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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30 23:5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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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漠月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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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香草

遍地香草试读:

谎花

一群羊是早晨放出去的。

在草滩上走过一遍后,一群羊再掉头往回走,就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哪怕有一小片云呢?一小片云都没有,阳光亮得把天空烧成了一张白纸。羊娃子走在羊群的前面,步子迈得又碎又快,宽大的裤角掠过一束又一束干枯的草根,热烘烘的气浪裹着草根上的尘土直往上蹿,扑到脸面上时便带着一种厚重的质感。羊群跟得紧,一个个都是争先恐后的样子。在草滩上走过一遍的羊,其实还没混上个饱肚子,就早早地渴了,满脑子里都是那清凌凌凉飕飕的井水。按说放羊的人是跟在羊群后面的,羊娃子现在却走在羊群的前面,倒像是让一群羊赶着,无奈地在草滩上奔跑,看上去很是滑稽好笑,显得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水井在土屋的后面,连着一个偌大的黑色的粪场。水进上那吊一块青石板的卧杆儿已经在动了,动得七上八下点头哈腰的。站在井口上的人自然是羊娃子的母亲,母亲弯下腰又挺起身时,手里捋着的一根井绳就随着往上扬的卧杆儿绷直了。系在绳梢子上的帆布兜子湿漉漉地鼓胀着,先是悠然地升出井口,贴住槽头时便瘪了,水漫进槽里去的那个瞬间,有一道白线在阳光下又白又亮地一闪,然后轰隆一声响。槽里的水逐渐地满了起来,满了的水在槽里涟漪出一阵清凉的同时,也把声音缓慢地扩散出去传向远处,传进羊和羊娃子的耳朵里去。一群羊就加快速度,开始奔跑起来了。一群羊再也顾不得率领着它们的羊娃子了,乱纷纷地从他身旁蹿跳而去,仿佛突然之间受到了什么不小的惊吓或者骚扰。羊娃子被一群奔跑的白花花的羊晃得头晕目眩,像在云里雾里飘摇。羊娃子心想,我也得找个地方歇缓一阵子去。

羊娃子其实并不累,只是想图个清静。

去哪里歇缓呢?羊娃子不想去屋里,尽管屋里有一壶早就放凉了的茶水,还有一小罐白糖,放了白糖的凉茶既解渴又提精神。可是,屋里被父亲霸占了。天热得很,正午的时分没有一丝儿风,躺在炕上的父亲光着膀子,只穿个油乎乎的裤衩子,打着遮天蔽日的呼噜,旁边的小炕桌上还蹲着一只鬼兮兮的烧酒瓶子。瓶子快要空了,里面的烧酒都灌进了父亲的肚子。在满屋子的酒气里,父亲的肚子剧烈地起伏着,一只蛤蟆似的。羊娃子感觉父亲就是一只蛤蟆,一只打着呼噜的癞蛤蟆醉蛤蟆,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比一只真正的癞蛤蟆还要难看。父亲在醒来的间歇要静上一小会儿,接下来就开始大声地吼骂,骂天骂地,骂干旱的草滩。这个夏天里,几乎没有落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雨。天难得地阴上一阵子,很快又云开日朗。云像撒欢的羊一样跑远了,日头就在天上笑眯眯地戏弄人哩。草滩上白生生的,和冬天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基本上还就是冬天的样子,逢上刮风的时候遍地都是翻滚的黄土和细沙。羊吃不上青草,羊瘦成了灯笼,若不是让一层毛给罩着,都能在阳光下透出亮来。羊就嚼那长枪短棍似的枯草根,就一个劲儿地喝水,一个劲儿地拉稀,走路摇摇摆摆的像醉鬼。

骂罢了天地,骂罢了草滩,父亲紧接着还要骂一骂母亲,同时捎带上羊娃子。

父亲骂羊娃子时,并没有什么很具体的内容,也就是骂一骂而已。羊娃子一声不吭,心里却说,你成天到晚躺在炕上骂人,躺得展脱脱地骂人,也不嫌累得慌?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到井上去,帮母亲打一打水、饮一饮羊。羊娃子很不满意父亲,替母亲也替自己感到委屈。又不敢反驳父亲,就有了逃避的意思,意思是眼不见耳不闻,你爱咋骂就咋骂去,听不见就等于没有骂。父亲骂母亲就不同了,骂得很实质也很具体,骂着骂着就骂到了一件事情上。父亲是这样骂的:你整天唠叨着种西瓜,苦没有少受,瞧你种下的西瓜,光长秧子不结瓜,这和女人不生娃娃有啥两样?

是这样的,父亲骂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和根据。

开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吵吵嚷嚷地要种西瓜了。说是天大地大的,随便找一块地方开出来,就能种西瓜。母亲还说种西瓜这件事情她都想了好些年,从嫁过来的那年就开始想上了,想得后来眼睛一闭上,到处都是西瓜。溜圆的碧绿的大西瓜在梦中包围了母亲,母亲在半夜里馋得直流口水,口水把半个枕头都浸湿了。有一天早晨起来,母亲就给父亲说了,说得声情并茂。父亲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拿在手里的一块死面饼子也跟着颤抖起来。父亲并没有把母亲的想法当一回事,说是女人这种东西,跟家养的猫一样,天生嘴馋,嘴里没个嚼的东西就颠三倒四地做梦。有那做梦的工夫,还不如多生上几个娃娃。

父亲还说,我在这天大地大的牧区放了大半辈子羊,就没见谁种过西瓜,种草还差不多。草都没人去种,那西瓜就更没人去种了,牧区毕竟不是农村,这叫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把一群羊放得好端端的,不比干啥强?要啥有啥。母亲说,你说要啥有啥,大夏天的我就想要一颗西瓜尝尝,绿皮红瓤黑籽儿的大西瓜,你有吗?父亲说,你天生的苦命,难道羊肉不比西瓜好吃?母亲说,羊肉是羊肉,西瓜是西瓜,你能把羊肉和西瓜炖进一口锅里煮吗?母亲还目光悠悠地说,我嫁过来都这些年了,就想吃一颗西瓜。我都忘了西瓜是在秧子上结的还是在树上结的。父亲就龇牙咧嘴地说,你种去你种去,你能在不长一棵树的地方种出西瓜,我就能让羊群里的羝羊下羔。

母亲和父亲因为种西瓜的事情拌嘴的时候,羊娃子正坐在炕桌前喝一碗黄米粥,粥里无油无肉,味道寡淡。开春没有几天,外面冷得春寒料峭,屋里生着火炉子,羊娃子的鼻子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母亲就对羊娃子说,你想不想吃西瓜?羊娃子说想吃,同时又觉得西瓜这种东西好是好,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就很不信任地看着母亲笑了,暗下里站在了父亲这一边。

没想到的是,母亲却当了真。

第二天麻麻亮,母亲就去了屋后的艾莱山里,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艾莱山里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山水沟,沟岸长下了许多的野杏树。野杏树的枝条上布满了坚硬的尖刺,不要说羊了,连骆驼这样的大牲畜都不敢靠近野杏树,躲得远远的。母亲去了多半日,回来的时候身后有了一大捆布满尖刺的野杏树枝,让一根羊毛绳子拖着,老鼠拉木锨似的,在草滩上攘起一溜儿狼烟似的尘土。再看母亲的脸和手,被野杏树上的尖刺划得到处是血印子。天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脸上的血印子冻黑了,还结了一层蚯蚓样的痂。羊娃子看着心疼,嘴上却不说什么,晚间钻被窝睡觉前,找来一小坨儿绵羊油烤热抹在母亲的脸上和手上。这民间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偏方还真的是很管用,不几天母亲脸上的血痂就开始脱落了,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粉红。母亲就这样拖了几十趟野杏树枝,一个小小的西瓜园子的园墙便竖起在离水井不远的地方了。父亲呢,并不为母亲的行为所动,依然躺在炕上喝烧酒打呼噜,那意思是等着看母亲的笑话。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就不愿和父亲再争论什么,在父亲的骂声中该干啥干啥,有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母亲害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父亲,将那好不容易叉起来的园墙给拆了,把野杏树枝当做柴火给烧了。其实,羊娃子后来是向着母亲的,认为母亲也是受了委屈的。羊娃子想,种西瓜有什么不好呢?也未必就种不出西瓜来。羊娃子很想和父亲讲一讲这个道理,甚至很想劝说父亲从炕上坐起来,端端正正地走出屋门,踏踏实实地帮一帮母亲。羊娃子想得很有力量,却不敢付诸行动,他总归还是怕着父亲的,尽管父亲骂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很实质的内容,只是捎带一下而已。再后来,母亲就在父亲断断续续的骂声中,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的日子里,在那个小小的园子里开了地施了肥浇了水,把从沙漠那边的农村老家捎回来的西瓜籽种了进去。

种了两趟西瓜。

就两趟?

就两趟。

母亲说,够了够了,一家三口能吃多少呢?

两趟西瓜就够了。

母亲是兴奋的,脸上有一种平日里少见的幸福和满足,走路都变得很轻盈的样子。在这样一个春天和夏天里,母亲终于将她想了好多年的愿望种进了土里,然后等待着这个愿望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变成实实在在的绿皮红瓤黑籽儿的大西瓜。这样的果当然不会是结在树上的,而是结在秧子上的,准确地说是结在西瓜秧子上的。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这样的结果就只能是西瓜,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偶尔路过的其他牧人,看见水井旁边多了一样事物,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被一圈野杏树枝包围起来的园子,忍不住有一点好奇。说这是羊圈吗?是羊圈就不应该砌在这里,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羊圈离水井远一些才好啊。母亲说这不是羊圈,我们家的羊圈大得很,用不着再砌一个羊圈。牧人又问,这不是羊圈是什么呢?母亲说,这不是羊圈这是种西瓜的园子。怎么可能呢?母亲就又很认真地说,你没看见里面都开了地浇了水吗?我把西瓜籽都种进去了。问话的牧人一下子大笑起来,笑罢后又满眼狐疑地看一看母亲,然后扬长而去。后来,就有人对父亲说,你的女人疯了。父亲也说,我的女人疯了,我的儿子也疯了,小疯子跟上大疯子扬场哩。

不过,父亲还是有一些惊讶。

当父亲看见园子里终于出现一片浓郁而青翠的西瓜秧子时,那喝惯了烧酒骂惯了人的嘴张开来,张成了一个醒目的丑陋的黑洞,许久都合不拢。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那西瓜秧子说长还真的长出来了,而且是在不长一棵树的地方,而且是一片浓郁和青翠,甚至还开出了一些黄色的花朵。母亲看了那黑洞一眼,将遮在眼睛上的一缕头发往旁边撩一撩,就咯咯咯咯地笑了,笑得连头顶上的阳光都格外灿烂了。

母亲其实并没有怎么笑父亲,这么个从早到晚把烧酒当水喝的人,把骂人当下酒菜的人,有多少笑头呢?一点笑头都没有。母亲显然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而这样的事情才值得让母亲很开心地笑上一场。母亲是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母亲就将一双被风沙吹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抬起来,将目光扯成一道丝线,伸得很远很远,越过了高高低低的艾莱山,越过了海海漫漫的腾格里大沙漠,整个的人便也缥缥缈缈地远去了。母亲那一阵子变成了一只鸟在阳光下在白云上飞翔,后来终于落在了一棵大树上。树也许是柳树或者榆树,也许是白杨树或者沙枣树,总之都是老家的树,老家的房前屋后田垅地头长满了这样的树,随便落在哪一棵树上都行,因为都是老家的树。母亲这时又从老家的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家的地上,老家的地很柔软也很温暖。落在地上的母亲这时又由一只鸟还原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活泼泼的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还没出嫁的女儿家。母亲走进了生她养她的老家,那个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叫东湖湾的小村子。村子里不仅有大片的树林,更有大片的农田,大片的农田里不仅长着麦子、玉米、高粱、茴香和葵花,也长着西瓜。母亲哪儿都没去,母亲闻着麦子开始黄熟的清香,径直地来到了西瓜地,活泼泼地站在了浓郁而青翠的西瓜地里。

是的,老家的村子和母亲现在生活的牧区隔着一道巨大的沙漠,相距千里之遥。那年的秋天,母亲让一匹大青骡子驮着,日夜兼程地走了几天几夜后,嫁给了父亲,也嫁给了沙漠和牧区。对西瓜的垂涎,曾经是母亲打小就有的一个嗜爱。出嫁之前的母亲吃过太多的西瓜,也可以这样说,出嫁之前的母亲,有一半的时光是在西瓜地里度过的。那么,出嫁之后的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够延续一个朴素的西瓜梦呢?于是,母亲在一个不长一棵树的地方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园子,种了两趟西瓜。不多的,就种了两趟西瓜。羊娃子没有去过母亲的老家,也没有去过父亲的老家。母亲的老家和父亲的老家其实是同一个老家,只不过是父亲当年出来得比母亲早了几年。早几年出来的父亲入了牧区的户口,成了一个放羊的牧人。这就是说,父亲的老家和母亲的老家同时也是羊娃子的老家,那个叫东湖湾的古老的小小的村庄。

几乎是整整一个夏天,放羊归来的羊娃子就坐在水井旁边的小小园子里,流连那两趟浓郁而青翠的西瓜。准确地说,是两趟浓郁而青翠的西瓜秧子。羊娃子亲历了西瓜籽从种进土里,到生长成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的全部过程,有时候他会觉得,那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是从自己的眼睛里长出来的。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天,很多牧人包括羊娃子的父亲,出门都在抬头看天,盼望着天上飘来有雨的云,然后落下一场雨。羊娃子的眼睛却让园子里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给染绿了,是不是不可思议啊!后来,西瓜秧子上就开出了一些黄色的花朵,几个瓣的花朵静悄悄地张开,花朵的中间有一根纤嫩的蕊(羊娃子其实并不知道这叫做蕊,他的母亲和父亲也不知道),蕊上有嫩黄的粉。用手轻轻地触摸一下,那嫩黄的粉就会毫不客气地粘到手指上,还有着那样一股淡淡腥味儿的香气。开了花才能够结果,那么西瓜秧子开了花之后便会结出西瓜来,和瓜熟蒂落一样的顺理成章。母亲说瓜秧子就要坐瓜了,脸上流露出一种期许和自信。母亲在井上打水饮羊,饮完一群羊就到园子里去,把扯了条开了花的西瓜秧子摆顺,做得一丝不苟。还要给西瓜天天浇水,给西瓜浇水是早晨和傍晚的事情,母亲同样会做得有条不紊。看来是在这样的一个夏天和秋天里,母亲要将自己彻底交给园子和那两趟西瓜了。放羊回来的羊娃子也像一条尾巴跟随在母亲身后,在母亲的微笑中问这问那,俨如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母亲的回答是不厌其烦的,又有那么一种得意在里面。

比如,羊娃子现在看见的只是黄色的花朵,就以为像母亲说过的那样,这就是坐上瓜了,以为一个花朵的将来必定会是一颗青翠欲滴的西瓜。母亲就纠正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一个花朵就能坐住一颗西瓜,那一根瓜秧子上该结多少颗西瓜呢?还不得把瓜秧子给累死。瓜秧子结瓜和女人生娃娃一样,生得太多了还不得把娘给累死,再说了,这样的西瓜也长不大。母亲还说羊娃子现在看见的花朵是谎花。谎花是不坐瓜的,开了便开了,开过几天也就败了。为什么会是谎花呢?羊娃子这样问母亲。母亲也回答不上来了,只是说,谎花就像是一个说谎话的娃子一样,说谎话的娃子不是个好娃子。母亲还说,真正坐瓜的花朵和谎花不一样,坐瓜的花朵有所不同,花朵的后面紧挨着鼓起来的一个圆球儿,上面长满毛茸茸的刺,圆球儿会越长越大,这才是将来的西瓜。羊娃子就饶有兴趣地寻找母亲说过的那种花朵,差不多把两趟瓜秧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后面鼓起来一个圆球儿的那种花朵。找到后来,羊娃子就有了最初的担心和疑问,是不是瓜秧子上都长满了谎花啊。母亲笑一笑说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你瞧啊,这么好的瓜秧子,又肥又厚的瓜秧子,绿得跟啥似的,咋能不结西瓜呢?这也和女人生娃娃一样,着急了不顶用,怀上娃娃还要在娘的肚子里长上十个月。羊娃子不傻不笨,母亲这样一说,他就听明白了,也因此开始了有些漫长的渴望和等待。

小小的园子和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也终于再一次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在屋里炕上喝烧酒打呼噜的父亲那一次就又出现在了园子里。父亲走路倒背着手,敞开的汗褂里袒露出有点往外鼓的肚子,模样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甩手掌柜。父亲不穿袜子,也不提鞋后跟,鞋后跟在父亲抬脚走路的时候叭嗒叭嗒响,像伸进破碗里舔水的狗舌头。父亲这个样子,就又是一个懒到骨头里去的懒汉了。那一次父亲懒洋洋地转到园子里,眼里像是突然有了某种疑问,而且是一种很深的疑问。父亲例外地在园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一边翻看着瓜秧子一边说,该撤肥了。

母亲说,咋能撤肥呢?要不然瓜秧子能绿得发黑?

父亲说,水浇多了。

母亲说,西瓜一泡水,没水能长出西瓜来?

父亲说,该掐偏条了。

母亲说,秧子后面结大瓜。

父亲当时不再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母亲后,就倒背着手叭嗒叭嗒地走了,鞋后跟依然像伸进破碗里舔水的狗舌头。父亲走着走着,却又回过头向园子望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下定决心似的到屋里喝他的烧酒去了,打他的呼噜去了。母亲对父亲说下的话是,你就等着吃西瓜吧,又沙又水的绿皮红瓤黑籽儿大西瓜,小心甜掉你的下巴。父亲就大笑,嘴又张成一个黑洞。还有一句话没说,母亲怕对父亲的刺激太大。这句话是,等着你让羊群里的羝羊下羔。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发生了不好的变化。

好像羊娃子最初的担心和疑问得到了验证。西瓜秧子都长疯了,横七竖八地漫漶开去,都攀爬到围绕周遭的野杏树枝上了,就仿佛是早已经枯死的野杏树枝重新长出了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很是突兀,也有些惊心动魄。而真正的瓜秧子却不见坐瓜,连小拇指肚儿大的瓜都没有结上一颗。按说到了这个节气,连水井周围白茨草上的浆果都挂上一层胭脂样的诱人的红色,西瓜至少长得应该有喝茶的瓷碗那么大了吧。长疯的瓜秧子上开的都是谎花,谎花开满长疯了的瓜秧子,给羊娃子的感觉是,园子里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头上戴着绿帽子胸前别着黄花的说谎话的疯子。

母亲这才着慌了,一下子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什么撤肥啦水浇多啦该掐偏条啦,好像都说在了道理上。母亲心里一急一慌,就站在园子里也像父亲那样骂开人了:你这个老东西、癞蛤蟆、酒鬼、走路不提鞋帮子的倒灶货,早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倒背着手说话腰不疼,还撂下了那么多的风凉话,你就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母亲这才知道是轻看了躺在屋里炕上喝烧酒打呼噜骂人的那个老东西,原来是深藏不露,单等着看她的笑话。反过来一想,也不能完全埋怨父亲,人家早就给提过了醒的,只怨自己被铺满一地的瓜秧子遮住了眼。

母亲骂罢了,就又支使羊娃子去屋里请父亲,肥可以撤水也可以少浇,那瓜秧子上的偏条该怎么掐?从哪儿掐?羊娃子兴冲冲地去了屋里,过一阵子返回到园子里时却带着一脸的沮丧。母亲就知道被那个老东西拒绝了,那个老东西人展展地睡着,却把尾巴直直地翘起来了,正躺在炕上幸灾乐祸哩。母亲到底是个女人,经不住父亲的连骂带挖苦,心里真正地虚了,也真正地来了气。母亲叫羊娃子再到屋里去,去告诉那个翘尾巴的老东西,再不到园子里来,就让瓜秧子疯长去,长得越疯越好,就当我种的是草,拔下来喂羊。羊娃子不想去,见站在日头底下的母亲一脸汗水,模样很是凄楚很是可怜,羊娃子只好又去了,把母亲的话一五一十地传达给父亲。

母亲到底舍不得拔掉瓜秧子,心想咋了咋去吧,就让它们疯长好了,长成个啥样子是个啥样子。夜里,母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愿意和父亲搭话。父亲呢,也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背过身去只给母亲一个后脊梁。黑暗中,母亲的眼里没有父亲,母亲的眼里尽是开满了谎花的瓜秧子。母亲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被瓜秧子缠了身。所有的瓜秧子后来又都变成了蛇,而且一律是绿色的瞪着黄色眼睛的蛇,而且越缠越紧,缠得母亲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母亲在梦里拼命地又蹬又踢,终于挣扎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和呼叫,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很是揪心,很是恐怖。睡熟了的羊娃子让母亲给吵醒了,知道母亲是做噩梦魇着了,使劲摇了几下又喊了几声,才将母亲摇醒喊醒,从梦里醒来的母亲一身大汗。母亲扭头看一眼旁边,旁边的被窝是空的,手伸进去摸了一把,被窝也是凉的,说明父亲早就不在屋里了,出去有好些个时辰了。

父亲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母亲不知道,羊娃子也不知道。黑暗中,母亲看着羊娃子,羊娃子也看着母亲,竟然一时无话,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问题困惑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已是后半夜,外面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在令人不安的静谧中,月亮又圆又大,正好将那银子似的月光投落下来,照得夜晚的大地一片青白。后来,母亲又迷迷糊糊地说,这个老东西是咋了?是到羊圈里看羊去了,还是到亮光光的月亮地里梦游去了。

管他呢,一个大活人丢不了,睡!

父亲竟然半夜未归。

母亲和羊娃子在后半夜里睡得很香。母亲好像也没有再做噩梦,或许是太累了的缘故吧,竟然不知不觉就睡到了天亮。眼睛一睁开,阳光已经白花花地照进了屋里。往往,母亲是醒得最早的一个,早早起来生火熬茶,招呼着让父亲和羊娃子吃了喝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母亲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因为瓜秧子的事情生了一顿不小的气,晚上又做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醒来得比往日稍微晚了那么一点。不过也不会妨碍什么事情的,一天的日子照旧是一天的日子,这一天的日子照旧是这一天的日子,这一天的日子肯定不会挪到明天去。

直到将一壶砖茶熬得咕嘟嘟地要顶翻壶盖儿,屋里溢满了浓郁的茶香,还不见父亲露面。母亲心想,该不是放羊去了吧?如果真是放羊去了,那就太例外了,今天的日头是从西边冒出来的。母亲就让羊娃子出去看看。羊娃子出去了又很快回来,说一群羊在羊圈里好端端地卧着。母亲心里还是不够踏实,又说该不是到滩上拾柴去了吧?即使是到滩上去拾柴,也该顺便把一群羊赶上嘛。羊娃子就又出去,从砌在后墙的土台阶上猴子般攀到屋顶,手搭凉棚四野八荒地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父亲的身影。母亲就坐在炕沿上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开了,这么个好吃懒做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呢?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是赶人家的酒场去了吗?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像这样的酒鬼,过一段时间去赶一赶人家的酒场,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的。问题是即使是去赶人家的酒场,时间也太早了些,犯不着三更半夜就动身。去早了还不得把人家的鸡嘴给踩扁了,鸡嘴变鸭嘴,遭人笑话。

想着想着,母亲噢一声怪叫,拔腿就往园子里跑。老东西是去拔那西瓜秧子了,真的是要将那瓜秧子拔下来当草喂羊了。日头又升得老高一截儿了,天光更加大亮,一切都是那么的昭然若揭。母亲这时已经顾不了许多,端着两只紧握的愤怒的拳头在前面跑,羊娃子扯着两条细腿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连串脚踏实地的咚咚声,向着那个小小的西瓜园子一路响去了。

父亲果然在园子里。

园子里果然散乱地躺着一堆被揪扯下来的青翠的碧绿的西瓜秧子。被揪扯下来的西瓜秧子还滴沥着清亮亮的水珠,看上去是那样的凄然,就像是断了奶的娃,由不得地让人心里疼痛。父亲呢,依旧在那里撅着个屁股勾着个腰,头不抬地继续揪扯着,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紧追而来的母亲,包括母亲那一腔喷薄欲出的愤怒。那扯断了的瓜秧子鸟翼一样地飞起来,扑闪着绿色的翅膀落在父亲的身后。母亲本来是要大声喊叫的,甚至做好了厮拼一番的准备。母亲却又一下子愣住了,那两只原本紧握的愤怒的拳头也松弛了,软软地耷拉下来。不过那被汗水浸湿了的胸膛还在一起一伏,而且伴随着母亲大口大口的喘气起伏得很是剧烈。

羊娃子叫了一声:爹。

父亲从瓜秧子里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和羊娃子,那样子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母亲笑了,笑得两眼泪花儿乱扑腾。原来是父亲并没有去滩上拾柴,也没有三更半夜去赶人家的什么酒场。原来是父亲凭借着明明亮亮的月光,给铺满一地长疯了长荒了的西瓜秧子有根有据有理有节地整了半夜枝子,掐了半夜偏条。

秋天了。

秋深了。天又冷了一层,羊娃子一家人的身上也都加了一层衣服的时候,他们终于吃上了母亲种下的西瓜,是绿皮,是红瓤,是黑籽儿,也沙也水也甜。只是这样的西瓜错过了最好的节气和时机,结得太少,两趟瓜秧子总共结了不到十颗西瓜。个头也太小,很袖珍的样子,最大的西瓜还没有羊娃子他们一家人喝茶的瓷碗大,而且皮儿太厚,籽儿也太多。这样的西瓜还有一个不大好听的诨名:秋瓜蛋子。

不过,父亲发了话了。

父亲说,不要紧,等明年吧。明年我给你们好好种上两趟西瓜。

不,三趟。

老狐

在漫水滩转悠了大半辈子的喜顺老汉,最近一些日子突然被噩梦缠绕,开始置身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

早晨醒来的时候,喜顺老汉总是要先瞧上一眼那杆猎枪。那杆猎枪依旧稳稳地挂在对面的墙上。那里有一颗钉子,枪身与背带摽成了一个三角形,并没有丝毫动静,还是昨天睡觉前挂上去的样子。却就奇怪得很,猎枪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像长了腿似的,端端地走进了喜顺老汉的梦里,然后在半空中浮游不定,然后无端地自动发火,随即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轰响过去之后,满世界弥漫开的是红色的血雾。喜顺老汉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吓醒的,手压住胸口的地方,是一汪冷飕飕的汗水。

都说梦是一种古怪的谜,猜不透解不开,却能够预示未来。对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喜顺老汉一开始并不理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人活一辈子谁不做梦呢?照样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是这个怪梦后来总是搅扰得喜顺老汉夜不成寐,睡得越来越不踏实,就不能让他无动于衷了。于是,喜顺老汉就很无奈地琢磨起这个噩梦来了。这一琢磨不要紧,还真琢磨出了一桩事情。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喜顺老汉终于明白了。有个邪恶的东西时隐时现,在暗中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饶不下他这个老家伙呢。

这个邪恶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一只狐狸。

其实,喜顺老汉多次碰到过这只狐狸。这是一只很老的红狐,甚至可以说是漫水滩最老的一只红狐,差不多和喜顺老汉一样老了。老狐和喜顺老汉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待他端平了枪口,老狐便立即消失了,如烟似雾。等到老狐再次出现在放松警惕的喜顺老汉面前时,那葱根一样的四条腿儿颠来倒去,跳着一种极其古怪的舞蹈。老狐舞蹈罢了,又孩子般地端坐在地上,抬起两只前爪非常老练地梳理着自己红中带白的一片胸毛,那表情似乎也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毫无恶意,像是逢场作戏逗你玩儿。这时的喜顺老汉就有一些不由自主了,处在恍惚之中,眼里的老狐便是另外一副模样。在空旷寂寥的漫水滩里,老狐幻作了一个女儿身,披着一袭火红的小斗篷儿,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喜顺老汉就像一头笨重的黑熊,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胳膊软得举不动枪杆。等到喜顺老汉恢复了理智后再去看,哪里还有老狐的身影?除过一滩的红柴,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和自己的影子。喜顺老汉的影子躺在柴棵上,被时不时涌起的旋风摇晃得疙疙瘩瘩歪歪扭扭的。

喜顺老汉用一杆老旧的猎枪打出了威风。

喜顺老汉专打红狐。他曾经悉心计算过,九百九十九只红狐在他越来越精明的追捕中毙命。后来,他的枪法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指眼窝不碰鼻子。往后的红狐出现时,喜顺老汉只需放一枪,小拇指肚儿大小的铁弹一路呼啸,照直钻进对方的眼窝里。这样的狐皮才是上等货,自然能够卖个很好的价钱,养活他一个孤零零的老汉绰绰有余,吃香的喝辣的。喜顺老汉偶尔敲个野兔什么的打打牙祭,那往往是他感觉无聊或者酒醉后随便开开心而已。偌大一个漫水滩,方圆几百里有余,喜顺老汉大半辈子走过来,滩里的每一簇红柴差不多都被他的身影遮蔽过。困了乏了,随便找个高大些的柴棵,将头擩进阴凉里,留出腰身和腿脚,然后四叉八蹬地睡上一觉。猎枪守候在旁边,一根指头搭住机关,整个世界便太平得无声无息。大半辈子走过来,喜顺老汉感觉自己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喜顺老汉守着这片人烟稀罕的漫水滩,少说也有四十年的光景了。

四十年前因为生活困难,迫使他背井离乡从农村老家走出来,到腾格里沙漠西缘的牧区谋求一条生路。他是外来户,没有谁愿意真正接纳他为牧人,他只好走进这几省区三不管的漫水滩。漫水滩美其名曰漫水滩,其实既无流水亦无清泉,是一片地地道道的大野滩,是老鼠的家园,更是红狐们的乐园。再就是遍地红柴,密密匝匝地铺排开去,那阵势大得吓人。真是应了物竞天择这句话,红柴是一种极其耐旱耐寒的沙生植物,夏天的时候,它的基调是一种深刻的灰绿色,在微风中欣欣向荣;秋天将尽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枝干经过霜杀之后,立刻变成了耀眼的红色,疑是整个漫水滩燃起了熊熊大火,场面蔚为壮观。蓝天白云之下的漫水滩,不少生灵在这里繁衍生息,最多的就是红狐,它们的毛色几乎与红柴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红狐发情期间,那怪异的求偶声实在是勾魂荡魄,既充溢着生命延续的那种湿漉漉的温情脉脉的气息,又令人毛骨悚然,不知所以。年轻的喜顺老汉跟着两个同样落魄的汉子辗转来到漫水滩后,一开始只能零打碎敲地摸捞一点好处,用所获之物与当地牧人换一点粮食和油肉,聊充辘辘饥肠。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那两个伙伴后来都走了,给当地的牧人做了倒插门女婿,其实就是不花钱的长工。人穷志短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喜顺老汉却不买这个账,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在漫水滩当起了独门独户的猎人。没想到时过境迁,逢上了开明时代,草畜双承包后的牧人都发了财,当初那两个离他而去的伙伴到后来更是儿孙满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两个伙伴倒也没有忘记他,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找了来,劝他回心转意,说是天大地大,老来回头,悉心过那剩下的日月,迎进一个有头有脸的寡女也未尝不可。喜顺老汉当时就笑了,将一瓶烧酒咂得张狂,强忍住自己的泪水说,天大地大,几十年前你们都干啥去了?那时我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还能对付如狼似虎的开了怀的女人,你们可曾听到漫水滩里那一声声孤苦的呼唤?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我还拖累别人干啥?喜顺老汉面对昔日的伙伴,面对两张放着油光的老脸,顺手把空酒瓶摔到乌黑的墙上。一声透彻的爆裂和脆响,吓跑了那两个伙伴,从此再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再也没有人能够走进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土屋。他的土屋不仅低矮萎靡,而且有门无窗,在大白天里看上去有如独眼豁牙的一头困兽,在那里做着拼死的挣扎。

后来,喜顺老汉独守漫水滩,为了生存的需要,他成为了一名猎手,而且专打红狐。空旷寂寥的漫水滩是他的战场,狡猾的狐狸是他的敌人。他不和天斗,不和地斗,更不和人斗。他和狐狸斗,斗了大半辈子,斗得其乐无穷,斗得风生水起。和狐狸的斗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人生的最大亮点。人都有个死,他也要死,他明白这个最浅显的道理。可喜顺老汉又不甘心落得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结局。天上会有云朵,有云朵就会有雨有雪,有雨有雪就会有漫水滩。漫水滩在他身后还要存在百年千年。当人们有朝一日提及漫水滩,提及漫水滩的红狐,就会想起他喜顺老汉,一个靠一杆猎枪在漫水滩打了大半辈子狐狸的最出色的猎手。那么,他喜顺老汉在那个未知的幽冥世界里,是要睁开眼睛畅笑一番的啊。

喜顺老汉创下了仅用一杆猎枪猎杀九百九十九只红狐的记录。他没有满足,而是心存遗憾,没能凑个整数:一千只红狐。这个心存已久的愿望,他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他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个愿望的实现。而且在他看来,这个愿望的实现已经是指日可待了。他还活着,身体依然算得上硬朗,这是他实现愿望的本钱。他同样也很明白,他还活着以及这个活着的愿望别人都不需要,别人需要的是用钱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包括女人。不过,有这样一个愿望鼓舞着,喜顺老汉就活得自在,活得血气蓬勃,尽管他越来越老了,成了一个真正的老汉。他不怕被别人遗忘,等他有朝一日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人们就会细致地赞许他的一生,尤其是那些习惯于讨价还价的经常购买他的狐狸皮的顾客。所以,喜顺老汉寸步不离漫水滩。

问题是,尽管漫水滩是狐狸们的乐园,但狐狸却越来越少了,直至后来少得可怜,少得几近于无。因此,喜顺老汉猎获红狐的过程也就变得越来越不顺畅了,很多时候连续十几天甚至几十天都见不到一只红狐,只能是空手而返。这让喜顺老汉有些困惑,难道是狐狸们变得越来越狡猾了吗?那么,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高明的猎手这一朴素的真理,难道也要从此改写了吗?空手而返的喜顺老汉将自己的脑袋垂成了秋天的茄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孤独都沮丧。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这只老狐却不期然地出现了,并且和喜顺老汉玩起了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

好啊好啊。无论怎么说,来了就好。

就像人们不知道喜顺老汉的那个愿望一样,喜顺老汉同样也不知道这只老狐的来龙去脉。也许,这是漫水滩最老的一只红狐,是整个家族的统治者,曾经拥有无上的权威,漫水滩的其他红狐都是它的子子孙孙。肯定是这样的,喜顺老汉自从见到这只老狐后,经过一番琢磨,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只老狐始终与喜顺老汉若即若离,来无踪去无影。在他感到沮丧的时候,它突然出现他面前,撩拨他重新燃起希望;在他燃起希望的时候,它又突然消失得踪影全无。老狐像一个料事如神的精灵,掌握着喜顺老汉的心理活动,牵着他的鼻子在漫水滩四处漂流八方游走。很显然,老狐使用的是一种疲劳战术,用这样的方式消耗着喜顺老汉的心智和体力,它进行得不急不缓、游刃有余。喜顺老汉的猎枪形同虚设,基本上失去了作用,一次又一次举起,一次又一次放下,连放空枪的机会都没有了。喜顺老汉就像一具木偶被老狐牵引着,做着徒劳而单调的运动。这样一来,栖息在柴棵上的鸟儿,藏卧在柴棵下的野兔,也都开始对喜顺老汉表示出少有的无动于衷。喜顺老汉出现在漫水滩时,不再有过去那种飞禽走兽望风披靡的景致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不存在了。鸟儿的鸣啭格外生动,野兔睡得格外香甜。喜顺老汉当然意识到了这种反常的变化,可他已经无暇顾及,更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心思都在老狐的身上。

斗法!喜顺老汉想到了这个词,脸上露出了难以理喻的微笑。喜顺老汉和狐狸斗了几十年,也变得和狐狸一样狡黠,所以他并不在乎这只老狐玩弄的什么伎俩。喜顺老汉很兴奋,心想你个狗日的老东西,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要看我的笑话吗?我还差一张狐皮,看来就是你了,你是第一千张狐皮。可惜啊,是一张老狐皮,实在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也好,有总比没有强,只要我心存的那个愿望实现了,就什么都有了。你这个老东西啊,我得真心实意地感激你呢。与此同时,喜顺老汉也意识到了这只老狐的厉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只老狐已经在血雨腥风中修练得非同一般了,绝对是一个必须认真对付的角色。多少年来,它不仅无数次成功地躲过了喜顺老汉的枪口,而且隐蔽在暗处,十分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它认为自己应该出现的时候。现在就是时候,老狐终于出现了。老狐的眼里充满了无比的仇恨,那么多的同类,包括它自己的子孙,都倒毙在喜顺老汉的枪口下。老狐大概是这样想的,只要喜顺老汉和它一样不离开漫水滩,不上天入地,它就有报仇雪恨的一天。喜顺老汉也是,自从那个拂之不去的噩梦出现开始,他就加紧了追捕这只老狐的行动步伐,不再咂烧酒,不再贪恋被窝,煮一锅黄米稠饭够两天吃,渴了喝凉水,节省下时间用来对付时隐时现的老狐。喜顺老汉已经预感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说不定就突然被阎王爷给收了去,让自己心存的那个愿望瞬间成了泡影。他知道自己是负有罪恶的,杀了那么多的狐狸,狐狸是禽兽里古怪的精灵,这些精灵迟早会报复他的。从那天开始,喜顺老汉就做好了准备,每天不忘蘸上獾猪油擦一遍猎枪,枪筒被他擦得熠熠生辉。几天下来,一满罐的獾猪油浅下去了许多,屋里始终飘浮着一股獾猪油那种特殊的气味。喜顺老汉等待着猎枪那一声灿烂如歌的轰响和呼啸。猎枪也老了,和喜顺老汉一样老,很是有些年头了,枪筒上的那一层烤蓝都被他的手给磨掉了。不过,喜顺老汉对这个追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伙伴还是充满自信的,关键的时候,它照例能够创造奇迹,创造辉煌。哪怕是最后一个奇迹,最后一次辉煌。对此,喜顺老汉深信不疑。

呃呃,这杆老了的猎枪。

还有那只狡猾的老狐。

喜顺老汉频频出现在漫水滩。喜顺老汉穿着黑衣黑裤,这是他一年四季都不改变的行头,显得很简洁很利索。因此,喜顺老汉黑色的身影在深秋红得如火如荼的漫水滩摇晃的时候,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飘荡。那杆老了的猎枪横在喜顺老汉的胸前,现在他根本用不着将猎枪掩饰起来,一切都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的,老狐就在他身边的某一处地方,平静地观察着他呢,然后选择一个非常有利的时机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喜顺老汉的高度警惕,让老狐感觉到了比以往大得多的危险,一招不慎,断了退路,就会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得不偿失。或许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狐和人类的所思所想一样,深知玩着花样儿、看似轻描淡写地对敌人进行打击报复会有一种特殊的快感。快感也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如果被一点一滴缓慢地推到极致,就会产生无限的欢乐,这个过程远比使对方一箭封喉一刀毙命来得通透淋漓。所以,老狐现在还不愿意这么快就和喜顺老汉刀对刀枪对枪地直接交锋,它要让喜顺老汉在刀尖上跳舞那样,将心提得悬悬的,自己和自己斗,直到他心身憔悴、精疲力竭,如此再三。而老狐就像端坐在台下的观众那样,尽情地观看演员的表演,如此再三。

喜顺老汉在明处,老狐在暗处。

老狐的迟迟不肯再出现,果然激怒了喜顺老汉,他的心里涨满了急于求成的渴望。喜顺老汉也明白,老狐之所以迟迟不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无疑是蓄意着一个更加阴险的阴谋和花招。喜顺老汉怀揣着一腔愤怒在漫水滩踽踽而行,侧耳倾听着细微的动静,一根手指头始终不离猎枪的机关。这样几天过去后,喜顺老汉的耐心便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老狐究竟要使出什么样的花招呢?难道这只狐狸真像传说中讲的那样变成了狐狸精,摸透了他的心思不成?如果真是这样,反倒很有意思了,他喜顺老汉这辈子没有白活一场,遇上了传说中的奇迹,和狐狸精成了掰扯不开的冤家对头。这种可能性当然并不存在,喜顺老汉也只是这样胡思乱想一番罢了,权当是无聊的时候自我调节一下情绪而已。狐狸毕竟只是狐狸,如果真的成了精,大概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存在了。狐狸的聪明和灵性却是真实的,与其他飞禽走兽相比较,狐狸确实不乏智慧。喜顺老汉不否认这一点,在和狐狸打交道的许多年里,他自认为对狐狸这种动物还是了解的。世间沧桑,斗转星移,万物顺逆,说到底人是主宰。可怕的不是人与兽的斗争,可怕的恰恰是人与人的斗争。在人与人的斗争中,喜顺老汉显然是个弱者,失败得一塌糊涂。他离群索居孑然孤身,丧失了天伦之乐,竟然不知人间的男女之情为何物,他没有能够留下延续自己的生命的血脉。在与狐狸的斗争中,喜顺老汉却是个胜利者,一路威风,高歌猛进,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这样想着,喜顺老汉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老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渴望几乎就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唤了。

狗日的老狐,你在哪里?

老狐却像是从此销声匿迹了,再也不愿意和喜顺老汉玩儿了,不愿意和他捉迷藏了。这让喜顺老汉有了被捉弄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明摆着是一种侮辱,让他感到羞愧。一个月过去了,老狐没有出现。展现在喜顺老汉面前的,是他徜徉了几十年的空旷寂寥的漫水滩。照此看来,老狐不会在近期内露面,确实是在极有耐心地消磨着喜顺老汉的意志。喜顺老汉也意识到应该有张有弛,保持自己的体力,积蓄力量迎接更大的挑战。一个月徒劳的奔波,已经消耗了他不少的力气,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喜顺老汉蹚上一道缓缓升起的土岗,像是又恢复了往日那股悠闲的劲儿,转动着脖子四处眺望。四周虽然照例充斥着久远的原始的气息,但是已经再也看不见几十年前那种遍地波涛汹涌澎湃的绿色海洋般的景色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深秋里,漫水滩也同样没有了那种熊熊燃烧的大火般的壮观,红柴在连年的干旱中逐渐死去,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了片,像人头上的癞疤一样难看。稀稀拉拉的红柴摆布在漫水滩上,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星半点的火苗儿,看上去是那么的萎靡不振。在干旱的日子里,有两样东西反而特别兴旺繁荣,这便是毒草和老鼠。毒草叫醉马草,羊一旦吃了就会上瘾,如同人吸食了大烟那样很难戒掉,越来越消瘦,最后像得了疟疾那样止不住地摇头打摆子,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榨干了油水的骨头架子和一张薄得透亮的皮。因此,偌大的漫水滩几乎看不到羊群,放羊的牧人只好选择别的地方,将这里的草场拱手让给牧驼人家。数量不等的几群骆驼悠闲地摇来晃去,自然成为了漫水滩的一大景观。然后就是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红柴底下打洞,啃食红柴的根须。整个漫水滩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馒头一样的黄土堆,每个黄土堆上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千疮百孔的漫水滩在阳光下触目惊心。狐狸的逐渐减少,使得老鼠少了致命的天敌,繁衍的速度十分惊人。残朽的红柴下面,老鼠在优哉游哉地自由歌唱。许多老鼠大得足有壮汉的鞋底子那么长,蠕动着慵懒而富态的身子,土黄色的皮毛油光锃亮。深秋的季节里,它们常常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土堆上晒太阳,那样子如入无人之境,是用不着防范什么的。这就是说,现如今的漫水滩,不再是狐狸的乐园了,已经被老鼠取代,成了老鼠的天堂。野兔当然也不少,可是与老鼠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只能是陪衬。深秋的漫水滩也少了过去那种清纯的习习凉风,每当旋风掠过,便要揭起一层裸露的黄土,黄土聚拢起来形成铺天盖地的土尘,雾一样地飘浮在漫水滩的上空,久久不散。高远莫测的天空不再深邃幽蓝,被土尘遮蔽得乌烟瘴气、支离破碎。

站在土岗上的喜顺老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了漫水滩这沧海桑田般的变化,眼里有了惊惧和诧异。是的,漫水滩对他而言应该是再熟知不过的,蹚过了几十年的光景,轻车熟路,司空见惯。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没觉出它有如此深刻的变化呢?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眼前这幅残朽衰败的模样了呢?眼下的漫水滩,有如一个受尽了折磨和苦难的沧桑老人,真是不忍多看一眼。它真实得像一个虚幻的梦境,令人难以置信。

喜顺老汉再次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有一股凉飕飕的阴风在脑海里回荡,旋即串遍全身,在血管里游刃,冰冷得像一把刀子。和那个拂之不去的噩梦一样,鬼魅而恐怖。他握着枪身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感觉猎枪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了。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钻出土洞,肥胖的身子摩擦着黄土,一边艰难地挪动,一边东张西望,最后它挺直了腰身,将鼓胀的肚腹堆在两只后爪上,然后用两只前爪护着自己的肚子。显而易见,这是一只怀了崽的老鼠。这只老鼠看见了喜顺老汉,先是有一点好奇,两颗黑豆大的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就平静了下来,端坐在土堆上旁若无人地晒起了暖烘烘的太阳,偶尔梳理几下细长的胡须,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风范。俗话说狗眼看人低,现在这样子倒成了鼠眼看人低了。老鼠这副样子,反而让喜顺老汉有一些无地自容了,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像是赞许着这只老鼠够得上洒脱的举动。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只老鼠,喜顺老汉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三十年前,他和一个恶汉有过一次剧烈的对峙,差一点送了性命。因为一张狐皮,那个恶汉出言不逊,扬言要骟掉他腿裆里的命根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喜顺老汉顺手拾起一根未经打磨的红柴棍子,硬是扫掉了对方屁股上的一块肉。命根子虽然保住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而昂贵的代价,挨了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外加十张上好的狐皮。他在土炕上躺了一个月,冷锅冷灶的,差点饿死渴死。喜顺老汉就是从那时开始离群索居,过起了真正独门独户的日子。他斗不过人,和人斗他永远是下手。他和狐狸斗,终于斗出了九百九十九张狐皮,斗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猎人。眼下,面对一只老鼠,喜顺老汉竟然一副心有余悸、感慨不已的样子。当然,喜顺老汉还不想就此放下猎枪,也不想立地成佛。那只来无踪去无影精灵一样的老狐饶不下他呢,他和那只老狐必须有一个了断。

喜顺老汉被一只老鼠惊吓后,更准确地说,被残朽衰败的漫水滩惊吓后,第一次感知到了另一种很恐怖的东西。这种恐怖恰恰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这很可怕,这也许是他最致命的弱点,喜顺老汉终于意识到了。过去,大大小小的恐怖是别人施加给他的,他只能逆来顺受或者违心地逃避,躲过了性命之灾。现在面对来自内心的恐怖,他是逃避不了的。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就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跳还是不跳?总之,一种无法逃避和抗拒的恐怖,其实很早就埋伏在喜顺老汉的心里了,只是他长期以来并没有意识到罢了。现在意识到了,又好像太晚了。

夕阳西下,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暮色里是干枯的漫水滩,秋风穿透枯草时传开一阵又一阵萧瑟的呜咽。喜顺老汉步履滞重而缓慢地往土屋回返,一路上他是低垂着头的,猎枪的枪口也是朝下的。于是,呈现给漫水滩,呈现给那只老狐的是一个更加孤独的疲惫的黑色身影。现在,喜顺老汉并不急于见到那只老狐了,他希望自己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也希望那只老狐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不知道那只躲在暗处的老狐看到了没有,想到了没有?其实,老狐你再也用不着和我捉迷藏了,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就是了。如果我们之间非有一个了断不可的话,那么现在是时候了。

喜顺老汉边走边想,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一路上,老狐没有出现。

路是熟路。和早晨出去时一样,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喜顺老汉顺顺当当地走到了土屋的门前。跨进屋门的刹那间,喜顺老汉突然停住了脚。嗅觉告诉他,屋里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毫无疑问,这种味道是狐狸身上特有的,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准确地说是狐狸的尿臊味。喜顺老汉惊骇不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只老狐又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而且胆大包天地闯进他的屋里来了。对喜顺老汉而言,这样的遭遇还是第一次,多少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喜顺老汉在屋门口站了一阵,同时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稳住架势,千万不可手忙脚乱,随后悄然地抬起了枪口。喜顺老汉再次确认,这就是天意,是上苍故意安排的,非要让漫水滩的两个对手较量一场不可。既然是这样,也就怪不得他手下无情。令喜顺老汉生气的是,老狐采取这样的方式很不地道,不够光明磊落,何必呢?不过,喜顺老汉很快又释然了,甚至暗自笑了一声。老狐当然知道,喜顺老汉手里不仅有枪,并且和喜顺老汉形成了一种完美的组合,以致如影随形,在这样的组合面前,它只好避实就虚,采取智胜的办法。

站在屋门口的喜顺老汉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待老狐仓皇出逃。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突然传出几声孩童般的嬉笑,又分明包含着孩童绝对不会有的那种怨毒和阴森,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喜顺老汉猛然转过身,手里的猎枪紧跟着发出一声轰响,吐出一条血红的火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等到平静下来,却听见老狐的嬉笑声渐渐远去,余音袅袅。喜顺老汉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喜顺老汉第一次放了空枪,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让他的名声蒙羞。

喜顺老汉又一次被老狐捉弄了。

那只老狐光顾了喜顺老汉的土屋,屋里一片狼藉。老狐打碎了他的碗盘,撕烂了他的被褥,把半罐子獾猪油舔食干净后,还没忘记在他唯一的羊毛毡上撒下一泡腥臊的尿。老狐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喜顺老汉无比的轻蔑和敌视。老狐的这种举动,明显是要抄他的老窝,来个所谓的釜底抽薪,然后让他像一条丧家狗一样从此离开漫水滩。

呃呃,狗日的老狐!

喜顺老汉这时便也觉悟了,他其实用不着再去滩里,在屋里等着就是了。凡事都是这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狐肯定还会再次光顾土屋的。老狐不找他的时候,是他找老狐;现在他不找老狐,老狐照例要来找他。喜顺老汉和老狐,漫水滩两个相距甚远的生命物种,两个同样衰老了的孤独的灵魂,已经构成一种命运。命运就像一出戏剧,不管是喜剧或者悲剧,都应该有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演绎过程,然后才产生最终的结局,否则,就显得过于平淡了。作为这出戏剧的主角之一,老狐绝非等闲之辈,同类的悲惨结局不但强化了它的仇恨,而且让它变得更加警觉和灵性。只是这出戏剧的下一场开幕的时候,不知道老狐又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登台亮相。这正是喜顺老汉感到困惑的地方。

那么,就等着吧。

于是,喜顺老汉足不出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老狐。

无论白天黑夜,喜顺老汉是不关屋门的,就让屋门大敞着,以便迎接老狐的到来。问题是,老狐又是久等不见,故伎重演,又在考验着喜顺老汉的耐心了。季节一日一日走向深处,从屋门瞭望,稀疏的红柴又枯死了许多,变成了燃烧过后的余烬一样的黑色,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如果老狐在这个时候出现,由于缺少红柴的遮蔽,也许会一目了然的。这只是一种假设,喜顺老汉知道老狐是不会在白天里出现的,它出现的时候必定是在夜晚。这样一来,喜顺老汉在整个白天里便无所事事了,感到很无聊也很无奈,就只能将白天当成黑夜,躺在炕上消磨显得格外漫长的时光。他一会儿看看长年累月被烟熏得乌黑的屋顶,一会儿通过门口看看阳光下的漫水滩。他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太折磨人的痛苦,喜顺老汉是那么切肤地体会到了。深秋苍茫的气息从天边从地上,从漫水滩的每个角落向喜顺老汉逼近,逼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喜顺老汉却是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了,像一种无形的羁绊越来越紧地捆绑着他。他想挣脱这种羁绊,甚至不可理喻地产生了一种留恋,包括对一棵红柴、一只鸟儿的留恋。可是已经太晚了,喜顺老汉知道所有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然后他听到了一种声音,是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每活动一下就会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从每一道骨头缝隙里出发,穿透松弛的皮肉,仿佛一条鱼儿荡进喜顺老汉的脑际。喜顺老汉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头了,阎王爷正在向他招手呢。好啊好啊,我这就跟你去,喜顺老汉这样想着,同时决定放弃那个心存已久的愿望,不再期待那只老狐的出现了。这样一想,喜顺老汉反而觉得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重物,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在喜顺老汉已经放弃那个心存已久的愿望时,那只老狐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老狐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的。

老狐大大咧咧地蹲在门槛上,一边用粗长的尾巴轻轻地扫着地上的浮土,一边审视着蜷缩在炕上的喜顺老汉。漫水滩的两个冤家对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例外的是,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出现。双方都出奇的平静,沉默无声地对视良久,似是相互之间问询着什么,交流着什么,又像是共同猜测着一道解不开的谜。漫水滩的这只老狐,留给喜顺老汉最后的印象是:一只眼睛在流血,一只眼睛在流泪。

喜顺老汉颤抖着双手,摸起同样老了的猎枪,完成了他人生最后的灿烂和辉煌。枪弹一路呼啸,在乌黑的屋顶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小洞,像天上的一颗星星。

孤树

漠野里树极少,少得只剩下了一株百年老榆,孤零零地戳在一面沙坡上,远了看近了看,都似一个沉默无语、孤独无靠的老人。

这孤独的一株老榆,便有了一个直白的名称:孤树。

平时,这里很安静。大约因了树阴的庇护,每逢夏秋季节,树下杂草丛生,水润而苍翠。各色的蝶儿翻飞着,离去了,又来了,映衬得树下是更加清幽了。这里断定是看不见野兔的,这种极其喜欢啃食青草的生灵,竟不肯光顾这里嫩绿的草地,就显得很奇怪呢。待到贴近乌黑的树身时,其实也就不奇怪了。丝丝缕缕的灰白的毛絮上浸染着大块的血污,牢牢地粘在大树的枝梢间,在微风中怅然地舞动着,那多半是野兔留下的皮毛。

哦,树上有鹰窝呢。

清晨,太阳刚刚从东边的一道沙梁上探出头,光线还没有穿透沙梁间的薄雾。孤树的高深处扑扑棱棱一阵骚动,搅得成片的树叶子也紧跟着呜隆隆地响开来,凭空掠起一阵阴风。随即就有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树上腾空而起,又陡地伸展翅膀,挟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向远处飞升而去。

就是那只鹰了。

鹰准确地醒了,随着那只鹰的飞升,稀疏的鸟鸣立时绝断了,都收敛了声气。漠野里又是一阵寂静,却又在寂静中传唤着一种惊悸,恐怖笼罩着一道道沙梁和不远处的草滩。

转眼之间,鹰已旋入天的极高处。高处的鹰变得麻雀般大小,在空中静静地漂泊着,悠闲得令人称羡。它在掠过另一片草滩的时候,开始盘旋下降,悄悄地收拢着翅膀,与地面越来越近,这一切都做得非常隐蔽。这期间,鹰还有一段滑翔的动作,然后才闪电似的俯冲下来,身下的投影在急剧地放大。鹰的投影与身体突然吻合了,翅翼猛地撞向了地面。鹰猛地撞击地面的瞬间,又像是被反弹了起来,再度回升到空中。其实,它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一次猎捕,动作没有任何失误和差错。

这时,薄雾已经飘散,天空变得蔚蓝。在这只鹰的侵扰下,蔚蓝的天空被震荡了,鹰翅像一把张开的利剪,将阳光绞成了细碎的小块,变得扑朔迷离了。鹰爪下的野兔一路挣扎,毛絮翻飞的同时,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叫,渐渐地也就衰弱了下去。这既惊心动魄而又平平常常的一幕,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着,所以照例不会引起牧村里的村民们的关注。

日出而作,他们都有自己忙不完的事情……

可是,这天就很有些不同。

就在鹰捕获野兔的过程中,一个剃着光头的男孩从一道沟崖下站了起来。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很轻松地躲过父母的眼睛,从不远处的牧村里溜了出来。这道沟崖距离孤树很近,却被无数次的洪水冲蚀得陡峭而深险,然后弯弯曲曲地顺坡而下,正好做了绝妙的蔽障。

男孩把鞋子脱下来,放在一块突出的柴棵上。想了想后觉得不妥,又将鞋子藏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光着脚踏着湿濡而又凉爽的草地走了过来,两条精细的小腿骤急地摆动着,样子像一只猫,动作十分轻捷。男孩站在孤树下仰着头张望了好一阵子,两眼睁得奇大,也许是阴森森地耸立着的孤树让他顿时觉得自己很渺小,而树冠投落的巨大阴影又像一幅厚重的帷幕垂挂下来,极威严地罩住了他以及身边的大片草地。男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暗暗嘘出一口气,神情有点慌乱。

四周寂静无声。

放眼望去,浑黄的漠野里一道道沙梁起伏着绵延着,然后隐没在苍茫的远方。稀疏的草滩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一张张布满褶皱的枯黄的驼皮。天旱了,雨水少得可怜,花儿过早地枯萎了,与孤树下的草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阳光下的沙砾中总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闪闪烁烁游移不定,牧村里的人说那是金子。男孩却知道,那不是金子,是被风化了的云母石。不是金子的云母石也能够在阳光下闪烁出金子一样的光泽,毫不费事地欺骗着牧村人的视觉。

这时候,有人出现在了一道沙梁下,并且朝孤树的方向走来,前边是一个缓缓蠕动的小小的羊群。男孩也知道,是那个爱讨酒喝的牧羊汉。那个牧羊汉是个老光棍儿,平时有些疯癫,袒露出黑如锅底的光肚皮,经常毫不害羞地追逐牧村里的婆娘们,惹得一路笑骂后,能讨回半瓶子烧酒呢。只有这个疯汉,才懒得转场放羊,把那个小小的羊群天天赶到孤树旁边的草滩上,自己随便找个地方躺在那里睡大觉。疯汉的羊不小心吃了醉马草,便都和醉酒的疯汉一样东倒西歪的……

男孩突然“噢”地大叫了一声,狠狠捶了几下自己的光脑袋,恼悔自己不该就这样耽误了时辰。男孩的呼吸急迫了起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然后跳一跳脚,准备攀树。他从怀里掏出一圈盘得很精致的麻绳,麻绳在他的十指间灵巧地抖擞着,麻绳的一头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活套,这样的活套是可以套住羊啊牛啊的蹄脚的。

现在,男孩的目的十分明确:套鹰。

套鹰?

鹰也是可以这样套的吗?

其实,男孩并不清楚鹰是不是也可以像羊啊牛啊那样去套,更没有见过谁这样做过。他只是这样无数次地设想过,现在就要付诸实施了。因此,男孩将一圈麻绳盘在手腕上的时候,竟激动得全身颤抖,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男孩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庄重。他是为了出色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一道严肃的暑假作业:开学时每个学生必须带回一个动物标本。男孩在小镇学校上学。尽管他力气很大,打扫卫生时从不偷懒,一心一意地做好事,却因为他是漠野里来的孩子而颇受同学们的轻视。这使得男孩常常感到很难受,也很孤独。这次,男孩要做一个班里,甚至是全校都独一无二的动物标本,于是他想到了家乡漠野里的这棵孤树,想到了树上的鹰。男孩其实很少做梦的,男孩第一次做了一个特别清晰的梦,梦中的男孩像个凯旋的武士,胳膊上托着一只巨大的鹰走进了教室。所有的男同学都瞪大了好奇而臣服的眼睛,所有的女同学都惊恐地闭起眼睛……

男孩笑了笑,然后运足力气踩着孤树的龟皮和虬结,轻快地向上攀登。爬树对他来说,确也算不得什么太麻烦的事情,在牧村里他绝对能占头一份,他甚至敢和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那个擅长爬树的嘎子比试比试。嘎子在鸟窝里藏了一支手枪,他没有手枪,他要从树上套回一只鹰,这更是了不起的举动呢。男孩迅速地向上攀登着,很快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树冠里传出一阵扑簌簌的声响,随后飘落一些墨绿的树叶子,情形就像树上攀爬着一只偷吃鸟蛋的野猫。

男孩升向高空,越升越高。

树的枝梢和密叶层层叠叠地簇拥着男孩,同时纷扰着他的视线。男孩已经看不清树下的草丛和旁边的沟崖,看不清那个疯疯癫癫的牧羊汉和那个小小的羊群,也看不清不远处的村舍和炊烟,一切都被繁茂如织的巨大的树冠给挡住了。

男孩却看清了鹰窝。

男孩离鹰窝越来越近。

鹰窝架在孤树的最高处,被有三个叉的粗壮的树枝巧妙地支撑着,看上去稳稳当当的,非常结实牢靠,难怪漠野那彪悍的风都吹不垮它。这鹰窝可真叫个大,像牧村里的大人们逢年过节时煮羊背子用的铁锅一样,通体黝黑,威风凛凛,尤其是鹰窝底下那已经朽了的枯柴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悬在半空里,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呢。鹰窝离天很近,那袅袅的云絮仿佛就贴着头皮,伸手就能捋下一把来。人住在地上,鹰却要住在离天很近的树上,鹰就比人活得洒脱吗?男孩又忍不住这样想。这时,起了风,风声紧接着变得紧迫了,树梢开始摇摆不定。

太阳升至正中,成了白亮亮的一个火球儿。火球儿被树梢挠得迷乱,摇晃出了无数奇异的光环。漠野深处陡而响起几声短促的鸟鸣,隐隐约约地传送着什么。啼声弱去,漠野复又回归平静。

男孩身居孤树的高处,痴迷地盯着鹰窝,脸上浮起了得意的微笑,看来这计划中的第一步已经顺利完成,整个计划获得了初步的成功。这时,风声再次掠过树梢,搅出一股呛人的腥臭,挂在鹰窝上的毛絮蝴蝶一样地飞舞起来。

男孩蓦然惊醒,撅着精瘦的屁股向鹰窝一步步爬去,然后腾出一只手解开了麻绳……

那只鹰回来了。

鹰比往日提早了几个时辰,也许是今天的猎捕格外顺利,也许是它本能地预感到今天非同寻常。总之,鹰是出乎意料地提早飞回来了。

鹰越过铺满阳光的漠野,沿着起伏的沙漠缓缓地飞升着,滑翔的姿态堪称优美。鹰进食了野兔的血肉后,浑身又蓄满了力量,尽管它已不再年轻。它曾遭遇过死亡的多次威胁,还是出奇地活了下来,其中最危险的遭遇莫过于来自地面的枪声。因此它永远不再到牧村上空徘徊,不敢对牧人饲养的家禽有任何非分之想。人们对它的血肉没有什么兴趣,却十分欣赏它搏击长空的雄姿,这是一种与大自然极为和谐的壮美。但是,它永远也不会知道,正是这种无与伦比的美,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美,有时候也能带来灾难。

这只鹰能够活下来,应该说是一个奇迹。

没有枪声,鹰平静地飞临了自己的空巢。

倏然,鹰在空中急剧不安地抖动一下,那瞬间的震颤倒像是遭受了枪击。鹰开始不停地盘旋,以孤树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收缩着旋转的半径,终于变得狂躁了。设若能够看见鹰盘旋后在天空中留下的轨迹,那必将是一个渐次缩小的圆锥状的,同时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螺旋。

鹰就这样盘旋着,越来越急剧,越来越狂烈,却不发出任何声音。接近树梢时,鹰的翅膀扩张开来,身体突然变得格外的硕大而威猛,向树上的男孩迅猛地扑去……

男孩完全没有想到鹰返回得这样早。

麻绳的一头在落向地面的时候遇上了麻烦,蛇一样地蜿蜒于树叉之间,需要不停地拉扯抖动才行。如果事先在麻绳的下端拴块石头什么的,也许比现在容易得多,可是男孩忽视了这个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重要的细节。男孩没有发现鹰的归来,却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鹰隼之下,泛着热汗的光脑袋一片明亮。

男孩只顾低头忙碌着,对即刻降临的灭顶灾祸浑然不觉。

黑白相间的巨大的一面扇子自天而降,瞬间的感觉就像是太阳突然沉没了,孤树在黑暗中也随着倾倒了坍塌了。鹰用肢解野兔的喙啄破了男孩的头皮,黏稠的血水像捅开的泉眼鼓涌而出,沿着男孩的额头和眉眼向下蠕动着。男孩慌忙四顾,周围尽是潮水般弥漫的绿雾和疾风,当他面向太阳的时候,透过不断摇晃的树枝,依稀看见太阳猩红如血,并且破碎成了一摊极不规则的玻璃片。

鹰依然做着无休止的进攻,用喙、用爪、用翅膀。

男孩站在十多米高的树枝上,徒劳地挥舞着双手,做着一种极其被动和脆弱的防御。也许,男孩应该知道人类最初就是从树上走下来的,却不知道人再上了树,就笨拙得连一只猴子都不如。其实,处在巨大的危险之境的男孩,什么都来不及细想,甚至忘了本能的呼救。然而,男孩没有胆怯没有退却,与鹰展开了殊死搏斗。

鹰被男孩这意外的举止激怒后,又做了一次更加强劲的飞升,然后将双翅忽地向后一旋,头冲下垂直了身子,笔直地向男孩撞去。

天空中,燃烧着一颗黑色的陨石……

男孩的眼睛已让血水模糊,世界一片漆黑冰凉,只有耳朵变得格外聪灵。凭着鹰垂直撞来的一路呼啸,男孩张开双臂迎接了这致命的一击,他终于扼住了鹰的短粗的脖颈,再没有松手。鹰拼命地扑打着翅膀,翼骨发出那种折断的可怕的脆响。阴风无根生起,卷向巨大的树冠,漫天皆是灰黑和苍白交织在一起的残絮。

啊——

随着一声稚嫩的呼喊,男孩和鹰相拥着穿透树枝,向地面跌去……

漠野里就又没了喧嚣,一下子变得寂静如初。

物影东斜,落日坠得缓慢而悠长,夕阳染遍了一道道沙梁。草棵的叶瓣上,映着热烈的霞光,遮掩了无雨时的那种枯焦,红得灿烂,红得如火如荼。一只灰乎乎的雀儿仓皇掠过,断断续续的哀鸣稍纵即逝。

在草滩上放羊的疯汉先是倚着沙坡睡了一觉,然后就呆呆地看着鹰在孤树上面飞起落下,变化着各种姿势。疯汉看得如痴如醉,像是欣赏着一幅绝妙的风景。鹰的倏忽消失和孤树深处爆发的一声呼喊,使这个疯癫的牧羊汉流着涎水的大嘴许久都无法合拢。

疯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丢开羊群向孤树狂奔而去。

被血水濡湿了的孤树下,血肉模糊的男孩和折断翅膀的鹰紧紧地纠结一处,疯汉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们彻底分离开来。疯汉一手托着男孩,一手提着鹰,怪叫着走出孤树骇人的阴影,向牧村蹒跚而去,那模样像是更加疯癫了。

天终于黑得透彻,模糊了一道道沙梁和那棵孤树。

你这个傻娃,好端端地上树干啥呢?牧村里传出一声悲绝的啜泣,飘得很远很远……

夏日的草滩

1

夜里,大漠深处的草滩静极了,静得能听见草丛中那种轻微的咝咝声,使大漠之夜多了一缕神秘的气息。木子身下铺着一条厚厚的驼毛褥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像还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硌着,翻来覆去地折腾。木子最后选定了仰面看天的姿势,大睁着眼默数夜空中的星星。星星又稠又密,数来数去数成一锅粥了,便耐心地等待爹的鼾声进入正题,三长两短地响起。有爹的鼾声相伴,木子的心里能够踏实一些。

木子胆小。

木子十二岁了,还不敢看汉子们杀羊,躲得远远的,汉子们那手执刀子恶狠狠却又充满快感的模样让他捉摸不透、心惊肉跳,就远远地躲开去。有一次,爹瞧着他不无忧虑地说:“你这个样子,将来咋撑门过日子呢?我和你娘都有个老的时候。”木子不言不语,脸上却又止不住流露出无奈而羞愧的神色。爹看他那样子,叹口气不再说啥。胆小的木子也占着一条,这便是学习好,在城里学校读书,总能排到班里前几名。老师很喜欢木子,却惹得很多同学不高兴,经常找茬儿欺辱他。木子偷偷抹过几次眼泪,只当是自己见过的世面还太少,学习更加发奋。

放了暑假,木子归心似箭,搭乘一辆给牧区送饲料的汽车,途中在离家最近的地界下来,然后徒步走回去。公路就在他家的土屋后面,虽说不远,也有十几里路程。灼白的阳光晒得滩地滚烫,挤榨出青草的清香,闻得太久像是要醉倒,走在草滩上的木子就摇摇晃晃的,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一边走一边深嗅着。走着走着,那水井上的卧杆儿收进木子的眼眶里。卧杆儿一起一落,井边站着的人形清晰起来,还手搭凉棚向木子张望,一动不动。那是娘在井边等着他呢,一年四季日出而牧,苦累的娘早就盼着儿子从百里外的小城回家。又是几个月没有见到娘了,木子就迅疾地奔跑起来,泪水几乎要纷涌而出。

第二天一大早,爹把木子叫醒,说是要进东沙湾。

爹把吃的喝的和铺盖都准备好了,奇的是地上还有一只用铁丝编成的笼子。其实,木子哪儿也不想去,像以往的假期那样,他只想和娘待在一起,和娘说许多话。木子怕爹,便和娘格外亲近。

木子懵懵懂懂地问:“去打草?”

爹扔掉手上的烟头说:“大夏天的,打的哪样草?”

木子还是不明白,眼巴巴地看爹。

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爹的脾气不好,木子不敢说不去,回头看娘。娘把几个白面馍塞进褡裢,沉默着走出了土屋,井边已经挤满了头一拨喝水的牲畜。娘也怕爹。木子不再说啥,表情痴木地下炕穿鞋。鞋是新鞋,是娘夜里伴着昏黄的煤油灯,细针细线缝下的,穿在脚上格外舒服。

木子背起铁丝笼子,跟爹进了东沙湾。

东沙湾,顾名思义,就是处在东边的一个很大的沙湾。有趣的是,里面还有一片偌大的草滩,很少受到外界的纷扰,水丰草茂。木子和爹走了一整天,落脚时天也紧跟着黑了,近处的沙梁仅剩下起伏的轮廓,再往远里去,那一道道沙梁就变得缥缈了。沙漠沉寂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茫茫无边的大海。这里是凝固的大海,是大海的雕像,过于苍凉了些,寂寥了些,苍凉寂寥得令人心里发慌发怵。真正的大海在遥远的南方,木子只是在地图上见过,一片辽阔的蔚蓝色。这里的草滩却是湿漉漉的,铺满了野生的谷穗子和香蒿,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清爽,纤尘不染。木子生出些许精神,不再低眉垂眼。但是,当木子终于知道要跟了爹在草滩上捉獾猪,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暑假有些特殊,心里感到有一些别扭。

爹放下褡裢,就急忙到草滩深处下套子去了。

不知为什么,爹又操起多年不干的营生,对獾猪动了心思。木子并没有见过獾猪的真实模样,除了一门心思上学读书,他对别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四下里都黑着,木子呆立在七月湿漉漉的草滩上,眼睛被漠野的夜色染得一片茫然。由于天黑,也因为尽想着自己的心事,爹下完套子回来站在面前,木子都没能觉察。“你撞上啥了?”爹的一声发问,着实把木子吓了一跳。

木子回过神:“没有,没撞上啥。”

爹显然对他愣怔的模样不满:“没撞上啥,你又愣着干啥?不吃不喝了?”

木子这才觉出自己饿了。走了一天的路,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

白面馍,还有一大壶又浓又酽的茶水。父子俩盘腿坐在草滩上,算是吃了头一顿饭食。

吃罢了,爹把驼毛褥子铺展开:“你就睡在褥子上,夜里凉气重,当心落下毛病。”爹把驼毛褥子给了木子,自己裹一件破皮袄躺在草地上,顾头顾不了脚。爹的这个举动,让木子好一阵感动,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给好心不给好脸,这是爹对木子的一贯做法。

木子就是睡不着。也许是离开屋里的土炕换了地方,也许是草滩天大地大的夜晚太安静了,反正他睡不着。“爹。”木子嗫嚅着叫了一声。

爹停止鼾声,有些不情愿地翻了个身。“爹,你捉那獾猪干啥?”“前些日子来了个城里人,骑着摩托车,专收野东西。野兔子野鸭子要不够,还说越野越少越稀罕,獾猪更值钱。”

木子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小城的街面上,相继挂出了不少“野味火锅”的大字招牌,夜里更是霓虹闪烁,很醒目地招揽着过往行人。听说那火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野兔子什么的,是真是假,木子不得而知。他身上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到那种地方去。但能看得出来,那种火锅店的生意格外兴隆,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吃得汗涔涔油熏熏的,打着心满意足的饱嗝,酒气冲天。

木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进驼毛褥子里,他觉出了冷。这时辰已是后半夜了。在爹的鼾声中,木子渐渐地也有了睡意,蒙蒙眬眬,半醒半梦。

哇——

突然传来一声哭叫。这哭叫声在大漠深处的草滩上,在沉寂的夜晚里,响得极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木子一下就被吓醒了,提心吊胆,浑身哆嗦。

爹的鼾声也断了。

哇——黑暗中,那哭叫声一阵紧似一阵。爹扔掉皮袄,翻身跳起,大声说:“是獾猪,套住了。”

木子胆怯地:“爹——”

爹跺着脚:“咋?都快长成一条汉子了,还怕那獾猪?走!”

木子极不情愿地跟着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獾猪哭叫的地方跑去。爹的手里提着铁丝笼子,磕在草棵子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像谁在黑暗中挥刀切割着什么,让木子感到恐怖。

獾猪的哭叫声越来越近,叫声里充满了凄怨和哀痛。“爹,像是娃娃哭。”木子气喘吁吁地说。

爹边跑边说:“啥娃娃?是獾猪嘛。套住了,就这么个叫法,听声音这獾猪还不小呢。”

木子随爹来到一处隆起的土堆下。凭借着稀薄的星光,隐隐约约看见洞口有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动物,又蹿又跳地挣扎着。木子不敢近前,心里直扑腾。有那么一阵子,獾猪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喘息,累极了的样子。

爹畅笑着说:“头一回下套子就撞上了,好,好运气。”

木子却躲得远远的。

爹冷冷地盯着木子:“你去,去把獾猪弄死。”

木子站在那里不动。

爹的口气便恶了,吼叫一声:“去!”

木子还是怕爹,慢慢走近前去。离獾猪越近,那娃娃般的哭叫声越发凄怨,在耳畔袅袅不绝。獾猪黑乎乎毛茸茸的身子几次蹭着了木子的裤角,那模样似是向他求救呢。“踢它的头,快踢。”爹的命令既生硬又凶险,而且不容置疑。

木子拗不过爹,闭上眼睛踉跄着抬起脚,在夜色的掩蔽下胡乱踢了几下。每踢一下,獾猪便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等到那揪人魂魄的尖叫声没了,獾猪也不再挣扎了。木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爹上前扶起木子,拍拍他的肩:“好,捉獾猪也和捉狐子打狼一样,要有狠心才行。”

黑暗中,木子浑身虚汗,泪流满面。2

草滩上没有水井,吃水要到几里外的乌素淖尔去背回来。

乌素淖尔是蒙古语,意思是湖,名称很直白,没什么诗意。木子却很愿意去背水,一只黄铜的水鳖子背在身后,就扯开腿脚去了,要很长时间才能转回。

木子其实是在逃避。

木子不想看见爹套住獾猪时那样一副得意的模样,更不想看见獾猪被困在铁丝笼子里。獾猪可能是不适应白天的燥热,把鼻头和眼睛缩进肚腹下面,只将灰黑的皮毛呈现在灼白的阳光下。獾猪的皮毛油光锃亮,肉滚滚的身子一起一伏的,脑门上还有三道漂亮的白色纵纹。而到了夜里,獾猪的哭叫声时断时续,扯心扯肺,有如饿极了的娃娃呼唤亲娘。

第一只獾猪却死在了木子的脚下。

从那一夜开始,木子便承受着一种折磨,他总觉得那只獾猪死得太冤屈,那冤屈的灵魂时时追逐在他的身后。虽说是爹逼他这样干的,但这不是替自己开脱的理由。木子不想原谅自己,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很懦弱。

爹点燃柴草,把那只獾猪卸成几块架在火堆上烧烤起来。獾猪肉又肥又嫩,含了野性的腥味慢慢地变成一种奇特的肉香,飘得很远。还是那样,木子躲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吃那獾猪肉的。也许,獾猪肉很香很好吃,如果不是这样,城里人不会花大价钱一饱口腹的。在小城上学时,木子或多或少地领受过城里人的精明和刁钻,生活在漠野深处的牧人是算计不过城里人的。

想这想那,木子就又觉得娘可怜。娘活过半辈子,还没去过小城,没见过火车是个什么模样。娘有时也念叨:“娘哪天到城里走一趟,看看火车去。”说归说,娘至今也没能实现这个在城里人看来是再微小不过的愿望。那只是个人口不过六七万的小城,依傍着一个很大的盐湖。国家早就修了专用铁路,把洁白的湖盐挖出来运出去,送往四面八方。据说,这里的湖盐经过加工精制后,还进了北京的中南海。可是,娘却没有去过这个依傍着盐湖的小城。在小城读书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盼着娘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大门口。那样,他就可以带领着娘,踏上小城东边小小的月台,看看钢铁的火车,看看堆成山一样的湖盐。

隔着烟雾缭绕的火堆,爹静静地看着神情苦涩的木子。“娃,你怨爹心狠是不是?这又算不得啥,就捉个獾猪换几个钱,这世道上还有人要杀人放火呢。”

听见爹的口气有些软,木子趁机说:“这獾猪又没碍着人的事,你就忍心捉它?”

爹苦笑了一下:“城里人能做得的事,我为啥就做不得?”

木子说:“城里人也做不得。”

爹说:“你念过的哪本书上这样写着?”

木子语塞,这似乎是一个难题。他低估了爹的精明,和爹进行这种辩论,他显然不是对手。当然,他知道国家是有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熊猫、大象、老虎、狮子什么的都在保护之列,是不能随便捕捉的,否则就是犯法,是要治罪的。这小小的獾猪是不是也属于被保护的对象?木子不知道。再说,他也并非有意要和爹讨论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法的问题。那么,木子这样拒绝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心里像搁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爹举起一块烤得油汪汪的獾猪肉说:“你这个娃娃,莫不是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

木子就想哭。爹的这句话让他觉得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木子背起水鳖子,扭头走了。

哦,乌素淖尔。

这是处在沙漠和草滩之间的一小片水湖。阳光下的湖水明晃晃的,映着淡蓝的天空,像一面不规则的镜子。水湖的边上,生长着一丛丛芦草,迎风摇曳,低吟浅唱,十分生动。湖水很甜,在大漠深处,凡是生长芦草的地方,水总会是很甜的。这是常识,木子是知道的。

木子端坐在湖边。他真想就这样坐下去,然后很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小片没有任何污染的湖水。有几只白色的天鹅更好。是不会有天鹅飞来这一小片湖面上的,这样的风景太奢侈了,木子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其实有一群野鸭子也很好,落在湖面上,扑棱棱地飞。看野鸭子无忧无虑地戏水,照样也很生动呢。

没有天鹅。

没有野鸭子。

有的只是獾猪,那灰黑色的可爱的小动物。

铁丝笼子里,已经关了八只獾猪。爹说,咋也得凑个整数,再过两天,那个城里人就要骑着摩托车,将它们都带走,带到城里去。可想而知,这几只可怜的獾猪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寒光闪闪的刀子。

木子在湖边坐了很久。3

那天,木子在湖边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还不到十岁,头发稀黄,用城里人的话说是缺乏营养。小姑娘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驴车,小脸让漠野的风和阳光涂抹成了紫红色,眼睛却是大而黑亮的。小姑娘似乎看也不看坐在湖边的木子,自顾用帆布兜子舀水,把水盛进驴车上那只挺大的铁皮桶里,弄湿了裤脚和衣襟。

木子见小姑娘很吃力的样子,便走近前去,想帮助她一把。

小姑娘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木子:“你们是来捉獾猪的?”

木子点点头。

小姑娘突然说:“你们,坏。”

木子愣了一下:“谁说的?”

小姑娘说:“我阿妈说的。”

木子又问:“你阿爸呢?”

小姑娘收起帆布兜子,回头说:“我阿爸死了。”

木子无语。

这是一个蒙古族小姑娘,同时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木子抬头向小姑娘来的方向望去,一条歪歪曲曲的车辙延伸而逝,没进了远处那一片青翠的草丛里。车辙的尽处隐隐约约有一顶白色的帐篷,飘浮着一缕清淡的炊烟。也就是说,这里是这家蒙古族牧人的草场,准确地说,是他们祖祖辈辈移场放牧的夏营盘。是夜里獾猪的哭叫声,惊扰了她们母女俩。小姑娘舀完水后,不再说什么,赶起驴车走了。沙漠里很静,草滩和湖水也很静,而那顶隐隐约约的白色帐篷,仿佛就是一颗白蘑菇。整个情景又像是一个优美的童话故事呢。

木子看得痴迷,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木子感到了深深的不安。那个蒙古族小姑娘并没有多说什么,还用多说吗?小姑娘那又黑又亮的眼睛里那厌恶、冷漠和排斥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姑娘的出现,让木子犹豫不定的思绪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4

爹已做好了饭食。干炒面拌酥油,很香。

爹已经等急了,看见姗姗来迟的木子,很不高兴,“背一鳖子水,又不是去淘金子,用了大半天。”木子嚼着炒面疙瘩,也不解释什么,表情木然,他不想把湖边遇见那个蒙古族小姑娘的事告诉爹。木子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只铁丝笼子。笼子里,獾猪们挤成一团,悄无声息,怕是夜里哭叫得累了,此时正在笼子里养精蓄锐呢。这獾猪的脾气倔强得很,不吃不喝,用绝食的方法进行抗争。这让木子对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深深怜悯的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敬意。木子担心獾猪会饿死,说给爹听。爹说:“不要紧,那东西全身让一层油裹着,能熬个十天半月。”

吃饱喝足,爹又去草滩上寻獾猪洞,下套子。

太阳偏西了,正从一道沙漠上缓缓沉落。夕阳中的晚霞很美,像金子一样,又泼水般向草滩漫来。草棵子解了一天的暑气,都悄然地挺直了身子,在向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摆着。也有雀儿掠过,转瞬即逝,雀儿是要归巢呢。爹的手里提着套子,身子摇晃在草滩上,一会儿站起来四处张望,一会儿又躬下腰贴着草地潜行,那模样就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你们,坏。”木子耳畔回响着那个蒙古族小姑娘的话。

天黑透了。铁丝笼子里的獾猪,又开始了断续的哭叫。

还是那样,夜里,爹的鼾声三长两短,睡得很香甜。

木子仍是一夜无眠。

奇的是,爹下的套子头一回落空了。5

稀薄的露水打湿了木子的裤脚。

他来得早了些。没有风,清晨的湖水照例很平静。木子在自己端坐着的湖边发现了一棵土茯苓,肥厚碧绿的叶瓣上布满酱紫色的纹脉。土茯苓根系的形状有点像人参,埋在灶坑的灰烬里烧熟后,又面又甜,还能治腹泻和肚子疼,是一味中草药,这是娘教给他的。娘曾领着他捋碱柴籽、打沙米、挖锁阳,度过了欢乐的童年时光。现在他是在城里读书的少年,暑假才开始,和娘没说上几句话,就跟爹到草滩上来了。

这草滩上的日子,让木子觉得格外漫长。

那个蒙古族小姑娘果然又来了。驴车的吱呀声惊醒了木子。其实,木子真实的意图就是在湖边等待这个小姑娘,他渴望再见到她,他相信自己能给这个小姑娘带来一份欢乐。因为拥有欢乐对每一个人都是很重要的,木子对此有过许多向往。

木子很激动,迎着小姑娘站了起来。小姑娘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比上次更冷漠,只有哗啦哗啦的舀水声响彻清晨的湖边。湖面不再那么平静了,一圈圈涟漪荡漾着扩散开去。

木子就有些呆怔,站在旁边不知所措。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地蔑视,他心里十分难过,呆呆地看着小姑娘把驴车上那个黑铁桶盛满了水,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

临走,小姑娘才看了看他,说:“阿妈不让我和你说话。”

木子一肚子的委屈:“我把捉住的獾猪都放了,一共八只獾猪,我都放了。”

小姑娘瞪大了又黑又亮的眼睛。显然,她还不怎么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

今天早晨,一夜无眠的木子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趁爹去查看套子的机会,他把关在铁丝笼子里的八只獾猪全放了。獾猪们刚开始还不明白,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才幡然醒悟,继而溜出笼子,四散飞奔而去。灰黑色的獾猪,一个个精灵似的消失在茂密的草丛里,又回到自己的天堂里去了。站在空荡荡的铁丝笼子边,木子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是爹起早摸黑才得到的收获呀,现在却像一场梦烟消云散了。他怕爹,爹的脾气不好。然而,从进草滩的头一夜起,木子就想这样做了。这些日子的经历,终于让他坚定了这样的信心。

木子在深感惧怕的同时,也在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缕神圣和自豪。

不出所料,爹像一头狂怒的狮子追随而来,手里提着那只空荡荡的铁丝笼子。

木子默立在湖边,准备承受将至的一切。在那个蒙古族小姑娘惊恐尖细的呼唤声中,一只大手挟裹着骇人的呼啸,像黑色的鹰翼凌空降落,遮蔽了木子的眼睛。

木子在倒下去的瞬间,耳畔回响着爹那粗重幽怨的吼叫……

毡匠

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犊子撒欢马儿叫……

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大概还记得这首活泼欢快的牧歌。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牧区是养羊的地方,羊多,自然盛产羊毛。羊毛的一大好处是能够擀毡,毡匠这个行当便应运而生。我们牧业大队的毡匠姓李,一个矮个的孤老头子,约摸五十岁,还有些驼背,显得瘦小,有趣的是常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平时很少说话,沉默的时候多,虽然不苟言笑,面相却和善。

我们大人小孩都叫他李毡匠。

李毡匠是个踏实的人,别的不干,专事擀毡这门古老而原始的手艺。因此,李毡匠擀下的羊毛毡很瓷实,也够斤两,支棱着竖在地上像一面墙。有人买毡的时候是要用秤称的,将毡捆个卷儿搭到铁钩上,秤砣直往上翘,买毡的人就咧了嘴笑,扛着毡满意而去,没有回头找麻烦的。李毡匠擀的毡无论大小,都不忘在毡角留下一个鲜明的记号,用的是一小撮黑羊毛,白纸黑字似的。图案很简单,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圈,像一个躺着的“8”字,有的也像一副缺了腿的眼镜框,并不是很规范。用现在的话说,是商标,有谨防假冒伪劣的意思在里头。当然纯属民间行为,用不着到哪个相关的部门登记注册,只要牧人认可就行,没谁去刻意追究。那时候的人心眼儿都很实诚,实诚得跟秤砣一样,还想不到用造假的方法赚钱,有货也不愁卖不出去。羊毛毡的确是好东西,当地的牧人娶媳妇或者嫁女儿,都要买上几条羊毛毡,而且指定是李毡匠擀下的,图的是经久耐用。都说李毡匠擀下的毡能蹭蹬一辈子,等到把毡蹭蹬烂了,生下的儿女也紧跟着长大了。这话说得实在,既朴素又大气,而且不乏诙谐和幽默,主要是经得起反复推敲和琢磨,比现在那些蹩脚的广告词不知要好过多少倍。

毡房设在大队部西墙下一间简陋的土屋里,看上去很不起眼。

牧人把成捆的羊毛交来,过了秤后就垛进毡房里,一直垛到屋顶的椽子上,屋里多半的地方就让羊毛给占领了。这样一来,毡房在白天黑夜里都散漫出一股浓重的膻骚气,有人经过时甚至呛得直打喷嚏,很不受用。你想啊,那半屋子的羊毛都是从一只只活羊身上剪下来直接送到毡房的,没经过任何技术方面的处理,那膻骚气就格外地厚重了,让放了一辈子羊的牧人都忍不住从鼻腔里弄出点动静。李毡匠却不是这样的,执着地置身其中,仙人醉酒般地痴迷着,深嗅着,像是还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快感。李毡匠那些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待在毡房里,忙起来足不出户,人是极勤恳的。每逢这种时候,就很少有谁能想到李毡匠,仿佛他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台擀毡的机器。当然了,要找也是极容易的,想都不用想地往毡房那边去,拐过墙角响亮地喊一声,李毡匠准在。于是,李毡匠就头顶着一些乱糟糟的羊毛出现了。

擀毡的头一道工序是弹羊毛。

据说那弓子是用最好的水渠柳木头做的,足有丈长,又笨又重,一个壮汉拿起来都要很费些力气。弓子让房梁上一根垂落的粗绳吊着,恰到好处地悬在李毡匠的胸前,悠悠地摇晃,摇晃中隐隐地透出一股霸气,很凛然的样子。指头粗的弓绷子用牛筋交织而成,绑在弓子的两端撑得笔直,琥珀似的黄亮透明,用指头拨一拨弓绷子,立即发出一声轰响,像底气十足的男中音。这声音其实不大好形容,我听来听去,就认为用“嘭空”二字最准确。

嘭——空——

并不戛然而止,尤其是那个“空”字,必定是要有余音的,随着弓绷子的颤动缓缓地弱了去,余音袅袅,颇觉得意味深长。那声音真的是玄妙,有一种古典的音乐在里面,令人肃然起敬。这么说来,李毡匠显然就是这古典音乐的演奏者了,很不平凡。再看李毡匠本人,是那么的镇定自若,神情确乎也是端庄的,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绝无浮躁之气,然后行云流水般地弹拨着牛筋的弦丝,如入无人之境。在连续而富有节奏的“嘭空”声中,弹床上原本脏得黄兮兮的羊毛便变得轻飘了也灵动了,以致白似雪、絮如云,越积越多,淹没了瘦小的李毡匠。

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李毡匠突然伴着曼妙的乐声,闲云野鹤般地离去了。

那时,我刚到大队部的民办学校当教师,两样兼顾,既教语文也教算术。不到二十个孩子,很薄的两本书,感觉意思不大,就有些心不在焉。闲来无事,我就常到毡房那里去,去了并不进入,也不给李毡匠打声招呼什么的,只是静悄悄地立在门口静观和聆听,无聊之余,似是无意地被那“玄妙”之声浸润着。李毡匠知道我在门口立着,偶尔抬起头,拨开弹好的一堆羊毛,朝我很温和地笑一笑,笑里也没啥更深的内容。我也笑,主要笑他的模样。大热的天,李毡匠赤裸着的上身和头脸落一层细碎的羊毛,只露出两个黑眼窝和一张嘴,像一只竖起来的绵羊趴在绷床上,样子多少有点儿滑稽。幸好是在大白天,一切昭然若揭,要是在有月亮的夜里遇上李毡匠这个样子,准能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

嘭空。

嘭空——

弓声响来,悠悠。

如果赶上任务紧的时候,这弓声是彻夜不停的,便就是悠悠而幽幽了。尤其是在夜里,这弓声像一只失恋的鸟在深夜里绕树,一匝一匝,不忍离开。我有失眠的毛病,经常犯夜,李毡匠弹羊毛的弓声又刺激得我浮想联翩,包括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让那见不得人的泪水悄然地湿了枕头一角。奇的是听过一些时日后,倒能睡得香甜了,不听反而睡不着。也有梦,大多是天一亮就忘,脑子里一片空白。

毡匠是个苦活累活,吃的是力气饭,尤其是面对一堆又一堆羊毛时,要耐得住长久的寂寞和无聊,这是谁都心里明白的。凡是断文识字或有点别的能耐的人,都不愿意介入这个枯燥无趣的行当。李毡匠为什么要倾尽一生当毡匠,我们不得而知,也没谁去追究问个明白。李毡匠果然不大受人看重,面对他的时候,人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淡漠,开会学习什么的,从来没有他的事。那年月运动多,遥远的牧区也不例外,运动几乎是一个紧接着一个。大队部就经常派出几个队干部,把牧民从各个牧点召集回来,白天黑夜地开会,许多牧民尽管有意见,却不敢明确地表示出来,上面说是“抓革命促生产”,他们只好窝着火皱着眉头应付。李毡匠却是个例外,可以大摇大摆地游离于运动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擀他的毡。不知道李毡匠对此有没有“失落”的感觉,很可能是没有的,即使有也不好多说什么,保持沉默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么,“嘭空”的弓声让李毡匠进入逍遥的境界了吧?

弹羊毛只是第一个阶段,还算不上最苦最累。最苦最累是在擀毡,很实质性的。弹好的羊毛要一层一层细致地铺展匀称,然后用竹篦子夹住捆成卷,卷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这要视毡的厚度和长度宽度而定。这一阶段基本上用的是脚。卷好羊毛的竹篦子浸透了井水后,李毡匠就卷起裤腿脱了鞋,坐在旁边一条很长的木凳子上,身子移过来移过去,双脚反复地挤压搓踏竹篦子。在一遍又一遍的搓踏中,羊毛同时又被漂洗了,黑水如汤,沥沥而出,很潇洒的样子。整个过程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一种单调的重复动作,用的却是牛大的劲,关键是用力要均匀,为了感觉准确,脚必须光着。李毡匠是个瘦小的人,脚也不怎么大,与常人无二,真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同时又是那么从容淡定,脸上始终有一种肃然的神情。直到将竹篦子几十遍地挤压搓踏过了,那毡才能变得瓷实,变得厚重,也洁净了,没有一点异味。擀好的毡展开来往太阳底下那么一晒,白得晃眼,流光溢彩。毡房的前面,有一块平整的干僵地,很像是农村里的打麦场,那就是李毡匠用来晒毡的地方。

那一条条洁白的羊毛毡,会让人毫不费事地联想到日子的踏实和温馨。

再看李毡匠的那双脚,很是吓人。李毡匠的脚红得跟水萝卜似的,脚面上青筋凸鼓,又蚯蚓样地绵延盘附,像全身的血都积聚到了那里,一看便知是静脉曲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那时候物质匮乏,粮食是定量供应的,即便是牧区也很少能够吃到肉,几个月不知荤腥味是常有的事。李毡匠吃的是粗茶淡饭,却很有力气,这辈子擀下的毡多得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估计也没人这样问过。别人也许会这样说,李毡匠天生就是个擀毡的。

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李毡匠当了一辈子毡匠,还真干出了名堂。上面经常来人开会搞运动,一住数天,甚至更长时间,回家时总想着带一两条羊毛毡。羊毛毡是集体的财产,李毡匠当然做不了这样的主,队长说了算。队长求之不得,对着上面来的人笑得把那松垮垮的嘴角都扯到耳朵根上去了。如果尺寸不合适,李毡匠就得加班加点,不舍昼夜地干。第二天,一条白白净净的羊毛毡展开在院子里,李毡匠人却不见了。李毡匠就在毡房里,他哪儿都没去,干了整整一夜,想必是累极了,正靠着几捆子没弹开的羊毛,呼呼大睡呢。李毡匠的睡相很不文明,涎水浸过胡子拉碴的下巴,扯成一条细线挂在裸露的胸脯上。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掉落在一边,上面粘的尽是细碎的羊毛,像一只偷食的老鼠蜷缩在那里。

这时,才有人打趣地说,李毡匠这辈子怕是吃了不少羊毛,吃掉的羊毛够擀十条毡了吧?你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李毡匠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

队长也有被感动的时候,见李毡匠这个样子就说,给你多记上十个工。

李毡匠说,工就不要多记了,等我告老的时候,给自己擀一条又厚又重的毡背上,舒舒服服地回家,也不枉我擀了一辈子毡。

队长说,这不是个啥事,由你,三五条都行。

李毡匠这才很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有难得一见的光亮放射出来。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78年。

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秋天,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到我屋里讨酒喝的人不断,连着几日应酬下来,累得我精疲力竭,早就忘了还有个李毡匠。行前,李毡匠突然来找我,而且一脸的兴奋,就像他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李毡匠话不多,显然也不是找我讨酒喝。李毡匠说要为我擀一条毡,擀一条结结实实的羊毛毡送给我。我当时就有些愣怔,看着这样一个黑瘦的老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很是感动,继而又有些惭愧。后来,我说这事得让队长知道,意思是不想给他找麻烦。李毡匠却很自信地说,我能做一次主。李毡匠果然擀了一条又厚又重的毡送给我,六尺乘四尺,铺在单人床上很合适,也很温暖。

后来,我从贴在大队部墙上的工分统计表上找到了李毡匠的名字。

李毡匠叫李培琪,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回到家里给父母说了,我才从父母那里知道,这个毡匠李培琪和我家沾亲带故,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福子

蹚一条枯水沟往西去,走四五里路,就到了福子家。

牧区地广人稀,这样的距离要算是住得很近的了。我家住在枯水沟的东头,福子家是我家的邻居,相互之间来往得多了,关系自然处得好。福子大我两岁,以哥相称,合情合理的事。有所不同的是,福子小小年纪就担当起了劳动养家的重任,说句不中听的话,他像电影里描写的旧社会给地主扛活的小长工,背柴、拾粪、打草、放羊,啥活都得干,忙起来真的是两头不见亮。福子的食量也大得惊人,酸羊奶泡黄米干饭,一顿能吃三老碗,有时候再添上半碗家人吃剩下的锅巴,未了还要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跟擦洗过的没两样。福子舔碗的功夫,已然够得上炉火纯青了。福子的婶娘就曾经不无忧虑地对我母亲说,这个娃子该不是饿死鬼转世的吧?太能吃,吃得锅底儿都漏了。我母亲就劝说,苦重活累,能吃是好事,再说了,吃不穷穿不穷。话不投机,福子的婶娘听了一脸的不高兴,我母亲便不再多说什么。

福子食量大,身上却不长肉。在我的记忆里,福子身上的每一样都显得长,长头长脖子,长胳膊长腿,大概是重心不稳的缘故,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是和谁闹了意见后拂袖而去。福子的手也是过了膝的,这个特点留给我的印象似乎更深一些。后读《三国演义》,方才知道那个刘备不仅双手过膝,还两耳垂肩,福相。福子却是一对显眼的招风耳,名字里有“福”,也是名不副实,徒有虚名罢了。这被他短暂而凄苦的一生所证明,此是后话。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福子当然是有娘的。福子的娘却跟上别人跑了,据说是蹚过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跑到大后套去了,那里的土地肥沃,而且是黄河水自流灌溉,盛产米面和胡麻油。福子跟没娘差不多。于是,福子小小年纪便蹚出腾格里沙漠,从遥远的河西走廊的农村来到阿拉善高原牧区,投奔二十年前就嫁到这里的婶娘。初来乍到,感觉天大地大,地上不长一根麦子和包谷,房前屋后也不见一棵树,他就坐在后墙下面对着漠野痛哭,像一只离群落伍的孤雁。婶娘看见福子竟然不懂起码的规矩,寄人篱下还这个样子,就神情淡漠地说,茄子是吊大的,娃子是哭大的,等你哭够了,还得认我这个婶娘。

福子曾朝着老家的方向跑过一次,跑到太阳西沉时,又饿又累。那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还能听见周围有狼嗥,令人头皮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福子正在不知所措时,看见前面有一处昏黄的光亮,就直奔了去,心想喝上口水再走,脚在自己的身上长着,就不信走不到老家去。福子没想到的是,自己昏天黑地转了一个大圈子后,又无奈地转了回来。进门的时候,婶娘刚好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端上桌,屋里肉香弥漫。婶娘似笑非笑地说,进门碰上肉,强过看娘舅,娃子,你好福气呀。福子当时就傻了,站在屋里动不得了,鬼使神差一般。福子从婶娘那一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恼怒,却又一下子从心底里渗出了伴随着寒凉的怯意,他终于知道婶娘的厉害了。

这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抓羊肉,让福子吃得心惊肉跳,刻骨铭心。

婶娘待福子不好,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总归是有了落脚的地方,饭也能吃得饱,福子从此不再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只是太寂寞,没有可以敞开了心扉说话的人相伴,尤其是面对婶娘那样一副不冷不热的脸面,福子总感觉牧区的光阴实在不好熬。过些天,福子在背柴的间歇,提心吊胆地到我家里来坐上一阵,怕被婶娘看见了多心。除了我家,福子又没个别的走处,实在是孤单得很。那时,我已经跟了出嫁的姐姐在百里外的盐湖小城上学,福子只能和我父母说说话,我父母就好言相劝,实心实意地安慰一番,然后让他早些回去。福子盼着我放假回家,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在盐湖小城,我也会经常想起福子,想着想着,假期就到了。

那时候的假期,无忧无虑,基本上没有作业。我便和福子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在背柴的间歇放心地玩耍。我每次往屋顶上那么一站,有感应似的,枯水沟西边就有了动静。过一会儿,福子那长条条的身影就出现了,一甩一甩地往滩里走去。我随后也跟了去,两人见面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对此,福子的婶娘还是认可的,并不怎么干涉福子的出行。当然不能白白地玩耍,是要付出代价的,回家时必须背上一捆柴。

福子的柴捆很大,很沉重。

柴捆边上先掏个坑,福子坐进坑里才能将柴捆背起来。福子背着柴捆的样子令人担心,他身子佝偻着缓慢地前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像根细长的木棍子被压进地里去,再也拔不出来。他家屋前的柴垛大得像一座小山,够得上巍峨,柴多得怕是一辈子都烧不完。面对这样的柴垛,尤其是想到这是被福子用自己瘦弱的身子,长年累月从野地里背出来的,我是有一些汗颜的。我只不过是找一个玩耍的理由而已,父母也不在意,不指望我也像福子那样,把家里的柴垛背得小山一样大。我学习好,差不多每学期都能捧回一张奖状,贴在墙上让父母当画儿看。我也就毫不害羞地偷起了懒,每次背回的柴不够烧两顿饭。母亲有时也会拿福子和我进行比较,看看人家福子,一个顶三个,说我背回的柴只够搭个鸡窝什么的。母亲笑眉笑眼地说过后,从锅里拿出四颗煮熟的鸡蛋,两颗给我,两颗留给在屋外劳作的父亲。母亲养了十几只鸡,自己却不忍心吃一颗鸡蛋。是母亲不喜欢吃吗?当然不是的,只是我那时少不更事,对此没有心存反思罢了,感恩更是谈不上。

和福子相比,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福子其实也上过学的,在老家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据福子自己说,不让他上学的那天,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头把家里的门板抠出了一个深坑;如果不是母亲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他就把门板抠出个大窟窿,然后像一只狗那样爬出去,再也不回去了。父亲得病去世后,母亲苦撑了些日子,家里穷得就剩下两张嘴了,实在撑不住,母亲只得咬紧牙关往前走一步,改嫁了,对方虽然是离过婚的,家境却不错,条件是母亲的身后不能拖个没用的油瓶子。说来说去,还是你娘不要你了。我说。福子摇一摇头说,我娘难得很,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不让我上学,也不会祈求让远天远地的婶娘收留我。

有一次到滩里玩耍,福子突然心血来潮,拿出他的课本给我看。

三年的课本竟然被福子保存得很完整,也很干净,边边角角没有一点折磨的痕迹,和新书相差无几,只在扉页上很工整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打开其中的一本书后,一束金黄色的沙枣花露了出来,像一串小巧玲珑的铃铛。沙枣花早已经干了,但还留有那种特别的香气。福子说,这是他从老家的学校里摘下来的。校院里长满了沙枣树,每逢五月,校园里花香扑鼻,很多小鸟落到树上,就像在教室里读书的学生那样,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课本太新,这让我觉得奇怪,让我产生了疑问:你可能没念上几页吧,只会写上自己的名字。福子就十分的不高兴,受到侮辱似的站立而起,头仰得老高,将脖子伸得更加的细长,然后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放声背诵课本中的文章。很重的方言,还有极为肃穆的神情。二十多年过去,我忘了福子当年背诵的是哪一篇课文。不过,那一幕却又永久地存留在我心里,拂之不去:天高云淡,没有南飞的大雁,天地之间一派静寂,一个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少年,面对着广阔的原野和浩渺的苍穹,诵声琅琅。

那天,福子哭了,诵声在哽咽声中缓缓中止。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幕,便觉疼痛难耐。我当然知道那时的福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少年一样,有着纯真的梦幻以及对未来的理想。福子瘦长的身体里同样也有上苍赋予的真实的灵性。问题是,我们都在长大。正如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将记下“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生上的生活”。

令福子和我都没有想到的是,福子在旷野里朗诵课文的举动,却被他的婶娘发现了,终于惹恼了这个很有心计的长辈。后来,福子的课本被婶娘当着他的面一张一张撕开,抹上浆糊后花花绿绿地贴了袼褙。袼褙又被婶娘裁成全家人的鞋底,纳上密密麻麻的针线踩在脚下走来走去。福子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十分珍惜的课本,怎样在婶娘的手里变成一双双鞋底的,这个过程在福子的眼里绝对是惊心动魄的,甚至如雷轰顶。在这个过程中,福子始终没有吭一声,却因此大病了一场。等我再次见到福子的时候,人就变得木讷了,像是患上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痴呆症。福子和我在一起,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眼睛死盯着某一处地方。福子的眼里其实是空着的,没有任何闪烁的光芒,难得地笑一下,也是很神经质的那种神情,瞬间即逝。我只得无声地离开,从福子身边走过时,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怅惘。

从此,福子就不再和我玩耍了。

福子只是低头干活,而且更加地勤谨和刻苦。福子的婶娘很满意福子一声不吭、闷头劳作的表现,曾在母亲面前不无自豪地说,那娃子可学乖了。母亲有些担心地说,那娃咋就不说话了呢?福子的婶娘又很不高兴地说,天地良心,我这个当婶娘的可没动过他一指头。母亲赶紧躲开去。

福子就这样行走在漠野之间,早出晚归,前面赶一群羊,身后背一捆柴,逐渐长高了的个头看上去像一根秋后的高粱秆子。

我高中毕业先是回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后来考上大学,身边又有了诸多朋友。躺在拥挤不堪的宿舍里,夜深人静时,也会偶尔想起远在家乡的福子,想一想而已。大四那年暑假,同学们都开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分配奔忙,我只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回家。我想和父母多处一段日子,尽管去向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参加工作后,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很少。我回家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福子死了。

福子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大队部的民办小学要搬迁了。大队部新买的东风卡车就停在学校的一堵土墙下,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司机和一伙干活的人歇息下来,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不知为什么,那卡车突然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福子当时正站在那堵土墙下。卡车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的人这时也站起身,开始大声地呼喊,让福子赶快离开。福子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像是什么都听不见,眼睁睁地瞧着让卡车将自己挤成肉饼,竟没吭一声。福子七窍流血,其状惨不忍睹,令在场的人数日后仍心悸不安。福子当时是能够逃离的,时间完全够用,只要往一侧迈出关键的一步,就可以了。

福子就是不动。

福子结婚还不到五个月。

福子媳妇却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健康的男孩子。

老麻和老德

老麻和老德是一对好友。

十几岁搭伙拉骆驼走沙漠,两个人差不多把腾格里沙漠转了个遍。二十年后,他们又都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驼倌。住得近,两家的土屋只隔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站在自家的屋顶上,能看得清对方井边吊着青石板的卧杆儿像一支猎枪直戳天空。那飘起的炊烟就更不用多说了,如若顶了风头,炊烟里还裹挟着一股清香,有意无意地闻一闻,能辨得出两家吃的是什么饭食。

老麻说,老德屋里杀了羊,锅里正炖着羊血肠哩。过一阵子,老德儿子送来一条鲜嫩肥美的羊后腿。老德说,老麻屋里炸荤油果子哩,味道好香啊。不出两个时辰,老德家的小炕桌上准定要摆一筐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最热闹的时候是逢了大年喝酒,间或唱上几曲牧歌长调,里面的内容很丰富,天上的雨雪、滩里的草和井边的骆驼都有,气氛很好。不留意几只酒瓶子底儿朝天,人也醉了。醉而不倒,满嘴流油地吃上一顿手抓肉,喝上两碗兑了酸奶的肉汤。抬腿走人时丢下一句话:我那黄骟驼走远了,几日不上井,你见了就给吆回来。住得近,两家骆驼串群的事情常有。送客的主人应声:这不是个啥事,你就放展了睡去。

俗话说,干啥的务啥,要饭的务棍。沙漠牧区放牧骆驼最正经,时日长了,这万物之灵的人和不会说话的牲畜就有了至善亲情。十年九旱,逢上不旱的年景就是牧人的大吉。驼群立马起身,蓄满膘情为主人驮回笔直的驼峰,再往下挨那紧接着的九旱。老麻和老德的驼群经历了三八二十四年的大旱,却都成了当地出类拔萃的大户。别的牧驼人眼馋,屁股粘牢老麻和老德家的炕沿,讨取那牧驼经,听到的却是一样样的话:天旱不算旱,人懒连根烂。放骆驼讲的就是勤苦,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天知道。语气里分明满含着得意,一世驼倌的架子摆得足。听话的人目光就软了,再看老麻和老德的脸,像大夏天里暴晒的驼皮,皱得没有了模样。

其实,老麻和老德还有一条没说出来,那就是两家人和得好。

几十年里你来我往,老麻和老德就没有红过脸。牧驼人也有外出的时候,有时候十天半月回不了家。驼群不敢断水,先抓水膘后抓草膘。骆驼是大牲口能喝水,肚子像口水缸,嗓门眼里像安了个泵。一兜一兜地从深井里往出提水,女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支持不住多长时间。咋办?跨上驼背轻轻抖一下缰绳,蹚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去打个招呼。老麻或者老德多一句话都不说,蹚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去,帮助对方的女人打水饮骆驼。有时候娃儿去挺远的滩上拾柴,玩够了才回来,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道道沙梁起伏着远去,天上飘几朵羊绒似的薄云。四周空荡荡的,连一只鸟儿都难得飞过头顶。除过骆驼喝水的声音,四周又很安静。很安静其实又很不安静,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情要发生。事实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是女人不好,也不是男人不好,女人和男人都好。都把人的本分做到明亮处了,什么都好。所以,老麻和老德走的时候很放心,不回头看一眼。

好了整整四十年,不容易。

六月末普查,从大队部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屋先喝烧酒先吃手抓肉,老麻和老德分头招待,排场是早就沟通好了的。杀一只肥羊,羊尾巴要大得占尽风流,再摆上一大桶烧酒。老德帮老麻作陪,老麻帮老德作陪,喝得发热叫劲的时候,老麻和老德捆起来打通关。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就没头没脸了,趴在沙疙瘩后面哇啦哇啦地吐,醒了再做正经事。给骆驼排队点数儿,骟驼仔驼母驼公驼都要分清楚,然后登记造册。等到总数儿出来,一世驼倌的荣耀便也彰显出来了,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人活一世图个啥?图个精神,这就是精神。

先数老德的驼群。一百零三峰,好!登记造册后,有头有脸的人很满意。老德笑笑,老麻也笑笑,十分的默契。后数老麻的驼群,九十九峰,有头有脸的人当然也很满意。老麻笑笑,老德却例外地没有笑。老德为什么不笑呢?问题出在老麻的驼群里突然多了一峰儿驼(种公驼)。有头有脸的人追紧了问,老麻才说了。这峰多出来的儿驼是老麻从北部买来的,花了一千块钱哩。有头有脸的人齐声叫好,重重地拍老麻的肩膀,说是畜种改良很应该,现在上面提倡这个,这叫科学养驼,老麻走在了前头。还要再看看,老麻就将新儿驼牵到众人面前。新儿驼果然威风凛凛气度不凡,体格高大强健,肌肉丰满有力,缰绳抽在浑圆的屁股上,立时怒目大睁昂扬抖擞,全身的毛梢子一根一根炸直,威猛如狮。好眼力啊,不愧是一世的驼倌。老麻得了奖励,奖品很简单,一块青砖茶、一只搪瓷缸子和一条羊肚子毛巾。

老德这次没有得奖。

普查完了又喝酒,老德就有些醉。老德回屋的时候步履踉踉跄跄的,眼神也瓷得厉害。老麻过意不去,要亲自扶着相送,被老德一把推开了。老德说,我没醉,酒醉心明。老麻吓了一跳,摇摇头又笑一笑说,咋没醉?你醉了。再不好多说什么。

老麻定定地站了很久。

望着老德摇摇晃晃的身子蹚过枯水沟,蹚出去最后一道沙梁,老麻才回头进了自家的屋子。

七月的阳光非常暴躁,像扛枪讨债的恶汉。

滩上的青草断了雨水,开始大面积枯黄,那掺杂其中的星星点点的绿色,看上去反倒让人心里有一种凄惶。老麻抬头看天,眼睛绿得淌水,天空却白得像一张麻纸。老麻咽一口黏稠的唾沫,自言自语:下一场透雨吧,有雨有草,我的新儿驼就能派上大用场。老麻的表情里含了热切的期盼和焦虑,直想呼天喊地。女人扯了声叫老麻吃饭,老麻充耳不闻,两眼从苍白的天空兜个大圈子又移到驼群上。围在井槽边的驼群黑压压一片,密得好似不透风的树林。新儿驼站在离水井不远的一座沙疙瘩上,在七月的阳光下傲然地仰着头,状如赳赳武夫。不过,新儿驼的后峰却明显地往一边垮下去,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笔直了,这是正在塌膘的征兆。老麻凝视新儿驼许久,心里就越加慌乱了,急忙掉头去了饲料房,那里还垛下几袋子黄豆哩。老麻要让新儿驼赶在腊月天寒时,那垮了的后峰再笔直起来。这样想着,老麻又很灿烂地笑了。

往后那些日子里,老麻的眼睛里便盛满了新儿驼的身影,而且伺候得十分周到,胜过了亲娘老子。老麻身后背着个装满黄豆的饲料袋子,在朗朗晴空下踢哒踢哒地走,表情生动丰富。新儿驼也不客气,将那黄豆咀嚼得嘎嘣脆响,燥热的空气中弥散着黄豆的香味,惹得在井边等水喝的别的骆驼们鼻翼神经质地翕动不止。新儿驼那充满灵性的眼睛盯着老麻,也懂得用柔软的唇瓣儿舔老麻的脸,老麻的脸上就时不时地挂了丝丝缕缕的黄豆沫儿。老麻很感动,眼里也有一些潮湿。

老麻和新儿驼,一人一畜,构成这年夏日里一道很特别的风景。

冬天如期来临,却又来得格外迅猛寒冷。秋天的最后一场薄雨落下来,雨结成了冰,骆驼蹄子磕在沙梁上梆梆响。

老麻的新儿驼却失踪了。

等了一天没有上井,等了两天还没有上井,老麻就说什么也等不下去了。老麻蹚过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老德的女人早早站在屋檐下微笑,说老德出门好几天了,再过几天才回来。老麻心里更加焦灼了,热腾腾的茶没喝一口。后来老麻骑一峰黄骟驼沿着通往北部的茫茫沙海日夜兼程,赶到新儿驼的出生地去寻找,终无所获。回头老麻就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热昏中一遍遍呼唤新儿驼,情形堪称凄凉。女人整天熬肉苁蓉汤给老麻喝,才喝出点精神。等老麻腿上攒了劲走出屋子,那尽给母驼空身子的老儿驼嘴里象征性地喷出一点白沫,尾巴梢子在松垮垮的后峰上抽出一道浅浅的槽儿,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老麻叹口长气,脸面灰塌塌的像阴天的云。

老麻房前屋后又转了几天,能走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慢慢地往开了想,后悔自己当初去北部时,没给老德打一声招呼。新儿驼丢了,也算是报应。老麻还记得老德酒后的那句话,搁在心里沉甸甸的,坠了块石头那么难受,就还想像过去那样找老德说说话。老德的女人是个实诚的人,见老麻一趟一趟地来,脸面上就挂了愧意,说是因为老麻买新儿驼那事,老德心里有气,躲着老麻不见面。老麻怏怏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回头看,期待老德能够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九道小沙梁和一条枯水沟蹚尽了,回了无数次头,身后空空的,只有老麻自己的影子躺在地上,像一根棍子被他拖着走。

那一日,老麻觉得身子困乏,要杀一只绵羯羊补一补虚。开膛拎起羊肚子到屋后的灰堆上倒粪时,就闻见炸荤油果子的香气飘了过来。老麻把汤汤水水的羊肚子扔给女人,挥刀剁下一条羊后腿,提上就往老德屋里跑,怀里还揣了一瓶酒。老麻一头撞进屋里,把老德堵在了炕上。老德躲闪不及,有些茫然地看着老麻。老麻大手抹掉胡茬上的一圈白霜,笑着说,大冷的天,正是喝酒吃肉的日子。往年我们都喝过十场八场了。老德知道推脱不过去,也惴惴地笑了,让女人端来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两个人还和过去一样,端端正正地隔着一张小炕桌坐定了。

老麻从怀里掏出焐热的酒瓶子,老德摇头不喝。老麻不依不饶,先咕嘟进去一大口,这叫先干为敬,老德再不能拒绝了。一瓶酒喝进去,两个人就热了,接着往下喝,都将脸面弄成了一副羊肝,像是还要往外渗血。都揣着心事,酒喝得不够畅快。几十年里他们没有这样疙疙瘩瘩地喝过酒,几十年里他们头一回把酒喝得这样疙疙瘩瘩的。

我不是人。老德的头扎进腿弯里,袒露出一头花白的硬撅撅的头发。

我不该瞒着你去北部买儿驼,就当我一时气短。老麻说。

呃呃,我不是人。老德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混沌地说,我心上糊了驴油,也是丢舍不下一世驼倌的名声。

老麻的心里咯噔一声,经老德这样一说,好像才悟出了什么。老麻深感愧疚,喝尽桌子上的半瓶酒,抱拳说,我也不是人。这次是老麻醉了,按说喝这点酒是不醉人的,老麻却醉了。老麻两眼迷蒙摇摇摆摆地往回走,进了屋才知道自己的胳膊里挎着一只筐子,筐子里是炸得金黄酥软的荤油果子。

开了大春,地气回升,沙漠仿佛一夜之间又变得酥软如初。

湖道里露出浅浅的湿,绽出了一层淡绿的草芽儿,兔子獾猪什么的野东西们鼓躁着发出各种各样的调叫。风也多了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地刮过来刮过去,漠野变得浑黄凄迷。太阳像一颗水水的卵。

老儿驼真的是不顶用了,母驼都成了空身子,肚子里哗啦哗啦响,盛的是冰凉的井水。今年六月末普查,骆驼不但不会增加,反而还要减少,一世驼倌的名声变成了风刮草帽子,脸面要扯进裤裆里去。老麻满脸凄哀之色,深深地怀念那消失了的新儿驼,手抓肉嚼进嘴里缺滋少味。

那一日,老麻腰里扎一块狗皮去收驼群。老麻觉得自己在这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又老了不少,腰也有些塌,身子骨虚弱了,抗不住冷了。就好像一峰没了牙口的老骆驼,还能熬过几个春天呢?老麻蹚上一道沙梁,迎头碰上了几只狐狸。据说出门走路碰上狐狸是不吉利的,老麻的眼前黑了一下。呸呸呸,老麻啐了几口唾沫。那几只狐狸并不理睬老麻的举动,甚至盯着老麻很轻蔑地哼哼了几声,它们知道老麻的手里没有要命的猎枪。那几只狐狸正在慢条斯理地撕扯一具尸骨,不时地发出惬意的骚叫。春天的风像水一样孟浪,能够将沙层下的许多东西淘弄出来,然后很明确地悬置在阳光下。老麻先是司空见惯,后来因为那几只狐狸倨傲的样子惹恼了他,大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就大喝一声,冲了过去。老麻心想,要是有一杆猎枪,自己的腰里扎着的就不是狗皮了,而是又暄腾又软和的狐狸皮。

那一具尸骨很明确地悬置在阳光下,同时也很醒目地悬置在老麻的眼睛里。尸骨的血肉经过腐烂和消融,是一种深刻的灰绿色。尸骨上的油已经渗入沙层,并且扩散开去,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乌黑的圆堆,尸骨就悬置在圆堆上面。这样的一具尸骨,无论怎么看都是惊心动魄的。老麻迈出去的步履突然变得零乱起来,像喝多了酒,腿脚不听使唤地一步步往前挣扎着,满脑子都是轰轰的雷声。

这是一具儿驼的尸骨。

驼头相当完整,被一种利器切割之后,只让一根黄亮黄亮的板儿筋连着它那颀长而弯曲的脖子。驼头静静地摆在阳光之下,顽强地保持着瞬间凝固了的迷惘和痛苦,以及对浩瀚的大漠的无限向往。

老麻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老麻忘记了流泪,眼睛里渐渐地浸透鲜红的血液,头发和汗毛一根一根炸直,身子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咔咔咔,咔咔咔,老麻的上牙和下牙磕响了,嘴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沫。老麻疯了。老麻变成了一峰冬日里发情的儿驼,向着老德的屋子跌跌撞撞而去。

黑色的云涌动着,越聚越厚,越压越低,继而有不息的雷声和电闪轰轰隆隆地炸响。云遮春阳,雷打春头,夏秋的雨水泡塌炕头。逢的正是十年九旱那不旱的一年,沙漠里的牧驼人迎来了大吉之年。

巴音温都尔

正是九月,大漠的早晨清风宜人,天空蓝得悠远而明朗。

一道道沙梁簇拥着无声无息地伸向远方,有如大海凝固了的波浪。沙梁之间的滩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草滩,空气中弥漫着牧草成熟的阵阵芳香。黄色与绿色交替中,有牧人的白毡房、黄土屋和黑棚圈,缕缕炊烟升起飘散,将牧村裹进了浓郁的茶香里。

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汉子们女人们喝足奶茶伸着舒服的懒腰出牧去,开始了日复一日生生不息的劳作。羊群披着清早金黄的阳光潮水般涌出圏门,彩云一样向着草滩狂奔而去。第一拨上井的骆驼却迈着悠闲的脚步,向梭梭井走来。三两只牧狗摇摆着乞怜的尾巴,跟在主人身后蹿上跳下。最醒目的还是那牧羊女头上的红纱巾,被晨风吹成了耀眼的花朵。汉子们似乎也被这样的景象感染了,变得格外的亢奋起来,手里的鞭梢子绕出一串串欢快的炸响……整个夏季和秋季,牧村都处在一种牧歌般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喧闹之中。啊,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你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的大漠故乡的早晨。

就在这样的早晨,在一道巨大的沙梁上,你走进一轮又圆又大又红的太阳里。于是,故事便开始了。你走进整个故事里或者这个故事走进你的生活里。但你深信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奇风异俗的故事。

你像牧村里的所有汉子那样,腰间扎一条长长的羊肚子毛巾,几乎裸露着上身稳稳地站在沙梁上。你的肌肤显得稚嫩了一些,不过在早晨的阳光里照例泛着古铜色,看上去像一座雕塑。这正是你所希冀的一种效果。你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们证实着什么。究竟要证实什么呢?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清楚。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故事已经开始了,既然开始了,就没有不讲下去的道理。现在,你对从四周传来的喧闹不闻不问,对此显得毫无兴趣。你身后的毡房里,却有母亲在默默地注视着你,那张因饱经岁月沧桑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但更多的还是不安。欣喜,是因为你终于长大了;不安,也是因为你长大了。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让母亲寝食难安、彻夜难眠。是的,母亲在为你深深地担忧。你是牧村第一个走出大漠到很远的旗城上学的人。你放假带回来的不仅是几张花花绿绿的奖状,还有与往日不同的沉默和古怪的神情。就这样,你在沙梁上站立了多少个早晨呢?

别这样,我的孩子。母亲说。

不!你说。

你和母亲的对话就这样简单。母亲只好叹口长气,揉着疲惫的眼睛煮奶茶去了。你到了不用别的汉子帮忙就可以骟掉公驼羔子的年龄,你身上有了母亲熟悉的那种男人特殊的气味。站了很长一阵后,你突然弯下腰去,手臂深深地插进松软的沙地里,抓起一把沙子高高地扬起来,像是甩出一条细长的黄蛇,黄蛇猝然下落时又散成一个浑黄的扇面。

啊咳咳——

吼声划破了已经变得寂静的牧村。随着弯腰和挥手的举动,你听见自己的骨节里响着清晰有力的极有节奏的咔吧声。一团看不见的火焰炙烤着你的全身,胸膛里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期待和愿望。末了,你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你的目光越过一道道沙梁,视线在一处地方定格了。

现在,你面对着一座奇异高大的沙丘。这座沙丘屹立在万道沙梁之上,于浑然一体中呈现出巍峨,这正是它的奇异之处。沙丘浓重的影子紧跟着太阳移动,到了傍晚的时候便遮住了牧村的毡包、土屋和棚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又变得影影绰绰的。每逢大漠里卷起沙暴,沙丘则连续不断地发出骇人的轰响,有如古代征战的马队蹚过茫茫荒原。

沙丘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巴音温都尔(蒙古语)。意即富饶的高大的地方。

牧村里年岁最长的穿得像章京遗老、喝了一辈子烧酒的根登老人,只要有半银碗烧酒下肚,那烂红浑浊的眼睛里立时放出两道亮光,开始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歌声混合着酒气,有一种难以理喻的浑厚和忧伤:登上巴音温都尔人间看得清又清说你是一身干净那是骗人的谎话……

围坐在旁边的牧人们大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洗耳恭听的样子令人感动,也就鼓舞了根登老人。尤其是老人们一边开怀畅饮,一边称赞根登老人还有四十年前在延福寺诵经时的好嗓子。根登老人在人们的恭维声中获得了满足,继而酩酊大醉,喉咙里发出一串串含混不清的笑声。长期以来,牧村的人们就这样生活着,伴着根登老人酒后的歌声,伴着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伴着神秘而又纷杂的传说。

根登老人还是讲故事的能手。都说根登老人的故事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关于阿拉善的考日勒和达理扎雅、贺兰山和延福寺,甚至包括夏营地帐篷里的野小伙、冬营盘毡包里姑娘肚子里的孽种等等。至于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要看根登老人当时的烧酒喝得怎么样,酒后的心情怎么样。只是你对这样的故事更感兴趣:从前这里有许多海子,一对牧羊的青年男女在海子边的沙梁下相亲相爱。姑娘却被狠心的父亲嫁给了另一个部落的头人。姑娘忘不了昔日的情人,在夜色的掩护下骑着骆驼赶到海子边与自己的心上人约会。后来这对受尽折磨的情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拥抱着跳进海子里。从此每逢夜深人静就从海子里浮出一对黄鸭,相伴着凄凉的歌声:一道长长的白沙梁是约定的地方那倾心难分的相会变成了一生的苦难……

后来,海子消失了。

父亲也消失了。

十七年前,当你还在母亲的宫腹里沉睡的时候,父亲告别年轻的母亲悄然而去,说是为了躲避一场命运的灾难。父亲当时到底去了哪里,母亲始终不告诉你。你多次恳求母亲,母亲悲戚的眼神回避着你尖锐的目光,然后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不知道。根登老人在一次酒醉后说父亲去了巴音温都尔。当你满怀希望要追问下去的时候,根登老人却不再言语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任你违心地低声下气地做出各种可怜之状,根登老人终是不吐半个字。

父亲。

巴音温都尔。

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和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巴音温都尔,留给你一个长长的神秘的梦……

不断升起的太阳开始变小变白,变成一颗灼热的火球儿挂在头顶上。现在已是正午,阳光垂直地投落下来,烧烤着大漠,烧烤着所有的生灵。天上没有云朵,沙梁之间的阴影也消失了。许久没有下雨了,空气干燥得划一根火柴就能够燃烧起来,透明的气流将牧村搅扰得摇晃不止,仿佛要飘飞而去,令人心生恐惧。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巴音温都尔却屹立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屹立在无边的瀚海之上,不可一世地俯视着牧村,俯视着游动的羊群,也俯视着你这个还没有长满硬扎扎胡须的汉子。你终于被激怒了,将捏紧的两个拳头高高地举过头顶。

天极晴朗的时候,那个沙丘的上空总会出现几个飘浮着的黑点。黑点凭借着气流时而上升,时而滑翔,黑点后来就缓慢地降落下去,消失在那座沙丘里。黑点如此这般乐此不疲,那座沙丘分明就是一个自由无比的世界。那黑点不是什么鹞子,分明是鹰。

给你的感觉是,鹰是那个自由世界的主宰。

那天,你照例站在沙梁上向那座沙丘凝望,目光终于罩住了一只鹰。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鹰朝着牧村的方向越飞越近,然后在你的头顶上回旋,久久不肯离去,姿态堪称优美。这鹰大若一只刚出生的羊羔,全身布满银灰色的羽毛以及黑色的斑点,你甚至看到了它那卷曲的利爪和反射着阳光的钩嘴。它在空中静静地展翅滑翔的样子,像一把张开的弓;它的尖喙和尾翼呈一条直线时,像是搭在弦上的箭,正在蓄势待发。鹰就这样在你的头顶上徘徊了很长时间,却不发出任何声音,用沉默对应着你心中的疑虑和迷惘。

鹰终于离去了。

鹰离去的时候,又像是把你的思绪也带走了,你心存的那个愿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了,搅扰得你更加躁动不安。

你不再觉得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有什么神秘了。你笑了,嘴巴张得很大,看上去有点儿丑陋。但是,你的眼里闪动着智慧与狡黠混合着的东西。只是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说服母亲或者能够瞒得过母亲的理由,你知道母亲总在为你担惊受怕,总是在你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时而发出一声叹息。在牧村的女人们里,母亲的年龄并不是很大,却显得很老,因为母亲的心里盛着比别的女人更多的孤独、忧伤和苦难。你不想让母亲太难过,母亲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晚间,母亲经常失眠。母亲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地将手伸进你的被窝,在你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一阵。你是母亲这一生的慰藉,更是母亲的希望和未来。苦难的母亲因你而自豪,你是她挣扎着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然而,你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尽管还很幼稚。所以每当母亲抚摸你的时候,尽管是那么的轻柔体贴,你却感到很不习惯。你没有睡着,你也不能拒绝母亲的这种温柔,你只能静悄悄地躺着,假装睡得很香甜很沉醉。

放假回来的第二天,你被黎明前的黑暗和宁静中突然出现的嘈杂唤醒。

身边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睡觉的地方是空的,母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于是,你好奇地走出毡包。你的眼前是一幅久违了的场景。一堆篝火已经在你经常驻足的那道沙梁上燃烧起来了,火苗儿跳荡着吞舔着墨黑的苍穹,同时映照着周围影影绰绰的人群,他们都跪在那里,额头紧贴着夜晚冰凉的沙梁。篝火越燃越旺,火光照亮了他们低俯的舒展的脊背,所有的人都面向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你看见母亲也在那里,就走了过去。

跪下,孩子。母亲看见你已经走到沙梁上了,就将你推到根登老人的身后。根登老人双手端着盛满酥油的银碗,沙枣树皮一样的脸上的表情极为虔诚。是啊,也许牧人们在祭祀能够赐给他们平安、智慧和财富的神灵。你不知道今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你也不想打听,因为你并不相信神灵的真实存在。但是眼前的气氛是特别的,既庄重又肃穆。你在这样的气氛中像是不由自主,在母亲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在跪下去的一刹那,你又像是突然受到了神灵的指点,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包括母亲在内的牧人们,他们都面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和地方。

哦,巴音温都尔。

祈祷和祝福的歌声响起来了。男女老少参差不齐的声音先是微弱的,逐渐地高昂起来后终于形成一股颇有气势的雷鸣般的轰响:富饶辽阔的阿拉善是我们难得的故乡漫漫香火是虔诚的信仰太平美满是我佛的祥光……

在这样的歌声中你却站了起来,而且像一根拴马桩那样站得笔直,目光里也有了一种挑衅的意味。你想找人厮斗一场,你的心里鼓荡着风帆一样的激情和愤懑。因为,后来你还是知道了父亲的故事。在那样的岁月里,大漠的黎明失去了宁静,阳光里翻滚着铅色的浓云。收音机里一遍遍播放着有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口号。在素布尔庙当过几年喇嘛,后来还俗娶妻生子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遭到人们的口诛笔伐。一辈子不曾走出大漠的父亲被吓坏了,惶惶不知所终。为了不连累可怜的母亲和还在母亲宫腹里的你,父亲那天从批斗会场上回来后便悄然而去,除过一身衣服,只带走了压在箱底的一串佛珠。至于去向哪里,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母亲都没有告诉。于是,从那天的夜晚开始,父亲的离去和消失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在牧村里流传,并且流传至今。十七年后,你长大了,与你在牧村的伙伴们不同的是,你后来到旗城上学了,你看过的书也许比你的这些伙伴们喝掉的砖茶还要多。你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一种也许是很不成熟的方式,寻找一种叫作“真理”的东西。

你首先想到了父亲。

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以及有关父亲的故事。

走一回长长的沙漠——

打草的时节到了,这是大漠和牧村最欢乐的时节。你和牧村的人们一样兴奋。你跟着几个伙伴怀里揣着烧酒瓶子,去了根登老人的毡包里。你们约定今年的打草场要选在最好的地方大干一番。根登老人对周围的草场了如指掌,多年来牧村的人们打草时都习惯了他老人家的指点。依我看,要找到好草场,就到查尔滩去。根登老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抹去挂在胡茬上的酒滴说。

查尔滩,距离那座奇异高大的沙丘很近,也就没有多少人涉足,根登老人说他也只是年轻的时候走过一回。你的几个伙伴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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