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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8 00: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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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梁亦之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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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试读:

译者序

《呼啸山庄》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自问世以来,它以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富有诗意的景物描写,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如火如荼的理想和爱憎激情,吸引着世界各国的读者及评论家,被誉为最震撼人心的著名小说之一。

这是一个爱情和复仇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的英国约克郡的一个阴沉荒原边上,主人公的名字叫希斯克利夫,是一个吉卜赛男孩,被恩肖先生带到呼啸山庄,得到主人之女凯瑟琳钟爱。但是,凯瑟琳在爱着他的同时,又无法拒绝自己想过富裕生活的愿望,而能提供这种生活条件的却是邻居埃德加·林顿。希斯克利夫无意中得知后,悄然离去,凯瑟琳以愁苦的心情嫁给了林顿。

几年后,希斯克利夫风度翩翩地回来了,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爱上了他,他买下呼啸山庄,与伊莎贝拉结婚。希斯克利夫的冷淡无情使伊莎贝拉很快枯萎凋谢,凯瑟琳也因为悲伤过度而濒临死亡。希斯克利夫在凯瑟琳弥留之际来到她的身边,把她抱到窗前眺望那方岩石——童年时代曾是他们的“城堡”。凯瑟琳说她等待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团圆,然后死去。

希斯克利夫心神错乱,在哀悼凯瑟琳、期待死亡中挨过了二十年。他对周围一切人都极度轻蔑、百般折磨,直到凯瑟琳的幽灵在一个雨夜把他召唤到他们最喜爱的荒原上,他们在死亡中重新聚会……小凯瑟琳和哈顿继承了山庄和田庄的产业,两个人终于相爱,去画眉田庄安了家。

小说是以希斯克利夫达到复仇目的而告终的。他的死是一种殉情,表达了他对凯瑟琳生死不渝的爱,一种生不能同衾、死也求同穴的追求。而他临死前放弃了在下一代身上报复的念头,表明他的天性本来是善良的,只是由于残酷的现实扭曲了他的天性,迫使他变得暴虐无情。这种人性的复苏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闪耀着作者人道主义的理想。《呼啸山庄》通过一个爱情悲剧,向人们展示了一幅畸形社会的生活画面,勾勒了被这个畸形社会扭曲了的人性及其造成的种种恐怖事件。小说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也表现出了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

该书自出版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遭到评论界的猛烈谴责,一直不被世人所理解,是一部“奥秘莫测”的“怪书”。直到近半个世纪之后,人们才发现,作者艾米莉远远走在人们前面。原因在于,它一反同时代作品普遍存在的伤感主义情调,而以强烈的爱、狂暴的恨以及无情的报复,取代了低沉的伤感和忧郁。它宛如一首奇特的抒情诗,字里行间充满着丰富的想象和狂飙般猛烈的情感,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位女作家仅仅度过了三十个春秋,便默默无闻地离开了人世。她唯一的一部小说《呼啸山庄》奠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她与《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和《爱格尼斯·格雷》的作者安妮·勃朗特号称勃朗特三姐妹,在英国19世纪文坛上焕发异彩。

英国许多著名的文学家都对《呼啸山庄》有很高的评价,其中英国进步评论家阿诺·凯特尔在《英国小说引论》(第三部分论及19世纪的小说)有专文为《呼啸山庄》做了评论。他总结说:“《呼啸山庄》以艺术的想象形式表达了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精神上的压迫、紧张与矛盾冲突。这是一部毫无理想主义、毫无虚假的安慰,也没有任何暗示说操纵他们的命运的力量非人类本身的斗争和行动所能及。对自然、荒野与暴风雨,星辰与季节的有力召唤是启示生活本身真正运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呼啸山庄》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且努力去改变它,有时顺利,却总是痛苦的,几乎不断地遇到困难,不断地犯错误。”

在爱与恨的选择中,希斯克利夫是个悲剧。无法想象当他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与对凯瑟琳的向往时,他是多么痛苦。但最后的他是幸福的,当他笑着死去时,他也应该从恨里得到了解脱。

山坡上有三座坟墓:凯瑟琳在中间,一边是林顿,一边是希斯克利夫。

这便是对爱与恨最美的诠释。

第一章

1801年的一天,我刚刚拜访过我的房东回来——总给我惹麻烦的离群索居的邻居。这一带真是妙不可言呀!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相信我还能找到这样一个这么远离喧嚣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天堂——而希斯克利夫和我正是分享这儿荒凉景色的如此合适的一对。一个顶呱呱的伙伴!在我骑着马走上前去时,看见他的黑眼睛缩在眉毛下猜忌地瞅着我。而在我通报自己姓名时,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里,完全一副不信任我的样子。刹那,我对他产生了亲切之感,而他却根本未察觉到,我对他心怀何等的热忱。“希斯克利夫先生吗?”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先生,我是洛克伍德先生,您的新房客。我一到这儿就马上冒昧地来向您表示敬意了,希望我坚持要租画眉田庄没有使您不方便。昨天我听说您想——”“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断了我的话,愣了一下,“只要是我能够阻止,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给我造成什么不方便的——进来。”

这一声“进来”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表示“见鬼”的意思。甚至他靠着的那扇大门也没有对这句许诺表现出同情而打开;我想正是此情此景决定我接受这样的邀请,我对一个仿佛比我更怪僻的人颇感兴趣。

他看见我的马的胸部简直要碰上栅栏了,才伸手解开了门链,然后阴郁地领我走上石路,我们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就叫着:“约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拿点儿酒来!”“我想他全家只有这一个人吧。”那句双重命令引起了我这种想法,“怪不得石板缝隙间长满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们修剪篱笆哩。”

约瑟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简直是个老头——也许已经很老了,虽然看起来还很健壮结实。“老天爷保佑我们。”他接过我的马时,别别扭扭地而又不高兴地低声自言自语着,同时愤怒地盯着我的脸,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力来帮助消化他的饭食,所以他那脱口而出的虔心祈祷和我的不速而至并无瓜葛。“呼啸山庄”是希斯克利夫先生的住宅名称。“呼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形容词,形容这地方在风暴的天气里所受的气压骚动。的确,他们这儿一定是一年四季空气明净,清新爽朗。房屋那头有几棵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瘦削的荆棘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风吹过的威力了。幸亏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房子盖得很结实: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墙角有大块凸出的石头防护着。

跨进门槛之前,我驻足观赏了一下房子前脸上大肆装点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雕饰,特别是正门附近,那上面除了许多残破的怪兽和不知羞的小男孩外,我还发现“1500”年和“哈顿·恩肖”的名字。我本想说一两句话向这位乌云满面的房东打听点儿什么,但是从他站在门口的那副姿态,就像是要我赶快进去,要不就干脆离开,而我在参观内部之前并不想增加他的不耐烦。

不用经过任何穿堂过道,我们径直进了这家的起坐间,他们颇有见地索性把这里叫“堂屋”。一般所谓的堂屋是把厨房和大厅都包括在内的,但是我认为在呼啸山庄,厨房被迫挤到另一个角落里,至少我听得出在尽头有人咕咕哝哝说话,还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声,而且在大壁炉里我也没看出烧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迹,墙上也没有铜锅和锡滤锅之类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倒是在屋子的一头,在一个大橡木橱柜上摆着一摞白盘子,以及一些银壶和银杯,一排排垒得很高直到屋顶。的确,除了外观富丽堂皇,它们射出的光线和热气映照得极其灿烂。橱柜从未上过漆,它的整个构造只要留神尽可一览无余。只是有一处,被摆满了麦饼、牛羊腿和火腿之类的木架遮盖住了。壁炉台上有杂七杂八难看的老式枪,还有一对马枪,并且为了装饰起见,壁炉架上摆了三个涂得花里胡哨的茶叶桶。地是平滑的白石铺砌的,椅子是高背、老式的结构,涂成绿色,一两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处。橱柜下面的圆拱里,躺着一条猪肝色短毛大母猎狗,一窝唧唧叫的小狗围着它,还有些狗在别的空地走动。

如果这屋子和家具属于一个质朴的北方农民,那倒没有什么稀奇的。这种人常常生就一副倔强的面容,穿着过膝短裤,扎着绑腿,两条腿显得又粗又壮。这样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圆桌上冒着白沫,只要你在饭后适当的时间,在这山中方圆五六英里的区域走一趟,总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却形成一种奇怪的反差。在外貌上他像一个黑皮肤的吉卜赛人,在衣着和风度上他又像个绅士——也就是像乡绅那样的绅士,也许有点邋遢,可是还不至于看着使人觉得不大得体,因为他有一个挺拔、漂亮的身材,还带点儿郁郁寡欢的神情。可能有人会怀疑,他因缺乏某种程度的教养而傲慢无礼,我对他心生一丝同情之心,认为他不是这类人。我凭直觉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对矫揉造作、互相表示亲热感到厌恶。他的爱或是恨,都深藏不露,至于被人爱或恨,他又认为是一种鲁莽。不,我这样下判断太早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肆意地扣在他的头上。希斯克利夫先生遇见一个算是熟人时,便把手藏起来,我也这样做的理由有所不同。但愿我这天性可称得上特别吧。我亲爱的母亲过去常说,我不会有一个舒适温馨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样一个家。

我正在海边享受着一个月的好天气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迷人的姑娘。她尚未对我属意那阵儿,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位女神。我从来没有把我的爱情说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连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拼命地爱她。她懂得我的心思,回送了我一个秋波——要多甜美有多甜美的一泓秋水。我怎么办呢?我羞愧地招认了——冷冰冰地退缩,像个蜗牛似的,她越看我,我就越退缩得越远。直到最后这天真可怜的孩子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感觉,她对自己的感觉起了疑心,为自己闹的误会不胜惶恐,竟然撺掇她妈妈溜走。

由于我古怪的举止,我得了个冷酷无情的名声,只有我自己才能体会,这有多么冤枉。

我在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就坐在对面。为了不冷场,我伸手去摸了摸那条大母狗。它才离开那窝崽子,正凶狠地偷偷溜到我的腿后面,龇牙咧嘴,白牙上垂涎欲滴。我的抚摩引得它从嗓子里发出一长串的咆哮。“你最好别理这只狗,”希斯克利夫先生以同样的音调咆哮着,跺了一下脚来警告它,“它不习惯受人娇惯——它不是当宠物养的。”接着,他大步走到一个边门,又大叫:“约瑟夫。”

约瑟夫在地窖的深处隐隐约约地咕哝了两句,可是并没有要上来的样子。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找他,留下我、凶暴的母狗和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面面相觑。这对狗与那只母狗一起对我的一举一动提防、监视着。我静静地坐着,并不像和犬牙打交道,然而,我以为它们不会理解沉默的蔑视,便对这三条狗挤眉弄眼做起了鬼脸,我脸上的某种变化激怒了母狗,它忽然暴怒,跳上我的膝盖。我把它扔回去,又急忙把那张桌子拉过来,挡在我们中间。这举动引起公愤,六只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从藏身之处一下子跳了出来。我觉得我的脚跟和衣边是攻击的目标,我一面尽可能有效地用火钳来挡开较大的斗士,一面又不得不大声求援,请这家里的什么人来重建和平。

希斯克利夫和他的仆人迈着烦躁和懒洋洋的脚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阶,我觉得他们和平常一样,没有加快一秒钟,虽然炉边已经被撕咬和狂吠闹得大乱。幸亏厨房里有人快步走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卷着衣裙,光着胳膊,两颊火红,冲到我们身边——而且运用那个武器和她的舌头颇为见效,像变魔术一样平息了这场风波。等她的主人上场时,她已如风暴过后却还在起伏的海洋一般喘息着。“见鬼,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受到这样的怠慢,他还这样瞅我,真是难以忍受。“是啊,真是见鬼。”我咕哝着,“先生,就是那群魔鬼附体的猪也不会像这些畜生这样凶神恶煞。您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老虎!”“对于什么都不碰的人,它们不会多事的。”他说,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开的桌子归回原位。“狗是应该有警觉的,喝杯酒吗?”“不,谢谢您。”“没被咬着吧?”“我要被咬了,早就给那咬人的畜生打上戳子了。”

希斯克利夫的脸上现出笑容。“好啦,好啦,”他说,“你是慌了神,洛克伍德先生。喏,喝点儿酒,这所房子的客人极少,所以我得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该怎么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了一躬,并且回敬了他,我开始觉得为了一群狗的失礼而坐在那儿生气,有点儿傻。此外,我也不愿意让这个家伙再看着我幸灾乐祸,因为他的情绪往那方面转了。

也许他也已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未免愚蠢,说话就不再那么生硬了,提起他以为我会有兴趣的话题——谈到我目前住处的优缺点。我发现他对我们所触及的话题非常精明;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兴致勃勃,提出明天再来拜访。

而他显然并不愿我再来打搅。但是,我还是要去。我觉得,同他相比我居然如此爱好交际!这可真是惊人。

第二章

昨天下午雾气重重,天气寒冷。我想就在书房的炉边消磨一下午,不想踩着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了。

但是,吃过午饭(请注意:我在十二点与一点之间吃午饭,而可以当作这所房子的附属物的管家婆,一位慈祥的太太却不能,或者并不愿理解我请求在五点钟开饭的用意)我怀着这个懒惰的打算上了楼,迈进屋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仆正跪在地上,身边是扫帚和煤斗。她正用一堆堆煤渣封火,搞起一片弥漫的灰尘。这景象让我只好立刻转身回来。我拿了帽子,走了四里路,到希斯克利夫的花园门口,刚好躲过一场今年初降的鹅毛大雪。

在荒凉的小山包上,泥土结了霜变得生硬,寒气侵入骨髓。我弄不开门链,就跳了进去,顺着两边蔓延的醋栗树丛的石路。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都痛了,狗也狂吠起来。“倒霉的人家!”我心里直叫,“你们这种人天生刻薄待人,活该与人老死不相往来。我至少不会在白天把门闩住。我才不管呢——我要进去!”如此决定,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苦脸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里探出头来。“你干吗?”他大叫,“主人在牛栏里,你要是找他说话,就从这条路口绕过去。”“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叫起来。“除了太太,没人。就由着你骂到黑夜,她也不会开。”“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别找我!我可不管。”这个脑袋咕哝着,又不见了。

雪开始越下越大了,我握住门柄又试一回。这时一个没穿外衣的年轻人,扛着一根草耙,在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他招呼我跟着他走,穿过一个洗衣房和一片铺平的地,那里有煤棚、抽水机和鸽笼,最后进入昨天接待我的那间宽大、暖和又舒适的堂屋。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了熊熊炉火,使这屋子放出了光彩。在准备摆上丰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兴地看到那位“太太”,以前我从没想过,他家里还有这么个人存在。我鞠了一躬,站在那儿,以为她会叫我坐下。她望了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天气真坏!”我说,“希斯克利夫太太,恐怕大门因为您的仆人偷懒而大吃苦头,我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听见我敲门!”

她就是不开口,我瞪眼,她也瞪眼。不管怎么说,反正她把目光定在我身上,使人十分不安,而且很不愉快。“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

我服从,轻轻咳了一下,称呼那恶狗为朱诺。临到第二次会面,它总算赏脸,摇起尾巴尖叫,表示我是熟人了。“好漂亮的狗!”我又开始说话,“您是不是打算不要这些小的呢,夫人?”“那些不是我的。”这可爱的女主人说,比希斯克利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调还要更冷淡些。“啊,原来您宠爱的东西在那儿!”我把身子转向一个不大起眼儿的坐垫,上面好像是毛之类的东西,接着说下去。“宠爱那些东西才怪呢!”她轻蔑地说。

倒霉,原来是堆死兔子。我又轻咳一声,向火炉凑近,把今晚天气不好的话评论了一通。“你本来就不该出来的。”她说,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两个彩色茶叶罐。

她原先坐的地方背光,此时我才看清楚她整个形体容貌。她很苗条,显然还没过青春期。体态优美,还有一张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绝妙小脸蛋,五官纤丽,非常漂亮。淡黄色的鬈发,倒不如说是金黄,松松地垂在她那细嫩的颈上。至于眼睛,要是眼神显得和悦一些,就更使人无法抗拒了,对我这容易动情的人说来倒是常事,她这双秀目流露出来的只是藐视一切和有点儿无可奈何的神色,让人看了只觉得别扭。

那些茶叶罐,她不大够得着。我动了动,想帮她一下。她猛地扭身,像守财奴看见别人打算帮他数金子一样。“我不要你帮忙,”她脱口而出,“我自己拿得到。”“对不起。”我连忙回答。“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问,把一条围裙系在她那干净的黑衣服上,然后站起来,拿一匙子茶叶正要往茶壶里倒。“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没有。”我说,勉强笑了笑。“您正好请我喝茶。”

她把茶叶甩了回来,匙子和茶叶一起收起来,满脸不高兴地又坐在椅子上。她眉头紧皱,撇着嘴,就要哭出来。同时,那个年轻人已经穿上一件相当破旧的上衣,站在炉火前面,用眼角瞅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未了的不共戴天之仇,我渐渐疑惑,他究竟是不是仆人。他的衣着和言语都显得没有教养,完全没有那种在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优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鬈发乱七八糟,胡子像头熊似的布满面颊,双手像普通做活的工人一样变成了棕黑色。可是,他的态度很随便,甚至有点儿傲慢,而且没有一点儿家仆伺候女主人那种谨慎殷勤的样子。既然缺乏关于他地位的证据,我认为最好还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举止。五分钟后,希斯克利夫进来了,多少算是把我从那不舒服的境况中解救出来了。“您瞧,先生,我说要来就来了吧!”我装着高兴的样子叫道,“我担心要被这天气困住半个钟头呢,您能不能让我在这会儿避一下。”“半个钟头?”他说,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竟会专门等暴风雪这么紧溜达到这儿来。你知道,你有陷进沼泽地的危险吗?熟悉这些荒野的人,往往还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天气不会转好的。”“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间找一位带路人吧,他可以在我田庄那边过夜——您能给我一位吗?”“不,我不能。”“啊!真的!我就得凭我自己的本事了。”“哼。”“你是不是该准备茶啦?”穿着破衣服的人问,他那凶狠凝视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那边的太太。“请他喝吗?”她问希斯克利夫。“准备好,行吗?”这就是回答,他的回答这么粗暴,把我吓一跳。这句话的腔调露出他真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称希斯克利夫为一个绝妙的人。茶预备好后,他就这样请我——“好了,先生,把你的椅子往前挪挪。”于是我们全体,包括那粗野的年轻人在内,都拉过椅子来围桌而坐。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这块乌云,那我就该负责驱散它。他们不能每天都这么阴沉缄默地坐着吧。无论他们有多坏的脾气,平常也不至于总是这样愁眉苦脸吧。“奇怪的是,”我在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的当口开始说,“奇怪的是习惯如何形成我们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不能想象,像您,希斯克利夫先生,这样过着完全遁世隐居的生活,究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我敢说,有一家人围着您,还有您可爱的夫人作为您的家庭与心灵上的主宰——”“我可爱的夫人。”他插嘴,脸上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冷笑,“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希斯克利夫夫人,您的太太。”“哦,是——啊!你指的是,尽管她的肉体已经消逝,她的灵魂还站在家族保护神的岗位上,而且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是不是这样?”

我察觉我搞错了,便想改正它。我本该看出双方年龄相差太大,不像夫妻。一个大概四十岁,正是精力健壮的时期,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少会异想天开,一位大姑娘会由于爱情嫁给他,那种梦是留给我们到老年聊以自慰的。另一个人呢,望上去还不到十七岁。

这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在我胳膊肘旁边的那个傻瓜,用茶缸喝茶,没洗过的手拿面包吃,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希斯克利夫少爷,当然是啰。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人,结果就将自己活活埋葬!憾事——我必须当心,我可别引起她悔恨她的选择。”最后的念头仿佛有点儿自负,其实倒也不是。我旁边的这个人在我看来简直可以说令人生厌。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多少还有点儿吸引力。“希斯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斯克利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着,掉过头以一种特别的眼光望着她,一种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脸上的肌肉生得极反常,不会像别人一样表现出他心灵的语言。“啊,当然——我现在看出来啦,您真是艳福不浅,拥有这位仁爱为怀的仙女。”我转过头来对我旁边那个人说。

这下比刚才更糟,这个年轻人脸色通红、握紧拳头,简直想要摆出动武的架势。可是他好像马上又镇定了,这怒火只化为一句冲我而来的狠话,压下了这场风波,这句话,我假装没注意。“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我的房东说,“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这份殊荣有你说的这位吉祥仙子,她的男人死啦。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嫁给我的儿子了。”“这位年轻人是——”“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希斯克利夫又笑了,好像把那个粗人算作他的儿子,简直是把玩笑开得太莽撞了。“我的姓名是哈顿·恩肖,”另一个人吼着,“而且我劝你尊敬他。”“我没有表示不尊敬呀。”这是我的回答,心里暗笑他报出自己姓名时的庄严神气。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也回瞪了他一眼,唯恐我会耐不住给他个耳光或是笑出声来。我开始感到在这个愉快的一家人中间,我的确碍事。那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仅没有抵消,而且压倒了我四周明亮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决心要小心谨慎,不要在这个屋顶下面第三次冒失了。

吃喝完毕,谁也没说句应酬话,我走到窗前查看天气,见到一片悲惨的景象。黑夜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杂在一团寒冽的旋风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现在没有带路人,恐怕我不能回家了。”我不禁叫起来,“道路都看不见了,就是还能看见道路,我也看不清往哪儿迈步啦。”“哈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走廊上,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给它们盖点儿东西,前面也要挡块木板。”希斯克利夫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说,更焦急了。

没有人搭理我。我回头望,只见约瑟夫给狗送进一桶粥,希斯克利夫太太俯身向着火,烧着火柴玩儿,那是她刚才把茶叶罐放回原处的时候从壁炉架上碰下来的。约瑟夫放下他的粥桶之后,找碴儿似的把屋子浏览一通,扯着沙哑的喉咙喊起来:“我真奇怪别人都出去了,你怎么就这么闲,待在那儿站着!没出息的,说了也没用——你一辈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后见魔鬼,跟你妈一样!”

我一时还以为这番滔滔不绝是对我发的,我大为愤怒,便向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门外。但是,希斯克利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你这老不要脸的伪君子,”她回答,“你提到魔鬼时,就不怕被活捉吗?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请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这儿,约瑟夫,”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大黑书,“我要给你看看我学魔术已经进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条红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风湿病不能不算天赐的惩罚。”“啊,歹毒,歹毒。”老头喘息着,“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不,浑蛋!你这个没人要的伪君子——滚开,不然我要狠狠地揍你啦!我要把你们全用蜡和泥捏成模型;谁先越过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说他要倒什么样的霉——可是,瞧着吧!去,我可在瞅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那双美丽的眼睛故意装出一副恶毒的样子。约瑟夫真的吓得直抖,赶紧跑出去,一边跑一边祷告,还嚷着“恶毒”。我想她的行为一定是出于无聊闹着玩儿的,现在只有我们俩,我想对她诉诉苦。“希斯克利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您一定得原谅我麻烦您。我这样是因为,您既然有这么一张脸,您的心一定也很好。请指出几个路标,我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就跟您不知道怎么去伦敦一样。”“沿着你来的路走回去好啦,”她回答,仍然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很简单的办法,也是我所能提的稳妥的办法。”“那么,您要是听人说发现我死在大雪覆盖的沼泽或是坑洼里,您的良心就不会谴责您也有错吗?”“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都不许我走到花园墙那头的。”“您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为了我的方便就是请您迈出这个门槛,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领我走。要不然就劝劝希斯克利夫先生给我派一位带路人吧。”“派谁呢?只有他自己,恩肖、泽拉、约瑟夫、我,你要哪一个?”“庄上没有其他小伙计吗?”“没有,就这些人。”“那这样说,我不得已只好留下了。”“那你可以跟你的房东商量,我不管。”“我希望这是对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山间瞎逛荡。”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斯克利夫严厉的喊声,“至于住在这里,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你要住,就跟哈顿或者约瑟夫睡一张床吧!”“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不行,不行!陌生人毕竟是陌生人,不论他是穷是富,我不习惯任何人进入我防范不到的地方!”这没有礼貌的坏蛋说。

受了这种侮辱,我的忍耐到头了。我十分愤慨地骂了一声,在他的身边擦过,冲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着恩肖。这么漆黑,以致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乱转,又听见他们之间有教养举止的另一例证,起初那个年轻人好像对我还很友好。“我可以陪他走到林苑的尽头。”他说。“你陪他下地狱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么亲属叫道,“那么谁看马?”“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有照看马更强吧,总得有个人去的。”希斯克利夫夫人轻轻地说,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不要你命令我!”哈顿反攻了,“你要是重视他,最好别吭声。”“那么我希望他的鬼魂缠住你,我也希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直等田庄全毁掉!”她尖刻地回答。“听吧,听吧,她在咒他们啦!”约瑟夫咕哝着,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还能听得见说话的地方,借着一盏提灯的光挤牛奶,我毫无礼貌地把提灯抢过来,大喊我明天就把它送回来,便奔向最近的一个边门。“主人,主人,他把提灯偷跑啦!”这老头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开小门,两个一身毛的妖怪便扑到我的喉头上,把我弄倒了,把灯也弄灭了。同时希斯克利夫与哈顿一起放声大笑,这大大地激怒了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亏这两个畜生只是张牙舞爪、摇尾示威,并不是真想把我生吞活剥。但是它们也不容我再起来,我不得不躺着等它们恶毒的主人什么时候高兴了来解救我。我帽子也丢了,气得直抖。我命令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钟,就要让他们遭殃——我说了好多不连贯、恐吓、要报复的话,措辞之恶毒,颇有李尔王之风。

怒火中烧使我流了大量鼻血,可是希斯克利夫还在笑,我还在骂,要不是恰在此时来了一个比我清醒理智,也比我的房东仁厚善良的人,我真不知道怎么下台。这是泽拉,健壮的管家婆。她终于挺身而出探问这场战斗的真相。她以为他们当中必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她不敢攻击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轻的恶棍开火。“好啊,恩肖先生,”她叫道,“我不知道你下次还要干出什么好事?我们是要在我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看,我再也无法待在这间房子里了——瞧瞧这可怜的小子,他都要背过气去啦!喂,喂!你可不能这样走。进来,我给你治治。好啦,别动。”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一桶冷水“哗啦”浇在我身上,又把我拉进厨房。希斯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偶尔的欢乐很快消散,又恢复他习惯的阴郁。

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昏脑涨,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里借宿一宵。他叫泽拉给我一杯白兰地,随后就进屋了。她呢,对我不幸的遭遇安慰一番,而且遵主人之命,给我一杯白兰地,看见我略略恢复了一些,便引我去睡了。

第三章

她一边领我上楼,一边叮嘱我得把烛光挡严实。因为她的主人对于她领我去住的那间卧房有一种古怪的看法,而且从来不乐意让任何人在那儿睡。我问是什么原因,她回答说不知道。她在这里才住了一两年,他们又有这么多古怪事,她已经根本不以为怪了。

我自己昏头昏脑的,也问不了许多,插上了门,向四下里望了望想找张床。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橱,还有一个大橡木箱。靠近顶上挖了几个方洞,像是马车的窗子。我走近它朝里面一瞧,才明白这是个旧式木床之类很特别的东西,设计得非常方便,足可以省去家里每个人占一间屋的必要。事实上,它形成一个小小的套间。它里面的一个窗台刚好当张桌子用。我推开镶板滑门,拿着蜡烛进去,把镶板滑门又合上,觉得安安稳稳,躲开了希斯克利夫以及其他人的戒备。

我把蜡烛放在窗台架上,那上面有几本发了霉的书,堆在一个犄角,窗台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迹画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迹只是用各种字体写的一个名字,有大有小——凯瑟琳·恩肖,有的地方又改成凯瑟琳·希斯克利夫,跟着又变成了凯瑟琳·林顿。

我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子上,连续地拼着凯瑟琳·恩肖——希斯克利夫——林顿,一直到我的眼睛合上为止。但是休息还不到五分钟,从黑暗中忽然闪现出几个白字,仿佛鬼怪活现——空中充满许多“凯瑟琳”。我跳起来,想驱散这突然冒出的名字,这才发现我的烛芯靠在一本古老的书上,发出一股烤牛皮的臭味。我剪掉烛芯,灭了它,在寒冷与持续恶心交攻下,很不舒服,便坐起来,把这本烤坏的书打开,放在膝上。那是一本《圣经》,印的细长字体,有很浓的霉味。书前面的白纸写着——“凯瑟琳·恩肖藏书”,还注了一个日期,那是二十年前的日期了。

我合上这本,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把它们都检查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从书本磨损大的情况看,当年经常使用,虽然读得不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躲过钢笔写的评注——至少,像是评注——凡是印刷者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涂满了。有的是不连贯的句子,有的是正规日记的形式。出于小孩子那种字形未定的手笔,写得乱七八糟。在一张空余的书页上面(也许发现它还把它当作宝贝)我看见我的朋友约瑟夫的一幅绝妙的漫画像,大为高兴——虽然画得粗糙,但是勾画得有力。我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顿时发生兴趣,开始辨认画底下她那已褪色的难认的怪字:“倒霉的礼拜天!“我父亲要是能再活过来该多好,亨得利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希斯克利夫的态度太凶了——希和我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进行第一步。“整天都下着瓢泼大雨,我们去不了教堂,因此约瑟夫非要在阁楼里聚会。正当亨得利和他的妻子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随便做什么,我敢说他们肯定不会读《圣经》——而希斯克利夫、我和那不幸的乡巴佬都要听命拿着祈祷书上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又哼又哆嗦。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这样为了他自己也会给我们少讲点儿道了。妄想!做礼拜整整用了三个钟头。可是等我们下楼的时候,哥哥见了还有脸唠叨。“‘什么,已经完啦?’“礼拜天晚上,一向是让我们玩儿的,只要我们不太吵。现在我们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罚站墙角啦!“‘你们忘了,这儿你们还有个少爷,’这暴君说,‘谁先惹我发脾气,我就把他毁掉!我坚决要求完全肃静。啊,孩子!是你吗?弗朗西丝,亲爱的,你走过来时揪揪他的头发,我听见他捏手指头响呢。’“弗朗西丝痛快地揪他的头发,然后走过来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们俩在那一个钟头里就像小孩,又是亲嘴,又是瞎扯——那种愚蠢的甜言蜜语连我们都感到羞耻。“我们在柜子的圆拱里面尽量把自己弄得舒服。我刚把我们的餐巾结在一起,把它挂起来当幕布,忽然约瑟夫有事正从马房进来。他把我的手工活扯下来,打了我一耳光,声音沙哑地叫着——“‘老爷刚刚下葬,安息日还没有过完,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你们居然敢玩儿!你们好不害臊!坐下来,坏孩子!只要你们肯看,有的是好书。坐下来,想想你们的灵魂吧!’“他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硬要我们端正坐好,我们能从远处的炉火那边得来一线暗光,好让我们看他塞给的没用的经文。“我可不想受他们的指使。我抓住这本破烂书,使劲地把它扔到狗窝里,赌咒说我恨善书。“希斯克利夫把他那本也扔到同一个地方。“跟着是一场大闹。“‘亨得利少爷!’我们的牧师大叫,‘少爷,快来呀!凯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的书皮撕下来啦,希斯克利夫使劲踩《毁灭之坦途》的第一部分!你让他们就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唉!要是老爷在的话,就会狠狠揍他们一顿——可他不在啦!’“亨得利从他的炉边赶来,抓住我们俩,他一只手抓领子,另一只手抓胳膊,把我们都丢到后厨房去。约瑟夫断言在那儿魔鬼一定会把我们活捉的。我们受到如此帮助之后,便各自找个角落静等它的降临。“我够着了这本书,还从书架上拿下一瓶墨水,又把屋子的门虚掩着,漏进点儿亮光,我就写字消遣了二十分钟。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出了个主意说,我们把挤牛奶女工的罩衣偷来,到旷野上跑一跑。这个主意很妙——那么,要是那个坏脾气的老头进来,他也会相信他的预言实现啦——我们就是在雨里,也不会比待在这里更湿、更冷。”

我猜想凯瑟琳终于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了,因为下面她开始说其他事了,她伤心起来。

我读着这张字迹模糊的书页,慢慢就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眼睛从手稿转到印的字上。我看见一个红颜色的花字标题——《七十个七次和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条,杰伯·布兰德亨牧师在吉默顿·索礼教堂的布道文》,在我糊里糊涂地绞尽脑汁猜想杰伯·布兰德亨牧师将如何发挥他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咳,都怪这粗劣的茶点和坏脾气!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足以使我度过这么可怕的一夜呢?自从我学会吃苦以来,我想不起来,有哪一夜可以和今夜相提并论。

我开始做梦,几乎在我还没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时就开始做梦了。我觉得早晨了,往回家的路上,有约瑟夫带路。一路上,雪有好几码深。我们踉跄地向前走,同伴一直唠叨不停。他埋怨我带了一根朝圣进香的拐杖,告诉我不带拐杖就永远也进不了家,还得意地舞动着一根大头棒,我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拐杖了。

当时我认为需要这么一个武器才能进自己的家,是荒谬的。跟着一个新的念头,我并不是去那儿,是在赶路去听杰伯·布兰德亨讲“七十个七次”的经文,不论是约瑟夫,或是牧师,或是我,犯了这“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条”的大罪,就要被人当众揭发,而且被教会除名。

我们来到那座礼拜堂跟前——我平日散步时真的走到那儿两三回。它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山谷里,一个高出地面的山谷靠近一片沼泽,据说那儿泥炭的湿气对存放在那儿的几具死尸足以产生防腐作用。房顶至今尚完好,不过教士的薪俸每年只有二十镑,一共两间的房子很快就有变成一间的危险,所以没有一个教士愿意担当牧羊人的责任,特别是传说那伙教徒宁可饿死他们,也不愿意从自己的腰包里多掏出一个便士来增加教士的俸禄。但是,在我的梦里,杰伯却是满堂会众,他讲道——老天爷呀!什么样的讲道呀,共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完全等于一篇普通的讲道——每一节讨论一种罪过!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搜索出来这么多罪过。他对讲解有他独到的方法,仿佛教友时刻都会犯不同的罪过。

这些罪孽都具有千奇百怪的性质——是我以前从没想象过的一些古怪离奇的罪过。

啊,我多么疲倦啊!我是怎样翻腾、打哈欠、打盹儿,又清醒过来!我是怎样掐自己、扎自己、揉眼睛、站起来、又坐下,而且用胳膊肘碰约瑟夫,告诉我他有没有讲完。

我活该倒霉,要把这场全都听完,最后,他讲到“第七十一个七次中的第一条”。正在这时,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痛责杰伯·布兰德亨是个犯了没有一个基督徒能够饶恕罪过的罪人。“先生,”我叫道,“我坐在这儿,圈在这四面墙之内,我已经一连气儿忍受而且原谅你这篇说教的四百九十个题目,有七十个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离去,有七十个七次你硬逼着我又坐下,四百九十一未免太过分了吧。信教的难友们,揍他呀!把他拉下来,把他捣烂,让这个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吧!”“你就是那人!”一阵严肃的静默之后,杰伯从他的坐垫上欠身大叫,“七十个七次你张大嘴做怪相——有七十七次我劝说着我的良心——看啊,这是人类的弱点,这个也是可以赦免的!第七十一的第一条来啦,教友们,按照写出来的判决处理他吧,上帝的每一个选民都有这种荣幸!”

话才落音,全体举起他们的朝圣拐杖,一齐冲过来把我团团围住。我没有武器用来自卫,便开始扭住约瑟夫,离我最近也最凶猛的行凶者,抢他的手杖。在人潮会集之中,好多根棍交叉起来,有些向我头上抡过来的棍棒却落到别人的脑壳上。整个教堂乒乓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对他邻近的人动起手来。而布兰德亨也不甘心闲着,将满腔热情化作及时雨叩击讲坛的木板,最后竟惊醒了我,使我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场惊天动地的骚乱?在这场吵闹中是谁扮演杰伯的角色呢?只不过在狂风悲吼而过时,一棵枞树的枝子触到我的窗格,它的干果在玻璃窗面上碰得嘎嘎作响而已!

我满怀疑虑地倾听了一会儿,探查扰我安睡的东西,然后翻身又睡了,又做梦了,可能的话,这梦比先前的那个更不愉快。

这一回,我记得我是躺在那个橡木的套间里。我清楚地听见狂风怒吼、风雨交加,我也听到了那枞树枝子重复着戏弄人的声音,而且也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可是它扰人太甚,所以下了决心,要尽可能让它不再作声。我觉得,我起了床,并且试着去打开那窗子。窗钩焊在钩环里——这情况我在醒着的时候就看见了,可是又忘了。“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让它不再响。”我咕哝着,用拳头打穿玻璃,伸出一只胳膊去抓那搅人的树。不料我的手没有抓住那根树枝,却碰到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头!

梦魇的恐怖压倒了我,我极力把胳膊缩回来,那只手却将我紧紧抓住,一个极忧郁的声音抽泣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是谁?”我问,同时拼命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为什么想到林顿?我刚才有二十遍把林顿都念成恩肖了),“我回家来啦,我在旷野上迷路啦!”在她说话时,我模糊地辨认出一张小孩的脸向窗里望。恐怖让我变得残忍,发现想甩掉那个人是没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个破了的玻璃面上,来回摩擦,直到鲜血滴下来,沾湿了床单。可她还是哀哭着,“让我进去!”而且一直死死抓住不放,几乎要把我吓疯了。“我怎么能让你进来呢?”我终于说,“如果让你进来,你先放开我!”

那些手指松开了,我把自己的手从窗洞外抽回,急忙码起一堆书把它挡住,捂住耳朵不听那可怜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钟。可是等我再听时,那悲惨的呼声还继续哀叫着!“走开!”我喊着,“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绝不让你进来。”“已经二十年啦,”这声音哀哀戚戚地说,“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着,外面传来轻轻阻挠的声音,那堆书也挪动了,仿佛有人要把它推开似的。我想跳起来,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于是在惊骇中大声喊叫。

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我发觉我那呼喊并非心之所想。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近我的卧房门口。有人使劲把门推开,一道光从床顶的方洞外微微照进来。我还在坐着哆嗦,并且在擦额头上的汗。闯进来的人好像迟疑不前,自己咕哝着,最后他轻轻地说:“有人在这儿吗?”显然并不期望有人答话。

我考虑最好还是承认我在那儿,因为我听出是希斯克利夫的口音,如果我不声不响,他还要进一步搜索的。这样想着,我就翻身推开门板,有很长时间我都难以忘记这个举动所发生的影响。

希斯克利夫站在门口,穿着衬衣衬裤,拿着一支蜡烛,烛油滴到他的手指上,脸色苍白得像他身后的墙一样。那橡木床咯吱一声,他仿佛电击似的吓了一大跳,蜡烛从他的手里跳出来有几尺远,他激动得这么厉害,以至于连拾也拾不起来。“不过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叫出声,省得他更暴露出胆怯样子而使他丢掉面子,“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不幸在睡着时叫起来了,很抱歉我打搅了你。”“啊,让上帝惩罚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房东开始说,把蜡烛放在一张椅子上,因为他发觉无法将它拿稳。“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他接着说,并把指甲掐进他的手心,磨着牙齿,为了制止上颌的颤动,“是谁带你来的?我真想把他们立刻撵出去!”“是你的用人,泽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撵,我也不管,希斯克利夫先生。她活该,我想,她是要拿我来当试验品,好再一次证明这里闹鬼。咳,是闹鬼——满屋妖魔鬼怪!我对你说,你有理由把它关起来。凡是在这个洞里睡过觉的人是不会感谢你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问道,“而且你要干什么?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发出那种可怕的叫声啦,没法叫人原谅,除非你的喉咙正在被人切断!”“要是那个小魔鬼从窗子钻进来,她大概会把我掐死!”我回嘴说,“我不准备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们的迫害了。杰伯·布兰德亨牧师是不是你母亲的亲戚?还有那个疯丫头凯瑟琳·林顿,或是恩肖,不管她姓什么——她一定是个容易变心的——恶毒的小坏蛋!她告诉我,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尘世流浪——我怀疑,她是罪有应得啊!”

这些话还没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书上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两个名字是连在一起的,刚才我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才猛然想起来。我为我的粗心红了脸,可是,为了表示我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冒失,我赶紧加一句,“事实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说到这儿我又顿时停住了——我差点儿说出“阅读那些旧书”,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书中印刷的内容,也知道那些用笔写出的内容了。因此,我纠正自己,这样往下说——“拼读窗台上的名字,一种很单调的工作,打算使我睡着,就像数数似的,或是——”“你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大吼一声,蛮性发作,“怎么——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呀!他这样说话必是发疯啦!”他愤怒地敲着他的额头。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还是继续解释。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动,我都可怜他了,于是继续说我的梦,断言我以前绝没有听过“凯瑟琳·林顿”这名字,只是念得过多才产生了一个印象,当我不能再约束我的想象时,这印象就化为真人了。

希斯克利夫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往床后靠,最后坐下来,差不多是在后面隐藏起来。但是,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很反常,而且时断时续,我猜想他在拼命克制过分强烈的情感。

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听出了这番挣扎,就继续梳洗,发出很大的声响,又看了看我的表,自言自语地抱怨夜长。“还没到三点钟哪!我本来想发誓说已经到六点了,时间在这儿停滞不动啦!我们一定是八点钟就睡了!”“冬天总是九点睡,四点起床。”我的房东说,压住一声呻吟。看他胳膊挥动的影子,我猜想他从眼里抹去一滴眼泪。“洛克伍德先生,”他又说,“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这么早下楼也妨碍别人,你这孩子气的大叫声,已经把我的睡意都打发到魔鬼那里了。”“我也一样。”我回答,“我要在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也不用害怕我会再次打扰你。我那种不管在乡下还是在城里都喜欢交友的毛病去掉了,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发现跟自己做伴就够了。”“愉快地做伴!”希斯克利夫咕哝着,“拿着蜡烛,你爱去哪儿就去吧,我很快来找你。不过,别到院子里去,狗都没拴住。大厅里——朱诺在那儿站岗,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溜达。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遵命走了,只走出那间房子。当时我不知道那狭窄的小屋通到哪儿,只好站在那儿,不料无意中亲眼看见我的房东做出一种迷信的动作,这很奇怪,看来他不过是表面上有头脑罢了。

他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压抑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茜,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的心肝宝贝!这回听我的话吧,凯茜,最后一次!”

鬼魂终究是魔鬼,总是反复无常,它偏偏不来!只有风雪猛烈地吹过,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灭了蜡烛。

他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悲伤真是令他痛不欲生,再加上疯疯癫癫的话语,以致我对他的怜悯之情使我忽视了他举止的愚蠢。我避开了,一面由于自己听到他这番话而暗自生气,一面又因自己诉说了那荒唐的噩梦而烦躁不安,因为正是它才引起那场发作。至于究竟为什么,我就不懂了。

我小心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那里还闪着火苗的微光,可以让我重新点燃蜡烛。厨房里没有一点儿动静,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烬里爬出来,怨声怨气地向我致敬。

两条长凳,摆成半圆形,几乎把炉火围起来。我躺在一条凳子上,老母猫跳上另一条。我们两个都在打盹儿,不料有人来捣乱,就是约瑟夫,他从天花板上一个活动挡板里顺下一把藏在里面的木梯,我想这就是上他那个阁楼的通道。

他向着我拨弄起来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猫从它的高座上撵下来,自己坐在空出的位子上,开始把烟叶填进三寸长的烟斗里。他显然认为我待在那块圣地是一桩无礼行径而耻于一顾。他默默地把烟管递到嘴里,胳膊交叉着,吞云吐雾。我让他享受安逸,不打搅他。他吸完最后一口,深深地嘘出一口气,站起来,像走进来时那样又庄严地走出去了。

跟着有人踏着轻快的脚步进来了,我正准备张开口说早安,又闭上了,敬礼未能完成;因为哈顿·恩肖正在做早祷,为了消除积雪他正从一个犄角里折腾出铁锹或是铲子,他碰到的每样东西都要对它发出一串咒骂。他向凳子后面瞅了一眼,张大鼻孔,认为对我用不着客气,就像对我的猫伴一样。从他那做种种准备的样子,我猜想应该准许我到户外去了,我离开我硬邦邦的卧榻,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这点,用他的铲子头戳戳一扇黑门,不出声地表示如果我想换个位置,就非走这儿不可。

那扇门通到大厅,女人们已经在那儿走动了,泽拉用一只巨大的风箱把火苗吹上烟囱;希斯克利夫夫人,跪在炉边,借着火光读一本书。她用手遮挡着火炉的热气,使它不伤眼睛,仿佛很专心地读着。只斥责用人不该把火星儿弄到她身上,或者不时推开一只总是用鼻子向她脸上凑近的狗时,才打断一会儿,我很惊奇地看见希斯克利夫也在那儿。他站在火边,背朝着我。由于刚刚对可怜的泽拉发过一场脾气,她时不时地放下工作,拉起围裙角,发出气愤的哼哼声。“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过来对他的儿媳妇发作,并且在形容词后面加个无伤大雅的词儿,如鸭呀、羊呀,不过说出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破折号。“你又在那儿玩你那套偷奸耍滑的戏法!人家都能挣饭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废物丢开,找点儿事做!你要是老在我眼前转悠让我心烦,是要得报应的——你听见没有,该死的贱人!”“我会把我的废物丢开,因为如果我拒绝,你还是会强迫我丢掉的。”那少妇回答,合上她的书,把它丢在一张椅子上。“不过,哪怕你骂烂了舌头根子,除了我愿意做的事以外,别的什么我也不干!”

希斯克利夫举起他的手,说话的人显然熟悉那只手的分量,马上跳到一个较安全的远地方。我并没有欣赏这种猫狗斗的欲望,便轻快地走向前,好像很想在炉边取暖,完全没理会这场中断了的争吵似的。双方都还有足够的礼貌,总算暂时停止进一步的敌对行为。希斯克利夫不知不觉地把拳头放在他的口袋里。希斯克利夫夫人噘着嘴,坐到远远的一张椅子那儿,在我待在那儿的一段时间,她果然依照她的话,扮演一座石像。

这段时间不长,我谢绝了与他们共进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紧机会,逃到外面的自由空气里,此刻那里已是清爽、宁静而又寒冷得像块无形的冰。

我还没有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过旷野。幸亏他陪我,因为那整个山坡都成了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并不和地面的凸凹不平相应——至少,许多坑被填平了,而且整个蜿蜒的丘陵——石矿的残迹——都从我昨天走过的时候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图中抹掉了。

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有一排直立着的石碑,一直延续到荒原的尽头。它们都竖立着,还涂上了石灰,为了在黑暗中标示方向,也为了碰上像现在这样的一场大雪把两边的沼泽和较坚实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而设立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见这儿或那儿有个泥点以外,这些石碑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以为我是正确地沿着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时,我的同伴却时不时地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转。

我们很少交谈,他在画眉园林门口站住,说我到这儿就不会走错了。我们的告别仅限于匆忙的一鞠躬,然后我就径直向前。我凭自己的直觉径直向前,因为守门人的住处还没租出去。

从林苑的大门到田庄的距离是两英里,我觉得我把它走成了四英里。由于在树林里迷了路,又陷在雪坑里被雪埋到脖子了,那种情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领会。总之,不论我怎么慌乱,在我进家时,钟正敲十二下。按照从呼啸山庄循着通常的道路回来的正常路程来说,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个钟头。

我附带租下的管家和她的随从蜂拥出来欢迎我,七嘴八舌地嚷着她们都以为我没指望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找我的尸体。现在她们既然看见我回来了,我就叫她们安静些,而且我快要冻僵了。步履蹒跚地爬上楼,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踱来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钟,好恢复元气。我又到我的书房里,软弱得像一只小猫,几乎没法享受仆人为恢复我的精神而准备的一炉旺火和热气腾腾的咖啡了。

第四章

我们这些人是虚骄无聊的风向标!我,本来下决心摒弃所有世俗的来往。感谢我的福星,终于来到一个简直无法通行的地方——我,软弱的可怜虫,与消沉和孤独苦斗直到黄昏,最后还是不得不投降。等到迪恩太太送晚饭时,我装着打听关于我住所的各种情况,请她坐下来守着我吃,真诚地希望她是一个地道的爱絮叨的人,希望她的话给我提神,或是催我入眠。“你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啦,”我开始说,“你不是说有十六年了吗?”“十八年啦,先生,小姐出嫁的时候,我就跟过来伺候她。她死后,主人就把我留下来当他的管家了。”“哦。”

接着一阵静默。恐怕她并不是一个饶舌妇,除非关于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又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但是,她沉思了一会儿,把拳头放在膝上,红润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浮想联翩的云翳,突然失声叹道:“啊,从那时起,世道变得很厉害呀!”“是的,”我说,“我猜你看过不少变化吧?”“我赶上了,还有些麻烦和乱子呢。”她说。“啊,我把话题转到我房东一家人身上去!”我思忖着,“谈这话题倒不错!还有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我很想知道她的历史。她是本地人,还是,更可能是一个外乡人,因此这乖戾的本地居民就跟她合不来。”这样想着,我就问迪恩太太,为什么希斯克利夫把画眉田庄出租,而更喜欢住在和宅院差不多的地方。“他难道还不够富裕,把产业好好整顿一下吗?”我问。“富裕啊,先生!”她回答,“他有多少钱,谁不知道,而且每年都增加。是啊,是啊,他富得足够让他住一所比这还好的房子。可是他有点儿——手紧。而且,一听说有个好房客,就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多拿几百镑的机会。有的人孤单地活在世上,可还要这么贪财,这真奇怪!”“他好像有过一个儿子吧?”“是的,有过一个——死啦。”“那位年轻的太太,希斯克利夫夫人,是他的遗孀吧?”“是的。”“她从哪儿来的?”“啊,先生,她是我已故的主人的女儿,凯瑟琳·林顿是她的闺名。是我把她带大的,可怜的东西!我真情愿希斯克利夫先生搬到这儿来,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什么?凯瑟琳·林顿!”我大为吃惊地叫道,可是只经过一分钟的回想,我就相信不是我那鬼魂的凯瑟琳了。“那么,”我接着说,“以前的房主人姓林顿?”“是的。”“跟希斯克利夫先生同住的那个恩肖,哈顿·恩肖又是谁?他们是亲戚吗?”“不,他是过世的林顿夫人的侄子。”“那么,是那年轻太太的表哥啦?”“是的,她丈夫也是她的表兄弟,一个是母亲的内侄,一个是父亲的外甥;希斯克利夫娶了林顿的妹妹。”“我看见呼啸山庄的房子的前门上刻着‘恩肖’这个字。他们是个古老的世家吧?”“很古老的,先生,哈顿是他们家最后一个了,就像我们的凯茜小姐也是我们家最后的一个——我意思是说林顿家的最后一个。你去过呼啸山庄吗?我冒昧地问一声,我很想打听她怎么样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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