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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9 03: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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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文艺主编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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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⑤

《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⑤试读:

带着花香的文章(代序)

秦文君《少年文艺》的主编谢倩霓把“周庄杯”的评审稿子交给我,这个评审和其他各处的评审都有所不同,保密工作堪称一流:所有的参赛者姓名被抹去,清一色的打印稿,少了一切心理暗示,仿佛要把评委的心关进了象牙塔——告诉你,不必有任何杂念,只需要面对文本,对此负责。评审的过程果然心静,几近纯粹,透明,完全没有成见,更谈不上顾忌,情面,唯作品是论。

我花了两个整天来阅稿,每读到一篇佳作,欣喜之余,还会为无法即刻得知佳作出自何人之手生出淡淡的遗憾。我是多么喜欢结识天下有才华的人呵。

好的作品如好的音乐,品一遍就能记住,因为它一定是独特的(有时是局部独特),所以哪怕它的旋律是简单的,仍能从众多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读到这样的,或者和这样的作品沾边的,我都慷然给出高分,一边还茫然,担心其他评委会不会也这般厚待它,就怕佳作被淹没了。

直到揭晓,才知这些参赛者中藏龙卧虎,新港、春丽、翌平等都在其列,更有一班新秀齐齐亮相,可喜可贺。

文学是人类奥秘的花园,儿童文学也不例外,中国原创儿童文学近年来仿佛处在变浅变轻的风潮里,有时候,作家与作家之间缺少足够的差异,风格挨得太近,疑似“近亲”。但是明眼人一眼能看出,哪些作品是艺术领先的,有创新意义的,而哪些是跟风的,学样的。有个别作者真是不厚道,不仅是借鉴了优秀作品,连灵感、故事、叙述都几乎是克隆来的。

同质化的作品多了,令人忧虑。跟风的作品缺乏生命力,易变色,易消蚀,但经过炒作,却猖狂一时。这有点像假花,有时做得能乱真,有时能比具有鲜活艺术生命的佳作颜色鲜艳,甚至妖艳得能抢眼球。这样的跟风作品成了气候,困扰小读者,也是对真正的文学之花带来亵渎。

有责任心的评审都期望读到不带杂质,不受干扰的美丽作品。庆幸的是,“周庄杯”参赛作品中果然有不少带着作者体温,有风格标签的作品,比如获得特等奖的《

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

》,看似平稳、温和,不怎么抢眼,但如一卷淡淡的风情画,委婉地道出现实人性,人际,世界的奥秘,人生的神奇。笔墨中浸润温馨的乡情、人情,刻画出世俗、人伦,却丝毫没有“做作”的倾向。《风吹柳笛声》也是散发特别芳香的作品,虽然没有离奇的故事,但是一个被忽略的傻孩子的形象跃然纸上。他的傻,使得他避免了多种诱惑,他对新奇的世界有本真的向往,对人和事充满好感,离太阳和月亮最近,离率真、浪漫,以及乐善好施、英雄主义最近,但冰冷的不完美的现实,最终会令这傻孩子那颗炙热的心慢慢黯然吗?忧伤的结尾令人怅然若失。

而那篇《姐妹》,描绘了弱势的女孩紫霞的凄苦,她有少女唯美的天性,而浮躁的世界和生活却不会让步去成全她,紫霞无法把握生命中的亮色,即便是她心灵里冥冥之中的依托,也显得如此渺茫,浮躁的世界会不会粗暴地粉碎她的审美取向?让人深深担忧。“周庄杯”召集作家们为小读者写有花香的作品,这是有文化价值的大事。在当今喧嚣的世界里,要写出纯粹的儿童文学佳作,实属不易,必须抗拒功利之心,浮躁之气,保持天性不被吞噬,这样才能静静地沉思,拥有绝妙的艺术感觉,以及一颗纯真的心,可以是快乐的心,也可以是忧伤的心,只要有爱,有仁慈和怜悯,有艺术创新,都会是美的。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小河丁丁

母亲会造两种酒,红薯烧酒和糊粮酒,半是为着供应父亲,招待客人,半是为着给我们三姐弟筹措学费,添置新衣。

造红薯烧酒,先要将红薯蒸熟,倒在大脚盆里降温,捣成烂糟,加入糊粮酒和饼药搅拌一通,搁在瓦缸里发酵个把月,这才舀到灶上的大铁锅里,用盖锅扣住;然后在灶边摆两条长凳,凳上放置冷凝缸,缸壳是双层的,内壳和外壳之间有一指宽的夹缝,外壳靠近缸底是茶壶嘴,另一头是拳头大的气孔——盖锅上也有这样的气孔,两个气孔用一根胳膊长的木筒相连;接下来,缸内盛满冷水,灶下生火,大铁锅内产生的蒸汽通过木筒进入冷凝缸的夹缝,就会被那一大缸冷水凝成酒液,从茶壶嘴源源流出。那头是带馊味的红薯糟,经过一个看不见的内部世界,这头出现了香香的烧酒,小男孩拉尿一样淅淅沥沥,多么神奇呀!

在乡下,造红薯烧酒前后经历那么长的时间,动用那么多物什,算得上一项大工程,一家人都要出力。红薯储藏在镇郊茶山上的地窖里,父亲负责把红薯从地窖起出,挑回家。母亲,我们家的美酒工程师,把其余事务统统揽下,也派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任务给我们三姐弟,主要是挑水、把红薯捣成糟和烧火蒸酒。捣糟是一项快乐的工作,我们往往是一边捣,一边挑选金黄色的红薯心当点心吃。烧火蒸酒的时候,冷凝缸边上会放一只调羹,当茶壶嘴有头子酒流出,就要不停地品尝。尝酒关系到酒的品质,非同小可,必须母亲亲自把关。我太小,不会喝烧酒,却喜欢尝酒,喜欢学着母亲的样子接半调羹酒,嘬入口中,咂巴咂巴,品味厚薄。头子酒薄得像白开水,等到它逐渐变厚,变成好酒,就用腹大口小的鸡公坛来接,一坛一坛接去倒进大酒缸。等到酒味明显变淡,就叫它尾子酒。头子酒和尾子酒不入大酒缸,另外盛起来给父亲喝。出了尾子酒,蒸烧酒的工程就算结束了。

除了吃红薯心,除了尝酒,对我来说,造红薯烧酒没有别的乐趣了。

但造糊粮酒不是这样,从头到尾,从开始兴工到一缸糊粮酒边卖边喝消耗殆尽,我是一路吃过来!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孩子们的零食通常只有冷饭。我们玩耍回来,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从鼎锅里抓一块“焦锅”充饥——鼎锅是生铁铸成,用鼎锅烧饭,贴着锅底的饭往往会烧焦,因此叫作“焦锅”。一块“焦锅”,带着焦香,就足以叫我们惦记,家里造糊粮酒,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欢乐啊。

糊粮酒,原料是糯米,第一道工序是洗米蒸饭。当母亲用甑子把糯米蒸成熟饭,我就用井水打湿手,掏一大把烫乎乎香喷喷的糯米饭揉成团,当粑粑吃。接下来,母亲把糯米饭倒入瓦缸,把饼药捣碎化在水里,浇洒上去,把饭拍实,中间整出一口尺把深的小井,任其发酵。夏则一两天,冬则三四天,井底会渗出头子酒——红薯烧酒的头子酒是次品,糊粮酒的头子酒却是极品:论量,只有一小杯;论色,金黄透明,极似蜂蜜;论味,我的舌头虽然知道,却无法说出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呢,极甜极甜,却不腻喉,比蜂蜜更叫舌头着迷,称之为玉液琼浆也不过分。第一个尝到头子酒的多半是我,因为我每天要去查看好几次。发现头子酒,我先尝上一调羹,然后就大叫:“出酒了,出酒了!”一家人欢欢喜喜都来尝,一人一调羹。那口小井名副其实,糊粮酒会源源不断地渗出——此时糯米饭变软变湿,成了糊糊,叫作糊粮,其中渗出的酒自然就叫糊粮酒。尝过头子酒,我们三姐弟争着去挑井水。我们那个小镇有两口水井,一口在镇北马路边上,离我们家一里路,另一口在镇西石山底下的洞穴里,离我们家两里路,下井还要走又长又滑的石级,一不留神就会摔跤。我们三姐弟都愿走远路去挑洞穴里的井水,这水清澈冰清,方圆数十里是有名的。我们挑水回来,母亲就用竹箪舀上两箪倒入酒缸。糊粮加水,变得更稀,沼泽一样半是泥半是水,母亲把小井扩大,埋入酒篘(竹编的形似厨帽的滤酒器),就可以从酒篘中舀取地道的糊粮酒来喝来卖了。奇怪呀,加了井水,头子酒的浓甜变成一种甘洌的清甜,却没有水味。

糊粮酒不醉人。母亲平素滴酒不沾,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拿过父亲的酒杯抿一口。我们三姐弟有事没事舀一小杯,当饮料喝。等到酒篘里的酒浅下去,我就开始吃糊粮,这是甘甜可口又能填饱肚皮的好东西。一直要到酒篘见底,糊粮变成寡淡无味的酒糟,拿去喂了猪,一缸糊粮酒才算彻底完成使命。

我们家的酒虽然对外出售,却从来不在门口挂招牌,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我担心没人来买酒,母亲微笑着说:“哪些人的酒酿得好,喝酒的人都知道。”我说:“我们家什么时候有酒卖,他们怎么知道?”母亲还是微笑着说:“喝酒的人鼻子灵,从街上走过去,哪家酿了酒全闻得到。”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每当我们家造出红薯烧酒糊粮酒,买酒的人就会陆续到来。

买酒的人当中,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乡下老头,我们家叫他“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镇上三天一集,逢农历三六九赶集。每到集日,中午时分,这个老头总是准时来到我家,买一角钱糊粮酒,当场就喝。糊粮酒五角钱一斤,一角钱只有二两,他不是一口喝掉,而是坐在小板凳上,用一个油炸花生团——也是一角钱一团——当作下酒菜,耗上半个小时,慢慢地嘬饮,慢慢地咀嚼。谁都看得出来,他故意要延长这美好的时刻。当你看着他半眯双眼,喝一口酒又吞一下喉结,小小心心地从花生团上将花生米一粒一粒剥下来送进口中,运动腮帮,就会觉出这种享受在他来说,简直是人生当中不可或缺的一桩大事。

那时候,镇上卖酒不兴用秤,都用一斤一杯的长耳竹杯做量器,你买几斤就给你舀几杯。也就是说,你一次至少要买一斤。二两二两地买的,只有这个老头,二两二两地卖的,只有我们家,专门卖给这个老头。之所以能开特例,是因为我们家有一只不多见的小搪瓷杯,小巧玲珑,专门用来打酒给人尝,一杯刚好是二两。

这个无比抠门的老头偏偏爱占便宜,每次来买酒都要拿出大主顾的派头,拉开声震屋瓦的大嗓门嚷嚷着说:“有糊粮酒吗?先尝一尝,看看味道!”初次打交道,我以为他要买十斤二十斤呢,母亲叫我打酒给他尝,我兴冲冲地用小搪瓷杯打了大半杯给他(一般人我只打四分之一杯甚至五分之一杯);他喝一小口,眨一下眼睛,将余下的一饮而尽,赞了两声:“好酒!好甜!”然后就很正式地说:“我买一角钱,就在这儿喝。”老头尝了差不多一角钱的酒,才买一角钱!我感觉上了当,夺过杯子不理他。母亲也挺为难:“一角钱怎么卖呀?长耳竹杯是一斤一杯的。”老头满有把握地说:“你这个小杯,一杯刚好是二两,一角钱,不信你去试一下!”母亲拿水试验,果不其然,五小杯水刚好装满长耳竹杯。这个老头衣着邋遢,眼屎巴渣,眼力却是如此精准!母亲没有话说,亲自给老头打了满满一小杯,倒在碗里,拿小板凳给他坐。

我们家,赶集的日子进进出出的人是很多的,来歇脚的,来喝水的,来买酒的,全是四面八方的乡下人。爱喝甜酒的老头坐在天井边上,逍遥自在地细饮慢嚼,旁若无人。好不容易享受完毕,他慢慢地站起身,从腰间衣襟底下解下一只小小的葫芦,对我母亲说:“再打两角钱,回家喝。”

第一次见到那只葫芦,我眼睛都直了。

那是一只细颈葫芦,外面包着红毛线织成的满是污腻的套子。细颈葫芦过去我只在年画和电影里见过(那时候镇上还没有电视),太上老君装仙丹的是细颈葫芦,济公和尚装酒的铁拐李装药的也是细颈葫芦。我早就想要一只细颈葫芦了。我曾经央求父亲栽种细颈葫芦,父亲说:“没有种子!”父亲没有骗我,我们那里自古以来不出产细颈葫芦。

那只细颈葫芦那么小,两角钱酒刚好装满。

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把小葫芦系在裤腰上,扯下衣襟遮住,脸上漾着酒红,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刚才喝的何止二两,而是两斤。他离去的时候,我跟到大门口,目送他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猛然想起济公和尚能用一个小葫芦偷走人家几缸酒,赶紧回头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迹象。从此只要我在家,老头来买酒,都是我接待,借机把玩一下那个宝贝葫芦。

日子长了,我们家都知道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是兴隆坊的人,一个五保户,全靠打草鞋赚点酒钱。兴隆坊在小镇东方,只有两三里路,他赶集那天买两角钱酒回去,第二天喝一半,第三天喝光,到四天又来赶集买酒,这样就天天有酒喝。

姐姐说:“这个人就爱喝糊粮酒了啦,天天不间断!”父亲说:“是你母亲的酒酿得好!”

不知哪天起,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成了我们家的招牌,生客来买酒,我们总是说:“兴隆坊那个老头,天天要喝我们家的酒!”“看见那张小板凳了吗?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总是坐在小板凳上喝酒。”赶集的日子,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来了,坐在家里就是活广告。

有一天,新酿的糊粮酒出了头子酒,母亲往酒缸中添井水的时候,我怂恿她说:“多添一箪水,多添一箪水就多得一箪酒。”母亲用竹箪敲一下缸口,嗡嗡有声:“这可不行,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喝得出来。”

有的大主顾一次就买下整缸糊粮酒,母亲总要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留下三角钱的酒,免得他扑空。夏天炎热,母亲还特意把老头那份酒用玻璃瓶装起来,沉在水缸里降着温,以防变酸。

我们家的糊粮酒名气渐渐传开了,顾客越来越多,母亲不再蒸烧酒,专酿糊粮酒,仍然供不应求。有的大主顾一次就买下整缸糊粮酒,母亲总要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留下三角钱的酒,免得他扑空。夏天炎热,母亲还特意把老头那份酒用玻璃瓶装起来,沉在水缸里降着温,以防变酸。

后来粮价涨了,别人家的酒价跟着涨,我们家仍然维持原价。邻居们都劝母亲涨价,母亲说:“长期卖着酒,来的都是老主顾,怎么好意思涨价。”没过多久,镇上的同行有意见了。那天上午父亲从外头回来,对母亲说:“我们家不涨价,有人说,我们家酿多少他买多少,全包了!”哥哥问:“他为什么要全包?”父亲说:“他全包了,按他的价卖。”母亲默然不语。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家的酒不卖了,除了那个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如果我们不卖给他,谁会做他的三角钱生意?他就没有酒喝了。”父亲很赞成:“这样行,这样义道!”姐姐说:“我们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又不是亲戚。”父亲看了看脚上那双用板车轮胎割制的草鞋,低沉地说:“爱喝糊粮酒的老头只会用稻草打草鞋,那种草鞋不经穿,没有什么人买了。”

只为父亲——捎带也为爱喝糊粮酒的老头——酿酒,母亲就闲下来了。闲了一阵,母亲把搁在睡房里的缝纫机摆到临街的堂屋里,买来几匹布,做裤衩卖。后来又无师自通地学会做长裤,做衬衫,做单衣夹衣,最后连寿衣和旗袍也敢做。我们家再也不会为新衣发愁,母亲试手那一阵,一家五口人人添了一套!

爱喝糊粮酒的老头仍然每逢集日就来买酒。我们家早已不把这宗生意当生意,碰上吃饭就请他入席,他总是欣然离开小板凳,坐到桌边,跟我父亲划拳行令,俨然是老交情。

提起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我们有时候也叫他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为什么要添一个倔字?那天他在我们家吃了饭,临走要留下酒钱,父亲母亲坚决不要,他梗着脖子,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你们不要钱,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五保户?我有钱,我打草鞋能挣钱!这方天,我的草鞋是最好的!”

酒价年年涨,几年过去,翻了三四倍,老头仍然按一角钱二两的价钱买我们家的糊粮酒,逢集就来,风雨无阻。

那年秋天,爱喝糊粮酒的老头连续三个集日不来登门,母亲担忧地说:“那个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恐怕不强旺了呢。”我们那里说老人不强旺了,意思是余日无多。父亲搔一下头皮,说:“无亲无故,也不便去看他,不然的话,别人以为我们图他什么。”

入冬之后的一个阴天,父亲带着哥哥姐姐到山里走亲戚去了,我和母亲留在家。母亲在锁边,我在给一件婴儿衣裳钉扣子——三姐弟中,我钉的扣子最牢,最让母亲放心。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走进来,上身穿着皱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一看就是村里队里的干部。他手中拿着的,竟是那只好久不见的细颈葫芦!他说:“你们认不认得这只葫芦?”母亲说:“怎么不认得?这是兴隆坊那个爱喝糊粮酒的五保户的……”中年人说:“五保户昨天‘走’了,我来替他买寿衣。我没有量他的尺寸,你估摸着做一套吧,合不合身不要紧,能穿上就行,反正他不会闹意见。”母亲发出“噢”的一声,问道:“什么时候要?”中年人说:“明天上午入殓就要,辛苦你赶个工。明天我没空来,你叫小孩子送去。”他问过价,把钱交给我母亲,打量着我说:“五保户以前来买酒,总是你给他打酒的吧。他闭眼前,交待我把葫芦送给你,反正他用不着了。”

我接过葫芦,又喜又怕,好像那里面装着老头的鬼魂。

中年人走后,我将脏兮兮的套子取下,想拿去冼,发现葫芦也是脏兮兮的,就先洗葫芦。才洗几下,我惊叫起来——这只葫芦不是藤上长出来的,是玉的,玉的颜色是葫芦黄,不脱套子,拿在手上也认不出真面目。

母亲闻声过来,双手捧着玉葫芦,脸皮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把玉葫芦拿到睡房放在枕头底下,叮嘱我不要吱声,等父亲回来再说。我继续钉扣子,母亲丢下手头的活,开始设计寿衣。母子两个惦记着玉葫芦,一个画裁剪图老是出错,另一个把扣子钉歪了也不知道。

天煞黑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姐姐从山里回来了。母亲关上大门,点上油灯,拿出玉葫芦叫父亲看。昏暗的灯火里,玉葫芦通体流动着幽艳的宝光,我不由得产生了种种奇想:这只玉葫芦莫非是兜率宫的?它怎么到了爱喝糊粮酒的老头手里?这个倔老头有什么来头吧……

父亲摩挲着玉葫芦,思量好一会儿,对我们说:“这个葫芦要不得,这是人家心爱的东西。明天我去送寿衣,把葫芦送回去。”

父亲把玉葫芦装入毛线套子,灌满糊粮酒,藏进谷仓。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腋下夹着母亲赶夜工制成的寿衣,裤兜里揣着玉葫芦,带我一起去兴隆坊。

兴隆坊是个很小的村子,灵堂设在祠堂里,不难找到。见到了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父亲给他换上寿衣,又和师公等人一起把他抬进棺材。等到师公指挥木匠砰砰砰把棺盖钉上,父亲朝棺头打个拱手,也不说什么,拉着我就走。

出了村子,我摸一下父亲的裤兜,空了。“那个葫芦呢?”“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把葫芦放进暗袋里了。”“暗袋?”“昨天晚上,我叫你母亲给寿衣缝了一个暗袋,那时你们三姐弟都睡了。”

过了好多年,我仍然时时想起那个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想起那只玉葫芦。我不知道家里人是不是这样,他们从来不提。我也只是心里想想,口上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倔老头不过是爱喝糊粮酒,玉葫芦不过是玉做的,有什么好说的呢。(图·沈骋宇)

三宝退学

任永恒

三宝是我朋友,说出来妈妈不信。因为三宝是个淘孩子,我呢?上学期每次都考了第一名。

三宝没有爸爸,还没有书包,发的书和本就放在课桌里,咋做家庭作业?他根本就不做,没时间。有时间要上山的,上山干啥?有的我知道,有的不知道,反正他总上山。八岁那年,她妈在厨房炒菜,屋中坐着个男的,妈说,去,给你叔打酒去。他拎着瓶子出去了,喝酒时,那叔大骂起来,大人喝得出,那瓶里是小孩儿的尿。这事传了出来,三宝就成了淘孩子,就成了我们班男生的头儿。

我是他的朋友是因为他护着我,我不但长得小,还胆小,女同学都找我摔跤。三宝说,你当我的兵,我像大官一样。我说行,我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语。

我们的小学在河边,河叫汤旺河,在我们伊春,除了黑龙江就属它大了。河到我们学校门前拐个弯,水大时冲啊,冲啊,冲出个大沟,水在沟底流,沟沿离水面有十米高。妈妈说,不准到沟沿去,哪管得住,一下课,我们趴在沟沿上看沟底的水,那水一到春天,像黄河一样,我们就唱:黄河在咆啸,黄河在咆啸……

河的对面是个苗圃,就是培养小树,然后移栽到山上的厂子,同我们学校很近,也就几十米,那里的工人端着饭盒,午饭吃的啥我们都能看清,可到那个厂子去要绕走三十多里呢,河上没桥。

秋天到了,河的两岸美丽得惊人,黄的、红的、紫的、绿的叶子都在哗铃铃地响,一望无际,人称五花山,伊春有好多公司做旅游的买卖,挣外地看山人的钱。

那天,我们又趴在沟沿上看变清了的水,贴胸脯的地上已经有些凉了。三宝指着对岸,你们看!哎呀,对岸不知啥时堆起了小山一样的松子,那松子的清香我们马上就闻到了。

松子很香,现在的山里人正是炒松子吃的时候。这几年,家里是不准孩子上山打松子的,近处都被大人采光了,往远处走就有危险,再说,长松塔的松树都很高,松塔又都在树尖上,每年都有人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每年吃松子,都是爸爸弄回一些,三宝没有爸爸,他想吃咋办?

打那天起,我们一下课就去望着对面苗圃里的松子堆,望得久了,嘴里就有一种松子的香味。那天,三宝说,咱们偷点去,我一下子呆了,咋能偷东西?偷东西的孩子还是孩子吗?三宝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好意思了,背过脸说,说着玩的。其实,他们把那么多的松子放在露天,风吹日晒,也不在乎咱们拿点,不算偷的。“你看,他们走过松子堆时,将松子踩进泥里,一片一片的,东西多了就不在乎多点少点,咱们拿点是吃的,比浪费了强。”

我也看见了,是那么回事。

我真的想吃松子,同爸爸说,爸爸不理我,说等着,过些天再说。花钱买小摊上的很贵,我们身上都没钱。

有天,我同三宝说:“去苗圃很远的,要走三十多里呢。”其实我不太知道,这三十多里究竟有多远。

三宝眼睛一亮:“不怕的,我走过,若有方便的过路车还能搭上。”

定的是周六的凌晨出发,我同妈妈说,班里组织秋游,走得早呢。“带吃的吗?”“要带的。”

我是个诚实的孩子,我说啥妈妈都信。妈妈就去超市给我买吃的去,我说多买些,少了怪不好看的,妈妈笑了。

三宝在路口等我,看我拿的是书包,他嘴一咧:“那能装多少,你看我的。”他拿着个小麻袋。

他真的去过,路很熟,走的是大路不是山路,放远望去,除了森林就是远天,不知道要走多久。三十多里,好远呢,万一弄不来咋办?即便弄不来,也不能让人抓住,被抓住,告诉家人,要命的,挨打不说,妈妈会很伤心的。“真能弄到吗?”我说的是“弄”不是偷,我从心里到手上都不敢碰“偷”这个字。“你瞧好吧,跟我走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要是弄到了,我怎么跟家里说?我妈会问哪来的。”“往家拿干什么?扛到学校去,周一上学分给咱们的好哥们,放学后坐在河边,用石头砸着吃,生的也好吃呢。”“我还是喜欢我妈炒的,有时拿到崩苞米花的地方,用那锅崩一下,个个都开口,用手一弄就开。”“完了再说。”

秋天的清晨是很爽的,不冷不热,走起来我一跳一跳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中有了一种探险的情绪,新奇而愉快。沿途有青蛙从山上跳着过道,道的这边是小河,这个我懂,青蛙准备过冬了,它们过冬要到河里去。“你吃过林蛙吗?”三宝问我。“没有,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保护森林的。”“好吃着呢,特别是天冷时从河里弄到的,红肚皮的。那叫林蛙,在水里它们不吃虫子了,肚子里很干净,就活着下锅,林蛙炖土豆,水一热蛙们就将土豆抱住,熟时一个林蛙抱着一个土豆,吃时连土豆同林蛙一起吃,好香啊。”“你那么吃过?”“那当然。”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情。“你是牲口,太残忍了,我不跟你好了,不去了,我回家。”

三宝一见我真的急了,就说:“我没那么吃过,我是跟你吹牛呢,林蛙是吃过,那是饭店里做的,我刚才说活着下锅是听大人们说的,我也没见过。”“那你捉过青蛙吗?”“捉过,可没弄到,那林蛙不是一般人能捉到的,得半夜上山,辛苦着呢。”“你知道咋捉?”“嗯。来,我领你看,这山上就有。”我跟着他上了路边的小山。走了几步就见山根下有长长的一条白带,三四十厘米高,用棍支着,是普通的透明塑料布做的。“这怎么捉?”“这时节一般的林蛙都是后半夜下山,人来到这儿,将手电筒打亮放在白布下面,林蛙一见亮就过来,有布隔着,它们跳不过去,可河在路这面,还得过,就在布上一跳一跳的,像你走路。人过去沿着这条白布就抓。”

我二话没说,拽起那条白布,一溜烟地跑下山,团吧团吧扔到河里。

三宝说:“快走,让人看见要挨揍的。”我加快了脚步。“把那布拆了干啥?又不关你的事。”“青蛙也要回家,河就是它们的家。”

他叫林蛙,我叫青蛙,他显得比我更林区一些。

三十多里要走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有些累了。我问,还有多远?三宝说,走吧。他指了指太阳,它走到那咱们就到了。“我不去了,太远。”“那哪行,回去更累,你不想吃松子了?”“那咱歇一会儿吧?”“不行,听大人说,走长道可以慢走,不能歇,越歇越想歇,越想歇就越累。”

他懂得还挺多,小江湖似的。

饿了。

我们坐在小河边,我拿出妈妈买的食品,递给他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没有男的挣钱,他妈是扫街的,没见过他上学带过小食品。背靠大山,两个孩子,我突然问:“你爸呢?”“离婚了,去了南方。”“不管你了?”“有我妈,不用他管。”“吃吧,我这还有。”“嗯,等我长大了会还你。”“还啥,咱们是朋友。”“我学习不好,你真把我当朋友?”“你还帮我打架呢。”“拉钩。”

瞅太阳已经西斜,我们终于到了苗圃。望着眼前的学校,我知道,我们走了一个大椭圆,累得不行,心中的滋味也很不好,这河上咋不架个桥呢,两分钟的距离,却要绕三十多里。三宝说,就几十个工人上班不值得架桥。他说得对吗?反正有原因。

那松子堆真的很高,小山似的。我们开始行动了,我学着三宝的动作,先趴在草丛里,扒拉开草棵子,观察着松子堆边有没有人。有人的,我们不敢动,继续趴着,心怦怦地跳。人转身了,冲屋中走去,三宝跳了起来。那人又转身了,我赶紧滚进草丛,可三宝已经来不急了,呆在了那里。那人看了看他,笑了,像老熟人似的,打着招呼:“来了。”三宝没吱声。“城里的?”

三宝点点头。“想拿点松子?”

我藏着已没了意思,就也站起来倚到三宝的身边。那人端详我们一会儿,说:“叫我叔。”

三宝小声说:“叔。”“拿啥家伙了?”

三宝将那个小麻袋从身后拿了出来,扔到地上。“你呢?”

我将空书包也递了过去。让人给抓住了,至少偷东西的工具要被没收。我想好了,不打我就行,要打我,我就大声哭,我们还没拿呢,没拿就等于没偷。“嗯,撑着。”他遂拿起身边的板锹。没听错吧?我们愣了。“愣着干啥?给你们俩装满,下次别来了。”

真有这么好的人?三宝一蹦高,撑起了麻袋,那人挥起板锹,三下子就装满了。“你的。”我赶紧撑开小书包,满满的,锁扣都弄不上了。我们这个乐呀,哈下小腰,一个劲地叫叔叔,临走时,我们还非常正式地敬了个少先队队礼。“不用谢,你们要偷着骂我,我可知道。”“哪能呢。”

那人笑着回屋了。

三宝太贪,拿了个那么大的口袋,没走上三里地,他就喘上了。我说,倒出点吧,累死你。“不行,人家好容易给的,少了回到班里不够分呢。”累也高兴,路上我们议论着,那位叔叔,瞅着好像是一只眼,可一点都不难看,笑起来,长辈似的,好人哪。“咱们山里人就是厚道,我说对了吧?那么多松子,不在乎小孩拿点。”“可能他家也有像咱们这么大的孩子,看到咱们就想起他的孩子了,或许他的孩子也在咱们学校上学,忘了问问是几年级,哪个班的了。”回去的路上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人家给的,不是我偷的,没有了负罪感。

路远没轻载,况且我们肩上不是“轻载”,拖下了山,天就快黑了,我害怕起来,一怕路黑有狼,二怕家里人见我没回家,不知咋急呢。

我说:“松子咱不要了,快往家跑吧,我妈在天黑前见不着我,会疯的。”“扔了就能马上到家吗?反正都这样了,一点一点走吧。我可不扔,这是人家给的,一份心呢。”“那咱等在路边拦车,有给松子的好心人,就有让咱搭车的好心人。”“试试吧,那脚也别停。”

没有车过,有也是拉木头的大车,根本就不理我们。

我哭了:“三宝,这块会有狼吗?”“总过车,山上还有打石头放炮的,没狼。”“我走不动了,就死这吧?”“你要不走真要死这的,我背这么多也没像你那熊样。”他倒是比我大两岁。

山里,公路上,两个孩子弓着腰,伴着他们的只有星光,走哇,走哇,越走越慢。我真的想把那装松子的书包给扔了,可三宝不同意,他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你饿吗?”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都饿得想像松鼠一样吃树叶了。”“吃点松子。”“这么黑天,连块石头都找不着,即便找到了也没力气砸,牙是咬不动了。”“撂下喝口水。”“哪来的水?”“河里的。”“那水不能喝。”“都啥时候了。”

水很凉,喝到肚子里走哪根肠子都知道。我实在走不动了,闭上眼睛在路中间摇晃,心想,来个车吧,撞死我得了。

灯光。我睁开眼睛:“到家了?”“是带岭,一个林厂,带岭离城里十二里。”

我几乎晕过去了,别说十二里,就是二里我也走不动了。“那咱到这歇歇,找点吃的,我妈有个工友在这住,到她家去。”“大半夜的人家早都睡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妈带我来过,能找到。”

那是个平房,有院,院里的狗见到院外的我们,疯狂地叫着,三宝拿根木棍,敲打着院墙:“叫,大声地叫。”他唤人开门倒挺有招。屋里的灯亮了,一会儿又灭了,三宝将一块石头扔进院里,狗叫得更厉害了。这次灯亮了没关,门响,“谁呀?”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家瞅着这两个孩子,笑了:“马上做饭。”我躺在炕上软软的要睡,那个姨说,不能睡,衣服都是湿的,要得病的。

我说:“你家有电话吗?”

电话里我喊了一声“妈”,我妈在那边哇的一声哭了:“你个小要账鬼,在哪呢?”那个姨接过电话,说了她是谁,在哪,两个孩子没事,今晚就住这,明天给送回去。我妈说不行,现在就打车回来。“要是这样,你也不用来了,我家那口子是开车的,一会儿吃完饭,让他开车给送回去,放心吧。”我妈还是哭个不停。

瞅着盛在碗里的饭,我瞪着眼睛运气,脸上一下子出了好多冷汗,一口也吃不进去。“这孩子饿过劲了,先喝点米汤。”

半盆米汤都让我喝了,身上有些个力气,这才觉出饿来,三碗下去了,还要。那个姨说,别吃了,胃受不了。“可我还想吃。”“不行。”

车灯一晃,我见爸爸妈妈在城边的路口等着,夜风中,妈妈的长发在飘,脸白白的。

我跟三宝说,松子你拿着,咱们就说,上山玩儿迷路了,松子的事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先下了车,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衣服也没脱,挨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才觉得屁股有点疼。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班里十几个男孩子聚集在河边的几块平板石上,由三宝带头举行了一个仪式,他像将军似的,看着自己的属下,在打开麻袋时,充满着庄严与自豪感。开始是每人分点,后来我说,分啥,就这么吃吧。每人手里攥块石头的孩子们,一窝蜂地扑向松子堆,三宝没动,只是看着,他在等着人们吃到香处,他收获着麻袋肯定装不下的恭维话和羡慕。我三宝是个能人,以后要干大事的。

石头砸在石板上,“啪啦,啪啦”地响,响了一会儿,大家都停住了,大家面前的破了壳的松子,只有壳,里面没有松仁……“不会的,怎么会?你们再砸。”

孩子们的面前都有一片砸碎的松子,一个松仁都没有。

孩子们散去了,有的还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我只盯着三宝。他把麻袋里的松子都倒了出来,呆呆的。河那岸出现了那个给我们松子的人,一只好眼睛发亮,看着我们俩,笑得非常舒畅,好像刚发过奖金,表情中觉得我们两个好玩儿,真的很好玩儿。他拿起那把板锹又铲起一锹松子向空中扬去,那松子在风中斜斜地飘着……

我看看太阳,就说:“三宝,咱们回家吧。”

他不吱声,拿起一块大大的石头往松子堆上用力地砸着,砸着,不理我。我得走了,妈妈给我约法三章我是签了字的。出了校门,我回头,见三宝还在砸,我不忍心,躲在门旁看着。一堆松子变成一片松子壳,他趴在地上找着,我也盼他能找到个里面有松仁的,哪怕是一个也好。

他又呆了,望着河的那面,苗圃里的工人都下班了,一个人都没有,他还在望,屁股下面一片没有松仁的松子壳。

我也纳闷,一麻袋外加一书包的松子怎么没有一个带仁的呢?看着那些松子,光滑而坚硬,完全是成熟的样子,这季节也不会不成熟。

爸爸下班拿回了一包松子,还是炒熟的,个个饱满,大大的松仁,拿把小钳子,吃起来好香啊。“爸,您去过我们学校对面那个苗圃吗?”“我当青工时就在那上班。”“那苗圃院里堆着小山一样的松子。”“外面?”“嗯。”“啊,那些不能吃,都是瘪壳。”“你咋知道?”

爸爸端详着我:“林区的孩子该知道一些林区的事,你知道在苗圃中怎么选种吗?”“不知道。”“听着,能育出小松树苗的必须是最优质的种子。人们在山上把成熟的松塔打下来,要晾晒,干了后将里面的松子敲出来撒到水中。水下有个传送带,饱满、结实的好松子分量重就沉到了水底,落在了传送带上,传送带将这些种子运到室内,然后进行浸泡发芽;不结实或瘪壳的松子都漂在水面,工人们用铁锹将它们扬到场院里,晾干后能烧火取暖。你们在学校看到的就是那种瘪壳的被淘汰的松子堆,遇到丰收年,苗圃里都堆不下呢。”

那晚我有心事,妈妈让我洗脚,我就是不洗,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三宝没上学,他的课本和作业本在课桌里摆得整整齐齐。三天后我问老师:“三宝呢?”“他退学了。”“又去哪个学校?”“不是转学是退学。”“为啥?”“他没说,就说不念了。”

我来到河边,那些瘪松子还在,全都是碎碎的,不知三宝在这砸了多久。我用脚踢着,将那碎松子都踢到河面上,它们都漂着,晃晃悠悠,向远方漂去,对面那小山似的瘪松子堆还在。

晚上家里来了客人,爸爸把我叫过去:“叫叔,十几年前我们俩一起到苗圃上的班。”

那叔说:“人真没法比,你现在都当干部了,我还干老本行,这孩子瞅着就有出息。”

我盯着客人的一只眼:“我见过你。”他仔细看看我,笑了:“想起来了,叔叔跟你们开了个玩笑,你们没生气吧?”“你说什么?”“叔叔跟你们闹着玩儿呢。”转身同爸爸说当年的事去了。爸爸冲我说:“去,打酒去,拿那个小桶。”又冲那个一只眼说,“我们单位自己出的小烧酒,有把子力气,好喝。”

我出得院来,打开酒桶盖,掏出小鸡鸡,冲着酒桶口。这是我第一次做坏事,我想我不会后悔。以后还做不做坏事,不知道。

借婚纱的少年

王勇英

午睡起来,从窗口看出去,发现他又在楼下那棵叶子不太多的李子树下,朝我的房间看。

前天我搬家来的时候,他蹲在我的物品前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帮我搬家的一个朋友指指他,小声提醒我看紧东西,提防他会乘机拿走些什么。我的东西不多,两箱衣物,一些生活用品,贵重的东西也就是单反相机、笔记本电脑、画具和书。我把笔记本电脑和单反相机放在背包里背着。

十三四岁的他,能拿走什么呢?画笔或是书。这两样对于我来说都珍贵,不得不警惕地盯好他。

后来发现,他只是对我的一幅照片感兴趣。那是三年前还在读大三的时候拍的一张婚纱照,高我两届的一个摄影系学长和几个摄影爱好者合伙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要拍一些照片做宣传,我和几个同学去给他们做模特,拍了好几组照片,其中有一组就是婚纱照,我带回这幅穿白色婚纱的单人照。“好看吗?”

我问他。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拔腿就跑了。然后,我看到照片那雪白的婚纱上有了好几个乌黑的指印。想必是怕我骂他,才逃得那么快。

我一边洗脸一边站近窗口边,往下看他。他发现我在看他,侧开脸去,假装看别的地方,然后不太自然地走了。

难道他还想来看我那张婚纱照?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洗了脸,把毛巾晾在窗口边的铁丝上,我换洗的衣服也挂在那里,风轻轻地吹动着,衣架钩子刮着铁丝,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条老巷很安静,一大早年轻人出去工作了,只有老人和一些小娃娃。巷子虽然老旧,但阳光充足,巷头有一棵木棉树,花开正红,巷尾有一棵不知什么树,满树花朵雪花般地怒放。盛开的花朵,把这条灰白色的老巷染得分外悦目。

从小菊区搬到七步街的三分巷来住,除了安静和房租便宜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个街名和巷名很有意思。

端一杯咖啡,赏着花,闻着风中吹来的香,慢慢地享受老巷这份宁静,一边在脑海里构思一本童话绘本的画面。

上个月从广告公司辞职,决定做全职插画作者,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工作,人生有限,不能把生命和时间浪费了。从现在起,这间二十多平米的小单间就是我的工作室,我将在这里描绘我的斑斓世界,每一幅图都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颗星星,我的日子要过得闪闪发光。

我画画的时候,他又来了,站在窗口,目光落在墙上那张照片上。“很好看吗?”

我问他。

这回他没有走,但也没有马上回答我。

过了一会,他问我:“你是新娘吗?”

我笑着说:“是噢。都穿婚纱了,能不是新娘吗?”“那你的婚纱呢?”他问。“你想看?”

我正好也要休息休息,逗他说说话也好。“借给我。”他说。“你要借婚纱?”我先是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他的表情认真,是真的来借婚纱的。“你的婚纱借给我,半天……要不,一个早上或一个中午,一个下午也行。”他等我笑停了,继续说。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你还这么小,就借婚纱?你离结婚还远着呢,别着急哈,慢慢长十年八年再想结婚的事。再说,你借婚纱有什么用?你现在有新娘了吗?”我打量着黑黑瘦瘦的他,再好奇地问一下,“难道你有娃娃亲?”

对于我的打趣,他并不生气,小声说:“我让妹妹穿。”

我再次笑起来。他都这么小,那他妹妹不就更小了吗?

他等到我笑停了,再认真地说:“你的婚纱借给我吧。”

他的认真让我不好意思再笑他或打趣他。我也认真地告诉他,照片中的婚纱其实并不是我的,是朋友摄影工作室的。再说,那是大人穿的婚纱,他妹妹太小穿不了。

他失望地离开了。

他失望地转身的表情牵动了我,心一软,我追到走廊,对已经走到楼下空地上的他说:“你妹妹现在几岁?”“九岁。”

他抬头对我说的时候,眼神中有某种期盼。“九岁还太小,穿不下,不过,等她长大了,长到十九岁以后就能穿了。叫妹妹先好好读书,好好成长……”

我对他说。“可是,不行呀,等不了……”他焦急地说,后面那句说得很小声。“才九岁,是想过家家当新娘吧,那你就找件白衬衣或蚊帐布给她披一下过过瘾玩一玩就好了。”我觉得肯定是他妹妹淘气,要穿婚纱当新娘过家家。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他的背影能看出,他失望又难过。

去了一趟出版社,骑车回到三分巷转角的时候,看见那个少年,和一个骑着三轮车的男人在一起,应该是他爸爸。那个男人头发凌乱,胡子长得也是乱蓬蓬的,面色不是很好,蹬车有点吃力的样子。少年坐在车后面,和一堆杂物在一起。他看到我看他,便看着我,神情比他爸爸还忧郁。巷子不是很宽,我下车让他们的车过去,无意中多看了一眼三轮车,才发现,在他脚旁还躺着一个女孩子,扎着小羊角辫子,躺在一块旧棉被上,闭着眼睛,睡得很沉。少年的两只手,紧紧握住小女孩的一只手,就好像握着一根风筝的线,生怕风一吹就会脱掉。

突然间,我想起那天他小声说的“等不了”那三个字,莫非,他妹妹得了什么重病?等不了的意思是……不敢往下想,太残酷。

似乎我能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他妹妹借婚纱了,每个小女孩都有一个美丽的新娘梦,小时候过家家,每个小女孩都想当新娘。

想起他紧紧握着妹妹的那双手,好像有一种力量直直地撞击着我,我本来就很软的心有点疼痛的碎裂感。

假如现在有婚纱,我会借给他妹妹。

他又来找我了,提着一只布袋。我正在给一幅画上色,便假装把注意力都放在画上,没再多看他。他肯定又是来跟我借婚纱的,我实在不懂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让他那么难过,其实也想让自己不难过。奇怪了,我居然会因为没有一样东西借给别人而感到害怕和内疚。“你除了会画画还会别的吗?”

他站在门口问我。

我想笑,但立即就把差点要笑起来的声音压住,认真地问他:“别的,你指什么?”

我一边洗脸一边站近窗口边,往下看他。他发现我在看他,侧开脸去,假装看别的地方,然后不太自然地走了。

难道他还想来看我那张婚纱照?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缝衣服。帮我妹妹做一件婚纱。”他说。“会……不过,我现在很忙,要完成很多画稿。”当我看到他的眼睛,马上就说,“好吧,我帮你。”

然后我又顺口问他:“你妈妈不会帮你做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在别人家工作,过年才回来。”

他把布袋递给我,里面装有好几块已经成了灰黑色的旧白布,还有几片小蚊帐布片,洗过了,但还是有些污渍印子。

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做好,希望能快点。我让他后天中午来取,今天我要给这幅画上完色给出版社编辑。

我总想着怎么设计他妹妹的婚纱,干脆搁下画笔。

在大学的时候,参加过学校的婚纱设计比赛,做艺术装婚纱还是比较拿手的,何况这只是一个九岁小新娘的。翻看那几块旧布,感动又难过,他可能还费了不小的劲才弄到这些旧布的呢。

我的衣服不多,站在衣橱前犹豫良久,还是把一件半新旧的白色裙子和一块白纱巾拿出来做婚纱。

当天晚上我就把婚纱做好了,第二天上午带去找他,路经木棉树下,拾了一把木棉花,串成花环,放在婚纱上。

走到巷子的一半,我才想起,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七步街有三分巷、四分巷、五分巷和另外几条我还没搞清名字的老巷,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也许好运气能遇上他呢。

把三分巷、四分巷和五分巷都走完了,没见他,也不知该如何跟别人打听他家。

回去发现他坐在楼梯口等我,他说想来看看我做婚纱。我把做好的婚纱递给他,从他紧紧抱着婚纱的那双手看就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

我和他一起去他家,看看婚纱是否合身,一路上他都笑着看我,好像我是很贵重的客人。他说,他家窗前有一棵夜来香,晚上很香,睡着做梦也香香的。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两颗虎牙,还有两个酒窝。他长大一定是个帅小伙。

没走多远,接到一家出版社编辑的电话,约见面谈一套童话绘本的合作。“我要去见一个编辑,谈工作的事。”我跟他说,“下次再去见你妹妹吧。”

他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说:“我知道,工作很重要。”

下午回来,我特地骑车在几条老巷转了转,找窗口前有夜来香的人家,不过,没找到。“姐姐——”

我快回到住处时,见到他了。他用一个木头做的推车推着一个身穿白色婚纱、戴着木棉花花环的小新娘。小新娘一脸灿烂的笑容,真漂亮。“漂亮的新娘,你好。”我摸摸她的脸。

她笑得更开心了:“哥哥说,婚纱是你做给我的,要谢谢你。”她的声音甜甜的。

她那灿烂的笑容,让我有点心疼,我说:“好好穿着,等你长大了,当真正的新娘,到时候,你的新郎会捧着一束花来接你的。”“他骑单车来还是骑三轮车来呀?我爸爸有三轮车,你有单车。”她说着摸摸我的单车轮子。“你想要他骑什么车来呢?”我笑着问她。

她想了想,回头看她哥哥:“哥哥,你会借这辆木头车给他来接我吗?”“当然。”少年回答得很有力。

女孩拍拍木头车子说:“我喜欢三轮车,喜欢单车,但我最喜欢我哥哥做的木头车。”“你也喜欢单车呀,那我用单车搭一下新娘子好不好?”我说。“真的可以吗?”她的眼睛闪亮了。“当然。”我也用少年的口气,回答得很用力。

小新娘坐到我的后车架上,我载她在巷子里慢慢地转,少年推着木头车跟在后面慢跑。女孩高兴地笑着,不时回头看她哥哥,还叮嘱我骑慢点,不要让她哥哥跑那么累。

她清亮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渐渐地,死寂一般的巷子有了鲜活的生气,有些人家的门口或窗口多了一两张脸,带着微笑,他们的目光追着我们。然后,巷子里就有了些行人。再后来,就有了一两个大胆的小孩子跟着我们一起跑,接着又有几个跟上来。巷子里多了很多笑声,在傍晚的风中,显得那么动听。小孩子的笑声是最好听的音乐。

有个骑三轮车的大伯从对面来,巷子有点窄,我停下来让道。“哎呀,原来是搭新娘呀,不好意思,要新娘车停下来让路。”大伯笑着说。“我哥哥的木头车才是新娘车。我喜欢姐姐的单车,姐姐是搭我玩一玩的。”女孩天真地说。“是吗?”大伯说,“那新娘,你喜欢大伯的三轮车吗?我搭你走到巷尾吧。”“好——”

女孩说着就滑下车,爬到三轮车上。另外几个小孩子也猴一般地爬到车上了。大伯载着那几个孩子往巷尾去,铃铛声和笑声一齐响起。

少年推着木头车子跟他妹妹走去。

目送他们远去,我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好像是快乐的,又好像是悲伤的。

这座城市下了一场雨,一下就是十来天。

雨停了的那个下午,水色的天空被风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一道光亮如血液般倾泻下来,仿佛将有一颗太阳从那道裂口跌出来。雨季中,我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需要阳光晒晒。

他来了,说是来看看我画画,却一直在看我那张婚纱照。“你穿上婚纱很漂亮。不过,我妹妹穿上婚纱最漂亮。”

听他这样说,我就笑了:“是,你妹妹穿上婚纱最漂亮。”

我有点忙,投入画画以后就忘记了跟他说话。他坐了好一会儿,要走了,走到了门口又站住,敲敲我的门板说:“姐姐,我走了。”“好的。”我说。“我走了噢。再见。”他可能见我没抬头看他,再说一次。“再见。下次再来玩。”我迅速看他一眼,又画画。“再见。”他又再说一次。

脚步声渐渐远去。

把三本童话绘本的画稿全部交付出版社后,去了一趟乌镇和福建永定的围屋采风,回来以后才想起,已经将近有两个月没见到他,不知他妹妹怎么了。

傍晚,我穿一双耳拖出去散步,顺便拾些枯叶回来摆放做绘画物模。走着走着,竟然让我找着了窗口边有夜来香的人家,只是门窗紧闭,积在门口和窗台上的树叶和花瓣好像告诉我,这家里应该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找这家人吗?”

邻屋一个老奶奶站在她家门口问我。“住在这里的兄妹俩……”

我还没说完,老奶奶就说:“搬走了。他们不住这了。”

回去的一路上,想起上次他来看我,走的时候特地说了好几次他要走的话,可能那时他就想说他要搬走了吧,真后悔那时没好好跟他说说话。他们家搬走,是不是因为他妹妹?

他妹妹怎么样了呢?会好好活着的吧!希望。

人们对早早夭折的孩子祝福为天使,他妹妹也会成为天使的,不过,我希望她平安在人间,将来长大当真正的新娘,她哥哥用她最喜欢的木头推车送她出嫁。

多年以后,我搬离七步街三分巷,住到自己买的小区房,但我常常会回到七步街去写生,以老巷的房子为背景创作一套故事绘本。

有一天,我背着画夹从三分巷往五分巷走过时,有个童花头的女孩叫我:“姐姐——”

她背着一只红色的旧书包,手里拿着一把青菜和一包青豆。“叫我吗?”

我问她,觉得她有点面熟,但又不敢确定是她在叫我。

她点点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认识我哥哥。我也认识你。有一次,我发烧,爸爸和哥哥一起送我去医院,我躺在三轮车后面,你推车站在旁边让我们先过。后来你又帮我做过婚纱。”女孩说。

噢!原来是她!

她真的还好好活着。还长高了许多。真好!

我忍不住抱抱她。“好久不见你们了。我去过你们家找你们,邻居说你们搬走了。我不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你哥哥也没来找过我。他呢?不和你一起回家吗?”

她的眼帘轻轻垂下,长长的睫毛盖着忧伤。“死了。”

这两个字重重地击了我一下。“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

我不相信。“爸爸说,哥哥病得很重,医生说晚期,治不好,会死。爸爸不想让哥哥死,我也不想哥哥死,可是,哥哥还是死了……那次下了很多天雨,他痛得很厉害。雨停后,他去看你,然后我们就回老家了。爸爸把哥哥埋在他以前天天放牛的山坡上,我种了一棵阳桃树在他的坟边。我哥哥爱吃阳桃。夏天,阳桃树还可以帮哥哥遮太阳……”

女孩后面说的一些话,我听不清了,它们像长了翅膀,轻轻地飞走,离我的耳朵很远很远。“噢!”“哥哥还说要摘夜来香的花晒干了送给你呢,让你画画的时候能闻到香香的味道。”她说着又有点难过,“只是,我们还没摘呢,哥哥就……”

公共汽车空荡荡的,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借婚纱,走的时候说的那句:“可是,不行呀,等不了……”

他说的是他。(图·皮痞祖)

秋天的尾巴

庞婕蕾一“啾啾,我已经到北卡了,一切都好。”

收到妈妈的短信时,我正和子静一起走出校门。下过雨,原本就少有人走的马路更是不见人影,安静中有着一丝深秋的清冷。

我看了眼短信,把手机塞回到书包里:“子静,今天去哪里吃晚饭?”“啾啾,你还在和你妈妈怄气吗?”子静挽着我的胳膊,凑到我耳边问我,温热的气息弄得我耳朵痒痒的。“不要说她了,好吗?心烦。”我推开她,继续刚才的问题,“今晚去哪里?”“我妈和她的大学同学吃告别餐,我必须作陪!”子静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啾啾,你这么善解人意,一定不会怪我的,哦?”“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样?”我掐了一把她那肉乎乎的脸蛋,“以后必须提前通知,不许临时变卦。”“好啦,啾啾,明天早上我给你带一本新的漫画,好不好?”

子静每次都这样,好脾气+主动认错+糖衣炮弹,拿她没辙。

我把她送到车站,看着她跳上138路车,厚重的书包摩擦着车上的乘客,她一路赔着不是挤到了中门,透过玻璃拼命向我挥手说再见。

从前,每次放学分别我们都会嘻嘻哈哈说:“再见啊,不要太想我啊,做梦不要梦到我啊,明天早上又能见到啦!”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告别是以这样安静的方式了?挥手,挥手,只是挥手。

好像,是从她说要移民开始的吧?“啾啾,我很快要去枫叶国啦!”

某天清晨,子静像一只小鸟欢快地飞进了教室,趴在我肩上,大声告诉我她未来的去向。“哪里?”我啃着一只肉馒头,背着英语单词,还没反应过来。“加拿大啊!我妈妈帮我联系好了那边的学校,签证也已经办下来了。她辞职陪我去,我爸继续留在国内赚钱。”子静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不用参加这里的中考了,你羡慕我吧?羡慕的话,直接说出来,不用藏在心里。”“哟,了不起死了。”我甩掉她的手,转过身,继续背我的单词,突然,眼前的字母都变成了乱码,什么也看不进去了。眼睛好像蒙了层水汽。“啾啾。”子静一把抱住我,“我好想把你打包带走。”“可是根据航空规定,每个人托运行李不能超过20公斤。”我提醒她,眼睛上的水汽越来越重……

应该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和子静都会在开完玩笑后,突然静默,陷入几秒钟的死寂。机票时间未定,总觉得她随时会离开,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有人说,树叶的离开,是因为树的不挽留,可是——当树叶执意要离开,那树的挽留还有意义吗?二“啾啾,爸爸开会,晚点回家,你自己叫个外卖。钱在你书桌上。”

又是一张黄色便利贴,我把它从冰箱上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胃里的桂林米粉还在泛着酸味。

曾几何时,黄色的便利贴在我们家里传递着温暖。“天冷了,记得加衣。”“我读到了一本很不错的小说,推荐你看,书已经放你床头了。”“春天来了,想去哪里玩?想好了告诉我哦。”“一次考砸了没关系,继续加油!”

……

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会贴上各种各样的便利贴,在妈妈工整的字迹后还会附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利贴渐渐少了,就算出现,也大多是告假。“啾啾,妈妈有事晚回来。”“啾啾,爸爸出差。”

忙。他们越来越忙,头顶的白发日益滋生,眼角的皱纹再也掩藏不住。焦虑。他们一谈到将来就唉声叹气,嘴里迸出“食品安全”“房产税”“医疗改革”“养老保障”这样的词。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在亲戚眼里,我们明明过着还不错的日子,刚换了大房子,小区的会所很高档,有恒温游泳池,有两个网球场,还有户外烧烤区。当时买房子,就是被会所打动,可是搬进来后,他们忙得一次都没享受过。“啾啾,妈妈必须为你的、我的、我们的将来作打算。”

赴美手续花了几个月才最终办妥,她却在出发前两天才告诉我——她要去美国北卡的大学交流访问一年。“我也要去!”我说,“我不要和爸爸留在这里,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有多无趣!”“妈妈又不是去旅游,是学习访问。”“那我们班胖子,他妈妈去年也是去美国访问,他就跟着去了一年,回来英语都变好了呢。”“啾啾,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好吧,妈妈心里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过去的一年,她和爸爸常在饭桌上讨论着“移民”的事,甚至有一次提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国家——马耳他。妈妈说,买个马耳他的国籍就可以在欧盟国家随便住。爸爸说,一个国籍500万呢。

马耳他位于地中海中部,紧邻意大利,是地中海最大的群岛。不仅拥有美丽的沙滩、清澈的海水和斑斓的海底世界,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化古迹、传统建筑、手工艺品。

我在百度上找到了关于马耳他的词条,妈妈不会真的倾家荡产去这么个小岛上买个国籍吧?如果真那样,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妈妈是坐清晨的飞机走的。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她蹑手蹑脚走到我房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还帮我拨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发,她抹了柑橘味的护手霜,真香。

她到机场、登机、转机、抵达,都发短信给我了。可是我一条都没回复,谁让她不带我去——我才不要假装宽容大度!三“老师,我马上要去加拿大了,可不可以不要参加考试啊。”“校长,我反正快离校了,迟到没关系吧?”“哎,死胖子,我在这学校待不了几天了,你让着我点不行啊?”“哎哟,千万别搞什么欢送仪式,我会哭哒……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哭得厉害了会打嗝的。”

……

子静高调地向所有人都宣布了她即将要移民的消息。全班同学也很配合地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羡慕嫉妒恨,满足她那一点点可爱的虚荣心。“啾啾,其实说到离开,唉,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吃过午饭,子静和我坐在学校小花园里叹了口气。“我也有点舍不得你……”我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大家都会想念你的。”“我还没对他告白过呢,就这样走了,你说会不会留下遗憾?”子静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又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原来——你舍不得的不是我——”我搂着她胳膊的手放了下来,“真让人心寒哪。”“好啦,啾啾,我们是这么多年的铁姐们,就别来这一套了。”子静央求我,“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样告白又唯美又让人难忘。”

说真的,我很是怀疑子静的眼光,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实在很平凡,论长相,全校同学做晨间操往操场上一站,他完全淹没在人群中,沦为路人甲乙丙丁。论成绩,别说年级排名前十了,就是放宽到前100名都未必有他!论才艺,学校艺术节都搞了三届了,也没看到过他任何的表演,运动会上见过他给班级参赛选手当后勤,但自己没参与任何个人项目。“啾啾,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的!”子静抗议我对那位男生的嘲讽。“如果不需要理由,那你怎么不喜欢咱班的胖子?”我反问她。“去年秋天,期中考试结果宣布,我考砸了,心情抑郁,就走出校门,来到广场公园。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金黄的银杏叶在枝头旋舞着缓慢落下,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清洁工特地没有清扫,说是应广大市民要求,保留这一个景观。我在树下发着呆,突然眼前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他正在捡树叶。我正无聊,想找人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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