来让坐。未及寒暄,似道先说道:“昨夜几乎气死了我。巫公公你知道这事么?”一面说一面遣散众姬妾。家人方才送上茶来,巫忠道:“咱昨夜先走一步,已在屏后窃听了。”似道道:“这么说,公公是知道的了,不用细说了;但是哪个泄漏的呢?他说是一个宫嫔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呢?可打听得着么?”巫忠道:“这个只要向昨夜待宴的人一问便知,不消打听得的。”似道道:“我一定要重重的处置这个人。公公可助我一臂之力。”巫忠道:“如何处置呢?”似道道:“不说是昨夜病了么?”巫忠道:“是呀!咱也闹了大半夜没睡。”似道就在巫忠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话。巫忠点了点头。似道便走到里面套间里,写了一个说帖,叫家人送去太医院。帖中写的是说:“昨夜皇上之病,系由受惊而起。今日承值医官,务于脉案中声明,则万一变症,亦可免担干系”云云。你想太医院众医官:一则惧怕似道。二则以为他好意知照,岂有不依的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巫忠又把亲见过叶氏一节告诉似道,又赞得这叶氏如花似玉,盖世无双,喜得似道眉开眼笑,向着巫忠深深打了一拱道:“万望公公鼎力,早日赐下,感且不朽。”巫忠笑道:“只是相爷何以谢咱家呢?”似道又附着耳说道:“昨夜我回来之后,恰好北兵的征南都元帅伯颜,有信给我,立等回信。我当时回信去,已经保举你了。”巫忠问道:“哦!原来你们是通气的。他来信讲甚么呢?”似道又附耳道:“他催我设法调开权守鄂州张世杰。这是我起先允许过他的,不知怎样我就忘了。他如今来催呢。这事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自家人一般;所以才告诉你。”二人讲到投机,正要摆饭,忽报留梦炎到了。似道忙叫请人。梦炎进来就说道:“有一件很奇怪的新闻,特来报与二位。”似道问:“是甚么新闻?”梦炎道。“就是昨夜那些文书,内中多是告急的,有一封是说樊城、襄阳已经失守了。却还有一封又是鄂州张世杰的报捷文书。说甚么俘获千人,夺得战马百匹,战船五十号。”似道未及听完,只急得跺脚道:“罢了!罢了!”一时间攒眉皱目,短叹长吁,半句话也说不出。二人见他如此情形,不便久坐,起身辞去。似道送过二人,依旧闷闷不乐。众姬妾见客人已去,一个个仍旧捧着蟋蟀盆出来,嬲着斗蟋蟀。见似道纳闷,便又都送殷勤献狐媚起来,似道方才慢慢的同他们兜搭起来。到了下午,留梦炎着人送来一信,似道拆看时,上面写的是:“昨夕各件中,有江西告急一纸,刻已拟成诏旨,着张世杰亲自率兵退援江州、仍酌留兵士守黄武、鄂州一带。似此办法,是否妥当?请示”云云。似道看毕,即在纸尾批了“照办”两个字,交与来人带去。从此似道略为放心。过一日巫忠又来,说起:“昨日医官所开脉案,已经加入‘恐是酒后受惊’字样。这泄漏的人,已探得是张婉妃。这人甚被恩宠,恐怕难得设法。”似道沉吟道:“只要今日及明日的脉案着实坐定了,少不得要查受惊的原故;那时只要公公在太后前提起这事,再帮衬几句就得了。”巫忠自是答应。似道又问起叶氏。巫忠道:“帽爷且莫性急,等咱家同她盘桓熟了,再同她商量,方是上策,不然,抬她出来是极容易的事。只伯她本人不愿,叫喊起来,那倒弄巧反拙了。”似道只得耐着性子去等。

且说巫忠当下辞了似道,回到宫中,一心要寻到叶氏去献媚似道;所以一日倒有两回到景灵宫去。只说烧香代度宗求病速愈,却去与叶氏兜搭。叶氏不知就里,不到两回,居然也同他亲热起来。

这一日巫忠又去搭讪。恰好神前只剩了叶氏一人在那里打扫,巫忠得便拉她就在神前相对坐下谈天。先问她说道:“姐儿进宫以来,已是大半年了!还寂寞得惯么?”叶氏道:“这里伙伴多呢,倒不寂寞。”巫忠道:“不是这么说。我说姐儿正在青春年少,倘不是被选进来,此时只怕已经出阁了。纵不然,厮守着爹娘,也是骨肉团聚。将来终身总是可靠的;如今被选进来,眼见得是长门白首,心下岂不委屈么?”叶氏道:“说起爹娘不能团聚,自然时常挂念。至于长门白首,这是各人的遭际如此,无可奈何的,倒没甚委屈。”巫忠道:“譬如现在有人替你设法弄了出去,嫁个富贵人家,父母又可以时时往还,你愿意么?”叶氏笑道:“公公休得取笑,天下哪有这等事?”巫忠道:“因为天下居然会有这等事,咱才问你呀!”叶氏道:“就是会有这等事,我也不愿意。岂不闻女子从一而终,!又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虽不是嫁与那个,然而被选进来,也是我生就的奴才命,派在这里承值,也是皇上禾恩,岂可再怀二心,自便私图么?”巫忠道:“方才所说的,你到底愿意么?”叶氏道:“或者皇上天恩,放我出去与父母完聚,那是章外之喜;除此之外,哪有出去的道理?”巫忠知道说她不动,另外将些闲话支开。谈了一会,方才别去。不免又到谢太后那边去运动。说也可怜可笑,他出尽了死力,无非要巴结贾似道,要做一个新朝的内官罢了。又过了一日,巫忠忽然想了一条妙计。叫过身边两名心腹小内监来,叫他在宫门外预备一乘小轿。宫门侍卫要问时,只说咱奉了差使要用。一面又着人到景灵宫去传叶氏,只说皇后传唤,叫她先到总管巫太监处听旨。叶氏不知就里,听得传唤就匆匆的换了一套衣服,先到巫忠那边去。巫忠一见便道:“姐儿,你可谢谢咱家。”叶氏道:“谢公公甚么?”巫忠道:“近日闻得全国舅有病。刚才皇后传咱,派咱去问病。又说要派一个宫人同去,好到上房探问;因为咱们虽是净过身,但外面女眷们,终碍着是个男人,不便说话。咱便保举了你,如今我同你去走走。”叶氏道:“这是一个差使,没甚好处,也谢不着。”巫忠道:“呆人。你借此就好顺便去望望你的爹娘了,岂不是好?”叶氏果然欢喜道:“如此,多谢公公。”正说话对,只见两个小内监来说:“轿已备下了。”巫忠道:“如此咱们就走。”叶氏道:“我还要到娘娘处请训呢。”巫忠道:“不必了!不过,要你去间国舅夫人有甚么话,你代她转奏。你只要记着回来复旨就是了。”说着,带了两名小内监及叶氏,一行四人,径奔宫门而去。宫门侍卫问时,巫忠只说奉全皇后懿旨到全国舅家有事。侍卫自不敢阻挡。出得宫门,叶氏上轿。三人跨马,一口气直走到贾似道别院,方才歇下。门上报将进去,喜得贾似道亲自迎出大门。巫忠执手说道:“恭喜!恭喜!”且速速将她送入内堂,叫她把外面衣服卸下,别有用处。一面说一面走,走到书房内,又屏去左右,问贾似道:“有不相干的粗使丫头没有?要一个来。”似道忙说:“有,有。”即刻叫人传了四五个粗婢来。巫忠指一个与叶氏身材差不多的说道:“就是用她,其余都去吧。”这个丫头就留在书房里面。不一会,里面使女送出叶氏的衣服,巫忠便叫那粗使丫头穿上,说咱带你到好地方去。这丫头也莫名其妙,只得穿上了。这里巫忠才对似道说知混出来的计策。又道:“略延一刻等太阳没了,带了这么一个回去,断断没有人看得出来,岂不混过去了!到了里面就设一个小小法儿,再抬了出来,任是神仙也不知这件事了。”似道再三道谢,即叫置酒相待。酒过数巡,天色已晚。巫忠起身作别,又说道:“相爷今日还有一桩喜事,只是这喜不是那喜。今夕既与叶氏大喜,那喜就不便提及。相爷明日看‘京报’只怕就知道了。”几句话,倒把似道说得一呆,侍要追问时,巫忠已拉着那粗使丫头,带了两名小内监,作别去了。可怜这粗使丫头,无端被巫忠带到宫里,不知如何结果了她,去顶了叶氏的花名册,报个病故。这书中也不及交代还有那叶氏被巫忠弄了出来,送入贾家。一入门时,见似道迎出去,还当他是全国舅呢。及至将她送入内堂,立命她将宫衣卸下;却又七手八脚代她重新打扮起来,直装得同新嫁娘一般,更是莫名其妙。问问国舅夫人在哪里。那些人却都是笑而不答,又在那里交头接耳。心中益发纳闷。欲侍发挥两句,又恐怕碍着国舅面上,因此暂时按住,欲侍见了国舅问个明白。好容易等到似道送去巫忠,回入内堂。叶氏连忙起立,欲待致问,只见一众妖姬,都争说与相爷道喜,只是今日得了这位佳人,将来不要冷淡了奴辈罢了。叶氏闻言大惊,高声说道:“我是奉皇后懿旨,到全国舅府去的,你们遮留我在此做甚么?你们又是甚么人?如此胆大妄为,还了得么?”贾似道涎着脸,上前一把搀住她的手。叶氏欲避不及,被他搀来按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先自家通了姓名。便将留梦炎如何赞她美貌,自己如何相思,如何托巫忠,巫忠如何用计弄出来的话,细细告诉了一遍。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说了些威吓的话。叶氏此时如梦方醒,却是身不由主,走又走不掉,哭又哭不出,怒也怒不起,真是呼天无路,入地无门。越想越没有主意,竟是呆了同木头人一般,任凭他们播弄。众人遂扶她拜了似道。似道便命置酒庆贺,自不必说。到了次日,似道方才起来,家人便送上“京报”,似道猛然想起巫忠昨夜的话,急从家人手中取来观看。

不知看出些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守樊城范天顺死节战水陆张世杰设谋

且说贾似道看见家人送“京报”进来,猛然想起巫忠昨夜说还有一件喜事,看“京报”便知的话,正不知有何喜事,想来看“京报”可知的喜事无非是升官;然而升官之喜,当是自己先奉旨,何必要看“京报”呢!一面想一面接过那一本“京报”,揭开看时,里面第一页上夹着两张红纸条儿,先看第一张上面是写着:〇〇奉皇太后懿旨:婉妃张氏,妄造谣言,荧惑圣听,致令皇帝受惊,圣躬不豫,实属罪大恶极。张氏着革去“婉妃”名号,交三法司处斩。钦此。似道看罢拍掌道:“这才消却我心头之恨也。巫忠说是喜事,大约就是这个;虽然不算喜事,却也可算得一桩快事了!”想罢,再看那第二张,上面是写着:〇〇奉旨:权守鄂州张世杰奏报大获胜仗一节,深堪嘉尚。张世杰着授为黄州、武定诸军都统制,仍责令相机进兵。钦此。似道看罢,心中又是不快。想道樊城、襄阳的事已是隐过,这鄂州胜仗又何必奏闻呢。如今他授了都统制,倘使他得了此职,不去退援江州,岂不是白费了手脚么?闷了半晌,叫人去请梦炎来。同他商量,叫他再专人赍了伪诏旨去催张世杰退援江州。梦炎只得依命而行去了。看官,你道樊城、襄阳已经失守,鄂州系毗连之地,自当震动,何以反得了胜仗呢?原来樊城的守将是范天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牛富,一名王福,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襄阳的守将是吕文焕,手下也有两员上将:一名黄顺,一名金奎,算来也是两条好汉。所以元朝的征南都元帅伯颜,同了副元帅张弘范,带了精兵三十万,围住了樊城、襄阳两处,已经四年,还攻打不下。

内中单表这张弘范,他本是大中华易州定兴人,从小就跟他父亲张柔,从金朝投降了蒙古,慢慢的他就忘记了自家是个中国人,却死心塌地奉承那蒙古的甚么“成吉思”,并且还要仇视自家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大有灭此朝食之概。这回挂了副元帅的印,跟着伯颜来寇襄阳,围了许久,攻打不下。那时帐下有个行军参谋,叫做董文炳,本是中国真定槀城人。他父亲董俊,曾事金朝,后来也降了蒙古。文炳从小就有许多小智计,此时拜了行军参谋,来寇中国。当下文炳见久围襄阳不下,因上帐献计,请分兵去围樊城,以破其犄角之势;所以张弘范带领一半兵马,去围樊城,却也是日久无功。一无恼了张弘范,亲自率兵来攻城。城中守将范天顺,也在城楼指挥兵士,竭力守护。弘范督率众兵,叠架云梯火炮,向前攻打。城上擂木矢石打下,无法可以近城。弘范见城上守御有方,乃用马鞭一挥,约退兵士一箭之地,纵辔向前,扬鞭指范天顺道:“将军苦守此城,已近四年。心力俱竭,徒然劳兵费饷,终久有何用处?而且南朝奸臣当道,宗庙社稷旦夕不保;今我朝分兵南下,倘一旦临安有失,宋室君后,尚当投降,那时将军苦守此城,为的是甚事来呢?莫非那时还替大宋出力么?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及早投降,当不失封侯之位。我爱将军智勇兼备,所以特来相劝,将军切勿执迷不悟。”范天顺大怒道:“有日援兵一到,我要生擒你这忘宗背祖的东西。剖你心肝出来,看看是个甚么样儿。你也不想想,你出身的易州地方,本是中朝土地,你便是中朝的臣民,不在中朝建功立业;反投到那腥膻骚臭的鞑子地方去,却来此处耀武扬威。”话犹未了,恼了旁边大将牛富,厉声大叫道:“将军且不必同这忘背根本的奴才说话,待我射死这奴才,再出城去杀鞑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弓弦响处,一箭正射中弘范左臂,险些儿翻身落马。左右飞速上前,救回本阵。正待退兵,忽然樊城城门大开,牛富率领五百敢死之士,杀将出来。北兵见主帅受伤,无心恋战。阵脚先乱,被牛富冲入阵中,左冲右突。北兵且战且走,牛富终恐众寡不敌,追杀一阵,也自收兵。张弘范败退三十里立下寨栅,叫了医官来,拔出箭头,敷上伤药,在营中养伤。一连数日,未曾出战。忽报元主差官送红袍大将军来,弘范大喜,忙教请人。(看官,你道这红袍大将军是个人么?非也。这是他从西域得来的一尊大炮,这等炮虽比不得近日的“阿姆斯脱郎”“克虏伯”,然而在当日火器未曾十分发明的时代,也要算是数一数二的利器了。所以元主得了它十分欢喜,给它一个封号,叫做红袍大将军;因为不用它的时候,便将一个大红缎的罩子将它罩住,所以有此美名。)当下张弘范得了这件宝货,不胜之喜,即刻传令众兵士,今夜进兵,务要攻下樊城。众兵得令,晚晡时,饱餐一顿,奋勇向前来至城下。

正是二鼓向尽,弘范传令攻城。范天顺仍在城头上往来巡梭,忽听得元军中天崩地塌的轰了一声,只见半空中碗大的一个透红弹子,向城上飞来,恰打在一个城垛上,匉訇一声,城垛已倒。天顺急令兵士搬运砖石,前来修补堵塞。又传令四门多备砖石,以便随时修堵。方才元军中所放的是红衣大炮,须要格外小心。传令未毕,又听得一声震响,这个弹子却从城头上飞过,坠落城内。霎时间城中百姓大乱起来。不到一刻,接二连三的又是四五炮,弹子却都打入城中。弹子落处,登时火起。一时男女老幼,呼号奔走,闹得人光烛天,毒烟迷目,鸡飞狗走,鬼哭神号。天顺此时只顾得守城,也不能理会此事,怎禁得一个个的弹子打来!莫说是砖石等料不能堵塞,眼见得就是铜墙铁壁,只怕也要洞穿的了。

正在往来巡梭时,忽然又是地动天惊的一声,木石横飞,火光四射,东北隅上已崩了四五丈的城墙。天顺急驰马前去察看,只见元兵一拥而入。天顺回顾左右,只有十余个从人。正欲杀将过去,元兵已杀上城来。天顺料敌不过,勒马返奔,奔至城楼前下马入内,见壁上挂着一柄龙泉宝剑?遂拔了下来,握在手上,叹道:“我范天顺生为大宋之人,死当为大宋之鬼。我这样一个干净身体,岂可死在那骚鞑子之手?莫若就此了我之事吧。”说毕,举起宝剑,向咽喉上一割,一点忠魂,已上达云霄,与日月争光去了。

却说当夜牛富见敌兵攻城既急,城中又是火起,恼得他暴跳如雷;一时上城御敌,一时又下城救火,闹到四鼓向尽时,真是人困马乏,忽听得东南城垣已破,提枪策马杀奔前来,只见元兵如山崩海倒一般杀人,为首一员人将,正是张弘范。牛富大怒,也不答话,举枪便刺。弘范不及招架,侧身一让,己被他枪尖戳破了肩上衣甲。牛富回手又是一枪,对准弘范面孔搠去。

争奈众兵一拥上前,那马立脚不住,倒退了数步。牛富无奈,回马而走。匆促间误走入火林之内。抬头看时,前面一派是火;正待拨转马头,忽听得泼刺一声,马后倒下一根火梁,几乎打在马屁股上。恰好王福在外面走过,大叫:“牛将军休慌,俺来救你也。”牛富大声答道:“城垣已破,万无可为,王将军保重,好替满城百姓报仇。我先完我的事去也。”说罢,跳下马来,奋身向火炽处一跃,可怜一具忠骸,就此化成灰烬。王福看见大叫道:“牛将军既死,俺义不独生。”说罢,便欲自刎。忽又想道:“徒死无益,好歹去杀两个鞑子,再死未迟。”想罢,提起一双阔板斧,只向元兵多处杀去。正走之间,恰遇一队元兵。王福不敢停留,挥开双斧,杀上前去,如生龙活虎一般,左冲右突,杀得元兵四散奔逃。正欲杀出去时,元军后面大队己至,如风起水涌一般。将王福压得退后。只得拨马杀向他处;不期马失前蹄,将他掀翻在地。急的王福举起阔板斧自刎而亡。天色微明,张弘范亲自入城,部将阿术、乌里丹都等,均来献功。弘范便问:“获住几员宋将?”众将回说:“未及生擒。”又问:“杀了几员?”回说:“守将三员,均已自尽。”弘范大怒,责诸将道:“为何不生擒一二员来?待我亲自报一箭之仇。”诸将默默无言。弘范遂下令“屠城”。那些鞑兵本来已是野蛮残忍,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何况得了屠城之令!可怜樊城城中,只杀得天愁地惨,日用无光,白骨积山,碧血涌浪。那些惨虐情形,也不及细表。看官,只此便是异族战胜本族的惨状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且说张弘范屠了樊城,拨了三千兵马,叫部将阿里海涯守樊城。自己率领众兵,前往会齐伯颜,助攻襄阳。伯颜得了樊城消息,便自大喜;一面传檄襄阳城中,谕令早降。至是会了弘范,合力攻打。

却说襄阳守将吕文焕,自闻樊城失守之信,即每日集了众将计议,部将金奎,自愿领五百兵士,杀出重围,到临安求救。文焕恐金奎去了,兵力益加单薄,所以未允。是日又接到伯颜射入城内的檄文,又集了众将计议,诸将或言固守待援,或言决一死战,或言到临安求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有部将黄顺,默默无言。文焕便问:“将军有何高见?”黄顺道:“从前尚有樊城为犄角之势。如今樊城破了,我之势力既孤,而敌兵又合在一处,兵力益厚。为今之计,到临安取救是远水不救近火。而且贾似道那厮,欺君罔上,恣威弄权,难保其必发兵相救。若说决一死战,则眼见得众寡不敌,强弱攸分,胜败之机,不言可决。若说是抵死固守,则外援既绝,城中储蓄有限,正不知守到何年何月,方始得出重围。”言罢,长叹一声,低头不语。文焕听罢,也是无言可对。只得遣散众人,退入内室。妻子袁氏及侍妾媚媛,迎着坐下。袁氏道:“相公这两天退回后堂,为甚只是闷闷不乐?”文焕道:“外边战守之事,非你辈女流所知。”袁氏道:“虽非我辈女流所知,但看相公情形,只怕总有些棘手。”文焕道:“正是!从前虽说被围,敌兵却不很来攻打;如今樊城失了,他眼看得我势孤力穷,日夕并力来攻,为之奈何?到了事急之时,我只得叫家将们护送你们回乡。至于我的生死,只好置之度外的了。”袁氏听了,尚未开言。媚媛早已哇的一声,哭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相公是置妾等于不顾的了。妾自得侍相公,满望享几十年富贵,也不枉虚生一场。谁料这等结局!望相公三思,代妾等想个长久之计。”袁氏在旁,也是苦苦啼哭。文焕心中着实难过,看看媚媛好似泪人儿一般,不觉把一片忧愤之心,化为怜爱之念。不免起身去抚慰她一番。媚媛趁势倒在文焕怀里去哭。文焕皱着眉儿,唉声叹气的抚弄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报元兵又来攻城。文焕起身便欲出去,媚媛倒在怀里,抵死不放。袁氏也抽咽着说道:“相公出去,好歹再进来与妾等一见,死亦瞑目。”媚媛听了这话,更是放声大哭。文焕无奈,只得重又坐下。半晌又报说元兵攻打益急,文焕正欲起身时,忽又报部将黄顺,偷了权守襄阳的印绶,缒出城去投降元兵了。文焕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正在急得手足无措之时,那袁氏、媚媛更是哭得杀猪的一般。忽又报说元兵架起红衣大炮,要开放了。文焕听罢,也顾不得妻妾,急急跑到外堂,还要擂鼓集众商议,讵料更没有一个人来。左右报说:“如今只有金奎将军在北门守御;其余众将官,都不知去向了。”文焕没法,急急上马到北门来,上城观看。只见元军如潮涌一般,都望城上攻打。金奎却转往东门去了。文焕望了一望元军兵势;又想一想妻妾哭泣的情状。沉吟了一会,叫左右将降旗竖起。不多时,只听得元军中几声胡茄响处,那兵士便退了一箭之地。文焕方欲下城,忽见金奎气愤愤的夹着双刀,纵马而至。大叫:“谁竖降旗?”文焕道:“我要救满城百姓,无可如何,望将军见凉。”金奎狠狠的向文焕望了一眼,拨转马头去了。

文焕回归私第,换了角巾素服,带了图籍典册,大开城门,到元军中去见伯颜、张弘范纳降。伯颜给了一张安民告示,命且回城,大军随后便到。文焕领命回城。

伯颜派了部将乌里丹都、葛离格达二人带领三千兵士,先行入城。二人领命而去。不料刚刚入到瓮城时,忽然金奎领了所部五百兵丁,迎面杀来。二人措手不及,被金奎大杀一阵,杀开一条血路,转过南城,落荒而去。二人不敢入城,回见伯颜,告知如此如此。伯颜大怒,又要挥兵攻城。忽又报吕文焕求见。伯颜怒教召入。文焕再四伏罪,说:“只有金奎一人不愿投降,未曾预先知照,以致如此。”伯颜便仍叫乌里丹都、葛离格达二人带领兵士,押着吕文焕一同进城。二人领命,入得城来。念着方才之恨,纵兵大杀,四面淫掠。文焕禁止不住。杀到后来,连自家的妻妾袁氏、媚媛,也不知掠的哪里去了。文焕此时,哪里还敢作声,只好吞声忍气的两只手将一顶绿头巾向自家头上套住。看官,这便是卖国偷生的下场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却说伯颜得了襄阳,一面差人到元主处报捷。一面留下乌里丹都守襄阳。自己同张弘范、董文炳、吕文焕及一分将官,水陆并下,却取鄂州。

原来鄂州、黄武一带,虽无甚警急,却也常有北兵往来哨探,出没无定。鄂州守将张世杰,时时都作准备,旌旗蔽日,刁斗连宵,无间寒暑,总足如临大敌。这日闻报樊城、襄阳相继沦陷,知道北兵一定水陆兼下,来到鄂州。一面差人去哨探北兵水陆将帅是何等人,一面日日训练、士卒,预备迎敌。一日探子来报说北兵陆路是伯颜自领,水军是张弘范带着众降将杀来。

世杰即升坐中军帐,传众将听令。先叫部下水师前锋陈瓒,率领水师三千,乘坐战船,先到上游杨桑湖内埋伏。俟北兵经过湖口后,方杀出来。在他后军杀入,我自有照应。又叫部下陆军光锋李才,率领陆兵五千人,出城五十里下寨,作为四面都救应。又叫张顺、张贵准备水路迎敌。各人领命而去。然后自己带着儿子张国威,部署陆路一切,都是密密布置。

原来伯颜素来知道张世杰十分能军。当日贾似道奉使到蒙占时,他已经贿了似道,叫不要重用此人。近来又暗暗使人通了似道,嘱他将世杰调开。

此番进兵,知道世杰仍守鄂州,却也十分把细,叫部下前锋阿术带了雄兵二万,战将十员,为前队先行。再三叮嘱他沿途小心,不可轻进。阿术领命去了,然后自己率领中军,留下辎重作后队。

却说阿术领着人马,浩浩荡荡,向鄂州进发。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成桥。在路不止一日,这日黄昏时分,计离鄂州只有百里之遥。阿术传令依山傍树下寨,只因此时尚是夏末秋初,暑气犹盛;是以欲借树林取凉。下寨既定,阿术亲自上马出外哨巡一遍,方才安息。三鼓时候,阿术在帐外乘凉,忽见半空中飞起一支流星号火。正在疑讶间,只听得四面八方的连珠号炮乱响,正不知何处兵来,连忙提枪上马,出外迎敌。刚刚出到营门,迎面来了一员大将,原来正是张国威,奉了他父亲世杰之命在此埋队。当夜杀到元营,遇见阿木,更不打话,举起画乾便刺。阿术连忙招架,杀了几个回合。耳边厢只听得喊声大震,正不知宋兵多少。况且平时常听得伯颜说张世杰是一员智勇双全的上将,更不知他今日出的是甚么奇兵;因此无心恋战,舒了张国威,拨转马头,望北而上。国威在后迫赶,顺手枯弓搭箭,对准他射去。正中阿术后心,只得带箭而逃。回顾元营,火光四起,愈觉得魂飞胆落。马不停蹄的走至天色大明,看看追兵已远,方始勒住马。招集残兵,来见伯颜。

伯颜正在着恼,忽流星马报到,副元帅率领水帅由蛮河取道汉江,在汤桑湖日遇伏。宋军前后夹攻,被虏去战船五十号。副元帅已退回蛮河,待探过陆兵胜败,再定行止。伯颜大怒,一面催督陆兵前进。一面移檄张弘范,嘱其火速进兵,在鄂州城外会齐。却悦张世杰大获全胜,劳军已毕,使命将虏来众兵,带来问话。凡系中国人,都叫另立一旁。先叫将蒙古人都割一耳纵之使去。可怜虏来一千余众,却没有几个蒙古人,十分之九都是中国产。世杰便对那些中人开导一番,说道:“我们都是中国人民,也就是宋朝臣子。你们的家乡,或者已被元兵所陷,然终久是中国土地,将来总要恢复的。须知蒙古是我们的仇人,何苦甘心事敌!如张弘范、董文炳、吕文焕这班人,虽然是丧尽天良的,然而他还为的是高官厚禄。你们当兵的有甚么大好处!却要替他出死力。须知那蒙古鞑子的阴险心肠,招了你们来当兵,与中国打仗。如果他胜了呢,是驱你们中国人来杀中国人。倘他败了呢,我的兵杀你们可也是中国人杀中国人。他成日间叫我们自相残杀,要我们自家人都互相杀尽了,好叫他那些骚鞑子来占据我们的好土地!如今你们愿当兵的,都留在此地;不愿的,都去归农。我绝不相强。”一席话,说得人人感泣,同声说是愿随将军杀敌,以赎前愆。世杰大喜,一点过儿名,留在帐下不提。

且说伯颜、弘范两路兵,虽悦直趋鄂州,却只远远扎住,不敢十分逼近。彼此相持两月之久。偶然见仗,却是互有胜败。伯颜正在闷闷不乐,忽细作报悦鄂州城中兵士纷纷出城,不知向何处去,伯颜忙叫再探。不知张世杰的兵果要到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骂贼臣张贵发严辞送灵柩韩新当说客

原来张世杰叠次奉了诏旨,叫他退援江州。你想他在外领兵,哪里知道这诏旨是贾似道、留梦炎做鬼呢!他只知道是江州危急,所以朝廷要他上救援,然而又没有派人来代守鄂州。想来:“朝廷的意见,是连江、鄂两州的责任,都付在我一人身上的了。”当下会集了众文武商量留守鄂州的人。众文武都说朝廷既没派人来代守,这责任仍存将军身上;好在公子随任在此,就该交付与公子代理,别人是断不敢僭越的。世杰恐怕国威年轻,诸事不谙,再三要另举能员代理。争奈众文武一定不从,又说道:“虽然公子年轻,我等竭力辅佐是应当的,至于权领这印缓是万万不敢。”世杰无奈,只得将鄂州印绶交与儿子国成,再三叮嘱小心在意。留下张顺、张贵、李才及一班文官佐国威守鄂州。令陈瓒带领一万水帅从水路进发,自家领二万陆兵由陆路进发。均向江州而去。伯颜打听得这个消息,连忙飞檄张弘范,叫他拨一支水军去追陈瓒。自家又令葛离格达率领十员副将,由陆路去追张世杰。料来:“他赴援心急,一定无心恋战。这番赶去,虽不能一战而定,却也可以掩杀一阵。”葛离格达领命而去,却被李才预伏一军在城外抵死挡注。葛离格达不得前进,只得退回报与伯颜。伯颜便教请了张弘范来议事,直议至天晚,尚未决计。

忽报鄂州城中有一名逃卒来投降,口称顺报军情。伯颜教唤进来。那逃卒一步一拐的进来见了伯颜,叩过头,口称被张顺责打,因此气愤逃出。便报军情。伯颜问:“有何军情?”逃卒道:“张顺料得将军这边一定派水兵士追陈瓒,今日特派流星马由江边赶去,约定陈瓒,倘元乒追来,即当返战。他这边来率水帅赶去,预备前后夹攻。”伯颜听说,便叫将这逃卒留下。与弘范商议此事。弘范道:“事不宜迟,我已定下计了。如今急要回去调度,包管这回杀得宋兵片甲不回也。”说罢,匆匆辞去,先差一匹流星马,也沿江边赶去止住水军,叫且莫追赶。又另外授了一个计策,然后自家指拨各水军,只待探得宋兵起碇,这里也随后赶去。

原来张瓒见李才挡往了葛离格达,便到张国威处献计。言元兵既由陆路追赶,则水路一定也是不免的;不如去知照陈瓒,叫他且止住勿行,以侍元兵。这边另用水军追去,前后夹攻,可获全胜。国威从之。当下张顺便去分派拨出数十号无用的船,船中满载乾柴硝磺引人之物。每十船作一排,用铁绠相连,每排之中,却夹着战船一号。吩咐追近敌兵时,即放起火来,将本船铁埂解开,由众火船顺流而下去烧敌兵。自家同张贵率领百号战船,随后接应。调拨既定,专等是夜天将黎明时,悄悄起碇。张顺仍自出外巡哨,恰见一个兵丁犯着军令。张顺便按军法把他责了数十棍,及是夜来查点军土时,却少了一名,知道一定是被责的逃去无疑了。急来见张贵商量说:“倘这兵逃去,将我们之计泄漏与敌人,岂不是误了大事!”张贵道:“既如此我们不等黎明动身,就此即刻起肿,料他纵然知道,也调拨不及。”张顺依言,同去回过了国威,即刻起行。光打发放火船去后,自家万才同张贵督领各战船,浩浩荡荡向下游赶去。赶至次日黄昏时分,望见前面火光大起,烟雾蔽江,知是前船放火,忙叫扬帆鼓桨,迎将过去。走不到十里江面,以见众人船东飘西荡的散满一江,火船那边却是旌旗招展的,不知多少战船,一字儿排着迎上来,这回料是陈瓒回兵,正欲合兵一处,会同追剿;不期两面行近时,忽听附一片胡笳声响,来船却是元兵。张顺大惊,急挥众船上前接战,正在酣战之时,忽报后面元兵赶至。张顺忙教张贵分兵往后迎敌,吩咐道:“不幸吾计不成,反中敌计,第二人惟有以身报国的了;不过多杀一个敌兵,总替中国百姓多除一个祸害,大家努力去干吧。”说罢,仍挥兵迎敌。张贵自去挡住后面。这里张顺明知不能取胜,仍是抵死向前;战至天将黎明,身上中了六箭,着了四枪,支持不住,大叫道:“生不能杀敌矣!死当化作厉鬼,去啖尽蒙古人也。”遂投江而死。

兵士飞报与张贵,业贵恼得火星乱迸恨得肝肠寸断;并力向前,要替张顺报仇,忽然一枝冷箭迎面飞来,张贵急躲时已射中了肩窝,急急拔下箭头,敌船已近,两舷相擦。敌将一他搠来,被张贵挟住。那将趋势跳过船来,敌兵也纠纷过船,杀散众兵,将张贵缚住,解到中军船上,来见张弘范。看官,须知这番这一支宋朝水军,要算是全军覆没的了。

当下张贵来到中军船上,只见张弘范头戴胡冠,身披胡服,得意扬扬的居中坐着。董文炳、吕文焕分坐左右,还有许多中国人都侍立两旁,不用说,这班都是降将了。弘范见了张贵,便叫他投降。张贵直挺挺的立着,一言不发。弘范以为他有心要降了,便道:“久闻将军勇略过人,倘能弃暗投明,取斗大黄金印,犹如反掌。人生图的不过是功名富贵,我劝将军切休执迷不悟,倘能为大无朝做个开国元勋,将来紫光阁上,恐怕少不了将军的图像呢。”张贵也不言语,两只眼睛口瞪言弘范,半晌发话谊:“我好不明白。”弘范道:“我这是披肝沥胆的好后,你如何不明白?”张贵顿足道:“我好恨。”弘范道:“你又恨甚么?”张贵道:“我下明白中国很干净的上地,种出很干净的米麦,如何养成你们这一班龌龊无耻全没心肝的小人。我只恨我姓张的人,从来是堂堂正正忠义相传的,如何忽然生出你这个东西,将来倘使有人要著‘姓氏涪’、‘尚友录’等书,把你这东西的姓名也收了进去,岂不辱没了我姓张的么?”弘范大怒,方欲说话,张贵又抢着说道:“老实对你说吧,你要叫我投降,须知我张贵自祖宗以来,便是中国人;我自有生以来,食的是中国之米,踏的是中国之土,心中目中何会有个甚么‘鞑靼’来!不像你是个忘根背本的禽兽,只图着眼前的富贵,甘心做异种异族的奴隶,你去做奴隶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带着他的兵来,侵占中国的土地,杀戮中国的人民!我不懂中国人与你有何仇何怨,鞑子与你有何恩何德,你便丧心病狂,至此地步!难道你把中国人民杀尽了,把中国土地占完了,将一个堂堂大中国,改做了‘鞑靼国’,你张弘范有甚么光荣么?看你这不伦不类的,你祖宗讨给你的肢体,没有一毛不是中国种,你却守戴了一身的胡冠胡服,你死了之后,不讲见别人、你还有面目见你自家的祖宗么!这活不是我骂你,我只代中国的天地神圣祖宗骂你,还代你自家的祖宗骂你。”一席话,骂得张弘范闭口无言,手脚冰冷,面目改色,几乎气死。两旁立的降将,本来都是中国人,听了这一席话,起先也是汗流浃背的,到了后来,老羞成怒,由不得张弘范做主,也下等号令,一个个拔出腰刀来,把张贵乱刀砍死。他那点忠魂,只怕去会张顺去了。当下弘范气过一阵,叫抬去张贵尸首,便要追赶陈瓒。董文炳献计道:“如今纵追着前兵,胜了一仗,顶多不过覆没了他一军,莫若回兵,用计去袭了鄂州,方为上着。”弘范依言,一面用轻舟逆流而上,追捉宋朝败兵,不许放一名回鄂州去;一面将夺得宋兵的旗帜衣甲,叫自家兵士扮了宋兵,转过船舵,向鄂州而来;因是逆流,故行了三日方才得到。

这日早晨,离鄂州只有五十里,弘范便叫泊住,等到黄昏时分,方才起碇,赶到鄂州,已是深夜,叫军土打蓄灯球火把,去叫城门,只说是张顺、张贵两将军得胜而回。城上守兵不知就里,望见是自家兵马,即开了城门。元兵一拥而入。

李才正在各处巡哨。闻警急来迎敌,争奈元兵来的势大,城中虽说戒严,却只在城上安直守具,并未曾准备巷战。李才左冲右突,终归无用,眼见得大事已去,又念着纵然杀得出去,有何面目去见世杰,遂拔剑自刎而亡。

却说张国威在州衙内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情知有变,急忙披挂,待要上马,忽然来了一队元乓,将州衙围往。一员敌将策马闯入中门、弃枪下马,对国威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国威倒觉得愕然,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表兄韩新。原来韩新是世杰的外甥,所以同国威是表兄弟。从小在世杰处学了一身武艺,后来只力于戈撩乱,久不相闻,这韩新存了一点贪生怕死之心,忽然又生了一个图取功名富贵之心,所以投到蒙古军中,派在张弘范帐下差遣,是夜赚开城门,领兵入城,也有他一分的功劳。当下国威问道:“贤兄不是投了蒙古么?”韩新道:“正是,如今我受了定远大将军之职。”国威道:“然则来此何事?”韩新道:“来保护贤弟。”国咸道:“如此说,贤兄是要投诚反正了。果然如此,就烦贤兄助我一臂之力,出去杀敌。”韩新道:“如今满城都是元兵,如何去杀!”国威道:“难道不杀他,在此坐以待毙么?”韩新道:“我正是恐怕贤弟见城池已破,萌了那迂腐的见识,所以特地来劝你。”国威怒道:“如此说,你不是投诚反正,却来劝我降敌了!我念一点亲情不杀你,你快走,不要误我的事。”说着要去取他那方天画裁。韩新一把拉住道:“贤弟何苦如此!岂不闻‘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任你出去,难道你还杀得出城么?俗语说的蝼蚁尚且贪生呢!”国威大怒,伸手向着韩新面上就是一拳。韩新也大怒道:“我好意相劝,何得无礼!”

国威厉声道:“你背了你的祖宗了,负了我的姑母,反颜事敌,这便无礼。”韩新又低首下心的说道:“我念着一点亲情,特来相请,贤弟何苦执迷不悟!”国威大怒啐道:“无耻的囚徒,谁与你有亲情呢?莫说你我是异性的表兄弟,就是我同胞的亲兄弟,你反颜事了敌国也要义断恩绝,以仇敌相待的了。”韩新只是苦苦拦住,要劝他投降。国威正色道:“你倘要在靴子跟前,立功献媚,我将这颗脑袋,送给你去请功,倒可以办得到;他事,你不必向我缠绕,你去吧。”用手指着门外道:“你看你的伙伴又来也。”韩新回头看时,国威顺手拿着权守鄂州的一颗铜印,照头摔去。韩新眼快,连忙躲时,肩上已着了一下,不觉大怒,拔出腰刀杀来,国威也拔宝剑相迎,二人就大堂上战斗起来。外面元兵看见主将动手,也一拥入内,长枪短剑乱下。可怜可敬一个少年英勇的张国威,念了大义,灭了亲情,死于乱兵之下。

却说元兵当夜破了鄂州,足足的杀掠到次日晡时,方才稍定。先后生擒的兵士不下千余人,张弘范便传令叫他们投降,他们却一个都不肯降。弘范正待发落时,忽报伯颜入城劳军。弘范迎入,们颜先向弘范贺喜,然后向众将士—一抚问。说起生擒众兵没有一个肯降的话,伯颜道:“我不信有此事,拣不肯降的杀了几个,其余自然降了。”说罢,同弘范手到校场,叫将虏来众兵,光捆在东面,叫一名过来问他肯降不肯,说不肯就拉到西面杀了。再叫一个来问,说不降,又拉去杀了。一连杀了数十名,还是没有肯降的。伯颜也觉得奇异,于是又叫过几个来问道:“你们如果降了,兵响比中国加上两倍,你们愿降么?”几个同声说道:“就加到十倍廿倍也不降。我们张将军说的,为国捐躯死了尸首是香的,魂灵是有光彩的;投了鞑子非但惹得一身靴子骚,祖宗在地下还要哭呢。”伯颜大怒,忙叫杀了,又问那些,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降的。伯颜不胜叹息;猛然想起前日那一名投降的逃兵,便叫人去传了来。伯颜道:“你看见杀了的那些人么?他们是受了你们张将军的教训,都是至死不肯投降的;单是你这厮受了几下军馄,便逃出来投降,可见就是你一个人不受教训,我这里容你不下。”喝令斩了,拿他当牺牲去祭那一千余众。阿术此时箭伤已愈,随行在旁,即上前谏道:“不可!杀他一人,本不足借,但以后那些中国入,以为投降了还要被杀,也有害怕的不敢降了,也有激怒的不肯降了。岂下诅了敌人归化之心么?”伯颜笑道:“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事到今日,中国全土已在囊中。他来降固下多,他不降也不少。你说怕激怒他不行来降,你须知中国人是激他不会怒的,倘使激得怒时,我们今日未必能到此地了!我杀他正是要激励我自己兵士呢!”说罢,仍喝令斩了。又叫张弘范去主祭。弘范不敢有违,只得领命,祭过了方才排宴庆功。看官,那不肯投降的一千余众,不必说也是可敬的了。这个逃卒,却也是死有余辜。伯颜虽是个靴子,他处分这件事,也要算他出色的了。

只有这张弘范,奉了伯颜之命,去祭这班忠义之国土;当时他不想想自己是何等详人,他还不羞惭而死!张贵骂他全没心肝,想来不是冤枉他的了。闲话少提。且说伯颜劳军已毕,休兵三日,便拟进兵。董文炳献计道:“今鄂州已下,根据之地已定,不必苦苦去迫张世杰。今宜调集各路兵马,一面取郢州,一面取黄州,距此最近。张世杰已去,守兵下多,一鼓可定。一面分兵士攻饶州及抚州,以分张世杰江州之势,一面攻取他州做个驻兵乏地,以便前后顾盼。再加一路去攻常州,常州攻得下时,就不难径趋临安了。”伯颜大喜,只是眼前兵将不敷调遣,乃行文各处征调去了。

忽报元主有诏至,伯颜迎人开读,乃系嘱其如军务不顺手,不妨暂时休兵回朝;朝中也等他商议事件云云。伯颜行罢,即与张弘范商量。弘范道:“劳帅动众,已经到得此地,眼看得宋朝兵力,日见穷蹙;倘一时休兵,被他养成锐气,那时又费手脚了。古人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欲成大功,还是暂不休兵的好呢。”伯颜听见说得有理,就叫董文炳将此意拟定了表章,专差一员武弁赍奏去了。一面仍商量进兵之策,伯颜的主意,总是要先除了张世杰。韩新道:“未将与世杰有甥舅之谊,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劝他来投降。”伯颜道:“谈何容易!你看他训练出来的兵个尚且不降,况他自己?”韩新道:“仗着这点亲谊,姑且去一行。他纵不来降,也可以借此探听他军中虚实。”伯颜道:“能得此公来降,自是好事,但不知如何去法?”韩新道:“世杰之子国威,是前日破鄂州时阵亡的,末将已经代他备棺成殓了,如今只借送国威灵柩给他为题便好。”伯颜应允。韩新便去收拾,因为带了灵柩,陆行不便,备了船只,由水路而去。一路晓行夜泊,不止一日,到了江州。

其时江州已被元兵围了,不免先入元营,告知来意。此处元营领兵大将,名唤爱呼马,闻得伯颜差来之人,连忙迎入,知是要说张世杰投降的。因说道:“张世个到了此处,先将兵马扎在柴桑山。后来闻得鄂州失守,柴桑山上有一支兵来,并力杀开我兵,入江州城去。不两日又有一支兵,从城里杀出来,到柴桑山上去。如今城里打着张世杰旗号,柴桑山也打着张世杰旗号,不知他究竟在哪里呢?”韩新低头想了一想道:“江州的守将是哪个呢?”爱呼马逍:“此处守将是吕师夔。”韩新听了喜道:“是他吗!我不管张世杰在哪里,明日只先进城士,说得他降了。那时世杰肯降便好,如不肯降,就便设法结果了他。岂不是好!”打定主意,就在爱呼马营中歇下。爱呼马不免置酒相侍,一宿无话。次日韩新起来,换了一套素服,软装打扮,也下带从人,骑了一匹马,来至江州城下叫门。守门兵士,问了姓名,方才下城通报。不一会只见吕师夔来至城楼相见。不知相见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叛中国吕师夔降元闻警报宋度宗晏驾

话说韩新与吕师夔本来是旧相识,当下见师夔亲上城楼,遂纵马行近两步拱手招呼,求开城门。师夔便叫人开门,请上城楼相见。师夔道:“与公久违,忽然见访,必有所见教。韩新道:”“渴念故人,故特在主帅前求一差使到此,顺便奉访,还有一分薄礼奉送。”师夔道:“厚赠决不敢领,但求示知是何物件。”韩新道:“此处悦话不便,可有僻静地方?”师夔道:“便到敝衙如何?”韩新道:“甚好,甚好。”于是两人把臂下城上马并辔而行,来到州衙前下马入内。师夔料韩新有机密事相告,便一直让到内书房方才分宾上下献茶,屏退左右。原来吕师夔是一个极贪得无厌之人,方才听得韩新要送他礼物,所以屏退从入之后即先问道:“近来一路行军,想必大有所获,才悦厚赐之物,究是甚么?还乞示知,以解疑惑。”韩新道:“别无他物,不过慷他人之慨,送上金印两颗。”师夔听了,不解所谓。正低头寻思,韩新挨近一步,低声说道:“到如今内地盗贼横行,外面元兵强盛,宋室江山。十去八九,眼见得不久就要灭亡。前日董文炳又定了计策,分兵攻打沿江各路,直捣常州。你想常州一破,临安还可保么?古语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为公计,何不弃暗投明?况且元朝所得天下,处处要用人,象我这样不才还被录用。公如投了过去,怕不封侯拜相么!”师夔听了这后,正在沉吟之际。韩新又道:“不瞒公说,我们现在已经通到宋室朝内的了,第一个是贾似道,他是答应着兵到临安时,里应外合的;其余甚么留梦炎咧,巫忠咧,都是他做包头,一总包下的。你想朝中第一个首相已经如此,你苦守这孤城做甚么呢?倘学了那迂人的见识,说甚么‘尽忠报国’,那是我最不信服的。人生数十年,何苦有功名富贵下去图取,却来受这等结局呢!”师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屡次告急,总下见有一兵半卒前来救授。及王末后,却又将最要紧的鄂州之兵调来,大约就是弄这个手脚了。”韩新道:“可不是吗!自从家母舅离了鄂州,不到几日,就打破了。我这回来,非但要劝你;还要劝家母勇呢。”师夔道:“此公恐怕不容易劝得动。”韩新道:“他的儿子在鄂州战死,我今送他的灵柩来,好歹要领我的情;只是我奉劝的话,你到底以为何如?”师夔道:“见机而作,自然是智者的行为。有何不从!我就即刻叫人士竖了降旗就是了。”韩新道:“这且不忙,还有话商量呢。我打听得家母舅不在城内,我想设法将他请来,我们当面说他,叫他投降。他肯便肯,不肯时就城中先结果了他。你也好带他的首级,到伯颜那边做个见礼呀。”师夔道:“好便好,只是刻下元兵围得铁桶似的,如何去请他?就算用细作混得出去,他进来时未免要厮杀一番,并且几次他的迸出,都是他自己做主,我并未请过他来。”

韩新想了一想道:“这个容易,待我出城去叫爱呼马假作退兵之状,将兵士退出数里,他自然会入城来同你商量如何追逐?他倘是带多少兵来呢,我那里自然容易探得。倘是单人匹马来呢,请你悄悄地通个信儿,我再来见他。”师夔道:“此计大妙,便可依计而行。”当下韩新告辞出城,见了爱呼马,告知如此如此。爱呼马即传令兵上略退三里下寨。过了一日,韩新正在盼望,恰好师夔差了人来,报知张世杰已经单人匹马进城,请将军速去。韩新闻报,即义主换上一套素衣,来至城下叫门,单请世杰相见。世杰正在城楼同师夔指挥兵士,修补城垛,见是韩新,便叫开门放入。韩新上得城时,先拜见了母舅,然后与师夔厮见。韩新泣对世杰道:“表弟在鄂州镇守,城破时,甥即到州衙,意欲相救,不期表弟已经战死。甥只得备棺盛殓,知母舅在此,特地扶送前来,以便母舅差人送回范阳安葬。事已如此,敢劝母舅不必伤心。”说罢,暗窥世杰颜色。世杰但然道:“守上不力,死有余辜。我有何伤心!只是他能力宋室死义,送回宋室土地安葬也好,可不必一定送到范阳去。”韩新道:“现在灵柩尚在江边船上,求母舅择一地方,先行安置。”世杰道:“既如此,就请贤甥写一字帖儿,我叫人取去。”韩新写毕送上。世杰便叫随来的一名牙将,拿了字帖,到船上去取灵柩。交代道:“取到岸上,只拣一块干净地埋葬了就是。”那牙将倾命而去。韩新道:“这是表弟永远安葬之事,似乎不可太潦草。”世杰道:“如今天下纷纷,国家之事尚料理不来,何暇再问这等事。依我之见,贤甥这番送他来也是多事呢!”说话之间,师夔便叫人置酒款待韩新。世杰道,“如今军务倥匆,何暇宴饮。”师夔道:“不然。韩将军是远客,岂可简慢!贤甥勇且在此聚聚谈谈,我先回敝衙预备去。”说罢,辞了下城,上马回到衙内,传了二十名刀斧手,暗藏军器,伏在两边厢。只待说世杰降元,他肯便吉,不肯时掷杯为号,即出来结果了他。一一安置停当,然后叫人去请,不多时世杰、韩新一同乘马而来。师英便命置酒,酒过数巡,韩新对世杰叹道:“当夜元兵袭破鄂州时,愚甥苦苦劝表弟降了无朝,倘使他听了愚甥之言。何至如此!”世杰道:“贤甥方才说是赴救不及,如何又说曾劝他降元呢?”韩新道:“何尝是赴援不及!愚甥到得州衙时,表弟方提了画戟要上马,是愚甥拦住,苦苦劝他,急奈他百般不从。后来又举起州印打来,愚甥虽念着亲情,不去怪他,甥手下带来的人,却耐不住,一拥上前,刀剑并下。那时叫恩甥要狄护也救护不来,所以亲送他遗骸到此,向母男请罪。”世杰道:“如此方不愧为吾子也。莫说是手下人杀的,就是贤甥杀的,也是各尽其职,说甚么请罪呢。”韩新道:“不如此说。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仟主而事’!以时势而论,宋室上地,十去八九,眼见得不久就要沧亡。豪杰之上,望风归附,母舅倘能见机而作,不失封侯之位。尚望三思。”世杰微笑道:“贤甥此话,只好向热心富贵的人说上,我的热心,向来未用到富贵上。是以听了一席高沦,我还是执迷不悟呢!”韩新道:“如今人心涣散,万事皆下可收拾,母舅还想以一个人一双手恢复中原么?”世杰道:“倘中国尚有一寸土地,我尚有立足之处,不能没有这个希望。果然中国寸上皆亡,我亦当与中国同亡,我的热心,就在此处。”韩新尚欲有言,忽听得叮当一声,酒盏坠地,两边厢突出二十名刀斧手,一拥上前,为首两名彪形大汉、手执剑刀,向韩新砍去。韩新措手不迭,推翻酒筵。二人略退后一步,韩新方才拔出佩剑。二人又奔师镶,左右急上前挡往,世杰拔剑在手,大叫反了,来奔二人。二人忙道:“张将军息怒,请善肾心护;待俺二人杀了卖国贼,再告一切。”说罢又奔韩新。师夔见势头不妙,急走入内室,大叫:“韩将军随我来。”韩新方惊得手足无措,听得招呼,急走入内,将中门紧闭,由后门绕出,走上城头,把降旗竖起,大开四门,招接元兵去了。

这里张世杰仗剑在手,听了二人之言,正在摸不着头绪,还是要挡住二人。又见师夔、韩新先后入内,正个知是何变故,亦欲相随进去,却被两个人汉拉注道:“去不得,去不得。他二人正要杀将军呢。”世杰愈加疑惑。

那两个大汉只得诉说一番。一个说道:“在下姓宗名仁,这一个是兄弟宗义,都在此当刀斧手头目。吕师夔那厮,今日传我们来,说要是将军降无,肯便肯;不肯时掷杯为号,便叫出来结果将军,要取将军首级,去见伯颜作为贽礼。我弟兄二人,略明大义,所以约定手下,到时不许动手。我兄弟便欲先杀了那两厮。此时要告诉将军,也来不及,侍我们打入去,索性结果了他,再与将军保守城他。”说罢,撞开中门,杀将进去。此时张世杰如梦方醒,也随着二人杀入内室,搜寻师夔、韩新,却只不见,宗仁、宗义手执大刀,逢人便杀,将他一家老幼,全行杀死。却只不见吕、韩二人,想是由后门逃走,躲向民房去了。正欲出外迫寻,忽听得街上人声鼎沸,急出问时,只见众百姓扶老携幼,哭哭啼啼的往来乱走,口中嚷道:“无兵杀进城来了。”世杰大惊,急急提枪上马。宗氏兄弟也寻了马匹,跟着世杰杀出城去。此时城中的元兵,已是峰屯蚁聚。你想张世杰等只得三人,又是巷战,任是何等英雄,如何杀得出城呢?此中却有一个原故,假如是攻破城池的敌兵,他攻了进城,自然提防还要厮杀,而已总以杀人为主。如今这是竖了降旗请他进城的,自然以为城中之人,个个部愿投降的了,如何还有准备。所以人得城时,便四散的都向百姓人家淫惊去了;不提防突然间有人杀来,自是措手不及,所以被三人杀开一条血路,奔离了城门。城外元兵虽乡,却被张世杰一马在前,宗仁、宗义在后,如生尤活虎一般,杀入阵去,荡开一路,杀奔柴桑山而来,本营将士,接应人士。世杰道:“不是贤昆仲相救,几丧贼手。”宗义道:“非但如此,我兄弟早商遣定了。如果韩新那厮说得将军肯降时,我兄弟要突然出来连将军也……”说到此处,宗仁连忙喝往。世杰道:“我如果背主投元,自然应该连我也杀了,如此方是大义,又何必讳呢!如今有屈二位,就在左右,早晚好商量军事。”二宗诺诺连声道:“愿附骥尾。”世杰大喜,宗仁道:“今江州已失,此处不能久驻,须防元兵来攻,我们还要商量一个退步。”宗义道:“我们不如反把江州围了,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宗仁道:“你这又是糊涂,倘上游元兵再来,在外围住,便怎么样呢?”

正议论间,陈瓒使人来报说:“探得张弘范率领水师沿江而下。我兵过少,恐不能敌,请令进止。”世杰想了想道:“今元兵既得江州,张弘范到此,必会师一次,我等终要定个迟步方好。”想定,即移檄陈瓒,叫他且退入鄱阳湖。自己率领陆兵,退到建昌扎住。一面差人赍表到临安告急。使者奉命星夜起行,谁知沿路多有元兵个能速进。又兼在路上病倒了,足足病了五个多月,才能起身,好容易赶到临安,入得城时,只见满城了姓挂孝,心中吃了一惊。正在疑惑观望之间,忽听得一声叱喝,连忙站过一边。

只见前面来了一对龙凤日月旗,随后跟着许多銮驾提炉,旌旄斧钺,清音细乐之类。说不尽那种严肃气象。过了许多方见众官素服步行执绋,后面来了一个棺材,却罩着杏黄缎绣金龙的棺罩。棺后是黄缎魂轿,用九曲黄罗伞在前引导。使者看得呆了,以为不是太后便是皇帝崩了,然而一路上何以不听见说呢?看官,你道果真是谢太后或是度宗皇帝没了么?非也。原来是贾似道的母亲死了,此时似道威权日重,朝廷还当他是个好人,倚他如左右手,那天他奏报了丁忧,朝廷恐怕他丁忧守制去了,没人办事,又怕别人办事,及他不来,意欲要他戴孝视事,又怕他不允,所以度宗想出这个空前绝后的特恩,赐他以天子卤簿葬母,饬令满城挂孝。这一段话,不是我诌出来的。倘或不信,请翻开宋史看看,这件事载得明明白白,可见不是我做书人撒谎呀!当下使者打听了方才知道,想着:“贾丞相丁忧,如今枢密院不知又是哪个呢!不管他,我只投我的文便了。”想罢,到枢密院投递,顺便打探打探,方知权理的是陈宜中。这天陈宜中也去送殡,到了次日到院,方才知道,想道:“近来各路告急表章,好似雪片一般;皇上又成年不出来视朝,这事究竟如何处置,也得早些商量。我偶然同留梦炎说起,他只说已经办妥了,却又不见有甚动静。”

正在纳闷之间,也是事有凑巧,外面报说:“皇上在上书房。”原来度宗自从那回病后,虽说医好了,却总未甚复元。况且他又是个荒淫酒色的人,终日在宫中饮宴,外边的事,虽已略知一二,然一经想起来,便觉心中焦躁,倒不如纵情酒色,转可以解闷消愁。因此自从病愈,即不视朝,一切朝政大事,都由贾似道去办。这日不知如何,忽然高兴,要到上书房去看两页书。

陈宜中得了这个信,连忙袖了表章,去请朝见。度宗教宣召人来问:“有何事?”宜中奏道:“张世杰有告急表章在此,谨以奏闻。”度宗道:“贾似道在值时,有了军务,他总会调度,并未烦过朕心。”宜中闻言,不敢则声。度宗又想了半晌道:“朕记得张世杰在鄂州曾有捷报到此,何以忽然又告急起来。”宜中道:“鄂州已经失守,襄阳、樊城皆已陷了。张世杰退援江州。日师夔反了,投了胡元,张世杰退守建昌,故此上表告急。”几句话吓得度宗呆了半晌,方问道:“如今外面军情,到底怎么样了?”宜中奏道:“昨日闻报常州危急。”度宗闻言,只急得汗流浃背,叹口气道:“卿且退上,明日再降旨吧。”宜中只得迟出。

度宗起身,坐了逍遥辇回宫,到俞修容处去。修容抱着小皇子昺迎入。

看见度宗颜色有异,奏问道:“陛下尤颜,与往日不同,不知有甚心事?”度宗叹口气,指着小皇子道:“这小孩子将来不知死在哪里呢?”修容惊道:“陛下何出此言?”度宗半晌没有话说,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修容大惊,连忙上前抉到房内床上,服侍睡下;一面差人到各宫去报。

不一会全皇后带着小皇子显到了。此时小皇子显已经封了嘉国公,因他虽是嫡出,年纪尚幼,故未策立做太子。当下全皇后先上前请安问病,度宗只是不语。全皇后只得出来问俞修容。修容道:“妾亦不知底细,亦不知驾从哪里来,只入到宫时,面色已是不好,指着昺儿说甚么不知这孩子要死在哪里。”全皇后即刻传了随从度宗的近侍来问话道:“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近侍奏道:“从上书房来。”全皇后又问:“上书房召见哪个来?”近侍奏道:“陈宜中请朝召见的。”皇后道:“问过甚后来?”近侍把宜中的奏对说了。全皇后也觉吃惊;然而此时是病人要紧,急叫人去传太医。

忽报太后到了。全皇后,俞修容连忙出迎。只见谢太后喘吁吁的,扶着丁忧——旧称遭父母之丧。饬(chì,音斥)令——命令;告诫。

拐杖进来。杨淑妃扶着小皇子显,跟在后面。谢太后口中说道:“前回那个病,还没有复元,怎么又吐起血来了?你们又是哪一个激恼了他?”全皇后俞修容不敢则声,跟着进来。谢太后伏在床前道:“官家,你怎样了?”度宗道:“孩儿没有甚病,太后不必忧心,略歇一会就会好了。”谢太后出来问起端的,全皇后把上项事由说了一遍。谢太后也多紧锁双肩。

歇了一会,医官来了。请过脉,说是急怒攻心所致。今把恶血吐出,转易用药。出去拟了药方进来,谢太后叫取药来,看着煎服了。不一会度宗睡去。谢太后方才交代俞修容等好生服侍,上辇回宫。全皇后却就在修容宫内用了夜膳,看度宗醒过两回,没甚动静,方始带着嘉国公回去。临行又叫杨淑妃不必回宫,在此帮着服恃。杨淑妃唯唯答应。

是夜杨、俞二人不敢睡觉,静悄悄的坐在外间,守到天明。谢太后早打发人来问过。全皇后又到了。传了医官进来诊过,说脉息平了好些,又拟了药方服药。度宗就床上坐起,全皇后坐在床前,度宗又把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全皇后道:“陛下且请放心,保重龙体要紧。”度宗道:“贾似道总说外面军务没甚要紧,朕想明日叫他自己领兵出去御敌,看他自己用兵,如何奏报。”说罢,叫近侍取过笔砚。近侍就端了一张矮脚几,放在床上,放好笔墨。度宗写了一道旨意,给全皇后看。全皇后接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道:“贾似道着开府临安,都督诸路军马,出驻沿江一带,相机御敌,即日出京,毋稍迟缓。”全皇后尚未看完,度宗忽地又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全皇后、杨淑妃等吃了大惊,急忙上前扶往。近侍撤去了矮脚几,方欲扶度宗睡下,只见他接连又吐了三四口。急得全皇后一面叫人传医官来,一面叫人奏报谢太后。

谢太后因年纪大了,又担了心事,昨夜一夜未曾睡着。此时恰待要歇歇,闻得此报,只吓得魂不附体。即刻叫备辇,宫女奉过拐杖,又一个宫女搀扶着上了辇,一直向俞修容宫里来。恰才到得门前,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谢太后这一吓非同小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六回死溷厕权奸遗臭请投降皇帝称臣

却说谢太后到得俞修容宫门时,已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吓得连忙下辇,连走带跌的奔了进去,此时大众心也慌了,礼法也乱了,皇后、淑妃寺也来不及迎接了。谢太后走近御榻前,只见度宗面色改变,喉中一寸气不绝如丝。

全皇后、杨淑妃忙着灌参汤。俞修容站在旁边啼哭。谢太后走近一步叫道:“官家,你这是做甚么呀?”说着声也嘶了。度宗听见谢太后声音,微微开眼说道:“太后请便,孩儿没事。”谢太后见这般光景,忙叫去传百官,不一会,文武诸宫部齐集宫门请安。贾似道虽是丁忧,他却是早有诏旨夺情起复的,当下也到宫门候旨。不多时,只见内监传出谢大后懿旨,叫商议后事。

又一个内监传宣工部官员,叫预备吉祥板。诸官知道大事不妙了,各各循职去议事。又歇了一会,忽听得谢太后有旨,召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进内。三十闻旨,即刻进宫朝见。只见谢太后哭得泪人儿一股,说道:“皇帝龙御上宾了!卿等务当同心协力,扶佐幼主。”陈宜中道:“一向未曾册立东宫;不知此番遗诏,立哪一位皇子?”谢太后哭道:“为的是没有遗沼,才召卿等商量呀。”陈宜中奏道:“我朝家法,应与立长。当日杜太后临终交代太祖皇帝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也。’自当立长君力是。”贾似道道:“立长君之说,虽是家法如此;然亦要所立之长君,确是年长能办大事的方是本意。如今三位皇子,年纪都差不多,皇长子却是杨淑妃所出。皇后所出之皇子,只小得三岁,以目前大局而论,自当立嫡为是。”谢太后道:“贾卿之言甚是。”留梦炎道:“国不可一日元首,就宜请皇子即皇帝位。”谢太后答应道:“卿等且到外面伺候。”三人遵旨退出。

谢太后即传内侍排了法驾,怀抱着年方四岁的嘉国公显,上了逍遥辇,到金銮殿上来,行即位大礼。百官山呼舞蹈己毕,礼臣拟定了诏旨:“溢度宗皇帝为大行皇帝,尊谢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全皇后为皇太后,改明年为德祐元年。”谢太后又传旨:“封陈宜中为左丞相,留梦炎为右丞相。封皇弟昰为吉王,昺为卫王。”又拿出度宗临终所写的诏旨,交给贾似道,叫他襄办大事之后,即遵遗旨,择日出师,其余文武百官俱加一级。贾似道只得谢恩。大礼已毕,方欲退朝,内侍奏报俞修容服毒殉节了。谢大后又是伤心,只得回宫料理。一众百官礼成之后,便请哭临。哭临过了,方才出来颁发哀诏。从此足足忙了十多天,方得略略停当。

贾似道恨着度宗临终时还要亲手写了诏旨,叫我出兵,这明明是不甘心我在家享几天福,我这番出去,好歹带了元兵进来,做个一不做二不休。看你剩下的孤儿寡妇,其奈我何!想定了主意,就择日出师,自家先到校场点兵三日,派定了孙虎臣做副将,夏贵做先锋,自家统了中军。临行再三叮嘱留梦炎,好生在意,留心将来问事新朝,然后辞朝,又别了诸官,统领着十三万大兵,离了临安,向芜湖一路而去。等大兵到得芜湖时,探马报说沿江上下全是元兵,江阴已经失守,常州已经被屠,常州城内鸡犬不留,知常州府事家铉翁不知去向。芜湖一地,前后都是敌兵。这种消息,倘是别人听了,自然少不得要大惊失色的,谁知道这位贾似道却全不在意,他自以为与伯颜是通的,任他多少元兵,都是与我自家兵一样。安营已定,即问左右:“此时有甚么时鲜物件?”左右道:“此时柑子最好。”似道便叫兵丁到百姓人家去劫掠了二三百担柑子,打听得伯颜尚在鄂州,即修了一封书,差人将柑子去送与伯颜,更约定彼此不交兵,只等元兵来时,自家便退让。交代已毕,自家即舍陆登舟,在船中居住。

原来贾似道出兵时,另用了十多号大船,装了一众姬妾及细软金珠等物,由水路随行,此时乐得在船上与众姬妾作乐。等了多计,只见那送柑子的使者回来报说,“伯颜得书大怒。说相爷屡次延约,不将张世杰调开,致使他兵到鄂州时,失了好些人马;如今还要通情,是万万不能的。还有一句不好听的话,在下不敢说。”似道听了一席话,已是呆了,今又听到此言,因问道:“他说甚么?你只管直说不妨。”使者道:“他说传话相爷,叫相爷洗颈就戮呢!”似道听了,怒又怒不得,骂又骂不出,只气得目瞪口呆,良久叱退了使者。又想了许久,总是没法挽回,忽然想着:“吕师夔,他是新近降元,在伯颜跟前,想必可以说话,何不托他呢!”想定了主意,又修一封书,备了好些金珠礼物,差一名心腹家人,贵往江州去投递。这里眼巴巴的望着回信,忽报说安庆守将范文虎投降元朝,在伯颜前自告奋勇,愿当前敌。伯颜大喜,封了他做两浙大都督。文虎领了大兵,水陆并下,不日便到。贾似道大惊失色,还仗着自家与范文虎素日相识,便想写信去通个情好,正在修书之际,忽又报说怕颜移檄各处,招人投降,来者不拒,内中单指明:“如贾似道投降,不得允许!”似道这番大夫所望,只得登陆到营中与孙虎臣、夏贵去商量迎敌。次日范文虎亲领大兵到来。贾似道只得硬着头皮,同孙虎臣、夏贵领兵出营,列阵以待。似道的意思还想在阵前与范文虎打话,希冀还有个商量。怎当得元兵势大,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卷地而来。宋兵哪里还立得住阵脚,未曾交绥,先自望风披靡,任凭孙虎臣与夏贵两个百般镇压,只是镇压不住。贾似道杂在乱军之中,弃了衣甲,逃至江边,仍上船去,忙叫:“开船,开船。”舟子不敢怠慢,忙忙的解缆启碇,请命:“到哪里去?”贾似道惊魂方定,爸一想道:“我闻得扬州风月最好,到扬州去吧。”舟子领命,乘着顺风,向扬州而这里孙虎臣败下阵来,只得退了入城,设法守御,却不见了元帅。叫人到江边船上去寻时,却连船也不见了。孙、夏二人,叫人四面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寻了三四天,总寻不着,只得写表申奏朝廷去了。谁知贾似道顺着江流,又遇着顺风,不到几天,便到了扬州。他料到芜湖已经失守了,却写了一本奏称孙虎臣卖阵,以致失了芜湖;如今大兵退至扬州,请添兵救应。

两家本章,不先不后,同日到了临安。此时德祐皇帝尚在怀抱,故太皇太后谢氏,垂帘听政,天天召见百官,不似度宗的时候,动不动一年半年都不坐一次朝堂。陈宜中又不似贾似道专事蒙蔽,留梦炎虽受了似道的嘱托,却又由不得他一人专权。这天两家本章到了,陈宜中一并呈上,太皇太后看罢,不觉慈颜大怒,说道:“孙虎臣、夏贵还在芜湖,贾似道何以退到扬州?据孙虎臣的本说,败了一阵,便失了似道,可见得他是望风先逃的了。先皇帝在时,他就将军务一律蒙蔽;故先皇帝临终时,有意叫他出去领兵,要看他如何奏报。他今竟然如此,卿等重重的议他一个处分来。”陈宜中领旨。

太皇太后又看下一个本章,却是御史大夫翁合奏参贾似道的,大约说是:“似道以妒贤无比之林甫,辄自托于伊、周,以不学无术之霍光,敢效尤干燥、莽。其揽权罔上,卖国召兵,专利虐民,滔天之罪,人人能言。乞远投荒昧,以御魑魅”云云。太皇太后看署,连这个本章一并交与陈宜中,又议了一会军事,方才散朝。

到得次日,百官都纷纷的上本要参似道,内中有一大半是要杀他的,也有几本牵连着别人的。好个望风驶船的留梦炎,恐怕台谏各官,牵连着自己,他却也拜了一本,说:“贾似道卖国求荣,请速正法。”太皇太后到此时,也不等陈宜中议处分,便降旨将似道革职,查抄家产,姑念是三朝旧臣,贷其一死,押解往循州安置。

陈宜中奉旨下来,即去抄了诏旨,备办公文,正要委人去押解,只见一人上堂拜揖道:“可否求相爷将此差使委卑职去办。”宜中看时;却是会稽县尉郑虎臣。此时团俸满到临安引见,可巧出了这个差使。原来郑虎臣的父亲,是被贾似道害杀的,所以他求了这个差使,要替父亲报仇。陈宜中却不在意,左右总是要妥人的,因此就委了他去。郑虎臣不胜之喜。别了宜中,赍了公文;带了差使,出了临安,策马向扬州而去。似道此时,还在鼓里做梦呢!在扬州打起公馆,天天带了众姬妾去游平山堂,访二十四桥古迹,好下逍遥快活!忽然这一天门上报说:“有圣旨到。”似道便叫进来。门上出来了半晌,回说道:“那位钦差面上恶狠狠的,说圣旨到了,不是叫进来的活,要排香案接呢,并且还带了好些差役前来,不知何意。”似道还料不到有甚事,叫排了香案,开了中门迎接。郑虎臣大踏步昂然而入,当中朝南立定,开读了诏旨。似道这才吃了一惊,虎臣便叱令差役,褫去了他的冠服,上起刑具。似道说道:“我是朝廷大臣,纵然犯罪,也该留些体面。”虎臣喝道:“胡说,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叱命锁在一旁,方才请了江都县尉来,查抄了各种物件。

闲话少提,且说郑虎臣当下督着众差,押解贾似道上路,自己策马先走,交代说:“倘他走不动时,着实与我痛打。”一连几日,可怜一个金枝玉叶的当朝宰相,已经走的双脚肿烂,打的遍体鳞伤,着实走不动了。怎禁得郑虎臣早起上马时,先打二十皮鞭,叫做“上马鞭”;晚上投站时,又是二十皮鞭,叫做“下马鞭”。到了这日,贾似道没奈何,只得对郑虎臣跪下,哀求道:“我今日认真的走不动了,好歹求你给我一顶小轿吧。”虎臣兜脸就是一个巴掌,喝道:“好没规矩。甚么你呀、我呀的乱嚷起来。”似道忙道:“是、是、是,犯官不敢没规矩。”虎臣兜胸又是一脚,喝道:“甚么犯官个犯官!你知道做官的犯了事,还没有定罪,方是犯官,定了罪,便是囚徒。”

似道已是浑身痛楚,又吃了这一脚,不觉跌倒在地,只得熬着痛爬起来,哭道:“老爷息怒,囚徒不敢了。”

虎臣心下想道:“这几天这老牸的罪,受得也可以了。倘苦苦的逼他走,万一他死了,岂不便宜了他!莫若叫他多受几天罪,等趁个便儿,我亲手杀他,岂不是好!”想定了主意,即叫备了一乘小轿,将似道绑在轿内,揭去轿顶。此时六月天气,太阳十分厉害。虎臣叫差役轿夫,都戴上草帽,只管缓缓而行。只有似道在轿内,没有轿顶,终日在太阳底下晒着,几乎又晒出他的膏油来,热的气也喘不出;欲向虎臣求情时,他不是一拳,就是一脚。有时他马鞭在乎,趁便就是儿鞭,因此只得忍气吞声而受。向日捱了那些皮鞭,已是皮开肉绽,血液淋漓,此时又被太阳晒了几天,索性溃烂起来,臭不可闻。抬他的轿夫,闻着他的臭气,便臭乌龟臭忘八的乱骂一阵,好不难过。这一日正行之间,只见天上一片乌云,将太阳盖住。似道心中暗喜,而且一阵一阵凉风吹来,颇觉爽快;虽不及从前水阁凉亭的快活,却较前几天像生晒人于似的舒服多了。不期一转眼间,雷电交作,大雨倾盆。虎臣同差役急急走到一间古刹廊下避雨,却叫轿夫将似道放在露天底下,落得他淋漓尽致,叫苦连天,百般哀求,虎臣只做不听见。

这雨竟落到黄昏时分,眼见得不能上路了。虎臣抬头看这古刹,上头挂着“木绵庵”三个字的匾,举手将山门打了几下,一个小和尚出来开门。虎臣便向他求宿。小和尚到方丈里说知了,自有知真和尚出来招呼进去,待茶待饭。知道是押解贾似道的,大家争青要看看贾丞相。似道晒了几天,又被这场大雨,兜头一淋,竟自发起寒热来,浑身如火炭一般,哼个不住。有两个老和尚看见了,连声念“阿弥陀佛”。当夜虎臣在禅房住宿,将似道丢在廊下。到了二更时分,忽听得窗外有人道:“贾丞相,这里使不得,佛地是要洁净的呀,后面有茅厕呢。”原来是小和尚添了佛灯油下来,见似道就在廊下大解;所以招呼了两声,说完自去了。虎臣听得,走出来看时,见似道在暗地里一步一捱的往后面去,心中想道:“他今日病了,既伤且病,想来必不能久长的;倘被他自家死了,白便宜了他,不如结果了他吧。”想定了,跟着他去,只见他哼哼的走到后面,找着厕所,方欲上去,虎臣叫声:“贾似道!”似道吃了一惊,黑暗中不知是人是鬼,回头看时,隐约认得是虎臣,越发吓的抖了。虎臣道:“贾似道,我今日亲手杀你:一则代我父亲报仇。二则代天下人杀你。你好好的死,免得话着受罪吧。”说罢,伸手一推,似道立脚不稳,倒栽葱跌到粪缸里去,一头便到了缸底,两条腿还在缸边。虎臣一手拿着他两只脚,起先还有些挣扎,两只手在缸内乱抓,不到一列工夫就停了。虎臣将手一松道:“好了,这才真个是‘遗臭万年’呢!踱了出来,想起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天明时闹起柔,是要不得了的。纵使说他自己跌下去死的,但未免要惊官相验,验见他那遍体伤痕,我这滥用私刑的罪,也不能免的。如今大仇已报,更无所恋,不如走吧。”于是等到更深时,悄悄地开了山门,牵出马来,扳鞍踏蹬,加上一鞭去了。郑虎臣是从此走了。看官记着,下文方有得交代,他还建了许多事业呢。据正史上说起来,是陈宜中到漳州去,把他拿住了,在狱中瘐毙了他,算抵贾似道的命的。但照这样说起来,没有趣味,我这衍文义书也用不着做,看官们只去看正史就得了。如今这些闲话,且收拾过不提,连第二日木绵庵内怎样报官相验,也不去赘他了。

掉转笔头,再讲临安的正事罢。当时留梦炎虽然也参了似道一本,他见大皇太后盛怒之下,以为必要杀似道的,谁知只发往循州安置,恐怕他还有复起的日子,心中未免不安,不住的在那里打听消息。一日巫忠来拜访,闲谈中说起太皇太后每谈及贾似道,常有要赦他的意思,咱也想趁便代他讨个情,也不枉相好一场。留梦炎不听这话犹可,听了犹如天雷击顶一般,送巫忠去后,便暗暗的将家眷送出城外,又悄悄地运出好些细软,一切都停当了,他却少陪也不说一声,就此溜之乎也去了。

到了次日,朝中丢了一位宰相,岂不是同芜湖打仗,丢了元帅的一般笑话么?此时只剩了陈宜中一人在枢密院办事,却又接二连三的接着警报,从前警报还是告急,如今竟都是失地之报了。池州失了,权守赵昂发殉了节。

芜湖失了,孙虎臣退守泰州。饶州失了,知州事唐震尽了忠。其余也有开门投降献地的,也有支侍不住以致失守的。看得陈宜中心乱如麻。忽又报平江府失陷,伯颜已至平江。宜中大惊,急请太皇太后临朝,鸣钟击鼓,召集百官,会议大事。太皇太后道:“此时纵使如何会议,也议不出甚长策来,还是设法遣使求和,暂救目前之急吧。”陈宜中道:“事已至此,‘讲和’两个字,恐怕北朝未必肯从。”太皇太后道:“说不得一个‘降’字,也要隐忍着。且顾目前的了,只是谁可去得呢?”御史刘岊出班奏道:“臣愿往。”太皇太后道:“事不宜迟,即要速去。”刘岊道:“臣今便行。”说罢,辞去了。

太皇太后又叫一面草诏,诏天下勤王。陈宜中道:“勤王之诏,颁了多时,总不见有何处兵到。”忽黄门官奏报,江西提刑使文天祥,率兵入卫,在宫门候旨。太皇太后忙叫宣入。文天祥见驾已毕,奏道:“如今事势危急,急宜令吉王、卫王,出镇闽、粤等处。”太皇太后道:“他们都是一点点小孩子,有何用处?”文天祥道:“终是赵氏一脉,虽然年纪小,不能不令其出镇,以备万一。倘怕年幼,只须拣派亲信之臣辅佐便是。”太皇太后会意,就传下懿旨,进封吉王昰为益王,出镇广州,叫杨淑妃同去,派驸马都尉杨镇做护卫。又派杨淑妃的兄弟杨亮节做王府提举。进封卫王昰为信王,出镇福州。派俞修容的兄弟俞如珪做王府提举。择日起行。其余随从官员,不必细表。喜得又接了头报,说张世杰领兵勤王,不日可到,太皇太后略觉放心。过了几天,御史刘岊回朝复命,言:“伯颜不肯讲和:还有无礼之言,臣不敢乱奏。”太皇太后道:“事已至此,但说不妨。”刘岊奏道:“伯颜说除非是投降。臣便斗胆同他商量投降的事,他要每年进贡二十五万两银子,二十五万匹绢。臣亦斗胆代应允了。后来商量到彼此称呼,臣谓只可称北朝皇帝为伯父,皇帝自家称侄。谁料泊颜不肯,说姓奇握温的与姓赵的没甚瓜葛,用不着甚么伯侄称呼。既然降了,就要称臣。”太皇太后咽住了喉咙说道:“但能保全社稷,说不得称臣也要从他的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七回痛蒙尘三宫被辱辟谣琢二将怜忠

话说太皇太后欲图旦夕之安,情愿奉表称臣。就叫词臣拟定了降表草稿,仍着刘岊送去,给伯颜看过合式不合式。刘岊领旨赍了表文稿子,到了平江,见过伯颜,将稿呈上。伯颜看过一遍道:“虽然如此,还要叫你们主子交代各路守将,一律投降。我兵到时,自然秋毫无犯,倘若不然,我仍是杀一个寸草下留。你快回去,叫临安百姓,家家门上都要贴个帖儿,写着‘大无顺民’四个字。你们也该准备犒军礼物,我随后便来也。”刘岊诺诺连声退出,回去奏闻。太皇太后大惊道:“我只道投了降,他便不来,谁知仍是如此,只得依他而行的了。”说罢,又哭起来,对陈宜中道:“卿去备办一切吧。”哭倒在龙床之上,众内监搀扶上辇,回入宫去,从此就病倒了。

不一日张世杰勤王兵到,将兵扎在城外,自家匹马进城,到宫门请旨。

黄门官传了进去,良久出来说道:“奏了内谕,太皇太后慈躬不豫,不能视朝,可到陈丞相那边去。”世杰只得出来,去寻陈宜中。只见宜中指挥众人,杀牛宰马,十分忙碌。问起情由,方知道要迸降表,恼得张世杰暴跳如雷道:“我们在外面拚性命的厮示,如何这里就投降了?”陈宜中道:“要救目前,也是没法。如今文文山也拜了相,你去访访他,从长计议吧。”世杰闻言,辞了宜中,去访文天详。只见天祥座上,先有一客。世杰看那客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镇守安仁的谢枋得。世杰不及与天祥见礼,先向枋得道:“这是叠山先生呀!何得在此?我记得起身入卫时,路过安仁,曾得一会。我沿路转战而来,路上不免有些耽搁,请问如今江西情形如何了?”枋得道:“自从将军行后,元兵便袭了建昌,又攻破了饶州。吕师夔那厮,亲带元兵来取安仁;安仁那边城低濠浅,将寡兵微,将军你是知道的呀,因此把守不住,只得退到建宁,哪知元兵尾随而来,又破了建宁。我只得齐了妻子,赶来临安请罪,方才到此,尚未到宫门请旨。”世杰咬牙切齿道:“甚么罪下罪,左右大家都投了降就算了!文丞相,你是向来讲气节的人,怎么看着一班卖国求荣的奸贼,怂恿得朝廷也奉表称臣,你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阻止阻止。我如果早赶到两天,得见那回事,我张世杰是情愿一头撞死了,也不肯看这种没廉耻的行径的。”说罢,他就大叫皇天后土,列祖列宗,那一掬英雄热泪不由的如断线珍珠一般历历落落滚将下来。文天祥叹道:“当日太皇太后只图急顾目前,以为送了降表,可免兵至临安,俟兵退后,再图善策。何期伯颜不肯退兵,必要一到临安,以示威武。”世杰不等说完,便抢住说道:“甚么示威武不示威武,只怕他到得临安时,也就不肯空过。我不管他,等他来了时,先将伯颜一枪搠死,然后杀退元兵。看你这班文臣羞也不羞?”榭枋得道:“张将军且请息怒,我们商量大事要紧,说是要杀伯颜呢,也未为不可,不过他的大兵已经深入重地了,仅仅杀他一个伯颜,他还有多少勇将呢!万一杀他不成,他反杀起来,这不是投鼠忘了忌器么!”文天祥道:“事已至此,将军再加些怒气,也是无用。如今且待敷衍过了伯颜,我们再图后举,不是我文某今日忽然沦亡了气节,须知生米已成熟饭,仗着这匹夫之勇,是不能成事的。”世杰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适间无礼,望丞相恕罪。”天祥道:“这才足以表见将军忠勇,何罪之有!”

直到此时,三人方才分宾坐下。天祥问起一路情形,世杰道:“本来由鄂州到江州时,是分水陆两路,自从吕师夔反了,水师退入鄱阳湖,及来时沿江水路,多是贼兵,故将水师也调上陆路,一起前来。”又说起宗仁、宗义之事。天祥叹道:“忠义之士,每每屈于下僚;倒是一班高爵厚禄的反的反了,逃的逃了,降的降了,反叫胡人说我们中国人没志气,真是可恨可叹。不知宗氏弟兄二人此次有随来么?我很想一见,此等义士是不可多得的。”世杰道:“现在城外,就可叫来。”随叫自己从人去叫,不一会兄弟两个都来了。世杰叫他上前见过,天祥着实夸奖了一番,又问了好些话。宗仁却对答如流。原来他兄弟二人,禀赋不同,性质各别。宗义只是一勇之夫,为人爽直。宗仁虽也是个武并,他却恂恂有儒者之风,也曾在“经”、“史”上很用过些功。天祥见他如此,愈发欢喜。宗仁也是钦仰天祥不置,遂回身便对世杰说,要求世杰做介绍,拜天祥为师。世杰笑道:“你们当面说得好好的,正好往下说去,何必要我做甚媒人?只是,你既拜文丞相为师,要好好的学他的气节,不要象世上的畜生瘟官,钻了门路,拜了阔老师,便要求八行书,往外面谋差谋缺刮地皮去罢了。”谢枋得笑道:“宗义士断不如此。将军适才何等盛怒,如何这会猛然打趣起来!”世杰道:“不是我打趣,我实在恨这班畜生,时时都想痛骂痛打他一番。我骂他畜生还嫌轻,不知要骂他是个甚么才好呢!我也知道宗仁不是这种人,因偶然听见拜老师的活,我触动起来,顺口骂他两句。就是你们文人说的,甚么‘借题发挥’的意思呢。”说的天祥也笑了。宗仁见天祥没有推托,知是允了,便端端正正拜了四拜,说道:“匆促间未曾带得蛰见,求师相见谅。”世杰道:“只要二百两银子的米票就够了。”天祥笑道:“张将军如何只管取笑?”因问宗仁表字。字仁道:“愚兄弟一向处在下僚,没有表字。”天祥道:“罢罢,老师呢,我也不敢当。不过我甚爱你们这一点忠义之气,早晚同你讨论讨论也好。我今先送你们各人一个表字吧。你居长,可叫伯成,合你的仁字。你令弟居次,可叫仲取,合他的义字。”宗仁、宗义都上前谢过。宗仁便要辞了世杰,跟随天祥。世杰自然应允。忽报说伯颜兵已到,离城十里扎住。太皇太后扶病临朝,召百官议事。

天祥急急入朝。张世杰、谢枋得仍到宫门候旨。太皇太后一并召了进来,便要商量如何送表去。天祥奏道:“奉表称臣,究竟过于辱国,臣当冒死到元营力争此事,或能争回万一,亦未可知。”太皇太后道:“先已应允了,并且稿子都送他看过,只怕争也无益。”枢密使吴坚出班奏道:“天祥之言是也!且尽人事做去,成否再听天命便了。”太皇太后即准奏,就叫文、吴二人做祈请使,到元营面议。天祥、吴坚辞了朝,各带着两员门客,上马同去。天祥带的是宗仁,还有一个杜浒。这杜浒表字景文,也是天祥的门生。当下一行人来到元营,入见伯颜。伯颜道:“你等送降表来么?”天祥道:“非也。特来与将军商议两国大事,如今宋室虽说衰微,南方半壁,尚自无恙,未尝不能立国。叵耐我朝群小弄政,引进的多是含生怕死之徒,一旦听得将军兵到,遂建议要降。试同一国之君,哪有降的道理,所以我朝忠义之士,一闻此言,莫不怒毗破裂。今我太皇太后,特命某二人来与将军约,请将‘投降’,两字,暂搁一边。再讲修和,若北朝以宋为与国,请将军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策之上也。若欲毁其宗社,则淮、浙、广、闽,尚多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将军思之。”伯颜道:“前日刘岊来送到草稿,我已经申奏朝廷去了,如何可以挽回?况且你们已经有言在先,又何得反悔?难怪得我在北边时,就听得说‘南人一无气节,二无信行’的了。”

天祥怒道:“将军说哪里话来,这是关系我国存亡的大事,自当从长计议,何能说是反悔!何能说是无信!至于无气节的话,在将军不过指叛中国降北朝之人而言,不知叛中降北之人,都是中国最不肖之辈狗彘不若之流罢了,断不能作为众人比例的呢。譬如北朝虽有人类,却不能没有畜生,今将军欲举中国之畜生,概尽中国之人类,如何使得呢?”伯颜道:“然则你们南朝如何用这班人守土呢?”天祥道:“朝廷失于觉察,误用匪人秉政,所以汲引之人,都是此狗彘之辈,莫非命运使然罢了。”其时吕文焕、黄顺、吕师夔一班人都在旁边,听了天祥此言,一个个都羞的无地可容。当下伯颜便送吴坚先回去复命,却留下天祥。天祥道:“将军既不允所请,也要放我回去,如何留下我来?”伯颜道:“丞相为宋朝大臣,来此议事,责任非轻,故留在此,早晚好商量大事,不必多疑。”说罢,便叫左右引到别帐去安置。当下吴坚回到城内奏知此事,太皇太后没法,只得命词臣写了降表,送到元营。伯颜见了,就差了几员文武官几,带了一千元兵,人临安城去。一时临安,城中百姓,都写了“大元顺民”的帖子,贴在门上,以为如此顺从这奉天承运大元皇帝的大兵,可以不致骚扰了。谁知仍是强赊硬抢,掳掠奸淫,无所不至。可怜这班百姓,受了茶毒,还没有地方去控告,只得忍气吞声而受。那几个文武官儿,奉命进城,先封了府库,又将各种图书册籍,取个一空,纵容兵丁,分占各处宫殿。可怜宋室大臣,哪个敢争论一句。

张世杰屡次三番要杀起来,又因伯颜大兵近在咫尺,恐怕惊了三宫,只得耐着性子。忽然一日有人报说元兵抬了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去了。世杰又惊又怒,便要去抢夺回来,忽又想起事情不可卤莽,且去寻叠山商量,想罢便去寻谢枋得,枋得道:“三宫昨日已经出城,此时想己在元营了,如何去抢得来?将军不来商量,我也正要访将军去。此时大事尽去,幸得益、信两工在外,将军急宜引兵他去,以图后举。即下官也要就此他去,再作后图的了。”世杰闻言,辞了枋得,率领陈瓒、宗义及所部兵士,浮海去了。

原来伯颜留文天祥在营中,见他举止不凡,有时与他谈论,他却绝无屈节的意思,因想留下此人,以佐宋帝,终恐久后要报仇,不如趁此时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一个绝望,故传令进城的官儿,将太皇太后及全太后德祐帝虏了出来,一面差人追益、信二王。可怜太皇太后此时病在宫中,元兵不由分说,便要扶她出去,争奈她是个病人,扶她不起,于是连所睡的龙床,一并抬起来,十来个人拥着就走。全太后方抱着德佑帝,被他们也簇拥着上了一顶小轿,抬着向元营而来。到得元营时,伯颜叫带入后营安置。全太后没法,只得到后面来。入到后面,只见地上摊着一条芦席,太皇太后躺在上面,四面一看,空洞洞的桌椅也没有一张,只有横七竖八的地上摊着些芦席,全太后不禁放声大哭,走近太皇太后前问候了一番,席地坐下。婆媳相对流泪,并没一言。看看天色已晚,只见一个靴兵,拿了一只烤熟的整牛蹄,放在面前,又放下两把小刀子。全太后看时,那牛蹄的皮也不曾剥下,上面烧的焦一块黄一块,内中还有许多未曾刮净的毛,一股腥膻之气,向鼻孔内乱攒,恶心还来不及,如何吃得下去!争奈德祐帝半天没有吃的,饿得他叭叭乱啼,全太后只得取刀来切下一片,取来一闻,又是腥,又是臭,说道:“官家,不吃也罢。”德祐帝如何肯依,抢在手中,向嘴里乱塞。刚刚吃下去一块,忽然一个恶心,哇的一声,尽情吐了出来。急得全太后要哭,忽听得帐外一人叫道:“不要哭了,你家甚么文丞相武丞相要来见你呢。”一面叫着,一面进来。此时太皇太后昏昏沉沉的睡在地下,全没听见。全太后听得是自家人来见,犹如孩童得了亲爹娘一般,好不喜欢!忙叫:“快宣进来,快宣进来。”那人道:“好不害臊,做了囚囊,还要摆皇帝家的架子宣呀召呀呢!”说着,出去了。

不一会只见文天祥进帐来,俯优在地,奏道:“使三宫受惊,臣等之罪,万死莫赎。”全太后放声大哭。德祐帝见太后哭了,虽不知是甚事,也哇哇的哭起来。哭的昏沉睡去的太皇太后也醒了,微微开眼,见文天祥俯伏在地,还有两个不认得的跪在大祥身后。太皇太后喘吁吁的道:“丞相起来吧,到这个地方了还……”说到此处,便喘的说不下去了。声音太微,天祥还没听得。

全太后听了,因勉强止住哭,一抽一咽的说道:“丞相请起来吧,老太后给丞相说话呢。”天祥奏道:“不知太皇太后慈躬如何了?”太后道:“今日受这一惊,益发沉重了。”天祥道:“总是臣等死罪。”说着,在后头那两人手中,取了一盂白饭,一匝薄粥,两碟小菜,进上来。可怜桌子也没有一张,只得摆在芦席上,那地又不平,几乎把一匝粥打翻了。德祐帝便忙着要吃,全太后道:“难得丞相忠心。但不知从哪里觅来的?那二位又是甚么人?”天祥道:“臣虽被伯颜软禁在此,然而供应饮食,还不曾缺。今日听得二宫圣驾到此,便急急要来请见,怎奈这里监守极严,不得进来。”适才送饭来的人对臣说道:“文丞相,你好造化!有的好吃好喝。你们太后皇帝,只吃得一只炙牛蹄,还是臭的呢!’臣听了此言,不敢自用,解下腰间金带,贿了监守的人,特地送进来御用。那两个一名杜浒,一名宗仁,是臣的门生,并未授职。”全太后道:“难得卿等一片忠诚,但愿天佑宋室,将来恢复江山,必当裂上分茅,以报今日。”又抚着德佑帝道:“官家,你要牢牢记着呀,我们今日才是‘素衣将敝,豆粥难求’的境在呢!”话犹未了,只见那监守的人,恶狠狠的拉着天祥就走,说道:“再迟叫元帅知道,我们担当不起呀!”天祥尚欲有言,全太后道:“丞相方便吧,莫要激恼了他,下次不得进来,我姑、媳、母、子三人,此时全靠的是丞相呀。”天祥只得辞了出来。这里全太后起身,端了一瓯薄粥,喂太皇太后去吃,只吃了几口,便咳呛了,摇头说不吃,全大后自家也是苦的吃不下咽,只有德拍帝爬在地下,一把一把的不分是饭是菜,抓着了便往嘴里送。全太后见了这等情形,又是气恼,又是苦楚,思前想后,又不觉落下泪来。看看天色己夜,一片胡茄之声四起,帐内黑黑的,并没有一个灯火。德祐帝又哭个不了。忽然看见两行人把,大放光明,一班鞑兵,拥着一个将官,手中挽着十多个人头,走进帐来,对着全太后一掷,骨碌碌血淋淋的滚满一地。吓得全太后不知是何事故,仰面一交跌下。德祐帝慌得没处躲藏。那将官发话道:“这是卖放文天祥见你的人,我家元帅查着了,砍了头来,叫你们看看。此处你容身不得,元帅叫连夜解你们上燕京去,走吧。”说着,不由分说,把全太后及德祐帝推人一顶小轿内,又用二块破板,安放了太皇太后,抬起来就走。这一去不知如何下落,且待下文交代。

再说伯颜叫人押解了宋室三宫去后,思量留下文天祥在营不妙,恐他又生别事,叫人将他师生三人,送到镇江,暂行安置。三人到得镇江时,也同在元营一样,有人监守着,寸步难行,住了好些时候,要想一个脱身之计,总没机会。恰好一天是伯颜生日,元主特地差官责了礼物来赐寿。伯颜时尚在临安营中,大徘筵席,与众将官宴饮,传令各处营盘,是日各兵丁一律赏给酒肉,监守天祥之人,也得了一份酒肉,到了晚上,吃得烂醉如泥。宗仁出外,看见这个光景,便悄地去牵过三匹马来,与天祥、杜浒一同跨上,悄悄的出了营门,不辨东西南北,加上一鞭,任那马信脚跑去,不到一时,走到江边。

天祥指着对江道:“听说真州未夫,我们能渡到那边便好。”宗仁便下马沿江边去寻觅渡船,恰好一只渔舟,泊在那里,宗仁便呼渡,惜船大小,只能渡人,不能渡马,于是三人弃了马匹,跳上船去,渡过江来。

恰好在江边遇见一队宋兵巡哨,那领兵官便是真州权守李庭芝部下先锋苗再成。当下再成见了天祥大喜道:“丞相得脱虎口,宋室江山,尚有可为,不知今欲何往?”天样道:“我想先去见李庭芝商量。”再成道:“不可!

先数日真州城中,起了一个谣言,说伯颜打发一个丞相到真州来说降;丞相若去见他,他必疑心及此。今不如先在驿馆歇下,待某先去禀知,看是如何情形再处。”天祥依言,在驿馆歇下,苗再成自去了。不到半日,即回到驿馆,对天祥道:“如何!某知李权守必疑到丞相也。某入城告知此事,他果然疑心丞相是说降的,叫某来取丞相首级。某想自军兴以来,守土之人,叛的叛了,降的降了,哪个及得丞相的气节!今某赠马三匹,请丞相投向扬州去吧。”天祥大惊道:“如此,我不得不行,但不知将军如何覆命?”再成道:“某只说丞相闻风先行,追赶不及罢了。”天祥遂谢过再成,同杜、宗二人上马而去。行不到二十里,忽听得后面銮铃响处,有人大叫:“文丞相慢行。”天佯勒马回头看时,只见为首一员武将,率领二十余骑追来,见了天祥滚鞍下马,声喏道:“某乃李权守部下副将二路分是也。”天祥道:“这又是李权守叫赶我的。”二路分道:“正是。”天祥叹道:“李权守终久疑我,我便回去与他分剖明白吧。”二路分道:“使不得。权守此时正当盛怒,回去必遭毒手。今某奉权守之命来追丞相,某想丞相气节凛然,人人都钦仰的,至于权守的疑丞相,也是一股忠义之气,不过未曾细细寻思,误听谣言罢了,久后终当明白的。某恐丞相路上缺乏资斧,备得金珠在此,不敢说赠烬,乞丞相笑纳。”天祥道:“得蒙仗义释放,己是铭感不忘,厚贶断不敢受。”

二路分再三相让,见天祥只不肯受,便将金珠委在地下,上马对天样说一声:“丞相前途保重。”回马不顾而去。天祥不胜太息,只得同杜、宗二人将金珠分缠腰际,上马向扬州而去,到得城下时,已是四鼓,不便叫门,且下马歇息,欲待大明进城。此时四面寂寂无声,忽听得一人在城上道:“奉大守命,今日真州李权守文书到此,有能杀文丞相者,将首级去见,赏千金。你们大明留心盘查出入。”天祥等三人听得,惊得手足无措。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八回走穷途文天祥落难航洋海

张世杰迎君却说当下文天祥听了城上的话,不觉大惊。思量此时无地可投,算来算去,只有由通州出海一路,可以投奔;然而这一路却是敌兵甚多,路上恐有不测。此处又非久居之地,只得同杜、宗二人,跨上了马,向通州一路而去。

走不多时,天色已亮,只见道旁一座古庙,三人下马,入内计议,只见里面先坐着一人,麻衣麻屡,戴一顶草冠,系一条草带,手中拿着一根四尺来长的竹竿,挑着一块三尺来长的白布,上写着“汉族遗民星卜”六个字。

天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谢枋得,不觉又惊又喜道:“难得叠山在此相遇,请问何以到此?”枋得道:“自从丞相去后,不久元兵就到临安城内,可怜那一番淫掠,真是惨无人理,后来又听得三宫北狩,那时张世杰来同我商量,后来闻得他航海而去,大约取道温州,再图恢复去了。不到几日,元兵便去,可怜临去那一番杀戮,真是天愁地惨,日月无光。那时我想杂在城中,徒死无益,因此改了冠服,变了姓名,混出城来,一路以卖卜为生,喜得无人盘洁,故一路到此。不知丞相何来?”天祥也将别后之事告知。又劝枋得同去找寻二王,希图兴复宋室。枋得叹道:“天下事已经至此,一定无可挽回,我纵去也无益,还望丞相努力。”文天祥诧道:“何以叠山先生也出此言云岂不闻‘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么?”枋得道:“我岂不知此理,但我看得目下决难挽回,丞相可去尽力而为,我虽是芒鞋草履,须知并不是忘了中国,不过望丞相努力在朝,待我努力在野;丞相图的是眼前,我图的是日后。”天祥道:“日后如何可图呢?”枋得道:“丞相此言,莫非疑我迂阔么?你看元兵势力虽大,倘使我中国守土之臣,都有三分气节,大众竭力御敌,我看元兵未必便能到此,都是这一班人忘廉丧耻,所以才肯卖国求荣。元兵乘势而来才致如此,丞相,你想置身通显之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无知小民,自然到处都高揭顺民之旗,箪食壶浆以迎胡师的了。古人有言:“哀莫大于心死。’我们中国人人心一齐都死完了,如何不哀!我此去打算以卖卜为生,到处去游说那些缙绅大族,陈说祖国不可忘,‘胡元’非我种族,非但不能推戴他为君,并且不能引他入中国与我混杂的,如丞相此去,可期恢复,固属万幸,万一不然,我浮沉草野,持此论说,到处开导,未尝不可收百十年后之功。”

天祥听罢拱手道:“先生真是深心之人,敢不佩服!”又顾杜、宗二人道:“我是受朝廷厚恩之人,不得不以死报,你二人既未受职,何不跟谢先生去?也可助谢先生一臂之力,这也是各尽其职,与委弃责任的不同。”杜浒道:“话虽如此,只是师相此时无人作伴,好在谢先生这番后,弟子们都已听见,从此只要留在心上便是。”宗仁道:“弟子跟随师相没有几时,何忍相离!弟子但愿跟随师相,以行师相之志,谢先生之志,少不得也要随时留心。如今谢先生资此志要行于草野,弟子们即秉谢先生之志,行之于阵上行间,岂不是好?又何心远离师相呢!”谢枋得道:“伯成兄之言甚是,我们只要立定了主意,到处都是可行的,并且几个人凑在一处,到一处不过是一处;纵使游说动了,也不过是一处,何如大家分道而行,每人到一处,每人说动一处,就有几处呢!”

天祥道:“我从镇江亡命到此,不知向何处去为佳,尚望高明指示。”

杜浒道:“正是,闻得谢先生深通‘易’理,何不指示趋向?”枋得道:“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岂不知大易的道理,处常不过论的是修、齐、治、平之道;处变不过论的是天人之理,何尝有甚吉凶?世俗的人动不动以为‘易经’是卜筮之书,岂非诬蔑了‘易经’么?至于我变易冠服,以卖卜为生,这不过是要掩着靴子的耳目,暗中行我的素志罢了。难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摇了摇课筒,说甚么单单拆,拆拆单,去妄言吉凶么!”天祥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匆促之间,走到此地,实是尤处可奔,究不知从哪里去好?叠山先生倘有高见,还乞示知。”枋得道:“此去通州,是沿海的地方,最好走动,那边有可作为最好,万一不妥,那里贴近海边,也可浮海而去。大约益王、信王,必是取道温州,海路可以通得的,此是一条正路。若说江南一路,此时已没有一片干净土,倘非兵力厚集,是断断乎去不得的。”天祥道:“然则先生此时到哪里去?”枋得道:“君后蒙尘,妻子散失,我此时是一无牵挂,四海为家,可以说得‘行无定踪’的了。”说罢,立起来,持了那布招牌。长揖而别。大有“闲云野鹤”之致。天祥太息一番,与杜、宗二人,上马向通州而去。这日到得高邮,已是黄昏时分。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三人用过晚膳,就上床安歇。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门外人喊马嘶。

正在疑惑间,又不知是甚么人将房门打得一阵乱响,叫道:“快起来,快起来,元兵到了!”宗仁急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店主人,气喘吁吁的道:“元兵来了,你们快走吧,迟了他杀来,与我无干。”宗仁方欲问时,那店主人已是一溜烟的去了。此时天祥、杜浒也都起来了,三人一同出外探望,忽见一队元兵,一拥而入。三人急急闪在一旁,在黑暗的去处悄悄张望,只见一个头目居中坐下,便叫鞑兵去搜寻各房。不多一会,捉到五七个人上来,内中还有两个妇女。

那头目叫搜身,却搜不出甚么来。头目叫拉去砍了,只留下两个妇女听用。三人看到此处,不敢久留,闪闪躲躲地要想混出去。谁知门外又来了一群鞑兵,只得回身摸到后院去,寻了寻并没个后门。寻到马房内,喜得三匹马还在,只是无路可出。抬头看时,忽见马房旁边有一堵矮墙,已经缺了一角,那墙下堆着一堆断砖零瓦,知道必是先有寓客在此逃走,三人只得也逾垣出去,那三匹马无从牵得出来,只好弃了。

于是三人徒步而行,暗中摸索,喜得这条路甚是僻静,看看走至天明,并未遇见一个鞑兵。天祥道:“天色要亮了,我们如此装束,倘遇了鞑子,断难倖免,不如趁此时弃去长衣,改做乡人模样,还可以遮饰遮饰。”二人闻言道:“正该如此。”当下三人把外面长衣脱了,只穿短衣,又取些污泥,略略涂污了面目,仍向前行,转过弯来,却是一条大路。

此时微微的下了一阵小雨,一天阴云,将太阳盖住,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顺着大路走去。正走之间,忽远远的听得前面一片胡茄之声,知道元兵又要来了,急得无地可藏,四面一看,只见道旁有一间烧不尽的房屋,七斜八倒的好不危险,三人冒险入内,蜷缩做一堆,伏了良久,听得外面一阵马蹄乱响,一个鞑兵举起了手中枪,把那破房屋搠了一下,只听得泼刺一声,卜筮(shi,音适)——用蓍草占卜。又倒下半堵墙,一块残砖,恰好打到天样腿上,杜浒头面上几乎也着了两块,幸得双手抱着头,只打在乎腕上,忍着痛不敢声张。等了半晌。外面寂寂无声,方才出来探望,见元兵去远了,方敢出来。此时不敢再走大路,向斜刺里一条小路而去,天祥腿上十分疼痛,杜浒、宗仁二人扶着,勉强而行,走到晌午时分,腹中饥饿难堪,更难行动,身边又没带得干粮,只得坐在路旁小歇。

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忽见来了一群人,大约可有五七辈;也象是逃难的光景。宗仁迎上一步,拱手道:“列位可也是避兵到此的么?”内中一个后生道:“正是。鞑子的行踪没有一定的,你们坐在此处不走,万一来了,如何是好?”宗仁道:“正是,在下昨夜仓皇出走,未曾带得干粮,此处又无饭店,我师徒三人,饿的行走不动,是以在此小歇。不知列位可曾带有干粮,乞卖些与我们充饥,不论价值。”那后生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吃的是最要紧,谁要你的钱财来,干粮是有的,却不肯卖。”内中有一老者对那后生道:“哥儿,不是这等说,我们同在难中,都是同病相怜的,我们既有在此,就该给些与他才是。”那后生听了老者之言,便在囊中探出了六七个烧饼,送给宗仁。宗仁便问:“要多少钱?”那后生道:“我说过不要钱,是送给你的。”宗仁便请问姓名。那老者笑道:“我们同是国破家亡的人,逃避出来,不过得一日过一日,得一时过一时,想来大家总不免要作刀头之鬼,你受了几枚烧饼,还要请问姓名,难道还想有甚安乐的日子,供我们的长生禄位么?还是希图日后相逢,再行酬谢呢?我这个不过是行个小小方便,奉功你也不必罗嗦了,快吃了走路罢,提防鞑子到了,连一日也活不成呢。”说着一行人自去了。

这里宗仁捧着烧饼,来献与天祥,大家分吃了,略略好些。又歇了一会,方勉强起行。走不到十里路,只见迎面一行人,飞也似的跑来,口中乱嚷:“不好了,不好了,鞑子来了,快走吧!”天祥等让过这班人,商量暂避。

天祥道:“你二人走得动,快去吧。我是要死在此地的了。”宗仁道:“师相一人之身,所系甚重,何出此言?”说罢,不由分说,把天祥背在身上,向来路跑去。终是背着一人,走不大快,又不知后面鞑兵多少,正在心忙意乱之时,杜浒大叫道:“伯成兄,不要走了,有了避处了。”宗仁立定脚时,杜浒指着路旁一丛芦苇道:“我们何不暂躲在那个所在,料来鞑子总想不到那里面有人。”宗仁看时,那一丛芦苇,果然生得十分周密,尽可藏得着人。便放下天祥,走下去拨出一条路,方才来扶了天祥下去。杜浒也跟了下来。天祥道:“我在此暂避,你二人可去了,等鞑兵过后,再来此寻我未迟。”宗仁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是要在此保护师相的,不过景文兄不可在此,你须出去将我拨出的一条路,仍旧拨好,方可掩人耳目。不然,一望而知这里有人了。拨好之后,可在就近再寻个躲避之处,等鞑子过了,再到此处相会吧。”杜浒听说得有理,便走了出来,收拾停妥,心中暗想:“与其去躲避,不如我在路上等他。他到时我方逃走,引他追过了此地;我纵被鞑兵杀死,却救了师相及伯成了。”打定了主意,就在路旁坐下。等了良久,方见一行鞑兵,骑着马,衔尾而来。只因这一条是小路,两旁多是荆棘芦苇,所以不能散开走,只得衔尾而行。杜浒望见了,发脚就跑,那为首的鞑兵,便加上一鞭赶来,马行的快,早被赶上,鞑兵再加上一鞭,赶在杜浒前面,方才下马拦住要捉。杜浒道:“不要捉,我有些宝物,送与你买命如何?”这鞑兵不懂得汉话,只伸手来拿住杜浒。等后骑到了,内中有几个原是汉人投降过去的,与杜浒传了活,那鞑兵点头应允。杜浒便将缠在腰上的金珠,一齐取出,又撩起衣服叫他看过,并没有了。只看那鞑兵又吱吱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降元的汉奸,便代他传话道:“这是我们的队长,我们这一队兵是昨夜到高邮时失路的,如今队长见你这个人老实,不杀你。

叫你引导我们到高邮去。”杜浒故作失笑道:“你们已经到了高邮,还问高邮呢?只这条小路一直去,不到五里远近,便是高邮大路了,还用得着引导么?”鞑兵闻言,撇了杜浒,自上马去了。

杜浒回身寻着天祥、宗仁,告知此事,于是二人轮着背负天祥而走。走到酉牌时分,忽然倾盆大雨起来,苦得无处可避,只得冒雨前行,行了半里多路,见路旁一个坟堂。宗仁道:“好了,好了!我们有避雨的所在了。”

背着天祥,走到坟堂之内,只见里面先有两个人在那里避雨,旁边放着两担柴,象是个樵夫模样。三个进内也席地而坐,慢慢的与那樵夫说起话来,将真姓名都隐了,只说是:“从高邮避兵而来,要到通州去。今夜没有投宿的地方,不知此地可有客店?”樵夫道:“此地没有客店,过往的人都是在庙宇里投宿;但庙宇都在镇上,远着呢!天又下雨,恐怕赶不上了。”宗仁道:“不知二位尊居何处?可能借住一夜么?”樵夫道:“我们家不远,等雨小了,可以同去,不过简慢些。”天祥道:“只是打扰不当。

说话间雨也住了。于是一同起行,宗仁依旧背上天祥,此时天色夜了,黑越越的走了一里多路,方才得到。樵夫敲开门,让三人入内,一面烧起火来,让三人脱下湿衣去烘;一面盛出饭来,三人吃毕,宗仁在腰间摸出一块零碎银子,酬谢了樵夫。又问起:“此去通州还有多少路?此地可有轿子?”樵夫道:“这里去通州,只有五十里路,轿子是没有的,你们想坐轿子么?”宗仁道:“我二人并不要坐,只是这位先生伤了腿,走不动了。”樵夫道:“那么是为走不动要坐的,不是为的要装体面,这就好商量了。”宗仁道:“本来不是要装体面,只要一顶小轿就好;不然就是山轿也使得。”樵夫道:“都没有,我家有一只大箩筐,尽可坐得下一个人。明日请这位先生坐上去,我兄弟二人抬起来,不到一日,就可赶得通州了。”说得三人都笑起来。然而想想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只得依他而行,一夜无话。次日早起,晨餐已毕,樵夫取过一只大箩筐,拴上了绳索,请天祥坐上去。樵夫兄弟二人抬着先走,杜、宗在后跟随,果然申牌时分,便到了通州。天祥索性叫抬到海边,始取些碎银子谢了樵夫,寻了一号海船,向温州而去。且说当日派益王镇广州,信王镇福州,那时江西道路梗塞,故益王也同了信王一起,从陆路取道温州而去。走到半路时,忽报说元兵已破了临安,遣铁骑追来,杨淑妃大惊,急请附马都尉杨镇,带兵数千断后。自家同了两位小王,轻车轻骑先行,到得温州,十分狼狈。不到几日,又报道杨镇兵败,被元兵虏去了。杨淑妃十分惊慌,忽报直学士陆秀夫带兵二万来护驾,杨淑妃方才稍定,只得垂了帘子,隔帘与陆秀夫答话。秀夫道:“此时临安已失,论理两位王子,早当就藩,但以时势而论,不宜即去。且在此处扎住,待过了几天,临安百官,总有到此的,大家会齐了从长商议,再定行止为是。”淑妃道:“便是奴也是这个主意,故此在这里守候多天。先生一路辛苦,且请退出歇息吧。”秀夫辞了出来。不数日陈宜中也到了,临安百官陆续到的倒也不少,大家会着议事。陈宜中道:“今三宫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益王系度宗长子,宜即皇帝位,以镇人心。”众人都道:“是。”于是大家同去禀知杨淑妃。淑妃道:“没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如何使得?先生等可从长计议吧!”陈宜中等又议了多时,议定了奉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信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同行监国。

杨淑妃只得依了。群臣遂进了监国之宝。

又过了多天,张世杰到了,请驾由海道到福州。此时温州风声甚紧,百官多主张此说。于是杨淑妃带了二王百官一同登舟,向福州进发,方才出海,恰好又遇了文天祥的船。当下天祥过船相见,各各下泪。喜得一帆顺风,不数日已到了福州。一行人舍舟登陆,都在大都督府驻定。天祥、宜中、秀夫、世杰等又联衔请益王即位。杨淑妃仍以“未奉懿旨”为辞。文天祥道:“以淑妃及益王之位分而论,自当以太皇太后为重;以宗社而论,则太皇太后为轻。今请益王即位,系为宗社计,虽太皇太后亦不能以无诏见责。”群臣同声道:“文丞相之言是也。”杨淑妃拗不过,道:“任凭诸位先生意思便是。”于是群臣择定五月朔日,奉益王即位于福州。改福州为福安府。就将大都督府正厅改为垂拱殿,便厅改为延和殿。即位之日,遥上德佑帝尊号为孝恭懿圣皇帝,改元景炎,进封信王为广王;封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越国公;其余百官俱加一级。独是陆秀夫因与陈宜中不合,未曾升迁,仍供旧职。群臣又拟尊杨淑妃为皇太后,吓得杨淑妃在帘内颤声说道:“众先生,千万不可。”不知杨淑妃为何大惊,还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九回辞尊号杨太妃知礼议攘夷众志士定盟

话说杨淑妃在帘内听得众大臣要尊自己为皇太后,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众先生,千万不可如此!”一众大臣,转觉得愕然。淑妃道:“皇帝虽系奴所出,但奴不过是先皇帝的一个遗妃,如何敢当这‘太后’两字?”

陈宜中道:“士庶人家,尚且母以子贵,何况皇室!这件事,淑妃倒不必推辞。”淑妃道:“士庶人家,虽说母以子贵,但他那等贵,是由朝廷给与封典。至于他在家庭之中,未必因受过封典,就可以忘了妻妾的名分。如今全皇太后,蒙尘在外,奴忽然受了这‘太后’两字的尊号,纵使全皇太后宽宏大量,岂不落了天下后世的批评?这是万万不能行的。”陈宜中又道:“辽、金两朝,似乎已有此成例,倒可不必拘执。”淑妃道:“陈先生这话,越发说得远了!那辽、金是夷、狄之人。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以来,又有周公、孔子制定礼法,真可算得是第一等文明之国。岂可由我而起,废了先圣礼法,学那些夷、狄之人,弄出那甚么东呀西呀的。说来也是笑话,把‘太后’两个字,闹成了甚么东西!岂不可笑么?”一席话,说得陈宜中闭口无言,羞惭满面。陆秀夫道:“这事须得请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方是名正言顺。”淑妃道:“就是太皇太后有了懿旨,奴也是要抵死力辞的。奴本来不喜欢那身外荣名,更不敢僭分越礼;况且此时偏安一隅,外侮方急,难道奴还象那没心肝的,终日想着那甚么上徽号咧、做万寿咧、勒令百官报效银两铸成了扛不动的大元宝叫敌兵来取了去作为话柄么?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过来,把宋室宗社中兴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得万倍呢。”众官听到此处,无言可对。又复大众商量,以为皇帝之母,似乎不能仍称为妃。倘他日皇帝长成,大婚之后,立了妃嫔,岂不要称混了么?商量了许久,变通一个办法,拟定尊“杨淑妃”为“杨太妃”。商定了又去奏闻,把这个意思表明,淑妃只得允了。于是尊了“淑妃”为“杨太妃”,怀抱着景炎帝垂帘听政。可怜杨太妃自从离了临安,一直到了此时,方才得了喘息的工夫。

这里方才商量布置守御,一面兴兵恢复;忽探子报到元兵分两路由海路南下:一路取汀州,一路取广州。汀州一路是阿里海涯做元帅。广州一路是张弘范做元帅。每路有精兵三十万,杀奔前来。

陈宜中等闻报,急急会齐了,同去奏知杨太妃商量。张世杰便告了奋勇,情愿领兵由海路去援汀州。文天祥奏道:“张世杰既领水师去援汀州,臣愿带领陆兵,去克复江西一路。北兵闻江西被攻,海上又有张世杰一支兵,则往攻广州一路的兵,必定惊惶。那时乘势再出一路兵,作为声援。可期北兵不战自退。”杨太妃依言,就令文、张二人刻日领兵前去。文、张二人当下辞朝出来,分头去点定人马,一面出榜招揽天下英雄。忽报杨太妃有旨宣召。文、张二人连忙入朝,杨太妃道:“文先生、张将军这番出兵,但愿一举恢复中原,挽回危局。奴想自先皇帝以来,只有元兵来入寇,我方设法御敌,从未曾起兵去攻伐他。这回文先生去克复江西,可算是头一次,不可不慎重其事。奴想定了主意,学古人那登坛拜将的礼,已委陆先生派人到城外去筑两个将坛,准定后天行礼。只是皇帝年纪幼小,奴又是女流,只好请陈先生恭代行礼的了。二位切不可推辞。”文天祥奏道:“现在干戈撩乱,似乎可以不必衍此等仪文,况臣才识浅陋,屡次兵败,哪敢当此隆札!”杨太妃道:“先生,说哪里话来!这拜将出兵,本来为的是干戈撩乱,要去扫荡妖氛,才有这个礼呀!难道天下太平的时节,倒有这等事么?”张世杰道:“汉高祖登坛拜将的事,只为韩信年轻,恐怕不能服众;所以玩出这个把戏来,有甚礼不礼?臣等都是身经百战的,何必这个!”杨太妃道:“这是奴要表明皇帝慎重这事起见,两位都不可推辞。奴还有一个商量,如今上了孝恭懿圣皇帝的尊号,还没有进上册宝。奴想要差一个精细人,赍了册宝送到北边:一则是进册宝,二则是请三宫圣安,顺便探探情形。先生想想有甚可靠的人?”文天祥道:“进册宝自是礼数,但送到北边去,恐怕不方便,倒是差人到北边去,请三宫圣安,打探消息是真。这册宝一节,依臣愚见,不如先在此望空上了,等他日扫平了‘胡元’,三宫回銮时再上吧。”杨太妃道:“先生说得是。但差遣何人去好呢?”天祥想了想奏道:“臣有一门生,姓宗名仁。此人极精细,可以去得。”杨太妃道:“他现居何职?”天祥道:“在臣幕下,尚未受职。”太妃即命内臣传旨,封宗仁为代觐使。即刻宣召入朝。

不一会宗仁来到,山呼已毕,太妃道:“文先生保卿可往北边,代请三宫圣安,屈卿充个代觐使。不知何日可以起行?”宗仁奏道:“太妃慈德谦和,臣不敢当;至于代觐一节,无论何时即可起行。况臣也恋主心切,亦望早日觐见三宫,探个着实消息回来:一则上慰慈怀。二则也稍尽臣道。”太妃喜道:“既如此,卿可择日起行,愈速愈好。”

当下一众辞出。宗仁跟天祥回府道:“侍奉师相未久,今又要分离,真是令人无奈。”天祥道:“这是一桩正事!到北边去,要紧是打听元人动静。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我不保别人,单保你去。不知你几时可去?”宗仁道:“送过师相起节,就可动程。还有一件事,央求师相,不知可承俯允么?”天祥问:“是何事?”宗仁道:“门生兄弟共是五人。除门生及宗义跟随师相及张将军外,还有三个兄弟,前日追寻到此地来。那第四的名宗智,今年方才二十岁,他从小喜欢弄水,长大了就熟谙水性。宗义因这番张将军由海路出兵,就荐在张将军幕下。还有两个:宗礼、宗信。闲着无事,自小也学过武艺,意欲求师相收在麾下,早晚听候差使。”文天祥道:“我今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出榜招揽天下英雄。令弟在此,是极好的了,快请来相见。”宗仁就教人去唤来。不一会兄先弟后的来了。参见已毕,侍立左右。天祥抬眼看时,二人都是彪形大汉,浓眉广颡,燕颔虎腮,一望而知是两员勇将,不似宗仁虽是身材高大,勇力过人,眉目间却象一个恂恂儒者。天祥大喜,留在帐下。到得晚来,门上又报说有四条好汉求见。天祥叫请进来相见。四人参拜过。各通姓名。第一个姓赵,名龙,表字云从。生得紫面虬髯。第二个姓李,名虎,表字公彪。生得唇红齿白。第三个姓白,名璧,表字复圭。生得气字轩昂,声音洪亮。第四个姓胡,名仇,表字子忠。生得瘦小身材,举动机警。都是因为见了榜文,前来投效的。

天祥看罢,不胜之喜!齐命坐下相谈;又各赐衣甲鞍马。赵龙道:“某等早想拜投丞相门下,尽忠王室,只恨没有机会;今见榜文,特来拜见,务望录用。”胡仇道:“在下在临安时已暗暗的跟定了丞相。后来丞相到镇江,在下因恐鞑子要害丞相,也伏在左近。后来听说丞相走了,在下连夜访寻,杳无踪迹。后来在江边寻见了三匹马,料是齐马渡江了,也就跟过江来。忽听得军民人等纷纷传说,说丞相奉了元主之命,来说李庭芝投降。那时在下就冷了半截身子,喜得后来遇见谢叠山先生说起,方才晓得是谣言。那时已是无处追寻了。一天在海边,遇见一个渔翁;因自念终久是个亡国之民,何不学孔夫子说的乘桴浮于海呢?因央那渔翁带我在船上,帮他撒网起网,自愿不受工钱,承他应允了。谁知上船不到几时,起了飓风,把船上的桅也打断了,舵也打折了。无法可施,只得随风飘荡,足足受了五六天的风涛,却飘到了此处。上岸散步,问了土人。知道丞相在此,又说得不甚明白。在下就辞了渔翁,要来打听,半路上遇见这三位,说起丞相在此出榜招人,因此同来拜见。”天祥道:“一向多承暗中保护,感谢不尽。”胡仇道:“今日得见丞相,三生有幸,务乞收在帐下,早晚听令。”天详也谦让了几句,就让到外厢去,令与宗礼、宗信相见。

天祥叫了宗仁到里面说道:“我看那胡仇为人甚是机警。你一个人到燕京去,我正在不放心,明日想派他跟你去,你意下如何?”宗仁道:“初次相见,尚不知他的底细,如何好结伴?待门生出去试探试探他再看吧。”天祥道:“正是!我叫你来也是要商量这事呢。”宗仁就辞了出来,与众人相见,互通姓名,挨次坐下。宗仁便做个东,置酒与众人接风。连宗礼、宗信共是七位英雄,把酒论心,各诉生平,十分畅快。到半醉时,李虎叹道:“如今干戈撩乱,其实不是我辈吃酒的时候;不过宗大哥美意,不便十分推辞。明日我们跟丞相出师,在阵前打仗的兴致,也要同今日吃酒一样才好呢!”宗仁闻言,十分敬佩道:“弟岂不知此理!

不过今日与众位初次相会,借此聊表敬意,二则借此大家谈谈心曲罢了!其实主意不在吃酒上呀!”胡仇道:“正是!我们此番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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