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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30 16:2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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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京极夏彦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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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

西巷说百物语试读:

桂男

自古相传曰

长时望月

即有桂男相招

使人殒命一

万不可一直望着明月哟。账屋的林藏道。

为啥?

这一问的语气,怎么听都不似纯粹的上方口音,像是仓促之下的造作之举,刚右卫门自觉有些羞愧。

在上方的生活,到今年已是第二十五年。这里的口音已深深同化进身体,即便不做考虑也能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就连自言自语时也是。反而每当刻意为之时,听上去十分做作,好似拙劣的模仿。这一点让刚右卫门觉得反感。

为什么不能看呢?他又问了一遍。

为了掩饰羞愧,他试着让自己的话更接近江户口音,可如此一来反倒又像是上方人刻意模仿江户话了。真是怪事。

据说会被取走哟。林藏道。“被取走什么?”“嗯……被取走什么呢?”林藏面带难色地笑了。他是个优质的男子。并不是指他的容姿。当然,他的外表清新脱俗,面容也精致。深邃的眼眶透着高贵之气,鼻梁笔直而挺拔,一双薄唇泛着与男性不符的朱红,诡异而完美地嵌在白皙的脸庞上。据说,主动来找他的女人相当多,可是,这个上佳的男子总也不为女色所吸引。他的身份背景并不差,颇具男子气概却不近女色,行事正派,为人正统却又未成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不少人在背地里嚼舌,说他是男宠,但那不过是出于嫉妒而已。

当然,刚右卫门亦不好男色。刚右卫门赏识的是林藏的为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他的经商手腕。

林藏在天王寺经营账屋。所谓账屋,是经营纸、账本和笔之类文房用具的买卖,一般在店门处插赤竹为标示。可是林藏店门口的赤竹上还缠了樒草。虽然招牌上只写了“账屋林藏”几个字,但附近百姓都称其为“樒屋”。最初,林藏只做账本生意。

刚右卫门不知听谁说起过,樒屋的大福账兆头好。究竟是谁呢?其实他更在意的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密了呢?“明月内有荫翳之处。”林藏继续道,“那该是个男人。”“男人,那不是兔子么?”“兔子?您可是说那捣年糕的传说?”林藏说着,走至刚右卫门身旁,双手搭在扶栏上。

此处是设于刚右卫门府邸内的观景台。它位于这片区域的最高处,视野亦是极好。然而因建于城市当中,所见景色称不上绝佳。登上此处就如同登上火警瞭望台一般,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色皆为街道市井。尽管如此,此处无疑是最接近天空的所在,最适合用来观星赏月,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叫作“向月台”了,跟慈照寺庭院当中的向月台并无任何关联。

看上去并不像是兔子呢,林藏道。“握着杵吗?”“大家都这么说。唉,究竟哪里是头哪里是杵,我也不清楚,不过要真说起来,那里看上去不就像是有两只长耳朵似的吗?玉兔捶年糕的故事,还是儿时所闻呢。”“有人告诉在下那是只蛙,一只跳跃的蟾蜍。唉,不管哪样都只不过是比喻而已。”“正是。”那里怎么可能有那些东西呢?刚右卫门说罢,林藏便笑道,说得好像您很了解月亮是什么。“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说白了也就是个球吧。”“不管从哪里看都那么圆,应该是个球吧。”“不过这月亮,看久了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它那副模样,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也不知它距离大地究竟有多远。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很远哟。”林藏将脸朝向刚右卫门道。“很远吗?”“东家,刚才不是说了嘛,万不可那样一直盯着它看。这可是唐土传来的古话,不可视作儿戏啊。”“哦?”刚右卫门赶忙将视线从月亮上移开。他也觉得,再这样凝视下去,似乎连魂也要被勾去了。不知是眼花还是光晕的关系,那轮圆月竟似在缓缓蠕动。

是错觉吧。

林藏啊,那东西应该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吧?刚右卫门好像孩子似的问道。

是飘着的吧。林藏答。“一定是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既然我们在大坂看到的,跟在唐土和鞑靼看到的是同样光景,那它一定离我们相当远。肯定比从大坂到江户远,不,应该是到长崎或虾夷之类更远的距离。大雕和秃鹰都飞不上去,哪怕拿大炮打都打不到呢。”“那自然是打不到。”刚右卫门开怀大笑起来,“连吹牛皮都没听说过把月亮打下来的。别说打不下来,就算炮弹够得到,顶多也只能开个洞吧。”

正是。林藏应道。“明明距离那么远却还那么大,东家,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巨大的月亮上,那些荫翳的部分看上去也是那么大。如果说那是兔子或蟾蜍,也必定十分巨大吧。或许有这个国家的一头到另一头那么大呢,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妖兔啊。”

那是。刚右卫门应着,再次抬头看天。他从不认为那样的巨兔真的存在。他不觉得有,也从没认真地思考过那样的事情。在他眼里那并不像兔子,只不过是化开了的阴影而已。至于将其看作蟾蜍,他更是不甚理解。“那些黑暗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那些嘛,应该是高山的阴影,或是深谷的凹陷之类吧。反正,就是球面上的一些凹凸。”

哦,应该是吧。不过,“刚才,你说那该是个男人?”“是。那些图案像不像男人,或者那里有没有男人,在下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过东家,据说月亮上长着一棵桂树。”“桂树?就是我们平日所见的桂树么?”“正是,就是那桂树。月桂树。据说那可是棵硕大的桂树呢。至少有五百丈。”

五百丈的树,实在难以想象。“不过……倒是比五百丈的兔子现实些吧。”林藏道。

那倒是没错。树木和禽兽不同,只要不枯萎,就可以成长至无比巨硕。生长在神社里的御神木就很高大,深山幽谷里该有更为巨大的树木。“听说那桂树的果子落得四处都是呢。是真是假自然不得而知。而负责收拾那些的,就是桂男。”“桂……男?”“他本是唐土某地的男子,听说是修仙之人。不过在唐土,怎么说呢,修仙似乎是有违王法的。”“有违王法,那就是被禁止了?”“正是。擅自学道修炼是不可以的。”“仙人好像是有的吧?久米仙人还会使法术呢。不过,先别管那种无稽之谈是真是假,唐土和天竺不是修道成仙的起源地吗?”“是啊,不过那些人或许都是未得应许而私自为之?总之,传说那个人最终受到严惩,被罚到月亮上砍桂树去了。”

真是个稀奇的异闻,刚右卫门说着,坐到铺有毛毡的长椅上。“不光稀奇,更是难上加难啊。那可是棵五百丈的树,就算找几百个园丁来也砍不完啊。所以,他就要使仙术啦。在下觉得他的方法很有效。据说那桂男,嗯,如果像东家刚才那样,一直盯着月亮看,他便会有所察觉,知道有人在看。那时他就会朝着看月人的方向招手呢。”“招手?”“是。就是招手。那片荫翳,会发出召唤。”

会吗?刚右卫门道。慢着。刚才……它看上去像在蠕动。那是召唤吗?“要是被它召唤了……又会如何?”他问道。“会死。”“死!你说的会被取走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可是,并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看月亮而死啊。”“并不是当场死去。”“那是如何死去?”“真要说的话,所谓明月,实为彼方之物,是相对于此岸的彼岸。与旭日不同,月光对于活物来说并不是好事。月亮之上并无生机,如同黄泉之国一般。那么被召至彼处,即是要折寿了。”“折寿……”

多半是。林藏道。“阳寿会被取走。余命从十年变成了八年、五年变成两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唉,不过这桂男,终究也只是个传说。或许是某种隐喻,又或是编给孩童的故事,仅此而已。不过,折寿之事,却是千真万确。”“你说一直盯着月亮看会折寿?”“如若不然,人们为何煞有介事地编出这等无稽之谈呢?虽不知是何道理,但自古以来,月圆月缺不都是跟凡世间的种种变故相联系吗?观月相可比观日相重要得多。在下觉得它具有妖力,所以才说阳气会被其吸取。所以呢,东家还是听在下一句劝。可以尽情观看月亮的,只有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赏月之时。”“赏月就可以?”

重阳时节也是可以的,林藏答道。“所以人们才特意称之为赏月呀。还要摆团饼插芒草,要郑重其事地看。”“原来是这个道理。”

东家如果折寿,在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林藏蹙眉道。“不好过吗?”“当然了。”“或许吧,不过你肯定有办法解决。你还年轻,最重要的是有经商的才能,而且你的本行不是账屋吗?现在虽然将你雇来给我些生意上的意见,但你也不是只靠这个吃饭。就算我这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没多大损失……”“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林藏说着,露出哀伤的神情,“在下是敬仰东家的为人,才这样替东家效力。”“为人?什么为人?”“杵乃字屋刚右卫门,那可是人如其名的强者,众人口中的豪杰。”

你还挺会夸嘛。刚右卫门说。

千真万确,林藏应道。“在下之所以竭尽全力,就是因为佩服东家,跟利益得失没有关系。如果是为了钱,不如直接讨好您让您招做女婿了。”“确实。不过啊林藏,不是自夸,我可是从身无分文开始,靠吃苦打下江山——正如你所说的,现在可是高高在上了。”“在下当然知道。还有人将东家比作太阁呢。”“可是我已经爬到顶了。现在已经是我最好的时候,不会比这再好了。如日中天之后就是江河日下了吧。”“您说什么丧气话!东家,杵乃字屋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买卖还会越做越大。”林藏道。“唉,你的才能我自然清楚。既然你都这样讲,那或许没错吧。不过,我已经渐有退隐之心。该做的都已做到,没什么欠缺。我是幸运的,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剩下的,就是愉快地度过余生。”

林藏苦笑。“又讲这些清心寡欲的话。”“本就没什么欲望可言。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可求?钱也赚了,家里那气派,简直跟我这身份

都不相称,光仓库就有六个。家人亲戚也都健康,而且万幸的是也没招人嫉恨。生意兴隆,自己的身体又好,真是幸福啊。”“真想沾沾您的光。”“是吧。林藏啊,我已经心满意足啦。”“心满意足了?”

自然是心满意足。“我觉得,现在收手是最好的选择。不管做人还是做生意,都是结果最重要,教给我这个道理的,是林藏你啊。月有阴晴圆缺,所以我觉得,不如在生出缺憾之前收手。换句话说,就是在最圆满的时候引退啊,免得再劳神。”刚右卫门道,“把所有一切都抛在脑后,轻松地过完余生,就是我对幸福最后的追求。”“那店里怎么办呢?”“自然不必操心。哎,不是曾经跟你提起过嘛,家里的大番头,是个可用之人。”“东家手下的人都大有作为,在下真是深有感触。别说大番头了,就连最不起眼的小杂童,都是勤勤恳恳,人人都仰慕您。这样的店,还真没见过第二家。”

是,这的确是事实,自己被无限地眷顾着。刚右卫门打心底里这样觉得。“不管是谁来接班,店里的事都无须操心。现在也大半都交给手下打理了,所有人都做得很好。我只需要站在一边看着就好。”刚右卫门道。“正因如此,”林藏接过话来,“才更要长寿。这家店,最少不得的就是东家您。归隐和西去可完全是两回事。现在东家若有不测,那可如何是好?店可就要四分五裂了。从手下到客人,所有人都要成无头苍蝇。我也不好过。就连令千金……”“哦。阿峰。”女儿的脸庞浮现在眼前。“阿峰可就要哭惨了。没看到她嫁做人妻之前,不,没抱外孙之前,您可得好好活着。”

是,正是这件事。林藏特意叫自己来这向月台,既不是为了共赏明月,也不是为了聊家常。“唉,我的事就不提了。闲话先放一边,林藏,那个,尾张的城岛屋的事……”

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据说城岛屋是尾张屈指可数的商船大户。城岛家的次子对刚右卫门的独女一见倾心。至于对方是在哪里一见倾心,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刚右卫门并不知道,对方为人如何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并不是个轻浮之人。一来二去,他竟给刚右卫门送上了亲笔书信。

虽说闻名不如见面,但这样也不坏。从他的信里,看不出叵测的居心。不管是字面还是字里,一字一句似乎都浸染着诚恳的人格,写这封信的应该是个好人吧。而且其他姑且不论,对方也是大户人家。如果是真心实意,那这就是段再好不过的良缘了。

但是,刚右卫门只有阿峰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将女儿嫁去城岛屋,必须要让女婿入赘杵乃字屋,代以继承家业。就算不谈这些,他也不愿意让一手养大的女儿离开自己。尾张其实并不远,在刚右卫门看来却是遥远至极。如若对方真想结缘,那只有让其上门,却又不甚了解对方的情况。他本人的打算,跟父母的心思、家业等又是两码事。就算他不是长子,但既然家业显赫,恐怕不会轻易上门入赘。

事虽不是坏事,但若因此而起纠纷则是刚右卫门不愿见到的。于是他托正好去尾张办事的林藏顺便打探一下风声。“对方可是诚惶诚恐,”林藏道,“行了大礼,还说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只靠一纸书信换取如此宝贝的女儿,哪有如此失礼之事。都说得满头大汗了。”“如此说来,他家人还不知道这事?”“也不是。”林藏继续道,“知道是知道。只不过,可能觉得招人生气了吧。”“招人生气?我吗?”“嗯。他们似乎正思量着该怎么赔礼道歉,因此还以为我是专程从大坂去兴师问罪的呢。我像是上门问罪的人吗?”林藏说着,笑了。“兴师问罪?遇到这样的事,一般情况下会动怒吗?”“动怒应该也不为过吧。”

是吗。“东家的生活那么幸福,恐怕也不会动怒吧。有钱人家都是以和为贵嘛。”林藏半开玩笑道,“话虽如此,可对方竟然肯低头赔罪,也算是十分重视。依在下看,城岛屋的主人应该也想遂了儿子的心愿吧。”“那就是说……他爹也有那个意思?”“岂止是有意思,简直是十分赞成。唉,父母总是宠孩子的。那个小儿子看上去也是个老实人。而且,别的不谈,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亲戚,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从生意角度来看,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

真是这样吗?“再好不过的事……”既然林藏这样讲,那应该没错。不,不管从什么角度,明眼人都清楚,这是段良缘。“对方说了,如果可能,想尽快亲自拜见东家,不过……”“不过什么?”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你——反对?”

林藏摇头。“反对倒不会。”他说。“那为何欲言又止?”

刚右卫门问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林藏又回答说没有隐情。“作为替东家的买卖出谋划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赞成不过。放过这样的好事那简直是傻子。不过,这可是家事。”林藏说道。“家事?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吗?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买卖上的事。是亲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东家,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亲事啊。如果是算账,再难的事在下都可以替东家分忧。因为那是要收钱的,是赚是赔,是入是出,自然说得头头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仅限于那些事而已。说媒的事在下做不来,更何况这还是东家的家事,就更没这个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实难插手。”“也对。不过林藏,我现在就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你怎么看?那个……”“不,东家,这我实在……不知道。”林藏说。“你回答得倒是干脆。”“嗯。”林藏答。“现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还有店里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么赚钱,也不能光因为钱就应承下来。不是吗?恕在下失言。”林藏补充道,“唉,在下都听东家的。只要东家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在下都可以去牵线搭桥。所以,还请东家好好考虑。”说罢,林藏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二

刚右卫门在思考。当然是关于是否该促成这门亲事的问题,虽说这本该是件无须犹豫的事。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究竟是什么难以决断?迄今为止,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刚右卫门是那种将当机立断化作了本能的男人。

他环视四周,屋内十分宽敞,榻榻米泛着淡青的光,龙须草散发着芬芳,栏间上是祥云和新月图案的镂空雕刻,拉门上画的是松鹤图。他稍微斜了斜身子。手肘下枕的是檀木垫枕,身下坐的是专门定做的高级蒲团,嘴里叼的是精雕细琢的银烟管。

无可挑剔。不仅如此,更应该感恩。二十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大坂,穷困潦倒,从未想过能有今日的成就。刚右卫门对当下的境遇十分感恩。风餐露宿的日子里,他想的是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足够,所以他心满意足。

或许这就是原因?刚右卫门这样想。心满意足所以无欲无求,没有欲望就无法经商,一旦满足于现状,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爬梯子时,人的眼睛总要盯着上方。如若没有扩张领土的心思,武将便也无须战斗了。就是因为我不想赚钱。我已经不中用了,或许归隐才是真正的上策,刚右卫门想。大番头仪助一定不会为这样的事为难,不会做优柔寡断的买卖。

慢着!如果让城岛屋的次子来做女婿——自己的接班人就该换作他了。

对啊。刚右卫门似乎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他打算抽口烟,手伸向烟草盒,这时门对面有人喊道——老爷。是仪助的声音。

进来。话音一落,门便被应声拉开,跪在门外的仪助行了个礼。

正好,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刚右卫门道。“商量?”“嗯。进来吧。你怎么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事你就先说吧。”“是。”仪助保持着跪姿,快速挪进了屋。他的神情与平日不同,刚右卫门于是问他是否出了什么事。“老爷,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小的不知该不该说。”“难以启齿?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不是那么严肃的事。是小的心里有些没底,虽觉得有僭越之嫌,可还是想听一下您的意见,所以……是关于林藏先生的事。”仪助说。“林藏怎么了?”“哦。老爷,您对林藏……十分信任吧?”仪助小声道。“那是当然了。你不也是一样吗?怎么,仪助,林藏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仪助低下了头。“你这是干什么?他让我们得了多少好处,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他是帮了我们很多。仪助回答。“小的跟着老爷有十年了,自以为也算得上是个商人,可其实还差得远。林藏先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茅塞顿开,或许就是形容我这样的吧。”

是啊。当初究竟因为何事才请林藏来当顾问,刚右卫门已经忘记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跟林藏不知不觉间就熟络了起来,待察觉时,双方已发展到有事相互协商的地步,再后来,事无巨细都要去请教他的意见。当初的生意也并不是不好。杵乃字屋一直很兴旺,运势兴隆,从未显出颓落之势。但从大势来看,又是如何呢,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刚右卫门心里冒出过这样的疑虑。

林藏的意见常常正中要害。他将账本反复钻研,细细查看,所有账目都按用途归类。他一次次地反复计算,小心地核实每一笔实际支出。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让账上再没有不明用途的钱,能节约的地方也不遗余力地节俭。这样的方针,从上至下贯彻得很彻底。

光是这样——营业额本不该有多大变动——盈利就增加了两成。长年以来,刚右卫门只一心想着如何增加收入,削减支出对他来说倒是个新鲜理念。“干什么?你小子该不会是因为他在账目的事上管教过你,所以怀恨在心,打算背后使坏吧?”

完全没有。仪助立刻答道。“林藏先生管账之前,我一直觉得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大错特错了,以前的方式漏洞百出。这个教训我一直谨记在心。”“也不算漏洞百出,我也觉得之前那样就挺好。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听从我的吩咐而已,不必为此懊恼。”“是。”“更不能怀恨在心。”“那是没有的事,小的不敢动那歪心思。小的一直是由衷感谢他的。”仪助双手贴地,“不光是小的,所有下人都很感谢他。”

那是当然了。林藏将节约下的所有钱财都花在了下人身上。如若放任不管,那些钱本就不存在。就当作一开始就没有,这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了。林藏这样对刚右卫门说。也不知是出于何种打算,刚右卫门竟听从了林藏的意见,将那些钱全都分发给下人们。这一举动十分有效,大家的干劲更足了。

接下来。“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之前一下子辞退了很多下人,你有意见?如此说来,当时你好像很反对。又要旧事重提?”

林藏建议刚右卫门注意分下去的钱是如何被下人们使用的。大部分人拿到钱后都受到鼓舞,干活也更上心了。但是,仔细观察后又慢慢发现,确实也有一些表现不正常的下人。

刚右卫门于是吩咐仪助,除去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的人之外,注意那些一下子就将钱花光的人的动向。结果发现,那些人有沉迷赌博的,也有贪恋女色的。总之,都是一些将发给他们的钱看作意外横财的家伙。结果不出所料——那样的人,干活的劲头都不高,品行也不端正。观察了三个月之后,刚右卫门警告过一次那些不好好干活的人。

林藏又说,仍旧不知悔改的就解雇吧。刚右卫门听从了他的意见,视情况总共解雇了二十六人。“那件事小的现在也觉得做得很对。”仪助道,“当时小的同情心泛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是他们被解雇——那样做,也确实是情理之中。是他们自作自受。当然,那些人中有一些在这里干了很久,小的只是觉得要处理得妥善才好。说心里话,小的也不觉得那些人还能改过自新。”“可是,你当时不是主张尝试辞退之外的解决办法吗?还说人手少了,活也干得慢。”“小的当时觉得,一下子辞退那么多人,会让下人们感到恐慌。可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剩下的人不但没有恐慌,反而松了口气。最终结果是这一举动得到了一致好评。有人因为顶替空缺而升职,还有人因此而更换岗位,找到了更合适的位置,干活也更得心应手。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人数减少了,相应地工作量也有所增加,可下人们都干劲十足,从来没听到过关于人手不足的抱怨。”“是吧。”那样做只不过是省掉了不必要的花销而已。“那只不过是挤掉一些脓水罢了。如果放任不管,脓水最终还会变得腐臭。如果是这样,你就更没有理由对他不满。”

仪助再一次伸出双手,低头行礼。“怨恨之情——小的从未有过。”“那你到底要说什么?从那之后,林藏给出的建议不全都带来了大大的好处吗?他简直就是个大福星,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又有什么不服呢?付给他的钱,只是每月账上很小的一部分。比给你的钱少多啦。”

小的明白。仪助低着头应道。

刚右卫门有些不耐烦了。“说到底,他也是个商人,肯定还会从其他商户那里赚一些钱。即便如此,这也是他的能力,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跟他交易有利无弊,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是。”“是什么是?仪助,你究竟怎么了?该不会是觉得,我太过重用林藏而轻视了你?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男人小气的故事,就连洒落本都不愿意登。”刚右卫门不快地说道。“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是哪样?你别绕弯子了,赶紧痛快说了吧。究竟是什么能让我烦心的事?”“林藏先生是个聪明人,”仪助道,“也有经商头脑。小的只有向他学习的份。正如老爷所说,对于这个店,他或许真是个大福星。只是……”“只是什么?”“那个人对老爷……究竟是怎么看的呢?”仪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怎么看?”

看中了为人——他是这样讲的吧?先不说真假,这种话可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刚右卫门于是保持沉默。

这无关道理,而是感情的问题。仪助继续道。“小的跟所有下人一样,都打心眼里敬重老爷,也把您当作依靠。这都是真的。可是……”“你难道想说,林藏心里其实是厌恶我的?”“不、不是那个意思。虽不是那样,但是,林藏和下人还是两回事。对下人们来说,老爷是主子,不可或缺、独一无二,是杵乃字屋的主心骨。可是……”

这样的话林藏也讲过。“可是对于林藏来说却不一样。对他而言,老爷只是众多客人当中的一个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一切都跟林藏所说的一样,刚右卫门心想。仪助这番话应该全都出自对刚右卫门的忠诚和尊敬。区区一个账屋,竟然跟自己的主子平起平坐——这或许令仪助无法忍受。“唉,你如此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操心,实在是令人欣慰。”

刚右卫门此话一出,仪助立刻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怪异。“可是仪助,这就是你有所误会啦。我如今虽是一副主子的派头,从前也只是个流离失所的草民而已。我并无任何过人之处,跟你们一样,跟林藏也一样。”“不是这样。”仪助道,“老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一切都正如您所言。可是,小的……小的总觉得老爷被利用了。”仪助终于把话说完了。“利用?被林藏么?”“是。此人是个聪明人,也确实帮助我们很多。可是,他跟包括小的在内的所有下人不同,他没有对主子尽忠的义务。说到底他也只能算个有些本领的谋士,他……”“他骗我又要做什么呢?”“并不是说他骗。该怎么说呢。他……”“够了,仪助。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林藏可还在我面前对你大加赞赏,说再找不到像你这样好的下人。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还告诉他我十分感恩。怎么,你现在竟然要把这个夸赞你的林藏说成坏人?”“这……”仪助拭去额头的冷汗。随后他抬起头,嘟嘟囔囔地问道:“城岛屋的事……您怎么看?”“这件事……”这正是刚右卫门一直在考虑的。“我想找你商议的正是这件事。仪助,这事你又怎么看?我……”“举棋不定”这样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十分信任你,所以想找你问问。”“小的……反对。”“你反对?”仪助竟回答得如此果断。这让刚右卫门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不是把生意做大的好机会吗?你将理由说来听听。”“生意或许是会做大。可是,老爷,这可是招城岛屋的儿子来做女婿。那不就等于,整个店都要被人抢去吗?”“被抢去?”“林藏难道什么都没跟您说?”“说什么?”“市井传闻。据说,那尾张的城岛屋心狠手辣,为夺取竞争对手的店铺不择手段,有时甚至通过搞垮对手的方式来做大自己的生意。”“这我倒是没听说。”林藏对此只字未提。他可是林藏,如此重要的消息绝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那么,或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有人恶意散播谣言?“这肯定是恶意中伤。如果是真的,林藏不可能不知道。”

这就对了。仪助应道。“什么对了?”“林藏不可能不知道。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逃过那样一个聪明人的耳目。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真的那是当然,所以我才说一定是恶意中伤的谣言嘛。”“老爷就这么肯定那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你看,仪助,外头不是还流传着咱们家的坏话吗?杵乃字屋从来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是只要生意做大了,就肯定有人在背后讲坏话。你再怎么正派经商,也会有人因你而落魄。这就是竞争。竞争总是伴随着嫉妒。被人诋毁的商人多了,你管得过来?”“老爷,请三思。或许那些谣言是空穴来风,但它们在外界流传也是事实,那么就不可能没进那林藏的耳朵。自己明明知道,却不告诉老爷,这我实在看不过去。既然有这流言,又知道是假的,就更应该说清道明,不是吗?他怎么能保证这些流言就不会通过其他途径传到您这里呢?”

对啊。不。“或许他不想让我过于操心吧。”或许他是刻意避开不提。“如果真的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大可以等传到我这里之后再解释不迟,不是吗?”不对。看林藏昨夜的态度,他是不大赞成同城岛屋这门亲事的。那么,“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最开始是从献残屋的柳次那里。”“献残屋?”

所谓献残屋,是买进一些大名不需要或者用不完的贡品再转手的买卖。柳次就做这行当,应该是开了家店,名叫“六道屋”。不久前他来卖过陶器之类的东西,因为品相不错当时就买下了,自那以后他就时常过来。“他不是江户人吗?一个卖旧货的,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那柳次跟普通的献残屋不同。他游走于各地,来大坂之前一直在尾张。”

是吗?“那种人的戏言你也轻易相信?”“并、并不是轻易相信。小的也去查过。小的做事不及林藏,但也从他那里学到了关键时刻更要慎重行事的道理。”

的确是有一些流言,仪助望向刚右卫门,说道。“据传他们抢占过三家店,还挤垮过三家。当然,小的并没有去尾张求证,只是听来的,是传闻。小的也不是完全相信。可是,这些流言都传到大坂来了,去过尾张的林藏不可能没听说过。小的还以为老爷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为此事考虑。”“知不知道,还不都是一回事。”“可是老爷,明明知道却闭口不提,只可能是另有图谋,反正小的是这样想。万一那城岛屋给林藏的钱比我们给的还多怎么办?林藏可也是做买卖的。就算不是坏人,他首先也是个商人。如果林藏选择站在对方那边,我们可就胜算全无了。店可就要被夺走了。”仪助说。

夺走……“那不是正好嘛。”如果仪助说的是真的。“想夺店,就反过来夺他的,不好吗?”“不好。”仪助再次果断地回答,“小的……做不了那样的买卖。老爷不也是一样吗?这杵乃字屋……”

说什么梦话!刚右卫门的语气严肃起来。“林藏说与不说,自有他的理由。只不过听到了一点流言蜚语就乱了阵脚,以后还怎么做事?你看你都吓成什么样了。我并不是说要你去耍什么肮脏的手段。只是想告诉你,做人不强势一点,终归要输。仪助,你让我很失望。”

是。仪助弯腰行礼。“我一直打算,把这家店交给你。你做事勤恳,为人也好,由你来接班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林藏都赞成我这个想法。可现在呢?只不过是要从外面招个女婿,你就这副模样啦?还怀疑到林藏头上。不想店被别人夺走,你就拿出点真本事来。”“也就是说,老爷打算促成这件事了?”

不,正举棋不定,林藏对此也不是大力赞成。可是……“当……当然。”刚右卫门回答,“哪里再找这样的好事?如果外头那些传闻只是单纯的假话,那这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就算是真的,别输给他们不就行了?要战胜他们,要赢。”“老爷……小的还是第一次见老爷这样。”仪助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仪助说着,咬起嘴唇。“你不服气?”“没有。但是,老爷……”“又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小姐的……小姐的意思您问过了吗?”仪助道。“阿峰的意思?”“阿峰小姐怎么说?”“还没问。”什么都还没对她说。自己也是刚刚才下的决心,这事还没告诉她。刚右卫门回答。“如果最终是笔做不成的买卖,就没必要去问阿峰的意思。不先把这事搞清楚,跟她说也是白说。就算去问她的意思,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又哪来的喜恶呢?”“老爷!老爷说的一点都没错。做买卖就和打仗一样,对方来吞并,我们就反过来吞并对方。这点道理小的自然也懂。可是,首先被吞并的可是阿峰小姐啊。”仪助道。“你说什么?”“对方来谈的,并不是买卖。对方是要来提亲的。生意是那之后的事情,难道不是吗?所以应该先问问

阿峰小姐的意思。”

竟然指使起我来了!但是,林藏也说过同样的话。“哪里分什么先后。不都一样嘛。”“可是老爷……”“多嘴!阿峰是我的女儿。既然不是生意上的问题,哪轮得到一个番头来说三道四?出去!”刚右卫门怒声道。

宽敞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三

站在走廊边抬头望天,月亮已出来了。距离满月大概还有四五天吧。是兔子,是蟾蜍,还是男人呢?“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啊。”刚右卫门自言自语道。对了,不应该看的。在他收回视线的同时,昏暗的走廊深处浮现出人影。“老爷。”“是仪助吗?有什么事,店已经关了吧?如果还是之前那件事,就别说了。”

三天了,刚右卫门一直在思考。前天晚上和仪助交谈时,他曾生出促成这事的心思,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那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根本的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翻来覆去地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有头绪。阿峰那边也一直没去。“是,老爷。其实,是有人想见老爷。”“有人想见我?”“哎呀,刚右卫门老爷!”走廊的更深处又传来人声。“你……是柳次?”“小的是六道屋柳次。一直承蒙您关照。”“喂,仪助!”

刚右卫门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柳次说着,绕过仪助跨步上前,堆满殷勤的笑容解释道。“小的已经从大番头那里听说城岛屋的事了,该怎么说呢?这……是我——主动要求来的。唉,这边的话太难了小的也讲不好。小的本是纪州人,在江户长大,又流落到外地。后来东奔西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接触各地方言,唯有这上方话怎么也学不好。”

我也是纪州人。刚右卫门道。“那些都无所谓,你来做什么?城岛屋的事我已经从仪助那里听说了。如果你是为这事来,那大可不必。”“那件事,正是小的此行的目的。这事可不能不管啊,刚右卫门老爷。我看大番头的口气,老爷似乎打算促成这门亲事……”“仪助!你小子,跟外人多什么嘴!”

老爷息怒。柳次嬉皮笑脸地说。“刚右卫门老爷,您打算跟城岛屋大干一场吧?那就更不能不听小的这番话啦。”“什么大干一场,是喜事!”

哎哟哎哟——柳次笑得更厉害了。“刚才您说已经听过我之前说的话了?”“所以我才说你不必多事。”“那可不行。城岛屋可坏着呢。他家的二儿子籐右卫门,那小子已经用同样的手段在三岛搞垮一家店了。”“什么手段?”

柳次故作深意地笑了笑。“我懂了。可是柳次,像阁下这种来历不明之人说的话,你觉得我会轻易相信?”“区区一个卖旧货的,您是这个意思吗?区区一个管账的就值得信任,卖旧货的就不能信了?”

在仪助耳边煽风点火的就是这家伙。“你小子跟樒屋的林藏,是不是有什么旧仇?”“旧仇倒没有,倒是曾吃过他的苦头。不过小的一点也不恨他。大家彼此彼此,一丘之貉,都是同类。小的跟他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所以,小的对他可算十分了解啊,老爷。”柳次道。“不过我跟那姓林的不同,没想从您这儿弄钱,也不打算要您一分钱。”“那可真是叫人感动啊。可是,越是这样越显得你不可信。”再没什么比免费更昂贵。“老爷请放心。需要您付钱的另有人在。”柳次侧目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站得毕恭毕敬的仪助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谁?”“是个活生生的人证。被城岛屋搞垮了的松野屋的大小姐——一个曾经落入籐右卫门圈套里的姑娘。”“你说什么?”“她来找小的,希望小的替她报复城岛屋。”

俯身而立的黑影保持着姿势,无声无息地朝仪助靠了一步。灯笼微弱的光落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好似那明月中的荫翳。“小的不知道林藏是何说辞,不过正如老爷所见,小的可是有人证。”“这只是你一面之词。或许是伪证呢?”明月中的荫翳只不过是表面的图案而已。“您要是怀疑,烦请找个光亮的地方检查。怎么样,老爷,能否让我们进屋一叙?唉,信我还是信林藏,全凭老爷您自己的意思。选哪边是您的自由,不过小的觉得,您大可先听我们说完再做决定不迟。”

刚右卫门仰望着夜空。那吸人寿命的圆润光球,皎洁而明亮。客厅是如此宽敞。刚右卫门在高级蒲团上坐下,手肘落在木枕上。点上灯后,仪助站到左后方的角落里。你小子,难道不应该站到他们那边去吗?刚右卫门心想。

女人跪坐在刚右卫门对面,头上缠着头巾。她的身后是柳次。

待屋内灯焰稳定之后,女人取下了头巾。大概二十五六岁吧。看脖子周围的皮肤,似乎还更年轻。她猛地抬起了头。

刚右卫门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不,自己不可能见过这张脸。这只不过是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罢了。人与人之间的相貌差异大不到哪儿去。只要面相接近、个头差不多,再加上相似的服装和发型,不管是谁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小女子名叫里江。“里……江?”

那……她到底是谁呢?不,想这些有什么用!这女子是第一次见。

松野屋的独女,里江小姐。柳次道。“松野屋。”

您知道?柳次问。

取这种名字的店恐怕多如牛毛吧。不知道。刚右卫门回答。“跟您一样,都是船问屋。不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变成城岛家的了。原本稍有地位的手下全部被解雇,旧主上吊,一家人妻离子散。”哎呀,得罪了。柳次闭上了嘴。“家母……”里江接过话来,“因心病卧床不起,先走了一步。家父于是也追随她去了。”“唉,真是命苦啊。”刚右卫门道。

里江低下头。“那之后,都是以前家里的大番头照顾我们母子。”“慢着。你不是独女吗?双亲去世之后,应该就剩你一人才对。这母子……”

还有个婴孩。里江答道。“婴孩?那、那是……”

籐右卫门的孩子。柳次道。“那——孩子呢?”

被夺走了。里江回答。“被谁?被那籐右卫门吗?”

被籐右卫门他爹。柳次道。“被他爹,那就是城岛屋?”“籐右卫门跟里江小姐断绝了关系。当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若是外头还有个孩子,多少会碍事。里江小姐产下的孩子,现在成了城岛屋家主小妾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外界看来,他是籐右卫门同父异母的弟弟。”“不、不明白。这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刚右卫门问。“老爷真不明白?”柳次像是确认似的反问道。“这叫人如何明白。”“您真不明白?就是用同样的手段啊。”“同样的?什么跟什么同样?”“哎哟,老爷您还真是健忘。那小的跟您解释一番。首先,收到一封信,还是封求爱的信。一封包含了对独女的热烈爱意、深切诚恳的信。”

啊,是这样。“一经打探,发现对方也是大户人家,而且态度还很谦卑。‘犬子太过失礼,万分抱歉。但是犬子也是一片真心,望能成全。’父母的态度是如此这般。”

是不是一样?柳次道。“松野屋当时也举棋不定。松野屋也跟您一样,只有这一个女儿,无人继承。这时对方却说,那可以上门入赘。于是,双方见了一面。”“他看上去老实忠厚,”里江道,“看上去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行为处事,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好。只是……”“并不是个美男子。如果见面时发现对方是个痴迷女色的公子哥,或许还会稍加留意,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双亲也都彬彬有礼,出手大方,总之就是印象不错。不对,如果再加上生意上的考量,这可真是段天赐良缘呀。是吧,老爷?”

刚右卫门没有回答,斜眼瞟了瞟仪助。仪助一直低着头,简直像是在数榻榻米由几根稻草编成。

柳次继续说着。“亲事就这样定下了。籐右卫门堂而皇之地上门入赘,当然,松野屋也有意要让他继承家业。靠着跟城岛屋相互扶持,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那可是尽是好事呀,城岛屋那边也接二连三地介绍大买卖过来。不知是因为有了靠山更加放心了,还是暗自较劲不想输给女婿家,松野屋开始大胆地尝试稍有风险的买卖。虽说有风险,生意毕竟不是赌博,事先都精打细算过。可是,事情忽然有了巨大的转折。”

这时,里江卷起袖子露出了左腕。

那手腕上是……兔子,不,是蟾蜍?刚右卫门心想。

是一颗痣。一颗好似圆月中的荫翳的痣——不,应该说是伤疤。“籐右卫门既会做买卖,又一副好人样,在外人看来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可是,那只是表面。夫妻二人的世界里,他是个残酷的人。”“残、残酷是指?”“提出苛刻的要求,百般刁难,恶意指责,脾气恶劣,拳打脚踢都算轻的。唯一说过的一句好话,是在成亲当天起誓的时候。”“双、双亲就对此不闻不问?”“唉,应该是难以插嘴吧。毕竟是夫妻间的事。而且,这女婿可是他们跟堂堂城岛屋之间的纽带。”“可、可是……他从不打我的脸。”里江道,“外人看得见的地方他不会留下伤疤。恕小女子无法向老爷展示,背上……”“好像是被烧火棍烫过,是吧?”“竟做出这样的事?”“他自己言语恶毒没事,可小姐若稍有神色或态度上的不满就要遭毒打。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怒火,哭个不停换来的还是暴怒。要是旁人想劝……”

行了行了。刚右卫门制止了他。“这些,他这些行为,难道……”应该差不多。“都是计谋。那些,都是他设下的圈套。”“你说他是故意的?”“为了招来憎恨。”“招来了憎恨又有什么好处?他是上门女婿,只可能被赶出门啊。”“的确是被赶出门了。再怎么隐瞒,也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瞒不住。当然,对这个品性恶劣的女婿,松野屋的人也劝阻过很多次,交涉过很多次。可他根本不听。不管是劝还是骂,他的态度只是越来越坏。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心疼女儿了。可就算找到亲家城岛屋那边,情况也没有任何转变。结果就是,两人到底是做不成夫妻了。可是……”“你说的都是真的?”“是。”柳次不知为何竟开始目露凶光,“做不成夫妻,那么也做不成买卖——对方就丢下了这么一句。可那时候,松野屋已经陷入一种没有城岛屋就做不成事的状态。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被控制了。”

连一个月都没撑过。里江道。“所谓坏事传千里。难得的良缘,却在松野家的坚持下给毁了,世人都是这样看待。即便想跟别人解释,可毕竟是家丑,再想想里江小姐的处境——那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根本无法做任何辩解。”柳次道。“强行跟堂堂城岛屋的儿子解除婚约,外界对松野屋的评价自然一落千丈。人们都觉得是松野屋为人不好。结果,再想筹钱就怎么也筹不到了,以前借的钱也被要求立刻归还,新签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本该装船的货物也全被取了回去。闹成这样,做商船买卖的也就束手无策了吧?”

那是当然。如此可怕的情况,刚右卫门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船全停在港口,没有货装,也没有客户。比起为了仅存的一两个客户的一点点货物强行发船,还是停着好。可这样一来损失又更大。货主和船主都骂他们是骗子,不发船就该早通知。松野屋的生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而此时,城岛屋再次登场了。”“他们主动提出,要求接手生意。说什么虽说没有好结果,但缘分就是缘分,而且自己家的儿子也的确有做得不对之处。表面上净讲些漂亮话,其实全都是为自己打算。”里江的头垂得更低了。“于是,店就变成他们的了?”刚右卫门轻声道。“是,就是这样被夺走的啊,刚右卫门老爷。”

柳次再次开口。“上门做女婿,虐待妻子,不停地虐待,然后就把店给夺走了哟。刚右卫门老爷。”

里江的头无力地垂着。她是在哭泣,还是在悲愤呢?“再往后,就是之前说过的了。松野屋原本的主子全家都被轰走,受过旧东家恩惠的下人全部解雇,半年过后所有招牌门面就都换成城岛屋了。自家的船、租来的船、客户和下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孩子和双亲的性命也被夺走了,里江终于说了一句话。紧接着又添了一句。“我恨。”她说道,“我恨籐右卫门。”里江仍旧低着头,只翻起眼睛紧紧盯着刚右卫门。“如果我能忍,如果我能一个人忍受那一切,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家母不会死,家父也不会死,还有那个孩子……籐右卫门虽然可恨,可孩子没有罪,我那么疼爱他,最后还是被强行夺走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恨也恨不完,悔也悔不尽,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死都死不了。”里江。这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个女人是谁来着?一个名为里江的不幸的女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您还是想不起来吗?”柳次问道。“想、想不起来……你指什么?”“老爷您也真是的。”柳次稍稍停顿了一会,放肆地笑了起来,“就是您被盯上了的事。这点您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来,并不是为了讲个悲惨的故事让您落泪。他们的手段,不是一模一样吗?这位里江小姐,就是令千金的前车之鉴。”“老爷,”仪助开口道,“这、这些人的话,如、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怎样?仪助,你说来听听。”“那、那就……”“你考虑清楚,真的要说出口?”刚右卫门望向仪助。

仪助稍稍抬了一下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刚右卫门。“老爷……”“真是个蠢材。太让我失望了。”刚右卫门转过脸去。“我……蠢?”“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如果此人的话是真的,那么我们就事先掌握了敌人的策略,是不是?都已经事先清楚了他们的手段,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是,老爷……”

你还有意见?刚右卫门怒声道。这几年,不,这十几年,自己似乎都没如此大声吼过。“仪助,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杵乃字屋的大番头吗?大番头可统领着所有下人。那你不应该想想对策吗?我没跟你说过?对方来吞并,就要反过来吞并他们。我们该做的,不就是去计划吞并的手段吗?”“话、话是没错。可老爷,阿峰小姐她……这可是事关阿峰小姐一生的大事呀。”仪助道。

那是我的家事!刚右卫门的怒吼声更大了。“林藏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讲过跟你一样的话,然后就退下了。他怎么就明事理?因为他有自知之明。那个账屋,或许真的说谎了,或许真的骗了我。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就算真是那样,也无所谓。我杵乃字屋的刚右卫门乃是人中豪杰,论气魄是数一数二。你再看看你,跟我比起来,你是什么样子!”“哎呀别再说啦。老爷,听您的口气,应该是相信我的话了吧?”柳次保持着跪姿稍稍往前挪了挪。“没那回事。”“难道不是吗?”“我何时说过相信你的话了?那个女子或许只是装样子呢?不过,听完你的话,我确实觉得林藏也有可疑之处。你自己不也说吗,你们是一丘之貉。让我仔细考量考量。”刚右卫门道。“唉,如果是这样,小的也觉得并无不可。说白了,老爷,您是有意要和城岛屋一战了?”

老爷……仪助开口道。“这还用说吗,当然了。”刚右卫门说。真是这样吗?这样真的好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斟酌?是否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否哪里搞错了?我……“如果事情是林藏所说的那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柳次说的是真的,那也就是一战而已。没错吧?你听好了仪助,这柳次,他可没说因为对方是坏人,所以让我们放弃。他想说的是,因为对方坏,所以希望我们干掉他们。是吧?”

是。柳次以低沉的声音回答。“说好话的林藏并未急于推动这门亲事。相反,说歹话的柳次却要求我应承下来。仪助,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相反的吧。”刚右卫门道。明明还未曾细细考虑过,可这些道理竟能流畅地说出口。“如果林藏骗我,那么他本应该极力鼓动。如果他有意向我介绍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亲家,然后从中捞取油水,那他必然可以找出诸多理由,他就是有如此口才的人。而如果这柳次骗我,那就说明城岛屋的人并不坏。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些话全是谎言。那么,这些家伙应该劝阻我才对。造出这么些谎言,不就是为了破坏这门亲事吗?可是这人却在鼓动我。先不管他们背地里的心思,只能说,两边都没有说谎。”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老爷,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够了,仪助。”刚右卫门起身,“柳次,还有……里江。你们的心愿,就是让城岛屋吃苦头。至于能不能如你们的愿,我现在无法保证。一切都是未知数。谈论胜负成败,还要等到揭开真相之后……”

刚右卫门拉开了门,仰望明月。四

您又在看月亮了。林藏说。

确实,刚右卫门在看月亮。每次爬上向月台,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这已经成了习惯。“也不知折寿了没有。”“肯定折了。”“折了多少呢?”“谁知道呢。”林藏站到一旁,俯视着街景。“这里真是繁华。”似乎很是感慨地又道,“东家,不久之前,在下还一直在江户。那江户真是块贫瘠之地,又是地震,又是落雷,火灾还多。房子一建再建,可不是被震塌就是被烧毁。”“火灾不正说明了江户的繁华吗?”“这种说法有些勉强。”林藏应道。“江户的街市建筑都是廉价的。他们明白房子要么会被震塌,要么就是受火灾牵连,所以造的都是易坏的平房,可寒酸了。铺设水路,也主要是为了防火。可河川堤坝多了,空气也跟着潮湿起来,连带着水流也不畅通了。都说江户人积极向上,我看就只有贫穷。比起那里来,上方才富饶呢。”林藏继续说着。“看看,房屋建筑多么气派。江户虽有不少武士家族的房子,但规模稍大些的也只有那几个大人物的而已,剩下的都破败不堪。唉——”林藏抬头望着天空。“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江户和大坂倒是一样。”“那自然是没有区别。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嘛,哪怕是再远的地方,月亮都是一样的。”“应该是一样的吧。可是东家,在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您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人傻到爬梯子时不盯着上面。”“我说过吗?”“前些日子,您还说过‘我很幸福’。”

的确幸福。刚右卫门答道。“现在也是一样吗?”“林藏,你这是什么话。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不过才数十日而已。我可是一点没变。”“真的一点都没变吗?”林藏低声问道。“没变。”“可是东家,您这不是一个劲儿地朝上看吗?”林藏说,“是打算爬梯子吗?”“嗯……”是这样吗?或许就是。看仪助那副模样,归隐是绝无可能了。“林藏,我有件事想问你。你

是否在算计我?”刚右卫门问道。“在下算计东家?”“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城岛屋的传闻。”“哦,是那件事啊。”“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你果然知道?”

当然知道。林藏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吗?那么,你的确是想和城岛屋联手,抢夺杵乃字屋吗?”“话可不能乱说,东家。”林藏悠然地趴在栏杆上,仍旧俯视着下方的街市,“樒屋的林藏可是站在东家这边,还收了您的钱呢。在下确实是个靠嘴皮子谋生的小人物,却不是背叛客户的下流之徒。”“那你为何只字未提?”

因为是不相干的事。林藏说。“不相干?”“当然不相干了。在下的任务,是协助东家的生意。这件事,也仅限于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而已。事实上,城岛屋确实如大人所说,并不简单。但只要我林藏插手了,就决不可能放任他肆意胡来而不管。”

你有胜算?刚右卫门问。

当然有了。林藏答。“他们的确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东家,主动出击吞并对手,那样的做法在下并不推崇。可是如果被算计了,那就要算计回去,这才是常理。城岛屋是个必然会设法算计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见招拆招,它同样也是个可以顺势干掉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在下之所以说这是桩好事,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林藏说着,转身朝向刚右卫门。“若能吞并城岛屋,杵乃字屋的身价可壮大五倍。只要东家与在下联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在下才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手是人渣还是恶霸,赚钱的买卖终归是赚钱的买卖。若只从生意的角度去考虑,那些自然是不相干的。这可是桩好事啊。”林藏道。

刚右卫门也是同样的想法。“不是吗,东家?”“应该是这样。可是,你之前似乎有些踌躇。”“在下踌躇的,是生意之外的事。东家,不管他是人渣或恶霸,只要想吞掉,那他就只是块肥肉。可是,招婿入赘是另外一回事。被人渣夺去的,是令千金。”您问过了吗?林藏问。“什么?”“当然是令千金的意思了。看样子,那城岛屋籐右卫门的手段,您应该已经知晓了。”“是。”“令人发指吧?那么,令千金怎么说?”

还没有问,什么都没告诉她。别说告诉她了,这几天连面都没见。刚右卫门道。“还没……说么?”不知为何,林藏的表情有些悲伤,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头看着天空。“您为什么没说?”“为什么呢?总觉得去见女儿很难受。”究竟是为什么呢。“令千金应该已经知道您正在谈这门亲事了吧。”“应该已经知道了。下面的人如何还不知道,出入内府的用人们都在谈论这事。”“大番头没说什么吗?”

别再提他。刚右卫门不屑地说道。“连你都夸他,我也一直信任他,可这次,却那么没用。‘小姐的……小姐的心思……’净说些没用的梦话。生意的事半点没装在脑子里。”“如果是这样……那都装了些什么呢?”林藏道,“脑子里装了什么不知道,心里肯定是有什么想法吧?”“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听了城岛屋的手段就害怕了。铁石心肠的确不可取,但人有时候也需要敢于舍弃一切、驾驭一切的气魄。如果反过来被那气魄吞没,那就输了。他就已经被吞没了。”

城岛屋的手段确实不值得褒赞。那是太过心狠手辣,或可说是有违人伦、败坏商德的行为。但是,人的一生波涛汹涌,有时也会让人变成鬼。面对那除了变成鬼去面对之外别无他法的怒涛,如若不变,就只能被淹死。刚右卫门这样想,他一直都是这样想。我不会输。刚右卫门道。“也就是说,东家,您有意要跟城岛屋继续这门亲事了?”“有这个打算。就这么定了。就通过你去结下这门亲吧。”刚右卫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林藏,我已收回对你的信任。虽已收回,却还想和你一起做生意。不知道你如何打算,但城岛屋和我之间,哪边更有实力,站在哪边更有利,想必你也明白。你支持的一方会胜利——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大可听凭自己的意愿。”

东家竟下了如此决心?林藏道。“这样真的好吗?放着令千金的心思、大番头的心思不管……就贸然决定。”“啰唆!”“后果如何可跟在下无关。”林藏俯身,抬眼望着刚右卫门说。“你在威胁我?这算什么,你动摇了?林藏,你不必多虑。我没事。”“那是。东家自然是没事。”林藏说着转过身去,头顶是一轮明月。“真的可以吗?”“怎么如此反复!都说了可以自然是可以。”“是吗。”林藏低声说了这一句后,语气骤然改变。“唉,听刚才的口气,东家,那六道屋的鬼话,您恐怕已经听说了吧。”“听说了,一字一句全听了。那被城岛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也见过了。”“哦?”林藏缓缓地转过头来,“东家,您说的该不会是,松野屋的里江小姐吧?”“里江……正是。的确是叫这名字。”刚右卫门回答。“是吗,您已经见过里江小姐了?”“见过。”“里江小姐,已经死了。”林藏平静地说道。“死了?净说胡话。什么时候死的?昨夜才见过,难道今天就上吊了?”“不是。里江小姐的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那真是个苦命的人。唉,既然您说她本人说过,应该也有所知晓,她可是受尽了丈夫的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不仅被赶出了生她养她的家门,连孩子也被夺走了。”“听、听说了。”“母亲病死,父亲悬梁自尽。里江小姐在万分悲痛之下,刎颈自尽了。”“胡、胡说!那昨夜的……那是?”“您听着,那六道屋柳次并不只是普通的献残屋。他还是个降灵师。”“那是什么?”“是类似于巫师的行当。那人以经营古旧物品为生,但做的事可并不仅限于那些。经年的魂魄、心愿未了的鬼灵也是他所经营之物。他是个在无法轮回的亡魂所徘徊的六道之途上做买卖的商人,所以才叫六道屋。”“这……”

是真的。林藏接道。“那人也被称为亡者柳次。将死者招回人世听凭他摆布正是他的长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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