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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30 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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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保罗·奥斯特

出版社: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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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笔记

冬日笔记试读:

冬日笔记

作者:(美)保罗·奥斯特排版:skip出版社: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出版时间:2019-05-01ISBN:9787510880049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冬日笔记

你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以为这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以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的人,而随后,一件接着一件,它们都开始在你身上发生,与发生在其他每个人身上一样。

你爬下床走到窗前,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六岁。外面,雪在下,后院里的树枝正在变白。

现在说吧,趁还来得及,然后希望一直说下去,直到再也没有更多可说的。毕竟,时间快用完了。也许不妨暂且把你的故事放在一边,试着检视从你记事第一天起到这一天,活在这个身体里有怎样的感觉。一系列感觉资料。人们可称之为呼吸现象学的东西。

你十岁,仲夏的空气是热的,热得压抑,那样潮湿和令人不适,甚至当你坐在后院树荫下,前额都聚满汗水。

无可争辩的是你不再年轻。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将满六十四岁,尽管那不算太老,不是那种人们会视作耄耋之年的岁数,但你仍然不禁想起那些没能活到你这个年纪的人。这便是一例或可永不发生,但实际上已发生的事。

上周暴风雪时扑面而来的风。冷得刺骨,而你在外面空荡荡的街上,讶异于自己竟在这样猛烈的风暴里出门,然而,就当你努力保持着平衡时,有那种风带来的狂喜,有看见熟悉的街道变成一片模糊的纷飞白雪的喜悦。

身体的愉悦和身体的痛苦。最重要的是性快感,但也有口腹之愉,有裸身泡热水澡、挠痒、打喷嚏、放屁、赖床一小时及在晚春初夏的温煦午后面向阳光感受暖意在肌肤驻留的乐趣。不胜枚举,每一天都有某个或某些身体愉悦的时刻,但痛苦无疑更持久、更难对付,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几乎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曾受到攻击。眼和耳、头和颈、肩和背、臂和腿、喉与胃、踝与脚,更不用说有一次从臀部左侧长出的巨大脓肿,医生称之为毛鞘囊肿,在你听来像某种中世纪的痛苦,令你一星期无法坐在椅子上。

你小小的身体接近地面,这三四岁时属于你的身体,也就是说,脚与头之间的距离很短,而那些你不再注意的东西一度曾是你常见的、专注的:由爬行的蚂蚁和丢失的硬币、落下的枝条和压扁的瓶盖、蒲公英及三叶草组成的小世界。特别是蚂蚁。它们是你记得最牢的。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它们的粉状山里进进出出。

你五岁,蹲着俯视后院一座蚂蚁山,专注地观察六脚小动物来来回回。不知不觉,三岁邻居潜行至你背后,用一把玩具耙打你的头。它刺破了你的头皮,血流进头发并顺着后颈流下,你尖叫着跑回家,在家里祖母为你处理伤口。

祖母对母亲说的话:“你的父亲会成为如此优秀的人——要是他不是这样的话。”

这个早上,走在又一个1月破晓的幽暗中,一道柔和的浅灰色光渗进卧室,你妻子的脸转向你的脸,她的眼睛闭着,仍在熟睡,被单一直拉到颈部,头是唯一可见的部分,你惊叹她看起来多么美,多么年轻,即使是现在,你与她初次共眠三十年后,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同床共枕三十年后依旧如此。

今天雪继续下,你下床走到窗前,后院的树枝变白了。你六十三岁。你想起少年时代至今的漫长旅程中几乎没有一刻不在恋爱。三十年婚姻,对,但在此前的三十年里,有多少痴心与迷恋、激情与追逐、谵妄与疯狂燃起的欲望?从生命有意识之初起,你就一直甘愿作厄洛斯的奴隶。你身为男孩时爱的女孩,身为男人时爱的女人,每一个都与其他的不同,有些丰满、有些苗条,有些矮、有些高,有些书生气、有些爱运动,有些喜怒无常、有些开朗外向,有白人、黑人、亚洲人,表面上的一切你都不在乎,你只关心探测到的内心之光、个体的火花、展露出的自我火焰,而那道光会令你觉得她美,即使别人对你看见的那种美视而不见,随后,你会渴望与她在一起,靠近她,因为女性之美是你永远无法抗拒的东西。回到你上学的最初几天,在幼儿园班里,你爱上了那个金色马尾辫女孩,有多少次你和心仪的小女孩偷偷溜开、两人一起躲在角落恶作剧而被桑德奎斯特老师惩罚,但这些惩罚对你而言不算什么,因为你在恋爱,那时你是个爱情傻瓜,正如你现在也是。

你存下的伤疤,尤其是脸上那几个,每天早上对着浴室镜子刮脸或梳头时都会看见。你很少想到它们,但无论何时一想起,你就会明白它们是生活的印记,那刻入脸庞的各种突起线条是来自秘密字母表的字母,它们说出了你是谁,因为每个伤疤都是伤口愈合的痕迹,每个伤口都是与世界意外撞击造成的——也就是说,一场事故,或某件本不必发生的事,因为照定义来说,事故就是某件不必发生的事。与必然事实相对的偶然事实,这个早上你望向镜子,意识到整个人生都是偶然的,只有一项必然的事实除外:或早或晚,生命会告终。

你三岁半,你二十五岁怀孕的母亲带你去纽瓦克市中心的百货商店进行一场购物之旅。她由一位友人陪伴,也是一个三岁半男孩的母亲。一度,你和你的小伙伴逃脱了母亲们的控制,开始在店里奔跑。这是个巨大的开放空间,无疑是你曾涉足的最大的空间,而能够在这庞大的室内区域里野奔,明显令人兴奋。最终,你和那男孩开始朝地板上俯冲,在光滑表面滑行,有点像不用雪橇滑雪,这游戏显然那样有趣、令人产生欣喜若狂的感觉,你们越来越不顾一切,愿意越来越大胆地尝试。你们到了一处店里正在施工维修的地方,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什么障碍物,你又一次在地板上俯冲,顺着玻璃般的表面航行,直到你发现自己正一头冲向一个木质的木工长椅。你略微转动小小的身体,以为可以避免撞上扑面而来的桌腿,但在那你不得不改变路线的短暂一秒,你没有意识到有个钉子从桌腿上戳出来,一个长钉子,正好与你的脸一样低,而你还没来得及停下,左侧的脸颊便在飞身而过时被这钉子刺穿了。半个脸都破了。六十年后,你不再记得这事故。你记得那奔跑和俯冲,但一点不记得疼痛、流血及马上被送往医院的情形,或缝合你脸颊的那位医生。他干得很漂亮,你母亲总这么说,因为目睹初生儿半边脸被撕裂的创痛从未过去,她经常说起那精妙的双重缝合法,这方法使伤害降到最低限度,也令你没有终生破相。你本可能失去眼睛,她会对你说——或者,更惊人地,你可能会死。无疑她是对的。多年过去,伤疤越长越淡,但每当你去找,它都依然在那儿,而你会带着那好运(眼睛没伤!没死!)的徽章,直到进坟墓。

眉部撞伤的疤痕,左一个,右一个,几乎完美对称,第一个是在小学体育课的躲避球比赛上全速奔跑,撞上了一堵砖墙(后来那些天里大面积肿胀的黑眼圈,令你想起拳击手吉恩·富尔默的一张照片,差不多那时候,他在一场冠军赛中被休格·雷·鲁滨逊打败);第二个是在二十出头时,在室外篮球赛上切入上篮,被身后犯规撞飞到篮架的金属柱上。另一个伤疤在下巴处,来源不明。很可能是童年早期摔倒所致,重重摔倒在人行道或石头上,令你肉体裂开,留下印记,每天早上刮胡子时仍可看见。没有故事伴随这伤疤,你母亲从来没有谈论过它(至少你不记得),假如不算彻底令人迷惑,你也觉得奇怪,这根永恒的线条被只可称作一只看不见的手的东西镌刻在你下巴上,你的身体是这些事件的发生地,而这些事件已经被一笔勾销,从历史里消失。

1959年6月。你十二岁,一星期后你和那些六年级同学就要从这所语法学校毕业了,你从五岁起就开始上这学校。天气极好,是最明媚的晚春,阳光从无云的蓝天倾泻而下,暖得恰好,湿度小,柔风搅动空气,拂过你的脸庞、颈项及裸露的臂膀。那天一放学,你和一帮朋友就结伴去格罗夫公园打皮卡棒球。格罗夫公园与其说是个公园,不如说是片乡村绿地,一大片保养良好的长方形草地,四周都有房子,一个舒适的地方,你的新泽西小城里最棒的公共空间之一,你和朋友们经常放学后去那儿打棒球,因为棒球是你们所有人的最爱,连着打好几个小时也不厌倦。没有大人在场。你们建立自己的基本规则,自己解决争端——通常用言语,有时也用拳头。五十多年后,对于那天下午打的那场比赛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真正记得的唯有这个:比赛结束后,你独自一人站在内野中央,自己玩接球,也就是,把球高高掷向空中,追随它的起落,直到它落进手套,这时你立即又一次把球掷向空中,每一次掷球,都比前一次飞得更高,而掷了几次后,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现在球会腾空好几秒,白色的球升向明净的蓝天,白色的球落进手套,而你整个人都专注于这项不动脑筋的活动,你全神贯注,除了球、天空及手套外什么都不存在,这意味着你的脸是朝天的,你追随球的轨迹时是抬着头的,因此你不再注意地上正在发生的事,而当你抬头望向天空时,地上发生的事是: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出人意料地朝你冲来,而这碰撞如此突然、猛烈、充满力量,你立刻就倒在了地上,感觉仿佛被一辆坦克撞倒。最糟糕的一击在头部,尤其是前额,但身体也受到撞击,当你躺倒在地、气喘吁吁时,你晕乎乎的近乎无意识,你看见血从前额流出,不,不是流出,是涌出,于是你脱掉白色T恤,把它压在血涌之处,仅仅几秒后,白色T恤就全部变红了。其他孩子们惊呆了。他们朝你冲来,尽其所能帮助你,直到那时你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你们那帮人中的一个,一个叫作B.T.的(你记得他的名字,但不想在此透露,因为你不想让他难堪——假设他依旧活着)高瘦笨拙和蔼的白痴对你那高耸的、摩天大楼般的投掷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他渐渐也想加入进来,他没有费心告诉你,他也想试着接一次你的投掷,便开始朝球下落的方向跑去,当然,头仰着,用他那呆呆的方式张着嘴(谁跑步的时候张着嘴啊?),而一瞬间后,他在全速奔跑中撞到了你,张开的嘴里突出的牙齿直接撞向你的头。因此现在血从你身体里涌出,因此你左眼上方的皮肤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幸运的是,家庭医生的办公室正好就在附近,在格罗夫公园周边那排房子的某一栋里。男孩们决定立刻带你去那儿,于是在朋友的陪伴下,你拿血淋淋的T恤捂着头穿过公园,也许有四个朋友,也许六个,你不记得了,你们集体冲进了科恩医生的办公室。(你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就像你没有忘记幼儿园老师的名字,桑德奎斯特老师,或者那些你少年时期其他老师的名字。)前台告诉你和你的朋友,科恩医生正给一位病人看病,她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起身通知医生有紧急状况需要处理,你和朋友们就门也不敲地冲进诊疗室内。你看见科恩医生正在和一位丰满的中年女人讲话,她坐在检查台上,只穿着胸罩和衬裙。那女人发出一声惊叫,但科恩医生一看见你前额涌出的血,就要求那女人穿好衣服离开,并要你的朋友们回避,然后匆忙开始缝合你的伤口。这是个痛苦的过程,因为来不及麻醉,但你在他穿过皮肤缝针时尽量不发出嚎叫声。他的活干得或许不能与1950年缝合你下巴的那位医生媲美,但好歹很有效,你没有流血至死,头上也不再有个洞。几天后,你和六年级同学们参加了语法学校的毕业典礼。你被选为旗手,这意味着你要举着美国国旗顺着礼堂走道,把它插进台上的旗座。你头上包裹着白色纱布绷带,由于血仍不时从缝合处渗出,白色纱布上有一大块红色印迹。典礼后,母亲说当你举着旗帜行走在走道时,你令她想起一幅革命战争受伤英雄画。你知道,她说,就像《76精神》一样。

持续猛烈攻击你的,一直持续猛烈攻击你的是:外部,意思是空气——或更准确地说,你的身体在周围的空气里。你的脚底锚住地面,但你的剩余部分暴露在空气里,而那便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在你的身体里,而一切也会在身体里结束。现在,你正思考着风。稍后,若时间允许,你会思考冷与热,无数种雨,如同盲人蹒跚穿过的雾,狂暴的机关枪似的砸在瓦尔屋顶瓦片上的冰雹。但此刻,是风抓住了你的注意力,因为空气很少静止不动,在有时围绕着你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虚无呼吸之外,有微风和飘荡的轻风,突如其来的阵风和飑风,在那栋瓦顶屋子里经历的长达三天的西北强风,横扫大西洋海岸的润湿的东北风,还有大风、飓风和旋风。而你在那儿,二十一年前,你走在阿姆斯特丹街头,去往一场已取消但未告知你的活动,试图尽责地恪守许下的承诺,你在那场后来被称作世纪风暴的飓风中,一场超级强烈的飓风,就在你固执而不明智地决定冒险外出后一小时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大树将被连根拔起,烟囱将栽倒在地,停泊的车辆将被举起、在空中穿行。你迎风而行,试图沿着人行道前进,但尽管你努力地想到达目的地,你寸步难行。风吹进你的身体里,在接下去的一分半钟里,你被困住了。

十三年前的1月,你在都柏林半分桥上,在又一场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飓风过后的那个晚上,过去两个月来你一直在导演的那部电影拍摄的最后一晚,最后一场戏,最后一个镜头,只是要把摄像机固定在女主角戴着手套的手上,然后她转身,放开一块小石头,让它落入利菲河的水中。非常简单,全片最不费力、最无须创造性的镜头,但你在那强风之夜的湿冷及黑暗中,在九周充满数不清问题(预算问题,工会问题,选景问题,天气问题)的艰苦卓绝的拍摄工作后你筋疲力尽,你比开拍时轻了十五磅,在桥上与剧组成员一起站了好几个小时后,爱尔兰那潮湿、寒冷的空气已渗入你的骨头,就在最后一个镜头快要开始前一刻,你意识到手已被冻住,无法移动手指,你的手变成了两块冰。为什么没有戴手套呢?你问自己,但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你离开宾馆去桥边时根本没有想起过戴手套。你又拍了一次最后一个镜头,随后你和制片人、女主角、女主角的男朋友和几位剧组成员,去邻近的酒吧解冻并庆贺电影完成。这地方很拥挤,挤得满满的,密闭的房间里满是大声说话的、闹哄哄的人们,他们窜来窜去,带着末世般的欢乐,但有一个桌子是为你和朋友们预留的,于是你在桌前坐下,就在身体与椅子接触的那一刻,你明白你已经精疲力竭了,所有的身体能量,所有的感情能量都流失了,以一种你从未想象到的方式消耗殆尽,那样崩溃,以至于你觉得随时可能流下眼泪。你点了一杯威士忌,而当你握住酒杯,将之举到唇边时,你高兴地发现手指又能动了。你点了第二杯威士忌,然后第三杯,然后第四杯,突然之间你睡着了。尽管周围狂乱嘈杂,你却成功地一直睡着,直到那个好人、你的制片人把你拉起,半拖半拽地把你弄回宾馆。

是的,你酒喝得太多,烟抽得太多,掉了牙齿也懒得去补,你的膳食不符合当代营养理念,如果说你不吃大部分蔬菜,那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你发现就算不是不可能,你也很难去吃不喜欢的东西。你知道妻子担心你,尤其对于你的烟酒习惯,但幸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X光显示你的肺有任何损害,没有血液测试显示你的肝有任何问题,于是你带着恶习稳步前进,深知它们最终会带给你严重伤害,但你越是年长,就越是觉得不可能有意愿或勇气放弃那可爱的小雪茄和时不时的几杯酒,它们在这些年里带给你如此多的愉悦,而你有时想,如果要这么迟将它们从你的生活中去除,你的身体会垮,系统会停止工作。无疑你是一个有缺点、受过伤的人,从一开始就带着伤口的人(要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花整段成年时光令词语流到纸页上?),而你从烟酒之中得来的好处就像拐杖,撑起你残破的自我,令你在世上前行。自我疗药,你的妻子这么称呼它。与你母亲的母亲不同,她不希望你与众不同。你的妻子容忍你的缺点,不粗言不责骂,如果她担心,那只是因为她希望你永远活下去。你计算着那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拥她在旁的理由,这一定是其中之一,在广袤的恒久之爱的星座里最亮的一颗星。

更何况,你咳嗽,尤其在夜里,当身体处于水平位置时,在那些气管严重阻塞的夜晚,你爬下床,进入另一间房间,发疯般不断咳嗽,直到把所有那些黏滞的东西都咳出来。照你的朋友斯派格曼(你认识的烟瘾最重的人)的说法,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抽烟时,他都必答:“因为我喜欢咳嗽。”

1952年。五岁,裸身在浴缸里,独自一人,那时已长大、可以自己洗澡了,当你躺在温暖的水里,你的阴茎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在水面上冒出。在这一刻之前,你只从上方看过阴茎,站立着往下看,但从这个新的有利视角,或多或少与视线平行的角度,你发现你那环切过包皮的男性器官顶端与头盔惊人的相似。一种老式头盔,就像十九世纪末消防队员戴的那种。这个发现令你高兴,因为在你人生的那个特定时点上,你最大的抱负就是长大后成为一名消防队员,你觉得那是地球上最有英雄气概的工作(无疑的确如此),而多么合适,有个微型消防员头盔恰好秘密展示在你身上,就在你身体的那个部位,而且,不但形似,也有水喉的功能。

你在人生旅途中曾无数次陷入困境,比如,那些你感到一种紧急的压倒性的需求要清空膀胱、但身边没有厕所的绝望时刻,比如那些碰上交通堵塞的时候,或坐在一辆停在两站之间的地铁上,强迫自己要忍住的纯粹焦虑。这是一个无人谈论的世界性难题,但每个人都有过那样一个时刻,每个人都渡过了难关,在人类苦难中没有一例比肿胀的膀胱更喜感,因此你往往不去嘲笑这些事件,直到你成功地释放了自己——有哪个三岁以上的人会愿意在公共场合尿裤子呢?因此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话,这些话是你朋友父亲的临终遗言:“要记住啊,查理,”他说,“永远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小便的机会。”就这样,长者的智慧代代相传。

也是在1952年,你坐在私家车后座,一辆1950年产的蓝色德索托,父亲在你妹妹出生那天买回家的。母亲在开车,而你们已经上路了一会儿,从哪儿到哪儿你不再记得,但你是在回家路上,离家不超过十到十五分钟车程,在过去的一小会儿时间里,你忍不住要小便,膀胱里的压力持续累积,而现在你在后座上扭动着,双腿交叉,手夹在裆部,吃不准是不是还能再忍一会儿。你告诉了母亲你的困境,而她问你是否可以再坚持十来分钟。不,你告诉她,你觉得不行。那样的话,她说,因为从这儿到家之间没有地方可以停车,你就尿在裤子里吧。对你来说这是个如此激进的想法,背叛了你认为来之不易的独立的男子汉气概,你几乎无法相信她说的话。就尿在裤子里?你对她说。对,就尿在裤子里,她说。有什么两样呢?我们一到家就可以把你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就这样,有了母亲完全明确的批准,你最后一次尿了裤子。

五十年后,你在另一辆车里,这次是辆租来的车,一辆崭新的丰田卡罗拉,因为你自己没车,你已经开了三个小时,正在从康涅狄格回布鲁克林家的路上。这是2002年8月。你五十五岁,而你从十七岁就开始开车,总是娴熟而自信,乘过你车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司机,在近四十年的驾驶生涯中没有任何事故记录,除了一次刮擦到保险杠。妻子和你一起坐在前排,右侧座位上,后排坐着你十五岁的女儿(她刚在康涅狄格的一所学校完成暑期表演课程),裹着在过去那个月里用作被褥的被子和枕头摊手摊脚地睡着。同时在后排睡觉的还有你的狗,你和女儿八年前从街上带回家的毛茸茸的杂种流浪狗,你叫它杰克(根据纳什《不走运的旅行者》的主人公杰克·威尔顿命名),自那时起它便一直是颇受宠爱的家庭成员,即使有点疯癫。你的妻子,会担心很多事情,但从未担心过你的驾驶,实际上她还经常表扬你在各种交通状况下处理得有多好:比如说,在多车道的高架上超车,或穿行于难走的城市街道中,或从容地在边远地区那些曲折蜿蜒的道路上驾驶。然而今天,她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有点心不在焉,时机掌握得也略有偏差,她不止一次要你多加注意。你现在明白了最好不要去怀疑妻子话语里的智慧,因为她拥有一种诡异的能力,能读懂他人的想法,看透他人的灵魂,嗅出任何人类状况中隐藏的潜流,而一次又一次,你惊异于她的直觉被证明多么准确,但就在这一天,她的焦虑如此剧烈,以至于开始令你恼火。你难道不是一个著名的好司机么?你问她。你曾经出过事故吗?你曾经做过任何令你在世上最爱之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的事么?不,她说,当然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而你们一到三区大桥的收费站,你就对她说,看,我们到了,纽约市,现在离家很近了,而此后她答应对你的驾驶不再多说一个词。但的确有哪里不对,即使你不愿意承认,因为这是2002年,在这个发生了好多令人不快之事的意外之年,为什么你的驾驶技术就不会突然难以解释地抛弃你呢?其中最糟的是,5月中旬你母亲之死(心脏病),它令你震惊,这并不是因为你不明白一个七十七岁的人可能、也的确会毫无预警地死去,而是因为她的身体显然还那么健康,就在她生命最后一天的前一天,你还和她打过电话,她那时精神相当好,说笑着、讲着有趣的故事,你挂电话之后对妻子说:“听上去她好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了。”最糟的是你母亲之死,但还有2月初你飞了九小时经济舱去哥本哈根时在左腿形成的血块,这令你卧床了好几个星期,并在此后几个月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更不用说你一直以来都有的眼疾,开始时左眼角膜流泪,几周之后右眼角膜流泪,接着在过去好几个月里,这只或另一只眼不断出现完全偶发的状况,而损伤都在你睡觉时发生,这意味着你无法做点什么来阻止它(因为眼科医生开的药膏没起作用),而在那些早晨,你醒来时角膜又一次破了,疼痛很强烈,因为眼睛无疑是全身最敏感脆弱的部分,而当你的好医生为这种紧急情况开具的止痛眼药水后,一般需要二到四小时疼痛才会开始消失,而在那段时间,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一块湿冷的布敷在受伤的眼睛上,眼睛一直闭着,因为睁开那只眼睛会让你感觉仿佛有一根针刺进来。还有一次六个月的静脉曲张的困扰,随后是慢性干眼症,还有你人生中第一次全面爆发的恐慌症,就发生在你母亲去世后两天,在紧接着的那些日子里又发生了好几次,而现在你有时会感觉自己正在解体,那个曾是天地间的强人、能抵御来自内部及外部攻击、能抗得住困扰他人身心的辛勤努力的你,已经一点都不再强大,而正在迅速变成一具虚弱的残躯。你的家庭医生开了药来控制恐慌症,也许是那些药影响了你在这个下午的驾驶技术,但你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以前你也曾吃过这些药后开车,那时不管你还是你妻子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同。不管是不是有所损害,现在你已经经过了三区大桥的收费站,开始了回家之旅的最后一段,而当你驾车穿过城市时,你并没有在想你的母亲或你的眼睛或腿或你为了控制恐慌症而吞服的药丸。你只是想着你的车以及抵达布鲁克林家中所需的四五十分钟,而既然你的妻子已经平静下来,似乎不再担心你的驾驶,你也很平静,从大桥开到你家附近地区的那些路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发生。你的确想要小便,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你的膀胱一直在向你发送信号,那是更快速更强烈的焦虑信号,因此你开得比本该的速度略快了一些,因为你双倍渴望回家,当然,是为了回家而回家,也想能如释重负地摆脱车内拥挤的限制,但也因为回到家你便能跑进楼上的洗手间释放你自己,然而就算你稍嫌急迫了一些,一切都还好,现在你离所住的街道只有两分半钟的路程了。车正沿着第四大道开,由破败的公寓建筑和空仓库组成的一段难看的路,而因为这些街区的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驾驶员们几乎不必担心有人横穿马路,尤其是绿灯的间隔时间比大部分街道长,这使得驾驶员们会开得很快,开得太快,经常远远超过限速。这并没有带来什么问题,假如你一直直行的话(毕竟这就是你选择走这条路的原因:因为会比走任何其他路更快到家),但急冲的车辆会令左转弯变得有些危险,因为你必须在绿灯亮的时候转弯,而对你来说绿灯亮着的时候,对于那些朝你疾速开来的相反方向的车辆来说也是绿灯。现在,你来到了第四大道和第三街的路口,你必须在那儿左转回家,你停下车等红灯,而突然之间你忘记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教训,那是差不多四十多年前他教你开车的时候。他自己是个糟糕的、不够格的司机,一个不专心的、会做白日梦的驾驶员,每次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就会引来灾难,但就算他开车时有种种缺点,对于他人却是个很好的老师,他曾给予你的一则最佳建议是这个:开车时要有防御意识;要假定路上的其他所有人都又笨又疯狂;不要想当然。你一直在脑子里牢记着这些话语,而这些年来这些话令你受益匪浅,但现在,因为你急于清空膀胱,或因为一颗药丸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或因为你累了没有多加注意,或因为你已经变成了一具破败的残骸,你冲动地决定冒个险,也就是说,具有侵略性地开。一辆褐色货车正朝你开来。是的,开得很快,但也不过每小时四十五英里,你觉得最多五十英里,在估算了货车与你停车处的距离与货车速度之比后,你确信能够左转穿过路口毫无问题——但你必须动作迅速、立刻踩油门。然而你的计算,是基于你相信货车是以每小时四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驶来的,这实际上并不对。它开得要比那更快,至少有六十英里,或许甚至有六十五,因此,你刚左转开始匆忙穿过路口,货车已经出人意料地到了你跟前,而因为你正望向前方而不是你的右侧,你没有看见那货车正向你的车撞来——一次九十度的撞击,直接撞进前门副驾驶座一侧,你的妻子坐在那一边。这撞击是雷鸣般的、抽搐般的、灾难性的——一次响亮的爆炸,足以终结世界。你感觉仿佛宙斯朝你和你的家庭掷来一枚发光的闪电,而一瞬间之后车在旋转,失去了控制,发疯一般沿着街绕圈,直到撞上一根金属灯柱才戛然而止。随后一切陷入沉默,整个宇宙被沉默包裹起来,而当最终你又有能力思考时,你的第一个念头是你还活着。你望向妻子,看见她的眼睛睁着,她在呼吸,因此她也活着,然后你转身去看后座上的女儿,她也活着,被货车及灯柱的双重撞击从沉睡中惊醒,她坐了起来,用迷惑的大眼睛看着你,嘴唇比你见过的所有嘴唇都白,如同你现在正书写的那张纸一样白,于是你明白了她睡觉时裹着的被子和枕头救了她,人们睡觉时肌肉是彻底放松的这一事实救了她,所以没有骨折,头部没有接触到任何坚硬表面,因此她会没事的,的确没事,狗也没事,它也在被子和枕头里睡觉。然后你转回头又看了一眼妻子,她是离撞车最近的人,而从她坐在你身旁的样子看,那样安静、沉默、仿佛并不在周围环境里,你害怕她的头颈或许断了,她那颀长苗条的头颈,那美丽的头颈是她出众美貌的最佳象征。你问她感觉如何,是否感到疼痛,如果是的话哪里疼,但就算她勉强回答了你,她的回应也是含糊不清的,声音非常细小,你几乎听不见她说的话。现在,你开始意识到车外的喧嚣,事情在你周围发生,好几件事同时发生,最容易注意到的是驾驶货车的女人的尖叫声,她正在街上上蹿下跳,愤怒地指责你造成了这起事故。(后来你才知道她没有驾驶执照,那辆货车并不是她的,她还好几次与警察惹上了麻烦——这些都能解释她何以如此愤怒,因为她害怕犯法——但现在她站在那儿朝你大声叫嚷的时候,你被她的自私震惊了,惊讶于她甚至懒得问一下你和你的家人是否还好。)仿佛要抹杀这个女人(用你父亲的话来说,她既愚蠢又疯狂)的恶毒行为,一个小奇迹随即发生了。一个男人正沿着第四大道走,通常没有行人的要道上唯一的行人,与所有理性、所有逻辑、所有对于世界如何运转的假设不同的是,这个男人穿着医院里的白大褂,他是个年轻的医生,一个有着光滑褐色皮肤及俊朗脸庞的印度人,他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事,便靠近你的车,开始平静地与你妻子说话。车窗上不再有玻璃,这使他能够倚近小声与她说话,用他那安慰人的印度口音,你听见他问了神经科医生会问病人的所有标准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是几号?谁是总统?——你明白他正在竭尽所能使她保有意识,而不致陷入深度惊恐的状态。考虑到撞车的影响,你并不惊讶她暂时看不见任何颜色,她眼前的世界只可见到黑与白。这位医生,他不是幻影,而是个真实的人(但又怎能不去把他想象成一个圣人,前来拯救你的生命?),一直陪着她,直到救护车和急救队到达。现在你和女儿及杰克已经下了车,但你的妻子还不能移动,人人都担心她的头颈可能受伤,而当你站在那儿看着救火队员用一种名为“救生颚”的工具切开右前车门时,你端详着那辆毁坏的车,无法理解你们所有人何以仍在呼吸。车看起来像被碾碎的昆虫。所有四个轮胎都瘪了,摊展开,扭曲着,副驾驶座那侧凹了进去,而后侧,现在你才意识到那是撞上灯柱的那部分,已经皱成一团,后窗玻璃完全没了。慢慢地,救护人员把你的妻子绑在了一块木板上以使她固定不动,他们迅速将她搬进救护车,你和你女儿被放进另一辆救护车,然后你们所有人一起去往湾岭路德医疗中心的创伤单元。在两次CAT扫描和几个X光检查后,医生们宣布你妻子的背部或颈部没有任何骨折。很高兴,你们所有人都很高兴,然后,尽管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在你们一起离开医院时,你的妻子开玩笑似的报告说,负责做CAT扫描的医生对她说,她拥有他曾见过的最完美、最美丽的头颈。

自那天以来已经过去了八年半,对于这场事故你的妻子一次都没有责怪过你。她说开货车的女人开得太快因此该对发生的事负全责。但你知道不该赦免自己。是的,这女人的确开得太快,但最终那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你在不该冒险的时候冒了险,而那个判断失误继续令你充满了耻辱。因此你离开医院后发誓不再开车,因此在你几乎杀死家人的那天后你不再坐在方向盘前。并不是因为你不再信任自己,而是你觉得耻辱,因为你明白在一个近乎致命的瞬间,你几乎与那个撞向你的女人一样愚蠢而疯狂。

撞车两年后,你在法国小城阿尔勒,正要公开朗读你的一本书。和你一起露面的将是演员让—路易·特兰蒂尼昂(你的出版商的朋友),他会把那些你用英语朗读的段落,重新用法语译文朗读。双语朗读,在读者并非双语的国外是惯例,你们两人一段一段交替,一起读完你为这活动选择的那些书页。你很高兴能成为特兰蒂尼昂今晚的伙伴,因为你非常尊敬他的演技,而当你想起看过的他演的电影(贝托鲁奇的《同流者》,侯麦的《慕德家的一夜》,特吕弗的《情杀案中案》,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就说你最喜欢的几部),你很难说出另一个你更崇拜的欧洲演员的名字。你对他也怀有巨大的恻隐之心,因为你知道数年前他女儿被残忍谋杀,那件事广为人知,而你深切地觉察到他经历过、并在继续经历的可怕痛苦。和许多你认识及共事过的演员一样,特兰蒂尼昂是个害羞而寡言的人。并不是说他没有散发出善意友好的气息,而是同时他渐渐被自身包围,一个觉得与他人谈话很困难的人。此刻,你们俩正一起在台上排练当晚的表演,独自在那座巨大的教堂或前教堂里,朗读会将在那儿举行。特兰蒂尼昂的音色、他那嗓音的谐振让你印象深刻,那种把伟大的演员与普通好演员区别开来的音质,而听着你写下的词(不,不完全算是你的词语,而是你的词语被翻译成了另一种语言)经由那出色的嗓音乐器传达,带给了你巨大的愉悦感。在某一刻,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特兰蒂尼昂转向你,问你几岁。五十七,你说,随后,短暂的停顿之后,你问他几岁。七十四,他答道,随后,又一个短暂停顿后,你们俩重新开始工作。排练结束后,你和特兰蒂尼昂被带进教堂某处的一间房间,等待观众入座及表演开始。房间里有其他人,作品出版公司里的各位成员、活动组织者、你不认识的不知姓名的朋友,加起来差不多有一打男女。你坐在椅子上,没有和人讲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看房间里的人,然后你看见了特兰蒂尼昂,在离你约十英尺远的地方,同样安静地坐着,托腮向下看着地板,显然陷入了沉思。最终,他抬头,看见了你,带着意想不到的诚恳郑重说道:“保罗,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五十七岁时,我感觉老了。而现在,七十四岁时,我反而觉得比那时年轻了不少。”他的话令你迷惑。你不理解他想要告诉你什么,但你感觉到这对于他很重要,他正试图与你分享某样重要的东西,而正是那个缘故,你没有要求他解释他的意思。在过去近七年里,你一直继续思索着他的话,尽管你依然不确切知道它们的意思,但有一些闪光,一些微小的时刻,你觉得几乎参透了他对你说的真相。也许就这样简单:一个男人在五十七岁时比七十四岁时更害怕死亡。又或者他在你身上看见了某种令他担心的东西:在2002年那段可怕的岁月里发生的事的残存痕迹。实际上现在六十三岁的你感觉比五十五岁时更强壮了。脚的问题早就不再有了。多年来恐慌症也没有再发作,而你的眼睛,虽然时而还会出点状况,也不像从前那样频繁了。还要说的是:不再有撞车事故,也不再有父母可以哀悼。

三十二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从现在这分钟算起几乎半生以前,你父亲在前一晚去世的消息传来,另一个1月的雪夜,就像这一晚,冷风,恶劣的天气,所有这些都一样,时间在走但又没有在走,一切变了然而一切又没变,噢不,他没有这运气活到七十四岁。他六十六岁,而因为你一直觉得他定能长命百岁,对于清除始终横亘于你们之间的迷雾从来没有紧迫感,因此,当他的死讯突如其来时,你有一种未了却的感觉,那种话语未被说出、机会永远失去的空洞的挫败感。他在床上与女朋友做爱时死去,他是个健康的人,但他的心脏莫名停止了工作。在1979年那个1月的日子之后的那些年里,有无数男人告诉过你这是最好的死法(小死变成了真死),但没有女人这么说,而你自己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死法,当你想起葬礼上父亲的女友及其创伤的眼神时(对,她告诉你,真的很可怕,这是她曾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事),你祈祷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你妻子身上。到今天已是三十二年前,而你一直都在后悔那太过突然的告别,因为你父亲没有活得足够长,没能看见他那笨拙、不实际的儿子最终没有穷愁潦倒,他一直担心你会那样,再多活几年或许就能令他足以理解这点,而你觉得伤感,当六十六岁的父亲在女友怀中死去时,你仍在多线奋斗,仍在遭受失败的羞辱。

不,你不想死,即使你接近了父亲生命告终时的年纪,你还未曾打电话给任何墓地安排后事,没有丢弃任何一本你肯定自己不会再读的书,还没开始清清嗓子道别。然而,十三年前,就在你五十岁生日后一个月,你坐在楼下书房里吃一个吞拿鱼三明治当午餐时,你如今称为假心脏病的病发作了,一段漫长的不断加重的疼痛漫过你的胸膛及至左臂升到颚部,心脏紊乱及损伤的经典症状,是那种可以在几分钟内终结人的生命的冠状动脉梗塞,当疼痛持续增长,愈演愈烈,你的身体内部及胸口如火中烧时,你被这猛烈发作弄得虚弱而晕眩,蹒跚着站起,双手抓牢栏杆缓慢地爬上楼梯,倒在楼梯顶端的客厅地板上,那时你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妻子求救。她从顶楼奔下来,当她看见你仰面躺在那儿时,她抱起并扶着你,问你哪儿疼,告诉你她会打电话给医生,而当你仰头望着她的脸,你深信自己将要死去,因为那样强烈的疼痛只会意味着死,但奇怪的是,也许这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最奇怪的事,你并不害怕,实际上你很平静,对于你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完全接受,你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现在你即将死去,而也许死亡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糟,因为在这儿你在你爱的女人怀里,如果你现在必定要死去,就想想自己也有幸活了五十年。你被送往医院,整夜都在急症室床上,每四小时验一次血,到了第二天早上,心脏病已经变成了食道发炎,这无疑是因为你三明治里浓重的柠檬汁而加重的。你的生命已经归还给你,你的心脏复原了正常跳动着,而最好的消息,是你懂得了死亡不再是你会害怕的东西,人之将死时,他的存在会变成另一区的意识,而他有能力接受。或者说你是这样想的。五年之后,当你的恐慌症第一次发作时,那种突然的、野兽般的发作撕裂你的身体,令你倒在地上,你却一点都不平静不接受。那时你也想你快要死了,但这一次你恐惧地嚎叫,比你生命里任何一次都害怕。其他区域的意识原来不过如此,于是你静静离开了泪谷。你躺在地板上嚎叫,撕心裂肺地嚎叫,因为死亡在你身体里但你不想死。

雪,过去这些天、这些星期里下了那么多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纽约降雪已达五十六英寸。八个风暴,九个风暴,到现在你已经记不清了,而整个1月,布鲁克林最常听见的歌是铲除人行道厚冰块的铲子制造的街头音乐。无节制的冷(有一天早上只有三度),小雨和细雨,迷雾和半融的雪,持续的烈风,但最主要的还是雪,它不融化,而当风暴一个接着另一个到来时,你后院的枝条和树木全都裹上了越来越长、越来越重的雪须。是的,这似乎要变成那些冬天里的一个,但尽管寒冷不适,尽管你无用地渴望春天,你依然忍不住佩服这场气象大戏的活力,于是你继续以男孩时期同样的敬畏望着飘落的雪。

打打闹闹。那是现在你思考童年乐趣(与痛苦相对)时会想起的词。与父亲摔跤,是难得的情形,因为在你醒着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很少在家(你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去上班了,而在你已经上床睡觉后他才回家),但或许正因如此才更难忘,他的身体和肌肉有着非同寻常的尺寸,当你抓住他的手臂时他是如此巨大,在近身肉搏中你努力想击败这位新泽西之王,还有比你年长四岁的表兄,在那些周日下午你与家人拜访叔叔阿姨家时,同样有过度的身体运动,你和他在地板上打滚,享受身体的快乐,放纵的快乐。奔跑。奔跑、跳跃、攀爬。奔跑,直到你感觉肺要炸了,直到你肋部疼痛。日复一日直至傍晚,那漫长的、渐渐隐没的夏日黄昏,而你在外面草地上,全力奔跑着,脉搏在耳朵里跳动,风扑面而来。再后来,擒抱橄榄球,骑马游戏,踢罐游戏,城堡之王,夺旗游戏。你和朋友们那样敏捷,那样灵活,那样热衷于打仗游戏,以至于你们以无情的野性彼此攻击,一个个小身体压向另一些小身体,把彼此撞倒在地,推拉手臂,攫住头颈,又推又绊,用任何方法所有方法赢得游戏——你们很多人是动物,彻头彻尾的野生动物。但那时候你睡得多香啊。关灯,闭眼……然后明天见。

更微妙,更美好,从长远来看更令人满足的,是你不断提高的棒球技术,体育运动中最不暴力的,也是你从六七岁起就开始热爱的。接球和投球,防守地滚球,学习在一场比赛整个进程的每个时刻如何站位,取决于有多少次出局,有几位跑垒员在垒,以及预判当球朝你的方向击来时必须做的事:投向本垒,投向二垒,试图双杀,又或者,因为你身为游击手,要在一次垒打后跑进左外野,随后迅速转身投一个接力长球到场上的正确地点。不管球评人会怎么想,没有一刻是沉闷的:在一种总是在期待的状态下做好准备,总是准备着,脑子里充满各种可能,随后是突然爆发,球朝你飞速而来,亟需做必须要做的事,需要快速反应来完成工作,需要细腻的感觉捞起击向你左侧或右侧的触地球,并将之准确有力地掷向一垒。但最大的快感莫过于击球,摆好阵势,注视着投手正面投球,然后笔直地击球,感觉球与球棒的主要部位接触,在追随身体的摆动、看着球飞向外野深处时聆听那击球声——不,没有一种感觉能与之媲美,没有什么如此接近那一刹的狂喜,而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愈来愈擅此道,所以有许多这样的时刻,你为这些时刻而活,其他一切都无法相比,你完全陷入这无意义的男孩运动之中,但在过去,那是你快乐的顶点,是你的身体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

在性成为影响因素之前的那些年,你还没有理解两腿之间的微型救火队员除了帮助你清空膀胱外还有何他用。一定也是在1952年,但也可能稍早或稍晚一些,你问母亲所有的孩子都会问父母的那个问题,那个“孩子从哪儿来”的标准问题,也就是说你是从哪儿来的,是以怎样神秘的过程进入这世界成为一个人类的?你母亲的回答是那样抽象,那样闪烁其词,那样隐喻,以至于令你完全困惑不解。她说:父亲在母亲身体里播下种子,而渐渐地,孩子开始生长。在你生命的这个时点上,你唯一熟悉的种子是种花和蔬菜的,农夫在耕种季节撒在大片田地上、在秋天开始新一轮收获的那种。你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幅图景:父亲打扮成农夫的样子,穿着蓝色外套、头上戴一顶草帽的卡通版农夫,肩上扛着大耙走着,在乡间不知何处迈着轻快而漫不经心的步伐走着,正在去播种的路上。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每当有人提及孩子话题时,这便是你看见的图像:父亲作为农夫,穿着蓝色外套戴着破旧草帽,肩上扛着耙。但是,你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种子总是种在地里的,要么种在花园里、要么就是大田地里,而因为你母亲既不是花园也不是田地,你不明白该如何做这生命事实的园艺演示。有可能有别人比那时的你更笨吗?你是个小笨孩,缺少再问一遍问题的智慧,但事实是你乐于把父亲想象成一位农夫,乐于看着他穿着荒诞的衣裳,总而言之,如果母亲对你的问题真的给一个更准确的回答的话,很可能你也未必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在这次与母亲的对话之前或之后几周或几月,用玩具耙撞你头的邻家小男孩莫名失踪了。他发了疯的母亲冲进你家后院叫你和你的朋友去找他,于是你们一同出发,闯进被你用作秘密躲藏地的野生灌木及缠绕着灌木丛的交杂之地,大声呼唤男孩的名字,他叫迈克尔,虽然大家一般都叫他小子或野兽——一个把迄今为止的人生全部奉献给恐怖主义及暴力行径的侏儒重犯。你进入一块密集的灌木丛,拨开挡脸的树叶、分开枝条前进,满心期待这位落跑阿飞蜷缩在你脚下,但你找到的只是一窝黄蜂或马蜂,你不小心踩到的,而几秒钟后你被这些蜇人的生物吞噬了,它们攻击你的脸和手臂,甚至当你试图把它们赶走时,另外一些爬进了你的衣服,刺向你的大腿、胸膛和后背。可怕的痛。你跑出灌木丛到后院的草地上,毫无疑问在死命狂叫着,而你的母亲在那儿,她看了你一眼后立刻开始剥下你的衣服,而当没有东西再蜇你时,她一把将你赤裸的身体猛拽入怀中,与你一起朝屋里奔去。一到室内,她就抱你上楼,打开水龙头,给你洗了个很冷的冷水澡。

男孩找到了。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在自己家里被发现的,睡在客厅地板上,要么是躲在沙发后面或是蜷缩在桌子底下,但假如你需要他没在那天死去或消失的进一步证据,那你只需回想四五年之后的那个下午,那时你患流感卧床,穿着密不透风的睡衣度过的那种倦怠的病休日,发着烧,每隔四小时吃一次阿司匹林,想念着你的朋友,他们已经放了学,毫无疑问正在格罗夫公园打皮卡棒球,因为阳光耀眼天气和暖,是理想的适合打棒球的下午。你九岁或十岁,而你在半个多世纪后的现在记起,当时你独自在家。室外后院里,家狗拴着父亲为它搭建的绳索,在草地上打瞌睡。在两年多或更长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非常喜欢他——欢闹的年轻猎兔犬,喜欢冒险,有追逐汽车的疯狂倾向。他已经被撞过一次,左后腿严重受伤以至于再也不能用了,这使他变成了一只三脚狗,在你看来是只虚张声势的盗版狗,但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残疾,即使用三只脚,他仍然能跑得比邻居的四脚狗快。于是你躺在楼上房间的床上,深信你的残疾狗被安全地拴在后院绳索上,而那时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在静默中爆发:在你家门口的急刹车声,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高亢的痛苦嚎叫,痛苦的狗的嚎叫,而从那狗的声音判断,你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你的狗。你跳下床奔出屋子,小子在那儿,那个野兽,他向你承认是他解开了狗的绳索因为他“想和他玩耍”,还有那个开车的男人,一个非常紧张深感不安的人,对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说他别无选择,男孩和狗直直冲到了马路中央,要么撞向男孩要么撞狗,因此他转向撞了狗,而那是你的狗,那几乎惨白的狗躺在黑漆漆的街道中央,死了,而当你把它拾起抱进屋里时,你对自己说,不,这男人错了,他本应该撞那个男孩而不是狗,他本该撞死那个男孩,你对于这男孩对你的狗所做的事是如此愤怒,你无法停下来思考,这是你生平第一次希望另一个人类去死。

当然,有打架。没人能渡过男孩时期而不打些架,或打很多架,而当你想到参与其中的那些争斗与对抗,打出或被打出的鼻血,那打向腹部、重击膈部的几拳,愚蠢地夹住头、把手弯曲到背部,令你和对手在地上乱爬时,你想不起有哪怕一次是你起的头,因为你厌恶关于打架的一切,但因为身边某处总会有个恶棍,有某个无脑的恶霸以威胁、挑衅、侮辱激怒你,有几次你觉得必须要维护自己,即使你是较小的那个,几乎肯定要被揍。你热爱橄榄球和夺蛙游戏式的模拟战争,那种不顾一切冲向本垒捕手的杂乱情形,但真正的打架让你恶心。它注定会带来太多情绪后果,在它引起的怒火中太过痛苦,甚至当你胜利时,你也总会想在之后大哭一场。在暑期营里的一个男孩从小屋椽上跳下攻击你、而你以牙还牙把他撞向木桌结果摔断了他的手臂后,用“要么揍要么被揍”的方法解决争端对你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你那时十岁,而在那一刻之后你尽量远离打架,但打架继续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至少直到你十三岁,那时你终于明白你可以打败任何一个男孩,只要用膝盖顶住他的睾丸,用你能够集结的所有力量顶向他的裆部,就那样,只要几秒钟工夫,打斗就会结束。你取得了“肮脏战者”的名声,或许多少有点道理,但你像那样打架只是因为你不想打架,而在一两场这样的打斗后,消息传开,再也没有人来攻击你了。你十三岁就永久退出了拳坛。

不再和男孩打架,但对女孩有持续的热情,亲吻女孩,与女孩牵手,始于你的青春期开始前很久,在男孩本不该对这些事感兴趣的时候。早在幼儿园班级里你就爱上了一个金色马尾辫女孩(她的名字叫卡西),你总是热衷于接吻,而即使在那时,五六岁的年纪,你和卡西就会时不时接吻了——当然,是纯真的轻吻,但即使那样已有深深的愉悦感。在所谓潜伏期的那几年,你的朋友们还都在公开鄙视女孩。他们会嘲笑她们,捉弄她们,捏她们,然后拉起她们的裙子,但你从未感觉到那种反感,从不会让自己参与这些攻击,而在你生命中的整个早期语法学校时期(也就是说,直到十二岁,那时你头上绑着浸染着血的绷带,举着美国国旗,参加班级毕业典礼),你继续臣服于对于女孩的各种迷恋之中,如帕蒂、苏西、戴尔、简和埃塞尔。仅止于接吻和牵手,当然(生理上你还无法性交,性的机制对于你还相当模糊,因为你直到十四岁前还尚未完全性成熟),但到你毕业的时候,接吻已经变得非常激烈。在你进入初中之前的最后一年里,有一些舞会和无伴侣的派对,几乎每个周末,你和那帮十五或二十个朋友会受邀去某人家中,在那些郊外客厅及装修好的地下室里,还未性成熟的男孩与乳房刚发育的女孩会伴着最新摇滚乐(1958及1959年的流行曲)跳舞,最后,当夜晚渐逝,灯光会被调暗,音乐停止,男孩女孩们结对在房间的隐蔽角落里,疯狂地接吻抚摸,直到回家的时刻到来。那一年你学会了很多唇舌之事,懂得了享受怀抱女孩身体、感受女孩环抱的愉悦,但充其量就是这些。有不能被跨越的线,而那时你还乐于不去跨越它。不是因为你害怕,而是因为你还从没有想到。

最后,你冲过男孩期到青春期门槛的那天到来了,而既然你已经感受了那种感觉,既然发现了你的救火队员老朋友其实是神圣祝福的代理人,你生活其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因为那感觉的狂喜赋予了生命新的目标,一个新的活着的理由。阳具迷恋的年代开始了。像游荡在世上的每一个其他男人一样,你慑服于发生在身体里的奇妙转变。在大部分日子里,你很难想到别的事——在有些日子里,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尽管如此,当你回忆起紧接着转型期的那些年,你会突然觉得当时是多么谨慎保守。尽管你充满热忱,尽管你不断追求初中及高中里的女孩,与凯伦、佩吉、琳达、布赖恩娜、卡罗尔、萨丽、鲁思、帕姆、斯塔尔、杰基、玛丽和龙尼调过情、有过几段罗曼史,但你的情色冒险非常平淡无奇,差不多只超出你十二岁时经历的边缘性行为一小步。也许你不太走运,或者你不够大胆,但你倾向于认为与时间和地点更加有关,1960年代初的中产阶级郊外小城,潜规则是女孩并不委身于男孩,好女孩要维护自己的名声,而界限划在亲吻及爱抚这儿,即最不危险的爱抚形式,也就是说,男孩的手放在穿着两三层衣服的乳房上,一件毛衣(取决于季节)、一件衬衫和一个胸罩,想把手伸进衬衫里的男孩只会徒增烦恼,更不用说探入胸罩里的禁地,因为那只手会被想维护好名声的女孩迅速推开,就算那个女孩也和男孩一样偷偷希望这只手在那儿。有多少次你以这样的方式遭拒啊,你想,你的手有过多少次伸向裙子和衬衫的枉然之旅,又有多少次在大门口被拒的、朝向裸露肌肤领地的半途旅行?这便是你早期情色生活的悲惨状况。不允许裸露肌肤,没有衣衫褪尽,最后,忘了吧,生殖器在你玩的游戏里一无所用。就这样你和琳达继续接吻,接吻并更多地接吻,一直吻到你的嘴唇开裂,口水滑向脸颊,而与此同时你祈祷裤子里突出的勃起不会爆炸。

你生活在沮丧的折磨和无休止的性唤起中,在1961到1962年的每个月份都打破了北美手淫纪录,一种并非基于选择而是条件所迫的体外射精,困在你不断成长、不断成熟的身体里的那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十三岁少年,现在变成了五英尺十英寸的十五岁少年,或许,还是个男孩,但已经是个在男人躯壳里的男孩,每周刮若干次胡子,有体毛在前臂和大腿上,腋窝下,还有阴毛,因为不再处于发育期而几乎完全成熟了,而尽管你伴着功课及体育运动逐渐成长并进一步走进了书的宇宙,你的生活依然由被压制的性饥渴主导,你觉得其实饥渴得要死,没有比尽快失去童贞更重要的抱负了,对于你痛苦而饥渴的自我,也没有更核心的目标了。无论如何,这是你的欲望,但没有白纸黑字写着欲望必须被满足,于是折磨继续,从1962年精神错乱般的克制一直到1963年的秋天,最后,终于终于,一个机会自己出现了,尽管不算理想,根本不是你一直想象的样子,你仍然毫不犹豫地说了是。你十六岁。七八月间,你在纽约上州的一个夏日营里当侍者,而那个做搭档的家伙,一个有趣的语速很快的、来自皇后区的孩子(一个对纽约街道了如指掌的城市男孩——而你恰恰相反,几乎一无所知),打电话告诉你,他有上西城一间妓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你愿意他会为你预约,而因为你的确想,接下去的周六你乘巴士进城,在一栋1980年代中兴建的公寓楼前见你的朋友,就在河边不远处。这是9月下旬一个潮湿的飘着细雨的午后,一切都是灰烂的,要撑伞的天气,或至少是个要戴帽子的日子,但你既没撑伞也没有戴帽子,即使如此也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因为现在你最不关心的就是天气了。妓院这个词在你脑海中唤起了一系列诱人的图景,你期待着走进一栋装修豪华的大型建筑,有红色绒面墙壁和十五或二十名诱人的少女(是哪部糟糕的电影把那种想法放进你的大脑?),而当你和你的朋友踏进电梯时,那电梯是全纽约最慢最脏且充斥着涂鸦痕迹的,你迅速调整了期望值。结果,豪华妓院是一间破旧的一室户小公寓,那儿只有两个女人,女房东凯,一个快五十岁的丰满黑人女子,她以一个热情的拥抱欢迎你的朋友,就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以及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也是黑人,看起来像二十或二十二岁左右。她们俩都坐在小厨房的长凳上,未及地的薄帘将厨房与卧室区隔开来,两人都穿着彩色的丝绸长袍,而让你松了口气的是,年轻的那个非常有吸引力,有漂亮的脸庞,或许甚至算得上美丽。凯宣布了价目(十五美金?二十美金?)随后问你和你的朋友谁想先来。不,不,你的朋友笑道,他只是来打酱油的(无疑皇后区的女孩脱起衣服来要比新泽西的女孩爽快),于是凯转向你,说你可以选择她或者她的年轻同事,而当你没有选择凯时,她看起来也并未被冒犯——只是耸耸肩,微笑着,摊手说道,“来点小钱,亲爱的”,这时你伸进口袋掏出你欠她的那十五或二十美金。你和年轻的那个(不知是太羞涩还是太紧张,你忘了问她的名字,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年来她对你来说是没有名字的)走进了另一间房间,凯在你们身后拉上了帘子。女孩把你带向角落里的床,她滑下长袍并把它扔在椅子上,而你生命中首次看见了裸体女人。一个美丽的裸体女人,实际上,是一个有着极美身体的年轻女人,有美好的乳房,美好的手臂和肩膀,美好的后背,美好的臀部,美好的腿,在三年漫长的沮丧失败的年月后,你开始感到快乐,如同青春期开始以来你感到的任何快乐一样。那女孩指导你脱下衣服,然后你们两个一起躺在床上,都赤身裸体,而你真正想要的,至少暂时来说,是触摸她亲吻她感受她肌肤的润滑,那真是无比润滑的肌肤,那样润滑以至于你只是把手放在她身上就颤抖了,但亲吻不是其中一项,因为妓女是不与她们的顾客亲嘴的,而且妓女对前戏没有兴趣,对仅仅为了愉悦本身的触摸与被触摸没有兴趣,因为在这情形下的性不是愉悦而是工作,而客人越快干完付了钱要干的事越好。她知道这是你的第一次,你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绝对新手,于是她和善耐心地待你,你觉得,她是个好人,假如她想立刻进入正题,没问题,你会再愿意不过按她的规则玩,因为毫无疑问你已经准备好了,从你看见她脱下长袍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勃起,因此,当她仰面躺下时,你开心地爬到她身上,让她引领你的阴茎进入那多少年来它一直渴望去的地方。好,一切都很好,就像你一直想象的那么好,不,甚至更好,好得多,而在那开头一小会儿一切都很好,那时候似乎只要几秒工夫你就能干完,但随后你意识到凯与你的朋友在厨房里说说笑笑,那儿离床不过十到十二英尺,而一旦你意识到了他们,你开始觉得分心,而一旦你的大脑开始离开手头的任务,你就能感受到那女孩有多厌烦,对她而言这整个活儿是多累人,而尽管你躺在她上面,她也根本不在你身边,她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随后,她失去了耐心,问你是否可以结束,当然,你说可以,二十秒之后她又一次问你,而你说,好的,当然可以,但接下去她再对你说话时,她说:“出来吧,让我来帮你打飞机。你们这些小子,你们整天打飞机,但到了来真的时候,你们又一点都不懂。”于是你让她为你打飞机射精,这完全与过去三年里你对自己做的事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小差别:用她的手比你的手更舒服。

你没有再回去过。在接下去的一年半里,你继续与毛衣、外套和胸罩缠斗,继续亲吻抚摸并与不当射精做斗争,随后,在十八岁时,你放纵自己翘掉了高中的最后两个月课——先是生了单核细胞增多症,令你5月的大部分时光都体弱卧床,随后在你们班毕业三周前,乘坐一艘学生船前往欧洲。学校领导允许你这样做,是因为你的成绩好并已被秋季大学录取,因此你就去了,照你的理解9月初就会回来参加期终考试并正式获得毕业文凭。在1965年,飞机是一种昂贵的旅行方式,但学生船不是,而因为你的预算很紧(过去两年暑期打工挣来的钱),你选择了“奥里莉亚”号,从纽约到勒阿弗尔需要缓慢的九天。船上大约有三百名学生,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完成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业,这意味着大部分人都比你年长一些,而你和乘客伙伴们缓慢跨越大西洋时几乎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以睡觉、吃饭、看书和电影填充时间,而再自然不过、如今在你看来无可避免的是,三百多个十八到二十一岁间的年轻人脑子里应该大多充满了性。近乎无聊,一次风平浪静的海洋旅行的倦怠,明白船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而在那儿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影响——所有这些元素结合起来制造出一种无防备的感官享乐的气氛。第一天太阳还没落山,调情就开始了,而他们继续着,直到二百小时后船靠岸。这是公海上一座漂浮的淫乱宫殿,情侣们在黑漆漆的船舱里溜进溜出,男孩女孩们交换伴侣度过一天又一天,而在这次航程中你和别人睡了两次,每次都是与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孩,与那些和你在新泽西一起长大的好女孩并无二致,但这些女孩来自纽约,因此更老练,比来自你家乡的那些爱用手势的处女更有经验,而因为彼此都相当吸引,第一次是你和蕾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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