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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1 11: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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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志摩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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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诗全集

徐志摩诗全集试读:

序一 一种天教歌唱的鸟

徐志摩

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谨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干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

这姑且不去说它。我记得我印第二集诗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此后不再写诗一类的话。现在如何又来了一集,虽则转眼间四个年头已经过去。就算这些诗全是这四年内写的(实在有几首要早到十三年份)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个月还派不到一首,况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诗固然不能论长短,如同Whistle说画幅是不能用田亩来丈量的。但事实是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作品,我就不由得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是微细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拇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

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

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为一个诗人——哪还有什么话说?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坠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腊的一身美是问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戈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今甫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楞生生的丝毫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和玮德两个年青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也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这些偶尔写下的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总觉得写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

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本文为原《猛虎集》序)

序二 他真的云游去了

陆小曼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甚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抬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我即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去。我只能默默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成泡影。

又谁能够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西,回忆与追悔便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头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后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么?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然志摩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这也怪平时太懒的原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句,不管我心里是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你,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说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有时他也怪我为甚么老是好像不稀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得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间有烟火气。它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甚么地方想出来的。诗是没有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了点甚么似的。也不知道是甚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记忆他,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在逗笑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房书桌我也不知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我是一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轻意也不会想着给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嘟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轻易来的,我不知毁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意的。真可恨,为甚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答的钟声,再没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酸,人生的变态真叫人难以捉摸,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奇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甚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我若搁笔还不见持我的手!三一、十二、三〇(本文为原《云游》序)

志摩的诗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人生的冰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献爱与一天的明星;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写于1925年8月之前。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写于1924年11月23日。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飏,飞飏,飞飏,——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飞飏,飞飏,飞飏,——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飏,飞飏,飞飏,——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写于1924年12月30日。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6期。)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写于1923年3月11日。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报》第44期。)

沙扬娜拉十八首

一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沙扬娜拉!二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像一群无忧的海鸟,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沙扬娜拉!三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四听几折风前的流莺,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五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沙扬娜拉!(大阪典祝)六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沙扬娜拉!(大阪典祝)七仿佛三峡间的风流,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仿佛三峡间的险巇,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八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沙扬娜拉!(同前)九静!且停那桨声胶爱,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沙扬娜拉!(同前)十“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沙扬娜拉!(同前)十一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沙扬娜拉!(同前)十二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沙扬娜拉!(同前)十三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倍胜于娇柔的杜鹃,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沙扬拉娜!十四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沙扬娜拉!十五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比如薰风与花香似的自由,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沙扬娜拉!十六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沙扬娜拉!十七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沙扬娜拉!十八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康桥,再会罢!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汝左右,任

地中海

疾风东指,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再见罢,我爱的康桥!(写于1922年8月10日离英前夕。1923年3月12日《时事新报·学灯》。)地中海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历史来,历史去;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但是你呢——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写于1922年8月从英国归国途中。1922年12月24日《努力周报》第34期。)

默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悰;——轻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1923年4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十二月八日与K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家,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如今只剩些遗骸——可怜,我的心……却教我如何埋掩?希望,我抚摩着你惨变的创伤;在这冷默的冬夜——谁与我商量埋葬?埋你在秋林之中,幽涧之边,你愿否?朝餐泉乐的琤琮,暮偎着松茵香柔。我收拾一筐的红叶,露凋秋伤的枫叶,铺盖在你新坟之上——长眠着美丽的希望!我唱一支惨淡的歌,与秋林的秋声相和;滴滴凉露似的清泪,洒遍了清冷的新墓!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凄怀你生前的经过——一个遭不幸的爱母,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注)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梦境似惝恍迷离,毕竟是谁存谁亡?是谁在悲唱,希望!你,我,是谁替谁埋葬?“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注)D’anunzio’s Dream of Autumn Morning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写于1923年1月24日。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骨坳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写于1923年2月6日。1923年2月14日《晨报副刊》。)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月儿,你休学新娘羞,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你昨宵也在此勾留,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听远村寺塔的钟声,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省心海念潮的涨歇,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1923年3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赶人了黑丛丛的山坳,迫近我头顶在腾拿,恶狠狠的乌龙巨爪;枣树兀兀地隐蔽着一座静悄悄的破庙,我满身的雨点雨块,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雷雨越发来得大了;霍隆隆半天里霹雳,豁喇喇林叶树根苗,山谷山石,一齐怒号,千万条的金剪金蛇,飞入阴森森的破庙,我浑身战抖,趁电光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我禁不住大声喊叫;电光火把似的照耀,照出我身旁神龛里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电光去了,霹雳又到,不见了狞笑的神道,硬雨石块似的倒泻——我独身藏躲在破庙;千年万年应该过了!只觉得浑身的毛窍,只听得骇人声怪叫,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1923年6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写于1923年6月。1923年7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有时青林里袅起髻螺,在夏秋间明净的晨暮——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有时在寂静的深夜,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这是家古怪的店铺,隐藏在荒山的坡下;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写于1923年7月7日。1923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写于1923年7月。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写于1923年9月26日。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写于1923年9月。1923年10月12日《晨报·文学旬刊》。)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写于1923年10月12日。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报》第75期。)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写于1923年10月。1923年11月l1日《晨报·文学旬刊》。)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写于1923年10月30日。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迎面一蹲身,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紧紧的跟,紧紧的跟,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先生,可怜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可怜我的妈,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没有带子儿。”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一路旋风似的土尘,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先生!……先生!”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飞奔……先生……飞奔……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写于1923年11月。1923年12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20号。)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坐在阶沿。虎虎的,虎虎的,风响在树林间;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自在哽咽。为什么伤心,妇人,这大冷的雪天?为什么啼哭,莫非是失掉了钗钿?不是的,先生,不是的,不是为钗钿;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我的心恋。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有一只小木箧,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三岁儿的嫩骨!昨夜我梦见我的儿叫一声“娘呀——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儿的亲娘呀!”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望得见冰条,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摸我的宝宝。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盖在儿的床上;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我因此心伤。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坐在阶沿。虎虎的,虎虎的,风响在树林间;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自在哽咽。(写于1924年1月26日。1924年11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54号。)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蠕伏在人道的前街;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写于1923年冬。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

东山小曲

一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太阳在山坡上叫:——看羊的,你来吧,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小孩们你们也来吧,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二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太阳在山坳里叫:——游山的你们来吧,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三晚上——太阳已经躲好,太阳已经去了:——野鬼们你们来吧,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来吧,来吧,一齐来吧,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写于1924年1月20日。1924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2号。)

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这几天冷了,我们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港里也浮着薄冰,今天下午想望久了的雪也开始下了,方才有几位友人在这喝酒,虽则眼前的山景还不曾著色,也算是“赏雪”了,白炉里的白煤也烧旺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自然的有了一种雪天特有的风味。我在窗口望着半掩在烟雾里山林,只盼这“祥瑞的”雪花:Lazily and incessantly floating down and down:Silently sifting and veiling road,roaf and railing;Hiding difference,making unevenness even,Into angles and crevices softly drifting and sailing.Making unevenness even!可爱的白雪,你能填平地面上的不平,但人间的不平呢?我忽然想起我娘告诉我的一件实事,连带的引起了异常的感想。汤麦士哈代吹了一辈子厌世的悲调;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放歌,在一个大冷天的最凄凉的境地里,竟使这位厌世的诗翁也有一次怀疑,他自己的厌世观,也有一次疑问这绝望的前途也许还闪耀着一点救度的光明。悲观是时代的时髦;怀疑是知识阶级的护照。我们宁可把人类看作一堆自私的肉欲,把人道贬入兽道,把宇宙看作一团的黑气,把天良与德性认做作伪与梦呓,把高尚的精神析成心理分析的动机……我也是不很敢相信牧师与塾师与“主张精神生活的哲学家”的劝世谈的一个,即使人生的日子里,不是整天的下雨,这样的愁云与惨雾,伦敦的冬天似的,至少告诫我们出门时还是带上雨具的妥当。但我却也相信这愁云与惨雾并不是永久没有散开的日子,温暖的阳光也不是永远辞别了人间;真的,也许就在大雨泻的时候,你要是有耐心站在广场上望时,西边的云罅里已经分明的透露着金色的光痕了!下面一首诗里的实事,有人看来也许便是一条金色的光痕——除了血色的一堆自私的肉欲,人们并不是没有更高尚的元素了!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穿着一件粗布棉袄,一条紫棉绸的裙,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慢慢地走上我们前厅的石阶;手扶着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望着厅堂上的陈设,颤动着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她开口问了:得罪那,问声点看,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成了弱病,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袄靠过冬欧,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前夜子西北风起,我也冻得瑟瑟叫抖,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那介哩,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也勿晓得几时脱气欧,也呒不人晓得!我也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也作兴有点欧;——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把,我还想去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欧,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太太是勿是?……嗳,是欧!嗳,是欧!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写于1924年1月29日。1924年2月26日《晨报副刊》。)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霹雳是你们的酣噭,雷震是你们的军鼓——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失色,动摇,颠播;猛进,猛进!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壮观!仿佛跳出了人生的关塞,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我驻足在岱岳顶巅,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猛进,猛进!狂风,暴雨,电闪,雷霆:烈情与人生!静了,静了——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铟,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静了,静了——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1924年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写于1924年2月22日。1924年7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41号。)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去罢,人间,去罢!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去罢,青年,去罢!与幽谷的香草同埋;去罢,青年,去罢!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去罢,梦乡,去罢!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罢,梦乡,去罢!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去罢,种种,去罢!当前有插天的高峰;去罢,一切,去罢!当前有无穷的无穷!(写于1924年5月20日。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

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写于1924年5~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庐山小诗两首

一朝雾里的小草花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像是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二 山中大雾看景这一瞬息的展露——是山雾,是台幕!这一转瞬的沉闷,是云蒸,是人生?那分明是山,水,田,庐;又分明是悲,欢,喜,怒:阿,这眼前刹那间的开朗——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约写于1924年8月。1924年1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太平景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1924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8号。)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写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白旗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

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写于1924年9月底。1924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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