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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1 23: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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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长江

出版社:中国摄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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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有声

江流有声试读:

作者简介

颜长江,广东梅县人。1968 年生于湖北省秭归县。1990 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广州,任《羊城晚报》图片总监。出版有《广东大裂变》《最后的三峡》《三峡日志》《我就是为它而来》等著作。2002 年至今,“三峡”“夜间动物园”和“纸人”系列摄影作品在中国平遥、北京、上海、广州、连州和韩国首尔、法国巴黎、日本东京、瑞士伯尔尼以及意大利等地展览,被上海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旧金山MoMA、重庆美术馆等机构收藏。序

那一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坐到院子里,给你这封信。我刚刚做了一个好梦。我又梦见了黄山地区。大约因为昨晚在微博上看了一张风景照,那是黄山西面,另一座高峰牯牛降一带的古村庄风景。于是我梦中制造了那里的一个山谷。我和久违多年的朋友,走在山中的平地上。那地就像火山灰铺的一样,细密,均匀,柔软,平整。两边的山,不高,可也一点儿不低,中规中矩那种。这风物虽然有点平淡,但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家园,是不能过于奇特的。当然,我突然感到缺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水。于是就有了水。我行走在山谷之中,端直、宽阔、匀整的青石板栈桥上,桥下是湍急的流水,而桥上依次出现牌坊、朋友和农民。我盯着这急流,突然受到了触动。我就想起三峡来,想到给你的文章该怎么写,于是也就慢慢醒来。

看到流水就想到三峡,这是很自然的。事实上我凡梦见三峡,就必然是流水的画面。就正如我一梦见黄山,就必然是在去黄山的路上一样。黄山与三峡,是我做梦的两大主题。在2000年以前,我主要梦黄山,因为去过一次,更因为大城市生活压抑,我就周期性地梦见去黄山,但老兄啊,我负责地说,没有一次真正到达黄山的,要么天色已晚,要么歧路很多,哪怕我已常常把黄山梦移到广州城郊,我还是没上去过。2000年后,我主要梦见三峡,因为我一直在记录那地方。尤其是2003年6月与2006年9月两个淹没节点之后,我梦得更多,而且只梦见故地重游,惊讶地又看到流水,那就像看到久违的恋人,好像分别从未发生过。我梦见流水在峡石间,又开始回转,奔腾,哗哗地响,泛着波光。有一次,我梦见我坐着飞机,从万州上空走了,飞机也贴着长江江面,我看到长江依然是流水!我恨不得在梦中大叫,告诉世界这个发现:原来蓄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于是,我照例欣喜若狂……

然而我很久没有梦见去黄山和三峡流水了。孔子说:我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我想这是有含意的,他深爱旧道德,就搬出周公来批判现实。如果失望之极,他也会泄气,懒得请周公出马了。至于我,我没再梦去黄山,是因为总是去不到。到现在也不怎么梦见三峡了,是因为醒来后也总是失望:其实,没有流水。不仅三峡没有,黄河、金沙江、怒江、岷江的好地段都快没有了。我确实不能再沉浸在三峡的美梦里了,因为梦醒时分,伤痛总是难免的,作为三峡的拍摄者,近几年也不敢去了。我那些江边故事,已写了很多遍,每次都用尽心力,也实在很累了。联想到我十多年来,并不顺利的个人经历,突然想到姜纬先生说的,“这是两条线”,是的,我个人生活与三峡命运,这两条线并行在一起,相互影响,使我久久不能自拔。我终于明白了:事实上写三峡,对我是一种严重的伤害。虽然我曾享受过它的美,还有所谓创作的快乐。就好像承受不住一场不该发生的古典爱情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是三峡的屈原或杜甫——他们也一个死在流水中,一个死在流水上。

它可以将我烧化。其实我早就开始逃离。但是,兄长啊,我怎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流水的地方?

我不能再重复书写2002年5月以来连续十年的伤逝了。于是我就想,从容为文,做个书斋里优雅的书生,朴实地写一篇《三峡好在哪》,只说流水时代的风物,不说它们的淹没拆迁。我的设想,要写几个方面:一是它的“荒古”之感。它作为险恶的大自然的绝对存在。它深切的裂隙,无边的土黄的绝壁,就像一条刚出土的发出腥味的老龙一样苍老。理解三峡,某种意义上,应放在宇宙尺度上——汉地很少有这样的地方,让你想到广阔的时空,黄山、华山也未必能,它有极端的凶险、荒凉、无情、古旧、残破,甚至混乱。它是大自然,这是底色,是最重要的一点,东方意境尚在其次。所以,我们在看郦道元引用的袁山松的伟大文字时,应看到他理解的深度、广度:他主要写纯自然,“素湍绿潭”“悬泉瀑布”“林寒涧肃”,这是“时间零”的概念,是时间消失的绝对存在,或者,是创世之初。当然,“高猿长啸”“属引凄异”,写到了活物,但却更是加剧了这种远古感觉。人类,“王命急宣”,这个王也是虚指,感觉应是周文王或楚庄王之类。袁山松写西陵峡的文字也是绝唱,写他一人走进去,最后感叹:“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千古”这个词重要,放在三峡,不只是指文明史,还指向史前史。一个人面对大自然时,就这种感受。二是三峡的朝气蓬勃。在荒古之中,新事物无处不在生发。江上清风,送来桔香,脚下流水,鱼龙争游,弄潮儿在上面快活赌命,少女们在山间烂漫天真,爱上只需一夜,诀别只在一瞬。我在三峡,常有这种青春之感,时时想起屈子的《桔颂》,那青春的诗篇啊!中间有一句,“嗟尔幼志”,郭沫若翻译得特别好:“呵,你年轻的人!”

是的,行走在最古老的自然中,你感受的竟是青春!三峡这既古且新的两种魅力,相辅相成。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一是2002年5月,我由白帝城徒步,穿越瞿塘峡。你仿佛走在黄色巨龙的肚子里,你感觉到野性,闻到大地之腥,但不时,山风水风吹面而来,你可以将新鲜的花瓣摘下,塞进鼻子里,在古道上轻快地行走,或者,长啸一声,则大峡和你一起轰鸣,“久久不绝”。这时你感觉你年轻的生命,有了最古老最浩大的回应。我常回忆这一天的旅程,无法形容。二是2002年10月,我走在巫峡古纤道上。绝壁之上,脚下是大江,眼前与头顶是大山壁立,壮丽是不消说的,但让我最难忘的,是三步必有蜥蜴。它们或绿或蓝或纯金色,颜色都饱满得很,近在咫尺,打量着我这少有的行人。尤其是金黄色那种,仿佛与绝壁上的是同一种土黄,它们不是那种家养的颜色,是在自然中锤打出来的、被土石摩擦出来的,我见其颜色而闻到了它们肤色上的土腥味,并仿佛听到了它们柔小而强有力的心跳!这上下光滑绝壁中的生命!它们活泼的身上有远古的颜色,一如峡江少男少女年轻的脸上也有江风的万千的细微的吹皱!

如此平心静气地,如朱自清或汪曾祺般写作,是要有境界的。然而,我还是觉得我不够,我还是没这个风度。何况,我还没找到峡江这个事儿,它的核。早上醒在床上,我又想起一些杂事。大约是睡得晚,起得早,我有点恶心。我想到我自己,屡屡想离开体制,去自由创作,却因懦弱与不自信,又一次次作罢,还要待在体制内混日子,不仅对不起自己与单位,而且,人活一世,要图个崇高,人字儿应该是大写的,可这样下去,我是个俗汉,猥琐得很——所以我为自己作呕。由此想到,现在年轻人千军万马考公务员的情形,他们争相竞争体制的庇护,以为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这跟三峡人的传统相反,杜甫在奉节就写过:“峡中男儿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就是说那里的年轻人,不愿意当啥公务员,而愿意与大自然相处,哪怕失去生命。可现在……我为大家作呕。从体制又想到我们的城市生活,它的街道它的运作它的生活,也是被体制格式化了。我突然想到,一位叫作邵建的先生,在1994年的《读书》杂志上,给我的《广东大裂变》一书写下的评论,题目叫作《城市的空气自由》。这真是个好题目啊,我突然也想道:

三峡的空气自由

我顿悟了。我喜欢这七个美丽的汉字。自由,才是长江这条伟大的河流,最高贵的品质。它的自然而然,它的古老与活泼,它由民间自然生成的近代文明,都是自然与人的双重自我实现。而我,也是以一种自由的作为,去体察这长江的自由。所谓流水,那就是自由啊。这种自由,不是泛滥而无法度,因为自然而然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法度,法度并非是人为规定的。于是,你看到大江是在峡谷中,涨落有度,竟不会有黄河的枯竭,或长江中下游的泛滥——那才是人类失度的结果。而人类,有平地则为城镇,有岬角则置一小庙,有水则作木舟,有山则开小路,大地的险恶,促使人们收敛,让人们在针尖上舞蹈,让人们的痕迹合理、合度地在自然身上呈现,每一次用度都加之一分则多减之一分则短,随地赋形,因此才成就最和谐、最美丽的川江画卷。这甚至指导了我寻访古物的灵感:那一个岬角,必然有一庙宇——果然就有了;那一条山缝,必有一条小溪,应该有座桥,如果峡细,桥多是道光前后的,如果谷宽,一般是光绪年间——果然也就会一一应验。我这样得出结论:自由,就会有真正的平衡,与美。

是的,流水与山石的平衡,不是砌一个坝、装一潭死水的平静。平衡不是死亡,正如自由不是失衡。大禹早就告诉了我们,要顺着来——三峡沿途水神庙供奉大禹,是多么的英明!那是水之神,也是美之神!

其实说到“自由”这个词,我的文章就不用写了。要理解这个词,只有请读者去读屈原的《离骚》《桔颂》《九歌》、杜甫的《秋兴》数首、郦道元的《水经注》、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吴船录》,尤其,请阅读陆俨少那众多的巫峡画卷,阅读他的流水般的行云。还有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那是一篇高贵的文章,有宇宙之思,而且将人的思索与自然的流转融合得绝好,是富有朝气的人生之诗,有与三峡相等的浪漫。我们面临的问题,当然要比他们那时艰难,也就不可轻易下笔。当爱人去世,你怎能轻易叙说爱情?何况我们失去的,远不止三峡。我只能勉力为之,为那流水边的美好,一一列传。将那些风物人物的图片,一并供奉。这大多已消失了,物已不是人亦非。愿大家就此想象当年。

以后真不知道如何想象当年。一个古典的时代,就在这几十年,在我们手上滑落,永远不会再回来。仔细想一下,这种感觉有点恐怖。记得去济南初次见你,我提出相约在大明湖见。结果我们初识便是在湖上划船。世人笑我太疯癫,其实不过是惊弓之鸟,害怕与兄长会面的地方不美。这是三峡给我的毛病,仿佛人生只该是审美。那次结果很好,虽然水草总是缠着船桨。说的话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泉水与船。水和船很重要,历史大事往往就发生在上面。

注:本文原是2013年9月13日,手写给《老照片》创始人冯克力先生的信。其时本书系列文章均已完成并发表,无以应对冯先生的稿约,干脆写了封信加以说明。原信发表于《温故》丛书,题为《三峡的空气自由:致友人》。现加以修订,充作前言。

三游洞

农历三月十一日的三峡出口,其实还是有些冷的。这一点我很有经验,我就是那一带长大的。

白居易没有提到这一点,但我觉得这很重要。公元818年的这一天,他和元稹,还有他的弟弟白行简一起,坐着木船,从夷陵(湖北宜昌)城上行,来到峡口的下牢戍——峡口北岸那座山峰下的兵站。

前一天,白居易在城里遇到了元稹。白居易正从江州(江西九江)司马调任忠州(重庆忠县)刺史的路上,元稹正从通州(四川达县)司马调任虢州(河南灵宝)长史的路上。

一个刚出峡,一个要入峡。他们其实就是在长江这一条轨道上来回。前一年,吴元济的叛乱刚被平息,是国家的大事;前些日子,老白写出了一首《琵琶行》,这是个人的大事,以后会被认为是名篇。

历史常常被“伟大”来构建,以至于让人望而生畏。我在这里,只想还原到当时的地气冷暖,人的甘苦自知。这样我们才能相信,伟大和平常是息息相关的,伟大也是可以亲近的。

在城里,元稹一定这样说了:老白,下来容易上去难,我要送送你。

于是,他掉转船头,上行二十里,大家到了这个小兵站。

这里,三峡峡口,地形很是特别。下牢溪恰在此处汇入长江,这溪如同斧劈一般,把石灰岩斩得很深,完全称得上是个小三峡。大小三峡恰好在这里相会,夹住一座西陵山。

当天他们就住在这里,他们的记录没说是住在船上还是兵站里。这地方直到我小时候都够荒凉的。还真不容易。

第二天D老白回忆说D大家不忍心告别,就驾船上下不停来回。

中午,他们又喝多了。这时听到溪谷中有泉水在响,就走了进去。这样就发现西陵山半山绝壁中的洞了,里面有很多钟乳石,也看到细细的瀑布散落下来。怎么才能登上去呢?

他们的回忆没有夸耀自己的决心,但事实上比起现在的驴友,他们也称得上有点疯狂:先是把船搞到绝壁下,然后和仆役们一起拿刀砍下杂树,再搭上木梯子,最后用上了绳子。歇息再上去,反复了四五次,就这样来到洞里。“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这几句比较好懂。我后来去,也感到这里荒古至极,好像自己退化成了猿人。

洞其实不大,三间房的样子,阴暗潮湿,但这洞下洞外,却是绿到见底的溪,和刀背一样竖起的群山。他们就这样待在洞里。竟然从一两点待到七八点。老白说,这时“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晶莹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晚上看不清景了,大约只有看这月色。

我最服他们仨的就是,他们轻描淡写地说,一晚上没睡觉,就这样到天亮。我想,春天的山中,本来够凉的,这洞中又湿,又没个烛光和夜宵什么的,给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要挺下来还真不易。只能说,他们是如此看重友谊,如此热爱自然。

也可能是因为苦难,让他们有一种自绝于人类的姿态。这就是艺术家。总之,我很羡慕这一场景:在世界的隐秘处,三个人长久静坐在黑暗里。COOL,莫过于此。

古人就是这样爱山水的,很慢很静地体验。并不总是名士风流,而是……受苦,自我放逐。

天亮后,三个人“怜奇,惜别,且叹,且言”。首先白行简说:这样的绝胜之境,天地间又有几个呢!为什么距离下牢关渡口也不远,却一代代没有人来呢?

他哥哥白居易就成熟一些:这样的事情,令人长叹,但又岂止这一件事?岂止这一件?

元稹则总结道:这一胜境难得,我们朋友难遇,两桩事情并在一起,应写几首诗吧。请大家各作古体诗四十句,写在洞壁上。

大家又决定由白居易作诗序。白居易说:因为我们三人来了个处女游,因此就给洞命名为三游洞。想以后有好事之人知道,因此详加记录这件事。

就这样,朋友散了,天各一方。诗也失传了,好在文章存下来了。

其实我有时更在意文章。实在。

我觉得是这样的事情,让我觉得他们活过。有动作,有气息,才叫活过。

至于好事者,后来还真不少。

只是大多只有诗,少有文章。

比如欧阳修就来了。他的诗写得很好,有好句如下:

松鸣涧底自生风,月出林间来照席。

仙境难寻复易迷,山回路转几人知。

惟应洞口春花落,流出岩前百丈溪。

月出林间来照席——看来他也在洞里住了一夜?

有同样爱好的还不止白居易和欧阳修。公元1056年的冬天,苏氏三父子从故乡往京城,也来到了三游洞。我将他们仨的诗文看了半天,认定他们在这个冻雨成雪、长溪欲冰的日子,在洞里也“混”了一夜。

苏洵写道:“天寒二子苦求去,我欲居之尔不能。”一定是老人家想待下去,两个儿子怕老同志冻坏身子,老同志坚持要待下来,还要说:“我能住,就怕你们不行!”

苏轼写道:“不辞携被岩底眠,洞口云深夜无月。”被子都扛上来了。

苏辙则写道:“夜深明月出山顶,下照洞口才及唇。”这就和他哥说的有点不一样了,一个说有月亮一个说没有。我的看法是,这说明他们待了一夜,而且苏东坡睡得早,他弟弟睡得晚些。夜深月出嘛。

总之,一家人都在冬天待在一个山洞里,一般会认为,全家疯了。

所以我佩服古人。

他们的内心是满足的。苏辙还说:“三人一去不复见,至今冠盖长满门。”这是说白居易吧,但也未必不是自况。总之,这两批人分别被后世称为前三游和后三游。看来在宋代,这里已是文化人的显要景点了。

来了要煮饭,要喝酒。也有来喝茶的。陆游在此写下了《三游洞前岩下小潭水甚奇取以煎茶》,最后两句是:“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意思是说他路上带着浙江名产日铸茶,碰到好泉水就喝一壶。这是何等的情调啊。

我常常觉得中国古诗,比起散文,常常让人觉得隔一层,比较虚。好在陆游路上一直写着其伟大的《入蜀记》。他看到石钟乳上有几行刻字:“黄大临,弟庭坚,同辛紘、子大方,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来游。”旁边石壁上又有刻字:“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欧阳永叔”。这也是很奇妙的相遇。我想陆游很是揣摩了一下黄庭坚、欧阳修的手感。现在,这两行刻字是看不到了。但陆游没有提到前后三游的字,那大约都只是毛笔写上去,没刻石,以三游洞的潮湿,早就没有了吧。

当时陆游的心情是很激动的。在三游洞下,他还有诗写道:“旧观三峡图,常谓非人情。意疑天壤间,岂有此峥嵘。画师定戏耳,聊欲穷丹青。西游过沔鄂,莽莽千里平,昨日到峡州,所见始可惊,乃知画非妄,却恨笔未精。及兹下牢戍,峰嶂毕自呈……”不能相信的风景出现了,不喝茶不行。如同西谚说的:停一停,欣赏啊!

此后的名人我就不说了。该轮到我了。

我小时候,长在宜昌县的平原上。初中的一天,作为三好学生,我被领到三游洞春游。

那时,这里没有建筑。只有一座莲宜公路拱桥,跨在洞前下牢溪上,也还是可以看一下的。其他,恐怕与白居易来到的那个春天的日子并无两样。我迷恋那古朴的摩崖石刻,还有几乎盖住洞口的疯狂的古藤。还有,那苍黄的峡山中,间或有人长啸一声,峡谷里就通体一鸣,像远古的灵突然大响。

这些都让我发狂。

我第一次感受到时光苍老。

那溪谷就像一个隧道,还有一条小公路往里延伸。它也极力地诱惑着我。于是,有一天,我独自上路,从家出发,走了二十来里,来到朝思暮想的这里。我走上小公路。我看到了宋元山水,然后越过宋元,看到了那浩瀚高耸的土黄石壁,它以一种展览的姿态伟岸庄严,我完全给吓住了,于是走不到一里,就赶紧回来。我感觉到洪荒,我感觉到自已极渺小极冷清极孤独。到现在我也游过几大洲了,这种感觉,只在瞿塘峡纤道上才有过。

读回苏轼的另一首三游洞诗,他也有这种感觉:洪荒无传记,想象在羲娲。

是的,这洞这溪,不只是中国山水画。中国古人,体会到的也不仅仅是意境,而是更壮阔的时空拷问。三峡特别让人有这种时空的浩叹。这是三峡文化独特的东西,也是汉文化主流稀缺的东西。

读初中的日子,我就这样常常一个人,行走在进峡的公路上,走过城区,走过葛洲坝宿舍区,走过江边的丘陵,然后就像陆游一样,看到江收窄了,山突然起来了,于是心就开始跳跃,我奔向心目中的圣境。然后就是对石刻发呆,对石壁和瀑布发呆,再花一两个钟头走回家。我就这样去了近十次。我后来很自豪的是,我一定创下了一个走去三游洞的纪录。如果是现在,我在这条路上见到这么一个淳朴少年,我当然不会笑他有毛病,我会说:

小兄弟,请受我一拜。

去得多了,我就发现这地方越来越有问题,让我幼小的心很受伤。我看到人们将附近不成形的洞用人力掏开,命名为白马洞之类——妄图和唐僧取经拉上关系,那掏出的泥石就泻在三游洞对岸,我为那污染心痛。三游洞所在的山顶,又建起一座俗不可耐的大亭子叫至喜亭。至喜亭是欧阳修当年在城中建的,怎能移到这里来呢。然后又在江边挖出假纤道。最后,在山顶立了一座张飞的巨大石像,作打鼓状,命名为张飞擂鼓台,当时我虽然年少,也快呕吐出来。我相信这也是假的。你现在可以去考证,就是假的。

如此,三游洞之幽已几于无存。它成了一个人造大风景。我作为一个娃娃,感到这里不对劲儿。那么,可以说,这种搞法——后来在神州大地蔚然成风——不符合人类天性。

上大学后的第一篇作文,我就猛烈抨击了这里的剧变,受到了老师的高度赞扬。当然对现实是无用的。后来回到家乡,发现了更惊人的东西——在那拱桥边,有关部门又搞了个蹦极。现在的价钱是150元跳一次。于是满峡依然有声,只不过是蹦下去的惨叫代替了瀑布的清响和高士的长吟。唉,不跳不行吗?要跳你就别系那根绳子嘛。

三游洞,完全变成了一个城边的娱乐场所了。

然而,我这个当初的单纯少年,人生沧桑一番,也同这个时代一样剧速改变。我毕业后,曾更深地走入下牢溪,走过了绝壁,出现宽了些的峡谷,有村居,有田地,也有老旧的工厂。近年里,还有了农家乐,有了一个个深潭泳场。我也曾经畅泳。总之,峡谷里柳暗花明,有这么一个人间世。

数年前的一天,宜昌的朋友在三游洞请我吃了一顿饭。那是三游洞外,又挖出的一个洞。洞也下临绝壁,朋友本想搞成名士佳话的吧。可惜在座的人中,有两对不久就散了,其中包括我在内。

我们都在改变。我又凭什么批判风景的改变?“一洞凌虚佛自在,万方多难我重来。”三游洞题刻中,我最喜欢这一句。沧桑得很。

说实话,本不想写三游洞这样的家乡风物的。除了些古人的诗文,也没什么故事。甚至于不想回去看,只有一川的疼痛。近年里面的老工厂曾试过搞成当代艺术区,说给我一个工作室,但我也不敢去认领。

可我绕不开。这是万里大江上一个很重要的节点。

站在这座小山上,西望,山高水紧,重岩叠嶂,气象萧森,那是三峡;东看,江面大开,山脉四散,大江在大平原上缓缓流淌,平平坦坦,浩浩荡荡,直到海边。

三斗坪

在我成长的几十年中,三斗坪这个小地方,就没消停过。它总是闹腾着,牵扯国家神经,搞得我们也有点神经。

三斗坪在庙南宽谷的南岸。在这里,往东看往西看,都是重峦叠嶂,壮丽得很。往东,是下西陵峡,有黄牛岩、黄陵庙、灯影峡、石牌、三游洞等风物;往西,是上西陵峡,它有兵书宝剑峡、桂林古村、新滩、牛肝马肺峡,以及昭君、屈原的故里。云雾间,总好像升腾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真是好风水,也相对富庶。我在宜昌县城读中学时,就常发现来自三斗坪的同学长得好,男的个子都高,如同清水映着阳光,女子长得美丽,如同阳光打在醇酒上。而且这里是宜昌少有的俄语专业生源地,因为口齿伶俐——查《入蜀记》,这一点陆游当年来到黄牛岩下时就写到过。

很不好意思,此镇往上游几里,便属秭归县境,流出一条泗溪,我就出生在那溪谷里。所以我也算靓仔。现在回那溪里一看,都收门票了。倒不是因为我,而是这溪谷风景实在太好。这叫我很得意。

我出生在那里,自然是因为我父母在那里。母亲在这溪谷的一间小学任教,而父亲就在三斗坪中学里。

所以,我要写一下三斗坪。我好歹跟父亲在那待了两年,不写对不起那里。

那时我还小,记不起多少事。但我可以写我爹。我爹就是那里的一个人物。大了,我回去时,村夫老农无不知晓他老人家,我完全可以打着家父的名头混饭吃。

家父是广东梅州客家人氏。他在这个小镇呆了差不多十五年。这十多年,他是个什么感觉?我想,可以用他的诗歌同行李白的诗来说说。

李白当年来到三斗坪这地界时,黄牛岩就像一个魔咒,如《水经注》所引用的民谣,“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于是他吟道:“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李白当时是被发配。而我父亲那二十来年,也差不多是这个状态。“大跃进”时他大学毕业,要支援山区,就来到了宜昌县。从毕业开始,就不停挨整。1962年,他开始在三斗坪中学教书。1966年6月,他经历了一生中最传奇的“扇子事件”。

那是学校开会。6月天气热,扇子离不得。父亲有把油纸折扇,没写什么诗词,只是用钢笔在扇骨上写着“毛泽东万岁”,扇面上毛笔签名。

这不是小说里的情节:当他上了个厕所回来后,扇子遗失了。第二天还去会议室找过,也没有。失了就失了,不过数日之后,在宜昌市的万寿桥开批斗大会时,领导向他出示了这把扇子——“万岁”两个字没有了,变成了“坏”字。我父亲当然不认,不过审多了,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鬼使神差写反标了。

于是他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只不过考虑到他是广东人,有海外关系,怕有国际影响,前面就加了个“划而不戴的”这五个字。我觉得,这五个字救了他的命,不至于吃枪子。

我父亲现在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平常老人。可他那年头风光过。我很佩服他保持了中国文人的坚强风范。挨我的话,绝对活不下来。他说,那次在宜昌市的万寿桥,上台被批的才四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批完,四个中就有一个跳进了河里。

当然,不是他。

他从此开始在下西陵峡各地旅游劳动。开头几年,他是在三斗坪中学喂猪、担水。

1968年,父亲正在黄牛岩上干活,得知我出生的消息,他想起个名字,想了一百来个也不中用,最后想到自己的一首诗。现在看来,这首诗说明他当时很不老实:“艰难岁月岂能忘,体瘦形憔面色黄。

扁担锄头真学问,禾稻稷菽大文章。

真金原须烈火炼,贵质安能俗眼量。

百折千回终入海,方知生活似长江。”

于是定下了我的名字。你看我这么喜欢长江,这就是一场宿命。

1970年后,他又到三斗坪下属的暮阳劳动。同在暮阳的还有一位王先富老师,他是湖南慈利人,数学老师,老右派。

暮阳,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字!

它就在诗意的黄牛岩背后。在江上航行的时候,我常幻想着白云缭绕的山峰上,一定犹如仙境,那里的村居,仿佛天上世外,不禁让人心向往之。

2002年,爹娘带我重访暮阳,才知道那山后的山上,风景一般,山高沟深,石多地少,要水没水,要粮没粮。真是凡事不可太理想化,诗意的背后总是全无诗意的残酷现实。

父亲后来又到了下游的石牌村劳动。那村在江边,国民党军队曾将日本人赶到山谷里成建制地歼灭,鬼子因此止步,没有污染了我们的三峡。这里有抗日将士洗遗体的浴血池、纪念碑,那些年父亲也看到过。

然后,他又到三斗坪对岸的太平溪修公路。1973年,邓小平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我父亲也就回到了三斗坪中学,上面说,扇子事件是悬案,但可以教书。

我父亲只是个小人物,但那年头,小人物的命运,总是和大人物联系在一起的。要说新中国的大人物,差不多都从我父亲的眼前走过。比如周恩来,有一天就突然出现在三斗坪镇下,长江的中堡岛上。“他正好遇到有户人家生了个女孩,他就放下了一块钱恭贺。”我父亲说。

周恩来到这岛上,当然不是偶然的。

然后呢,就该说到我了。父亲劳改结束,我也就给送到他那里,待了一年多。那里有我最初的记忆——

三斗坪的镇子上,饭馆里都是破烂的木桌子木椅子。脏脏的大狗在街上流浪进来,拱我,我很不自在;

父亲在山坡上参加劳动,我则拿个破搪瓷缸子,摘田边的野草莓。它们圆圆的红红的很好看;

镇后有条小溪水,春天了,蝌蚪大得出奇,游在浅浊的水边。我则在玩泥巴,修筑一个小坝(修坝这事,我早会了,后来的都是我玩剩下的);

植物充盈的小路上,农人背着一堆红苕藤子,和我父亲驻足说话。现在想起来,他们在“话桑麻”;

三斗坪中学的白米饭,实在是热气腾腾,更神奇的是,大师傅用秤来称饭,我看得越发觉得香甜。可是当父亲端着这饭,走上吱吱嘎嘎的木头楼梯,回到宿舍,将饭放到桌子上,却不让吃。他眼镜后的面容极其严肃,让我先立正,伸开手,一下一下地打我手心……

现在,我真想问一句,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是否又是修大坝搞脏衣服了?

当然,记忆中不会没有我的大河。虽然那时,我看不远,大河什么样倒没关注,只记得码头上照例有个公路斜坡,又有个机器驱动的铁缆绳在动,码头苦力们的板车上有根绳子,挂在铁缆上,多少可以省点力气。他们和铁缆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声音了。

码头边照例有船。我父亲就和船老大下象棋。我要拉屎了,他们就让我到了船尾,我就看见自个儿的屎掉进大江中,一坨,又一坨……

最神奇的,是同父亲去家访。我们走进山里,我没想到山中突然出现一个很好的人间,有一棵大树,我们站在下面,问路。眼前是一个可爱的平地,有稻田,有炊烟,有农人,有大人们亲切友好的声音。我记不得那内容,一个字也不记得,但那阳光过滤了的声音啊,是多么明亮,同眼前的景色一样明亮。一种琐细的干净的阳光下的碎片呵!

那一幕,之于我,就像西方的宗教风景画一样,在记忆中,被洒满了金色的圣光。我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美好人间”。那就是我最初的桃花源。

我想,我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色彩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只记得这些碎片。三斗坪,对不起,我甚至都不记得你是否像我后来看到的三峡城镇一样,是一个古镇,还是一个当时的较现代的码头。我无法全景地描述你,我此后也没来得及拍一张照片……

还有一个场景,是中学不远,有个工业感很强的大院,父亲牵着我去看电影。那单位可不是开玩笑的,叫地质大队——后来就是这样的一些人卷起三峡的万丈波澜。

父亲那些年又开始写诗了。粉碎“四人帮”的前一个月,他突然得到消息,还在暮阳劳动的王先富老师死了。他在砌坎子的时候,摔下了悬崖,粉身碎骨。“身无双飞翼,失神望暮阳!”

我父亲写了首《吊王先富老师》,中间这两句,我觉得是绝唱。一个知识分子在悬崖上跌落,另一个同样的“眼镜”在远处失神……

当时王老师的遗体运到中学,已经不成样子。中学里有位李有森叔叔,上了那山,在坎下寻找,又找到一只眼睛,他就把这眼睛端了回来!

行文至此,我只能说,在那条伟大的江河边,有多少伟大的平凡人。

王老师的爱人抱个小孩,从湖南慈利老家过来料理后事。她是老实人,老公又是右派,自然也没有什么赔偿。这事就这样了了。

王老师死后一个月,天亮了。王老师真是不太合算了。不久,三斗坪中学的老师们,我的叔叔阿姨们陆续调到三峡之外。因为三斗坪聚合了太多的优秀教师。我父亲也平了反,入了党,后来还是政协常委。他的理想由此实现。

我的三峡记忆也自然只留下了这一两年。家从此在峡外平原上。到了少年时节,就知道三斗坪要修大坝了,也没多大好感。

然而父亲很高兴。直到现在,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观点很不一致。他终于等到了太平盛世。

母亲却总是没那么乐观。在县城,我家受照顾先分上新房。父亲请一个农民出身的国画家画了幅大画挂上。我们那地方,画来画去是三峡,那画家画的,很像黄牛岩,也可能就是。

我还记得母亲很生气,要求摘下这画:“一看到这画,就想起老颜在三斗坪挨整的日子!”可见,风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

本来,风景只是风景的。可是我们家不管是谁,都没真正地纯粹地欣赏过那里的风景。

我大了一点了,读了古人的文字,才知道我出生和待过的西陵峡,那里有一种东西叫风景。晋代有个宜都太守袁山松,他这样写我父亲走遍了的下西陵峡:“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峨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萧,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及,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已于千古矣。”

这话后来被《水经注》引用,是最早的最好的山水文字。现在面对如此文章,我“亦当惊知已于千古矣”!

在峡口长大的我,一直被笼罩在三峡与葛洲两坝的宏大气氛里。我们视这种大开发为常态。谁都没想多看一下风景和老镇,更谈不上拍下照片。后来,我成了记者,就去看,看到无穷大的水泥体,碾过了中堡岛,我的码头,我的溪流和稻田。三斗坪全镇已消失在坝底——因为它太硬了,扛得住。我已经不认识这地方,我已经不知道道路和方向。

它是三峡最早消失的一个镇。

我最早的记忆,最早的圣光,最早的三峡观察,最早地消失了。少时就看过几种三峡大坝模型。现在从上游看大坝,还是像个安静的模型,但事实上它已让上游八百公里地界翻天覆地。2004年5月

桂林村

大约是1996年的一天,在广州,旅居法国的摄影师曾年,得意地告诉我:他这次拍摄了长江边上一个古村,全是大宅门。

我有点不信,我也来往过几回,怎么没看到过,三峡边上哪还有完整的古村落?

他说,他就是在江船上看到的,阵阵飞檐啊。于是上去,还撞上两家人因出殡打架,差点把自己也卷了进去。那村叫桂林村。

我想,他是法国来的,文章要登在《巴黎竞赛》给法国人看,没有点古老的情调是不行的。一定很好,一定要去。

1997年,我很荣幸也很幸运地看到了桂林村。

那时刻,好像已经很遥远。但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两天的美好,和轻快。

桂林村,在秭归县境的兵书宝剑峡南岸坡上。对岸即北岸,有巨大的滑坡痕迹,从峡山之巅直下千米滑入大江。那是1985年,大滑坡把新滩古镇整体推入长江。新滩没了,文艺一点的朋友们,大多知道还有个桂林村。

在上孝码头下船后,向着上游那桔林掩映中的青瓦白墙行走就行了。也就两三里吧。那种在林中掩映的飞檐、封火墙,非桂林村而何?我们在山路上走着,早上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夹杂着桔树的芳香,和玉米叶随风而兴的声响。移民刚开始进行,一切尚保持原貌,土地,房屋,树林。

走在一个上坡,路边田地之中,突然见到一个石砌的池子,七八平方,一半盖有石板,一半露天。一头猪正趴在石栏上,对着峡江吼叫。这好像在兆示着什么?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这猪有房有院,正是十多年后,广州地产的广告词形容的:独立别墅,无敌江景。

桂林村,猪圈离宅子都是有一定距离的。要说这秭归,真是屈子昭君的故里,人们都清爽得很,爱干净。

村外第一户人家,很一般的土房子。一个壮男路过这里,背篓打了个杵,停在稻场上歇息。背篓上是一大捆青青的花椒树枝。这位兄弟叫熊辉权,桂林村四组的人,“自家的花椒树,砍了当柴烧吧。”他属于移民,以后准备“后靠”,但也在恩施买了房子。水淹上来之后,仍会守在这里,“守到老人过世吧”。然后就移往恩施。“最不习惯的是看不到大河了!”

大河?“就是长江,我们喊大河的。”

我后来也把长江叫作“我的大河”。起源于此。

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就是心里有些惭愧。”大约是指离开家乡的心情。

这屋门上有几个油漆大字:135M上2.5米。

屋边有一块自留地,上面大朵的葵花稀疏几棵,晨风中艳丽地摇曳,一个老太太正在忙活。上前问候,老人家说自个儿叫杜祥凤,就住在这房子里。生有五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姑娘移民到了枝江,二姑娘到了猇亭,三姑娘在宜昌打工。这些都在三峡外的平原。儿子中,老大本来就在宜昌工作,老二去了董市,老四去了潜江,也是在平原。老幺在屈原镇深山中。三儿媳住在这里。二线才移民(2002年前)。“我72岁了,我不走!水淹到这里再说!从小就在这里,不习惯走。”“我有些惭愧!”又是惭愧这个词。“一场空,都走了!”

继续前行,翠绿的玉米秆子那边,封火墙优美地立着。就那么一两幢,都有七八米高,长宽十多米。走在屋边,赞叹了一番,却没有多逗留,因为这预示着更大规模的建筑群还在后面。果然没几步便看到链子崖的土黄色背景前,树林掩映着的桂林村。走上青石板的巷子,立刻觉得走进了清凉。

怎么说呢,桂林村长宽约二百余米,在一个坡上,除了西侧临江边有一栋三层水泥楼作为小学校舍外,均由密集的古建筑组成。整个村的主干道是两条青石板路,交叉成一个十字,竖的一条,通向江边。都是四合院,没有一栋小房子,也没有一栋不精细的。一堵又一堵的封火墙,几十几百个飞檐落在这山水之间。每个院落构造大致一样,长宽十多米,大致是个正方形,内里多为两层木楼,雕花栏杆。青石条为门,上面顶个木制的阁子装饰并遮阳,门面都像牌坊似的,在天宇下惊心动魄地立着。

很明显,这村不是一般人能建出来的。十年之后,我断定,三峡古建以此为最,有名的大昌、宁厂等古镇,建筑也是远不能和这里比的。即便安徽的宏村、西递,大院也未必比它强,何况,它是在壮丽的西陵峡口子上!

后来读陆游《入蜀记》,我很惊喜在这里和陆游有了交集。他说:“滩上居民皆利于败舟”,可贱卖船板,做各种买卖。现在读到光绪年间英国人立德的日记《扁舟过三峡》,书中有一张他夫人拍的照片,一看竟是兵书峡背景前的桂林村全景。这村在1883年与1997年间几乎毫无变化!

这张照片的标题为“退休帆船船主的家园(兵书峡入口)”。立德提供了一些详细资料。这里有传奇的引水行当,均是当地人,由官府发给牌照。指导帆船过一次滩,报酬是一美元,甚或三五美元,而当时峡江纤夫拉两个月纤(一次宜昌至重庆的行程),不过20美分报酬而已!可以说,引水一年,就够造一座宅院了。

桂林村和新滩镇,不知蕴含了多少历史传奇。

然而村里很安静,人们看上去很悠闲。轮船时代之后,桂林村与一般的峡江农村没有不同了。当然,生活的韵致还是在的。人们穿着整齐,房舍收拾得干净,玩玩猫,撒撒网,对着江峡,沉思。

竖巷尽头,一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手持针线,在鞋垫上慢慢地绣花。这个位置,也让她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看江景和过路的人。一只猫在她周围转悠着。逆向的阳光从江上方打入这深巷中,打到她身上。那光,就是时光。

问一问老人家,她说鞋垫是给孙子们做的。我说要买,她死活不卖。问问她家,她说就是最下边的那栋。我一听喜出望外,那一栋相对独立,离大江才三四十米,是最舒服的一栋。

老人家带我们下了阶梯,跨过她家玉米地,来到这大宅前。门未锁,她就坐在青石门槛边,继续绣花,让我自个儿看。也是两层的木楼,梯子和一些栏杆已有些朽了,却也没怎么修补,看上去二楼久无人住。房子看得我垂涎欲滴。问一问老人,这大宅竟然就她一个人住。

老人说她叫杜远翠,这房子是土改时分的。她的丈夫“被国民党整死了”,她独立抚养一子一女。丈夫以前是当老师的,她也做过体育老师,后来又在矿上过磅,再后来从香溪矿务局调往河南平顶山矿务局,儿子、女儿女婿就都到了平顶山,自己老了就又回来了。现在不用别人养,自己养自己,矿上每月寄钱来。房子自然要搬迁的,县上说要作为文物复制,已来过几趟测量了,一砖一瓦都不能动,云云。

她未来的家,是后靠上山。

告别老人,又在村中闲逛。村中有座南坪小学,占据着村中最为宏伟的院落,坐落在村中突出的一块台地上,门前有大树一棵。这建筑,在立德的照片上也清晰可见。一楼是办公室,二楼有女生宿舍,秀气的女孩儿们拎着水桶热水瓶什么的从木楼上走过,使这楼有与众不同的青春气息。房子还附带一道四五米长的木制廊桥,跨在沟上。这廊桥也自然是其他房屋没有的。

与肖前进校长聊起来,才知道这座与众不同的建筑叫作江渎庙,中国四大河神庙之一,又叫作杨寺庙,紫云宫,公元1170年,陆游就来到这里游览过。当时这庙刚刚修好,叫江渎南庙。北岸还有一座北庙。这庙用作学校,从20世纪40年代就开始了。因为移民,学生在一天天减少。

这庙和校舍虽在135米之上,但地基却在下面,水淹上来会危及安全,因此仍属于第一期移迁对象。新校已开始设计,长江委(全称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将它安排在山梁上,因为其他地方都是滑坡体。但村民们认为那里太远,又没水,本村几百年都没有滑坡了,如果滑坡,整个村也会没有了,意思是学校不应太远,应与村庄共生死。因此,全体村民已于昨日写了报告,要求就在桂林村上方建校,准备立即上送……

水看来是个问题。我们看到学校也雇了个老校工,是位五十来岁的妇女,背着个大木桶,装七八十斤水,从江中爬上来一轮轮背水。

她说,学生用水,老师喝水,都是她背上来,一天八趟,还要给学校煮饭,一个月120元而已!这水也不是任何人都会背的,一般是中老年妇女才会背,年轻人都是挑。“背水没得巧,只要屁股留得好。”她得意地说。

陆游当年的日记也对庙旁的背水妇女作过描述。这种生活方式千载未变。

太阳西斜,兵书宝剑峡上空开始酝酿出一些红色。这里的男孩女孩都生得秀气好看,这一点很难描述,只要想想屈原、宋玉、昭君都出自秭归就明白了。让人难忘的是那些女孩,都着个花布背心,修长的胳臂,总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持一只花碗,把指甲花放在里面不停地捣着,捣出一碗红色的水来。每个女孩的脚趾、手指甲上都涂得红红的。那个美丽动人!

此时,江渎庙前,女孩们围成一圈,互相勾着腿,喊着口诀,转圈儿跳着。看见我们,更是兴奋,不停地跳和唱,咿咿呀呀咿呀……

那时我还没有多少在乡下借宿的经历,但从到达开始,就暗下决心不走了。傍晚,我们又去到杜老太太那里,她考察了我很久,终于同意。那木门厚实高大,几乎赶上一个小城的城门,大家使力关上,只听见吱呀的一声大响,门才合拢,这才放下了心,门,隔绝了外面厚重宏大的历史与风景。

躺在床上,我有些激动,终于住上这最后的古宅了。高高的窗子,明灭着过往的船上探照灯的余光。这个时节,夜里的三峡也成了繁忙的大街,旅游船头尾相连。此后十几年都难再有这种盛况。谁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次日早上,与杜老太吃了早餐,我们就告别。我要给钱,杜老太执意不收,我坚持,她只好收了二十五元,然后又送我一样东西,竟是刚完成的一双小小的虎头鞋。

她的指甲上,竟然也涂满浅红。

在剧变之前,桂林村好像还是那么舒缓。

她像江上人一样,习惯了风浪,以至于无所谓地从容?

这里大事太多,名人也如过江之鲫。

对门的新滩滑坡体,如同孙悟空,五百年闹一回,宋朝1032年左右滑过一次,断航23年,形成了青滩。关于这青滩的诗,有240多首,但没有李白杜甫的,唐朝一首也没有,而范成大、苏轼、陆游都有。江渎庙的建立与此有关。陆游当时在这座新庙里看到一块碑,上面说公元1051年,归州知州赵诚组织人用了80天,疏通了此滩。又过500年,明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左右又崩了一次,断航82年。后来一位官员捐资,在冬季枯水季节,用木炭烧红巨石,然后泼上醋,石头裂开。就用这种方法勉强疏通了航道。

又过了443年,1985年5月12日凌晨3点,再次大滑坡,主要是采煤导致山崩。幸亏预报准确转移及时,新滩镇1730人无一死亡,但瞬间造成长江断流,涌浪36-70米高,翻小船96艘,死了十余人,断航12天。

上方的链子崖,现在还在闹着。这次,我从桂林村向西走向这座孤峰,山体最大位移竟达67毫米,持续不断。现在正花巨资整修,用一条条几十米的钢钎打进峰体,锚进大山。如果这峰垮台,三峡工程还不知敢不敢开干。

大约半个钟头,就登上了两三百米高的崖顶,近看了那条十几里外就可见到的大裂缝。裂缝宽约两三米,深百余米、几十米不等。往下望,似乎觉得随时会山崩地开,有些心慌。

从来没有这样走近过一座活动着的大山,好像接近了山的灵魂,触摸到了它的生命。这崩山之危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当你触犯它,打击它,千百年岿然不动的老老实实的山也会发怒。这样的事实已经在新滩一带演绎过多次。我感到这里的山水人都永远地在活动着,拼杀着,暂时和平之时,便有世外桃源;一旦山崩地裂,它便玉石俱焚。人们在交响乐般的大背景中,与自然血肉相拼,吼出那悲壮激烈的号子来,而上得岸后,竟又能建立起小夜曲似的村庄。也许正因为生死无定,人们才懂得生活。

我看到大景无边,江山如画。我再一次俯瞰桂林村。在移民面前,在要拆的村庄里,在链子岩顶上,我的心情都是那么明亮。那时我真是蠢,真没想到这些意味着什么。我怎么也想不到,现在有多么美,以后就有多么痛。像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

我回来后三个月,1997年的10月,大江截流,前去采访的摄影师,如李洁军、张新民、方迎忠等人在我的介绍下都去过桂林村。李洁军告诉我,他去的时候,杜远翠老太太已搬到高处,房子正在拆,真没想到有这么快。

2002年1月,再度入峡。路过新滩,往上一望,桂林村荡然无存,心里咯噔一沉。

2002年10月,我从下游入峡,采访了浩大的大坝,然后入住秭归新县城茅坪。根据报上的消息,江渎庙已在茅坪凤凰山上复建成功。我决定去看看。

租了辆摩托车,从新城向江边山上驶去。凤凰山不高,一条土路环绕着它。在摇摇晃晃中,下方灰黄的三峡大坝也对我摇摇晃晃着。拐一个弯,走到大江南岸一侧,便看见它们立在那里。它们就是取自桂林村的建筑们。

爬上去。看见最外侧的是江渎庙,脚手架已清除,已告完工,看上去比原先要新一些。另一侧是七八栋民宅,都搭着脚手架,复建了个七八成。每栋旁边立着个大红牌子,上写“郑万隆老屋”之类,全部姓郑。杜远翠的房子似乎并不在这里。

没什么人来,我走上立在平地上的廊桥,走进江渎庙。我看着每一处细节,眼睛一闭,就是兵书峡的夕阳里,荡漾起女孩儿们的笑声,咿咿呀咿咿呀……

我告别。我看见了活生生的建筑的木乃伊。没了那环境,人们,地气,它们就是永远不得安息的木乃伊。

第二天早晨,坐了秭归县的班船“凤凰”号上行。到新滩镇下船,租了过渡的小轮,让船把我们扔在当初桂林村下的江边。

我又走上青石板路。这路都不那么清晰了。到处是瓦砾,做地基的青石板看来也撬走了,只有地基的护坎还在,村中间的那条水沟还可以辨出。桔树在废墟间生长。大树是没有的了。毒日之下,我还能回想起当初的格局——那一天是多么清凉。

一个村庄可以这样干净地拔除,像移走一堆积木!

没想到山的凹处竟还有一栋老屋残存,门面也还过得去,还有些彩绘颜色,可见当初是桂林村的穷人家,只能画上几笔,所以我完全记不得它。叫了几声,主人夫妇迎接出来,表示欢迎。这是栋没有天井的老屋,规模很小,两侧墙壁应坍塌过,胡乱砌了些土砖,难以挡风遮雨。男主人很瘦,头发仿若道士,说祖上穷,房子算差的。因为后靠宅基地没划好,他们就还没搬。

吃了桔子,喝了茶,我们又往高处的新房子走了去,找到一条土公路。一位摩托仔告诉我,杜老太也在上方建了房子,她还珍藏着来自广州的报纸。

一路上因为清库和修公路,当初的田园景色,那几步一换的乡村图画都已荡然无存,只有连片的荒坡了。我对那田园和植株的热爱,简直超过村庄。我想起这里遇到过的那位老人的话:一场空……

上了艘小船。又投上游去了。这半年在三峡来来回回,一场奔波,一场徒劳。像是坐个船在大江中捞一根稻草,却怎么也捞不到。

谁掠夺了我们的沉醉?我宁愿当初没有遇见!我现在只想说一句套话:我们会永远记住她。

我一张全景照片也没给她留下。我,很惭愧。老太太悠闲地给孙子做虎头鞋。像这里的少女一样,她每天涂红指甲。1997年7月走过田野,露出桂林村的封火墙,清新爽朗。1997年7月桂林村,在淹没之前让我们享受了最好的田园时光。这是村内主巷。1997年7月

乐平里

香溪,是屈原的路,也是昭君的路。

我想直到死去,我都会常常回想起,2002年5月26日那天,我顺着香溪走向乐平里的每一个细节。

到现在,这竟然是十年前的事了,然而清晰有如昨天。下面的文字,也是2004年写的。它同我这两年的三峡文字很不一样,现在我话不说多,沉郁顿挫,自以为味道十足。所以想改掉。

但是,我又从当年的文字里看出一个主题——青春!我的文风,香溪的气质,急流的三峡,和屈子昭君的曾经少年,都竟然,青春。

于是还是保留吧,这青春的文字——

现在,这一切都在水底了。没去过的人,后世的人,永远想象不出水底下曾有如何的活的世界,好的故事,想象不出,屈原当初顺着这条溪谷走出家乡的情景。总之我感到幸运。我能在5月26日那天,触摸到香溪那几乎最后的温婉的脉。那天早上,我和黎文、曾翰从归州出发,大江东去,战车轰鸣,路面坑洼处处,两边乱草疯长,我们行驶在一条被人遗忘的公路上,驶向将被世界遗忘的地方。

十几里后,就看到已失去建制的拆得乱七八糟的香溪镇,看到香溪入江口那清浊分明的一线。以前江上往来时让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香溪镇,此时已乱壁残垣,尘雾阵阵,人们都灰头垢面。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果然有人在我前面对“美人”下手了。好在从镇东边望下去,香溪还在,她有不见底的蓝,平静丰盈。昭君像正亭亭玉立地站在河对岸。

北望溪谷,东岸是大山脉直入云霄,西岸则是土山逶迤,一条公路通向兴山县昭君村和神农架,路边民居星星点点。香溪,本身就是一条奇妙的地质分界线,一边是石一边是土,一边是高山一边是人间,虽然不如小三峡神农溪那样峡壁对峙而成著名风景,但却形成了最美的人间。

沿溪向北。司机小伍说,自从三峡上马后,近五六年来,这条著名的公路就不再维修了,到现在是勉强通行,如果不是运矿的人和老板主动拿石头补补填填,恐怕早已报废了。田园虽破,犹可想见当初沿这条精致的柏油公路与溪并肩穿行在田园风光中的快意。不久便见到一座长长的铁索吊桥。吊桥上下起伏,其下溪流清清,河中一块千来平方的洁白的石滩上,有位青年几乎裸体,撒网舀鱼。

实在太美了,要是哪一天从溪上游水下江那就太过瘾了。来到对岸,上了一小坡,就看到一块平地,那就是王家祠堂的废基。我们又来晚了。要是祠堂未拆,该是多好的一幅景色:香溪,吊桥,飞檐……

继续前行,一个多小时后,吉普车艰难奔到游家河,又是一座吊桥。对面有一个狭窄的缝隙,如同天斧把大山一劈到底,那就是七里峡了。

过了吊桥,坐上摩托,沿着简易小公路进七里峡。峡如一线天一样,只有十来米宽,幽深秀丽,飞瀑高的有百余米,而大山直上千多米,直攒天顶,磅礴至极。摩托车手十分老练,高速行进,下俯深溪,我们心惊胆战,有时就闭眼,听天由命,心想真死在屈原故里,也不算太冤。到了极险处,公路突然钻进隧道。隧道是人工凿出的,洞壁岩石犬牙交错,洞口洞中水帘阵阵。出洞之后窄峡突然断绝,眼前突然开朗——

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

心,一下子竟然极其平静。

没几步到了“乐平里”牌坊,下了车看了看,是20世纪60年代的朴实风格。想必“乐平”的意思,就是“快乐地生活在平地上”吧。眼前的乐平里,四山环合,平地约两千亩,中间一条笔直的清流。山坡上屋舍整齐,均素瓦白墙,上锥下方,没有拖沓的偏屋,各自独立,分布合理,整齐干净。我们惊呼为简约主义杰作。

沿溪上行,平坝左侧上方有一山包,其上有平台,屈原庙简朴优雅地立着,右上有一山包,其上亦有平台,即是屈原出生地香炉坪。

我们在香炉脚下唯一的小街停下,钻进小店找饭吃。小店有堆得整齐的新家具,方桌方凳,椅子板凳,样式恍若宜家,厚实方正,榫头严丝合缝。我广州来的两位兄弟左摸右看,赞不绝口,恨不得带回去。

这一番下来,就觉得不难理解这地方为何能养育出屈原了。朴直高洁,是它的美学风格。直到现在,乐平里都有一堆农民诗人。

这里好像没有时间的概念。然而山外巨变,像一把剑悬在我们头上,催促我们赶路。屈原庙前,乱草疯长,看来没有多少人来。小庙朴实无华,庙祝正在下面条做午餐,大桌之上满布墨渍,放着一叠他写的书法。老人姓徐,屈原乡人,毕业于新中国成立前的秭归师范学校,现为退休老师。他的字不错,大多写的是《桔颂》。为何只写此篇,我忘了问他,现在回想起来,无他,《桔颂》是屈原直接描写家乡风物的作品。《桔颂》也是屈词中唯一没有悲剧色彩的作品,清新如乐平里。我也估计这诗是屈子少年时在这里的作品,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世界有扼杀少年的癖好,以后他将不复青春。

向徐先生说要买一幅《桔颂》,他怎么也不说价钱,只说随便给一点,我就放下了20元。徐先生又掏出钥匙,打开主厅,汉白石的屈子像立在我们面前,头顶瓦片透下了点点光线,应该是仿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而造。陈老莲笔法老辣苍劲,颇得屈子之神。汉白石材质也适合他——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用这个形容词:洁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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