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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8 02: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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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尊秀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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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野猪王

兴安野猪王试读:

序言——人与动物精美合璧的传奇故事

徐祝新

在文化圈里,认识李尊秀的人不多,在生活中也很难看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下了岗的林业工人,但他的另一面却是一个对文学创作有着癫狂情结的痴人。说他是鹤岗市作家协会、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许多人会怀疑这样的光环是否与他有关,说他撰写的章回小说《人与动物传奇故事》发表在国家有影响的《北方文学》刊物上几乎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说他的小说开劈了人与动物精美合璧并演绎出抗日斗争传奇故事的新天地有人会不屑一顾。

然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连与人交谈也恐惊天上人的凡夫俗子却用自己内心的刚毅和对文学创作的执着,写出了在侵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中,面对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在这片渴望和平的黑土地上天人共愤,人与动物同仇敌忾保卫家园的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完成了自己用筋与骨、血与肉、景与情、爱与恨、惊与奇组成的传奇小说《人与动物传奇故事》。读罢小说让人为之一振,别有洞天。

关于《人与动物传奇故事》的出版和概况,北方杂志著名评论员陈颖杰曾专门写过一篇题目叫做《生动的北方动物传奇》的文章做过介绍,他对李尊秀的章回小说《人与动物传奇故事》给予了全面客观的评价,我们通过陈颖杰的文章了解了李尊秀小说创作的心路和艰辛的人生轨迹,通过拜读李尊秀的小说了解了这部书的特点和艺术成就。用人与动物之间的传奇故事来歌颂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是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点。

书中对动物拟人笔法的细微心理描写和爱恨情仇以及爱憎分明的义举让世人惊叹不已,同时又慨叹作者的奇思妙想和独具匠心。对于小说故事情节设计和语言锤炼也是作者写作风格的又一特色。它让人感受到的是故事情节曲折生动,人物性格细腻鲜明,情感表述通俗易懂,细读把玩雅俗共赏。

这样一部群众喜闻乐见的小说无疑是未来人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赏物,也是人们了解自然,理解人与动物之间建立和谐关系对民族文化影响的一个启迪。作为一个黑土地文化的钟爱者和力拓者,李尊秀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尽管创作出版这本书含辛茹苦,历尽艰辛,但终究化蛹成蝶,始见天日,奇葩异彩,独具光芒。尽管家乡人还没有为这位文学创作的耕耘者戴上赞誉的光环,但春风已渡江南岸,柳绿桃红将有时,种子一旦播下,收获只是时间罢了。辽阔厚重的黑土地不仅承载着自然界的繁荣,也孕育了最具特色的黑土地文化。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素材成为龙江大地文化发展的源泉。

我们希望李尊秀在这片充满生机盎然的黑土地上“耕耘不惧前程远,不用扬鞭自奋蹄,”以文化的魅力做牵引,继续创作出更多更优的新作品,在龙江文化百花园中一枝独秀。读后有感,是为序。

2013年1月11日星期五

七鬼峰下野猪王(1)

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深处,炮手和山里人都知道,猛兽中的“王”者,既不是东北虎,也不是金钱豹,更不是山狸子和大狗熊。“王”者是孤猪,孤猪才是真正的“王”者。孤猪是野猪中的另类。所谓的另类,就在于孤猪与群猪的层次和身份不同。群猪是集体生活,多者上千头,最少的也有几十头。但它们的胆子特小,闻风而动。像其他的食草动物一样,靠逃跑维持生存。孤猪呢?却恰恰相反。孤猪有自己的领地,称霸一方又威风八面。别说是狗熊,就是老虎,也不敢轻易地冒犯它们的领地。

不管狗熊还是老虎,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即使忍让不成,也得绕道儿躲开。所以说,久而久之,论资排辈,也就有了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作为场长,作为职业炮手的后代,我真正认识了那只野猪王,是从1984年的夏天开始的。在这之前,尽管那头野猪曾经挑死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和十二只猎狗,也被我一枪打断了一根獠牙,被我父亲打瞎了一只右眼,但它对于我,毕竟还称不上是生死对决。

1984年夏天,我和那头野猪王,在七鬼峰下面,才真正经历了你死我活的较量。

1984年也是黑龙江林区不寻常的一年,体制改革、家庭林场承包、造林归自己所有、《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等等都发生在这一年。那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叫复员也可以。因为八年前我就是从鹤岗林业局鸡爪子河林场入伍的。八年熬了个正排级,算是干部,也有了一张党票。在同龄人中,虽然不算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也镀了一层金,捧上了铁饭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年头,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八两还不知道吗?没学历、没文凭、没靠山、也没后门儿可走。其貌不扬,黑大个儿。

在部队上,就依仗着从小跟爷爷学到的那点儿射击本领,从团、师到军区,屡屡比赛,才矬子里面拔大个、撞大运、走路掉跟头捡到了一个神枪手的光荣称号。就凭着这点儿资本,与同期战友相比,才有资格又在部队上多混了五个年头。用教导员的话说:“可惜啦,金钟烈同志,哪怕你有一张初中生的毕业证呢!……唉!部队现代化,大势所趋,你也知道。大老粗,军事方面再过硬,也毕竟不是五六十年代喽!”我托人写了封信,让未婚妻吴英子搞一张假毕业证书。吴英子在信中把我好一顿讽刺:“得了吧,你!地方上打假,假酒都喝死人啦,假种子、假化肥早就激起了民愤!你要搞假,我就和你拜拜!再说啦,同学都有了孩子,我可不能老等着你这个大头兵……”没说的,转业。

临走把那半截大獠牙,当作礼品留给了教导员:“留给孩子玩吧!转业回家,说不定,我还能遇上它呢!”瞎了眼的孤猪,也是小兴安岭的一绝。半截獠牙,整整地陪伴了我八九个春秋。送给别人,也算忘却了那点儿记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八年后的今天,那头瞎了眼的野猪王,会和我在七鬼峰下面,再一次邂逅。转业回到家乡的第一年,我就被场长宋秃子聘任为副场长。场长是我的长辈,倭瓜脸、大肚子,脸上红扑扑的。

在办公室,当着不少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金子哪,你再不转业,我可就要找到部队去啦!这下好喽,可算把你给盼回来喽!林业建设,急需要人才,尤其呢,像你这样有胆有识的管理人才。这不,当着全体科室人员的面,我以党支部的名义,正式聘任你——转业干部金钟烈同志,为咱们鸡爪子河林场的副场长!这也是局党委的意思。小金子哪,你,同意不同意啊?”说着,没等我回答,就转过身去,拉开抽屉,把早已准备好的大红聘书,端端正正地捧在了手上,脸与聘书同样地鲜艳。我有些激动,感到突然又有点儿紧张。林场,是科级单位,副场长就是副科级。尤其是鸡爪子河林场,当年曾经是我党领导下抗联六军的发祥地和活动中心。军长夏云杰在此牺牲;总司令赵尚志将军,也是在林场不远处的吕家菜园子殉国的。林场职工,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抗联将士的后代。鸡爪子河与井岗山、瑞金、延安和西柏坡一样,党史上有记载,报纸上常出现。

1961年夏天,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就曾经来鸡爪子河林场视察过。至今,办公室院内还塑有他的半身雕像和大幅照片。能在家乡的地面上当这个父母官,尽管是副职,我金钟烈也是小辫子拴秤砣——走运又打腰,全仗着这套黄军装的福了。我一阵心跳,全身热乎乎的,本能的,也是情不自禁的,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标准的军人姿式,“啪!”地敬了一个礼,脱口说道:“谢谢家乡父老和组织上的信任!”然后探过身子,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大红聘书接了过来。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可是,掌声刚落,宋场长的几句话,又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直浇得我全身冰凉,汗毛直竖。很长时间才寻思过味儿来。宋场长品着味道,不紧不慢,七分命令三分商量的小声说道:“金场长,你哪,这是授命于危难之中哟。别无选择,这块骨头,才等着你啃。实话说,咱们鸡爪子河林场,也只有你金钟烈,才有胆量,来啃这块硬骨头嘛!两年啦,我们盼着你转业回来,真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啊!”“盼我回来?”“对啊!咱们林场,也只有你金钟烈,才有本事把它降住。所以说,七鬼峰之行,也非你金钟烈不可嘛!”七鬼峰之行,我已经猜测和意识到了什么,但我还是明知故问:“宋场长,我能降住什么?”“那头一只眼睛,又断了一根獠牙的大孤猪啊!就因为那头大孤猪,七鬼峰的生产,才拖了全局的营林后腿。

唉!成林解放,两三年以前,就该搞了。可是谁敢?谁有那个胆量?谁又有那个枪法?况且,你也知道,国家已经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那只瞎猪,就更没人敢惹啦!所以,我们才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把你盼了回来。小金子,你,没想到吧?”“噢!”好半天,我才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转业以前,我就从吴英子的书信上了解到了。七鬼峰那趟沟没人敢承包,那头瞎了眼的孤猪还在,而且还繁殖了一个庞大的家族。野猪的肆虐,已经严重地影响了鸡爪子河林场的生产和生活。

宋场长他们,就盼望我能从部队上早一天复员呢!因为那头孤猪,也只有我金钟烈,才能有办法把它降住;也只有我金钟烈,才能有胆量领着人进山。宋秃子聘我当副场长,其用心和目的是再明白不过了。授命于危难之中,为了营林生产,为了林场的这块牌子,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得上啊!于是我略一思索,就胸有成竹,毫不在乎地答道:“宋场长!去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这是信任,也是一种骄傲。我有信心,来挑这副担子。“好!行啊!班子里面,没有把你看错嘛!”宋场长双目放光,一脸的兴奋。用指头敲打着桌面,看着我美滋滋地说道:“三天后出发,怎么样?男女职工,你随便挑选!天气还不算太热,镰刀扶育,是迫在眉睫又刻不容缓啊!”“好吧!我跟那头瞎了一只眼的猪王,也是缘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已经是压进枪膛里的子弹,响也得响,不响也得响了。

说实话,那头瞎了眼的孤猪,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还真想再跟它见见面呢!既是冤家仇敌,也是老朋友了嘛!第三天一早,三十多人的突击队,由我统率,向七鬼峰进发。两台链轨式的拖拉机,屁股后面各牵引着一台大木爬犁。爬犁上装满了帐篷、行李、大米、白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以及镰刀、斧头等等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沿鸡爪子河西岸,轰隆轰隆,向纵深开去。阳光下面,寂静安宁的深山,也被这轰隆声突然地打破了。我背着突击队唯一的一支猎枪,与未婚妻吴英子及另外两名女青年,有说有笑,走在后面。也许是旧地重游,也许是七鬼峰给我留下来的创伤太重,记忆也太深。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影子,像一部古老的电影片子,尽管陈旧,却仍然那么清晰地、久久地在我的面前晃动着。

那是1975年的初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在七鬼峰的阴坡,十三条大狗,在空旷的山谷中突然狂咬起来。地动山摇,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天气阴沉沉的,没有风,空中不时飘着零星的碎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我不由得一愣,侧耳细听,什么东西?孤猪、豹子、黑熊还是老虎?七鬼峰是伊春、鹤岗、萝北、嘉荫两县二市的交界地区。人烟稀少,枯树参天又群峰陡立。步入七鬼峰、跳石塘、王八坑,横断的悬崖,随处可见。这里是各种猛兽的乐园,也是松花江北岸东北虎唯一的一处留守之地。在地理位置上,与江南双鸭山附近的七星砬子形成了一条直线,遥相呼应,特别地神奇。在祖国北疆的地理位置上,了解七鬼峰,也就会熟悉了七星砬子。

两座山头,虎踞熊跃,同样都是猎人和游人的向往之地。听见狗咬,我再次检查了一遍枪膛中的子弹,拔出匕首叼在了嘴上,气喘吁吁又惶恐不安地堂着积雪,用最快的速度绕着一棵棵粗大的红松,心急火燎又忐忑不安地冲了过去。五十米处就发现了那个庞然大物:“我的妈呀!这头孤猪,从哪儿来的啊!”吼声如雷,碎雪飞舞。在一棵粗大的松树下面,十三只猎狗分成了扇子形。“金龙”、“金虎”、“金豹”、“黄天霸”、“黑虎星”,号称“五虎上将”,也是狗群中的主要力量。力气大,资格老,战斗力强,经验也丰富。有它们陪伴,我一百个放心。我曾经在林场拍过胸脯子:“操!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咱哥们儿出猎,不用拿枪!拿那鸟玩意儿,还赘手赘脚的!三五百斤的野猪,不用我吱声,乖乖地下山。由这五员大将给押着。”今天,我多亏带了猎枪。

做梦都没有想到,七鬼峰一带,会有这么大个儿的野猪哇!此刻“五虎上将”居中,其他八位列在两侧,竖着尾巴、戗着鬃毛、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又躲躲闪闪地拉着嗓子狂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四爪刨地。地上的积雪被扬了起来,在空中弥漫着,像雪雾,又仿佛是一道雪墙。“十三太保”在雪墙中狂吼。忽而冲了上去,忽而又退了下来。山谷在轰鸣,森林在抖动。我手端着猎枪,透过雪雾,发现它的影子,不由得一惊,全身上下出了一层凉汗。这么大的孤猪,无数次狩猎,别说是见到,即使爷爷,也没有听说过呀!尽管阴云密布,光线很暗,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孤猪黑褐色、尖耳、粗嘴巴子、大脑袋,像块巨石又像一座山峰。蹲坐在那儿也有两人多高。目中无人,又非常傲慢。两颗硕大的獠牙,秤勾子形状,像粗大的牛角,底部发乌,顶部发亮。随着水缸般粗大的嘴巴子,在猎狗前面缓缓地晃动。而鼻孔中喷出来的气流,像两股旋风,“呼哧!呼哧!”将面前刚刚落下来的积雪又突然地吹飞了上去。

强大的气流,把积雪吹出来一溜溜的长坑。以坑为界,猎狗、孤猪形成了对垒。猎狗在狂咬,声若洪钟。可是相比之下身量是那么小,似乎孤猪吹出来的气流就能把“十三太保”一一击倒。随着气流,野猪的鼻孔,也在一声声地哼着:“哼——哼——哼——”老气横秋,可又让人感到无比的恐怖!它的脑袋,总是向右面微微地侧着。看上去吃力又有点儿别扭。我不由得再往前迈了两步,才忽然看到,它瞎了一只眼睛,是右边的那只,黑洞洞的,仿佛一个无底的深坑。只有左眼,才能释放出那种独特的、凶猛的、瘆人的蓝光。噢!原来是……不可能吧?听爷爷说过,我五岁那年,父亲金长林——小兴安岭周边地区,远近闻名的炮手。也是秋后初冬的狩猎季节,与林场的刘海生、吴三桂,去了嘉荫县的那边。半个多月以后,刘海生和吴三桂回来了。告诉我爷爷,他们遇到了一头特别大的孤猪,长林打瞎了它的一只眼睛,才掩护二人从猪窝中逃了出来。长林,我的父亲,朝鲜族炮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了。

四口之家,也就仅剩下了我和可怜的爷爷!一老一小,艰难地活着。爷爷曾经多次提醒我:“钟子,你可要千万千万记住,孤猪再小,你也得躲着,再好的炮手,也是十有九伤啊!”我年轻气盛,爷爷的话,当作了耳旁风。盯着眼前的阵势,我感到心慌、恐怖、毛骨悚然!两腿发酸,双手哆嗦,前胸后背,一股儿一股儿地冒着凉气。这头孤猪,瞎了眼的孤猪,肯定是它,挑死了我的父亲,两只獠牙像两把弯弯的钢刀,别说是人类,就是非洲草原上的犀牛、深海中的鲸鱼也不是它的对手啊!眼睛就是标志,也是最明显的记号,十三年啦,它跟全家结下冤仇。

想到爸爸、爷爷、改嫁后的母亲,三代人的痛苦和全家人的悲惨,我牙齿咬着,两眼也喷出了一股股的火苗。“替父亲报仇!替母亲伸冤!为了年迈的爷爷,不惜一切代价,我金钟烈也要把它击毙。我手上是猎枪,不是烧火棍子!”想到这儿,我全身不冷了,两手也不再哆嗦,两脚趟着积雪,不知不觉地又往前迈了两步。也许是自己的气概和胆量感染了“十三太保”,特别是正面战场上的“五虎上将”,四爪刨地,一跃一跃地奔扑着;嘶哑了的喉咙像一面面破锣,敲击着耳膜,也使我产生了更大的除害动力!此恶不除,枉为人生啊!想着,咬牙切齿中,我把双筒猎枪的准星狠狠地定在了它的左眼睛上。

我知道,这家伙,也只有那只眼睛,才是它的要害部分和唯一的目标,其他部位,均蹭满了厚厚的松树油子和刀枪不入的沙子,别说是孤猪,就是狗熊和群猪,也有这种生活习惯。在大森林下面,它们吃饱了就蹭痒,能裸露着的身体部分,均蹭满了厚厚黏亮的松树油子。

洗完澡又喜欢在河滩上晒太阳。一来二去,全身上下就自然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比钢板还硬啊!所以说,在孤猪身上,除了眼睛,屁眼和肚皮子,钢枪再快,也均是徒劳。我瞄着它的眼睛,那只在粗眉毛下面潜藏着的、闪烁着鬼火一样蓝蓝的小眼睛。屏住呼吸,以松树杆为依托,可是刚要勾动板机,头狗“金龙”,竟然会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破釜沉舟,“汪——”伴着一声悲壮的怒吼,一个弹跳,流星般突然地冲了上去。“不好!危险!快回来啊!”我失声喊着,指头一颤,猎枪的子弹,也“咕咚”一声突然地炸响了。

枪口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随着火舌,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野猪嘴巴子左侧那颗巨大的弯弯的獠牙,也“嘎巴”一声崩断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孤猪疯了,先是嘴巴子猛地一抡,头狗“金龙”就嗷嗷地惨叫着飞了出去。随着枪声,孤猪的身影,简直就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头,伴着飓风,又风驰电掣,冲我“呼”的一声就扑了过来。借着粗大的树干,我猛一闪身,右边袖子上的鹿皮猎服,“哧啦”一声,直拉到了膀子。眨眼之间,比闪电还快。好危险啊!孤猪见没有挑住,因惯力太大,十米之外又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嘴巴子一抡,拧着屁股,猛地一旋,调过头再次扑了上来。目光由幽蓝变成了赤红,像火苗一样。鼻孔中喷射出来的气流,也突然使人感到热辣辣的。气势汹汹,魔鬼一样。

仅是咄咄逼人的目光,刹那间也能置人于死地,那半个獠牙,简直就是一把明晃晃直刺过来的利剑。我八岁上山,十三岁打猎,十五岁放羊。断了奶就在猎场上骨碌。有经验也有教训,再加上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猛兽没打过交道?老虎、豹子、棕熊、黑熊、猞狸、野猪、群狼等等。尽管这头孤猪是惊人的庞大,但它毕竟是行动迟缓,又瞎了一只右眼,左眼的视力也肯定受到了影响。刚才那一枪敲断了它一根獠牙,它的睫毛和眉毛特别地浓密。我身体灵巧,提前又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当野猪吼叫着扑过来的同时,我早已用最快的速度,拖着猎枪,跳到了第二棵大树的后面。狩猎有三步棋。也就是说,与猛兽打交道,开枪以前首先把自己隐蔽起来。没有大树的地方不打。有大树也得提前看好第二棵和第三棵大树的地形和地貌。打一枪换一棵大树。靠着大树,与疯狂吼叫着的猛兽周旋。

在这方面,除了技巧,更主要的是要有相当的胆量。没有胆量,技术再高也当不了猎人。猎人的胆子,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恐怕就已经练出来了!当野猪调头又扑过来时,它是奔着我的身影来的,距离太近,已来不及瞄准,枪口一指又猛地打出了第二发子弹!“咚——”当我向第三棵大树后面躲藏时,孤猪就懵了,大嘴巴子猛地一晃,“喀嚓”一声,然后扭头就顺山包冲了下去。前后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猎犬也汪汪地吼叫着,一窝蜂地猛追。屁股后面,猎狗在一起又扬起了一阵阵高高的雪雾。太紧张也太恐惧了!看着野猪逃走的方向,我知道它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才仔细看看我第一次藏身的那棵大树。

那是棵苍劲挺拔的粗大红松,可是就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紫红色的树皮,仿佛被利斧破过了一样。树皮翻着,白花花的树瓤拦腰被切断,足足地有半拳头之深。力量之大,可想而知。我若是不及时闪开,别说皮肉,骨头渣滓也得被它给碾碎。

若不是断了一棵獠牙,又是一只眼睛,其后果真不可想象啊!我摸了摸被獠牙豁开的松树茬子,热乎乎的还有点儿烫手。像突然被炮弹皮子崩开了那样。来不及多想,我又赶紧奔重伤后的“金龙”扑了过去。“金龙”曾经两次救了爷爷的命。“金龙”一死,爷爷不得疼昏了啊!再说了,“金龙”是狗群中的统帅,一旦阵亡,整个狗群,就会群龙无首。就我个人而言,猎场上驰骋,多半儿胆量也是来自于“金龙”啊!“金龙”一旦死去,别说是狩猪,就是生活,也失去了意义!在雪地上,我先找到了那大半截子獠牙。近似象牙,抓在手上沉甸甸的。骨质坚硬,牙尖又锋利,像空中的月牙儿一样,泛着寒光,这是世界上罕见的一颗特大型野猪的獠牙。看到獠牙,我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轻狂,不冷静也太没有胆量了。瞄准眼睛却打在了牙上。眼睛与牙齿,多大的距离呀!你死我活,差之分毫,小命就没啦!金钟烈呀金钟烈,真若自己死在了山上,剩下了爷爷,还怎么活啊!再说了,算自己侥幸。猎枪的子弹是平头的,面积大,杀伤力也强;如果是三八大盖或者是水连珠呢?弹头不可能击打在牙骨的正中央,那是尖头,肯定会擦边飞了出去。獠牙不断,刚才那一个回合,被撕破的,就不仅仅是鹿皮猎服的袄袖子啦!揉摸着獠牙的一瞬间,内心深处,我也在无情地鞭挞和批评着自己。在狩猎场上,是没有机会让你下不为例的。“金龙”没死,“金龙”还活着!“金龙”是野猪的克星。

有一年秋天,“金龙”自己赶回来两头野猪,每头都是二三百斤。“金龙”咬猪,不超过两嘴。一嘴就完事,它专门咬公猪的粪门和母猪的阴部,一嘴就撕烂,连皮带肉都给扯了下来。它个头不大,一身黄毛,像缎子一样,油光闪亮,奔跑的速度,超过了子弹。发现了孤猪,它决不肯放过。林场二十多家职业炮手,唯独爷爷,专打孤猪。打孤猪主要是依仗着“金龙”的本领。多少次了,我都是亲眼见到,“金龙”骑着孤猪奔跑。它身体灵巧,像猴子一样。骑在身上并突然地回过头来,在孤猪的肛门处狠咬一口,孤猪“吱吱”地哀叫着,就更加拼了命地奔跑,直到累死或累昏过去,“金龙”才滚了下来,等着主人开膛剁肉。

多数孤猪的肉不能吃,肉丝儿太粗,一半会儿烀不熟,烀熟了也像棉花套子一样,咬不动嚼不烂。另外,其味道也太膻,打鼻子。孤猪也就是公野猪中的大跑卵子,除了猪鞭,其他部件,几乎都没有用处。只有喂狗,用猎刀剁成碎块。庞大的狗群,一头野猪,半天就吃完。所以说小兴安岭周边地区,远近的炮手谁都知道:鸡爪子河林场,朝鲜族金家爷儿们,祖孙三代,都是野猪中孤猪的克星。宋场长为什么盼着我回来?其根本原因,恐怕也在这儿。“金龙”不仅仅是抓猪,河里逮鱼,也是它的一大绝活,它腿短身子长,爪粗脑袋大。尾巴没毛,光秃秃的。逮鱼有瘾,水性还特好。

七鬼峰下野猪王(2)

有一年在鸡爪子河的拐弯处,山里人也叫柳毛崴子。因为河套中的胳膊肘崴子,均是水深又有着漩的暗洞。崴子的三面均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柳毛村条子。水中的树根,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因为没法儿下网,再加上小兴安岭的河水又透骨地凉,所以说,崴子中的大鱼,也就非常地平常,并不稀罕。那天“金龙”在黄龙沟不远处的崴子中“轰隆”一头就扎了下去,但十几分钟,仍见不到它的影儿,开始还有浪花,后来就仅剩下漩涡了。爷爷心焦如焚,盯着水面,一脸的绝望。“钟子,毁啦!‘金龙’肯定是死在下面啦!”瞅瞅水面,再看看怀表。皱着眉头,一声声地叹息!我呢,更是没咒儿可念。恨只恨自己是旱鸭子出身,愣在那儿,既替“金龙”感到悲哀,也为爷爷的忧虑而深感自惭。正当我和爷爷抱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水面上忽然翻起来一个大花。“爷爷快看!”我大喜过望地尖着嗓门喊道。仔细一瞅,果然是“金龙”,艰难地,也是疲惫不堪地一点点地游了上来,嘴上衔着一个青褐色的庞然大物,吃力地,一点点拖到了岸边,就再也没有力气了。我和爷爷奋力地拖上来一看,嘿!好家伙!一条特大个儿的鲶鱼。身子有三米多长,体重也远远超过了金龙的两倍,上下嘴唇,全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牙齿。抬回林场,用台秤一称,嗬!一百斤出头。全林业局轰动,《黑龙江日报》发照片又发了消息,鱼皮被制作成了标本,像一艘战舰,至今还在省博物馆内陈列着呢!猎狗“金龙”呢!昏睡了三天,一个星期才恢复过来。从此以后,猎狗“金龙”在小兴安岭林区,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在铁的事实面前,包括林业部来的专家和省里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猎狗“金龙”,确实是有一定龙性。水中鏊战,鲶鱼的利齿,也在“金龙”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口子。一百多斤重的鲶鱼,在深水中的力量,岂止百斤?猎狗“金龙”才四五十斤啊!还有,猎狗“金龙”尽管是雄性,但它从来不和任何母狗交配,不管对方多么丰腴,还是多么漂亮,它均熟视无睹,没有丝毫的性欲。有一次吴三桂把自家正发情的母狗子牵到了我们家,用尽了手段,想招它为“驸马”,可是“金龙”呢,躲躲闪闪地就是不肯入宫。

见吴三桂拖着母狗出尽了洋相,爷爷就不高兴地说道:“老吴你干啥呢?啥年月了,还在这儿包办婚姻?”吴三桂也急了:“操!上赶着不成买卖!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这家伙可好,送上门来啦,三月的小葱,还拿一把呢!”说完,拖着母狗就走,“走!回家!不配了!这家伙是二胰子,太监一个,纯粹的废物!”刚一出门,爷爷就捋着胡子笑了,“哈哈哈哈!想得龙子龙孙,就那么容易吗!我家‘金龙’,可不是你吴三桂哟!为个女人,就葬送了大明的江山。……别说你们家的母狗啦!我家的母狗多不多?朝夕相处,转着圈儿发情,‘金龙’闭着眼睛,味儿都不肯闻呢!你想得龙子龙孙?哼!我金玉善,早就想得龙子龙孙啦!办得到吗?它是狗,又不是你的儿子!……”“金龙”是雄性,这是有目共睹的,但它死活不与母狗们交配,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金龙”是爷爷在黄龙沟附近捡回来的一只小狗。十几条毒蛇被它给咬死,但它也受了重伤。

爷爷狩猎回来,动了怜悯之心,把它抱回了家中。尽管它其貌不扬,个头儿也很小,但爷爷心里清楚:未来的头狗,非这小狗崽子莫属。一般的猎狗,其寿命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可是“金龙”跟随着爷爷已经二十多年了,征战南北,功勋卓著。我还没出生,爷爷就把“金龙”列入家庭中的主要成员。人犬同枕,感情倍儿深。

听爷爷说,我小的时候还不到周岁,夏天在院子里爬着玩,突然一条毒蛇口吐芯子向我扑了过来……妈妈吓懵了,拼命地呼喊。关键时刻,是“金龙”从障子外面跳进来,咬死毒蛇,救了我一命。后来在猎场上,类似的事情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在我的心目中,“金龙”不仅仅是头狗和主人的保镖,更是一座靠山和偶像。

看不见“金龙”,我就会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包括年迈的爷爷,跟我一样,都把“金龙”视为自己的灵魂、生活中的阳光和精神上的依托。其意义,早已经超过了救命的恩人!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金龙”竟然被这头让人憎恨的孤猪,挑开了肚皮,瘫痪在了地上。“金龙”受伤,“金龙”被挑,在“金龙”的狩猎史上,也是一大奇迹啊!谁敢相信,谁又能相信,当今世界上,还有一头孤猪,敢挑伤了金氏家族中的那只“金龙”?这头孤猪,除非是神仙,否则,它到底又是一头什么样的野猪啊?!孤猪太大,我亲眼目睹。

扯碎了我身上的鹿皮猎服,这是我今天最大的幸运!可是,“金龙”躺在了地上,肚皮被豁开,流出了肠子。无情的事实,也使我感到了憎恨和后悔,憎恨孤猪有巨大的神威,后悔不该来七鬼峰狩猎。悲伤之中,我突然萌生了死亡的念头和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绝望!此时此刻,突然刮起了西北风。山谷中松涛像闷雷一样,“呜——”雪花更急,沸沸扬扬,像飞舞着的鹅毛,罩住了群山,也遮住了天日。狗群还没有回来,似乎是追到了另一个世界。除了寒风,再没有丁点儿杂音。周围静悄悄、阴森森的。我感到孤独,感到恐惧,感到悲哀,也感到了绝望!狗群为什么还不回来啊?难道是叛变了?还是抛弃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第一场大雪,野猪根本就不是猎犬的对手。

猎犬使爪子,奔跑时,落地伸成了巴掌,抬起来又缩成了拳头,积雪再暄,也陷不下去。但野猪不行,野猪是蹄子,一陷到底,直托着肚皮。不像三九天,雪上有一层硬壳,陷不下去,一般野猪,就超过了猎狗的速度。遇到大面积的刺玫瑰和老虎子(一种带刺儿的植物),狗得绕圈,但野猪不怕,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眼下是狩猎的黄金季节,猎狗在各方面都能发挥它们最大的优势。可狗群就是不见归来,又听不见狗咬,又能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急得强忍着泪水,但看看躺着的“金龙”,最终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它的面前,双手抱着,嘤嘤地哭出了声,“……‘金龙’啊‘金龙’,你真要是咋的……我和爷爷……还怎么活啊!”蓦然,我看到“金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透过雪雾,它的目光是温柔的,也是忧虑的;是困惑的,也是歉疚的;但没有恐惧,更没有埋怨;那么和蔼,更是那么慈祥。

它伸出了舌头——柔软的、热乎乎的舌头,一下又一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舔着。感情的传递,孤独之中,使我感受到了一点点慰藉。患难与共,同舟共济。我使劲擦了擦眼泪,掏出针线来,小心翼翼地,先把肠子给它收了回去,然后又两手颤着,悲痛交加,一针一针地缝着。这很正常,猎犬时常被野猪挑了,但伤不着心脏,缝两针,养些日子,照样会出征。可是,今天缝补的,不是普通的猎狗,是常胜将军,并附有一定灵性的“金龙”啊!“金龙”被挑,是不是象征着,它主人的末日也快要到啦!群犬回来了。默默地,无声地,也是静悄悄地,或蹲或站,用期待的目光,在关注着伙伴和它们的主人。发现了群犬,一只不少,我内心的苦闷和忧伤,似乎也略有点儿安慰和轻松。不再孤独,也不再绝望。只要身边还有狗群,还有猎枪,作为猎人,就会再次振作起来,迎着希望,一步步继续跋涉。

十八岁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把“金龙”的伤口缝好,见它晃动尾巴,我又破涕为笑了。两手抓着它的前腿,一使劲,把它背到了肩上,再看看“黄天霸”和“黑虎星”它们,略有点儿欣喜地感叹着说道:“多亏是你啊,‘金龙’!如果是‘黄天霸’呢,累死我,也背不动啊!行!不沉,走吧,咱们哥们儿几个!天就要黑了!回家太晚,爷爷又要着急啦!”我惦记着爷爷,见不到我的影子,爷爷会在鸡爪子河大桥上等到天亮。不停地抽烟,一遍又一遍地眺望。三十里,积雪又厚,没有半天,是赶不到家的。

整整三个年头了,我从来没有让爷爷失望过。第一场大雪,每年冬天都是宋秃子帮忙,出动拖拉机,把几十头野猪,一次性给捞了回去。最多的那年拉了两大爬犁,一百多头,全林业局轰动。门前变成了供应站,愿意吃肉,就随便地去扛。就因为人缘特好,从记事儿到参军,我们家从来没有见过锁头。除了枪支弹药,其他东西,一律是共产主义社会。只要你喜欢,就可以随便地拿走。不打招呼,也没人拿你当贼。只要不浪费,不是拿出去卖钱,爷爷那儿,就敞开地供应。爷爷是1931年逃难来的黑龙江,后来又成了老抗联。爷爷的心胸,就跟他见的世面一样广。远路无轻载。西北风,伴着林涛,一个劲儿地怒吼。寒风刺脸,积雪太深,不少地方,已经超过了膝盖,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直直腰板,喘两口粗气。

背后是深深的脚印,面前是茫茫的雪原。十二条猎狗呢,在我的身前身后不停地奔跑着。或轰起一大群野鸡,“咯咯”地叫着,向更远处飞去;或撵起来几只狍子,一边逃跑一边闷声地吼叫,“汪——汪——”不知道底细,仅听叫声,还误认为是狗呢!但十二条大狗,却一声也不响,除了乱跑,就是忽然地夹紧了尾巴,聚在一起,逆着风向,在辨别着什么,或倾听着什么!狗的嗅觉,非常敏感,从姿式上判断,是嗅到了那头孤猪?还是蓦然间发现了更大的猛兽?”

我脖子上挂着猎枪,脊梁上背着“金龙”,一步三滑,磕磕绊绊,还时常地滑倒。可是,当我走到七鬼峰第四块鬼石砬子的时候,神经系统刚觉着有些紧张和异常,下风头,也就是东南方向的暮色中,那头瞎了眼、断了一根獠牙的孤猪,突然就出现在了龇牙咧嘴的巨石上面,居高临下,不声不响。用灼人的目光,透过雪花在逼视着我们。我先是“啊”了一声。一阵恐怖袭遍了全身。双手一松,扔掉了“金龙”,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摘下猎枪,就要准备射击。孤猪太狡猾也太阴险了,它竟然跑出来这么远?在下风头潜伏着来报复我们,我除了寒冷,除了恐惧,此时此刻,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不容你多想,也来不及多想,大孤猪就拧着脖子,歪着脑袋,魔鬼一样,带着一股旋风,扬着一阵雪雾,随着一声狰狞的呼啸,闪电般,“呜——”泰山压顶般直扑了过来……完了!彻底完了!匆忙中,我的猎枪竟然没打开保险就勾动了板机。

感觉到了一股飓风,也看到了它的黑影,仿佛黑色的磐石,劈头盖脸直砸下来。世界是永恒的,整个宇宙,也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懵了,也傻了。抱着猎枪,来不及挣扎,就一屁股坐在了厚厚的雪地上。死亡的过程,来不及细想……突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我头顶的上空,有一束刺眼的火光溅了出来。随着火光,是一声钢铁撞钢铁般的巨响,“咣咚——”火光和巨响,使砸下来的野猪偏离了方向。在我左侧的十几米处,野猪庞大的身体,“喀嚓”一声就砸在了地上。随着腾起来的雪雾,十二只猎犬发疯般嘶吼着扑了上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太激烈,太惊人,太悲惨,也太壮观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不再惊慌,整个思维也突然出了奇地冷静,冷静的原因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刚才的空中一声巨响,是我身后的“金龙”神奇般的,整个身体像一发炮弹直射了上去,截住了孤猪;剧烈地相撞,才产生了那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咣咚——”撞击出来的力量,逼着孤猪改变了方向,也才救我脱离了危险。而“金龙”自己呢,也被爆炸般的反冲力,推出了十几米远,轻飘飘地落在了雪地上。以我为中心,右侧是“金龙”,左侧是孤猪。孤猪和狗群,雪地上,莽林间,顺着山坡,再次骨碌成了一个庞大的,跳跃的,急速飞奔,旋转着的雪蛋。猪吼狗咬,“呜!呜!呜!”“汪汪汪!汪汪汪!”地上的积雪,腾飞到了空中;树上的积雪,又扑扑噜噜地飞落下来;更高处的雪花,仍然在不停地降落。

西北风刮到这儿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拥抱着孤猪,夹裹着狗群,在我的周围,快速地旋转……旋转中我再次神奇地看到“金豹”、“黑虎星”、“黄天霸”,用它们的利齿,死死地,无情地,也是气急败坏地,钳子一样,钉在了野猪的粪门上。把粪门撕开,大肠子头,都被无情地拽了出来。其他猎狗,也是蜂拥而上。生死置之度外,破釜沉舟,拼了命地展开了这场恶战。孤猪在一声声地哀叫着,怒吼着,狂奔着。四蹄离开了雪面,仿佛是水面上的一艘快艇。夹风裹雪,忽而冲上了岗顶,忽而又翻滚着卷入了谷底。

狗和野猪,同时在哀嗥,地动山摇,即使是魔鬼,也会感到恐惧!也会感到骇然!我没有开枪,怕误伤了猎狗。可是,十几秒钟以后,奔跑着的野猪,戛然停止了哀嗥。用它庞大的身躯,变被动地狂奔为主动地进攻。这家伙,太残忍、也太歹毒了。它把全身挂着的猎狗,像贴饼子一样,身体猛地一撞,一只猎狗,眨眼之时,就被贴在了粗大的树上。扭头再用那一只獠牙挑了起来,报复性地,狠狠地甩向了另一棵树干。“呱唧”一声,一只猎犬就葬送了性命。“呱唧”!又一声,另一只猎犬又葬送了性命!当它把最后一只猎犬挑起来摔死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离开了我有效的射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挑死了十二只猎犬,疲惫地,也是悻悻地,晃动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往七鬼峰的更高处爬了上去。一口气毁掉了十二只猎狗。

有两只猎狗,不是贴树,而是甩在了地上。没挣扎,没反抗,也没有逃跑,只是在精神上受到了强大的震慑,心甘情愿地,也是无可奈何地,束手被擒。再被挑起来甩出去有几十米远,轻飘飘,像一棵烂白菜,“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翻了几个跟头,凄厉地叫着,撞上树干,脑浆四溢。与周围的白雪是一个颜色,眨眼之时,就一命呜呼了!“金豹”、“黄天霸”、“黑虎星”的命运最惨,也最为壮烈,到死也没有松口。孤猪粪门掏开,血水、肠子、粪便,抛得猎狗满脑袋都是。野猪疼痛难忍,厮声惨叫着,“吱——吱——吱——”一边哀叫一边四蹄在空中飞了起来。最后它又变出了那一绝招,在那块巨石旁边,突然地刹住,然后恶狠狠地,变前进为后退,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三只猎犬,同时被坐成了饼子。全身是血,鲜血染红了雪地。但已分不清,哪堆是狗血,哪堆是猪血!猎狗们停止了呼吸,其状早已惨不忍睹。野猪又爬起来跑了很远,屁股上挂着的尸体,才被甩了出去。可是我心里头清清楚楚:粪门被撕开,肠子被掏了出来,按照惯例,别说是孤猪,就是神猪,也必死无疑了。但这头孤猪却不知为何命不绝。别看雪地和树干上到处都是它的鲜血,它的后腿也哆嗦着,爬坡吃力,并一声声地哼哼着。可它的眼神和它的气质,加上十多年的狩猎经验,我敢断言,它并没有死心,也没有认输。

逃走是为了休养,一有机会,肯定会卷土重来。别看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根獠牙。小兴安岭地区,它仍然是其中的一霸。棋逢对手,我们两家,轻而易举也绝对不算完!我目视着孤猪的影子在暮色的风雪中消失,舒一口长气,才把目光,转移到了“金龙”的身上。“金龙”很惨,在雪中卧着,早已停止了呼吸,金黄的绒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过去摸了把,骨头碎了!像面袋子一样,冰凉冰凉的。

拂去了积雪,才赫然看到,“金龙”整个的右膀子,绒毛被烧糊,肉皮成黑色。焦糊的味道还略有点儿刺鼻,飘荡在清冷的风雪中。这就是刚才爆炸声的结果,也是刺眼火光的依据。后来我在部队上给战友多次讲过这个故事,他们不信,说我是在散布迷信。可是我又实在讲不出更多的科学道理。只能给他们起誓,“千真万确,我以党籍向你们起誓,谁要不信,我领你们去七鬼峰看看。大山深处,尤其是猛兽,你们都不懂!”是的,他们确实不懂。尤其是大城市入伍的战友。想让他们口服又心服,只有到小兴安岭来。有句话说,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七鬼峰下面一站,灵魂出窍,不管是谁,你敢不服吗?不过,猎犬“金龙”到底是什么?

野猪的克星,骑着孤猪奔跑,水底下逮鱼,又不和母狗们交配。长身子,粗腿,方脑袋,大嘴,一年四季,目光总是恶狠狠的,而且还特大,比一般的狗眼,似乎整整大了一圈,略有突凸,叫声洪亮。但轻易不叫,每吼叫一声,孤猪闻着,也要不由得一颤。缝伤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它看我时的目光,是悔恨的、内疚的、痛心的,也是遗憾的,毕竟是动物,没有言语,但表情和目光,均强烈地流露出来,麻痹大意,过于轻敌,才被孤猪赚去了便宜!这是耻辱,自然也是终生的遗憾!在我背上躺着,无精打彩,懒洋洋地任你摆布。不知道是伤口在疼痛,还是它的精神上,难以承受的那种自我谴责在折磨。空中爆炸,仅仅是眨眼之时的一瞬间,因为太突然、太紧张,也太恐怖了。

我根本就没来得及思考,更没有顾得上观察,地面上受了伤的“金龙”,是怎样射上去的?只看到火光,听到“咣咚——”一声巨响,野猪是居高临下,从天而降,其身体又是那样地庞大,足有两吨,远远超过了非洲草原上那些特大个儿的犀牛。相比之下,腾空而起在空中把它逼迫着拐弯的“金龙”,自身又该有多么大的力量?咣咚一声巨响,金属相撞,也不过如此吧!狗和野猪,两者难道都不是肉体凡胎?都不是大千世界上的平常动物?在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在七鬼峰的背阴坡下面,是神灵相遇?佛界的冲突?还是上帝的安排?实话说,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七鬼峰下野猪王(3)

尽管我是“金龙”的主人,又是那场恶战的目击者和参加者!“金虎”是二号头狗,也是恶战中唯一的侥幸者和幸存者。都死了,唯独它还活着。当时,我把它狠踢了两脚,“滚!怕死鬼!你怎么就没死呢?”“金虎”忍辱含屈,挨了两脚,它也没打算逃走,或者弃我而去。而是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无怨无悔又死心踏地地履行着职责。竖着耳朵,高度警惕地围着我奔跑,并不时地吼叫两声,“汪汪——”既是壮胆,也是轰赶着孤独。后来我才知道,是爷爷有意识提前就安排好的。“金虎”的主要任务,是充当我的保镖和贴身的警卫,即使同伴死了,它也得活着。活着是为了通风报信,传递消息,引来家人,好进一步搭救。

这不是它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而是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因此而挨踢,对“金虎”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冤枉!雪花还在飘着,但比刚才,已经减弱了许多。暮色渐浓,只有寒风,仍然在呜呜地刮着,说不清是苍凉,还是有一种更大的哀痛!忽然,暮色中无数的老鸹都聚了过来,“哇!哇!”地叫着,几十只一群,争先恐后又欣喜若狂地,纷纷落在了死狗们的身上。伸脑袋,拧脖子,呼老唤幼,好一顿美餐。

我走出很远了,又停下来,扭回头,感慨万千又忍气吞声,默默地关注着。同时也再次惊异地发现,乌鸦们“哇哇”叫着,飞上飞下,在空中盘旋,在地面上争斗,可是唯独“金龙”的周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见不到一只乌鸦!只有雪花,伴着寒风,不声不响默默地降落……乌鸦、老鹰,都是大森林中的义务“清洁工人”,不管是人类还是牲畜。不等咽气,它们就会赶来收尸。可是,奇怪又纳闷儿的是:猎狗“金龙”的尸体,乌鸦和老鹰,怎么就熟视无睹呢?是不敢吃呢?还是尸体本身有其他的原因?这个疑团,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那天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走回家的。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的,爬起来摔倒了,摔倒了再爬起来。快半夜了,爷爷还在鸡爪子河的桥头上,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我呢!“爷爷!爷爷!”没到面前,我就抑制不住,全身抖动着,呜呜呜呜地大哭起来……无星的夜空和封冻了的河水在倾听着我的哭声。

听完我的叙述,爷爷叼着烟斗,一袋又一袋地抽烟。到家我才知道,爷爷去了桥头,家中却坐满了街坊邻居,本民族的亲戚,爷爷的伙伴,爸爸的同事,场部的领导,学校里的教师等等。说实话,不少人是来拿野猪肉,或者是领野猪肉的。多年的习惯,已经变成了自然。秋后的第一场大雪,既是告示也是一种信号,不需要通知,人们就会找到了门上。除了其他的炮手,有枪有狗,自己打猎食用,少部分送人,多数无枪者都眼巴巴地盯着金家。粗略统计,最少也占了整个林场的三分之一。

大人没空闲就派个孩子来当代表。但不管是谁,爷爷那儿,绝对不会让人空手。丰收了,给一半,欠收了,就给一个大腿。最少的也得有四五十斤。所以说,每次第一场大雪,我狩猎归来,林场男女,都会夹道欢迎。气氛热烈,又有一种特别的激动,我则像凯旋的将军,率领着狗群,一边走路一边接受着祝福的目光和恭喜的笑脸。可是今天呢?

已经半夜了,见我哭红了眼睛,鹿皮猎服又撕碎了大半个袖子;特别是狗群,十三只大狗仅仅就剩下了“金虎”自己!人和狗身上,全部是鲜血,全部是冰霜,不言而喻,不用解释,大伙儿自然也就明白了什么。有人劝说,有人安慰,有人感叹,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表示同情,也表示了忧虑。“唉!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野猪,哪儿来的啊?这么大的狗群,一下子都给毁啦!四五千斤,比老牛还大?开天辟地,也没有听说过呀,这么大的野猪?在咱们鸡爪子河地区?”学校的宫老师感慨最多。每年吃肉,宫老师都写一篇表扬的文章,投出山外,在《鹤岗日报》上发表,得稿费。论人情,这份儿猪肉,算是没有白吃。“孤猪百年,这不算稀罕!”吴三桂和刘海生都来了,都是炮手,又都是全家的常客。爸爸死后,他俩就不约而同地金盆洗手,扔掉了猎枪。

时常来我家坐坐,帮爷爷干点儿杂活,铸独弹、漏鸡砂、研炮子、砸纸壳。但再也不吃猪肉,宁肯饿着肚子。爷爷再让,他俩就笑笑,“大叔!别让啦,我们俩都回回(民)啦!”脸上笑着,但表情和口气,却相当地坚决。爸爸死后,他俩似乎在良心上,均欠了金家的一点点什么。常来坐坐,感觉心里才有点儿平衡。听宫老师说完,吴三桂就接话儿说道:“孤猪百年,这不算稀罕。

听小钟子一说,我就总在琢磨着,这家伙是不是十三年前,在嘉荫县境内的那头猪王?乌伊岭林业局一开头,又把它撵到七鬼峰这边,咱们的地盘上啦!……不幸中的万幸,人没给伤着,就算是知足喽!这家伙是瞎子,而且瞎的还是右眼。海生你还记得不?当年在嘉荫那边,钟子他爸爸的那一枪,好像打瞎的就是孤猪的右眼!无巧不成书啊!说不准,爷俩碰上的,都是它呢!十三年前打瞎了右眼,十三年后又打断了它的獠牙!听钟子一说,我这心里头,就划上了道道!”“准!肯定的。不信你瞅着,这头孤猪不死,早早晚晚,咱还能见面的。”

刘海生皱着眉头,肯定地说道:“唉!可惜了,也白瞎喽,‘金龙’那条头狗!千金难买,是真心疼哪!我敢说,你们爱信不信,今天没有‘金龙’,说不准,小钟子哪,就回不到这间小屋里来啦!三桂哥,你看看,这半截子獠牙!多沉啊,坠手!没有一斤,也得有八两!这么大的獠牙,咱们在场的,谁见过呀?”“可不咋的!这么大的獠牙,举世罕见哟!”又是宫老师的声音,“多亏着是鹿皮猎服,扯了条口子,也算救了咱们小钟子一命!没有这套猎服,就是‘金龙’活着,也是不可想象哟!”太累,太恐惧,太苦恼也太悲伤了。我躺在里屋的炕上,不想吃饭,酒盅儿也没动,就那么躺着。

耳朵听着外面的议论,思想和感情却是一片茫然,而且麻木到了极点。吴英子的父母也早就来了,为其他的客人张罗着茶水。吴英子的母亲坐在炕沿的黑影里,眼巴巴地盯着她未来的老姑爷子,一边啜泣一边不停地祷告,“山神爷保佑啊!山神爷保佑啊!保佑俺孩子,永远别再见到那头可恨的野猪……”我惦记着爷爷,桥头上回来,半路上,爷爷仅问了我一句话:“‘金龙’的尸体,还在那儿吗?”见我点头,他咬着牙根,叹息了一声,“他姥姥!我快六十岁的人了,真!”刚才进屋以后,我好似懵懵懂懂,又恍恍惚惚地听到,是场长宋秃子的声音,以领导者的身份,在安慰和劝说着爷爷,“老金头,你咋不听话呢!去七鬼峰,黑灯瞎火的?听话,明天我安排几个人,和你一块儿去!这不,不下了!捋脚印就能找到!咱先说开了!你要出了事,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

人命关天,你怎么就,越老越糊涂了呢!”可是现在,爷爷他,到底在哪儿呢?吴英子的母亲,我未来的老丈母娘,找到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在仓房中做出发前的准备呢!他把多年的那支三八大盖儿又找了出来。子弹经过了特殊加工,用女人月经血浸泡的弹头,枪打得准,杀伤力强,又绝对的没有臭火。但不到关键时刻,猎人和炮手,是不用这种子弹的。爷爷把这些子弹找了出来,同时也就说明,年迈的爷爷,已经豁出了他的老命。为了“金龙”,为了儿孙,当然也是为了那十一条朝夕相伴的大个儿猎犬。见爷爷在我身边躺下,客人们才告辞,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小屋。我年轻,睡觉本来就死,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劳和折腾,迷迷糊糊,很快就睡死了过去。突然觉着有人在拽我。睁眼一看,竟然是“金虎”。

天色也已经大亮。“金虎”个大,经验又丰富,狗群之中,名正言顺地占居了第二把交椅,副督统也是副统帅。此刻,它跳到了炕上,用牙齿衔着我的衬衣,既小心翼翼,又心急火燎地运足了力气,躬腰,拧脖子,昂着脑袋死拽,口水及哈喇子滴了我一身。我还没有全醒,恼怒又气愤地,扬起左手就给了它一拳,“滚!找死啊,你!”打在头上,倔犟的“金虎”含着泪花,始终也没有松开,尾巴摇晃,牙缝中还不停地哼哼着。

打出一拳,我才彻底清醒过来。爷爷没了,行李板板正正地卷着。猎犬“金虎”,目光忧伤,眼角挂泪。绒毛上还沾着冰霜。表情急切又那样地绝望!我心里头忽悠地一下子,不好!肯定是爷爷出事了。“金虎”跟随,特意回来送信儿,不是主人伤亡,猎犬是不敢上炕,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又胆大妄为的。见“金虎”哭泣般的一声声呻吟着,我猛地跪了起来,抱着“金虎”,用哭声问道:“‘金虎’,你!是从七鬼峰回来的吧?爷爷呢?”“金虎”松开牙齿,扭头就跳到了地上。又回过头来,摇晃着尾巴,像迫不及待般,不停地哼哼……啥事也别问了。“金虎”的目光、表情和身上白花花的冰霜都在向我诉说着,倔犟的爷爷,等不及天亮,就一个人,怒气冲冲又魂不守舍地去了七鬼峰,他是去找那头孤猪算账的。但主要是为了“金龙”。猎犬“金龙”,在爷爷的感情和精神上所占的分量是太重太重了!

见不到“金龙”,他饭不吃,觉不睡,也压根儿不会相信,在小兴安岭地区,什么样的野猪,能毁了他的“金龙”?“金龙”,是偶像,是精神支柱,是思想上的依赖,也是爷爷的希望和生活中的一切。离开了“金龙”,看不见“金龙”,爷爷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来不及多想,我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奔宋场长家跑去,猎狗“金虎”一步不离,紧跟在身后……冬伐刚刚开始,十几个作业点,不等天亮,远远近近的电锯,就像女高音歌唱家一样,扯着喉咙,嘶声地吼叫。大山在颤抖,林海在哭泣,动物在躲藏,猎枪声在回荡。家属区内处处不见人影,只有野狗,在冰雪上奔跑。

宋秃子刚刚起床,听完我的诉说,很长时间才埋怨加牢骚地责备着说道:“你爷爷这个人,也太固执了!仗着老资格,就目无组织,也目无领导,由着性子胡来!谁劝也不听!去七鬼峰,得安排马爬犁吧?生产又这么忙。牛套子,马套子,今天就开始集材。唉!这老爷子,我是真拿他没有办法哟!”说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端起一个大茶缸子来,抓一把油茶面,倒上开水,悠哉悠哉,慢慢地搅着。轻轻地呷一口,叭唧着嘴唇,品尝着滋味。“宋场长!求求您啦,快点儿吧!这冰天雪地的!我爷爷他……”此时此刻,我心焦如焚,既气又恨。生爷爷的气,打回来野猪,无偿地送人。讲风格讲奉献讲精神,到头儿来,谁又领你的情?你又交下谁了?一旦出了事,不看热闹,也是远远地躲着!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人,恨的是宋秃子这个老家伙,他跟爸爸,差不多是同岁。

当年入党,是爷爷做了他的介绍人。当上场长,就端起了架子,倭瓜脸蛋,灯泡一样的脑袋,只知道张口生产,闭口政策。最近几年,对工人又挺起了肚子。见他不急,我真就火了,人命关天,你还臭摆啥呢!“宋场长!我爷爷是老抗联战士,你心里头清楚。这些年打了野猪,猪肉分给大伙,分文没收,你也知道。他惦着‘金龙’,天不亮就去了七鬼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握着拳头,咽了一口唾沫,“‘金虎’刚刚回来,你看看,它身上的冰霜!”可能是我的口气过重,表情也难看。宋秃子瞅着我苦笑一声,用火柴杆剔着牙齿上的一个芝麻粒,摇了摇脑袋,才把我打发了出来。“去吧!赶紧去马号,告诉老崔,就说是我说的,安排一张爬犁,把你爷爷拉回来!”我扭头就走,一路小跑,直奔马厩。马厩在后山根,远离家属区,一排丁字形的红砖房。清晨起来,房顶上有缕缕的灶烟在升腾着。周围很静,只有草甸子那边的电锯声,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吼叫。仿佛是十几台突然拉响了的警报器,地动山摇,万物都在颤抖。伴着锯声,是无数的开山大斧,砍在树上,声音也特响,“哐!哐!哐!……”

寂静的山野,处处都有这种单调儿的噪音。林业工人以伐树为人生最大的自豪,但他们不知道,也因此破坏了生态,同时也为子孙,留下了隐患和最大的孽障……马厩有十几架爬犁,有马爬犁也有牛爬犁。爬犁上挂着清霜,刚准备去集材,我就及时赶到了。老崔是队长,大胡子,黑脸,圆眼睛,一身疙瘩肉。为人豪爽,也特别义气。听我一说,把狗皮帽子使劲往脑袋上一扣,“操!跟他打鸡巴毛招呼?我说了就算!为了救金老爷子,谁敢说个不字?崔爷就敢活劈了他!妈了个巴子的!猪肉吞狗肚子去啦!……好啦!救老爷子要紧,套三匹快马,带两床被子赶紧走人!”牵出马来,又冲着宿舍喊道:“小宋,我去七鬼峰啦!搭救金老爷子,回来晚了,你们去接接!”套上马,大鞭子一挥,才招呼我说道:“钟子,坐好,别甩下去!”我挺受感动,心里头也热乎乎的。

刚一坐好,崔大胡子的大鞭子,“叭!叭!叭!”地抽响了。三匹烈马猛地躬了一下身子,伴着一阵雪雾,爬犁就像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爬犁沿鸡爪子河西岸疾弛。速度很快,马蹄扬起了碎雪,碎雪在寒风中变成了雪粒。我裹着被子,全身都觉着刺骨地寒冷。“金虎”在前面引路,沿着昨天晚上我们回来的那一趟子脚印,抿着耳朵猛跑。我惦记着爷爷,快六十岁了,肚子里又没食,真要是遇上了那头孤猪,七鬼峰下面,恐怕就是第十三条性命啦!爷爷太傻了,一个人来七鬼峰,跟这头神奇的大孤猪较劲,这不是飞蛾扑火吗!我缩着脖子,眼里噙着泪花。整个银灰色的天空,除了寒冷,就是寂静。马蹄子和木爬犁同时在厚雪上摩擦着,声音单调地敲打着原野,“刷刷刷,刷刷刷!”“金虎”领路,马爬犁直奔昨天的战场——第四块鬼石砬子下面。

山野空旷,白雪皑皑。寒凝大地,满目苍凉。雪地上,昨天的脚印和痕迹清晰易见,因为山坡太陡,马爬犁只好在拐弯处停了下来。但刚一站住,三匹烈马,就同时打起了响鼻。竖着鬃毛,支愣着耳朵,“噗噗噗!噗噗噗”!其中一匹烈马拧着脖子,高昂着脑袋,目光恐慌,“咴咴咴”地乱叫。我后悔没带猎枪。崔大胡子在空中使劲儿地抡了两鞭子,“叭!叭!”甩完鞭子,三匹烈马,才不约而同地镇静下来。看看远处,崔大胡子满不在乎地骂道:“妈的!你瞅瞅,这头孤猪,还真就长了瘆人毛呢!钟子,走,上去看看!”话音刚落,“金虎”在上面,也狂咬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循着叫声,拴好马匹,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上去。因为寒冷,太阳始终没有露面。可是因为马嘶,也因为狗咬,数十只乌鸦,“哇哇”地叫着飞了起来,盘旋了两圈,就忽然间无影无踪了,乌鸦的叫声,除了恐慌,也使人更加觉得凄凉和悲痛。雪地上的鲜血早已经凝固成了浅紫色。犬毛飘飞,禽毛舞动。在那块有三层楼高、第四块鬼石砬子的巨石下面,我和老崔发现了雪地上躺着的爷爷。脑袋冲下,蜷曲着身子,三八大盖儿甩在了一边。半个身子也已经被积雪埋住,“爷爷!爷爷!”我蹚着积雪,几步就奔了过去,扑通跪下,双手用力就抱住了爷爷。

老崔也紧跟了上来,吃惊地,也是呆呆地,全身抖着失声地喊道:“金爷们!金大叔!你?你是咋回事儿啊?啊?金爷们!”喊着,叫着,悲痛地、也是难过地弯下腰,先在爷爷的鼻子上摸了摸,马上又换成惊喜的也是忧伤的口吻:“老爷子没死,钟子咱们快走,赶紧回家抢救!”说着,一手托屁股,一手托后背,一用力就把爷爷抱了起来。

蹚着积雪,既小心翼翼又匆匆忙忙地往山下面走去。崔大胡子的人格,终生都叫人敬佩。在雪地上,我捡起来步枪,也找到了子弹。可是,让人疑惑茫然又感到奇怪的是,步枪内五发子弹,一粒也不缺。保险开着,但没有搂火。从现场观察,毫无疑问,爷爷是从大石砬子上摔下来的。孤猪的影子,恐怕他也没有见到。可是,爷爷为什么要爬到这块大石头上去呢?我已经说了,而且交待得非常清楚,“金龙”的尸体在石头西面的二十多米处。石头上有积雪,又光秃秃的,别说是老年人,就是小伙子,往上攀登,也很吃力啊!再说了,那头孤猪,又不能在上面卧着,他老人家上去,到底又是为了啥呢?是野猪引诱吗?可是,爷爷的目的,是为了“金龙”,寻找“金龙”,才是他的真正愿望。况且又是老猎人了,一般情况下,动物的伎俩,是骗不了他的。所以说,爷爷从鬼石砬子上摔下来,直到今天,也是一大悬案。还有,“金龙”的尸体,始终我也没有找到。雪印还有,地方也没错,就是尸体,不翼而飞了!仅仅才一宿的光景,“金龙”的尸体,到底又哪儿去了呢?

其他狗的尸首还在,只是早已被乌鸦啄空,仅剩下了脑袋、爪子、白花花硬邦邦的骨头,和一张张的狗皮:黑的、白的、花的。老地方没动,非常地凄楚,也非常地苍凉。有两三只老鹰,胆儿特大,直到我走近,才突然地飞了起来。目光凶狠,带钩的喙上,还沾着一缕缕的狗毛。先是在低空盘旋,见我离开,构不成威胁,才缓缓地转着圈儿,不慌不忙,又落在了原来的地方……孤猪没有见到,连影儿也没有。七鬼峰之行,给我留下了三大疑点,时至今天,也没有解开。一是爷爷的伤,摔伤的还是被野猪挑伤的?二是“金龙”尸身失踪,全场的炮手,都感到了纳闷。毕竟是凡胎肉体,仅一宿的光景,会哪儿去了呢?三是烈马的不安和恐慌,奓着鬃毛又咴咴地叫着。绝对不可能是老鹰和乌鸦所致。

七鬼峰下野猪王(4)

惊动烈马,多数是虎豹,其次才是孤猪。可是我找了半天,鬼石砬子周围,除了鸟类,其他动物,是一无所有啊!神秘的鬼石砬子附近,到底是什么,能使烈马一次次地受惊?在返回家中的马爬犁上,我两手抱着昏迷不醒又冻僵了的爷爷,但整个大脑却时时刻刻地转着,像走马灯一样。孤猪,孤猪。这头孤猪,整整毁了我们金家三代人啊!爷爷岁数大了,身体多处冻伤。到家后,虽然苏醒过来,也是精神恍惚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上下嘴唇一个劲儿地吧唧。嘴角流出白沫子。吧唧的声音跟孤猪一样。

让人困惑,又让人恐慌。耳朵还神经质地晃动着。频率特高,像充了电一样。糊涂的时候呢,连我这个孙子他也不认识了,除了吧唧嘴唇,躺在枕头上,还总是用鼻子吹气。吹气的声音像老母猪哼哼,“哼——哼——哼——”目光蓝色,阴森森的,非常恐怖!爷爷的目光,也只有我知道,跟孤猪的目光,是一模一样啊!“金虎”有时候在屋里,爷爷刚一哼哼,它就忽然地跳了起来,全身抖着,夹着尾巴,狼狈不堪又可怜巴巴地逃了出去。躲在仓房门口,扭回头来,恐怖又绝望地一声声哀叫,“汪——汪——汪——”三天以后,“金虎”就从家中彻底地逃走了。是逃进深山,还是逃出了山外?我不得而知,只是觉着它非常悲哀也非常可怜,恪尽职守又忠心耿耿,最后竟然会从自己的家中,万般无奈地逃了出去,流落街头,或者是变成了一条野狗!

想想“金虎”,坎坷的一生,就使我感到了更大的绝望,更大的悲哀。从七鬼峰回来后的第十五天,爷爷吧唧着嘴唇,鼻子哼哼着,嘴角流着白沫子,由大而小,由强而弱,一点一点地停止了呼吸。爷爷死了,林场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说不出是惶恐还是忧伤。因为爷爷在昏迷和清醒着的时候,不管是嘴唇吧唧还是鼻子哼哼,林场的猪狗,均不约而同,夹着尾巴,一声声地狂咬。像土匪下山、日本鬼子进屯。狗咬人慌,家禽也乱飞。尤其是左邻右舍,除了鸡犬不宁,婴儿和儿童,常会突然地吓醒,张着大嘴哭嚎。父母们手足无措,摇着脑袋叹息。当爷爷和奶奶的,会指着金家,一声声痛斥,一声声咒骂,“咋还不死呢!一天天地作妖!”“一辈子打围,这就是报应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看看,看看,这会儿报应了吧?”“……”爷爷给大伙儿分送野猪肉的好处,统通被诅咒一声声地淹没。

本来嘛!山上的野猪,又不是你们金家喂的,养的,是社会财富,也是公有财产;又是林场的拖拉机运回,吃肉是应该的,凭啥要感谢你呢?爷爷的报应,使不少猎人金盆洗手,扔掉猎枪,改邪归正,死心踏地,放弃了狩猎和继续杀生的念头。爷爷的一生,尽管坦荡又豁达,最终还是在民间留下了一大块黑暗的影子。犹如警钟,常常在人们的思想上敲响:猎杀动物,不管你动机如何,最终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爷爷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也是悲哀的一生!事物是矛盾的,也是辨证的,爷爷的教训,使人们被迫放下了枪支,不再狩猎也不再打围。可是山里的野猪呢,泛滥成灾,多如牛毛,毁掉庄稼,拱翻了苗圃。不少猛兽,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出现在了林场的街头上,袭击人类又残害着牲畜。特别是那头特大号儿的孤猪大跑卵子。繁殖后代,又称霸于一方,使得七鬼峰的周边地区,栽了树,但没人敢去管理。镰刀扶育没有及时地跟上。成林解放呢,按照营林中的生产程序,也是该搞了没搞。连续有两伙儿进山搞副业的农民被迫下山。其原因就是那头孤猪,威胁民工,也耽误了生产。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婚妻吴英子在信中告诉我的,这也是鸡爪子河林场场长宋秃子的最大一块心病,盼着我转业,回到家乡,好在生产上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七鬼峰的猪王,也只有我金钟烈,八年前曾经真刀真枪地跟它较量过。别的炮手呢,因为爷爷的影响,就是给个金山,人家也不干。当然了,我金钟烈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随随便便,就让宋秃子给忽悠了。八年前那一幕,毕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想起就哆嗦。还有爷爷临终前的那一连串镜头,随时想起来都会深恶痛绝,不寒而栗,打猪肉送人,反而被人家给戏耍了!我决心终生不摸猎枪,永远也不干那傻事儿了。可是,毕竟是八十年代了,那张副科级的大红聘书,对我来说,像谈恋爱搞对象一样,太有吸引力,太有诱惑力了!明知道上当,我也心甘情愿,面对着旋涡,脱光了衣服,再跳下去试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穿了,这就是人家宋秃子的高明之处!拖拉机在前面轰隆轰隆地响着。阳光明媚,河水在流淌,野花盛开,绿草碧翠。空中白云悠悠,地下群山起伏。昔日的那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大林场的副科级干部了。今非昔比,七鬼峰之行,再见到那头孤猪,我金钟烈不需要猎枪和猎狗,靠着智慧,也会把它彻底地征服。我非常自信,最大的自信,除了来自于擒拿格斗的八年锻炼,再有,就是未婚妻吴英子的陪伴。爱,在生活中,往往也会给人以最大的鼓舞和力量。

七鬼峰之行,我胸有成竹。没到近前,本能地也是习惯地吸了吸鼻子,我就又嗅到了孤猪大跑卵子的那种打鼻子的特殊气味。我掂了掂膀子上的猎枪,自豪地也是骄傲地,很有气魄地、也是渺视一切地,使劲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等着吧,新账旧账,咱们一块儿算!翻过山去,前面很快就到七鬼峰了!中篇我们到达七鬼峰的第二天下午,一场恶战,就突然地打响了。那头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被一头丢失了小崽子的老母猪“请”下山的。人、猪混战的主要原因,也是由那头丢了崽子的老母猪引起的。

盛夏季节,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丝儿。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凝固在西南方向,顶额高悬。释放出来的热量,仿佛要把整个小兴安岭一下子烤化。茫茫林海非常地宁静,也是非常地枯燥。三十多个人,人手一把大片儿的镰刀,像农村割地一样,见不到身影,只听见莽林深处一片“喀嚓喀嚓”的剁草声。林业工人,夏季扶育,就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扶育是为了解放树苗。就因为这儿的野猪太多,孤猪又太凶,七鬼峰南坡,一家一户谁也不敢来这儿承包。林场的突击队呢?力量是强大,可是,这儿的群猪和孤猪,也不是省油的灯啊!第一个发现并打了遭遇战的队员是二驴子。扯着嗓子,惊恐之中拼了命地呼喊:“大野猪!大野猪!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哎唷我的妈呀!这大家伙!……大伙儿快来呀!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快来人哪……”一呼百应,听二驴子一喊,大伙儿就抡着镰刀一齐往那儿奔跑。

兴奋、恐惧,紧张又有点儿突然,边跑边嚷,“二驴子!看住它!看住它!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剁死了吃肉,姥姥的!”“哎哟妈呀!这么大个呀!快闪开!快闪开!奶奶的!又有肉吃啦!还是头老母猪哪!”“哟噢!快躲开!快躲开!母猪赛过老虎,看那獠牙!锥子一样。快!赶紧招呼金场长!金场长背着猎枪。这家伙,眼睛都红啦!多凶啊!场长不来,没有猎枪,谁也不要往前凑!看那嘴巴子,多长!闹着玩的嘛!”“镰刀剁,镰刀剁啊!”熙熙攘攘、闹闹哄哄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围攻。

一时间,七鬼峰南坡的烈日下面,整个山场,仿佛一下子开了锅。有人迫不及待了,扯着嗓子,拼了命地喊我,“金场长!金场长哪!快来呀,这儿有一头大野猪!……妈的!金场长干啥去啦?咋还不来呢!”另一个人似嘲讽、似责备地说道:“操!喊啥呢!人家两口子,这功夫,说不准……正办着好事呢!你这一嚷,人家两口子,多恨你呀!……哟!快躲啦!我的妈呀!这家伙,是真玩命哪!跟咱们!”“……”隔着一条不很宽的沟塘子,工人在南山坡,我和英子在北山坡。北山坡属于阴坡,树干高,树头稀。多是针叶、黄花松、云杉、鱼鳞杆子等等。阔叶基本上都是椴树。椴树花盛开,流蜜期间,野蜂子在奔忙,忙着采粉,忙着酿蜜。微风吹来,飘落下的花粉,似乎是忽然间降下来一场洁白的清雪。

坐在树下,甜滋滋、清凉凉的,心旷神怡,自然就有那种温馨又陶醉的神仙般的感觉。南坡北坡,截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南坡灌木茂密,杂草丛生。工人们挥汗如雨。发现了野猪,突然的兴奋,让南坡刹那间热闹了起来。而北山坡上呢?清清爽爽,景色宜人,我和英子在紧紧地拥抱。不是偷情,也不是胡搞,而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人所共知又顺其自然地满足着彼此之间感情上的渴望和肉体上的需要。

八年了,天各一方,苦等了八年,这次来七鬼峰,既是组织上的安排,也是工作上的需要。我们是同龄人。我参军离开了鸡爪子河林场,英子不久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北林业大学的营林专业。如今呢,她是技术员,我是副场长。一位是管理层上的总指挥,一位是生产上的绝对权威。七鬼峰之行,谁不羡慕?谁不咂舌?我们俩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的好夫妻啊!

出发前,场长宋秃子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打着哈哈说道:“金钟烈,吴英子哪!你们俩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育!为林场青年做出了表率!也是咱们鸡爪子林场党总支的自豪和骄傲。现在呢?我以个人的名义承诺:任务完成以后,七鬼峰归来,林场工会,为你们举行一个隆重的结婚仪式。新娘吴英子,你同意不同意啊?汉族姑娘嫁朝鲜族小伙,咱们林场,这也是大姑娘生孩子——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啊!……”人所公知,我们朝鲜族的媳妇勤劳善良、贤慧又热情。而朝鲜族的姑娘呢?可以说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也是最受男子汉们欢迎的,漂亮温柔、朴实又大方。美丽是她们的外表,真诚是她们的内在。

不管文化高低,气质是高雅还是随俗,都是全社会公认的淑女型。所以说,在鸡爪子河林场,汉族小伙,均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娶一个朝鲜族姑娘为妻。我们朝鲜族女人,婚后既会孝敬公婆,又善于伺候丈夫。娶朝鲜族姑娘为妻,作为男人来说,可以说是一生的幸福和追求。可是相对来说,我们朝鲜族的男人呢?其社会形象,就实在是不敢恭维了,好吃懒做,脾气又大。就拿我们林场和附近的村屯来说吧,走到大街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径渭分明,绝对不含糊,砖瓦房屋是汉族的天下;草房泥墙则是我们“高丽”人的世界。朝鲜族男人的懒馋和女人的勤劳贤慧一样,全世界公认,天下人共睹。就是在这样强大的风俗习惯和文化背景下,汉族姑娘吴英子,敢于冲破阻力,打破常规,心甘情愿又一片痴情,嫁给我这个朝鲜族小伙儿为妻,确实是我们金家的自豪和骄傲啊!况且,英子这么漂亮,又是全林业局屈指可数的一名女大学生!当然了,我们能结婚,除了爷爷的威信和品德,在女方那头,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金、吴两家,老一辈就是生死之交啊!吴英子跟我青梅竹马,彼此之间,从小相互看着长大。既是街坊,也是从小最要好的朋友,但不是同学。因为朝鲜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也有自己的学校和书籍。英子端庄大方、美丽活泼,又特别会体贴人。订婚以后,出于感激之情,我多次茫然地问她:“你是汉族,这么漂亮,又是大学生,追求你的小伙子,仅咱们林场,就太多太多啦!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嫁给我这个目不识丁的小伙子?真的,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我除了打枪,其他方面,都是一无所有啊!”在爱情方面我不是自卑,而是面对现实。

爷爷死后,我就是孤儿啦!无依无靠,非常地孤独。不管是在部队上立功,还是八年后转业又回到了林区,不客气地说,所有的动力和吸引力,全部来自于吴英子的全家和吴英子本人。没有吴英子给予我的爱情及其爱情的支撑,绝对不会有我小金子的今天!别说是当场长了,不打光棍儿就是一大万幸!可是,对我的提问,每一次,英子都会莞尔。用迷人的眼睛,久久端详着我的两只大手和全身蒜辫儿一样的腱子肉。

声音不高却透出了女性特有的信心和坚定,和蔼、亲切,像一股暖风,在冰雪的浮面上忽然地旋了起来,“我嫁给你呀,小钟子,就是要求你不再打猎,放下猎枪,老老实实当一名工人啊!爷爷怎么样?猪肉分给了大伙,可以说是德高望重了吧?可是最终呢?还不是照样,遭到了报应!我是从小吃着你爷爷送给的野猪肉长大的,所以呀,我决心用爱情来制止你,放下猎枪,别再跟动物结仇为敌啦!你年轻有力,干点儿啥活不行啊?!”“我没文化,也没有技术。就会打枪!从小练的,这一辈子,恐怕也改不了啦!”“打枪好,可以去参军呀!部队上还需要你这样的神枪手呢!”去部队参军,也是与吴英子的鼓励分不开的。但万万没有想到:一别就是八年。而吴英子呢,大学毕业了,也始终坚贞不渝,一心一意地等着我这匹傻骆驼、傻狍子!不是到七鬼峰来,我是下定了决心,终生不摸猎枪,一辈子不再杀生的。爱情的力量,改变了我的习惯。

尽管见到了枪支就手心痒痒手指头发颤,听见了猪叫唤,狍子叫唤,狗熊叫唤,熊狼嗥叫,老虎的啸声,就像大烟鬼见到了烟土,心里头发慌,嘴角哈喇子都快要淌下来了。可是有英子监督,有爱情制约,枪瘾再大,也不得不放弃了猎杀的念头。爱情是正义的。正义一次次战胜了习惯的邪念!如果没有二驴子的呼喊,或者听不见二驴子他们的呼唤,七鬼峰之行,我金钟烈是绝对不会再跟这头大孤猪为敌的。可是,生活中很多时候,客观条件都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不想打猎,可偏偏听到了野猪的叫声。大树下面,爱情的火花刚开始点燃,就被呼声一下子给熄灭了。

我遗憾,惋惜,气恼又悻悻地望了南山坡一眼。抓起了猎枪,狠狠地骂道:“妈的,这头死猪,真它妈的会找时候啊!金盆洗手了,这不是也逼着我开戒吗!”但刚走了几步,就被吴英子给喊住了。“哎呀!看你!大伙儿喊两声,轰跑也就得了呗!”英子整理了衣襟,又匆匆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满脸幸福可是又略有点儿遗憾,惺忪着双眼,竭力地制止着我道:“把猎枪留下,我替你保管着。你这个人真是的,一听见野猪叫,就三九天的萝卜——又(冻)动心啦!”说着,伸手就来夺枪,“撂下!撂下!没有猎枪,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哎呀!姑奶奶,你懂不懂啊?”我又急又狠抓着猎枪,死死不放。“二驴子他们还在喊呢!这是夏季,不是冬天。肯定是一头老母猪,刚下完崽子,死活不肯离开。工人不懂,我再不上去,恐怕就要出人命啦!你听见喊了吧?刚生完崽子的母猪,赛老虎啊!快撒手,快把猎枪给我!你也不能在这儿等着,跟我一块儿上去!急了眼的孤猪,警察打爹——六亲不认啊!”说着,我夺过猎枪,又扯了英子一把,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往南山坡上猛跑。“哎呀!看你!看你!等等我呀!等等我呀!”英子随后也气喘吁吁地猛追上来。她有些害羞,有点儿尴尬,但更多的是恐惧。

一个人留下,茫茫林海,吓死了她也不敢。尽管南山坡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可这儿毕竟是七鬼峰啊!说不准孤猪就会突然地出现!莽林杂草,处处都可能潜伏着危险!别说是女子,就是男人,也照样提心吊胆,随时随地准备着搏斗!这支猎枪,也是全体育林队员,唯一的希望所在啊!没有猎枪,或者是我不上去,镰刀头再多,也是白搭。用老炮手的话说,七鬼峰的野猪,可不一般哟!杂草深,菠萝棵子密,太阳又火辣辣的。顺着刚刚割出来的保留带趟子。我右手抓枪,左手拽着英子,一步一步,拼命地往上攀登。边走边观察着,这头野猪,千万别居高临下地冲过来。我和英子可是猝不及防啊!腿有些酸,我知道原因在哪儿。尽管甜美,可是损失也太大,别说是人,就是骡马和牛羊,交配完了,还得加强营养,彻底地休息呢!可是我们呢?第一次办这事,就让这头野猪给冲了!这头死野猪,真是十恶不赦啊!沿着刚刚清理出松树苗的带趟子往上爬。

没到跟前,就听到了野猪的吧唧声、喘息声和哼哧声。“哼!哼!哼!吧唧!吧唧!吧唧!”大伙儿的呐喊声、恐吓声、呼叫声和怒骂声。“操!金场长干鸡巴毛去啦!还不来呀!搂娘们睡觉,也该完事了吧?”没等第二个人接茬,我就在下面隔着趟子大声地喊道:“来啦来啦!早听见你们喊了,二驴子你们!”说着,扭头看了看吴英子。英子全身发抖,脸色通红。目光相对,急忙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没有说话,眼神却表示了出来,“都怨你!馋猫一个!让人家说三道四,耳朵根子也跟着发烧!哼!看你怎么回答?大伙都在这儿!”毕竟是场长,多少不说,还有点儿权威。话音刚落,大伙儿全都鸦雀无声了。

二驴子、狗剩子、大脑袋,还有外号叫西葫芦的张德胜、叫草爬子的全洪波等人都说:“哎哟妈呀!金场长!您可来啦!谢天谢地啊!”刚才骂我的,不用问,肯定是这个西葫芦张德胜。此时,西葫芦嘿嘿笑着,手握镰刀,一脸的尴尬。“场长,您快看,这大家伙,生死不怕,就是赖着不走。七鬼峰山上的野猪,一个一个,都这么恶呀!哟!吴大姐也来啦!刚才我瞎咧咧,您可别生气啊!”我们脸红,西葫芦张德胜的脸更红,不停地擦汗,陪着小心,嘿嘿笑着,“嘿嘿嘿!嘿嘿嘿!都怨这头野猪,搅了吴大姐的好梦!”“西葫芦你就嘴损吧!刚才喊啥,以为我没听见啊!”英子仍然牵着我的左手,大大方方,又理直气壮地教训西葫芦张德胜他们。都是同龄人,又是从小在一块儿看着长大的,彼此之间,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说道。“哪里哪里!场长夫人嘛!老虎拉车——谁敢啊?”西葫芦张德胜仍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嘻嘻着。“吴大姐,你可别过来呀!这家伙,你看它的眼睛,早都红啦!又赖着不走,今儿个,是非跟咱们玩命不可啊!你看那目光,我的两腿,都一个劲儿地突突!”我是场长,可我更是一位名声赫赫的职业炮手和金氏家族第三代传人。尽管有八年的时间没有跟山里的猛兽打交道了,但我从小就练出来的功夫、胆量、魄力和特有的机警,再加上我在部队上带回的更加炉火纯青、百发百中的一手好枪法,见到野猪,我既没有惊慌,也没有胆怯,依旧泰然自若,视若无物。同时,也觉得有几分可笑,这么多人,在毒花花的太阳下面,手舞着镰刀,除了虚张声势,还是在那儿虚张声势!不就是一头老母猪吗?看看你们,草木皆兵,躲躲闪闪又咋咋呼呼,一个个还自吹自擂是男子汉呢!

我用蔑视又好笑的目光扫了大伙儿一眼,拨开带趟子密不透风的灌木条子,刚一打照面,那头老母猪扭头就走。吧唧着大嘴巴子,有点儿惊惶,也有点儿无奈。但没有走多远,离众人大约有三十多米,居高临下,很快又停了下来,扭回头,用炭火一样红红的目光,一眨不眨,恶毒地、狠狠地、直盯着我的面孔和我手上的那支猎枪。鬃毛忽地戗了起来,前腿微颤,锥子般的獠牙闪着瘆人的亮光。“吧唧!吧唧!”上下嘴唇,拼了命地在甩动。每甩动一次,英子的手心就哆嗦一次。“哎哟妈呀!哎哟妈呀!……活着的野猪,是这个样子啊!”吃过野猪肉,但近距离打照面,有生一来,可能是第一次吧!英子的胆怯,也越发显示出我自己的冷静和沉着,有点好玩,也更感到了自信。二驴子手舞镰刀,战战兢兢又装腔作势地小声儿说道:“金场长!咋回事儿呢?这家伙,咱们这么多人,它还不跑!”又冲着野猪,猛一挥镰刀,“妈的,你在这儿找死啊!”“它不是找死!是恋着它的崽子!”我胸有成竹,坦然地答道。野猪的目光,让我很快地感悟到,一窝小野猪羔子就在我们的附近。妈妈不走,是在豁出命来护着它的崽子。猪五羊六。野猪跟家猪一样,两年三窝,一般情况下,都是在这个季节产崽。但这头老母猪的个头儿特大。一般野猪,特别是母猪,四五百斤就算大的了。可是这头野猪呢?打眼一看,也得有千斤左右。

嘴巴子像只水桶,獠牙有指头粗细,灰褐色。因为天热,也许是因为生下了崽子身体太虚,晃动脑袋,全身也自然不自然轻微地抖着。仿佛在乞求,更好像是在示威。大嘴巴子每吧唧一次,黏黏的白沫子就顺嘴角两边滴答了下来。听说附近有崽子,二驴子就来劲了,又是在吴英子的面前,非常逞能地扯着嗓门喊道:“哥们儿,快来呀,场长说啦,这儿有野猪崽子!奶奶的,找野猪崽子,回家养着。没有听山外人说吗?越是天然的东西,市场上越供不应求,今天这野猪财,我是他妈的发定了!”一边喊叫一边在拨拉着杂草寻找。“操!发财呢!你找死吧!”西葫芦张德胜戏弄地嘲讽他道。“你别说,真喂养大了一窝小野猪,卖给动物园,也是一笔钱哪!哥们儿!”草爬子全洪波嘴上喊着,受金钱的诱惑,两腿试探着,也躲躲闪闪地想往这边凑乎。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二驴子扒拉着杂草既提心吊胆又兴致勃勃地在寻找的刹那间,凭着经验,我突然感觉到,上边的野猪哼哧哼哧的腔调忽然地变了,上下嘴唇不再吧唧,庞大的猪脑袋也停止了晃动。

一瞬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有阳光火辣辣地烤人。野猪的目光,像毒蛇一样,仇恨地,死死地,从我的双手一下子就转移到了二驴子的身上。与此同时,二驴子也在我的右下方高兴地喊道:“找到啦!找到啦!快来呀!小猪羔子,像大耗……”耗字刚刚吐口,老母猪就像疯了一样,裹着一股热风,风弛电掣,又是居高临下,泰山压顶般的,像从悬崖上滚下来一块庞大的石头,夹雷带电,奔二驴子的方向,呜的一声就直扑了过去。“快躲开!……”来不及多想,我右手一抡,枪口直对着野猪的脑袋,“咕咚——”一声就勾动了板机。

野猪一愣,仅用眼角狠扫了我一眼,射出的子弹,擦着猪脑袋飞了过去,没有命中。不是我手软,更不是枪法不行,而是我身边的吴英子,关键时刻帮了我的倒忙。“哎呀!你!别开枪啊,它还有崽子!……”说着,使劲扯了我一把。猎枪子弹,才擦着野猪头飞了过去,惊枪但没有命中。我心里头一闪,知道这下子是彻底地糟啦!果不其然,二驴子嘴上的耗字刚刚出口,紧跟着又杀猪般地惨叫了一声,“啊!哎哟妈呀!哎哟妈呀!”“你!”我狠狠地盯了吴英子一眼。来不及多想,又用最快的速度,调过枪口,瞄也没瞄,匆匆忙忙又再一次地勾动了板机,“咕咚!”又是一声枪响,野猪借助惯力蹿下去有七八十米了。

左边的后腿,还是猛地一歪,栽倒在了地上。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头也不回,逃命般的,爬起来又跑,眨眼之时,整个身影,就彻底地消失了。多亏着是双筒猎枪,爬山之前,就压满了子弹。如果是单筒,又没猎犬跟着追截,今天这大亏,肯定是吃定了。二驴子躺在草地上,爹一声妈一声地号叫着。我拎着猎枪,一股无名之火顿时就冲了上来。左手一甩,一家伙就把吴英子甩出去有四五米远,“臭娘们!你他妈找死啊!”忘记了爱情,也忘记了刚才的欢乐。只有愤怒和恼恨,一股脑儿,在心头上燃烧着。

一时间,自己几乎都要气晕了过去,说不出话来,恨不得就手再踢她两脚,或者是干脆,狠狠地给她一顿嘴巴子。因为是自己的老婆,又是自己的恩人,否则的话,换一个人,我的大巴掌也得让她鼻脸开花。“……臭娘们!也就是你吧!换一个人!哼!……不让他抵命,也得让他一生残废!”猎场就是战场,些微不慎,两人的脑袋,就得一块儿搬家!这是闹着玩的吗!对动物友好,对这头老母猪同情,也得分时间、地点和什么样的环境呀!我感到后怕。女人就是女人,再英俊的骡马也上不了战场!这是大忌,也是教训。如果野猪今天是奔我来的?其后果,就更不堪想象啦!我顾不上草地上趴着的吴英子,提着猎枪,匆匆忙忙,直奔二驴子。“哎哟妈呀!哎哟妈呀!”二驴子嘶声地悲嚎着。

七鬼峰下野猪王(5)

过去一看,整个屁股,皮开肉绽,裤子被撕碎就不用说了。白肉向两旁翻着,到处是血,臭烘烘的。既感到好笑,又令人惨不忍睹。我嘴上没吱声,心里头却狠狠地骂道:“哼!怎么样?不是发野猪财吗?……这儿是七鬼峰,亏着人多,我又晃了它一枪,不然的话,你小子,你小子就不用在这儿哼哼啦,男子汉大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二驴子又叫二赖子,汉族人,三十多了,还是光棍儿一条。长相不敢恭维,驴脸、秃头、秃眉毛、大板牙、塌鼻子。在林场,不管是朝鲜族还是汉族,谁家有事也少不了他,不请自到,专干那些杀猪宰狗秃噜鸡毛的肮脏差使,嗜酒如命,见钱眼开。这次来七鬼峰,一个人就带了两塑料桶“北大荒”,喝上酒就穷作,天老爷是老大他是老二。到处逞能,又特别怕揍。八年前分野猪肉,不打招呼,扛起一半野猪身子就走。

爷爷制止他道:“你一个人过日子,匀给你块大腿就不少啦!林场这么多人!”二驴子头也不回,赚便宜卖乖地嚷嚷着说道:“你金老爷子咋不给我找个对象呢?你亲口说的,一家一半,我也是一户,凭啥给个大腿?”说着,脚下擦油,出溜得更快了!那天赶巧我也在场,见二驴子在我爷爷面前太放肆,就把“金虎”喊了过来。指了指快要走远的二驴子。猎狗“金虎”呼的一声就奔了过去,闪电一样,衔着棉裤腿就狠狠地一扯。“吧嚓!”一声,二驴子连人带肉摔在了雪上。没等他爬起来,“金虎”的大嘴就恶狠狠地对准了他的驴脸,“汪!”二驴子魂儿都吓飞了,脸也吓白了。这边几十人哄堂大笑。

二驴子二话没敢多说,爬起来,扛着猪肉,由“金虎”监督着,战战兢兢又一瘸一拐地给送了回来。从此以后,再分野猪肉,没有爷爷的话,二驴子再也不敢擅自行动了!此刻,二驴子躺在草地上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唤着。出师不利,身负重伤,差点儿送命。我是场长,又没有医生,该怎么办啊?见二驴子受了重伤,老母猪逃走,育林队员呼啦一下都围了过来。西葫芦张德胜高兴了,晃着脑袋,洋洋得意的。“怎么样?哥们儿没说错吧?不是发野猪财吗?叫唤啥呢?啊?听人劝,吃饱饭!你以为你二驴子真就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啦!这儿是七鬼峰!杀猪吹屁眼子——看你还逞不逞能啦?”吹着口哨,为二驴子的哼哼,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拍子。草爬子全洪波伸了伸舌头,“我的妈呀!好险啊!差一点儿,我也栽了进来!场长!场长!怎么办啊?这大热天的!”狗剩子眼尖。一眼就发现了那窝小野猪。

刚睁开眼睛,像大耗子一样。全身是粉色、白毛,勉强会爬。因为饿了,“吱吱吱!”一齐在叫唤。狗剩子也是狩猎的业余爱好者。发现猪崽子,又看了看地上的二驴子,皱着眉头,小声儿说道:“哎!金场长!你看,老母猪这么大,猪窝的杂草,怎么没倒啊?”“真的哎!小猪在这儿藏着,杂草竟然会没倒?这头老母猪,会轻功啊?!啊?金场长?”西葫芦张德胜,满脸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什么轻功?”我以专业炮手的身份看着大伙儿说道:“老母猪的猪窝,肯定在下面。发现有动静,就急忙把崽子叼到了上面。

二驴子这小子心粗,发现了猪窝,也没当回儿事,或者干脆就没看到。老母猪一叼再叼,实在是逃脱不及了,才跳出来跟他玩儿命的!”我话音刚落,二驴子就哼哼着接腔说道:“哎哟妈呀!金场长!……你……说得对啊!……哎哟妈呀!……哎哟妈呀!都怨我啊!刚才……看到猪窝啦!还血糊糊的!……可是!……没有当回儿事啊!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太阳正毒,火辣辣的。

伤了一条腿的老母猪无影无踪。站在高处,看着附近的山头,又测量了一下距离,通过地形,我非常有把握地判断出来:从这儿翻过山去,山根下面,就是七鬼峰的第四块鬼石砬子。八年以前,爷爷在这儿瘫痪,十二条猎犬在这儿阵亡。回忆往事,触目惊心啊!那头瞎了一只眼睛、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说不准,就在这附近潜伏着呢!没有猎犬,猪王不吱声,就是近在咫尺,育林队员们也察觉不到啊!看看地上躺着的二驴子,我以场长的口气,命令大伙儿道:“不干啦!下班吧!天气这么热,伤口最容易感染!

赶紧回去,让大宝子送走。”又招呼西葫芦和草爬子,“张德胜,全洪波!你俩找几个人,想办法把二驴子抬回工棚子去!”“小猪羔子呢?扔在这儿?”西葫芦张德胜问我。我略一寻思,工人撤走,老母猪一会儿就能回来。扔在这儿,也是个办法。可是,没等我回答,吴英子就以女性的细心,提醒大伙儿道:“哎呀!那可不能!猪妈妈受了重伤,流血过多,万一死在了别处呢?小猪羔子,不都得饿死呀!捡回去吧?回工棚子熬点儿稀粥先喂喂它们。老母猪不死呢,明天咱们再送回来。老母猪死了呢,咱就想办法把它们养大!大伙儿说,这个办法行不行啊?”大伙儿没有意见,我也觉着这个办法可行。

十几年的狩猎经验告诉了我:山上的“大牲口”,不管是狗熊、野猪,还是金钱豹,受了重伤,也能逃出数百里之远。尤其是被猎犬追着,忘记了疼痛,速度还特快,但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永远也起不来了。受了伤的猛兽,流血多,就到处找水。喝完水,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特别是夏天,进山采蘑菇,拾木耳,刨药材的居民,在河边不远处,时常就会见到一堆堆的白骨。骨骸之大,甚是骇人!这些兽骨,就是昏迷不醒的猛兽,被老鹰和乌鸦发现后,啄光了皮肉,仅剩下了骨头,供人们参观……这头老母猪,是否能回来?我还真没有把握!于是,吴英子的意见,也得到了我的默许。狗剩子用背兜,把七只小野猪一只不少背回了工棚子。

道上我问英子:“用力太猛,没有把你摔坏吧?你还恨我吗?”吴英子下意识地揉了揉膀子,皱着眉头,好半天无语。我觉着惭愧,就再次恳切地说道:“原谅我吧!好吗?要不……你就打我一顿!……我金钟烈,咋就这么不是东西啊!”我们俩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小路不宽,却蜿蜒崎岖。野草半人多深,翠绿欲滴。乔木稀稀拉拉,而且基本上都是不成材、歪歪扭扭的“老头树”。可是视野开阔,阳光灿烂,山头也清晰。我们是在拉岗行走。景色宜人,也非常地清静。很长时间,吴英子才望着远处的山头,皱着柳叶细眉,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晃了晃脑袋,咂了咂嘴唇,才忧心忡忡地小声儿说道:“钟子!你呀,可真是个大老粗啊!别看你参军八年,回来又当了场长。可是你不懂啊!”“不懂什么?”我深感奇怪,又有点疑惑。“不懂生态方面的一般常识呗!”英子以妻子的口气,不客气地批评我道:“过去呀,我也不懂,打了野猪,就跟着去吃肉。可是,自从进了东北林业大学的校门,对生态认识,就又跨上了一个台阶,知道了生物链,也懂得了大自然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意义。所以啊!这次七鬼峰之行,我本来可以让小梁子(男技术员)来的。一是住宿上不方便;二是爬山涉水,也是男子汉们的长项和专利。我为什么主动请缨?陪伴着你来呢?是我离不开男人?精神上有病?还是你金钟烈长得太帅,怕别的姑娘把你给撬走?我吴英子,痴情是痴情,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吧?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啊!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我所以主动要求来七鬼峰,就是以女性的善良,监督我的丈夫,不许杀生!即使是再遇上那头断了一颗獠牙、又瞎了一只右眼的野猪王。时过境迁。仇恨再大,也毕竟是八年以前了!别说野猪,毕竟是牲口,没有大脑,也缺乏思维。日本鬼子怎么样呢?美国佬怎么样呢?逃往台湾岛的国民党又怎么样呢?不是照样既往不咎,以诚相待了吗!这是共产党人的胸怀,不要忘啦!你金钟烈,毕竟也是举过拳头,宣过誓言的共产党员啊!耿耿于怀,世人都会嘲笑呀!”

停了一会儿,见我无语,洗耳恭听,又接着说道:“爷爷怎么样啊?死的时候,多么惨啊!直到咽气,也没有说一句人话,不是吧唧嘴,就是喷沫子,跟野猪一样,一个劲儿地哼哼,最后竟然学开了野猪叫唤!惹得街坊邻居,都对他讨厌,盼着他快死。唉!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咱们林场,所有的老年人在内,论社会威望,还有超过爷爷的吗?如果他不是一名职业炮手呢?不猎杀那么多的野猪呢?他的晚年,该是多么幸福啊!抗联老战士,月月有工资,待遇又那么高!可是,就因为他一辈子狩猎,家破人亡。儿子是野鬼,儿媳妇改嫁,孙子差点儿送命。自己临死,又落了个骂名,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为他一辈子跟野生动物过不去吗?所以呀!这次来七鬼峰,我吴英子就豁出来啦!你敢杀生,我就跟你拜拜!趁着还没有举行婚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哼!为什么拦你?这不明白了吗?”

我默默无语,八年的苦恋,何尝不理解吴英子的一片苦心?她是为我,才苦等了八年!至于爷爷的死、母亲改嫁、父亲死亡,自己的感受终生终世都是那么刻骨铭心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让我杀生可以,但那头瞎了一只眼、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排除在外。

这次来七鬼峰,我特意挑选了一枝双筒大口径的猎枪,金龙牌子,产地是重庆,又带足了独弹。一旦见面,就是亲娘老子,也别想阻拦!家仇不报,猪王不除,我金钟烈,在鸡爪子河林场,是誓不为人啊!但是面对吴英子的苦口婆心,我没有争辩,更不想跟她斗嘴。只是攥着猎枪,望着远处,很重很重地舒了一口长气。

等着吧,但愿那老家伙,别再出来,或者是出来了,别让我金钟烈给碰见!回到工棚子,我先安排驾驶员大宝子,发动机车,把二驴子送场部。“一个多小时,先返回林场,实在不行,再去市内。回林场,宋场长看着安排吧!”拖拉机打着了火,二驴子龇牙咧嘴,用半拉屁股歪坐着,哼哼唧唧,返回了林场。看着拖拉机的影子在视野中消失,我忽然想到:在七鬼峰,多年以来,二驴子又是野猪们的第几个受害者呢?人们议论纷纷,其焦点仍然是那头受伤又逃走了的老母猪。有人说它是被独弹击中的,金场长的枪法又是神奇般的百发百中,很有可能独弹是从阴部或屁眼子穿了进去,见血爆炸,大肠子头被炸碎,一两天内肯定必死无疑。大部分人认为是击断了一条后腿,逃走得疯快,肯定死不了。

母猪护崽,比老虎还厉害,说不准再联络几个相好的,半夜会找上门来。如果真是那样,工棚子可就惨啦!一旦被拱倒,半夜三更,往哪儿跑啊?想想刚才的一幕,大伙儿又愁眉不展,感到了后怕!这儿是七鬼峰,近些年来,不管是炮手、猎人、伐木工人、挖药的老汉、采木耳的、捡蘑菇的、金矿工人走迷了路的,在七鬼峰地区成了丢了性命的野鬼的,是大鼻子的奶奶——老鼻子去啦!但不管大伙儿说啥,是恐怖还是坦然,我心里老惦着那头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

八年啦,像个影子,在心里头一天天地转着。此仇不报,此气不出,就是变鬼,也不得安宁啊!吴英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用自己的饭盒熬了半饭盒糊糊,再加上两名炊事员刘春兰和宋菊花,三位女性,脑袋抵着脑袋,围着七只小野猪,嘻嘻哈哈不停地笑着。“哟!你瞅瞅,饿急了吧!吮我的指头呢!早知道这样,从家带个奶瓶子多好啊!”“英子大姐,咱们就当小宝宝养着吧!养大了送动物园。没准儿,还能给你弄一套嫁妆钱呢!”“死妮子!就知道钱、钱、钱!”“哟,吴大姐!你是活雷锋啊!不为了钱,你捧回它们来干啥?把自己的饭盒子都弄脏啦!哼!一会儿猪妈妈找来啦!你还不得哭鼻子呀?”“……”女人就是女人,哪儿有女人,哪儿就有温馨,哪儿就有欢笑。

哈哈一笑,疲劳没了,恐惧也忘光。可是,不管大伙儿多么开心,多么乐观,英子的叔叔——吴三桂却始终紧皱着眉头,一声声长叹。“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等着吧,不等天黑,就会找上门来的!老母猪不死,岂能就此善罢甘休!这个地方,毕竟是不同凡响的七鬼峰啊!”他告诉大伙,多备点儿柴禾,防备着万一。“再凶的猛兽,也害怕烟火!”果不其然。夏季昼长。半夜时分,七八头野猪就开始了进攻。仿佛投下来一颗重型的炸弹,满工棚子的男女,狂呼乱叫着一下子就炸了营。特别是以吴英子为首的三个女孩子,一声声尖叫,刺得耳朵生疼。“妈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快点灯啊!快点灯啊!……都怨你,英子大姐,到底是找上门来了吧!”“菊花!春兰,别吵吵,别吵吵,好不好啊!”黑暗中我听得真切,是吴英子的声音,毕竟是大学生,又比春兰和菊花年长了两岁,遇事不慌,倒也能起到主心骨的作用。可是,男人也沉不住气了,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号叫,“妈的,找死来啦!揍!奶奶的!”“狗剩子,二胖子,快拿大斧啊!堵着门子砍!姥姥的,找上门来,真他妈胆肥了!”“快,点灯啊!一见亮,它们就都走啦!”“操!吵个鸡巴毛你们,一点灯,小咬都进来了,还睡不睡觉啦?”“睡觉?睡个屌吧!你听听,最少也得有七八头啊!老奶奶!一会儿,咱们不都得变成二驴子啊!”“操!二驴子还有拖拉机送哩,咱们不死,就得自个儿往回爬吧!”“金场长!金场长!快!猎枪呢?”“……”男人喊女人嚷,一瞬间,整个工棚子就乱成了一锅粥。工棚子是小杆子夹成的,两面又抹了大泥,泥缝裂开了,野猪从外面一拱,大泥带着灰尘在黑暗中,就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一时间,乌烟瘴气,满屋子都是灰尘。工棚子六米宽,二十多米长,对面铺,工棚子的一头,间壁成了食堂。食堂与宿舍,各开了一个便门。三位女性,就睡在食堂与大宿舍的连接处。紧靠着端饭递水的大窗口。既是单间,但也和通铺连着。三个女孩子的头顶上挂了一块塑料布,塑料布的后面,既是男人们的禁区,也是姑娘们的闺房。闺房与通铺的间壁墙还是一块厚塑料布。以塑料布为界,男人女人,就变成了两个天下。

我和英子的行李卷紧靠着,说穿了,两人睡觉的时候就仅仅隔了一层透明又薄薄的塑料布。狗剩子和西葫芦张德胜就多次开玩笑地说道:“金场长!办那事,可别弄出动静来啊!别再一使劲,翻翻身,春兰和菊花,也给你划拉了!”“就是的!大伙儿憋得哇哇叫,他可好!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谁也别吱声,你就可劲儿忙活吧!”“不能,老吴头子监督着呢!人家侄女,没举行婚礼,能让他胡来?”“操!你啊!狗剩子!小金子是啥?母鸡头上那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冠)啊!老吴头子紧着巴结,还恐怕来不及呢!两个人那个,他就敢管?……”吴英子毕竟是吴英子,不仅处事大方,说话也非常幽默。

那天,狗剩子又拿我们两个开涮。但话音刚落,吴英子就接过了腔,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微笑着说道:“小钟子和我不办那事,你的小弟弟从哪儿来啊!”大伙儿一愣,随即就轰堂大笑起来。狗剩子开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等回过味儿来,才告饶说道:“好啦好啦!我算是服你了吴英子!不知不觉,又让你给我算了!不愧是大学生,拐拐弯,咱他妈的就得上当!”不过,天地良心作证,夜里睡觉,我们俩是再老实不过了,原因是,双筒猎枪在塑料布上压着,张着机头,打开了保险,枪口对着窗户外面,些微不慎,就得惹大了麻烦。主动权又在人家的那一面。

七鬼峰下野猪王(6)

闻着肉香,也得竭力克制。再说了,就是有那份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啊!吴英子这家伙,什么损招,都让她想绝啦!此时此刻,野猪在外面拱,工棚子内炸了窝。吴英子抓着猎枪,不管我说啥,乞求、威胁、恐吓,还是祷告,她可好,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还反过来要挟我道:“小钟子,你要枪呢,还是要老婆?不要老婆呢就把猎枪拿走,别在这儿跟我黏牙!要老婆呢,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这儿是七鬼峰,老母猪是奔着它小崽子来的,鸡爪子河林场这么多人,显不着你在这儿逞能!”话音刚落,床铺下面,小猪崽子们就拼命地叫唤,“吱吱吱!吱吱吱!……”既是呼救,也是在哭泣。

猪崽一叫,老母猪就更来劲了。“哄!哄!哄!……”撞击着墙壁,“咕咚咚!咕咚咚!”有两只野猪,冲到门前,用锋利的牙齿,“喀嚓!喀嚓!”地嗑着门框,撞击着门板。力气太大了。工棚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晃晃悠悠,吱吱嘎嘎,听上去,随时随地都有倒塌的危险。男人全都从床铺上跳了下来,抓着斧头和镰刀,一边吼叫一边做好了搏斗的准备。“看住!看住!”“快点灯,快点灯啊!”春兰和菊花,蒙着被子,呜呜地大哭,“我怕呀!我怕呀!……”黑暗,恐怖,绝望,紧张又混乱。外面是涛声,漫山遍野,一齐在怒吼,“呜——呜——”大自然不知道是替野猪们助威,还是为我们,感到了悲哀。万般无奈,老吴头吴三桂只好战战兢兢地点上了蜡烛。

见到亮光,铺下面的小猪崽子不再叫唤,外面的野猪,也突然地停止了进攻。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也是一个恐怖的夜晚。神奇的原因,是外面既没有蚊子也没有小咬。小小的昆虫,肆虐的昆虫,此时此刻,都到哪儿去了呢?静悄悄的,难道是,小咬、蚊子预感到不祥,也躲起来啦?让人恐怖的,是大森林的涛声。海啸一样,地动山摇,宇宙都在颤抖。呜呜的吼声,从四面八方一齐涌了过来,击打着耳膜,震撼着心灵。在场的都是山里人,熟悉环境也掌握节气。群山轰鸣,擂鼓一样,这哪儿是平平常常的涛声啊!就是闷雷,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点上灯,昏暗的灯光下面,三十多个男子汉,不知不觉,一下子都愣住了。张嘴的,瞪眼的,举着斧头的,抡着镰刀的,皱着眉头的,淌着哈喇子的;有人光着膀子,也有人反穿了一条裤衩。千姿百态,无奇不有。全像得了定身法,烛光一亮,均划地为牢限制住了自己。第二天问大伙儿,都没有印象。一瞬间,所有的脑子,都变成了空白。连吴英子也包括在内,死死地抓着猎枪,即使眼珠,也不再转动。整个大棚,男男女女,唯有吴三桂和我,神志清醒,动作也自如。后来询问过有关方面的专家,经专家解释,我们才明白了大伙儿在一瞬间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

其原因是大森林中的一种瘴气,和大森林附近草甸子中有一种特别的沼气。瘴气和沼气,就能使人窒息过去。但打一个鸣雷,或者是听到巨响,通过震动,窒息者才能清醒。久在森林中活动的野猪口腔内都有这种瘴气。见到灯光,野猪们对着工棚子同时一喷,突然间,工棚子内的男女就停止了动作,我和吴三桂例外,原因是我们俩早蓄存了这种抵抗力。我感到愕然,感到恐慌,也感到了恐怖!夜色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口大锅,又似一个庞大的山洞。隔着窗户,我看到了成群的萤火虫在飞舞。有点儿闪眼,寂静之中,也令人感到了更大的恐怖。作为职业猎人,不管迷山,还是因为疲劳不能及时地返回,我在山上,大树下面,曾经不止一次地野营过。平时在野外,即使在七鬼峰地区,别说是点蜡烛,哪一次不是拢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篝火的亮度,恐怕是这根蜡烛的几十倍、几百倍吧?我和猎犬,也没有过这种症状啊!这种奇迹,到底又是来自于何方?是野猪?猪羔子?还是这根蜡烛?还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呢?不是亲眼目睹,身临其境,这种怪事儿,就是别人把死狗说活了,我金钟烈,堂堂的男子汉,职业炮手,共产党员,又是曾经有过辉煌成绩的转业军人,也绝对不会相信啊!可是,事实摆在这儿,有时间、有地点,又有这么多的男女青年作证。主观上不相信,客观上也是不允许啊!

目睹现实,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爷爷曾经讲过的迷人故事:那是1940年的秋天,秋雨连绵,阴云密布,为了保存实力,也是战略上的转移,抗日联军在总司令赵尚志将军的统一部署下,分期、分批开始了西征(由三江萝北西征到海伦)。可是,当爷爷所在的部队——三军四师第十七团,顶着霏霏细雨,三百多人到达了七鬼峰地区——鸡爪子河下游东岸的时候,被暴涨的河水拦住了去路。后面的追兵——日军和伪军四千多人,分三路穷追不舍紧盯了上来。前面是爆发后的山洪,激流翻滚,波浪涛天,汪洋一片,昔日的河流如今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后面是数量多出十几倍的恶敌。

马嘶声、人喊声、歪把子机枪的哒哒声,穿过林海,透过雨雾,真切清晰地传了过来。敌人知道,鸡爪子河东岸,七鬼峰山下就是抗日联军的殉葬之地。河水冰凉刺骨,更何况,由纯东北人组成的抗联部队,从将军到士兵,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投胎?小兴安岭的河水之凉,山外人是不可能想象到的。但为了逃命,保存火种,保存实力,见枪声越来越近,几十名战士,均奋不顾身,“扑通!扑通!”地跳了下去。

激流翻滚,洪水打着漩涡。夹着泥土,裹着杂草,呼啸着、怒吼着,像一匹匹脱了缰的野马,几十名战士,来不及喊一声呼救,就被激流,连人带枪,卷入了鱼腹。面对着洪水,面对着天堑,不少官兵,泪流满面地发出了悲声,“天灭吾也!”面对着洪水和追兵,团首长们当即做出了决定:以子翎镇附近的八名女战士(八女投江)为榜样:宁肯投江也不做俘虏。三百多人,手挽着手,呼着口号:“打出侵略者,永不做亡国奴!”准备投河的一瞬间,团政委突然发现:在河西岸,一头三四千斤重的大野猪,从战士们下游的河面最宽处,下水以后,不紧不慢,绕着之字形,一步一步地蹚了过来。河水最深处,也没有把野猪给淹没。见野猪上岸,消失在密林之中,大伙才恍然大悟。这头野猪,原来是向导,以无声的语言,自身的行动,为西征部队指出了一条过河的道路。就在敌人快追到近前的时候,抗日联军,成一路纵队,沿着野猪趟河的踪迹,一步一步,顺顺利利地到达了鸡爪子河对岸。等敌人追到岸边,望着滔滔河水,除了用机关枪扫射,就是一声声莫名其妙的咒骂,“八格牙路的,赵尚志的,李兆麟的,死了死了的!八格牙路的,奇怪的,大大的,鸡爪子河的,神奇的,有!”敌人悻悻返回。是野猪帮忙,抗联部队才越过天堑,顺顺利利到达了海伦。

后来,光复以后,李兆麟将军多次说过,“是小兴安岭的野猪,帮助我们,战胜了敌人!这是奇迹,也说明正义的事业,是顺从天意的事业,也是天助的事业。”这个故事,在小兴安岭林区可以说是人人皆知。爷爷也多次说过,“唉!有些奇巧事,至今我也感到纳闷儿:没有那头野猪,我们十七团,都得喂鲶鱼喽!太大的孤猪,说不准,还真就有点儿灵性呢!”爷爷不赞成我打孤猪,除了孤猪狡诈又霸道,当年他们西征,孤猪的功劳,也在他头脑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且当年过河的地点,也仍然是今天的七鬼峰地区。七鬼峰地区的野猪王,不管是行善还是作恶,均在社会上一代又一代地传颂着。是的,当年救了部队的猪王,是不是害死了父亲和爷爷,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大跑卵子呢?这个问号,直到今天,也没人能够圆满地回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了,那就是七鬼峰的野猪,凶狠、霸道、残忍又狡诈。而且七鬼峰的野猪,一两千斤的稀松平常,四五千斤的也有。七鬼峰的野猪,天下少有,在世界上也是一绝。往事如鉴,现实更加使人感到奇怪和疑惑。我趴到窗户上瞅了瞅外面,在铺天盖地萤火虫的照耀下,七八头野猪,在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们。离房子大约有三十多米远。

那头老母猪也在其中。它拖着一条后腿,目光是蓝色的,像恶狼的眼睛一样。它用獠牙,在威胁和逼迫着其他的野猪向我们进攻。其他野猪极不情愿,也有些胆怯,躲闪着逃开。可是那头老母猪又追了上去,拖着一条后腿,非常吃力也非常坚决地,一下又一下,用它的嘴巴子,猛烈地击打,逼着一头头的野猪,向我们进攻。其扮相和角色,仿佛一名鬼子,逼着伪军们去冲锋陷阵,为自己出力,为自己卖命。嘴巴子击打的声音,像冬天拿斧子砍冰壶一样:深沉、有力,还带点儿颤音,“嘭!嘭!嘭!”野猪也都是大个儿,戗着鬃毛,全身褐色。獠牙比老母猪的还粗,嘴巴子也比老母猪的更长。小眼睛像一盏盏的小灯笼一样。阴森森的目光,不寒而栗,特别的残忍。可是,七八头野猪,挨了老母猪的击打,只能是躲闪、回避、逃跑,而没有一头敢回击,敢反抗,既忍气吞声又有点儿心甘情愿。当时我想:这些大个儿野猪,很有可能,都是这头老母野猪的崽子。动物差不多也跟人类一样,同样的家族,同样的血统。这头母野猪,很可能就是它们的老奶奶。在长辈面前,这些庞大的野猪,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由此看来,这头老母猪,别看断了一条后腿,其资格和威望也很不一般,很有可能,这家伙就是七鬼峰上的老佘太君,也许和武则天和慈禧太后一样,用母性的权力,在统辖着这一地区。天黑,星星们眨着眼睛,月牙儿在远处的山头上似隐似现。林海茫茫,山野空旷。除了远处的流水声,就是野猪们的哼哧声、吧唧声、逃跑声和打斗声。忽然间激烈,因为疼痛,而吱吱地叫着。忽然又聚在了一起,耳鬓厮磨,又仿佛在悄悄地研究着什么。奇妙处在于,那头母野猪在哪儿活动,空中的萤火虫,就纷纷扬扬地往哪儿聚集。既是一景,也是一种特别的现象。反过来说,这也是自然界的一种本能。

增光添彩,历来都是强者们的特权。人类是这样,自然界的猛兽也不例外。打蛇打头,擒贼擒王。既然这头母野猪是它们的头,那么今天,我务必得把它处死。否则的话,别说是生产任务难以完成,今天夜里,大伙儿也很难再逃出它的魔掌。它会呼唤来更多的野猪,一冲一撞,整个工棚子,就得彻底完蛋!不过,这家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白天那一枪,就让它实实在在地领教了我金钟烈的厉害。现在呢?借窗台为依托,瞄准它的眼睛,轻轻松松,两枪就能把它击毙。可是我取枪时看到了吴英子的神态,昏黄的灯光下面,又使我大吃一惊。我感到了恐怖、悲哀。取枪的决心也开始了动摇。

害怕引火烧身,万一不能把那母野猪一枪击毙?工棚子的男女就再也没有退守的余地了!英子的两手,在死死地紧攥着这支双筒儿猎枪。我抽了两次,才从她的怀抱中一点点地抽了出来。英子跟另外两名姑娘一样,瞪着眼睛,一脸的惊恐。她上身仅穿了一件女式背心,两个乳房均半隐半掩地裸露了出来。身上的清香,有点儿醉人!在抽枪的时候,我有意识地在她乳房上抚摸了一把,她没有感觉,惊恐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目光跟其他人一样,都直勾勾的,瞳光的焦点,直对着那支燃烧的蜡烛。面冲着窗外,嘴巴微张,樱桃小嘴,不抹口红,也是那样诱人。秀发有点儿凌乱。半跪半蹲,坐在了她的铺上。看姿式我就知道,野猪叫唤,她就匆匆忙忙地坐了起来,出于本能,也是她的权利,毫不犹豫,就抓起了身边的猎枪。抓枪的目的,是不允许我杀生。

整个工棚子,也只有她吴英子才有这个权利,控制着场长,不允许他胡来。可是英子和其他人一样,万没有想到:烛光点燃,她的全身,也就被一种无形的气体给禁锢了起来。我抽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用最快的速度,推上了保险。取枪在手,看着爱妻,酸甜苦辣不知不觉又涌上了心头……万一野猪们冲了上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吴英子救出去。

想想后果,我全身都在发颤。靠着我和吴三桂,这么多“植物人”,就是有神功,也救不走啊!七鬼峰啊七鬼峰,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把林场的男女,一下子就给置于死地了呢?老天爷,山神爷呵,上帝保佑,别让我们,都死在这儿。一阵心酸,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我感到沉重,窒息了一样,呼吸也觉得非常地困难,端着猎枪,却又拿不定主意。

这两发子弹射出去以后,对工棚子的男女来说,到底是福音,还是更大的灾难?我用目光,向老吴头子询问:“吴叔,你说,咱们怎么办呢?”老吴头子吴三桂,满面愁容,仅仅是一瞬间,头发胡子,似乎就突然地苍老了许多。他面容憔悴,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着,看上去像块枯死后的松树皮一样。他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两手抱膀,大厚嘴唇,像神经病一样不停地叨叨着。嘟嘟哝哝,逐字分析,我才知道,他嘴里头是在咒骂着老宋。宋场长,宋秃子。“王八蛋玩意儿!败家的东西!自作主张,坑害了大伙!哼!怎么样?当年谁都不同意来这儿采伐,七鬼峰上的大树,砍不得的!奶奶的!就是他不听!就是他不听!包给了山外面的把头,把头怎么样?放树,集材,归楞,打丫子,哪一道工序没有死人?哪一道工序没有死人?……如今更糟了,树栽啦!林造啦!可是,谁敢来管啊?谁敢来管啊?逮住了小钟子!小青年,他懂个啥?领大伙儿来,这不是活活往火坑里推吗?这不是活活往火坑里推吗?……狗日的!你个宋秃子,你在家里,让大伙来遭罪!让大伙儿来遭罪!狗日的,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吴三桂是吴英子的亲叔叔,我的亲叔丈人。他精神有点儿失常,答非所问,一个劲儿地唠叨,不看我一眼。我就更感觉到无边的茫然和沉重的孤独。

满屋子是人,却找不到一个来研究商量。只能是我行我素,何去何从由自己来决断。不过,就在我心情沉重,犹疑是开枪还是继续等待的刹那间,恍恍惚惚,也是朦朦胧胧,爷爷的影子,又懵懵懂懂地出现在了面前。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就多次说过:七鬼峰周围是个大酱缸,特别是鸡爪子河东岸的那一大片草甸子,当年,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伪满洲国伪军和抗联战士在这儿丧生。

这儿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听当年挖棒槌(人参)的人说:鸡爪子河原来是汤旺河的一条支流,绕七鬼峰半圈,向南面流淌,经伊春、美溪、金山屯和南岔,最后在汤原县城附近,最终才汇入了滚滚的松花江。可是有一天下了一场大暴雨。雨过天晴,挖棒槌的老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块石头,比房子还大,像长了腿一样,不紧不慢,晃晃悠悠,一步一步,走到了河心。紧跟着又有两大块石头走了过来,相互碰撞、相互拥挤,一点一点地塞满了河道。鸡爪子河被迫改道,由汤旺河的支流变成了梧桐河的支流,由汤原县入江改成了由萝北县入江。“棒槌”老人从旧河道捡到了一只乌龟,但没敢收留。将乌龟放生,他回到窝棚也大病了一场。是的,如今也还能看到,第四块石砬子下面,还有河水冲涮的痕迹。1961年夏天,国家主席刘少奇及夫人王光美,在林业部副部长张昭和黑龙江省省长李范五的陪同下,来鸡爪子河林场视察,开座谈会时,爷爷曾亲口给国家领导人讲了这个神秘的故事。刘少奇主席很感兴趣。微微笑着说道:“中国地大物博,有些传说,还需要进一步去推敲、研究。不过对七鬼峰,从生态和野生动物的角度出发,希望林业部门,也要对它很好地保护。”

在林场办公室,刘少奇应大伙儿的要求,当众挥毫,一笔一划,写下了二十六个光辉的大字——“充分利用森林资源,尽可能满足国家和人民群众各方面的需要。”刘主席到了鸡爪子河,但刘主席并没有到七鬼峰。七鬼峰的传说,陪同而来的新华社记者吴江,回到北京,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占了大半个版面。

随着媒体的传播,不少专家和学者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学者专家们一直认为,七鬼峰应该加强保护,不管植物还是动物,七鬼峰都有它非凡的意义和独特的价值。可是场长宋秃子,独断专行,不听劝阻,为追求利润,乘着国家体制改革上的混乱,到底还是派人,在七鬼峰的南坡,齐刷刷地砍光了四五个山头。天怨!人怨!最终却把我忽悠到这儿来,做了替死鬼又充当了挡箭牌。想想老宋,我既羞愧,又感到了无比地内疚。金钟烈呀金钟烈,当兵八年,入党提干,最终还是让人家给狠狠地涮了!我端着猎枪,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恐惧,全身抖着,呼吸急促,强咬着牙关,猎枪的准星,才捕捉到了目标。

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尽管愤怒,尽管悔恨,可这儿毕竟是神秘莫测又残酷无情的七鬼峰啊!万一失手,或者是些微的不慎,七鬼峰下面,后人又该在这儿筑起多少坟头?特别是英子,我俩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能翻船,更不能就此变成野鬼!我使劲儿咬牙,竭力使自己冷静,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一点儿一点儿平静了下来,我毕竟是军人,而且参军以前,就是一名出色的炮手!我食指压在了扳机上,除了心跳、压抑、恐惧、紧张和愤怒之外,思想深处仍然是难以克制的忧心忡忡和烦燥不安,万一是臭火怎么办?万一炸膛了怎么办?参军以前,跟随着爷爷,什么牌子的猎枪我没用过?德国造、苏联造,飞鹰牌、金龙牌、长城牌,三八大盖儿、水连珠。

参军后在部队上用过的枪支就更多了,轻机枪、重机枪、冲锋式、半自动,还有五四式和六四式的小手枪,等等。不夸张地说,我用过的子弹,早已经超过了自己的体重多少倍。可是今天,我感觉手上的这支普通的猎枪,真就比一颗原子弹还要沉重!我勾动了扳机,瞄准那头拖着一条伤残的后腿、正在在督战的恶狠狠的老母猪。而且是连续勾动,双筒儿齐响。随着两条明亮的、刺眼的、通红的、长长的火舌喷了出来;紧跟着,爆破声也鸣雷一样,震耳欲聋般的,在寂静的夜空下面突然地炸响了,“咕——咚——”“咕——咚——”地动山摇。我的右臂觉着一阵麻酥酥的,工棚子上的灰尘和泥土,也哗啦啦、噗噜噜地掉落了下来。可是,随着枪响我清清楚楚又惊讶愕然地看到,两头野猪均不等枪响子弹射出就提前冲了上去,义无返顾又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保护住了那头老母猪。其中有一头野猪打了一个趔趄,晃了两晃,用仇恨的、残忍的、报复性的目光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庞大的身躯,才扑通一声,里倒歪斜地趴在了地上。而另一头中弹的大野猪呢?庞大又凶猛的身躯,仅仅是突然地哆嗦了一下。

七鬼峰下野猪王(7)

子弹和肉皮的接触,似乎是在击打钢板一样,有火星四溅。中弹只令野猪有瞬间的犹豫,就又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裸露着獠牙,晃动着脑袋,单身匹马,顺着枪音,“呜”的一声就反扑了上来。我紧张极了,也恐惧极了。因为两发子弹同时都射了出去,现压子弹已来不及了。心跳突然窒息,手抓着猎枪,出于本能,求救般地大呼了一声,“啊!救命啊!”是枪声、猪叫声,还是我的呼喊声?种种余音还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疯狂的野猪歇斯底里地、愤怒地吼叫着扑了上来。

因为速度快,力量猛,像装甲车一样,脑袋和膀子拼命地一击、一撞,整个工棚子就猛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而且在同一时间内呢,我自己又绝望中本能地呼喊了起来:“啊!救命啊!”话音刚落,烛光就灭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工棚子内三十多个人也全都突然地苏醒了过来。随之而来,黑暗中就爆炸一般响起了怒骂声、吼叫声、咳嗽声、镰刀斧头的撞击声、跺脚声、捶铺声。叮叮当当,劈里啪啦,以及三个女孩子的惊叫声和抽泣声。我一时高兴,一时心慌,手抓着猎枪,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老天爷,可好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床铺下面的小猪崽跟人一样,也清楚了过来,一齐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大伙儿醒了,野猪也醒了。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响成了一个蛋。“奶奶的!砍啊!揍啊!老吴头哪?快点灯啊!”“哎哟妈呀,踩着我的脚啦!你他妈的瞎呀?”“快!快!那个窗户!那个窗户!”“快躲啦!快躲啦!西葫芦呢?西葫芦!快!你手上有大斧,守住门口,守住了门口!你听听!你听听!门框都要啃碎啦!奶奶的,是真不要命啦!”“还有这边,还有这边哪!草爬子呢?瞎摸啥呢?我又不是你老婆!”“操!你是我老婆,就更他妈糟啦!都死在这儿,孩子谁管啊!”“哟!是金场长啊!抱着枪呢?咋坐地上了呢?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妈呀!枪筒子都热啦!我咋就没有听见枪响呢?”“老吴头,快点灯,快点灯啊!”老吴头还在嘟哝:“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非要来这儿砍树,非要来这儿砍树!把大伙儿都坑了,把孩子们也坑了!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看我回家,不找你算账!不找你算账!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

人们摸着黑在呼喊、在奔走、在咋呼、在砍杀。外面的野猪更像疯了一样,一头一头地撞墙,拼了命地在翻拱。

隔着墙壁,展开了激战。我拄枪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吱声,就听吴英子尖着嗓子嚷嚷着喊道:“妈呀!枪没啦,我的猎枪呢?刚才我还抱着哪!”些微一停顿又马上扯着嗓子叫我,“哎哟妈呀!咋回事儿哪!钟烈呢?钟烈!金钟烈!”“喊啥呢?”我扭回头去,黑暗中不耐烦地小声儿嚷道。“喊你呢!猎枪呢?是不是你拿去啦?”杂乱和恐怖中,吴英子用责备的口气大声地问道。“丢不了,在我这儿呢!”我无奈地也是忿忿地,使劲儿把猎枪递到了她的手上,“姑奶奶,啥时候啦!你还拧着鼻子,这样地较劲!跟人家?唉!我算服啦,一会房子倒了,野猪进来,猎枪再好,又有啥用啊?啊?你听听!你听听?”吴英子气狠狠地使劲儿把猎枪夺了过去,黑暗中凭感觉,她的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好啊!好你个金钟烈!你可真行啊!你……你……!你到底是又拿走了猎枪!……不可理喻!早早晚晚,也得跟你爷爷……一个样的下场!……你!真让我,失望啊!”说着,黑暗中,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来。我有些慌乱,刚要解释。那边的草爬子全洪波,就点燃了一大块松树明子,隔着窗户,呼呼燃烧着,“嗖”的一声就扔了出去。嘴里头还骂着,“杂种操的!我烧死你们这些王八蛋!”“对!对!烧死它们!烧死它们!”狗剩子和西葫芦张德胜他们也来了劲儿。各抓着一大块明子,同时点着,又同时一块儿扔了出去。

外面十米之外是一大堆干透了的柴禾。仿佛一枚庞大的炸弹,见到引火,“轰”的一声就爆炸般的燃烧了起来。全世界通亮。在大伙儿的呼喊声中,六七头野猪,均无可奈何地撤退了下去。只有床铺下面的小猪羔子还在“吱吱吱”地继续哀叫。

草爬子全洪波来气了,捋胳膊挽袖子,神气十足又得意扬扬地,“妈了巴子的!再让你们叫唤!我把你们,也通通地烧死!”咬牙切齿地,弯下腰,刚想把盛小猪崽子的竹筐捞出来,他的后腰眼,冷不防,就被吴英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草爬子!你要找死啊!”她手抓猎枪,柳眉倒竖,咬着牙根,气哼哼嚷道。草爬子全洪波毫无防备,一连趔趄着倒退了四五步,扶着铺板,才险些没有摔倒。

看着吴英子,既恼羞成怒又有点儿气急败坏。本来就有点儿口吃,在着急和上火的时候,当众挨踹,他可就急眼了,嗑嗑巴巴地立愣着眼睛吼道:“……你!……你!啥……啥时候了,……开、开、开玩笑!”“谁给你开玩笑啦!”吴英子一手掐腰,小辫子撅着,口齿伶俐,仿佛一只斗胜了的公鸡。先扫了大伙儿一眼,最后才把锐利的目光不客气地对准了草爬子全洪波的脑门子,足足的一分多钟,才抑扬顿挫、用教训的口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保护野生动物,这是国法,你懂不懂啊?啊!还要扔到火里头去,通通烧死,电线杆子绑鸡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掸)啊!”草爬子全洪波拿手掌在腰眼上揉了揉。立愣着眉头,拧拧着鼻子,知道还嘴还手,他都赚不着便宜,也更没有好果子可吃。就忍气吞声,半天半天才憋出了一个“操”字。“操!你不就是场、场、场长的老婆吗?……”没等他说完,吴英子的小嘴像机关枪一样,劈里啪啦,就又是一顿突突突地猛射:“场长夫人又怎么样?包括场长,都是法盲。今非昔比,一个一个,你们还都在做梦啊?法律无情,你们懂不懂啊?没人追究,不等于就是合法!犯法的事情,早早晚晚,都得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管是山里人,还是山外人,法制课程,都不能落下,也都得补上!全洪波大哥,这下你听懂了吧?没啥感冒的了吧?”草爬子全洪波改揉腰眼变成了揉摸脑袋。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纷纷议论着。不是议论法律的条文,而是在议论吴英子的人品,“瞧瞧人家英子,三年大学,就是没白上啊!开口是法律,闭口是政策,哪像咱们,就知道蛮干!”“就是的!就是的!咱们山里人,思想守旧,跟不上形势,早早晚晚,都要吃大亏啊!”“别吵吵啦!听听外面是什么动静,呼噜呼噜的!”狗剩子机灵,眨巴着眼皮,小声儿说道。于是,大伙儿的注意力,又恍恍惚惚、忐忑不安地,迅速转移到了窗外。小兴安岭的夏天昼长夜短。大火还在燃烧,火舌时不时地吻舔着高空。

我看了看手表,尽管还不到两点,东面的山头就一点一点地出现了亮光。启明星在闪烁,其他的星星,也在躲躲闪闪地眨巴着眼睛。有雾霭升起,像轻纱一样,遮住了河川,也罩住了林道。离火堆有四十多米远,六七头庞大的野猪,眨着小眼,晃动着獠牙,表情傲慢又有点儿得意扬扬。目光是不屑的也是残忍狡诈的,直盯着我们,似乎是监督,又像是在警戒。不时地垂下头去,在草地上哼哧哼哧地拱两嘴巴子,又忽然地昂起头来,侧着耳朵,向远处倾听。极有规矩,又似乎订立了什么样的同盟。就在远处再次传来了闷雷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昨天晚上,那只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没有了,仅剩下那头前胛骨棒受了伤的大野猪,因为流血过多,不停地挣扎着,哼哼着,忽然爬起来,用两条后腿支着,又蓦地摔倒在地上。

摔倒后不死心,几分钟后又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跟其他野猪一样,先是立着耳朵倾听,听到了闷雷声,又扭回头来,透过火光在端详着我们。表情和目光仿佛在一齐叙说:“哼!等着吧!你们人类多个啥,我们的人马,马上就到!……”我是炮手,能读懂它们的意思。可是我最大的担心,是那头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最终也没有找到。它如果真去搬兵?大批的野猪潮水般的涌来。在七鬼峰下面,我们就是插上了翅膀,男男女女,谁也别想逃走啦!我感到紧张,紧张得连喘气都感到了压抑。

紧盯着火光的后面,就在我一愣神儿的工夫,百十余只野猪,轰轰隆隆出现在了面前。为首的那头,恰恰是八年不见,断了一根獠牙、又瞎了一只右眼的兴安岭猪王!下篇八年了,八个春夏秋冬,八个三百六十五天。此时此刻,这头瞎了一只左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兴安岭猪王,在七鬼峰的南坡,在黎明后的晨曦中,在烟雾的笼罩下;借着大森林的掩护,率领着它的家族——百余只大大小小的野猪,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像黄河决口,又仿佛大海中的黑潮,直奔我们的工棚子,口喷瘴气,又一齐哼哼着,一步一步地紧逼了过来……我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八年前的仇敌。因为愤怒,全身都在哆嗦;因为仇恨,我觉得自己的心尖子一阵阵地疼痛。

爷爷的惨死,母亲的改嫁,爸爸至今下落不明,以及神犬“金龙”、忠犬“金虎”、恶犬“金豹”、“黑虎星”、“黄天霸”、“五虎上将”、“十三太保”,还有那套破碎了的鹿皮猎服等等,一切的一切,不约而同,闪电一样,都在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黑暗已经过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启明星还在头顶上悬着。空中由深灰一点一点变成了铅色,又由铅色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银白。山头的轮廓清清楚楚。群山是静谧的、深沉的,也是充满了恐怖、紧张、威胁、骇然和绝望的。我的目光、神经、思想、灵魂和意志,统统地、不犹豫也不动摇地,一下子就被这头断了一颗獠牙、瞎了一只右眼、黑褐色、体重三四千斤的兴安岭野猪王吸引了过去。还是跟八年前一样,那么霸道,那么疯狂,那样的残忍和血腥,统率着家族,沿着对面山坡上那一望无际的阔叶树林子,泰山压顶一般,报复性地直逼了过来。

对这头野猪王,三十多人中,也只有我金钟烈能够分辨出来,不过,让我略有点儿安慰的是,上帝也并没给它特殊的照顾。猪王还是猪王,骨头架子还是那么庞大,但它的步履快走时有点儿蹒跚,整个身躯看上去也确确实实有些老态龙钟了。大自然是无情的,上帝也没有因为它残忍,就让它青春长驻,而永远称霸于四方!尽管天已放亮,百鸟也开始了啁啾,但工棚子坐落在高山的下面,山峰耸入云霄,山峰的影子,又给大地带来了黑暗。再加上工棚子前面袅袅的烟雾,使庞大的野猪群,除了猪王和那头领兵而来的瘸腿老母猪,其他的“战将和喽啰”,均隐蔽在一丛丛一堆堆的菠萝棵子下面和一米多深的草丛之中。猪甩动着嘴巴子,“吭哧吭哧吭哧”在嚼草根,边行军边补充着营养,有的在调情交配,也有的在打架斗殴,不停地奔跑,吱吱地叫着。

大猪小猪,公猪母猪,在对过侧面的山坡上,相互嘶咬,你抢我夺,队伍的阵营显得极不严肃。透过烟雾,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庞大的猪王,也真的就像阵营中的统帅一样,从树林子中刚一露面,刚才那退回去的几头孤猪,就匆匆忙忙跑到面前去汇报、去请示。一边哼哼,一边回过头来张望。目光表情都是那样地幸灾乐祸,万分地得意又充满了嘲弄,仿佛在警告着我们:“哼!等着吧!大王下令,一会儿就让你们升天。折腾了半宿,跑了你们这些卖瘸膏药的!”特别是那头前胛骨受了重伤的野猪,爬起来摔倒,摔倒又爬了起来,翻着跟头,往野猪王的面前爬行。但终因流血太多,没爬到近前,就一头扎在黑黑的泥土地上,挣扎着继续在哼哼。我对自己的枪法充满了自信。

仅仅一枪,庞大的野猪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性命。我感到骄傲,也感到了悲哀。骄傲的是枪法,独一无二,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指哪儿打哪儿。悲哀的是这头自撞了枪口的野猪,为了那头母猪,心甘情愿地搭上了性命。这家伙,到底是殉情,还是为了江湖上的义气?太阳没有出来,但霞光已经划破了大地。工棚子的周围,草地上仿佛被拖拉机通通地翻了一遍。这儿一个大坑,那儿一座山包。泥土上散发着清晨的芳香,飘拂着野猪毛。

同时,各种各样,粗粗细细的大树根子也裸露了出来,被野猪们的大嘴巴子,不客气地拱过,真比拖拉机的大犁还厉害啊!野猪王一来,突击队员们跟我一样,除了紧张和恐怖,还有一种更大的新鲜和茫然。鸦雀无声,均伸着脖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哎哟我的妈呀!这家伙,这不是黑象吗!还断了一根獠牙!金场长!金场长!你说的就是它吧?八年以前,被你打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是狗剩子的声音,战战兢兢,因为恐怖,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妈呀!金场长,我算是服你啦!这大家伙……你可真的是……胆大包天啊!”大伙儿无声,谁也不敢搭腔。

狗剩子说完,整个工棚子,很快又恢复了它死一般的宁静。我扶着窗台,回头看了一眼吴英子。大火灭了,室内又没有点灯,朦朦胧胧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英子和另两位女伴,都拥抱在一起。看不清脸色,但也能体会和感受到,熬了一夜,她们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与昨天晚上不同的是,她们三人,六只小手,一齐在抓着双筒儿猎枪,全身颤抖着、哆嗦着,目瞪口呆,屏着呼吸,在死死地盯着窗外。

林场的女孩儿,不少人都会打枪。尤其是英子,丈夫是猎人,叔叔是炮手,熟悉猎枪,就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样,那么熟悉,也是那么精湛。我知道,即使野猪群吼叫着冲了上来,这支猎枪,她们三人也是绝对地不会放手。英子是主谋,更何况,此时此刻,这支猎枪,已经变成了她们的绝对靠山和主心骨。不管是拼杀,还是被猪群挑成了肉酱,踩成了肉泥,出于自卫,这支猎枪,也绝对不可能再放手了!我感到气恼,也有点儿无奈。看了外面一眼,刚想说啥,就听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颤抖着嗓音小声儿说道:“钟子哪!快把猪崽子送出去吧!别磨蹭啦!再磨蹭,就来不及喽!”吴三桂不再磨叨着咒骂宋场长,而是凭着多年的经验和长者的责任,通过观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抉择:送出猪崽,眼下的灾难,就可能避免。因为老母猪是救崽子来的,搭救不成,才亲自进山搬来了救兵。

老吴头的意见,得到了大伙儿异口同声的拥护:“对!吴师傅说得对!送出去吧!不送出去,它们肯定没完!”“看见了吧!野猪都害怕烟火,没有烟火,它们早就冲上来啦!这堆大火,整整一夜,帮了咱们的大忙啊!”“唷!看见了吧!都出来啦!这么多哪!哪儿来的啊!快!快!快送出去!别找不自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通通地,都出来啦,黑压压的!小兴安岭的野猪,赶集一样,都来七鬼峰了吧!”“妈呀!可不咋的!这家伙!这家伙!……”我扭头再看外面,旷野中的小溪流两边,五十米之外,所有的野猪,一只不少,通通地从杂草和树林子下面钻了出来,抖擞着精神,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所有的小眼睛一齐盯着我们,剑张弩拔,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大王一声令下,铺天盖地,霎那间就会涌上来。

此时此刻,天色也已经大亮,但乌云遮住了霞光,氲氤的晨雾中,整个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我知道,大伙儿也都明白,猪群不是在调兵遣将,等待时机,而是被面前浓浓的烟雾给挡住了。尽管熊熊的大火已经熄灭,但袅袅的烟雾,因为受空气的压迫,不能升高,只能在山谷中弥漫、徘徊、游荡。是烟雾帮忙,临时性地,人与野猪,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那头猪王肯定知道,也肯定懂得,太阳出来,气压升高,烟雾驱散,它就能一声令下,用蹄子和獠牙,把眼前的毛贼通通消灭。我来不及多想,扭头转身,一躬腰,就把竹筐从铺下面拖了出来。

小猪崽还在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可是,它们绝对不会想到,为搭救它们,妈妈翻山越岭,拖着一条伤腿,已经搬来了救兵。我搬着竹筐,用命令的口气,告诉驾驶员崔司令道:“崔司令!快!赶紧把拖拉机发动起来,我有急用!”说完,一踢门就闯了出去。大伙儿都替我捏着一把冷汗,特别是英子,毫不犹豫,提着猎枪就跟了上来。我回头一看是她,心里头一热,到底是夫妻,生死与共啊!但嘴上却严厉地吼道:“回去!找死啊,你出来!”关键时刻,吴英子并没有计较我的脾气和态度,而是故作镇静,尖声儿说道:“我掩护,你去吧!送过火堆,就赶紧回来!”我送过火堆,放下竹筐,轻轻地推倒,见小猪崽吱吱叫着都爬了出来,才缓缓地转身,回到了烟雾的后面。但没有进屋,而是两手握拳,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那头猪王。极端的仇恨,使我全身都在哆嗦。咬着牙根,命令吴英子道:“把猎枪给我!”“哼!”吴英子傲慢的,斜瞪着眼睛,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紧跟着又撇了撇嘴,“哼!你以为,你是谁啊!法盲一个!跟我耍威风,自不量力!呸!恶心人!”是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官再大,级别再高,能指挥千军万马,但调动不了自己的夫人。此时此刻,我除了尴尬就是愤怒:对着身后,再次地喊道:“崔司令!崔强!听见了没有,让你发动机车!”话音刚落,透过烟雾和暮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头老母猪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兴冲冲又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在火堆边儿上,不顾危险,把生死置之度外。垂下头,伸着脖子,用那只大舌头,轻轻地、尽情地,在抚摸它的崽子,那么慈祥,那么贪婪,又是那么忘情。好长时间,才叼起来一只,扭头就走,拖着一条伤腿,把崽子衔出去有二十多米远,在野猪和人类的众目睽睽之下,放下崽子,又急急忙忙地返了回来。

一边奔波一边在哼哧,“哼哧!哼哧!哼哧!”返回来又急忙叼住了一只,也试图一块儿叼走两只,但办不到。因为一只小崽“吱”的一声惨叫。它急忙放下,仅叼着一只,又往回快跑。打了半辈子野猪,这种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同时也感到遗憾:小兴安岭的野猪,协作精神,太令人失望了。相比之下,北大荒的灰狼,群体精神,该是多么强大!如果是狼群,数百只野狼围困了我们,别说是三十个人,就是三百个人,恐怕也早就完啦!野猪与野狼,智慧和手段,简直有天壤之别。野猪群越大,战斗力越差。

所以说,在小兴安岭地区,冬季狩猎,庞大的猪群,是最理想的目标!相反,在另一方面,狼群与野猪,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只野狼见了人就逃走,可是一只孤猪呢?它会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与猎人猎犬,血战到底。老母猪在叼崽子,一趟又一趟的。吴英子在跟我斗气,撇着嘴角,拧着眉头。两只小手,狠狠地握着那支双筒儿猎枪。大伙儿在室内观察着外面。我喊了两遍,驾驶员崔司令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看着我问道:“发动车干啥?”我大手一挥,不客气地回答:“别啰唆!执行命令好了!”崔司令伸了伸舌头,不敢多语,操起来启动绳,轻轻一拽,机车的起动器,就像警报器一样,在静谧又紧张的山谷中,嗷嗷地吼叫了起来。远处庞大的野猪群先是一愣,阵营就乱了,有的想逃走,有的已经钻进了林子。但多数在观望,一是没有听到大王的命令,二是对这台拖拉机也挺感兴趣。清晨的山野,林海茫茫,处处都是碧绿,可是唯有这个大铁家伙,卧着不动,却在一声声地怪叫。

见主机开始了运转,噪音也小了,可驾驶员崔司令仍然愣在那里,我就匆匆忙忙地奔了过去,告诉崔司令:“快!上车!开足马力,轧死它们!”说着,跳上机车,钻了进去,崔司令先是一愣。当明白了我的意思后,咧着大嘴,立刻就来了。拍着屁股,高兴地喊道:“金场长!真有你的!高!实在是高哇!”说着,也匆匆忙忙地钻了进来,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又有点儿手舞足蹈。“杂种操的!看看咱们谁硬!”说着,加大了油门,踩着离合器,挂上了高速挡空车就咚咚咚地吼叫着,像发了疯的牤牛,撅着尾巴,撒开四蹄直扑了上去。太精彩、太过瘾、也太刺激了!崔司令是他的外号,他是马厩崔老板子崔队长的独生子。学名叫强子,长得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于是大伙儿都叫他崔大强子。司令的绰号来源于他下乡时的那个青年点儿。

七鬼峰下野猪王(8)

八十年代中期,林业局把各林场的男女青年集中在一起创业。名字叫青年创业农场。创办的农场与汤原县的鹤立林业局搭界。也是林区,也在山里。崔大强子是饲养员,养猪、养羊、养牛又养着狗。他善于钻研,责任心又强,统帅着“三军”,于是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崔司令”。在青年点儿,老母猪发情,他提前就设计了一个猪圈。在半山坡的密林子里面。挖了陷井,仅仅半宿,一口气就逮住了三头活着的野猪。大伙儿那个乐呵!结果家猪也揣上了野猪的崽子,半年后下了一窝小猪羔子。

长大了一看,全都是野猪的模样:短身子,粗脖子,大脑袋,长嘴巴。不生病,免疫力特强。最大的优点是:脂肪少,基本上都是瘦肉,营养价值高,食用时也特香。杂交成功,开创了先河,给青年点儿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崔司令的名字,包括照片,也很快上了当时的《鹤岗日报》。久而久之,“司令”两字,就变成了崔大强子的名字和称呼。再喊他强子,即使本人,也会突然一愣,“是喊我吗?”直到返城开上了拖拉机。“强子”两字,也没人再喊叫,包括他父母,也直呼他司令。可是今天不同,情况特殊,我又是场长,呼司令的同时,又喊了他一声强子,“崔司令!崔大强子!快!先给我轧死那头猪王!妈的!今天就看看,到底是谁硬?”拖拉机隆隆地吼叫着,旋着杂草,裹挟着一种野蛮和霸气,气势磅礴,摧枯拉朽般的,在草甸子中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威风凛凛又所向无敌般地从烟雾中杀了出来,越过了河沟,直奔着野猪群就冲了上去。突击队员见铁牛拖拉机发挥出了它巨大的威力,变守为攻,此刻也就大呼小叫着涌了出来,挥动着斧头和镰刀,助威,呐喊,激动又兴奋,“冲啊!冲啊!”“轧死了吃肉噢!轧死了吃肉噢!”有人在敲着水桶和洗脸盆子,“咚咚咚!浜浜浜!咚咚咚!浜浜浜!浜浜浜!……”群情振奋,士气高涨。有几个大胆的还边吼叫边冲了上来,“宰了吃肉啊!宰了吃肉啊!哈哈哈哈!我让你们再凶!我让你们再凶!”“轧死它,崔司令!崔司令!轧死它!哎哟妈呀!都他妈的跑啦!都他妈的熊啦!快快快!快追啊!快追啊!猪王也跑啦!野猪王也怕死啊!”“崔司令!快调头!快调头,从南面截住!从南面截住!妈了个巴子的!真是他妈的狗熊,溃不成军,都是他妈的纸老虎啊!都是他妈的纸老虎啊!”“快!快!把老母猪截住,把老母猪截住,别让它也跑啦!……”众人在后面像疯了似地狂呼着,吼叫着,呐喊着,但仍然不敢近前。只有我和“司令”崔大强子,操纵着铁牛,一个劲儿地猛冲,势如破竹,无比激动,无比痛快,也无比振奋。而面前的事实呢,正如我预料和想象的那样,野猪的群体是大,上百只,黑压压的,像潮水一样。可是,拖拉机还没有冲到跟前,甚至还有几十米远,刚刚过了小河,庞大的猪群,就像古代的败军。

哗啦一声,就吱吱地号叫着四处逃散了!小猪跟着大猪,大猪又撞倒了小猪。因为方向不同,各自在逃命,相互冲撞,屁滚尿流又狼狈不堪。兵败如山倒,各自逃命,谁还管谁啊!我的目标是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为了爷爷,为了父母,为了“五虎上将”和“十三太保”,为了我的耻辱和八年来的痛苦,今天我金钟烈,就是它逃到天边,我也要把它缉拿归案。点它的天灯,轧它成肉酱。为父亲昭雪,为爷爷报仇,替十三太保解恨。可是,那头猪王,跟它的子孙喽啰们一样,同样是贪生怕死。见拖拉机吼叫着,哇哇响着冲了上来。下属们溃逃,它大脑袋一晃,拧着脖子,用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了我们有几秒钟,才悻悻地,万般无奈地调过了头去,步履蹒跚钻进了身后的大树丛里。百余头野猪,眨眼之时,就从草甸子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兴奋,又有点儿失落和失望,都它妈的跑啦!咱们还追谁啊!蓦然,我一扭头发现,山根下面,空荡荡的大草甸子上,仅剩下了那头断了一条后腿,奋战半宿又搬了重兵的老母猪。它没有逃走。压根儿也不想逃走。因为它的孩子——七只小猪崽,从火堆和烟雾那儿,刚被叼出来,离林子足足还有数十米远啊!它想逃命,又苦恋着孩子,孩子太多,又不能一下子叼走。更何况,它自身也负了重伤。

作为母亲,我真切地看到,这头老母猪,已经是视死如归般地豁出来了:它红着眼睛,拖着后腿,矗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塑,没有慌乱,也没有乞求。

听着呐喊,望着周围和身边凄惨的一幕,它要用生命,母亲的生命,保护孩子,决一死战!那表情,那神气,那目光,和全身微微颤抖的动作,都在向我们说明:作为母亲,为了孩子,我死而无憾,有种的你们就过来吧!……什么是亡命徒?这才是真正的亡命徒啊!我的心里头,忽悠地一颤,但仍然铁下心肠,命令崔大强子:“调头!先轧死那头老母猪!”驾驶员崔司令崔大强子也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才按我的指令,右脚猛地一踩,两手把右边的操纵杆狠狠地搂住。拖拉机猛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放弃了野猪王,调回头,直奔着那头岿然不动的老母猪,轰隆轰隆地吼叫着直扑了上去。

但没到跟前,英子的猎枪就响了,“咚!咚!”子弹呼啸着擦玻璃飞了过去。大强子一愣,猛地一下子就踩住了刹车。看着英子,一脸的茫然……“咋回事儿?”我坐在驾驶室里面,尽管噪音太大,但清脆的枪声,还是听到了,感觉到,也意识到了。

肯定是英子,此时此刻,她用手中的猎枪,向我和强子发出了严正的警告。警告我们,立即刹车。否则,她手中的猎枪,是不客气的。果不其然。我侧脸看到,工棚子门前,烟雾的那边,三个女人都在那儿站着,怒目而视,挥动胳膊,并叙说着什么。

因为噪音太大,我探出脑袋,才勉勉强强地听到。是我的爱妻,吴英子的声音:“金钟烈!金钟烈!你他妈的聋啊!你他妈的聋啊!赶紧停车,赶紧停车呀!你不要命啦!还是不想活啦!”说着,她撅开猎枪,又压上了两发子弹。刘春兰和宋菊花也冲着我们,指指点点,在喊叫着什么。出于本能,我扭头往身后望了一眼,数百个野猪脑袋,又从灌木和草丛中钻了出来。红着眼睛,嘴巴子高扬,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在抗议,抗议人类,这么残酷,又这么无情!我是军人,军人的意志不可动摇。

尽管有吴英子在警告,大伙儿在阻拦。但此时此刻,我简直是疯子一样。催促着崔大强子,“愣着干啥?还不快点儿,你有病啊!”听我一喊,崔大强子的犟劲也上来了。翻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说道:“都是你们两口子较劲儿,一个在鸣枪阻拦,一个在疯子样地喊叫。我不开啦!你有本事,你自己来吧!”说着,他左手一扒拉变速杆,右手降油门,拖拉机就一动也不动了!都是男人,岁数上也差不多,崔大强子下乡时就与山林中的野猪,有一定的感情。他的表情和神气,均是向我这个场长,在无声地抗议,抗议这种野蛮行为,抗议我的粗暴和凶狠。同时,他的目光也在向我诉说:“你冲我吼啥?有本事自己来吧,我不是你的奴隶,更不是你的奴才。”“违抗命令,军法处置,你懂不懂啊!啊?”我扫了吴英子她们一眼,对着小崔,气哼哼地吼道:“猎场就是战场,你敢懈怠,我有权就地惩罚!”说着,我顺手抓起了一把大号儿的活口扳子,但没敢扬起,就又扔在了车上。略一思索,才醒悟到这不是部队,崔司令也不是我的战士,如果僵了,岂不更糟?于是,我的口气不再那么生硬了,改命令为嘲讽,冷冷一笑,嘲讽地说道:“操!离开臭鸡子,我就不做槽子糕啦!不开让开,老子自己来!”操纵拖拉机,我不太陌生。除了在部队上操练过坦克,当年用拖拉机往回拉野猪,雪地上,驾驶员也曾经教过我:怎么挂挡、怎么踩离合、怎么启动又怎么灭火。除了修理,简单地操纵我还能胜任!

驾驶室太小,两个人又都是大砣,改换位置,崔司令必须得下车。他没敢下车,而是探出身子,从机器盖子上翻了过来。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一脸嘲讽和蔑视。一声不响,拧着鼻子在看我的笑话。人们在工棚子前面呼喊:“金场长!当心哪!你身后的野猪,都出来啦!”“怎么回事儿啊,你们俩个,拜师学艺,也得分个时候嘛!”但谁也不敢到烟雾这边来,更不敢过这条河沟。吴英子仍然举着猎枪,阻止我们,不许向老母猪靠近。烟雾缭绕,阳光已经四射。林子下面的野猪并没有逃走,也不打算逃走,而是在躲躲闪闪又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我们。想搭救老母猪,没有胆量,也缺乏勇气。可是驾驶室内的我呢?恨得咬牙,全身都在颤抖。加大了油门,左脚踩着离合器,猛一松脚,竟然挂上了倒挡,而且是快挡。链轨哗哗响着一个劲儿地后退。我有些发毛,崔司令在偷笑,一手捂嘴:“嘿嘿嘿嘿!”我来气了,猛一踩离合器,狠狠地吼道:“嘿嘿嘿!你嘿嘿个鸡巴毛啊!”再次换挡,拖拉机才改后退变成了前冲。我把油门拉到了极限,又是空车,拖拉机简直就成了一只猛虎、一只雄狮、一头发了怒的犀牛,震动着、趔趄着,前后颠簸着,比坦克车还快,奔着那头视死如归的老母猪,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猎枪又响了,“咕咚!咕咚!”我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英子扔下猎枪,疯了一样地往这边奔跑。“站住!站住!金钟烈!你给我站住啊!我求求你啦!……”

我熟视无睹,蔑视也是恼怒地,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从内心反感吴英子对我的干涉。柴油发动机在高速运转,两边的链机哗啦啦地响着,老母猪不跑,用仇视的目光,岿然不动地在傲视着我们,傲视着这台怒吼狂叫又飞奔着的拖拉机。不知道它是吓懵了、吓晕了、还是吓傻了。不仅不走,反而高昂着脑袋,我没有心软,更不会手软!心里头骂着:“杂种操的,不是你凶吗,今天叫你尝尝,我金钟烈的厉害!”见我不动摇,不减速,更不想停车,咬着牙巴骨,手扳着操纵杆,两眼死死地盯着正前方那头示威般的老母猪,崔司令崔大强子急了,对着我的耳膜,拼了命地喊道:“金场长!停车,停车!快停车啊!英子大姐她……!”“她”字刚刚出口,乌云般一个庞大的动物,在我的侧面突然地一闪,速度比闪电还快,撞向了机车。

飞奔的机车,突然地一颤,随着一阵耀眼的火光和鸣雷般的巨响,司令和我,差点儿都被甩了出去。紧跟着拖拉机也在喘息中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远处的人在嗷嗷地叫着,不知道喊啥。我和小崔,都已经懵了,晕了,傻了,也糊涂了!前风挡玻璃碎了。崔司令崔大强子满脸是血,额头上一个大包。就因为身材粗大,才万幸没有被射出去。他龇牙咧嘴,傻子一样哼着:“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驾驶室内,大锤、扳子、工具箱,加上其他的铁疙瘩零件全都蹦起来又落了下去。到处是灰尘,到处是鲜血。

就因为底盘太大,抓地又牢,链轨拖拉机才没有像汽车那样,四角朝天地翻过去。好险啊,老天爷!是一枚庞大的炸弹吧,从天而降,突然炸响,才酿成了如此的大祸!我在火光出现的一瞬间,脑袋撞着风挡,又弹了回来,尽管玻璃没碎,很有可能,我的鼻梁骨是断了。胸膛痛疼,多根肋骨,可能也受了重伤。伴着火光,我还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股蓝烟,袅袅娜娜,在我的正前方升起。随着晨风,有一股烧焦了的烂皮子味,刺激着神经,在旷野中蔓延。大伙儿都奔了过来,远远地站着,目瞪口呆地瞪着大眼珠子,我忍着疼痛,探出身子,一看那庞然大物,全身感到冰凉,身不由己地颤抖和哆嗦着,“啊”的一声。老天爷!这怎么回事儿呢?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竟然会是事实!是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横躺在拖拉机的履带下面。履带的链轨,一条轧着猪王的后腿及屁股,一条轧在了它肚子上。有屎尿被轧了出来,臭哄哄的,刺鼻地难闻。

我从链轨上滑了下来,捂着胸口,绕到了前面,才清清楚楚地看到:拖拉机的链轨因轧住了它的身子,整个发动机部分,均高高地悬了起来,像奔腾着的烈马。同时,随时随地有被掀翻了的可能。水箱的外壳子撞瘪了,可能是撞漏了吧,滴滴热水淌在了野猪的身上。七十五马力的拖拉机,自身的体重就超过了万斤。再加上飞驰的速度,再厉害的动物,也得粉身碎骨啊!我舒了一口长气,踢了它一脚,又往它身上吐了一口带着血的黏痰,“呸!妈的!你它妈才死啊!”大伙儿无声,均默默地关注着。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解恨。现场离那头老母猪还有十多米远。母猪没有逃跑,也没有进攻。而是张着大嘴,两眼呆呆地望着它们的首领。眼角有泪水滚了下来,顺着它的猪脸,让人怜悯,让人同情,同时也让人感到了莫大的悲哀。毫无疑问,老母猪也知道,关键时刻,猪王是为了自己,才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牺牲自己,搭救了它们母子的生命!

刘春兰哭了,宋菊花哭了,吴英子也哭了。特别是菊花——宋场长的侄女。众人面前,全身抽搐着,蹲在地上,竟然呜呜地哭出了声。“英子姐……我好难受啊……呜呜呜……”不少男人们的眼圈儿也红了。泪眼迷离,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唉!”“羊马比君子!……羊马比君子啊!”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叹息,谁也不能改变我金钟烈八年来对这头野猪王的刻骨仇恨。我先弯下腰去,伸手在它的鼻孔上试了试。

这家伙,竟然呼吸没停,心脏也在跳动。细细端祥,猪王獠牙没有见长,还跟八年前一样,表面粗糙,牙尖也秃了,不知八年以来,又有多少生命,在这颗獠牙上丧生。猛然间,我又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雪地上,它从第四块鬼石砬子上跃了下来,猎狗“金龙”冲上去迎战,空中喷火,并炸响了鸣雷。当时我在猎狗“金龙”的身上看到:脊梁上的绒毛被严重地烧焦,皮肉烧黑……动物与动物撞击,速度再快,力量再大,也不可能喷火,更不能有雷鸣般的响声……当年的谜底,至今我也没有解开。

不仅仅没有解开,而且会旧戏重演。刚才的一幕,又让我再次地骇然,跟八年前一样,同样有火焰喷发,同样有雷声炸响,同样有袅袅的蓝烟,缓缓地升起来。仔细观察,我才费力地看到,瘪了的水箱,铁皮和护罩,都有黑洞,是被烟熏过了的痕迹。猪王的肚子上,褐色的粗毛,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可是它全身都是松树油子和胶黏着的河砂,坚如钢铁。即使喷火,皮肉筋骨,也绝对地不会损伤。这头百年孤猪,这头小兴安岭的王者,从父亲死亡的那年算起,它跟金家,最少也得结了二十年的怨恨。

我做梦都想着拼杀,做梦都想着替全家报仇,做梦都不会忘记,“五虎上将”和忠心耿耿的“十三太保”……今天我金钟烈,总算是报了仇,雪了恨,也出了气。可是,我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猛地站直身子,迅速从西葫芦张德胜手中夺过来一把开山大斧,返回来,咬着牙根,照准了那颗水缸一样、庞大又丑陋的野猪脑袋砍下去。“喀嚓”一斧子,火星四溅,“喀嚓”又一斧子,震得我双臂发麻。没等斧头再扬起来,我的脸上,就被冲上来的吴英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耳光。吴英子两眼喷火,脸色苍白,全身像筛糠一样,站在我对面,歇斯底里,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你……你畜牲都不如!”骂完了,扭回头去,双手捂脸,呜呜地哭着向远处跑去。

我扔掉斧头,呆呆地望着。脸上发烧,心里头仍然是火辣辣的。我知道英子为什么要打我。可是我真就不明白,在她的心目中,丈夫的地位,就不如这头该死的野猪?见我在愣着,不知道痛心,还是在悔恨,英子的叔叔吴三桂过来了。站在面前,很长时间,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先舒了一口长气,“唉!”冤家易解不宜结啊!……男人得有男人的肚量!”西葫芦张德胜也过来了,拾起来大斧,先用鼻子哼了我一声:“哼!杀人也不过是头点地,太过份了吧,金大场长!你父亲不狩猎,你不想发外财,这头野猪,没有找到你们金家的门上去吧?”草爬子全洪波、狗剩子等人也跟着溜缝儿说道:“就是的!它已经死了,你还拿斧头乱砍!况且,它又是为了搭救这头老母猪……金钟烈,别忘了,你爷爷临死的悲惨下场!”“唉!少说两句吧!谁做事说话,能用尺子量着?改了就行呗!现在你们来劲儿啦!如果不是金场长临危不惧,想起来用拖拉机,咱们大伙儿,是人是鬼,还说不上哪!要我说哪,谁也不怨,就怨咱们的宋场长,非来七鬼峰采伐、砍树。

从砍树那年冬天开始,七鬼峰这儿,就一年年地死了多少人哇!”“对!拉鸡巴倒!老子也不干了,打道回府,也免得再跟着犯了国法。”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褒贬者都有。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撞死这头野猪,与党纪国法,没有丝毫儿牵连关系。是它自己活够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退一步说,也是我场长的一大功劳,急中生智,没费一枪一弹,驱散了野猪,挽救了大伙儿的性命。如果没有我金钟烈,哼!你们就是哭爹,七鬼峰下面,恐怕也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坟头!突然,清晨幽静的山谷之中,从远处——林场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离着很远,就听见有人扯着嗓门儿喊道:“金场长!金场长!”喊声伴着蹄声,很快就从山包那边转了过来。

尽管阳光灿烂,天色已经大亮,但茫茫林海,草深林密,不到近前,即使有千里眼,也不容易发现。我一愣,刚有点儿纳闷,天色刚亮,荒山沟子,不可能闹鬼吧。就听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嗬!好家伙!是大宝子回来啦!”“唷!还两个人呢!是崔老板子吧?”没到近前,狗剩子就喊上了,冲着驾驶室内的崔大强子:“司令!司令!你爹来啦!你爹来啦!哎哟妈呀!司令都挂花了,这场战争,多残酷啊!”我回过头去一看,果然是大宝子和马厩里的崔大队长,各骑着一匹枣红马。马身上水湿,人身上也都是露水。

人和马身上,均沾着树叶、草叶和各种各样的花粉。气喘吁吁,脸红如醉枣。两匹烈马,目光贼亮,昂着脑袋,鬃毛直竖,并惊恐慌乱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呼哧!……”翻身下马,看着一切,两人又同时地瞪大了眼睛。“大宝子,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主动地迎了上去,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哟!崔师傅也来啦?”

八年前,老崔就赶着马爬犁来七鬼峰救过爷爷。所以,在感情上我对他的印象特好。可是,崔老板看了我一眼,就忽然发现了他宝贝儿子,扔下缰绳,谁也不看,就一溜小跑,趔趔趄趄地扑到了拖拉机上。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搂抱着儿子,就放声地哭号了起来,“天老爷啊!我的儿啊!你是怎么回事儿啊!……呜呜呜……!我不放心哪!一宿没睡觉啊!我和你妈都……”大宝子手牵着马缰绳,先是用惊恐的目光看地上的死野猪,愣了半天,才小声儿说道:“金场长!宋场长特意让我来送信,镰刀扶育不搞了!让你领大伙儿赶紧回去!”“噢!”我再次端详了大宝子一眼,接着又问道:“二驴子呢?没啥危险吧?”大宝子非常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脑袋,才小声儿说道:“他如果没事,能让你们都回去吗?好容易来了!”狗剩子急了,冲着大宝子喊道:“操!卖啥关子?有屁快放!二驴子到底怎么样了?”见三十多人一齐盯着他的嘴巴,大宝子才慢吞吞地说道:“够戗吧!谁知道啊!没有到家,半路上就说开了胡话。我还以为他故意地吓唬我哩!到卫生所一看,刘大夫一号脉,就让人赶紧地去找宋场长,安排小车,送医院抢救。

七鬼峰下野猪王(9)

晚上听大斌子(小车司机)回来说,十有八九得去炼人炉啦!……这不,宋场长也毛了,赶紧让我来通知你们,镰刀扶育不干了,七鬼峰的野猪,咱们惹不起啊!”二驴子生命垂危,这无疑是个惊雷,也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间,笼罩在了全体队员的心头上。跟大伙儿一样,看着马匹,又看了看大宝子,我心里头也感到了一阵颤栗和恐慌。七鬼峰的野猪,不管是人类还是犬类,交手就败,碰上就死,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不迷信,不唯心,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啊!车辆、马匹,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现在,那头置生死于度外的上千斤的老母猪,才仿佛突然地意识到了什么,用复杂的目光扫了周围一眼,才垂下头,目中无人又非常自然地叼起了一只小猪崽,拖着一条伤腿,悠哉悠哉地往密林子中走去。它刚刚离开,吴英子、刘春兰、宋菊花就坦坦荡荡地奔了过去。伸出手去,一人拖着两只小猪崽,紧随其后,帮着猪妈妈,送了它一程。

我害怕出事,更为英子担心。见她们三人离老母猪太近,张嘴刚要大声地喊:“哎!危险!快放下!”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不觉地咽了下去。因为都有母性,动物与人类,也许彼此之间会有更多的默契和理解吧!再说那头老母猪始终也没有回头,口衔着猪崽,一直走到树林子边上。吴英子她们,也跟着把六只小猪崽轻轻地放在了草地上,扭头又返了回来。轻轻松松,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倒是那头老母猪,目光中似乎也流露出几分感激之情,扭身隐入了林中。我高悬着的心,这才一点一点地落到了实处。大伙儿也替她们鼓掌,为她们的勇敢,更为了她们的爱心。关键时刻,女人的爱心,能征服这个世界。大宝子和崔老板子来的正是时候。刚才我还有点儿犯愁,犯愁拖拉机没人会开,犯愁拖拉机坏了没人会修。大宝子回来了,大宝子精通机械,开车、修车,均是鸡爪子河林场第一流的高手。

顺其自然,大宝子和崔司令换了一个位置。司令骑到了马上,马比拖拉机快,骑马返回,也是他父亲的意思!时间对伤员可是千金难买啊!我有些担心,担心他伤势太重,万一从马上栽下来呢?三十里地,虽有父亲照顾,可也不是闹着玩的呀!没想到崔司令崔大强子,坐在马背上苦涩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又仿佛是舞台上亮相一般,“金场长!别忘了!当年我这个司令,可不是徒有其名啊!什么样的烈马,咱没骑过?”然后又英雄气概十足地说“好啦!我和家父先走一步,回家烫酒,为将士们压惊!”说完,轻轻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驾!”一路小跑,走在了前面。队长崔老板子也翻身跳到了马上。调转了马头,才双手作拱,脸上沾着泪痕,睫毛上也挂着泪花,忧心忡忡也是满脸怅然,声音嘶哑又迫不及待地说:“金场长!千万别忘啦!八年以前,为了搭救金老爷子!……别逞能,见好就收吧!”见我点头又冲着他淡淡地一笑,才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极不放心地嘱咐我道:“快收拾一下走吧!没再出人命,就是万幸了!……强子走啦!有什么话,回家咱们爷们儿再唠!”说完,双脚一磕枣红马的肚皮,一松缰绳就紧追了上去。

山谷幽林,再次传来了哒哒哒的蹄声。老崔的骑术,全林场第一。“文革”期间,山林发生了大火,电话线被红卫兵掐断了,摩托车报废,汽车趴窝。关键时刻,爷爷忽然地想到了崔老板子。派他出山,向局长汇报。崔老板子骑着两匹光身子烈马飞奔,从此马跳到了彼马上,见彼马累了,身子一拧,又回到了原马的身上。

歇马不歇人,二百里地,仅一个小时,就奔到了市内。人和烈马,都累晕了过去。所以说,有父亲护送,崔大强子的安全,我和大伙儿是一百个放心。太阳爬上东山,烟雾也散了。但大批的野猪,还在密林和草丛中候着。不知道想冲杀,还是在久久地眷恋着什么。因为它们不走,清晨的山谷也就极不宁静。忽然有猪叫声传来,“吱!吱!吱!”毕竟是畜牲,没肝没肺的,猪王驾崩,手下的臣民,也忘不了争斗。看看四周,我指挥着队员,开始了装车。有雄鹰在头顶上盘旋。一只两只……从四面八方都往这儿集中。还有一群群的老鸹,哇哇哇地叫着,也许是嗅到了死猪的气味,见人们没走,就呼啦啦,匆匆地飞走了。但不大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飞了回来。猪叫鸟鸣,七鬼峰下面,倏忽间热闹起来。车装好了。大木爬犁,像山尖儿一样。行李粮食锅碗瓢盆又加上了工具等等。

来的时候是两台拖拉机,两个大爬犁。轻轻松松,不属于满载。可是往回返呢?两副担子一个人挑,力气再大也够戗啊!有人说:野猪王的尸体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拉走,拉回林场,让家属们都看看,小兴安岭的猪王,到底是什么样子。再说了,扔到这儿也是一种损失。四五千斤,肉不能吃,猪皮还值钱吧?可是,爬犁太小了,往哪儿装它?身子之长,比爬犁还大。当然了,运回林场,也是我的想法。回林场支一口大锅,大卸它八块,先熬猪油,再点它的天灯。祭爷爷的亡灵,也为在天的父亲,痛痛快快出一口冤气。可是,意志代表不了现实。没有运力,怎么把它运走?反复研究,统一的口径,只能是暂时的割爱,如果可能,就再跑一趟。天气这么炎热,拉回林场,也会污染了环境。但是另一头孤猪得拉走。也就是我半夜时分击毙的那头,拉回林场大伙儿分分。

夏天的野猪,味道也不错。众人的思考,都非常实际。孤猪的尸体,被压在了行李的下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头死猪,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大祸!刚装好爬犁,细心的吴三桂就扯着我的袖子,鬼鬼祟祟地小声儿说道:“钟子哪,你看见了吧?所有的野猪,在林子下面,都朝这台拖拉机使劲呢!”我不在乎地笑了笑:“吴叔,你神经病吧!冲着拖拉机使劲?这不是开玩笑吗!拖拉机是一堆钢铁,野猪牙再快,它们还敢啃拖拉机一口?”吴三桂摇摇头,背着双手又眯缝上了眼睛。

望着头顶上气势磅礴又烟云缭绕的七鬼峰,咂着舌头,很长时间,才自言自语地说道:“物极必反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然界的规律,谁又能扭转!……但愿上帝,能原谅我们,别再降灾于这帮孩子!别再降灾于这帮孩子!……”磨叨起来没完,像昨天晚上一样,半天半天地在祈祷着什么。可是,就在吴三桂盯着七鬼峰在自言自语的同时,西葫芦张德胜也神经兮兮地凑了过来,还有宋场长的侄女宋菊花,一左一右,都在给我吹风。西葫芦张德胜说:“金场长,咱们可得小心,刚才我就发现,那群野猪,贼头贼脑盯着咱们这台拖拉机,一个劲儿地咬耳朵。看出来,它们是在打拖拉机的主意哩!”见我又是一连声地冷笑,宋菊花就急了,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脸的茫然。“哎!金大哥!真的呀!张师傅说的没错,英子姐也说啦!那么多野猪,虎视眈眈的,都盯着这台拖拉机,你就敢肯定,没有事啊?有事就晚啦!防患于未然,还是早点儿想办法吧!亡羊补牢,那可真就是,傻大头一个啦!……金大哥!我的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啊!听不听在你。我可是提醒你们啦!笨寻思吧,拖拉机撞死了它们的首领,它们能算完?能善罢甘休?哼!那它们就不是七鬼峰的野猪啦!不管对人对物,这群野猪,报复性都强着哪!”见我呆呆地无动于衷,宋菊花说完了,临离开的时候,又以女性的谨慎和灵敏,在我额头上,又狠狠地盯了一眼。才晃着小辫,轻轻松松地返了回去。

毫无疑问,她的看法和想法,也包括跟我治气的吴英子和刘春兰。杞人忧天还是异想天开?野猪会算计?会报复这台链轨拖拉机?真是痴人说梦。唉!罢罢罢!老百姓,到底是老百姓啊!不懂得科学,就知道瞎猜,无中生有,制造紧张。我不以为然地一笑,匆匆忙忙,又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不过,就在拖拉机牵引着大木爬犁轰隆轰隆离开七鬼峰南坡的工地窝棚时,有两样怪事也让我感到了诧异和不解。一是空中的老鹰和老鸹,围绕着野猪王的尸体,“哇啦哇啦”地哀叫,一圈又一圈地盘旋。整个空中像一大块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片。“哇!哇!哇!”叫声凄惨又非常苍凉。很长时间,直到大伙儿撤离,拖拉机走远,空中的飞禽才打着旋儿,纷纷落在了野猪王的身上。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尸体的表面就站满了飞禽。飞禽和野猪本来就是一个颜色——黑褐色。此刻再看,野猪和飞禽就更难分辨了。

不知道是野猪吸引着飞禽,还是飞禽们在保护着野猪。冷不丁一瞅,庞大的尸体在翠绿的草甸子上躺着,野猪、乌鸦就变成了七鬼峰下面的一个奇怪的山头。也许是猪皮太厚,也许是野猪肉的肉丝太老。乌鸦、老鹰都没有下嘴,站在那儿,异口同声,苍凉地叫着,“哇!哇!哇!”让人恐惧,让人肉麻,也让人一阵阵毛骨悚然。我是炮手,猛禽和飞禽吞食地面上的动物尸体,那些年,我见得太多太多啦!如今呢,我是党员,又是一名刚转业不久的现役军人,在我的想象中,大伙儿离开,乌鸦和老鹰就会冲上去,猪皮太厚,老鹰们自然会从它的屁眼处开刀,撕开屁股,先把大肠子头拉了出来,一顿饱餐。

下一拨再继续扩大,肝肺五脏,包括肋骨上的肉丝。最终仅剩下一个庞大的骨骸,风吹日晒,一点点地风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猛禽飞禽,仅仅是惨叫,一声又一声地,仿佛野猪的尸体,压根儿就是一块石头。它们在石头上落脚、聚会、休息,或者是举行着一种特殊的葬礼,在七鬼峰下面,追悼一个朋友,又像是因为破坏了生态,集体在抗议,抗议人类,这种野蛮而又残忍的行为。大队人马撤离了七鬼峰。我和老吴等人走在了最后面,在我的视野中,第二个奇怪的现象是:我们刚走,数千头野猪,就从密林和杂草深处钻了出来,汇聚到野猪王的周围,围着尸体,在默默地致哀。有公猪、有母猪、有大猪也有小猪,不见组织者,也看不到指挥者,都是自愿的,与尸体告别,又在举行着一个隆重的葬礼。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深处,几十年了,这种奇怪又别致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目睹,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野猪们举行告别仪式,乌鸦老鹰也没有飞走,照样在尸体上站着,似乎是它们——老鹰和乌鸦才是野猪王最亲近的家族和最友好的朋友。

庞大的猪群,仅仅是死者的同类而已。猪群哀悼完了,才东西南北,有秩序地撤去。然而,在送葬的队伍中,上百头大个儿的野猪,是追着拖拉机的同一个方向赶上来的,拖拉机与我们大伙儿有一定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段距离,才能使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上百头大个儿的野猪,就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不吵不闹,不声也不响,默默地,用恶毒的、仇视的、报复的目光,一直盯了它一刻多钟。然后才用最快的速度,抄近路,提前几个小时,赶在了大伙儿和拖拉机的前面。野猪们要干什么呢?男人们在议论,三位女孩子,就更加不安和惶惑。天气晴朗,阳光也灿烂,在我的视野中,草甸子翠绿,通红的拖拉机,像旗帜更像一束火把,沿着鸡爪子河的西岸,轰轰隆隆在波涛中爬行。可是那一百多头大个儿的野猪呢?离开了光秃秃的大石头以后,就非常自然地列成了一路纵队,后猪咬着前猪的尾巴,沿着一条猎人走过的小路,匆匆忙忙,往山尖上爬去。

得意扬扬,似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看它们爬山,那么有劲又是那么兴致勃勃,我不由得蓦然想起了电影《南征北战》中的一个镜头,为了追上或超过反动派的汽车轮子,我军指战员在陡峭的山脊上,冒着暴雨在奋力地攀登……而此时此刻,山岩上的野猪群,靠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子的掩护,它们的动机,是不是也跟电影中的解放军一样,抄近路,翻山越岭,用最快的速度,去拦截拖拉机?埋炸药、下地雷,把拖拉机炸飞,彻底地毁掉,好给它们的大王出一口恶气?想着想着,我不由得笑了。嘲笑自己异想天开和精神失常!这怎么可能呢!电影是艺术,艺术与生活,有一定的距离。

再说了,电影中都是人类,人类与人类,才能有智慧的较量!可是我们眼前的野猪群呢?都是畜牲,畜牲是低智商的动物,没有智慧也没有思想。它们的行动,怎么能与高智商的人类相比较呢?行走中,我始终在不停地分析着、判断着、琢磨着,同时也在默默地祈祷着,祈祷上苍,别再有意外,顺顺利利地赶回林场。说实话,眼下我最最迫切的是举行婚礼。进入洞房,陶醉于爱情,陶醉于卿卿我我,陶醉于英子和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不再有征战,也不再有搏杀;让温馨、甜美和幸福,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永远永远地沐浴着我们!天亮的时候,一怒之下,吴英子狠狠地打了我两个嘴巴子。

我能理解,也能够原谅。理解英子难以容忍的愤怒,原谅她对我的惩罚。谁都一样,都有脾气和自己的性格。昨天在山坡上,盛怒之下,我不是也当众把她甩出去有四五米远吗?这点儿摩擦,对小两口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怪也谈不上新鲜。反过来说,是刺激也是一种磨合,打才是亲,骂才是爱嘛!像汽车和拖拉机一样,只有磨合后的爱情,在生活的征途上,才能经得起考验,经得起摔打。

只要英子她高兴,再打两嘴巴,我也受了!八年的岁月都熬过来了,这点儿摩擦又算得个啥呀!此刻,英子他们三人,始终走在了大伙儿的后面,背着那支猎枪,不愿意交谈,也回避着烦恼。我知道:毕竟是女人,感情丰富且又心胸狭窄,此时此刻,为野猪王的死亡,也许她们还在悲伤着吧?还有二驴子的噩耗,同来不同归。

在女人们心上,肯定也是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就这样,我一边赶路,一边思考。可是就在近中午的时候,离林场还有四五里地的光景,在黄龙沟的沟口,前面的拖拉机突然发生问题了。机声隆隆,却寸步难行。大伙儿前前后后地围着,找不着原因又瞪着眼珠子发愣。我快步赶了上去。刚到跟前,驾驶员大宝子就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满脸都是油污,皱着眉头,丧气地说道:“金场长!你快来看看吧!我算是熊啦!啥招也没有啊!就是打滑!气死你不?不是冬天,又没有冰层,来的时候啥事儿没有,这会儿咋就这样了呢?它奶奶的!”一边咒骂,一边又不服气地寻找着原因。

见吴英子她们还没有赶上来,狗剩子和草爬子全洪波就信口开河,对着愁眉不展的大宝子,大大咧咧地开上了玩笑:“操!熊了吧?把昨天晚上搂老婆的劲头拿出来呀!眼珠子瞪得溜圆,干活就熊了!你算是哪一级的驾驶员呢!”“你自己在这儿哭吧!我他妈的可受不了了!得赶紧回家,先放他一炮!四五天啦,这他妈憋的!裤裆都破啦!……这是什么地方,黄龙沟,凶多吉少啊!”“那你就先回家,说是也不远了。过把瘾再回来,也省得你老婆眼珠子发蓝,回家晚了,说不准,绿帽子就给你戴上了呢!”“操!别瞎咧咧了,她们三个上来了!”西葫芦张德胜制止他们说道,“再瞎咧咧,把翅膀插屁眼子里面,当烧鸡卖了你们!”我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找不着原因,也查不到毛病。可是又觉着疑惑,再想,又觉着正常。疑惑的原因是链轨下面有水。

天气晴朗又没有下雨,履带下面,怎么能有水呢?再一想呢,也对,现在是六月份,别看烈日炎炎,野花盛开,满目都是碧绿。可是草甸子下面,因为有杂草盖着,冻土层远远没有化透。这是自然规律,也是小兴安岭的一大特色和正常现象。链轨越刨越深,当磨着冻土层的时候,泥浆不是自然就带上来了吗?这点儿常识,小兴安岭的居民,谁都清楚,谁都明白啊!链轨磨在了冻层上,大木爬犁又是那么重,拖拉机怎么会不发生问题呢!这好说,咋说离家又不远了,回去把那台拖拉机调来,牵引一下,不就结了吗!可是再一看环境,我坦然的心情,就又不由得一沉!

不祥的阴影,又遮盖了心头。鸡爪子河林场妇幼皆知,在场的突击队员心里头也都明白。黄龙沟是三星蛇的世界,蛇类之多,全世界也少有。所以,知道小兴安岭的人,也自然知道小当安岭腹地的黄龙沟。沟里的黄蛇,多如牛毛。如果是夏天,时常就能看到和听到,蛇蛋从山顶上骨碌下来。数万条黄蛇缠绕在一起,像雪球一样,滚到谷底,才呼呼地散开。但有一样,那就是蛇类绝对不远走一步,磁石一样,吸着它们,既是一景,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猎犬“金龙”,爷爷当年就是从这儿把它捡回家的。

往下游再走百十米左右,那一年“金龙”就是在这条沟口,把那条带牙的鲶鱼擒上岸的……想到这些,自己心里头就一阵阵地发毛。于是,我又钻进了驾驶室,加大油门,挂上了高挡,忙活了一阵,仍然无效。想摘爬犁,但铁镏子早已经死死地别住了。而且钢轨焊成的三角架,也早已经被浑浊的污水所淹没,污水越来越多,机器没停,没有摘挡,履带继续旋转,“哗啦啦!哗啦啦!”见污水把两边的履带全部淹没了,我才无可奈何又垂头丧气地跳了下来,看着大伙,摇着头说道:“唉!瞎子闹眼睛——没治啦!大伙儿都摇头,都叹息,都在直勾勾地瞅着,轰鸣着的拖拉机,无可挽救地,在一点点地下沉。“唉!真他妈的怪啦!晴天白日,哪儿来的水呢?”“地底面的水呗!冻土层化了,能没有水吗!”吴英子她们三个晃晃悠悠地上来了。太疲劳了,想找个地方坐坐。

吴英子眼尖,看着脚下,突然喊道:“哎哟妈呀!哪儿来的水啊?”“哟!真的哎!这么多水哪!哪儿来的呢?”宋菊花也随着高嗓门儿嚷道:“这么大的水,拖拉机都泡上啦!你们还一个个愣着干啥呢?”经吴英子和宋菊花她们一嚷,大伙儿的目光才注意到了拖拉机的周围。大伙儿是在山根下的慢坡上站着,拖拉机发生问题的地方恰恰是一处不十分显眼的浅坑。浅坑连着大草甸子,草甸子里面遍地都是塔头,有些塔头,超过了膝盖,而且杂草浓密,非常茂盛,半人多高,塔头下面有水。不是女孩子眼尖,傻老爷们儿,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啊!大伙儿惊疑,也有点儿茫然,山根离鸡爪子河有三十多米远,天气晴朗,又没有下暴雨,河水不可能满槽,就是满槽,也不可能溢到这儿来啊!拖拉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我刚要进草甸子看看,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就悄悄地过来了,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见我一愣,才小声儿说道:“金场长!你来!”满脸莫名其妙又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完了谁也不看,转身就往河套里走去。“这老头子!搞什么名堂啊!”我知道老吴头发现了什么,毫不犹豫,就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盛夏季节,河套两边的柳树毛子像一道绿色的城墙,再加上一丛丛的水冬瓜,一堆堆的灰桦树条子。平时又没人来这儿钓鱼。道眼儿也没有。别说是往里面钻人,就是梅花鹿、野狍子钻到里面,也很难脱身。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吴头在河岸边发现了大动物的残骸,金钱豹、犴达罕、大狗熊,或者是梅花鹿什么的。类似的情况并不稀罕。职工下岗,没事儿可干,不少人就把下套子变成了第一职业。兔子套、狍子套、野猪套,漫山遍野,密如蛛网。不少人下了套子又懒得去溜,导致被套住的动物臭了、烂了,也没人发现,所以说,常在山里转,不下套子,也常能捡到被勒死的动物。听吴英子说,她的叔叔,冬季和春天,隔三差五就能捡到狍子。

今天这老吴头,肯定在河套又发了一笔洋财……我正猜想和琢磨着,隔着很远,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像瀑布一样。伴着水声,还听到了野猪的叭唧声、吭哧声、打斗声和吧嚓吧嚓的击水声。我猛地一惊一愣,没到跟前,老吴头就冲着我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又对着我的耳朵,三分得意七分紧张,“金场长!你看看吧!当初我老头子,没有说错吧?哼!怎么样?它们到底是,把拖拉机给报复了吧?这帮子野猪!这帮子野猪……!能掐会算,惹不起它们啊!啊?金场长?”我如梦方醒,拨开密密咂咂的柳树毛子一看,我的妈呀!这帮家伙,一个个的,真都成精啦!贴着河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七八十头大个儿的野猪,脑袋冲上,在河套中挤着,黑糊糊的一片。

用猪身子铸成了一道肉坝,使河水的水位陡然抬高,它们又提前拱了一道深沟,河水顺沟,就流到了拖拉机的下面……这些猪八戒的子孙,诡计多端,又智慧超人,所作所为,真是不可想象啊!我们没有惊动它们,也不敢惊动它们。只是躲在暗处,默默地望着,看它们戏水,看它们在打闹,看它们得意忘形的样子,看它们甩耳朵,吧唧吧唧,吱吱地叫唤,水中调情又呼唤着胜利,那么轻松,那么开心,又是那样目中无人……再返回拖拉机旁边,骇人的一幕就更让人惊心、更让人感到了恐怖和绝望。拖拉机早已经熄火,但整个机体仍然在继续下沉。因为有木爬犁牵着,前半部分全部淹入了水中,而后半部分,也只有半个驾驶楼子和半个油箱还露在外面。拖拉机仿佛是坠入了无底的暗洞。

没有爬犁,恐怕早就没有影啦!浑黄的浊水上漂满了油污,油污中游戈着黄糊糊的毒蛇。有金黄色的,有粉白色的,也有暗绿和浅褐色的。但均不算粗,也不算长,最长的也不过半米,大拇指头粗细。刚浮上来的毒蛇,还属于半昏迷的冬眠状态。但见到阳光,很快就恢复了它的原状。眼睛贼亮,阴森森的,一边爬行一边自觉或不自觉地吐着信子。早露出水面的毒蛇,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拖拉机驾驶楼子和后面牵引着的大木爬犁。不管是行李、面粉、工具还是锅碗瓢盆,全都被毒蛇占领。先来的晒着太阳,蠕动着身子,泰然自若,似乎要在那儿安家。

后苏醒过来的仍然争先恐后,见缝就钻,没有秩序,乱糟糟地,往上乱爬。因为太多,地方有限,先来和后到者又缠绕在一起,像个肉蛋,劈里啪啦地又骨碌了下来。看得人肉麻,全身筛糠,根根头发都直竖了起来。“老天爷!这么多的毒蛇啊!”拖拉机彻底地报废了,就是一堆废铁,谁又有胆量敢来打捞?突击队员都走了,走出去很远,又回过头来观望。看着拖拉机,看着木爬犁,看着远远近近的景色,也看着垂头丧气的我和老吴。不需介绍也用不着解释了。大伙儿谁都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帮野猪,暗中做了手脚,搞出来的名堂。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七鬼峰之行,人类最终还是输给了这帮子野猪。不管是斗智还是斗勇,面对现实,还有什么好说的?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还在后面呢!折腾了一宿,又饿着肚子赶了三十多里地的山路,甭问别人,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两腿灌铅,也得咬着牙继续赶路,最大的诱惑是热炕头和大米饭。不吃饭,男男女女是寸步难行啊!阳光下面,似乎是一群溃败下来的逃兵,趔趔趄趄又磕磕绊绊地咬着牙紧走。可是,就在大伙儿离开了黄龙沟的沟口有二百米左右的时候,队伍中不知道是谁?狗剩子、草爬子全洪波,还是西葫芦张德胜,尖着嗓子,突然地喊道:“哎哟妈呀!老天爷!你们快看山顶上哪!”大伙儿住脚,猛回头看去,所有的面孔,全都吓白了,无一例外地都变成了傻子。我走在最后,远处的一景,险些使我瘫坐在地上。

因为大伙儿跟我一样,均清楚又真实地看到,拖拉机瘫痪了的上空,黄龙沟的山峰如同刀削的一样,悬崖绝壁,怪石嶙峋。峰尖高有二百米左右。绝壁之上,蓝天和白云下面,出现了数十头大个儿的野猪,正齐心协力,用它们巨大的嘴巴子,拱动着一块像房子一样的磐石。也就在我们观察它们的一瞬间,石头终于从崖顶上骨碌着滚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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