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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2 02: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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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蒙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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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臣(上卷)

唐臣(上卷)试读:

第一部 长安烽火

1

刚过正午,天空却被几团浮云盖住,给人一种压抑的阴沉。时入深秋,总归挽不住那几分暖意,偶尔一丝凉风拂过,卷起散落的枯叶纵情地在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跳动着妖冶的舞蹈。远远望去,古城显出有些苍老阴郁;但不容否认,这里依旧是繁华世界的都市,依旧是帝国永恒的中心。

大明宫的琉璃瓦已不复光彩照人,仿佛是一位见证了兴衰成败的暮年老者。青灰色的砖石缝中布满青苔,掩盖住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刀光血影的痕迹,也柔和了城墙那永远冰冷的严肃。这里,是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皇宫。巍峨壮丽、气象宏大的宫殿,造型简洁、色调淡雅的建筑散落在无限宽广的空间:撇去笼罩其身的皇家荣耀,这种宽广本身就会让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为之肃然起敬。

闻名遐迩的皇家园林依旧几分盛唐气象。清澈的太液池水倒映着葱绿的蓬莱山,一群红色的鲤鱼泛着波光徜徉其中,远处楼阁幻映,更宛若仙境一般。纵然秋风摘下几行落叶,山头林间却依旧挂着丰硕的果实,仿佛璀璨的珠宝晶莹透亮。凭栏望去,千百年盛世祥和汇集于斯,居安思危的警示已然湮没其中。生活在这里的主人从来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公元九世纪,曾经无比强盛的大唐帝国正悄然滑向没落。统治阶级日趋腐朽,民族矛盾渐渐激化,阶级矛盾甚是尖锐,外有南蛮骚扰,内有河朔兵患。连年天灾,历岁人祸,接连的地震、饥荒让这个王朝中曾经无比自豪和富庶的百姓生活得日趋艰难。然而,正是这恢弘的长安城,正是这奢华的大明宫豢养着士绅官宦们饮酒作乐。身为大唐帝国的主人,懿宗皇帝更是荒淫昏庸:每日设宴美酒珍肴,每月游遍山川美景。南衙朝臣、北司宦官,为了迎合天子的奢靡昏暴,为了填补国库的巨大空虚,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私欲,只能加重赋税横征暴敛——于是,天下百姓被逼无奈揭竿而起。咸通年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震动了朝野内外。三年之后,懿宗皇帝驾崩。年仅十二岁的皇五子、普王李儇被扶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此时的皇宫奢侈日甚,朝廷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权阉骄恣,人怨沸腾,天变交作,东荒西瘠,饿殍载道,全国各地的百姓更是无以控诉,相继起兵。乾符元年(公元874年)的隆冬,在濮阳,一个名叫王仙芝的贩卖私盐的头领,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唐帝国的农民起义……

一缕清风拉动着闲云微微闪出半个身子,午后轻柔的日光将六王院院门上那斗拱支挑伸出的庞大屋檐的倩影映在平缓却庄重的石阶上。最下面一级石阶旁,兵部侍郎郑畋严肃的表情中带有一些焦急的神色,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前敌送来的折报。折报上说,濮阳草贼王仙芝,率众谋逆。然曹州守军假皇恩浩荡,已将草贼击溃云云。想到这里,郑畋心中泛起焦虑。直觉告诉他,这种表面上报喜的折子只是一种假象,或许在此之下,有一种没有被觉察到的巨大的能量正不断积蓄着。

郑畋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须发皓白的老人正低着头,来回踱着步。天并不热,但他的额头却渗出汗珠,饱经沧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虽然穿着华丽的绸袍官服,但掩盖不住这位老将军武将的威猛。忽然,他在郑畋一旁驻足,目光顺着长长的台阶望去,台阶尽头依旧没有半个人的影子。“台文,我回去了!”老将军忽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无限的无奈,“小皇帝还不是听任那阉人摆布,你去求他怕是没个结果!”说着转过身子,迈步而去。“晋兄留步!”郑畋紧走一步拉住老将军的衣袖。这位老将名叫晋和,时任忠武军节度副使,和郑畋有着近二十年的交情了。晋和为人刚直不阿,什么事情就由着那一股性子,但有半分不顺心便都挂在了脸上。此番回京述职就因为不愿曲意逢迎给大太监田令孜送礼,被皇上连贬了三级。他这个武将的脾气,郑畋再熟悉不过了。“兄不为自己,也要为天下苍生着想。这些天我寝食不安,预感若不将草贼根除,天下必将大乱!观中原藩镇,皆是鼠辈,或自顾谋利,或欺上瞒下,智谋胆略忠信于一身者,唯兄长一人。兄若遭贬,恐中原再无安宁之日了!”“唉!”晋和低下头看着两人的影子,长叹一声道,“就怕小皇帝做不了这个主啊!”“事已如此,也得等面圣后再议。”

正说着,从高高的台阶尽头传来小太监拖得长长的声音:“皇上有命,传兵部侍郎郑畋、忠武将军晋和觐见。”郑畋连忙正了正官帽,掸了掸朱色的宽大官服,又将腰间佩戴的象征着自己官位的金边纹饰鱼带理了理,这才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拾级而上;晋和又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跟在郑畋后面。

二人穿过一道道粉饰一新的院门,在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后院。郑畋见皇帝正和几个王爷在院子中间嬉闹,忙远远地跪拜在院落这一头:“臣郑畋参见皇上。”洪亮的声音顿时惊得假山一头两只乌鸦飞起。

皇帝顺着声音往院落的那头望去,那一瞬间正和晋和四目相对。晋和是第一次见小皇帝,这才看清楚眼前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嫩的脸上书写着童真和迷惑。郑畋慌忙拽了拽晋和的衣袖,晋和这才缓过神来,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能顺从地跪了下来。“郑爱卿你先等等,朕一会儿再问话于你。”大唐的国君李儇的心里此时并不开心,方才他正和几个弟弟在院子里斗鹅,他心爱的那只小鹅一个不留神被寿王的鹅啄伤了眼睛,这让他很不痛快。而郑畋竟然不识趣地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又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抱着一只雪白的大鹅从后院跑来,这让李儇脸上拂过一丝微笑,转过头对他的七弟、年仅九岁的寿王道:“杰,你敢用你的灰毛和朕这只一点红比个高下吗?”“比就比!”寿王李杰不服输道,在他稚嫩的眼中,并不明白他眼前身为皇帝的兄长与自己有着怎样的身份差别。李儇并不在意弟兄们和他说话间带有的这分随意。相反,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每在朝堂之上面对一群唯唯诺诺的大臣,他总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李儇与几个皇弟又围作一团,为院落中间的两只争斗不停的公鹅呐喊助威。新来的这只大鹅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只有额头的肉瘤充血成鲜艳的红色,显得甚是漂亮。这只“一点红”从李儇手中一挣脱开来,便显露出好斗的本性,凶猛地向对面那只灰鹅扑去,仅两三下便将寿王李杰的灰鹅啄伤。

李杰抱着怀中的灰鹅,一面抚摩着伤口,一面问:“皇兄,你这只‘一点红’从哪得来?”

李儇往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太监努努嘴:“德顺在城里买的,五十缗钱,值!”

晋和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赢了这一局,李儇心里高兴了些,这才想起还跪在那里的郑畋,便道:“郑爱卿,你们过来吧。”郑畋这才敢起身,拖着两条发麻的双腿来到皇帝跟前。“爱卿有何事启奏?”“陛下,濮阳王仙芝自号天补平均大将军,率尚君长等人谋反……”

不等郑畋说完,李儇打断道:“那几个草贼已经被曹州戍卫击溃,爱卿忧国忧民,但不必杞人忧天。”“陛下,草贼虽然被击溃,但若不根除,必为后患。此外,河南道数个州县都有民众和戍卒起兵,不可轻视。臣恳请陛下传令各州郡修缮城池、加强防护。臣再保举一人统兵前往濮阳,定可一举剿灭草贼。”“爱卿保举何人?”“原忠武节度副使晋和。”说着,便一侧身,将晋和让到皇帝跟前。

李儇上下打量晋和,见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头面色有几分凶狠,“你就是晋和?阿父给朕提过你,说你带兵不力,治民无方,老而无用,可是实情?”

晋和一皱眉,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皇帝所说的“阿父”并不是先帝,而正是当朝权倾一时的大太监田令孜。小皇帝从小被田令孜带大,先帝驾崩后田令孜自恃有拥立新君大功,越发骄横跋扈。而皇帝年幼不喜朝政,尊称大太监为“阿父”,又将大小事务都委任给田令孜一人操持。此番回京述职,他正是不愿巴结这种奸臣,没有像别的官吏那样上下打点,这才被贬官。想必,田令孜早已经在小皇帝面前说尽了自己的坏话。事已如此,要皇帝接纳郑畋的建议,擢升自己为兵马大元帅岂不是天方夜谭。晋和心中存不住话,回道:“臣虽年迈,但非庸才。陛下切不可听阉人挑拨君臣关系!”“大胆!”李儇呵斥道,“你竟用这种口气和朕说话,看来阿父所言非虚。本当治你欺君之罪。念你年事已高,贬为庶民,回家养老去吧!”

郑畋闻听大惊:“陛下不可草断,切以天下苍生为计!”

李儇想了想,说道:“堂堂大唐天国,不缺他一人!爱卿,河南刁民一事,你传朕旨意,令河南各地州县镇压,每州县限期押送至少二十个闹事的刁民到洛阳。朕就想不明白,放着太平的日子不过,这些草民们成天有什么可闹的!”“这……陛下,似有不妥……”郑畋皱了皱眉头。“好了,不必多言,以后这些小事交由阿父处理即可,不必禀报朕。你们下去吧!”

郑畋见已无力挽回,只能拉着晋和悻悻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长长的台阶,举目望去,台阶远处已是百芳凋零,冷涩寒风一起,晋和反而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戎马十载,为官半生,心中对这种尔虞我诈的宦海生涯早已厌倦。小皇帝一句话,倒是给了他十足的解脱。也罢,也罢,回到许州老宅,守着三亩田地,春种秋收以度残年,也算是一种幸运了。见晋和沉默不语,郑畋劝道:“是小弟考虑不周,让晋兄丢了官职……”“这不怪你,阉贼乱权,皇帝年幼,我早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晋和驻足,四下打望,对郑畋道,“台文,我今天算开了眼,见识了这皇宫奢靡到怎样的程度!你看看,小皇帝一只鹅就能花去五十缗钱,你可知这足够寻常百姓一家人一年的开销!小皇帝每日只知道玩耍,哪里知道河南的百姓已经穷苦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你总说镇压草贼,可古往今来,但凡老百姓能填饱肚子,他们为什么要反?洪水来了,堵是堵不住的……”

郑畋点点头:“兄长教导的是,可如今官场已经是一团漆黑了。”“唉,我倒是一走了之,你夹在小皇帝和阉贼中间,可要多给自己留个退路啊!”“兄长打算几时返乡?”“不想长住,过两日就走。哦,对了,这回被贬,一无所有了,我想把晖也带回老家去,这些年他住在你府上,给你添麻烦了。”“说这话太见外了!只是……只是光远通习文武,志向远大,又逢而立,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就此回家务农岂不埋没了人才?”

晋和久久沉默不语。这些年来,他在忠武军任职,七年前把最器重的一个儿子晋晖送到长安郑畋的府上。七年来,他少有尽父亲的责任,相反郑畋却把晋晖看做亲生骨肉一般对待。郑畋手下有两员爱将,一个叫孟图,另一个叫王启则,两人都是身怀绝技、历经沙场而百战不死的虎将。郑畋让这两人教习晋晖武艺,又亲自给晋晖授以兵书战策,可谓煞费苦心。晋和心中明白,郑畋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个儿子,早已经对晋晖寄予厚望,想日后举荐他到兵部任职接替自己。如今,他却一句话想把晋晖带走,虽说晋晖是他的儿子,可这也好比活生生从郑畋心头剜去了一块肉。可又转念一想,郑畋这人虽然也算清廉正直,可这些年免不了沾染上朝中习气,晋晖倘若跟着他入仕,便难保晋家的铮铮铁骨。想到这里,他面带愧色,拉着郑畋的手道:“台文,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些年你待光远如亲生骨肉一般,我若将他带走,换了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你想想,光远他早已经是当爹的人了,翻翻功劳簿,却连个名儿都寻不见。你我这身朝服可都是拿汗水、拿性命换来的。自古当将军的,没有几个不是从将士堆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打算让光远回老家种上两年地,看看眼下穷人锅灶里都对付着吃的是啥。如果日后有机会,再让他去忠武军历练,毕竟我在那十几年,总归认识的人不少。”

郑畋清楚晋和的性子,向来是想到就会做到,要留住晋晖就像挽留晋和一样,同样不大可能。索性,郑畋不再言语。他隐约预感到,晋和父子的远离,注定会让他陷入孤独和清冷的境地。

三驾马车载着晋和一家缓缓驶出城东的春明门。

郑畋骑着一匹雪白的骟马,领着五六个随从一直将晋和送出城外十里的岔道口。故人惜别,洒酒折柳本是风雅之事,可晋和行色匆匆,没有一丝留恋之意。四下望去,早已经是花枯叶落草野苍黄,寻不到半分绿意。偶然,一只白尾鸢划过天际,让人顿生渺小之感。

晋和下马,对郑畋打了个拱手:“台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早些回去吧。”

相比父亲的那种洒脱,晋晖反而在此时觉出一分伤感。他紧走两步来到郑畋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说了一句“恩师保重”,竟然有些哽咽。七年间与郑畋朝夕相处的情景快速划过脑海,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依不舍之情登时萦绕胸怀。郑畋说了两句勉励的话,晋晖又给王启则、孟图两位将军行礼作别。

王启则大约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修长,是个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之人。他默默地解下腰间那柄宝剑,银色剑鞘上雕饰的那只蟠龙格外引人注目。“光远,你我也算师徒一场,此番你回许州,为师无以为赠,这把宝剑随我多年,你拿去留个纪念吧……”“这万万不可……”晋晖连忙推让。他清楚地知道,六年前王启则参与镇压庞勋起义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与草军激战之时伤了右眼,先帝懿宗皇帝御赐了这蟠龙剑,这是一个武将戎马一生的最高荣耀,晋晖无论如何也不敢收下这样的馈赠。

王启则又道:“宝剑随英雄。你是能成大事之人。我如今已是半个废人,这样的宝剑随了我,可惜了它的锋芒。将来你持此剑,定有建功立业之日。”

一旁的孟图也劝晋晖:“光远,收下!他日用这宝剑杀几个谋反的草贼,不枉费我们弟兄俩传你几年武艺!”说着拍了拍身旁那匹浑身披着胭脂色鬃毛的战马,“启则赠剑,我也不能含糊啊!这是匹好马,你带着兴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孟图为人豪爽,平日里对晋晖传习武艺要求甚严。晋晖从来对孟图言听计从,只得恭恭敬敬从王启则手中双手接过宝剑。“上路吧!”父亲冷沉的声音打断晋晖无限的离愁。七载长安梦,难舍师徒情。纵手挥别西望,怎知前路的荆棘。

晋和双腿一夹马肚子,毫不留恋地迎着初升的太阳远去。三驾马车载着家人,在几个侍从的护送下吱吱呀呀地驶向远望的官道。晋晖又给三位老师作揖行礼,这才飞身上马。走出百步远,他回头望望,见郑畋一行人仍在岔道口驻足相望。有道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晋晖狠下心,这才打马追赶已经远去的父亲……

宏伟的长安城渐渐远去,两旁贫瘠的土地变得单调和乏味。

与父亲多年不见,晋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诉说,但在辞别三位老师的一刻,他分明地感到与父亲的生疏和隔阂。长安是他的第二故乡,惜别时分情深难舍,可父亲对送别之人却很冷漠。这些年,朝中奸臣当道,他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建功立业,可父亲执意将他拉回老宅,这让晋晖的情绪跌落到谷底。

晋和一直走在前面,但似乎感受到了儿子心中所想。他带住马缰,缓步而行,一直等到晋晖那匹胭脂鬃马和自己的马齐头并进。“晖,你在怨恨爹么?”晋和沉吟半晌,终于开口。

晋晖一时不知所措:“不……孩儿不敢……”“刚才我对郑大人言辞不恭,但见你懂得尊师重道,我心甚慰。看来你这些年没有白学。”晋晖闻言,反而自觉有些惭愧,方才对父亲疏远之感也去了大半。晋和话锋一转,又道:“但郑大人精于世故,浸染朝廷阿谀奉承之气,这些恰是我不愿意你学的。有郑大人举荐,你本可官居长安,但朝局混乱,身不由己,我担心长此以往,你七年所学将付之东流。”“爹,您的苦心孩儿明白了。”“刚才我想了一路,你跟着我回老宅归隐务农,确实有些委屈。我是该告老还乡了,而你正值盛年,当干一番事业。我寻思到许州后,把你荐到忠武军。你所学的武艺,行伍里面能派上用场,将来想要领兵打仗,也少不得这些历练。好在忠武军中故人不少,将你托付他们,我也放心。”“爹,孩儿不愿如此。当年您凭借数场恶战、逐级军功才有了后来的功名,孩儿想同您一样,投身行伍,从头开始。”“好!”晋和面露赞许之色,“这才像我儿子说出的话!忠武节度使杜公为人疑心甚重,不好相处,倘若真将你托付故人,恐他会从中刁难。不如我给杨监军写一封亲笔书信,你带在身上,若有情急之时,便去找他。杨监军爱惜人才,为人宽厚,与我交情不浅,关键时刻有他相助,我也放心。”晋和望着远处荒凉贫瘠的山坡,长叹道:“唉!其实,我早有告老回乡的念想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中原又会有一场恶战。身为大唐将领,理应护国平叛。但那些谋逆的可都是穷苦的百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是啊,这些年孩儿也有所耳闻,地方官吏欺榨百姓,中原民不聊生,重重赋税把庄稼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遇到好的年景,也仅能勉强糊口。可这几年天灾不断,百姓大多都吃不上饭。有些手艺的,多跑到江南一带谋生;没有家小的,便占山做了贼人;胆子大些的,都拉帮结伙倒卖私盐。听说,那个叫王仙芝的贼头头,就是如此。”“不错,倒卖私盐还不是因为被黑心的官吏压榨得走投无路,我倒是很欣赏那些敢走这条路的后生。他们大多胆子大,甚至不乏身怀绝技、智谋兼备之人。这年月,不杀人放火,不奸淫掳掠,能给自己谋一碗吃食,那倒还算让人敬重哩!我记得,你以前有个家在舞阳的朋友,这两年也是私下里倒盐为生。那后生我从前见过,是条汉子。”“哦……爹说的可是王光图?您提起他来,我倒有个打算,七年不见了,很是惦念,我想送您老回老宅,顺道去舞阳会会光图。”

晋和不语,算是默许。

一行人一路且走且停,过了四日,便到了许州。一想到今后会在此投军为伍,晋晖索性便将妻儿安顿在一家客栈,又将父亲送回乡村故里,这才只身一人南下前往舞阳,去寻儿时的挚友。

离开故土七年了,这里的一切变化让他感到惊愕,却又心生悲凉。从前,从许州南下舞阳,行不远十几里路便有许多村落集镇。由于当地匠人在这一带远近闻名,往往到了大的集日,许州、长葛乃至洛阳的商人也会慕名而来。在晋晖记忆里,这条繁华之路从来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儿时爹爹远征他乡,每到农闲总会软磨硬泡心软的娘亲许他来此凑一通热闹。口袋里面如果富余几个铜钱,还有各种当地的吃食可以解馋。运气好,能寻个地势好的土坡头,看打把势的将几根少林棍舞得出神入化。晋晖从小骨子里颇有些杀富济贫的豪气。由于出身武将家庭,一般的孩子不是他的对手,时间一长,这些人提起许州晋晖的名字便都产生了几分畏惧。然而,晋晖也非“常胜将军”,曾经与几个同乡人去集市寻事便逢了敌手。吃了一顿拳脚后,晋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对胜他那个个子不高但相貌堂堂的年轻人钦佩有加。两人携手喝了一通酒,时间一长,更是亲密无间,从此两人有了过命的交情。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自打两人在许州城外酒醉一别,数载光阴已然逝去。

可如今,一路行来,非但寻不见往昔的集市,而且好几个镇子竟然是破败不堪、十室九空。晋晖不由得想起在长安闻听的河南百姓凄惨的年景,真正到了眼前,他才明晰那些传言竟然真实得这般可怕!儿时最美好的记忆被无情地撕碎抛弃,寻不着一点儿痕迹了……

寒露十月已秋深,放眼望去,却连一丝一毫农田也寻不见。田埂两侧,往往丛生杂草,远处干涸的鱼塘不时传来阵阵恶臭,一片凄凉。胭脂鬃马载着新主人一路取道郾城,这才多少寻见些热闹的踪迹。

已经过了晌午,晋晖见前面有一家小店,遂将马拴好,径自步入店门。小店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大概这里确实萧条,店堂里面只散散地坐了两桌客人。

一个跑堂的伙计凑过来:“客爷,来点儿什么?小店特色的烤鸡,十里八村远近闻名。”“既然这样,上一只!”“小店还有自酿的烧酒,客爷尝尝?”“酒不必了,切一斤饼。”“好嘞。”小二冲屋内嚷道,“一只烤鸡一斤饼——”

不大工夫,热腾腾的烤鸡带着香味端上桌来。晋晖赶了大半天路程确是饿了,便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约莫半饱,晋晖只觉得身旁有一人一直在朝这边打望。他不动声色余光看去,见是隔壁一桌的一个客人,也是单身一人。那人似乎没有察觉晋晖也在注意他,反而大大方方站起身来走到近前。晋晖手中的筷子悬在空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来人:见此人年岁在四十左右,四方大脸,额头饱满,眼角间泛着精明;身上是一件灰布大褂,衣袖处有几块泥泞和油渍,显然没有洗过,脚下那双马靴上沾满了尘土,一眼便知此人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地。晋晖眼神一动,从领角辨出这人内着一件深蓝色锦缎子夹袄。即使在富庶的长安,在普通人家这也是奢侈。晋晖心里捉摸,这人若非世袭的官宦,便是腰缠万贯的富商。

说来也怪,这人被晋晖如此这般上下打量,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和晋晖的目光打过交道,而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身旁长凳上那柄宝剑。“这位壮士,能否借您宝剑一观?”那人终于开口。见晋晖点头默许,那人便小心翼翼捧起宝剑。他不像一般的练家子先拔剑出鞘以细观宝剑锋利,而是用手来回摸索着剑鞘上雕饰的花纹,又将整柄剑翻来覆去看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真是爱不释手。许久之后,这人才将宝剑捧放在桌上,像酒鬼过足了酒瘾一样咂咂嘴,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双眼敬重地问道:“敢问壮士这是从哪里来啊?”“从长安来。”“听口音,壮士说的不是官话,在长安做的什么营生?”“我是本地人,这些年在长安求学。”“哦……”那人眼珠一转,又道,“恕在下冒昧问一句,这柄先帝懿宗所藏宝剑怎会在壮士手中?”

晋晖一惊:这人怎知此剑来历?他立时从桌上拿起宝剑,再加细看,见银色鞘端雕有一条蟠龙,栩栩如生煞是喜人,除此之外,寻不见半点儿皇家的痕迹。可大唐本就是一个开明的国度,上至达官、下至平民,以龙为装饰的兵刃并不在少数。虽然,这种做法并不符合礼法,但宽恕的大唐皇帝们并没有追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皇家威严荡然无存,地方藩镇割据一方,僭越之行比比皆是。由于郑畋在兵部任职,晋晖在其门下修习时,见过的传世刀剑无数,恩师王启则所赠这柄剑,他从前也见过,除了剑鞘做工比较精细,算不得是万里挑一的宝刃。当时他推托不敢接受馈赠,因为这毕竟是先帝爷御赐的物件,何况还是老师用鲜血和战功换来的荣誉。可眼前这人,并不知底细,仅仅靠着端详剑柄便能辨识出此乃先帝之物,这如何不让晋晖吃惊?“敢问足下,从何得知这是先帝之物?”

那人听晋晖这么一问,反而面带从容,一手捋着颌下胡须,自信满满回道:“普天下以龙纹装饰的刀剑不在少数,但大多是地方的工匠凭借着自己的揣摩雕饰而成。皇家宝剑,自有专营铸造之术,即使细枝末节,也断然不会草率处置。壮士你请看,这条蟠龙的眼睛传神之极,仅此一点,绝非民间匠人可为。再看这龙牙,颗颗都有饰纹硫锡石的痕迹,这在我大唐,恐怕只有锡石杨一家才会这么干。”“锡石杨?”晋晖对这个名字一头雾水。“这一家人姓杨,世代为匠人,祖居山南道兴元府。兴元产锡,这家人喜好在所铸工艺上用锡石留下痕迹,故而行里人唤之锡石杨。大约五十年前,先帝敬宗即位后,老锡石杨被召为御用匠人,从此子孙都留在长安,因此我断定这剑应该出自宫中。传说,六年前桂州庞勋谋逆,平叛后,先帝懿宗将无数御用之物赏赐有功之臣,在下料想这把剑便是那时流出宫的。只是,在下不解,这柄剑如何来到壮士手中?看壮士这般年轻,料想六年前不致为平叛功臣……”

一席话,说得晋晖心生钦佩,心知,今天算是遇到了识宝的行家,仅就方才的言论和精准的眼力,此人绝非是等闲之辈。“足下精妙见解,在下钦佩万分。不错,这柄剑是在下授业恩师功勋受赏之物,分别之日,赠与在下。在下学道不精,受之有愧。”“原来如此……壮士,你这剑……可否……卖与在下……”

晋晖心中暗笑,想这人好不识趣,既然知道这宝贝来历不俗又颇具意义,怎能随意变卖。他冷笑道:“恩师所赠,岂有转卖之理?”

那人却并不放弃,继续问:“壮士当真不再考虑?倘若应允,千万金银,我都舍得。”“恕我实言相告,此剑虽是宫中之物,却并非上等兵刃。不知足下舍得多少钱财换取这普普通通一把剑呢?”

那人见晋晖松口,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两枚翡翠扳指,码放在桌上。晋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掂量着,这两枚扳指确实出自名贵的翡翠,要说换他这柄剑,单从价格上讲,毫不吃亏。却不料,那人探过头,压低嗓音道:“壮士,我行路匆匆,并未带得多少盘缠,倘若你愿意,我随身还有二十根金条,加上这两枚扳指,一并与你!”

晋晖闻听此言,心中又是一惊。单就这两枚扳指已经价值连城,这人还另加二十条黄金。而他这柄剑即使拿到当铺,如果遇上不识货的掌柜,顶多换上一二百贯钱,倘若换作旁人,铁定愿意这桩买卖。晋晖一是吃惊这人为何愿意花这样的血本做成这桩赔本的生意;再者惊叹此人竟然身上负有巨资,但听口气这点儿金子对他来说似乎又是九牛一毛。不过,吃惊归吃惊,晋晖本就不是贪财之人,更何况此剑乃恩师所赠,怎可轻易与人?“足下美意,在下心领了。恩师所赠之物,情深意厚,非是金银可比,恕在下实难从命。”“呵……”那人赞许地连连点头,“壮士如此重情重义,视钱财如粪土,在下钦佩,钦佩啊!”说着,向晋晖一抱拳,“壮士,可否告知你的名姓,我愿高攀,结交你这个朋友。”“不敢,在下晋晖,祖居许州。敢问足下尊姓大名。”“在下姓孟,唤作彦范,家在洛阳,祖居江南。”

这一番交谈,便将两人拉近了许多。“孟兄,小弟不解,你为何愿意出此血本来换这样一柄宝剑?”

孟彦范哈哈一笑:“我是做买卖的,专营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平生阅宝无数,却专爱收藏我大唐皇家所藏之物,尤其是皇帝爷给功臣的赏赐,但凡流落到民间,别说是几十条金子,就是舍弃我一半的家产,我也乐意!实不相瞒,在我家中,已集有数百件这样的珍品,其中不乏太宗皇帝赐给魏征的佩刀、玄宗皇帝赏赐贵妃的如意……”“呵呵,孟兄虽然富庶,但这为了心爱之物一掷千金的洒脱,倒是世间难找啊!”

两个人又聊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孟彦范来时正巧打舞阳路过,给晋晖指点了前去的近道,而他自己要北上许州探视他的兄弟,于是两人在小店门口道别。临别之时,孟彦范再三交代,若是今后生计上有困难,一定前往洛阳孟字号的玉器古玩店寻他。晋晖再三道谢,这才挎好宝剑,翻身上马,又独自往舞阳拜寻故友去了。

且说当年在集上与晋晖不打不相识的小混混名叫王建,表字光图,原先在项城居住,后随父亲逃荒来到舞阳一带。王建在家中行八,晋晖虽然还长他一岁,但依旧称呼他为“八哥”。晋晖与王建一见如故,虽因欣赏他一身好拳脚,更是看中王建为人重义气。先前王建身边便聚集着一群当地的穷孩子,有的比他还年长。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这帮半大的孩子也会干些偷盗的营生。晋晖也曾参与过一两次,每次“得胜”归来,王建总会和大伙均分“战果”,故而时间一长,这群孩子都对他服服帖帖。所以,当他听父亲说起他的这位故友在做私盐营生时,丝毫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能想象出,王建会依旧如当初那样将赢利所得公平均分。

晋晖赶在日落前到了舞阳。他并没有进入县城,而是径自往记忆中光图所居的城北而去。

绕过一个小河湾,前方是熟悉的麦场。多年没有收成,场子已经荒废了许久。顺着田埂道往西边望去,清晰地见到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广阔的平原间。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半边天色映得通红,这时候倘若能望见袅袅炊烟,那该是怎样一幅祥和美好的画卷。然而,世事无情,倘若中原的百姓都能够吃上一口饱饭,谁会冒着掉头灭门的危险去偷盗贩盐,甚至揭竿而起呢?

晋晖牵着马正走在田埂道上,忽然远远地看见从村落小道中走出一人。那人低着头,头戴宽檐的斗笠,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身上下紧身束带,行色匆匆地正在赶路。红日将这人的影子拽得很长,那快步赶路的每一个姿势都被这影子夸张地放大了好几倍。晋晖心中一阵欢喜,真是想谁来谁啊。不用再细观来人的面庞,仅就这赶路时双手摆动的幅度,晋晖就再熟悉不过了——除了王建王光图,还会是谁!

晋晖本想径直冲上前大叫一声“八哥”,可忽然,他心念一动,想趁此久别重逢之机,找寻一番两人初见相识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掏出一根黑布,将面部蒙了起来……

此时,王建已经渐近,离他不过一百步的距离,依旧低着头匆匆行路。晋晖忽然快速奔向前去,离王建五步远时猛然从腰间抽出宝剑,剑锋出鞘在空气中苍苍振荡了几下,像一条银白色的水蛇一般直逼王建的咽喉而去。

晋晖现身之时,王建已经察觉到前方的异样,右手悄悄往刀柄上摸去。只在晋晖出剑的瞬间,王建手中的宝刀也哗啦一声飞出刀鞘,两把兵刃就这样在空中嚓一声划出几点火星。晋晖将剑快速收回,猛地又奔王建左肩而去,王建埋头一弓身,宝剑将他头顶的斗笠挑落在地上。

王建正心急赶路,却不料半道上一个不相识的蒙面人不由分说就劫道动手。两人过了十个会合,王建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人出剑快速凶狠,但除了第一下直捅自己喉咙外,其余每一剑都不奔自己要害,仿佛是朋友比武一般。他的好奇心顿起,急欲一睹此人真容。他卖了一个破绽,那人果然顺势将收回的宝剑又滑向他的右臂——电光火石,王建出乎意料地将刀反手砍向晋晖的宝剑,只这一瞬间的工夫,他身体轻盈地旋转了半圈,步伐疾速换动,右手食指和中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晋晖蒙在脸上的黑布。

晋晖被王建这一系列快得出奇的动作弄得心惊胆战,本以为自己七年苦学可以给故友一些惊喜,却着实没有想到这几年王建竟然练就了这般身手。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就在王建看清晋晖面庞的一瞬间,不由愣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几秒钟,王建才似乎由梦中惊醒,又惊又喜喊道:“光远,是你!”

2

久别重逢,两人都丢下手中的兵刃,紧紧拥抱在一起。王建拉着晋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打你去了长安,做梦都盼你回来!我这不是在梦里吧。”“我连许州老家的门都没进,就赶着来舞阳,可想死兄弟了!”“我着急赶往县城,先不带你回家了,你随我去一家小酒店。”“我刚才正想问,八哥何事如此行色匆匆?”“唉,下午田威给我报信,说师泰大哥从许州赶来有要事相见,约戌时以前在半仙居碰头。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估摸着可能是那批货出事了。”

晋晖大概听明白了,王建指的“那批货”应该正是一桩私盐买卖。提到的田威,是从前跟王建手下浪迹的小混混,是舞阳本地人。而他所说的“师泰大哥”应该是指的李师泰,这人是许州一带一个乡绅的子嗣。从前王建一伙人在许州一带活动时,和李师泰结交。至于此人后来如何也和王建一起入伙贩盐,却不得而知。

二人绕过一个岔道口,在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子里,见到一排整齐的阁楼。在二层的楼廊上悬挑出偌大一个红边淡黄底的幌子,上以墨书斗大的“半仙居”三个字。这家饭庄,在舞阳县城虽算不上是数一数二,但仗着有两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县城内外还算多少有些名气。虽然已经傍晚,但许多买卖还未打烊,走近这家门面宽敞的饭庄,门口悠闲地站着一个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干净的白布巾,背倚着红漆的门柱。在楼廊上二层南面靠大街的一间雅间,斜支的插杆顶起半扇窗户。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脸虬髯,头顶斗笠,靠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街上来去的行人。“客官,您里边请!”店小二忽然紧走两步来到街边,立时满脸堆笑。大汉顺声音往街上观去:见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走在前面戴着斗笠的是王建,这他认识;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长七尺,衣着粗朴而干净,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人将马拴在客店门口的马桩上,随着王建走进店门。

楼上的大汉紧走两步,出了雅间,迎到楼梯口,见到二人奔楼上而来,赶紧摘下斗笠道:“老八,你总算来了。”王建一把拉过大汉的手,压低声音道:“师泰大哥久等了。”三个人遂进入雅间,掩上屋门。“田威送信之后,我就赶来,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建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

李师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下晋晖,欲言又止。

王建这才想起给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师泰大哥,许州一带有名的钢刀白熊。”晋晖抱了抱拳,打量着这个多次被王建提起过的人物:此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两腮的胡子黑色而浓密,但偏偏宽大的脸庞却如书生一般白净,难怪得了一个“白熊”的绰号。“这位便是从前许州赫赫有名的侠士晋光远,光远今天才从许州赶来会我,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关上门,咱们是一伙子,端上汤,咱仨也在一个盆里舀。大哥有什么尽管讲来,光远不是外人。”

师泰点点头,颦眉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说道:“上月初八那趟货盐丢了,张劼……也被人抓去了。”“怎么会这样?这批货我特意叮嘱了陈大少,他有官家的背景怎么可能出事?”“哼!”李师泰一攥拳头,愤愤地讲道,“陈德广?我怀疑就是那厮想吞下这批货。听说狗日的小皇帝让河南道每州捉拿二十个刁民问斩,张劼那火暴脾气,加上没心没肺的,一准是惹恼了那厮。如今,那厮正是串通他背后的官家,将张劼也拿了当刁民充数!”

王建双眉紧锁,并未言语。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八哥,是我。”门打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的人二十出头,尖嘴猴腮、瘦高个子,便是前面提到的田威。田威身后这个后生,年龄超不过二十,名叫周德权,也是从小就跟着王建摸爬滚打。

李师泰继续道:“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的主意,这趟货丢了事小,人怎么办,要不要救?”“当然要救!”王建斩钉截铁道。“老八,你想清楚了,人可以救,但在官家眼里,咱们劫的可是朝廷要犯。事情砸了,可不是倒货这么简单的罪名了。”“人是一定要救的,大哥要有顾忌……”“鸟!我李师泰是那怕死的孬种?我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人可以救,那等于跟陈德广那厮完全翻了脸,今后上下货可就难了。而且倘若从此被官人盯上,咱们只能另谋出路……”“八哥,要我说,为了老张一个人,丢了几十号兄弟的饭碗,没这必要!”田威是个直性子,张口便来,“平日里摇色子、抹刀子、逛窑子什么事情他没干过。姓陈的那厮在许州衙门有路子,和宫里边的骟驴也沾亲带故的,咱们这一带的弟兄使些银子给他这么久也没坏过事。这回老张如果不是动了那厮的相好,也不会出这档子事情。咱许州本地的十几家买卖,单就他一个人砸了货。旁的人落了难,为弟兄插刀子,我这条贱命都可以去换,可为老张,我就是觉得不值!”

田威和张劼是一同找李师泰下的货,所以事情原委他最清楚。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过来,是张劼得罪陈德广在先,导致丢了货还搭上了人。

李师泰道:“老八,田威所说有理。行有行规,老张和上面先撕破脸,咱们不能坏了这个规矩。把几十号兄弟的前程搭上,确实不值。”

王建一直没有言语,仔细听田威、李师泰两人把想法都说罢后,这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你们说的都在理,救人,咱们今后的饭碗就砸了;可如果不救呢?张劼这人是一身毛病,尤其沾个色,丧尽天良的事情确实没少做。可他毕竟是咱们一条船上行、一个碗里吃的弟兄。眼见着落水了,不去伸把手,单不说江湖上的人会在背后指着脊梁骂咱们不仗义,恐怕就自己良心这关,你我也过不去吧!劫陈德广刀下的人,和他就算正经翻脸了不假;可是放任不管,今天结下的梁子始终是个疙瘩,还想要吃这碗饭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现在干的,本就不是正道的营生,当官的层层压榨,压得我们填不饱肚子才铤而走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年月,活不下去了就反他个狗娘养的!前些日子濮州的王仙芝反了,现在冤句的黄巢也闹腾起来。要我看,他们这回折腾不会比几年前庞勋的动静小。那黄巢连同手下才八个人,咱们要是被逼急了,许州一带的几十号弟兄拉扯起旗子,动静小不过他!”

王建一席话倒将李师泰吓了一跳:“老八,怎么,你动了这心思?你这是随便说说,还是仔细过了脑子的?”“我这是把退路摊出来,最坏的打算都不怕,那别的路子也就好走了。”说着,王建诚恳地看着李师泰,饭桌上仅有的一盏油灯翻动着微弱的火苗,给李师泰本来煞白的面庞染上了红色,“大哥,张劼怎么说是咱们的弟兄,生死关头,得拉他一把啊!我知道,你和他交情没到舍命相救那一步,就算给王建个面子,这件事我要干,还要请大哥搭把手。”

李师泰握紧的拳头一锤桌子:“中了!你王老八话给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帮忙就是不够义气!我听你的,劫囚车劫法场上刀山下火海都中!”

王建又转过头看向田威。田威咬咬牙:“八哥别看我了,既然分铜钱的时候我伸过手,那这闯鬼门关的时候我就掉不了队!你一声吩咐,我提着朴刀就跟着!”“好!”王建见众人没有异议,这才对最小的周德权道,“德权,你去打探一下,他们要怎么处置张劼?”“我早打探清楚了,许州府尹为了应付小皇帝的差事,要押解二十个闹事的刁民去洛阳问斩,摊派到舞阳,是四个人头。舞阳县县令和陈德广是亲戚,陈德广已经通过各种路子抓足了四个人,包括张大哥在内,都关在舞阳牢里。明天午时出发,押往许州。”“老八,你说吧,怎么干?”“舞阳到许州有两条路,县城以北十五里的乱坟岗子便是岔口,是他们必经之路。大哥你今天就在店里休息,这家掌柜的是自己人,放宽心,明早巳时,咱们在乱坟岗子山头接头。”

商议完毕,王建这才引着晋晖往家中而去。此时,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冷冷地洒着余晖,指引着两人的归途。晋晖的坐骑有节奏地踩踏着街面,马蹄声传入幽远的寂静。“光远,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摊上这事,你我连个叙旧的时间都没有……”黑夜里,王建低沉的声音透出一分歉意。“明天救张劼,我也去。”晋晖的声音平静如水。“你?不成不成!”王建连连摇头,“你爹是许州的大官,你搅进来算哪门子事?何况,你也知道,事情成不成我们都得落个无家可归,怎能连累你?”“八哥,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为了一个弟兄,不顾自己的前程,这么多年没见,你这性情丝毫没变!何况,我爹得罪了大太监田令孜,被削官为民,他老已经回老家务农去了。这件事既然被我赶上了,我就不能不管!你别劝我,话说多了,你我弟兄就见外了。”王建听晋晖这么诚恳,心中很是感激:“好,我不劝你了。今晚咱俩好好睡一觉,等把明天这件事办妥了,你我弟兄再坐下话他个三天三夜。”王建不再多说,打头前引路,晋晖牵着马,两人一前一后渐远,马踏田埂的节奏远远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初冬的中原草木凋零,已经见不到半分绿意。西北风一起,岔口山头的尘土纷纷扫落,王建一行七八人悄悄地躲藏在山头的枯枝后面,机警地注视着舞阳县城方向的风吹草动。山头下,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从这里一分为二,两条路都可以通到许州。东北方向的那条路便是晋晖来舞阳时经过的小道。

大约候了一个时辰,远远地便听见“吱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响。王建探出半个头,望见大约几十号人正押解着两个囚车朝岔口缓缓前行。队伍渐渐近了,王建看得清楚,两个木笼囚车上各自押解着两个人,队伍前面四五个人骑着马,其中最中间的,便是这几年和他多次打交道的陈德广。囚车两侧簇拥着大约四十多号人,其中有七八个县衙的差役,剩下的衣着不整,估计是陈家的家丁。人虽然算不上很多,但个个都是腰挎兵刃全副武装。王建猜想,除了张劼,剩下的那三个被当做刁民抓获的人也绝不是真正的歹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后的路怎么走,王建没有想好,但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活将因此发生彻底的改变。陈家是舞阳第一大户,这人也是当地一个恶霸,又和邻近州县的官员沾亲带故,如果硬生生从他手里拿人,不管成功与否,今后舞阳都无法再待下去……但是眼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了这许多事情。想到这里,王建从腰间拔出那柄宝刀,在裤腿上擦了擦……

队伍刚来到岔道口前,便听山头一阵喧哗声。这帮差役和家丁大概没有料到,方走出县城十余里就真遇到劫道的人,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当他们看清楚,来的不过几个人,便镇定下来,各自手持兵刃,护住囚车。陈德广仔细一看,为首的李师泰、王建二人他都认识,顿时明白对方是为救张劼而来。“王光图,你胆子不小,不看看是谁的人也敢劫?”“陈大少,我不想和你过不去,你把张劼留下,我立马闪人放你过去。”“呵!好大的口气。我告诉你,今天你趁早乖乖地滚蛋,要人?门儿都没有!”

王建不想和对方多费唇舌,一个健步上前挥刀就向陈德广砍去,田威拎着朴刀左右砍杀直奔关着张劼的囚车。然而守军众多,田威很难招架十几个大个子家丁,更别说接近囚车。晋晖见状划出剑来从另一侧赶往囚车,霎时间,几十个人围着囚车混战成一团。王建单独将陈德广引在一边,两个人一人马上一人地下一打就是几十个回合。而晋晖的剑法应付这些家丁显然是绰绰有余,不多时,就吸引了好几个守军。正在此时,忽然从囚车里传来一声喝彩:“打得好啊!”

晋晖只觉得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挥过一剑转身一看,囚车里押着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竟然是先前在酒店遇到的那个挥金如土的商人孟彦范。晋晖来不及弄清楚孟彦范如何也被关进了囚车,他目前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赶紧救人,不光是救张劼一个人,而是这四个人都得救下来。

就在晋晖越战越猛的时候,田威抓住一个空当,飞身跳上囚车,啪啪两刀劈开木笼,将张劼等人一并放了出来。张劼本来是只猛虎,然而这几日被囚禁起来受尽折磨,如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周德权抢上前背上张劼,其余几个被囚的人大多还能走动,都躲在田威的刀后庆幸自己也能得救。

王建见张劼得救,冲李师泰大叫:“这边交给我了,大哥赶快带他们走!”李师泰点头说了声小心,便大棍一挥,掩护着田威、周德权等人往东北的岔路奔逃。此时,岔口只剩下王建、晋晖两人还在死死抵挡,陈德广一声令下,二十几个人将王建弟兄二人团团围住。两人只能背靠着背,挥舞兵刃。晋晖一面拿剑劈刺,一面余光扫见王建竟将手中那把刀上下翻飞使得出神入化。虽然是一把刀,但却能像剑一样使得行云流水。面对身前冲上来的十余个官兵,他不慌不忙,刀法连绵不绝柔中带刚,防守得滴水不漏。忽然,王建手腕一抖,刀锋变向,眨眼之间,几刀刺出,顿时冲在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倒地。陈德广趁机举剑便刺,王建就地一个翻滚飞跳起来,反手在陈德广的脖子上抹了一刀。只听陈德广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栽下马来。

众人一看,领头的被砍倒,顿时乱了阵脚。王建一把拉着晋晖便跑。“大少爷被砍死了!”“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王建回头一看,心里庆幸他们没有去往另一条路追赶李师泰等人,心想只要他们平安到达许州,周德权、李师泰都是许州本地人,自然会有办法。于是毫不犹豫,与晋晖二人健步如飞往西北方向的岔道跑去。

跑出半里路,为了甩开身后的追赶,两人索性往西抄小路逃跑。一口气又跑出了三十多里地,身后早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声音,这才气喘吁吁放慢了步子。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崎岖的山路。满山树枝连成一张巨大的网,让人辨不清楚月亮的方位。夜里山风一起,夹杂着狼嚎的声音,甚是怕人。王建心想不好,往西跑了这么一程路,早已经不是舞阳县的地境,平常他几乎没有到过这里,再冒失地继续往前,要是迷了路恐怕就麻烦了。于是他和晋晖商议,看来那些家丁是不可能追到这里了,今晚只能就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宿。

借着月光,晋晖和王建在山涧边逆着潺潺的溪流又走了一程,在一处浅滩地境发现一个山洞。两人猫着腰进了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王建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个石子扔进洞内,过了很长时间,深处才传来石子落地的响声。这个洞好深!“有人吗?”晋晖冲着洞里喊了声。漆黑的夜里,来到这样陌生的山洞,纵然是两个亡命之徒也多少心中有些害怕。回声久久、悠悠地传回,洞内静极了,只能隐隐听到洞外山涧流水的清澈缓和的乐音。

晋晖放下心来,往洞内走了十几步远,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这才叫王建也和自己一同坐下来。两人同四十多人激战大半天,又跑了几十里的路,早已经饥寒交迫全身乏力。王建屁股一沾地,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好在张劼没事了,我也就放下心了。光远,和张劼关在一个囚车的人你认识?”“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和他见面了。那人是个商人,喜好收藏,我来舞阳路上在一家小店歇脚的时候认识的,他当时愿意出二十根金条加两个翡翠大扳指换我的宝剑哩!”说着,晋晖不由得笑了笑,感觉这个孟彦范和自己还真是有缘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糊里糊涂救了这个富商一条命。“哦?你这柄剑有这么贵重?”“这是皇帝赏给我恩师的剑。”“哦……”歇了一刻,两人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王建想起,从昨晚到今晚,他和晋晖还没有好好叙叙分别七年各自的经历,便问晋晖这些年去长安都做了些什么。

晋晖又笑了笑,没想到他和故人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山洞里叙旧:“唉,说来话长了……那时候,我爹提了官职,军政事务缠身,每日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他老人家对我是寄予殷切希望,见我每天游手好闲怕我耽误前程,便把我送到长安,托付给中书舍人郑大人。”“哪个郑大人?”“就是现在的当朝宰相兵部侍郎郑台文公。”“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荥阳人,据说为官还算清廉的。”“郑公与我爹是世交,待我如亲生一般。我在长安期间,他公务无论多么繁忙也会每日教我习文,还教我处理国家政务的方略。一年后,庞勋谋逆,郑公门下王、孟两位将军跟从朝廷的禁军协同蔚州李刺史平叛立功。王公英勇善战、伤了右眼,从此落下残疾。先帝感念其功,特赐这柄蟠龙佩剑赏赐王公。他二人本可加官晋爵,但却依旧愿在郑公门下听事。不久,郑公擢升户部侍郎,家中也逐渐富贵。但他依旧待我如初,还请王、孟二公教我习武。这次,我爹去长安面圣,由于不愿巴结神策军中尉田公公,竟然惨遭罢黜。我与爹同程回来,临别之时,恩师王公赠我此剑,以留纪念。”“难怪今天见你剑法出奇,原来是受了两位名将指点。”“八哥说笑了,我本以为七年磨炼,定能胜过八哥,不料昨日与你会战几分,依旧不敌。今日见你刀法出神入化,不知是得到哪门哪派的真传?”

王建一笑:“还真让你说中了,我这点小把势是一个老神仙传授的。”见晋晖不解,这才详细道来:“你去长安后,我依旧带着张劼、田威这几个弟兄在舞阳、许州一带混点儿吃喝。咱们中原一带,官府尤其把庄稼人压榨得紧,有一次我和张劼溜进一户人家,想牵上一头牛回家宰了打点牙祭,谁曾想被主人家发现了。那家就剩孤苦伶仃一个老汉,哭着跪着求我把牛留下。那老汉说,他儿子活不下去做了贼,老婆子也病死了,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头老牛等死。唉!我当时心一软,把身上的几个铜钱都给了他。回来的路上,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堂堂七尺汉子,一身的力气和手段,竟然靠偷盗为生,这是什么世道!”王建叹了口气,似乎回想起从前的浪荡岁月,心中有些悔恨。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夜里从老汉家出来,张劼给我出主意,说许州李师泰最近和一个叫李大郎的人相交密切。后来知道,那李大郎名叫李简,干的是走运私盐的买卖。张劼还说,上次他和李师泰喝酒,师泰问我们愿不愿意合伙干。我一听,当时就来了精神!你想想,偷鸡摸狗是犯法,走运私盐也是犯法,但走盐不害着乡亲,是从朝廷嘴里夺点儿吃食,有什么不敢干的!我和李师泰从前也有过交情,于是就和他磕了头、入了伙。买卖的货源是李简那里想法儿搞,我没见过李简,李师泰和他接头,我手下舞阳这几个弟兄再从师泰那儿取货,交给靠得住的商人,赚的钱,和师泰那伙人平摊。舞阳这地境,就是陈德广一手遮天。他有靠山,干我们这行到他那关拿钱使足了,自然没人和我们过不去。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把他给捅了!哼哼,我这算自断财路还是为民除害啊……要说起这几年的经历,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干我们这行的,把命悬在裤腰带上,不知道哪天找阎王报到了。三年前,我带着几个弟兄押盐走了一趟均州,谁曾想快到交货的地境了遇到了山贼。那为首的两个贼人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厉害!他们不光抢盐,连我们一行的性命也不放过。我那几个弟兄都被抹了脖子,我命大,腿上、背上被砍了两刀,晕死过去。大概那伙人以为我死了,我这才捡了一条命。醒来以后,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后来才知道,附近武当山上有两个小道童下山打水,发现我还有气,便抬回了道观。那道观主事的,俨然就是个神仙,往我伤口撒了点儿粉末子,两三天伤就全好了。后来我给那仙道说了我的经历,他很是同情我,便留我在山上住了半年多,还传了些功夫给我。你想想,我同他无亲无故,他竟然这般待我,我便求他收我为徒,愿意在山上伺候老神仙一辈子。没想到,他说我尘缘太重,让我还是回舞阳去,回去以后,走盐的买卖可以接着做,但不可再做偷抢穷人的事,而且临走还送了我这把宝刀。后来,我下了山,依旧操着旧业。山贼也常遇到,但那老神仙教的功夫却大有用处……”

晋晖专心致志地听着,好似听的是传奇故事一般。若说不信,可这几年王建的功夫进步如飞,刀法用到这样神出鬼没的境界,不由得他不信。

正在这时候,洞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湍流带动着树叶飒飒作响,时急时缓的风声湮没了潺潺溪流。倏地,一阵仿佛被撕碎的旋风翻滚着轻轻飘过山洞,这一丝风隐隐约约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尖尖地打着旋,在洞口徘徊,传入洞内渐渐清晰起来:“……今夜颍川设无遮大会,贵贱无分均可往之,尔等去否……”晋晖一惊,还想再听个仔细,却不料从山洞深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蜀王在此,吾不得相随,尔休要怪罪……”

晋晖猛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冲着山洞喊道:“谁?谁在里面?”

久久地,回音从深深洞内传来,萦绕不息,却没有人应答。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洞外的风已经消散,溪流叮当冲撞着卵石的声响依旧,隐隐还能感觉到树林渐渐平静下来时树叶习惯性的沙沙声。“八哥,你刚才听到了?”

王建点点头:“听到了,像是阴界的小鬼交谈。”“鬼?你见过鬼?”“没有,但从前老神仙告诉我,他能与鬼通灵,我便相信这世上确实是有鬼的。”“哦,原来如此,那刚才我恐怕惊扰了这些神灵,罪过罪过。”“应该不碍的。俗话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这洞里可能远不止我们俩,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自然也不会伤害我们。”

晋晖点点头,见到王建这般镇定,越发的钦佩这位故友。

夜深沉,一天积累的疲倦在这一刻到了极限,漆黑的洞里,闭上眼睛就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两人并肩而坐靠在一块大石上,不多时,一旁的王建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迷迷糊糊地,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晋晖也进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洞外风声又起,晋晖依旧沉沉入睡,但似乎能够感觉到一阵凉风吹入洞内,刚才那个尖尖的声音:“今夜布施,特携斋饭……”接着,洞内传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吾独居,尔携三份作何?”尖尖的声音道:“一份与尔,二份与蜀王矣……”很快,两个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晋晖感觉自己不停地在做梦,却又一直无法完全入睡。一天的劳累惹得他双腿酸痛,半日没有进食更是让他腹中饥饿。这时候,一丝糙米的清香入鼻,不由得让他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感到,自己身前就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斋饭。有了这一分寄托,晋晖似乎不太饿了,他总觉得如果饿得万分难受,伸手就可拿到解馋的食物;于是,就在这分寄托下,香甜地继续入睡了。

……清晨的温暖渐渐透过身下的泥土传遍全身,洞外树梢上早起的黄鹂鸣啼着婉转的乐音。晋晖从睡梦中苏醒,感到睡了一觉确实精神了许多。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见到自己身前并排放着两碗糙米饭。晋晖登时想起昨夜的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伸手摸摸盛饭的陶碗,竟然还有几分余热。他端起一碗送到鼻子前闻了闻,也和梦里的清香差别无二。他连忙推醒还在熟睡的王建,将昨夜自己的梦境和眼前这两碗神奇的米饭一一相告。王建也觉得神奇,他本以为,即使真的有鬼,那和自己也是隔着阴阳两界,可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两碗斋饭又如何解释呢?

不过,两个人实在也是饿极了,顾不得许多便先把肚子填了个饱。

晋晖道:“昨夜两鬼口口声声献食蜀王,我观八哥相貌非凡,难道是蜀王转世?”

王建一乐:“我祖上居为郾地,生在项城、长在舞阳,那蜀王管着西川,怎会和我相干?定是小鬼误认,送错了饭,成全了我们一顿饱饭。”这么一说,倒是逗得晋晖大笑。二人站起身来,拍打下身上的尘土,在洞内四处转转,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洞竟然是一个古墓。洞的深处停放着两具棺椁,但除此之外再辨不出墓的年代。想到这一夜已经惊扰了墓主人,两人赶紧冲着棺椁抱拳致歉,接着便走出山洞。出来回头一看,极小的洞口掩映在树丛遮盖之中。要是搁在白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处古墓,也不知昨天夜里怎就投宿到此。

朝阳洒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泛动着粼粼波光。远望溪水上游,是一处两丈来高的小瀑,澄澈如镜的溪水流过这个瀑布,散落如翡翠般的晶莹,配上两岸葱绿的树木、黄鹂的歌声,宛若步入如痴如醉的画卷。远远地,钟声悠然,余音回荡。寻声音望去,一所有些破旧的古刹矗立在对岸的山头。王建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如何从这里绕到许州,索性拉着晋晖往山顶古刹而去,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道路。

来到山头,才发现是个很小的寺庙,里面只有一间正殿,两旁有几间破败的草屋。殿内,坐着一个老和尚,手把佛珠默默念着佛号;一旁还有一个小和尚,看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正忙着擦拭佛像前的供桌。见到王建二人进入,小和尚很有礼貌地问了声两位施主可用上香。

王建双手合十,说不必了,只是想打听从这里去许州怎么走。小和尚摇摇头,转身对老和尚道:“老师父,这两位施主打听去许州的路。”老和尚微微睁开双眼,问道:“两位施主不是本地人?”

晋晖道:“我乃许州人士,昨日被人追杀逃到这里迷了路,想回许州却辨不得路。”

老和尚点点头:“贫僧也是路过此处,不过倒正是从许州而来。过了这个山头往西,就出了舞阳县界。这寺庙北边有一条小道可以下山,下山以后往东十里地就上了官道,到那里你们再打探便是。”

王建连忙道谢。刚一转身,便听老和尚挽留:“施主留步。”“老师父有事?”

这和尚将王建上上下下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惊异地问道:“敢问施主以何为生?”“这……”王建有些犹豫。

老和尚又道:“我观施主骨相异类,眉宇之间有龙虎之气。施主仪表堂堂、举止不俗,应该是大富大贵之极的面相,故而问之。”

王建脸一红,有些惭愧地回道:“在下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从前杀牛偷盗为生,而今活得艰难,做些盐巴买卖。”“哦,原来如此。不过,这年月要做这档买卖,大多都身手不凡。”

王建也不谦虚,回道:“身手不凡说不上,我自幼喜欢枪棒,浑身也有力气,一般的小混混三个五个拿我无奈何。”

老和尚叹道:“可惜啊!”“哦?可惜什么?”“可惜施主这一身气力和本事,却屈居这穷乡僻县,做着这埋没大才的营生。”

王建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佛菩萨跟前说不得假话。实不相瞒,我昨日摊上了人命官司,今后就这碗饭也恐怕吃不上了。”说着,就把如何营救张劼、杀死陈德广,又如何逃到这里的经过一一讲述。

老和尚听罢王建的述说,背过身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声音洪亮地说着:“眼下,四海危乱、百姓流离啊,中华大地举兵谋反者比比皆是。前不久,王仙芝、尚君长等人在长垣揭竿而起,不出数月,天下英雄云集响应,恐怕往后不消半年必会席卷半壁江山,朝野也必将震惊!我观你二人皆是乱世英才,恕贫僧冒昧,眼下正是你二人展示才能、求取荣华富贵之路矣!”

王建、晋晖相互一视,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晋晖问:“师父可是要我等去投奔王仙芝共反朝廷?”“善哉善哉!朝廷腐朽、幼主童昏、宦臣把权,王仙芝、尚君长起兵谋反也是合天意顺民心。然而,大唐虽国运衰微,却气数未尽!而今,四海之内都是藩镇掌权,南起岭表,北抵塞外,西至陇坂,东暨于海,大唐国内皆是藩镇。朝廷微弱,而各藩镇却兵精粮足。纵然义军四起,虽能震慑长安一时,却不能长久存于藩镇之间!你二人如果心怀大志,则应投军从戎,立下功业,日后倘若上苍垂爱,便能享今日不敢想之富贵!倘若能安抚一州百姓,也是苍生之幸。”

老和尚一席话,说得王建热血沸腾。昨日杀人逃命之后,他一直迷茫于今后的路该如何走。诚然,他想过投奔起义军反了无道的朝廷,可是他却担心眼下看似轰轰烈烈的起义也和之前的庞勋起义一样,最终会被镇压下去。毕竟,唐王朝太强大了!几百年的基业和繁荣让人不敢去妄想有一天天朝也会覆灭。从玄宗朝的“安史之乱”开始,大唐帝国牢固的根基开始动摇。可随后,德宗、宪宗、宣宗几朝帝王也还算有些作为,也让这个庞大的帝国一如既往地存在和发展。有时候,表面的繁华也能掩盖住朝局的糜烂。王建可以切身感受到帝国在一天天地衰败,也能预见有朝一日终归会走向覆灭。可是,这一天有多远,他却无法预知。老和尚的一席话让他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王建、晋晖辞别了老和尚,踏上前往许州的小道。下山路上,王建紧锁了一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笑着问晋晖:“你爹从前在忠武军当大官的,要不咱们就投奔忠武军吧。”

晋晖听罢哈哈大笑。“你笑什么?”“八哥,你来看……”说着,晋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书笺。王建一皱眉:“你这不戏耍我?斗大的字我识不了几个,这纸上写的什么?”“这是我爹写给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大人的一封书信。昨天忘记告诉你了,我爹还乡之后,许我投奔忠武军,说如果遇有急难,将这封信交与杨大人,他会格外关照。虽说咱俩这交情不用见外,但我多少有些顾虑,倘若你知道我即将投军,定然不会让我和你一道去劫囚车,因此我便没有说出此事。谁曾想,你我二人一番劫难,终究能一同投身行伍,这岂不是天意?”

王建闻听此言,情不自禁在晋晖背上狠狠拍打了几下,笑道:“天意,真是天意!不过……我说这话不怕你不愿意听——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要投军,就从零开始拿本事真刀真枪拼他个将军。我倒不愿因你父亲结识忠武军的监军而破格给予关照……”“八哥所言,正合我意!”晋晖说罢,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书信撕得粉碎,接着把手一挥,碎纸片好似飘落的梨花一般撒落空中,又随风飘荡在山间……

看着撕碎的信纸,两个人不由得会心一笑,随后,并肩而行,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山路尽头……

3

中原大地,是黄河文明的摇篮。千百年来,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悠久的文化熏陶让这里成为无数后人神往的一片“故土”。而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叫做许州的地方将注定在晚唐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传说,远在唐尧时候,这里曾经是著名的高士许由牧耕之地,后来这片土地便被人们称之为“许”。后汉建安元年,曹操胁迫献帝迁许,这里由此成为长江以北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大唐贞元二年,德宗在许州设置陈许节度使,八年后赐号忠武军。从此,忠武军的名号响彻中原,这支军队也成了一支守国抑暴、名噪一时的重要藩镇。平淮西、征昭义、援边境、破裘甫、镇庞勋,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在晋晖记事的时候,父亲便以隶于忠武军为荣耀。后来,等他到了长安在郑畋那里了解到忠武军辉煌的历史后,便坚定了他追随家父投军忠武的决心。

许州。

这日清晨,天方放明,忠武军监军杨复光迈着急促的步伐按例前往军府,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这个月,与义军的几次交手,忠武军显示出了出众的战斗力,至少证明这依旧是一支随时能战斗的军队。可杨复光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感到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王仙芝的起义军本已经进入了包围圈,可是各路藩镇丝毫不以大局为重,让起义军轻易地从圈套中溜了出去。杨复光自幼在内常侍杨元价的家中做小黄门监,数年来他不仅得到两朝帝王的重用,更重要的是在忠武军这些年让他经历了实战的砥砺,养成了一种旁人鲜有的大局观。忠武军还没有和起义军的主力过招,但仅仅凭借着王仙芝这机警地一逃,他猛然间察觉到这支起义军有着惊人的集结力和行军速度。这个对手,不是他忠武军一家藩镇所能对付的,而是整个大唐王朝的一支劲敌。目前,义军东进沂州,镇守在那里的宋威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他一面思索着,一面快步前行,远远的,已经望见军府前高挑的旗杆。一个节度使身边的幕僚老远看见了杨复光,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监军,杜公已等候您多时了。”

复光想:平日都是他先到,会等杜审权很长一段时间,今日如何这般早?他估计,可能朝廷中有了新的部署,便问幕僚:“长安可曾有人来?”“有!早晨四更天加急的圣旨传到。杜公知道监军会起得早,很快会过来,便没有叫您一道接旨。”

杨复光点点头,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便撇下一旁的幕僚,径自往正堂而去。果然,忠武军节度使杜审权已经来到了正堂。此时,他站在书案前头,背对着大门正低头沉思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来,冲杨复光道一声:“监军,圣旨到。”

在这个节骨眼上的圣旨,想必与起义军有关,而且不会是什么喜人的消息。可杜审权脸上却神秘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是忧愁还是欣喜。或许是常年操劳军务,未到花甲,他的胡须已经雪白,额头的皱纹很是明显。杜审权出身在一个显赫的家族,从太宗皇帝一直到懿宗皇帝,几百年来从杜门走出了好几位宰相,除去初唐名相杜如晦,为相的还有杜淹、杜元颖,当然也包括杜审权自己。晚唐时节,政治腐败,鲜有名垂青史的宰相,杜审权虽然没有出色的政绩,但总归算是中规中矩。因此杨复光对杜审权还是有些敬重,当然,也与他那“杜如晦六世孙”的身份密不可分。“杜公请早啊。”复光出于礼节打了个拱手,便直奔他所关心的事情,“圣旨里说了什么?”“监军,自己看看……”杜审权语气平和,依旧显得沉稳。但凭复光对他的了解,断定此时杜审权的心中应该是充满了纠结和不快。若不然,他大可三两句话将圣旨的要义说明,再和自己详谈。

杨复光双手接过圣旨,展开明黄色的帛书,一面缓缓念道:王仙芝本为盐贼,自号草军,南至寿庐,北经曹宋,半年烧劫,十五州郡,多为其害。朕上合天意,下顺舆情,导诸道发遣将士,同讨草贼。今平卢军节度使宋威,深愤萑蒲,请行诛讨……今已授指挥诸道兵马招讨草贼使,各属藩镇,圣旨一到,即精选指挥使,并拨给兵马,供给犒设,各道援助指挥都头,凡攻讨进退,取宋威处分……

读到此处,杨复光猛然明白,杜审权那沉稳的脸色下,掩盖的是无限的焦虑和怨愤。此前,义军在中原一带活动时,平卢节度使宋威一直观望事态发展,不发一兵一卒;如今,王仙芝逃出包围圈兵发沂州,宋威便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请缨讨伐,再明白不过这是想借朝廷之兵替他解围。按理说,这种雕虫小技应该很容易被识破,然而,宋威和朝中另一位宰相王铎交情甚厚,王铎为了成全宋威,竟然不顾朝臣与宦官多年来积下的恩怨,打点好了田令孜的路子。于是,任凭郑畋如何劝说小皇帝,也无济于事。

圣旨既然摆在跟前,忠武军不能开抗旨不遵的先例。但如果真如旨上所说,精选指挥使并供给粮草、兵马听任宋威调遣,换了谁做忠武军的统帅也不会甘心。杨复光合上圣旨,双手递还给杜审权,一面观察杜审权的神色,一面问:“皇上旨意在此,杜公打算选哪位将军为指挥使前往沂州?”“不瞒监军,我正为此事心烦。咱们的精锐刚出征归来数日,将士们都在休整。如今又让我们东进,换了谁也吃不消。何况,这次是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平卢节度使宋公……监军,人都是有私心的……”“既如此,不知杜公有何打算?”“我想在军中择一偏将,拨其数百骑前往。”

杨复光顿时明白,杜审权是想保存忠武军主力,但为了应付朝廷的圣旨,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他想了想,道:“这恐怕不妥。恕在下直言,王仙芝之流非等闲之辈,若不及早根除,必为大患。宋公虽有假诸道之兵解自身困境之嫌,但毕竟也是为了平定叛乱,还天下一个安宁。在下愚见,杜公还需精选良将,助沂州一臂之力。”

杜审权觉得杨复光说得也在理。现在军中他最信任的将领,无非鹿晏弘、张造二人。但他着实舍不得委任这两人为指挥使,便推托道:“而今许州也不太平,鹿都将戍卫本州不宜出征,张虞侯新近战罢归来,也欠调养。监军带兵多年,比我了解诸位将领,除此二人,不知军中孰人可堪此任?”

杨复光也知道杜审权舍不得鹿、张二将,便道:“前一次出征,张虞侯指挥得当大获全胜。听说,有不少战役都是些年轻将领立下的功勋。我看,待我与张虞侯商议之后,再斟酌一个合适的人选,听候杜公定夺。”

杜审权的心踏实了许多:“如此甚好,那就有劳监军了。”

出了军府,杨复光骑马来到忠武军驻扎的大营。相比杜审权,杨复光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这或许与他的身世有关。身为一个太监,饱受两朝皇恩,能做到忠武军监军的位置上,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因此,在他的心中,没有忠武军,只有大唐王朝。不管谁统帅天下诸道,只要能还大唐一个盛世太平,哪怕牺牲掉这支队伍,他也毫无怨言。可在许州毕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他必须要照顾着杜审权的想法。来到大营中军,杨复光吩咐请张虞侯前来。候了不多时,一员大将身披铠甲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末将参见监军!”

杨复光和蔼地点点头:“将军请坐。”

张造小心地只坐了半个身子。张造是长社人,父亲曾任齐州长史。他自幼便喜好兵书战策,二十岁的时候应募隶于忠武军,十年来南征北战,赢得了几位节度使的信任和重用。

杨复光简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请张虞侯举荐一个能堪当重任的将领前往沂州。张造听罢,显得有些兴奋,他一张嘴,两腮打着卷的胡须就颤动个不停:“若不是为沂州择将之事,末将也正想给监军禀报。忠武军中新近招募的士卒中,确有两人非同一般。绝非末将有意夸大其词,这二人征伐勇猛、武艺超群而又智谋兼备,绝非等闲之辈。”

杨复光感到奇怪:“两个新募士卒能得到虞侯这般评价,想来确有过人之处。但不知何处异于常人?”“这二人都是本地人士,一个名叫王建,字光图,另一个叫晋晖,字光远。入伍之后,便赶上了与草军的几场遭遇战。这二人每次作战都冲在最前面,一次混战中,王光图一个人就擒杀了草军两个偏将。后来上将军提拔他二人做了什长。上个月,我忠武军与草军大将尚让交锋。那尚让是草军二头目尚君长的弟弟,作战勇猛,鲜有敌手。我军一连三员偏将死于他手。后来双方混战在一起,那王光图力敌尚让,与他大战了四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啊!”

杨复光暗暗吃惊,心想一个新招募的士卒能有这样的本事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刚想问些什么,张造又继续道:“眼见着尚让招架不过的时候,王光图的战马莫名其妙地马失前蹄暴死疆场。幸好一旁的晋光远拼命支开尚让,才救下了这个猛将一命。击溃草军之后,有人提议将那匹惹事的战马尸解,谁知道,剖马之后,马的腹中竟然有一条蛇!这件事在军中很快传遍,现在一提起王光图,几乎没有人不竖大拇指赞叹。末将举荐这两人,便因为他们不光勇猛善战,现在在军中虽然官级甚微但威望很高,如能东去沂州,定能服众。”

杨复光心中一震,冲门外下令:“传王光图、晋光远二人前来见我!”张造起身,给监军抱拳行礼之后,便退出大帐。

王建、晋晖正带着各自属下的十几个将士在烈日下操练拳脚,忽然闻听忠武军监军杨大人召唤颇为意外。王建心中琢磨着,莫不是之前的把戏弄巧成拙让监军知道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少说也得吃上几十个板子。可又一想,晋晖说过杨监军明大义、重人才,应该不会为了这样的琐事而专门召见他二人,更何况,晋晖父亲与监军是交情过硬,万般无奈打出这一张牌至少会保全自己的性命。他一面想着,一面和晋晖一前一后来到了中军。

二人进屋之后,给杨复光行大礼:“属下参见监军大人!”

杨复光依旧和颜悦色:“二位请起,请坐下说话。”

两人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没有敢坐下来。“不知哪一位是王光图啊?”

王建忙道:“属下便是。”“哦……”杨复光打量王建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头上牛心发髻高束,上别铜色发簪,四方大脸,隆眉广颐,龙睛虎视,心中很有几分喜爱,“如此这位便是晋光远了……”他的目光划向晋晖,久久地停留在晋晖的脸上……这一刻,复光有些惊愕:眼前这个将士年纪不过三十,身高七尺挂零,眉清目秀,脸上透有一分豪气,不留唇须,而他那笔直的鼻梁、眉宇间的英气像极了他的一位故友。忽然,复光猛然惊醒,一个大胆的念头瞬时划过脑海,他慌忙问道:“晋光远,敢问令尊是……”

事到如今,晋晖也无法继续隐瞒,只能如实相告:“回监军,家父曾隶于忠武军,任节度副使,官拜检校工部尚书……”

晋晖话音未落,杨复光激动得站了起来,连忙绕过桌案来到晋晖身前,双手颤抖着抚住晋晖的双肩:“贤侄,果真是你么?你爹可好?”

晋晖含泪点头:“劳监军挂念,家父已归乡务农去了。”“晋公进京之后,一去数月不归,我日夜担心。不久前听说,他得罪了田公公遭罢黜归乡,谁曾想至今不得下落。真没有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晋晖这才把和王建等人劫囚车、投忠武军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杨复光听后责备晋晖:“你既然已经到了许州,隶于忠武,便应早早前来见我,如何隐去你的身世投身为卒?我若知道你就在军中,那还不即刻予你二人列校之位。”

王建道:“投军之前,晋公本给监军写了一封信,让监军多加照看。光远却不愿如此,想真刀真枪地拼出个功名,所以来许州之前,将那封书信撕得粉碎了……”

杨复光赞许地点点头:“你二人这几仗打下来,忠武军的将士没有不知道你们的!”这时候,他才想起张造之前提起的那件蹊跷的事情,便向王建打听马腹中的蛇是怎么一回事。

王建有些惭愧地说:“监军休要怪罪,那是属下不得已使的花招。当时,我和光远初来军中,拿敌将的人头换了个什长。可是,手下里有好几个许州汉子不服我管教。我心想,倘若手下这二十个人都不能做到一心,遇到强敌便难以取胜。我手下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名叫魏宏夫,据他所说,我手下这几个许州汉子多深信鬼神。那次与尚让激战,恰巧马失前蹄,我便让魏宏夫提早将一只乌蛇藏入马腹中,这才……”

晋晖笑道:“想当年,陈胜起义时为了服众,用朱砂在丝帛上写下了‘陈胜王’,并将它藏在鱼腹里。戍卒买鱼回来,破腹见字,万分意外。八哥这一招与陈胜之举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杨复光听罢大笑:“原来如此!险些将我也糊弄过去了。”“还请监军为属下保守秘密,倘若让将士们知道了,属下便没脸再见大家了。”“这个你尽管放心,眼下正是用你们的时候,定然要叫将士们对你们言听计从!”说着,复光将把二人唤来的原委一一交代。“本来,张虞侯举荐你二人为大将,带兵前往沂州。如今,有了咱们这一层关系,你们更是不二的人选。这次出兵事关重大,只要能够击退草军、建功立业,等你们回来以后,我一定禀明节度使杜公,给你二人加官晋爵。”

晋晖谢道:“监军将如此重任交付我等,晋晖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我看王光图不但英勇,而且智谋兼备。我打算让光图为我忠武出征沂州指挥使,光远为副使,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全凭监军吩咐!”“好!你二人这就下去清点兵马,三日之后,兵发沂州!”

有了杨复光从中斡旋,杜审权最终拨给了王建步兵两千,甲骑八百,皆是精壮之士。王建拿到兵权后,便提若干作战勇猛的士兵为什长、百夫长。接着,又将藏匿于许州的李师泰、张劼、田威等过去的一干弟兄召入军中,随自己一同出征。于是,这支精锐便在王建、晋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往沂州。

这一日,队伍刚过了徐州约莫二十里地,便见到前方不远处两军正在激战。王建带领几个主将登上一个山头,隐约可见外层是起义军的大旗翻滚,而在中央大约有数百名衣着整齐的官军被团团围住。“这些官军是哪支部队的?”晋晖定睛望去,见起义军占尽优势,而被困的官军死伤无数。“回校爷,那是义成军的旗号。”

晋晖一皱眉:“义成军也是朝廷派授给平卢宋公的队伍,怎么如此不堪一击?”“既然是盟军吃了亏,眼下救人要紧。”王建一紧厮缰,侧身对身后的李师泰道:“辛苦师泰大哥跑一趟,救下被困的盟军。”

李师泰马上横刀抱拳:“放心吧,咱弟兄入了朝廷的队伍,这第一仗含糊不了!”说罢,便叫上几个亡命之徒,又点了二百骑兵。李师泰手擎长刀,如猛虎下山一般第一个冲下山头。王建怕李师泰出师不利,又让田威带了五百人从侧面绕道接应,以防不测。不料,李师泰一马当先冲在队伍前面,这支生猛的骑兵队将近千人的起义军拦腰从中间截断。由于弄不清山头上有多少援军,起义军顿时慌了手脚,方才还整齐如一的队伍,如今竟然被李师泰二百骑冲得七零八落。被围困的义成军见有人相救,瞬时也来了精神,这样内外夹击,起义军慌忙往北逃窜。

李师泰早在许州藏匿之时就听说了王建、晋晖二人投军之后战功显赫,心想如今有了他露脸的机会,怎么也不能让先前贩盐的那班弟兄笑话自己是孬种。眼见着义成军溃退,他凭借着自己行走江湖的经验,断定了前面一个骑白马的一定是头领。于是,他双腿点镫,战马飞一般的窜出。说时迟那时快,李师泰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背,长刀一扫,那人应声落马,被师泰生擒。

王建带领大队人马下了山头,迎面而来的义成军指挥都头张弼千恩万谢。一问方知,此次增援沂州宋威的藩镇,主要是河南诸道的军马,除了忠武军外,大部分节度使都只派出了战斗力极弱的队伍。忠武、义成两队遂合二为一,又行了一段路程。大抵离沂州还有八十里地的时候,天色渐晚,王建吩咐队伍就地安营扎寨。

晋晖看出,王建情绪低落,便道:“八哥,我听杨监军说,节度使杜公原来也打算派一支老弱之旅支援宋公,后来监军一再劝说要以大局为重,这才组建了这支精锐。而且,咱们俩能统帅这队人马,也正是杜公打算保存实力,想挽留住张、鹿二将。你想想,忠武军尚且如此,其他的藩镇怎会动用主力?”“这我知道。平卢节度使宋公想借别镇的兵马归他一人调遣,真可谓煞费苦心。皇帝爷赐给他禁军三千、甲骑五百,还让河南诸道都出兵归他调遣。别的藩镇没有人是傻子,甘心把自己经营的队伍拱手交给别人。但我毕竟没有料到,他们派出的队伍竟然这般不堪一击……”“事已如此,得想个万全之策。歼灭草军那是不可能,但至少要解沂州之危,打出忠武军的气势!”“不错,要想打赢这仗,得知己知彼……”说到这,王建想起白天李师泰活捉了个草军头目,正好可以从他嘴里撬出点儿军情。于是,吩咐田威,召集几个重要将领来大帐,并将那个俘虏带来。

不多时,这个人被押进大帐,歪着脑袋用余光扫视了王建一眼,便昂首挺胸。王建细细打量这个人,见此人也就二十出头,身材魁梧,面白无须。“你在你们队伍里身居何职?”王建面沉似水,冷冷发问。

俘虏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是谁?”“我是忠武军赴沂州指挥都头,你的队伍归哪个头领调遣?”

那人又斜眼看了王建一眼,便一言不发。

王建不动声色地冲一旁的张劼使了个眼色。张劼一个箭步跨到俘虏身前,揪住那人的领口骂道:“他奶奶的,俺八哥问你话,你他娘哑巴啊!”说罢从腰间拔出匕首,猛地割下了俘虏的耳朵……

那人疼得哇哇大叫,仿佛鬼哭狼嚎一般,右边脸上淌满了鲜血。

张劼又窜到他的左边,揪住那人左耳,喝道:“给爷爷老实回话,不然也割了你这只耳朵……”“我说我说……我是柴将军手下的一员偏将……”“哪个柴将军?”“我家黄头领麾下先锋柴存。”“哦……”王建没有听过柴存的名字,但却知道黄巢,王仙芝起兵之后,黄巢与子侄黄揆和黄恩邺等八人揭竿而起,很快队伍发展壮大。“我再问你,这次围攻沂州的是王仙芝还是黄巢?”

俘虏刚刚犹豫,张劼立时生生扯住他的耳朵:“说!”“我说我说……天补平均大将军让头领尚君长统兵攻打沂州,我家柴将军便为头阵……”“一派胡言……”王建厉声打断那人,“你刚说柴存是黄巢麾下先锋,如何划归尚君长的队伍?难道黄巢把自己的兵权全交给别人?”

张劼见王建发火,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咬牙,将俘虏的左耳也割了下来。

那人仿佛杀猪般地号叫了一阵子,才喘着气道:“将军饶命啊!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天补平均大将军让尚头领统领各路起义军,其中也包括了黄王的精锐。这次围攻沂州便是黄王的主意,尚头领急于南下,只给了黄王十天期限攻下沂州……”

王建冲两个士卒一挥手,俘虏被带了下去。“八哥,如果这个人说的属实,那么尚君长并不打算在沂州停留,我猜想这可能也是王仙芝的意思。”“不错,王仙芝刚逃出藩镇的包围圈,按理说应当找一个软柿子捏捏,打下一座城池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再作长远打算,而沂州这样有重兵把守又四通八达的地方不应该成为他的首选。所以那人刚才说攻沂州是黄巢的主意,这就合情合理了。如果是这样,草军内部已经出现了分歧,只要将时间拖足十日,不仅沂州之围可迎刃而解,而且可以让黄巢与王仙芝不和,到那个时候再分而击之,就好办多了。”

晋晖点点头,认为王建分析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王建将队伍驻扎在沂州城南十里处,便领着晋晖入城拜见宋威。随后,河南诸道支援宋威的人马陆续来到,但城外起义军的攻势却一日胜过一日。在王建的建议下,宋威一连七日紧闭四城,任草军叫骂,固守不战。第八日,探马来报,有一大队草军绕道东城外,整队南下。宋威猜想大约王仙芝等不及攻下沂州,开始转移寻找新的目标,而此时,正是一举溃敌的绝佳时机。于是,主帅一声令下,各路联军从南门杀出。

此时,柴存在城外已经等候了数日。宋威坚守不出,果然让王仙芝失去了耐心,他等不及黄巢、柴存拿下这座坚固的城池,而打算迂回到别的藩镇。可万万没有想到,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威的大军杀了出来。王仙芝大军已经撤退,没有了后援,攻破沂州更是痴心妄想。柴存看出,宋威是想趁他们大军转移之时,打一个措手不及。此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挡住来势汹汹的联军,让起义军顺利转移。自打跟随黄巢以来,柴存南北征伐,一杆大枪威震中原八州,在他眼中,龟缩城内的无非是一群乌合之众,纵然有千军万马也过不了他这一关。

沂州城外,弥漫着战火的硝烟;沙场之上,战鼓齐鸣;两军阵前,兵戎相见,战马嘶鸣!

冲在最前面的一队人马,被柴存轻易地击退,他的马前,已经横卧两具偏将的尸首。柴存聚枪于尸侧,来回擦拭了一二,忽举枪直指西侧,呵斥道:“宋威,朝廷无道,你却执迷不悟保着昏君。今日某家在此,休得一兵一卒打此经过!”各路将领都被这气势所震慑,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应声。“柴存小儿,嚣张如此,看我将他生擒!”忠武大旗之下,大将李师泰愤愤提马,咬牙切齿道。张劼嘱咐道:“可要当心!”李师泰将大刀一横,正准备打马上前,忽然,一侧军中杀出一员大将,跨下赤色战马,座上顶盔贯甲,手持铜锤一对,说话之间来到两军阵前。李师泰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前几天自己救下的义成节度使征讨先锋张弼。

张弼催马赶到柴存面前,抡起右锤砸向柴存的马头,柴存毫不惊慌,举枪迎接。张弼右锤一晃,左锤紧接着一招劈头盖脸砸将下来,锤带风尘而至,一两足冠千斤。柴存沉着举枪,顿时锤枪相撞,只听得当啷一声,金光四溅——金锤夺路而飞,只在瞬间工夫,柴存拨动手腕,一杆长枪直取咽喉而来,张弼来不及呼叫一声,应声倒地,血溅沙场,战马拨转回头,奔回连营。

双方交战,柴存一人连斩三员大将,惊得主帅宋威瞠目结舌。烈日下,宋威花白的胡须颤动两下,高声呼喝:“诸位将军,谁人出战?”四下寂静。宋威复问:“诸位将军,谁人出战?”远处柴存骂阵之声不绝。宋威高声再问:“诸位将军,有谁人出战?”“末将去战!”李师泰怒目圆瞪,手擎长刀跨马出迎。

刹那间,李师泰与柴存战至一起,马走刀迎枪挺,寒光往来,一时之间战过十余回合。柴存心想此人力大勇猛,力战难以一时取胜,想着虚晃一枪拨马便走,师泰紧紧追赶。突然,柴存勒住缰绳,身贴马背,回枪便刺。李师泰慌忙躲闪,但左臂瞬间被挑刺得血肉模糊。师泰忍痛咬牙,回刀一抡,趁着对手躲闪之际,回军败退。柴存大喝“休走”,回马追杀。此时已是千钧一发,阵后传来一声“师泰莫慌,晋晖来也!”只见马蹄下,尘土飞扬,一骑杀出,一剑寒气森森,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但见一弧剑光划向柴存而去,柴存举枪挺迎,万钧力气逼来大枪震个不住;力传到掌心,震得柴存虎口开裂。柴存心中喟叹:此人单臂擎剑竟然有如此气力,真是少见,看来需要小心迎战。二马错镫,再次交战。顿有得二十回合,宋威不禁叫好不绝,一面传令擂鼓助威,一面自言自语道:“老夫十年来刀劈南越,北征沙陀,如今竟见得这般绝妙剑法:这剑力道沉重,却又舞弄得轻盈,招招式式都进攻对方要害,确实绝妙!此人非等闲之辈,定遇过高人指点。”

战罢四十回合,柴存渐渐支撑不住,枪法混乱,趁着晋晖一剑跟得不紧,连忙虚晃一枪,败归本队。宋威大喜,传令追杀,大唐联军冲锋沙场,柴存大败。不到半个时辰,起义军丢盔弃甲,死伤数千。

沂州之战,是王仙芝、黄巢起义以来,唐军对起义军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宋威得胜之后,大喜过望,便下令解散了河南诸道的援军。而王仙芝主力趁机南下,很快攻占了阳翟和郏城,而汝州和东都也危在旦夕。

4

短短十日,八城告破,一封封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入长安。

在田令孜、郑畋等人的主持下,全国各地郡县藩镇纷纷被调集:昭义节度使五千步骑和义成军枕戈待旦,誓死守卫东都宫殿;汝州、邓州、潼关紧急防御;宣武、感化节度使都接到密诏,各备精兵护运钱粮安全运往洛阳……

可是,朝廷低估了农民起义军的反抗力量。九月,一纸战报送往长安,整个大明宫为之震惊:汝州失陷!王仙芝数万之众经过十余日合围,南城告破!汝州刺史王镣被生擒而去!去往汝州监军的刑部侍郎刘承雍被杀!此时的大明宫已经乱作一团,面对王仙芝、黄巢咄咄逼人的攻势,小皇帝李儇把心中的闷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宰相王铎身上:“当初你信誓旦旦保举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使,沂州侥幸得胜,他向朕上奏贼头王仙芝已死。可现在呢?你睁眼看看,申州、光州、庐州、寿州……东都就要陷入贼手了!”“陛下,宋招讨得知草贼大乱中原后,率领大军尾随贼军,一心要大破敌军以报皇恩。只是……如今他孤军深入,实乃孤掌难鸣。以臣愚见,陛下不若将陈许、忠武两路兵马交与宋招讨统领,此番他得陛下信任,必会将功折罪,勇破草军。”“一派胡言!”李儇拍案呵斥,此时他早已经忘却了帝王的威严和体统,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那双焦急而失望的双眼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仿佛宫殿中会有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它,大唐的江山总还能得以喘息。

忽然,一阵强劲的风吹着窗棂,发出紧促的“啪啦啪啦”的振动声响。猛地,又一阵狂风,大殿紧掩的大门被撞开,顿时龙案上堆砌的公文被大风吹散,七零八落地散在宫殿有些破旧的地砖上。

郑畋慌忙蹲下来,拾掇着被吹散的公文和奏折。“郑爱卿……”郑畋的这一举动让他忽然映入了李儇迷茫的眼中——郑畋是最先担忧起义军的大臣,或许他就是小皇帝此刻正在苦苦寻觅的那根救命稻草!

听到皇上唤自己,郑畋不由得停了下来,刚拾起一本奏折的右手定格在了半空中。他抬起了头,看见了皇帝期待的眼神。“郑爱卿,把奏折放下吧,一会儿让太监们拾掇。朕,现在想听听你说话,你看现在这个局面应当怎样应付?”

郑畋的嘴微微颤动了两下,没有出声。他一直在等皇上问他这句话,等了好几个月。他最初给皇上进言剿杀王仙芝的时候,皇上殊不在意,甚至连朝臣们也嗤之以鼻;他想继续坚持下去,并冒着被斥责的风险举荐故友晋和——他不怕别人怎么议论,在他看来,举贤不避亲,他自己问心无愧。谁曾想,晋和丢了官,王仙芝点燃的火星被大明宫的一片歌舞升平所掩盖。他愤懑,他懊恼,他甚至暗自乞求这些起义军把火种燃烧得更猛烈,让皇上看看,他郑畋有先见之明,是一心为了朝廷的!可他没想到,这种乞求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而且相比较他的预言有过之而无不及。“是!陛下。”他把拾起的几本奏折整齐地码放在一旁,给李儇磕了三个头,右手微微拄着地面,又缓缓站起身来,“陛下请恕臣妄言,沂州一役,朝廷集结七路大军围攻草寇;城下一战,忠武援将大败尚君长之辈,被歼杀草军众达两千!然而,宋公不思一鼓作气报效皇恩,不但解散众道军兵,而且谎报战功,这才引得今日局面。自打他沂州奏捷之后贼头王仙芝愈肆猖狂,屠陷数州,疮痍千里。宋公妄奏以后,诸道尤不为所服。今拥兵自重,淹留亳州,既无尺寸之功,殊无进讨之意。陛下,倘若贼陷扬州,则江南亦非国有矣!事实如此,安能再将陈许、忠武交付与他?”

李儇点点头,认为郑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爱卿,可否为朕保举良将镇压草贼?”“臣斗胆,依旧保举原忠武军节度副使晋和为行营都统!晋老将军戎马半生,战功显赫,屡次带兵出征奏凯,深受陈许将士爱戴。老将军作战勇猛,沙场之上身先士卒,一生忠于大唐;如今虽然告老,但有陛下召唤,他定会重整戎装,领兵报国。”“这个晋和就是那个你领来见朕的身材魁梧的老将军?”“正是。”

李儇皱眉沉思:他丝毫不怀疑郑畋的一片赤诚,也相信他保举的这个老将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可他一想起上次见到的晋和那般凶相心中又有些退缩。让这样一个和田令孜有着过节的人代宋威出任行营都统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情。或许,这样一个老将留在长安兴许会让他踏实一点儿,至少到了万不得已,长安城外还有最后一道防线,而且这也能多少顺了郑畋的心思。想到这里,他对郑畋说道:“朕知道晋和是个人才,你传朕旨意,让他到长安来。待朕见过他以后,自会委以重任。至于替换宋威,你看李琢、张自勉二人如何?”

郑畋一愣:李琢、张自勉二人是他数月前向皇帝举荐的将领,他没有想到皇上每日嬉戏游玩,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两人的名字。虽然没能如愿让晋和领兵,但至少有两点迹象是令人欣喜的:其一,宋威下台,会使皇帝不再完全信任王铎,由此也会对田令孜所言有所怀疑,这将是从宦官手中夺权的一个契机;其二,皇上愿意召见晋和,这多少令他宽心。此前数月间,他一直为故友的罢黜贬官而自责。

离开皇宫,郑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匆匆赶回自己的府邸。“老爷,今儿什么事让您这么高兴?”一进门,夫人替郑畋宽下官服。这妇人已经年近半百,两鬓微微夹杂着几根白发。嫁作郑畋妻,几十年宦海沉浮,岁月带走了青春,如今貌美不再,但那大家闺秀的气质始终如一地浸润在她的举手投足间,那种端庄既亲和又令人敬重。

郑畋笑道:“你怎知我高兴?”

夫人呵呵一乐:“老爷,您心里边想的啥事,都写在您脸上呢。旁的人看不出,为妻的还看不出么?”“唉……”郑畋长长感叹道,“知我者,夫人也!呵呵,今天朝会上,皇上答应召晋公回京面圣……自打他走后,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若不是我那么冒失,他也不会早早解甲归田,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管家——去把孟将军请来……”郑畋扬起声音冲门外呼唤着。

不多时,孟图紧身胡服、腰系挎带、足蹬薄底靴跨进院落:“恩相唤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劳烦将军辛苦一趟。”“任凭恩相差遣!”

郑畋便把今日朝会上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末了便请孟图前往许州一趟,去请晋和回京。

孟图道:“恩相差遣,我老孟自当奉命。只是……我对许州一带道路生疏,也没有去过晋公的老宅,怕路上耽搁时间多了,误了时候。”“这你不用担心,会有一人与你同行。此人唤作张虔裕,本是个秀才。他从前便在许州追随晋公,那年他陪同晋光远来到我府上,我见他虽系武夫,但却喜好文墨,而且悟性不错,便举荐他到刑部李尚书门下做些文案。他跟随晋公多年,熟谙许州道路,也知道晋公的故里。明天我便与李尚书说说,想来他也不会强留此人。”“如此甚好!”

搁下孟图、张虔裕二人前往许州的经过不提,此刻的江西,一场鏖战的硝烟刚刚散去。

沂州一役,忠武军大败柴存,一战扬名天下。宋威不仅上奏皇上,谎称王仙芝已死,而且下令解散诸道。就在忠武军返回许州的途中,却接到监军杨复光的号令,让王建整顿军马,与他亲率的另一支队伍会合之后转战江西,征讨王仙芝属下的一员大将——徐唐莒。在江西,忠武骁将一鼓作气,携沂州余威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扫平洪州,生擒徐唐莒。

大战之后,喧闹不再,但几日宁静之后,凝固的空气也渐渐融化。当地的买卖人、往来的客商又在市井上激荡起与往日繁华有几分相似的假象。难得有一个好的天气,军中也无战事,晋晖久居行伍感到有些压抑,便邀约着王建往附近州城里散散心。王建关照李师泰好好养伤,自己随同晋晖来到街市。

尽管不远处还在战火之中,但这个小城倒有着几分繁华,赶上天气不错,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南城街道上市廛栉比,不时有卖艺杂耍的,吆喝叫卖的。王建笑着说:“早年我爹是做饼的,每天早出晚归在乡里做小买卖,有时候也赶着过集的茬儿,来城里换几个月钱。那会儿家里那叫一个穷啊!我自己要想吃上爹烙的肉饼那可是一件顶难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就最爱吃饼,爱吃我爹烙的。后来老人家过世了,我要再想吃,就只能在街市上买,才发现这旁人烙的饼可真不是个滋味,后悔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舞枪弄棒不务正业,倒没有学到这个本领。”

晋晖笑道:“八哥走南闯北,结识了众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还跟老神仙学到那些真本事。倘若真个只做个饼师,你我倒没有今日并肩作战的缘分了。”说到此处,晋晖想起迷茫的前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这样一仗一仗拼下去,不知道哪是个头呢……”

王建开导道:“咱们这才打了几仗?你我虽然杀了几个贼头子,但这点儿战功还不足以封侯呢。来日方长,如果有机会与那尚君长战个三百回合,我不信赢不了他!到那个时候,你我有个一官半职,吃香的喝辣的,还不随心所欲?”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前边一大群人轰然喝彩。走上前去,拨开人群,见到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正在打把势卖艺。看那孩子也就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却手使一根狼牙槊,单手擎着,舞得倒是威风有余。

王建道:“这把单槊练得还颇与刀法有些相似,刚才那招泰山压顶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晋晖笑了:“八哥对刀法精通,可对这般兵器却不了解。这单槊的套路本也就是从刀法演变而来,无非也就是劈、盖、截、拦、挑、撩、云、带,然而说起这兵器本身,又兼有矛和棒的妙处,常言道:矛长丈八谓之槊。这小孩儿半大的年龄,虽说练法稚嫩,能平地里转动这般武艺,也是颇不容易了。”

王建拍拍晋晖的胳膊:“好家伙,你这说起兵器谱来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让我又长了见识了。走,今天我做东,咱哥俩到前面喝两盅去。”两人说着,拨开人群,信步来到一家酒馆,挑里面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时间不长,酒菜齐备,两杯下肚,晋晖很快忘却了几日来的不快。

正当两个人喝得兴头上,忽听得店外有人争吵,又过了不多时,闻见声势大了。王建稀罕个明白,便将跑堂的小二叫过来打听。小二将白布手巾往肩头一搭,赔笑道:“几个花子要点儿吃食,门口几位爷不肯,便要争吵。不想来了个练家的小子,竟帮着几个花子说话。都是些没趣的事儿,不知道也罢,省得搅了二位爷的兴致。”

晋晖听过没有大的稀罕,便欲打发小二离去,不料王建双眉一皱:“怎就是没趣的事儿?花子都是穷苦的出身,眼下这里战乱,能接济个把人也算是做了善事。”说罢起身,径自往门口走去,晋晖脸上露出一分尴尬,只得起身随行。

到了门口,王建一眼就望见了方才使槊的小子,一旁有几个穿着破烂的孩子,看年纪都在十岁上下。两边已经止住了争吵,那小子用身上的一捧铜钱找街边的饼师换了两袋子素饼,一面分食给几个花子,一面朝店里嚷道:“仗着有钱势,也别太欺负穷人!”一句话,说得王建心中一亮,暗挑大指,心说:这小子不光身上有两下子功夫,还有些行侠仗义呢。便向门外招手,示意让那孩子过来。

那孩子将槊拖在一手,迈着大步进了店内,也不怯生地冲王建嚷了一声:“你找我?”

王建点头道:“找你喝两盅酒,可敢么?”

小子一撇嘴:“又不是毒酒,有什么不敢的?”

三人坐了下来。王建叫小二添酒,又添了两个酱肘子。那小子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送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旁的晋晖放下筷子,问小孩道:“你姓什么?”小子撕了一大口肉,囫囵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不知道。”

晋晖惊道:“你连你爹姓什么都不知道?”“俺没爹……俺爹他早死了。”“那你叫什么名字?”“俺娘叫我三儿,”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肘子,抽搐两下鼻子,“前年娘过世了。俺娘姓甘,隔壁邻居也就叫我甘三儿。”说着将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王建叹道:“倒是个苦孩子……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甘三儿舔舔嘴边的酱:“没吃饱。”

王建一笑:“这有何难?”于是向堂前唤声:“再切一斤酱牛肉!”

甘三儿糊满了泥的脸蛋上浮出笑容:“你对俺还真不赖。俺这槊随一个老花子学的,他说,学会这个,也不至于每顿讨着吃了。可惜老花子半年前也死了。”说到这里,桌上很是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王建打破了沉默:“要不,干脆你随我们去打仗吧。你这两下子在两军前面也还好使呢。”

甘三儿顿时来了精神:“要能参军打仗当然好了!至少不愁没有饭吃,也不用挨冻。就是几次去投兵,人家都嫌俺小。”

晋晖哈哈一笑:“这个你尽管放心,你要是跟了他,没人敢说不要你。”“真的?”“当然。”说到这里,晋晖打岔道:“八哥,你如今膝下无子,何不收个义子,在身边也能有个照应。”

王建转向三儿问:“我倒乐意,让你做我儿子,你愿意吗?”

甘三儿听完,乐着说道:“俺现在孤儿一个,没人肯要。你是好人,能收留俺赏俺一碗饭,只要不挨饿,我就给您老当儿子了!”说着,推开凳子,咚咚磕了几个头。

乾符四年(

8

77年)是混沌的一年。王仙芝、黄巢继续攻城掠县,山东、湖北、河南……几乎整个中原、关东地区都成为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军的战场。李儇朝廷只能不停地调兵遣将,被围困,解围,再被围困……一道道招讨诏书纷飞大江南北,一封封劝降信函寄往王仙芝、黄巢处。

这天刚吃罢晌午,王建和晋晖、李师泰、张劼等几员将领正在谋划下一步的战略,忽然帐外一声长报声:“报军尉——节度使大人差人送来朝廷诏书,令各军校尉传阅。”一个兵士跪拜帐前,将一封书信附上。

王建把书信转交给晋晖让他念念。晋晖拿到诏书展开读道:乱常干纪,天地所不容;伐罪吊人,帝王之大典。历观往代,遍数前朝,其有怙众称兵,凭凶构孽,或疑迷于郡县,或残害于生灵。初则狐假鸱张,自谓骁雄莫敌;旋则鸟焚鱼烂,无非破败而终……

刚读了两句,张劼不耐烦地嚷嚷道:“这狗日的皇帝,写个啥诏书都文绉绉的,存心让俺听不明白。光远哥,你捡重点的说说,小皇帝想让俺们干些啥?”

晋晖大略将诏书看了一遍,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是想招抚贼头王仙芝。八哥你看这句:‘如王仙芝及诸贼头领能洗心悔过,散卒休兵,所在州府投降,便令具名闻奏,朝廷当议奖升……’”

王建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却也凑上前去,在晋晖的指点下很是认真地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都说开弓难有回头箭,王仙芝犯的是谋逆的大罪,换了我是他,绝没有投降的道理。难道朝中那些大官们不懂这个?眼下草贼气势正盛,怎么会想到招抚这条路子?”

晋晖道:“我估计,这多半是宰相王铎的意思。不久前,汝州刺史王镣被王仙芝生擒而去。这个王镣正是宰相王大人的从弟。你想想,他的兄弟在草贼手里,要保住王刺史的性命,招安是最好的路子。若不然,逼急了草贼,杀几个俘虏还不是像碾死几个臭虫一样容易?另外,别忘了,草贼仙芝虽然转战南北、攻城略地,但这大半年下来他应该能够明白,以他的实力想要撼动大唐王朝毕竟还有些艰难。他为什么要造反?面上仿佛是反对朝廷无道,但论私心还不是想图个荣华富贵。如今皇上既然愿意不究前嫌,他也能够加官晋爵,这何乐而不为呢?”

王建点点头,觉得晋晖分析得有一定道理:“但就不知道那黄巢和其他贼头是否也和他一样有这种心思。如果都愿意受招抚,自然好;如果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那这帮草贼内部就会闹出分歧,到那个时候再各个击破,咱们这仗就更好打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军士来报:“报晋将军,有一红脸汉子自称从长安来,说有要事求见您。”“红脸汉子?莫不是虔裕……他来有什么事?”不知怎么的,晋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不由一惊:“快让他进来!”

说话间,只见一人满身尘土迈着急促的步伐走了进来。这个人个子不算太高,浓眉大眼,脸色像打了蜡一样通红通红。“虔裕,果然是你!”晋晖一眼认出了此人。原来,张虔裕从前跟随晋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晋府居住,他与晋晖年纪相仿。虽然张虔裕一直以仆从自居,但晋晖却一直将他看作兄弟一般,对他很是客气。

张虔裕一见到晋晖,堂堂七尺男儿却忍不住泪眼模糊:“少爷……我可算找着您了……”

晋晖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不好:张虔裕一直在长安,这风尘仆仆显然是从长安赶来,莫不是恩师郑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郑大人怎么了?”晋晖忙问道。“少爷,不是郑大人,是咱们老爷……过世了……”“你说什么?”晋晖猛然没有反应过来,跨步一把抓住张虔裕的手,“你再说一遍?”“咱们老爷,晋大人……去世了……”

晴天霹雳!晋晖顿时懵了:“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我爹身子骨那么硬朗,怎么可能?”

王建忙把晋晖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问张虔裕:“壮士从哪里来?”“我从长安而来。”“晋老将军已经解甲归田,壮士怎么会知道……”“唉!”张虔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半个月前,郑大人在朝会上面圣,皇上答应召见我家老爷回长安,于是郑大人便差遣我和孟将军前往许州,请老爷回京。等我们赶到老宅的时候,老爷刚刚过世三日……老管家说,四处派人寻不到少爷的踪迹,连报丧都来不及。我到了许州忠武军一打听,知道少爷您在江西出征,这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少爷,好容易找到你了,你得赶紧回去一趟……”“八哥,既然如此,我打算立刻起身回许州。按说孝子服孝三年,可眼下国难当头,想必我爹也会理解我的处境。不过这一趟,少说也得两个月。这些时日不能帮助八哥,而且……监军那边恐怕还要劳烦……”“我和你一起去!”没等晋晖说完,王建斩钉截铁一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父子二人分别七年,团聚之后正是你尽孝的时候,若不是当年你为了跟我劫囚车,也不会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不,这事儿怎么能怨八哥……只是,回许州的事,我想还是我一个人比较妥当。眼下和草军交战,军中离不得八哥……”“光远,你也不用劝我了。你爹从前对我很和善,按理做晚辈的也当去送他老一程,更何况这事情本来就与我有关。”王建又对李师泰道,“我走之后,军中的事就交由大哥代为料理了。”“这你尽管放心,监军那边我会尽量瞒着,只是你得早去早回。”“这是自然,我到灵前插上一炷香便尽早赶回,多则七天,少则三五日。”于是,王建将军中大小事务交付给了李师泰料理,随即换上便装,冒着被处以军法的危险,连夜与晋晖、张虔裕一行三人快马加鞭直奔许州方向。

刚过小暑,天气日渐暖热,疾速赶路更让三个人满头大汗,但很快汗水又被疾驰而过的风吹干。由于走的都是官道,马路还算平坦,三匹马一口气跑了整整一宿几近七八百里的路途,日头高升的时候,来到了蔡州。

张虔裕在蔡州城外歇住马,对晋晖、王建道:“少爷,王将军,这里到了岔口,我得奔西回长安了。”“已经到了这里,何不一起祭奠?”王建问道。

张虔裕冲两人马上一抱拳:“离开许州时,我已经给老爷磕了头。就在去江西的路上,我听到一些关于招讨使宋威的传闻,事关重大,必须立刻禀明郑大人。王将军,你的大名,张虔裕早有耳闻,他日若有缘分,我愿到您军中效力。少爷,我走之后您多保重……”说罢,虔裕扭身,喝着一声“驾——”,烈马驰骋,很快消失在王建、晋晖的视线中。

望着张虔裕远去的身影,王建自言自语道:“这人忠信有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是啊,当年我爹也很是看中他,才将他举荐给郑大人。只可惜七年过去,他却没能得到朝廷的重用,至今没有一官半职。”“走吧,咱们争取今晚就能赶到。”王建转过马头,扬鞭而起,战马又撂开四蹄往北面的岔路驰骋而去。

连夜的赶路,颠簸得座下有些发麻,两腿不断地摩擦着马鬃,时间长了有种火辣辣的疼痛。一路无话,王建、晋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匆匆赶路,官道两侧茂密的树木飞一般从身旁闪过……日落西山之后,两人又走了十余里地,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许州城。“从这里去老宅还有多远?”“出北城还得二十里地……”晋晖抬眼望着满天星辰,远远还能看见城内街道两侧的灯火,便对王建道,“我看今晚咱们就在城内住上一宿吧,马也该休息休息了,等明天赶早再回家不迟。”王建见天色确实已晚,只好听从晋晖的建议。两人甩蹬离鞍,牵着马走进了许州城。许州是忠武节度使驻扎所在,没有经历多少战火的硝烟。到了掌灯时节,临街的商铺外一顺地挂起了灯笼,隐隐约约夹杂的醉酒人的吵闹声,衬出一丝繁华。晋晖引着王建来到一家字号叫做“太白春”的酒肆。“掌柜的——”晋晖朝店里喊了一嗓子,竟然没有人答应。走进店铺,迎面出来一个小伙计,客客气气地问道:“两位爷喝酒,还是住店?”

见这个小伙计一脸面生,晋晖眉头皱了皱:“你是新来的?从前那个桂娃不在店里了?”“哟,这位爷是老主顾啊?”伙计道,“不巧得很,小店换了东家了,从前的王老板在长安开了家买卖,如今我们东家盘下了小店,正是照顾老客儿,这不,招牌也就没换……”“原来如此。”晋晖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他与从前的掌柜的、伙计都很熟,每次来这里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如今既然小店换了主人,这种感觉顿时便荡然无存。“嗨!管他谁开店,咱喝咱的酒。”王建劝道,“小二,好酒好菜尽管上!”

不多时,酒菜齐备。王建给晋晖斟上满满一碗酒,道:“累了两天了,喝点儿酒暖暖身子,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去灵前祭奠。”听王建这么说,晋晖只好举起酒碗,刚要和王建碰碗,他的眼神便从王建一旁掠过,举起酒碗的双手悬停在了半空。“怎么啦?”王建放下酒碗,微微转过头去,顺着晋晖的目光寻找——他的身后是酒肆的柜台,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柜台后面,一面埋头拨打着算盘,一面时不时用乜斜的眼神往这边偷看着。这个掌柜的长得尖嘴猴腮,塌鼻梁上面是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有些奸诈。王建道:“难怪你惦记以前的店主,一看这个掌柜就面相不善。”“八哥,这个人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吗?”王建又扭过头看了一眼,正巧和掌柜的四目相对。那人仿佛心虚一般,看见王建在看他,顿时又低下了头。“嗨,管他是谁呢。一个开店的买卖人,兴许你从前在别处喝过人家的酒。”说着,王建又举起酒碗,“咱来喝酒住店,他得把咱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晋晖又看了那人一眼,似乎还是没有想起什么,这才端起酒碗,兄弟俩酒碗一碰,痛痛快快地满饮了一碗。

晋晖抹了抹嘴,道:“还说等灭了草贼,做了官,让爹好好高兴高兴,真没想到他老走得这么快……”“人老了,总有这一天,你也别太难过。”“我估计是爹心里忍不了这口恶气,抑郁成疾。若不是田令孜那阉贼,我爹也不至于如此窝囊地解甲归田。”说着,他猛地一拍酒桌,大声喝道:“小二,上酒!”

王建拍了拍晋晖,示意他消消气:“你家还有谁?”

晋晖摇摇头:“娘亲早些年就走了,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弟弟,只是这些年久没见了。八哥你呢?”“这些年我也是一个人,还好有你们这帮兄弟!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咱们也算赶上一个好时候。若在太平年间,一辈子也就是个种田的命,只有赶着这样的世道,咱们这一身本事和力气才有地方花销……”

正说着,小二又捧着一坛子酒放到桌上。王建给自己和晋晖都满上了一碗,又说道:“孔老夫子不是说过那啥嘛,人到三十岁,自己靠自己……”“三十而立。”“哦,对对,呵呵。咱们翻过年,也就是那岁数的人了。”说着,两个许州汉子捧起酒碗又满饮一碗。“八哥,有件事我一直在想,这个黄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知道你心里面想的是啥。王仙芝、黄巢虽然并兵一处,但我也预感这两个人不大一样。咱们从许州到沂州,再到洪州,这几十仗打下来,胜多负少,但一直都是和王仙芝的队伍在纠缠。也就沂州大捷那次,你去会了会柴存,而黄巢亲率的队伍,咱们还从来没有正面交过手。”“我正是这个意思。眼下中原,河南诸道中唯有咱们监军麾下这支队伍打得硬仗,可黄巢却好似偏偏有意躲着咱们似的。有时候我在想,换了我带着那帮草军,躲得过一两次,也躲不了这么长时间啊。这个人用兵很诡异,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我担心,他躲着忠武军,是想积攒实力,冲着东都去的。”“岂止东都。”晋晖又饮了一大口酒,缓缓吟了一首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黄巢写的一首诗,中原很多文人都争相传诵。八哥你听这句子,不拘一格,托物言志,平字里掩不住他那般豪情壮志。咱们是在跟这样一个人作战!这样的对手,让人敬重,却又让人胆寒!说实话,若不是世为唐臣,我真想交他这么个英雄!”说着,晋晖举起酒碗,本想再和王建碰上一碗,却忽然间觉得头脑有些发胀,眼前的一切顿时迷糊起来,拿着酒碗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忽然,晋晖手一滑,醉倒在桌上,酒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酒香溅起弥漫在空气中。

王建也觉得有些醉意,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冲柜台嚷道:“小二,扶我兄弟到楼上……”话音未落,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的一声,随后便“咣当”倒在桌上。霎时间,两人酒醉得人事不省,小店内鼾声四起。

5

也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王建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靠着一堵墙坐着。眼睑疲倦得支不起来,脑袋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沉重,耷拉在自己的肩头。渐渐的,他的嗅觉开始恢复,只觉得一股潮湿发馊的气味窜入鼻孔,让人恶心得难受。又过了好一阵子,王建微微睁开双眼,眼前是漆黑一片。等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看清楚,自己身处在一间牢房里。借着牢房远端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王建寻见晋晖也和自己关在一起,正蜷缩在墙角沉睡着。“光远,快醒醒!”王建拖着疲乏的身躯,爬到晋晖身前摇晃着他的手臂。过了好一阵子,晋晖才好似梦魇一般,喃喃问道:“八哥,咱这是在哪儿?”“你快醒醒,咱们被投入大狱了!”这句话,好似一瓢凉水浇在晋晖的头上一般,他拼命地晃动着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王建扶着他坐了起来,晋晖问道:“我都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到了这里?”“我只记得咱俩在酒店喝酒,好像喝醉了……”

王建一席话,猛地让晋晖想起了什么,他惊呼道:“我想起来!那个掌柜的——”“你说过有些面熟。”“咱们同他交过手!在舞阳城外,那个人正是和陈德广一同押运囚车的!”“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巧?”“没错!”晋晖肯定地说,“就是他,当时他护在囚车边上,我和他很打了几个回合!”“嗨!”王建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撞在人家手里了。”“八哥,你杀了陈德广,我估计那人是想替他主子报仇,把咱俩送官了。”“嗯……所以,咱们现在被投入大狱了。”王建此刻也回过神来,“不过这人也算够仗义的,要是一刀抹了咱们,咱到了阴曹地府还不知道怎么去的呢!”“唉!都是我连累你了,你要不跟着我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回算是落在了别人的手里,怕是九死难有一生。”“这是什么话?要是那会儿你不执意和我们劫囚车,就不会……”“八哥别说了!”晋晖打断了王建,“你我弟兄这一遭都是缘分。这是咱们的一劫啊,要是能活着出去,这辈子你我二人生死不离;要是死在这儿了,也算全了弟兄的情义……”“说得好!”王建有些感动,“我王建此生得你一个生死之交,死而无憾!”

一连过了好几天,王建二人一直被关押在囚牢中,每日两餐饭菜说不上丰盛,但也是荤素搭配,一点儿不像是囚徒的饭菜。从送饭的狱卒口中打听到,这里是许州大狱,原来他们果然是被那酒肆的掌柜遣人押解到此。

又过了两日,这天吃罢了饭菜,两个狱卒打开了牢房,呵斥道:“王建、晋晖!大老爷提审!”

王建二人戴着沉重的脚镣,在狱卒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了公堂。“下跪之人,通名报姓!”“王建。”“晋晖。”“本府经查,你二人去年于舞阳城外劫持朝廷要犯,又杀死朝廷公差八人,你二人认罪否?”

王建哈哈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大人,囚车是我劫的,人是我杀的,该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倒是一条汉子。来人!先给我重打二十大板!”

晋晖一惊,破口骂道:“狗官!杀便杀得,休要折磨我等!”

府尹正欲发怒,忽然,一个狱官打扮的人紧走两步绕到桌后,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如此用刑恐怕不妥吧?”“哦?有何不妥?”“大人,恕属下直言,这两个囚徒虽然身背人命犯下死罪,但他们却是忠武军的人。一面背后是宫中的田公公,一面是忠武监军杨公公,大人,这两边都不大好得罪呢!”“这个……”府尹紧锁双眉。这个狱官的一句话让他猛然想起,眼下正是战乱时期,忠武军屡次建立功勋,倘若妄然杀了这两人,虽然宫里面好交代,但杨复光那边却难以交代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属下愚见,可将这二人暂且收监,大人差一人禀明宫里。如果宫里让将其押解京城,自然万事大吉;如果让就地处斩,再杀之不迟。可这之前,如果对他们动了刑,恐怕大人会深陷被动。”“嗯……言之有理。来人——将王建、晋晖收监。退堂!”

王建、晋晖只看见这个狱官上去和府尹嘀咕了两句,却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可随后府尹就改变了动刑的念头,这多少让他们感到些许意外。

两人又重新被送回囚牢,牢房的铁门咣当一声冷冷地关上,这里特有的潮湿发馊的气味又一次弥漫在空气中。“光远,那个人你认识吗?”“你是说那个狱官……不认识……”“奇怪,我总觉得是他在府尹跟前替咱们说了什么好话,咱们才逃过这一劫难。”“唉……只是暂时逃过了皮肉之苦……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从这里出去……”正在这时,就听到远处牢房的大铁门吱呀呀又被打开,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把门打开,我要提审这两个人。”单间的牢房外传来一个声音。随即,狱卒取下腰间的钥匙,拧开了有些生锈的牢门铁锁。刚才说话那人的身影便闪入进来。“把钥匙给我,你们先下去吧,在大门外看着。有事我会叫你们。”还是那人在说话。借着牢房里微弱的光线,王建很快辨认出,说话的人便是方才在公堂之上劝解府尹的那个狱官。

牢门重新被锁上。两个狱卒在狱官的授意下离开。等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远时,狱官猛然转过身来,倒头跪拜在王建、晋晖的身前:“让二位恩公受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两个人弄糊涂了,晋晖连忙扶起狱官,问道:“我二人戴罪之身,官爷何故如此大礼?”

狱官起身,感激地看着晋晖,回道:“二位恩公可能并不认识在下,可却救过在下胞兄,也就是在下的大恩人啊!”“哦?”王建奇怪地问道,“你兄长尊姓大名?”“在下姓孟,长兄名讳彦范。”

晋晖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站着的这个狱官正是他在去舞阳途中结识的那个富商的兄弟。舞阳城外营救张劼时,他意外发现孟彦范竟然也在囚车之中,于是便顺手救了彦范。之后,他与王建一道逃走,孟彦范与李师泰一行逃走。再往后,也就没有再向师泰等人问及彦范的下落。当初救人,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却万万没有想到世界竟然这么小。“不知如何称呼官爷?”王建问道。“恩公不必如此多礼,直呼我名即可。我叫孟彦晖,家中行三,别人也叫我三郎。”

晋晖又问:“不知令兄近况如何。他当初怎会落在陈德广的囚车之中呢?”“唉,这还得从头说起了……”孟彦晖叹了一口气,这才述说了原委,“二位恩人有所不知啊。我本是江南人士,家中弟兄三人,二哥早年亡故。父母去后,仅剩下我和长兄相依为命。我家世为商贾,家父留下一笔遗产,让我和长兄各谋营生。兄长家资倒是越发殷实,谁曾想我天生就不是经商的料,两年下来,赔得血本无归。当时我正好来到许州,住店的钱交不上,连饭也吃不起。客栈的掌柜感叹我时运不济,推荐我到许州大牢做个狱卒,不但能混口饭吃,而且这差事常遇到囚徒的亲朋上下打点,除了月俸倒也能有些零花的钱财。“后来,兄长知道我的处境,想要接济我,让我到他的店里给帮一把手。可惜,一来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二来吧,虽说是亲兄弟,但这样寄人篱下感觉也不是很光彩。我在许州大狱,也还觉得自在。一晃数年过去,如今我已经是这大狱的狱长。不怕二位恩公笑话,官阶虽然不大,但手中的权力却不小哩!”

说到这里,王建恍然明白:“想必我二人入牢以后每日的好饭好菜定是孟兄额外关照了!”“二位是我孟家恩公,到我这里,岂能怠慢?”孟彦晖继续道,“去年,家兄前往舞阳做了一桩大买卖,返回洛阳途中,有幸结识了晋将军。可就在你们分手后那晚,他投宿到一家客栈,万没有想到这家店竟然是一家黑店。开店的是当地一家姓牛的大户。这家店掌柜可能看出他身上带着很多金银,便起了歹念,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放倒了家兄,劫走了所有钱财。本来他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要加害家兄,可正巧那陈德广一个手下打此经过,说舞阳县令正愁凑不够朝廷索要的钦犯,正好可以用他充数。就这样,家兄就被带到了舞阳,和义士张劼关在一起。再后来,幸亏恩公半路劫持囚车,家兄才得以活命。兄长逃到许州后,找到我,述说了以往的经过。后来听说两位恩公杀死了陈德广,真是大快人心啊!这真是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家兄几次想要寻找恩公,却苦于没有途径。后来听说恩公在沂州剿灭草军,名扬四海,家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不久便回许州去了。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位恩公竟然会落难到这里。我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救你们出去!”

晋晖一听,喜出望外:“如果得救,今生今世不忘大恩。只是,不知孟兄如何相救?”“唉,我也正为此事犯愁。许州大狱,戒备森严,我虽然可以放恩公出了这道牢门,外面却还有重兵把守。自打二位恩公来后,我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啊。所以,也只能尽量让二位少受些苦。今天我来,正想和二位商议此事。我已经下定决心,大不了豁出这条性命,保护二位逃出死牢。”

王建担心地问道:“可我们一走,你也没法子在这里继续待了啊。”“嗨,只要能救你们出去,我还在乎这些?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们能逃走,我就逃往洛阳去投奔家兄。可就是,咱们三个,怕是很难逃离这里啊!”说到这里,孟彦晖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恩公,你们都是本地人,如果能找到十几个好身手的弟兄做外应,不愁出不去啊!”“对啊,八哥……”晋晖道,“当初咱们带领忠武军前往沂州时,周德权因为家中的事情没有随咱们同往,如果他能找到帮手,咱们就能出去了!”“让我想想……”孟彦晖、晋晖的话也让王建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我倒想起一个人!”“八哥,是谁?”“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提起过,我们贩卖私盐的货源都是从一个叫李简的人手中拿到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听师泰说,这个人身手不凡,在许州一带也是颇有威望,他手下有几十号弟兄,如果他肯出手,别说是这许州大牢,就是东都的天牢他也敢劫!”“太好了!那周德权认识他吗?”“周德权家就在许州,有一次随师泰取货的时候,倒是和他见过一面。”

孟彦晖一听有了希望,也来了精神:“这么说,只要我去找到这个周德权,他就能请动李简?”

王建摇摇头:“难!我听师泰说,李简这个人虽然也算是绿林一条汉子,但却贪恋钱财。周德权随我这些年,吃苦不少,但却没有捞着多少好处。想必他家中也拿不出这笔请李简出山的钱。”

孟彦晖着急地问:“需要多少钱,我去借来拼凑,将来我兄长也能替我还清这笔债!”

晋晖忽然问道:“孟兄,当时我二人被绑到大牢时,你可知道我随身那把宝剑何在?”“在!当时府尹还看了看这剑,说只是把普通的利剑,就留在了许州库房。我正好有库房的钥匙!”“好!孟兄,那就有劳你把这柄剑带给周德权,让他转赠给李简。李简行走江湖多年,应该知道这剑非同寻常,有了这柄剑,他应该会出手相救。”“这……”孟彦晖脸上犯难,他听兄长孟彦范说过,当时兄长身上所有钱财都没有换来这柄宝贝,如今就这么轻易赠人,着实感到惋惜。

晋晖看出了孟彦晖的顾虑,劝道:“孟兄,我也舍不得此剑。但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他能救我出去,什么还不比一条命值钱?”“对对对……”孟彦晖点点头。随后,王建又把周德权在许州的住处告诉了彦晖。孟彦晖掏出怀中钥匙拧开牢房铁门,又将牢门反锁,他冲王建、晋晖一抱拳:“二位恩公在此再受苦几日!”说完,一转身,快步离去……

孟彦晖走后,狭小的牢房又恢复了阴冷和潮湿的凄切。两个人重新坐在了散乱的薪草中,眼前,不时窜过一两只出来觅食的老鼠。“光远,真没想到,你这一把宝剑能经历这么多的故事……”“八哥,你说周德权真能叫来李简吗?”“应该能!”王建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坚定,“他随我多年,弟兄一场,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受苦,想尽办法也会来的,这个小子最重情义!”“哦,是的,去年他没和我们前去沂州,听说就是为了照顾他姐姐。”“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爹娘,是他姐姐把他拉扯大。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便和我们一块儿卖盐。听说,前年他姐夫过世,临走前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他把这些年积攒的钱都替他死去的姐夫还了债,可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姐姐。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唉!当时我去沂州时,本来也想叫上他,他却说:‘要打仗,就会死人。我倒不怕死,就怕我死了姐姐没人照看。八哥,德权这次不能和你们同行了。等我姐姐要是寻觅上一个好人家再嫁了,我一准来找你!’”“难得有这么重情义的人!”

王建二人便这么相互依靠着,一直聊着,同时也在等待。一天一夜过去了,日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漫长。有时候,外面的狂风吹动着远处的大铁门发出一丝声响,两个人都会探过头去张望。他们真希望孟彦晖能快一点儿再一次出现。

又到夜里,外面仿佛狂风大作,天窗内挤入的一丝寒流冻得他们不由得打着寒战。两个人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把所有的薪草都凑到一块儿,铺在身上勉强可以抵抗寒冷。进入下半夜了,王建刚刚有了些睡意,便听到牢房门上开锁的声音。他猛地弹起身子,果然看到了孟彦晖熟悉的身影。

孟彦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出声,接着又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然后便闪出了王建的视线。王建慌忙摇醒晋晖,弟兄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小小的牢房。牢房外,是通往大狱铁门的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孟彦晖正在向他们招手。

刚一出许州大狱的铁门,王建从来没有觉得空气像这样的纯净。下半夜的风小了些,冰一样的月光覆盖着地面,让人感到愈发寒冷。不远处,是进入大狱院落的大门,只要出了那道门,便可以彻底恢复自由。

孟彦晖压低声音道:“恩公,周德权已经安排妥当,待会儿大狱外一打起来,你们就趁乱冲出去!”

王建问道:“那你呢,你也和我们一块儿出去!”“你们先走,万一有个闪失,我在这里还可以斡旋一阵子。”“不行,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咱们一块儿走!”“恩公不要担心。你们逃走,他们注意力全在你们身上,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头上。这时候,我留在这儿是最安全的。等你们没事了,我再想办法脱身!”

正在此时,大狱院门外点燃了火把,有几个守卒刚叫了一声:“有人劫狱!”木门就被劈开,十几个大汉手持钢刀便杀了进来。“恩公快走!”孟彦晖一面说着,一面把王建、晋晖往外推。

此时此刻,王建不由得心潮澎湃,不知道对孟彦晖如何感谢。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将身上囚服的衣襟撕下一角,递给彦晖,眼中噙着感激:“此番牢狱,我二人不曾受刑。今日如果能够得活,全靠你相救了!他日我王建若能当得县令或是别驾,一定不忘公之大恩。这条衣襟,全当是信物!”说罢,王建双手抱拳,领着晋晖往大狱门外冲去……

二人刚一跑出来,就听见一声呼唤:“八哥!”

顺着声音望去,噼啪作响的火把映出他熟悉的周德权的面庞。那一刻,不亚于见到了亲人一般激动。周德权见王建二人已经逃了出来,便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朝大狱院内一扔,霎时间,便引燃了院内的杂草,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许州城内已经是寂静一片,唯有天空的月色柔和地照着大地。周德权引着王建、晋晖撒开腿直奔北城而去。“有人越狱!”“抓住他们!”……

身后,狱卒越聚越多,但刚才那十几个手擎钢刀的大汉以一敌十,牢牢挡住他们追赶王建等人的去路。不多时,三个人跑到了北城。城门半掩着,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守候在两扇城门边上。其中,左面那个瘦高个的蒙面人问了一句:“哪位是王光图?”

王建忙抱拳行礼:“在下便是。”借着深冬的明月,瘦高个上下打量王建一番,发出一声感慨:“果然是英雄气概!”说罢,单手较劲儿,嘎吱吱一声响将半扇门推开一条缝:“英雄,你们先走一步,来日方长你我还会相见。”

三个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个瘦高个,王建心想这应该是李简手下的人,于是抱拳还礼:“多谢义士!”说罢,一闪身出了城门。三个人一路无话,在周德权带领下一口气跑出足有二十里地,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周德权在村口停住,喘着粗气对王建道:“八哥,咱们到家了。”

此时已是五更天,东边的地平线上朦胧出现了薄薄的一缕亮光。王建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德权,你啥时候搬到这儿了?”“我住在南城呢。去年我回许州以后,在这里给我姐姐寻好了一家住处。这个村子住的人家少,位置也比较偏僻。我把你们引到这里,许州知府就是要搜寻,也很难想到这里。八哥、晋大哥,你们这两日就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避开这个风头。等我打听到忠武军的去处,再安排你们离开这里,你们看看行不?”“好倒是好……只是,你姐姐住在这里,我怕不大方便……”“八哥,你和晋大哥不是外人,眼下先暂避一时,别顾忌太多了!”“好吧。”王建、晋晖点头应许。

绕道村东头几户并排的草屋,周德权上前敲门:“姐,德权回来了!”少许,门开了,探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见是周德权,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撒娇道:“阿舅,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周德权高兴地刮着小外甥的鼻子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你娘呢?”“在里屋呢。”

说着,周德权抱起小孩,又招呼王建、晋晖进门。

屋内有些昏暗,一个角落点燃了一盏桐油灯,照着能看清这个破旧的草屋。屋内不算很大,南北向并排着两间小屋,外面一间除了生火的灶台,显得空空荡荡,角落里放着油灯的那张破旧的桌子仿佛是这家中仅有的陈设。

说话间,里屋的门帘挑开,走出一个妇人。德权高兴地冲上前去:“姐,你看看谁来了!”说着,侧身将王建引到屋子当中,“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八哥王光图。这位是八哥的好朋友,晋光远晋大哥。”

妇人落落大方的冲王建一笑:“常听德权提起你……哦,我这家里破旧成这样,你们也别嫌弃了,就在这里暂时避一避吧。”

平和而亲切的口吻仿佛如冬日的暖风一般,不由得让王建心中一热:“多谢大姐!”“八哥,”看到王建算是安稳了下来,德权说道,“你们在这里住两日,我得去南城和李大郎会和。”“现在?不行!现在太危险了!”一听德权要去找李简,王建一把将他拉住,担心地说。“八哥放心吧,现在他们应该在清点大狱,没人会注意到我的。再说,李大郎他们杀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眼下你们都不能出去,可我于情于理都当去问问。”

妇人也道:“你让德权去吧,如今他都是大人了,我放心着哩。”

王建见妇人这么说,只好叮嘱德权一定小心,又把他送出了草屋。

德权走了,天已经蒙蒙亮。折腾了整整一夜,晋晖疲倦地蜷缩在屋子一角,王建蹲在一旁,也觉得眼皮子直打架。妇人忙说道:“要是困了,就到里屋睡会儿。”“这怎么使得,我俩就在这里打个盹儿就行,不碍的。”“对对。”晋晖也觉得到女人的里屋休息不大方便,便主动将屋子里的一些干草拾掇到角落里堆放在一起。接着,便蜷在草堆上,招呼王建过去。妇人见此也不好再劝,起身入了里屋,不多时,抱出一件有些破旧的袄子给他二人盖上。晋晖实在是太困,身子一沾地便死沉沉地入了梦乡。王建也睡了下来,虽然屋里还有些寒意,但半个月来都没有这么踏实地躺着,没有牢房里恶心的气味,第一次感觉是在家里睡觉。不多时,两个大男人的鼾声便此起彼伏萦绕在草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王建忽然觉得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好像炭火生起一般,全身僵硬的汗毛孔顿时都十二分舒坦地微微张开。他以为是在做梦,但鼻孔里确是传来了炭火刺激的味道。他微微睁开眼,果然,那妇人正蹲在火盆边生着火。“把你吵醒了吧?”“哦……没有……我俩到这儿来,给你添麻烦了……”王建说的是心里话。漂泊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关照过自己。“看你说哪里去了……要说起来,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呢!”妇人一面用火钳拨弄着炭块,一面说着,“我那当家的死了以后,欠的债我娘俩儿这辈子也还不起啊。德权这孩子我从小带大,他一心想帮我,可哪儿去搞这么多钱?菩萨保佑,他能和你这样的英雄认识了,虽然做的买卖朝廷说是犯法的,但咋说我家这道坎儿算是过去了。不怕你笑话,虽然现在这个家穷得啥都没有,但感觉活得踏实,至少能填饱肚子。”

王建点点头,心想着这回要是没有周德权前后打点,他和晋晖两人非死在牢里不可。那孟彦晖虽然也是做到仁至义尽,但毕竟官卑言微,想要全活他两人出那大狱,势必难如登天。妇人继续用钳子拨弄着炭火,时不时火盆里发出几声噼啪的炸裂声。忽然一块木炭从火堆里迸裂开,弹落出来,一落到冰冷的地板上,燃烧的炭火瞬时变得赤红。王建伸手,用两个指头将它捻起,迅速地投入火盆。“烫着了吧?”妇人关切地问道。“不碍的。”王建一笑,拍了拍手指,抬起头来正好和妇人四目相对。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人,心中不由得怦怦一跳:他恐怕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穷困的家中竟然有这么一位秀气而端庄的女子。这女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的双手早已经磨出了老趼,但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在火光的映衬下红彤彤的,很是动人。

妇人此时显出一丝矜持,起身道:“你们睡了一整天了,大概饿了,我去做些饭……”说着便自顾自忙起来。不多时,房间里就传来了菜汤的香味。晋晖此时也醒了过来,两人帮着妇人又蒸了几个发黑的高粱面馒头。

接下来的两天,平静地度过。虽然吃着最简单的农家饭菜,就地睡着干草堆,但王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在这里,他依稀能够回忆起儿时娘亲在世时那种家的温暖——多年的漂泊,让他似乎早已淡忘。

又是新的一天。“光远,咱们住这里几天了?”“五天了。”“周德权应该回来了啊!”王建隐隐地有些担心。“八哥别着急,再等等。德权这小子很精明,一般的大事小事他都能应付过来,不会出事的。”

王建点点头,用手抚摩着下巴散乱的胡须,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咱们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想等德权一回来,问明了外面的形势,就离开这里。”“打算去哪儿?回忠武军吗?”

王建沉默了许久,摇摇头:“忠武军怕是回不去了……咱们走的时候,就瞒着监军的。当时想来去得快,误不了啥事儿。可这半个月,都在大狱待着。这一来,让监军没法和知府对付;另一方面,咱们这么回去,怕是下边的弟兄都不会服气……”

正说着,啪啪有人打门。周氏小心地拉开半个门缝,看清了门外的人,这才将一颗悬空的心放了下来。门一开,进来的果然是周德权,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人。周氏见几个男人可能会谈大事,便领着孩子进了内屋。王建仔细打量着周德权身后的两个人,出乎他意料,都是看似和周德权年龄相仿的后生。其中一个是瘦高个,大约二十四五岁,唇上留着淡淡的须,面相很有些书生气,然眉宇之间又透出一分武夫的傲气。另外一个似乎更加年轻,看样子就二十出头,四方棱的大盘子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五官棱角分明颇有几分帅气。

周德权指着年轻的壮汉道:“八哥,这位就是长葛赫赫有名的铁拳李大郎。”

王建大吃一惊。原来,周德权所说的长葛县铁拳李大郎正是李简。王建自打经营私盐买卖以来,李简一直是他货源的上家。他虽然也听师泰、德权说起过,这个李大郎年轻有为,在长葛一带名声响亮,但他估计李简怎么的也和他是同龄人。今天第一次见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一呼百应似的人物,在他眼里居然是个半大的娃娃。

李简却显得很有规矩,给王建行礼:“早就听过八哥的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不曾想你我今日有缘在这里一聚。”说着,又冲晋晖道:“这位应该就是晋光远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把宝剑,双手递还给晋晖道:“光远兄,这是你的宝剑。当时德权来找我,说你们两人有难,需要我李简搭把手。德权把宝剑送来,说这作为酬谢。我李简虽然爱财,但这是你随身的兵刃,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要的!”

晋晖没有接剑,会心一笑:“生死之恩,无以为报。晋晖没有金银,只有这把宝剑随身。大郎拼死相救,我理应有所表示。”

李简收住笑容,正色道:“光远兄这么说,便是看不起我了!”“不然,”晋晖一摆手,仍然执意不肯收回宝剑,“你我二人有缘今日相见,这把宝剑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大郎要是愿意结交晋晖这个朋友,就收下此剑。”

李简哈哈大笑:“爽快!既然光远兄这么说,那这剑,我收下了!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接着,又对王建道:“八哥,那天德权来找我,说事情特别紧急。恰巧我身边只有九个弟兄,人数显得有些单薄。正好,佐时兄那天在,我便请他帮忙,要是没有他,那天晚上还不好办哩!”说着,手指身后的瘦高个,介绍道,“这位便是许州韩佐时。都说许州的‘二建’乃是龙虎英雄,今天八哥和佐时相见,是天赐的机缘啊!”

王建也早听说许州有个韩建,擅使一把银色花枪,颇有些武艺,没想到今天见了面。韩建冲王建一抱拳,呵呵一笑:“听说光图兄、光远兄威震沂州,今日有幸拜会,实乃是三生有幸!”话音未落,王建便很快听出这个人的声音,正是那晚给他开城门的蒙面义士。顿时,五个人被拉近了许多。周德权生起了火盆,和其余四人席地而坐,相互间就好像故友一般交谈起来。“前线咋样啦?”王建很关心起义军的动向,因为这与忠武军的命运息息相关。“你们被困这段时间,天下大变了。”果然,韩建一句话出口,便令王建、晋晖大吃一惊。韩建继续道:“草贼一号头目王仙芝被杀了,如今黄巢将草军合二为一,继续转战南北,侵扰州县。”“王仙芝死了?”晋晖惊讶道。“朝廷让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去游说王仙芝。王仙芝本已经有了招安之意,一连给宋威上了七状请降表,然而朝廷却一道也没有收到。”韩建用他那沉稳略带沙哑的声音讲述道。“难道宋威敢将降表压而不发?”“正是!我估计,宋威是怕王仙芝投降以后,会抖落出他之前围而不剿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没过多久,王仙芝果然再次被高官厚禄所诱惑,派尚君长等人去长安请降。宋威知道这一消息后,竟然派兵在颍州劫获了尚君长一行,囚送长安,还谎称是自己与尚君长等交战生擒的。”

王建忿忿道:“宋威欺君罔上,怎配统帅天下兵马!”“所以,忠武杨监军得知后,连续上奏说明尚君长等人确实是奉王仙芝之命去请降的。只可惜,虽然小皇帝还几次三番差遣调查,可终于在宋威的严密安排之下不了了之。尚君长等也在长安被正法。”“那后来呢?”“尚君长死了,王仙芝一怒之下绝地反击。就在不久前,宋威派人在蕲州黄梅县与王仙芝展开决战。谁曾想,这一战草军五万人全军覆没。王仙芝亲自提刀上阵,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军之中。”听着韩建的讲述,王建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王仙芝、尚君长的死无疑给起义军传达着一个分明的信号——除了血战,没有别的出路。眼下黄巢掌握大权,大唐王朝即将面临的是更为艰苦卓绝的战争。“佐时,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先别忙谢,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哦?请讲!”“实不相瞒,我如今顶替我父亲的差事,在蔡州刺史秦公手下听事,镇守淮西军侯事。”王建在忠武军时,听监军杨复光说起过这个蔡州刺史秦宗权,知道这是一个奸猾狡诈性情残忍的人。原来,韩建是秦宗权手下的人!韩建继续道:“秦公早闻听两位的大名,甚是钦佩。知道两位落难许州之后,特地嘱咐在下,如今朝廷用人之际,英雄岂能惜屈牢狱。如果两位愿意,便随我前往蔡州,两位官职不会在我之下。至于许州这里,你等也不必担心,秦公自会禀明上司,给你二人以机会将功赎过。不知,八哥和晋大哥意下如何?”

王建心中暗喜:如果能够暂时借居到秦宗权门下,等以后有机会再投奔杨复光,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于是,王建故作惊讶,站起身来对韩建道:“哎呀呀,如此大恩大德,王建无以为报啊!”

见王建答应投奔蔡州,韩建也高兴道:“如此甚好。八哥、晋大哥,你们今晚就收拾一下吧,明天一大早,我会派人来接你。如果有别的英雄愿意与你一同而去,秦公正在广纳贤才,一律来者不拒!”

闻听此言,李简也起身向王建一抱拳:“八哥,李简愿随你前往蔡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就这样,几个人约定,次日一早在村东头会合。王建、晋晖和周德权三人一直将韩建、李简送到村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两人走了,王建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口,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思绪。“八哥,你在想啥呢?”周德权问。“德权,要不你和我们一同走吧。你一个人在许州,我总是有些放不下心。”“八哥,这事儿……”周德权欲言又止,“你也知道,我自小没爹没娘,姐姐像娘亲一样辛苦地把我拉扯大。我就这一个姐姐!我要是一走,她带着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八哥,你别怪我不追随你,我在想,等我给姐姐寻个好人家嫁了,她娘儿俩吃穿不愁了,我再找你!天南海北,不管你和晋大哥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们!”

王建撇着嘴,点点头。他心想,这乱世道,像周德权这样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人实在太少了!他想起了周德权的姐姐,想起了这几日那种温暖的家的感觉,忽然间,一股冲动油然而生,忍不住对周德权道:“德权,你回去告诉周大姐,就说王建高攀,愿意娶她为妻。”

周德权连连晃动着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八哥,这怎么使得?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姐姐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她咋配得上你?”听了这话,王建的脸上挂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德权,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女人多了,但像你姐姐这样会持家、明大理的却很少。我王建何德何能,要说配不上,当是我配不上呢!”说着,他一手搭在德权肩上,感慨地说道:“何况,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许州。跟我一起去蔡州吧!你放心,有我王建一碗饭,你姐姐娘儿俩就不会饿着。你小外甥,我会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着。”“八哥,我这就回去和姐姐说!姐姐一答应,我就生死跟着你!”

6

冬日的长安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与此时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浑然两个风景。东市西市,商贾云集货物繁多,来往人群川流不息,街上店铺杂繁不一。

远远地,两架来自虢州的马车离这个世界最大的都市越来越近了,车里的人掀开车帘,依稀能看见长安的城墙。行走在前面的马车上,正中端坐有一中年男子,身边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后面的马车里,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姬妾,怀抱一个婴儿。“爹爹,快到家了么?”男孩问道。“快啦快啦,再过一会儿就到杜陵了——那里就是我们的家。”男主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窗外。“爹爹,杜陵美么?”“当然美啦!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啊。那里是诗圣杜先生的故乡,也是诗人真正的家。”这家的男主人已经年过四十,面庞清瘦,脸上的表情却异常沉着坚毅。他姓韦名庄,字端己,他所说的杜陵,也正是他出生的地方,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中原的战乱让他终于有一个借口回来,回到这他钟爱而心痛的长安,回到这生他养他的故里。

想到自己祖上夺目的光辉,想到这些年来的屡屡名落孙山,想到天下苦难的百姓,想到胸中那无法抒发的志向,韦庄不由得感叹地吟出自己曾经的诗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长安,我又回来了,杜陵,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是啊,漂泊这些年,儿女都大了,应该让他们安定下来,去学馆上学了。可是,一想到中原依旧的战乱,他又摇了摇头,心里道:“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真想永远隐居下来,过些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生活,远离那无边无际的科场。可读书人,天下为己任,不能匡扶国家安定百姓,百年之后,我有何脸面见祖上,有何脸面求教于杜少陵啊。”

想到此处,韦庄又想起不久前给从兄的一封诗信:江上秋风正钓鲈,九重天子梦翘车。不将高卧邀刘主,自吐清谈护汉储。沧海十年龙景断,碧云千里雁行疏。相逢莫话归山计,明日东封待直庐。

杜陵位于长安城东南二十里,杜陵南园乃是汉宣帝和许皇后的陵墓,因坟冢较小,故又称之为少陵。“到家了,到家了。阿汪,快去叫门。”“是,老爷。”赶车的女仆,跳下马车,赶上前去催打屋门。半晌,一个男仆打开门来,惊讶和欢喜的表情挂在了脸上:“阿汪,是你?”“杨金!十年不见,你可老多了!”阿汪眼睛里已经挂着泪痕,“哦,老爷回来啦!老爷一家都回来啦!”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又多了一分喜悦。“真的啊?!”惊喜绽放在杨金的脸上,他顾不得出门来先见过故主一家,慌忙地跑进屋里:“二老爷、三老爷、姑奶奶,大老爷回来啦!”韦庄的弟弟妹妹们这才迎接出了大门,十年阔别,真是感慨万分,大家拥抱哭泣,喜不自言。

韦庄童年曾在长安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求学时光。自幼聪明好学的他,却在此后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科考生涯。然而,晚唐科场的黑暗,让这位满腹才学、胸怀天下的秀才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重复的苦难和漫长的等待磨去了他青少年时锋芒的棱角,蹉跎的岁月不经意间将他两鬓的几缕青丝染成银灰色。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秦月楼的歌声酒令,灞陵道的离别感伤,无不浸润着他的无奈与凄凉。自打他出生以后,经历了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五朝君王,可唯一不变的依旧是惨淡的失落情怀。再往后,韦庄一家迁往虢州,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看似平静、与世无争的乡村生活。随着王仙芝、黄巢起义的爆发,中原战乱频频,不再安定,也正在这个时候,韦庄下定决心,回到长安,回到杜陵,回到这寄托了他全部梦想和书写过辛酸记忆的故地。

这些年,韦庄很少给家中写信,杜陵发生的一切,他都知之甚少。于是,这才问起家中景况。三弟韦霭不由摇摇头:“从父前年过世,姑母一家依旧没有下落。而今家中守着一片庄地,虽然还不至于愁吃忧穿,但毕竟家道中落。我与二哥年年赴京,岁岁落第,已是心灰意冷了。大哥从虢州回来,可曾是前线又遭不幸,虢州陷落?”

韦庄叹道:“这倒还不曾。只是黄巢草军猖獗,久居中原非是长久之计,你嫂侄日夜担惊受怕,我思考再三,还是回归故里。毕竟这里是长安边角,天子脚下,总归是安全的。我听说,朝廷准备招抚草贼,那王仙芝也应允谈判。倘若真能招安成功,便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韦庄在家中住了大约一年光景,有一天忽然得知草军领袖王仙芝阵亡的消息。韦庄思前想后,认为黄巢统领兵权之后,势必发起绝地反击,而这或许是一个转机:按理朝廷应当启用一些新人,而此时两年一次的科考又临近了。那么,不如卷土重来,再次踏上那漫漫的赶考之路吧。韦霭得知兄长的决定后,便坚持要一同前去。韦霭了解兄长的才华和志向,他清楚,如果科考的所有程序都是公平的,兄长没有理由不金榜题名。可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这种假设是多么的苍白和不切实际。如果朝中没有人帮忙照顾打点,即使是一篇胸怀锦绣、治国平天下的鸿篇华文,也不过换来考官不屑一顾地付之一炬罢了。有了兄长那十年屡试不第的教训,这一回,他执意劝说韦庄,一定要在考前打点好一切。韦庄刚开始不大乐意,但静下来想想,觉得韦霭说得很在理。但偌大一个长安,他去找谁呢?这时,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结识的一个人,如今这个人已经在朝中担任举足轻重的官职。对,去找找他,或许能碰碰运气。

这一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数百的官吏、宰辅、将佐从安化门进入了大唐的皇宫,等候在太极宫的永安门前——这天,几乎从来不理朝政的李儇召集百官早朝。

宫门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宰相卢携,紧接着的是郑畋、王铎,再后面是三省六部的官吏、神策军的将领,还有亲王和郡王……

这是寿王李杰第一次走上朝堂。这一年,李杰只有十三岁。自从出生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家庭中,他的童年也就注定了更多的约束。尽管连年战乱,然而李杰居住的六王院却永远是那么安静和祥和。每天,读书习字从不间断:从“四书五经”到李白、杜甫。良好的教育让李杰深深地喜爱着做一个文人。他的兄长,已经身为皇帝的李儇,虽然也常常来六王院与他们娱乐,不过最近,他感到外面的流寇似乎让皇兄很是不高兴。虽然此时的李杰还不明白,流寇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为什么过了多年都赶杀不尽。

此时的朝政,虽然南衙北司依旧争个不停,但大宦官田令孜却得到了卢携的逢迎和依赖。很大程度上,此时朝中最举足轻重的两个宰相——卢携、郑畋总是意见相左,每有大事,两人争执不下,毕竟两人心中都有自身的利益。“桂管沦陷,广州危在旦夕。今日召众卿家前来,商议破敌大策。”身为一国之君,面临严峻的形势,李儇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郑畋立刻进言道:“启奏陛下,广州节度使李迢、福州观察使崔璆联名奏报:那黄巢书信福州,言语中有归降之意。李迢言道,黄巢多年征战,祈愿一方领地得以安身,如得广州即可心满意足。臣以为,可以暂时招抚,以解天下战乱。”

李儇问道:“郑爱卿一向主张征剿,今日何又言道招抚?”

郑畋道:“那黄巢常年征杀南北,虽然尚有余威,但已是厌倦兵戈。广州之地,地处粤南,天高地远,土旷人稀,无非是蛮荒之地,若他安于治理,倒是一举两得。而在此期间,中原藩镇可得以休养生息,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再合而歼之不迟。”

一旁的卢携冷冷说道:“郑大人此言何其荒谬!倘若将广州交予黄巢,累年之后,他兵精粮足再起兵谋反,朝廷奈之何?”

郑畋道:“若使黄巢就地任职,编遣其部,各还本土,待明岁秋熟食足,黄巢纵然再欲啸聚,何人肯从?”

卢携道:“国家大计,岂能行此诡道,郑大人不见河北三镇之痛,至今不已乎?”

朝堂之上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位权利最大的宰相针尖对麦芒,可见矛盾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老宰相王铎看出卢、郑二人各怀心事,无论是主战还是主抚,都隔着一层私欲,这时候,或许是他出头的关键时机。他来不及掂量自己的分量,依仗着为官多年积攒的资历,出列一步,拜倒廷前:“陛下,老臣历受皇恩,虽然鲜有带兵出征,但也愿为陛下分忧。”“哦?老爱卿有何恳请?”“老臣恳请陛下让臣带兵出征。老臣愿意镇守荆南。荆南乃是江陵重镇,右控巴蜀,左联吴越,南通五岭,北走上都。镇据荆南,即可扼住咽喉,阻止黄贼沿荆襄北上。此乃攻守之策。”

李儇很高兴。他没料到身为一国宰相的王铎能够主动领兵作战,于是爽快地答应道:“好!朕就封你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即日起程,以破黄巢。”“遵旨!”

郑畋闷闷不乐地下了朝。这天与卢携在朝堂之上一番争吵其实缘于他得知卢携逢迎和巴结了田令孜。虽然从前他也屡次向田令孜示弱,但士人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服——太监就是太监,是乱臣贼子!表面上可以和这些权倾一时的太监示弱,作为权宜之计,但如果将整个灵魂出卖,那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他心中何尝不希望能征剿,以保天下太平之万安。然而如今朝廷内外还有谁能率兵为国分忧呢?当朝的将领,他一生只敬重一个人,那就是晋和。却可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除了忠武军,或许天下能有实力与黄巢一决高下的有三支力量——前西川节度使高骈、蔡州的秦宗权,此外就是沙陀族的铁骑。高骈在任西川节度使的时候,一举击溃南诏的进攻,平定了西川二十年的战乱,这当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自打高骈受命征讨草军以来,迁延顽寇,无意剪除,可偏偏卢携依旧举荐高骈。仅此一点,便让郑畋对卢携完全没有好感,而且高骈的所作所为也让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再说蔡州的秦宗权,到任之后不听朝廷调遣,却私下里招兵买马,观望时局发展,大有效仿宋威拥兵之势。而北面沙陀部落虽然是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但这帮外族怎么看怎么像是朝廷的大患。沙陀族的领袖是李国昌,而近年来他的儿子李克用也在几次战役中初露锋芒。就在数月之前,李克用还兵犯河东。这些外族人倘若与黄巢一同谋反,大唐实在是危在旦夕!

郑畋何尝不愿请缨出战,可一想到他只是一介书生,何有定国安邦之策,便只能隐隐自嘲。王铎的毛遂自荐,让他感到意外,然而他钦佩王铎的勇气。

郑畋回到府上,王启则、孟图二人也闻讯赶来,想知道今日朝会的情况。管家给郑畋倒了一杯茶,便告退下去。“恩相,听说你今天在朝上向皇上进言招抚黄巢?”孟图是个直肠子,心里有话总是存不住,“末将愚钝,这帮草寇只能赶尽杀绝,怎能够招降?”

郑畋看看孟图,又问王启则:“启则将军如何看?”“哦,我和老孟想的一样,也觉得眼下不是招抚的时候。大概恩相比我们想得远,愿听恩相教诲。”“其实,我也知道,黄巢断然不肯轻易受降。只是,眼下偌大一个中国,找不到一个帅才!”“恩相……”王启则小心地说道,“末将以为,忠武军的杨监军还算有所作为。”

郑畋摇摇头:“他是宦官,靠不住。咱们大唐这一百多年来,吃尽了宦官的苦头。你想想,如果不是这帮宦官飞扬跋扈,晋公何以忍辱而终?杨复光虽然带兵有方,但他也是一个主和派!”郑畋这句话,指的是前不久杨复光受诏几次招降王仙芝的事情。正说着,管家走进正堂:“相爷,有个秀才说要见你。”“秀才?”郑畋眉头一皱,这么大胆求见的秀才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就说我公务缠身,无暇相见。”“他说他是相爷的故友,一定要见一面的。”“我的故友?”郑畋脑海中转动许久,也没有搜寻出答案。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弄明白这个胆大的秀才究竟是谁,“你把他带进来。”

不多时,管家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草民参见宰相大人。”说罢,来人一拱到底。

郑畋打量着这个人,头戴方巾,一身蓝色的粗布长袍显得干净而清爽。看此人面相,生得和善温顺——这个人自己仿佛确是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是?”“大人不记得啦?在下杜陵韦庄。”“哦!你是端己?”郑畋恍然回想起来,“哎呀呀,你看,咱们这有十多年不见了吧?”“上次一别,至今一十八年。”

郑畋忙招呼韦庄坐下。其实,他和韦庄只见过几面,交情并不甚厚。但是当他得知韦庄是大名鼎鼎的韦见素的后代时,便油然升起一种对前宰相后裔的敬重。那时,郑畋只是一个藩镇幕府,还未入朝为官。结识韦庄之后,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华,曾许诺,将来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来找他。

韦庄告诉郑畋,自己兄弟二人再次从杜陵前来长安赶考,住在东市的聚宾客栈。此时进士科举已经结束,客栈中住着各地赶考的考生,等待着出榜之日。韦庄道出自己对判阅不公的担忧,以及想为朝廷尽忠的愿望,希望郑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郑畋从前读过韦庄写的诗,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不容否认韦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没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如今已经贵为宰相,而这样一个难得的才子依旧奔波在赶考的途中。韦庄的请求,其实并不过分,而且,郑畋也希望多有一些像韦庄这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出任朝中要臣,与那些和宦官妥协的势力分庭抗礼。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韦庄,说自己会尽力想办法。

送走了韦庄,郑畋思忖着,考虑到科场舞弊现象本身就很严重,况且由他出面向主考官吏提请,也有作弊之嫌。思前想后,干脆入朝面圣,向皇上举荐韦庄,这可能是最便捷的途径。于是,吃罢午饭后,他便匆匆前往皇宫。

一进皇宫,郑畋直奔六王院。他印象里,无论战局多么紧张,皇帝这个时候应该总在那里和其他王爷们对弈或者闲聊。他刚绕过一个影壁,远远地见着田令孜一行人正簇拥着皇帝从六王院走出来。隐隐约约地,能听到田令孜谄媚的声音:“皇上不仅围棋下得好,这球艺更是出众啊,大唐内外恐是无人能及呢!”

李儇听到这番话语,高兴地开怀一笑:“阿父如此夸奖,不会是又有什么事情要禀奏了吧。”“皇上说哪里去了,这个时间,当是皇上休息的时间。皇上想打马球,老奴当然是奉陪了。不过,老奴是想给皇上举荐几个人陪着皇上玩玩。”“呵呵,既然如此,那咱们到球场上去吧。”说话间,李儇和田令孜等人已经来到了郑畋面前。“臣郑畋见过皇上。”“爱卿有事找朕?”“唿……”郑畋觉得此时不是举荐韦庄的时候,便推辞道,“臣也想陪皇上去看看马球呢。”

李儇仿佛不认识郑畋一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出声来。郑畋每次来六王院找他不是禀告国家大事,就是给自己讲述朝局利害,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难得爱卿有此雅兴,那就一同前往吧。”说着,在田令孜和其余几个小太监陪同下快步朝球场走去。郑畋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郑畋,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你真糊涂啊!”可转念一想,此时此刻如果贸然进言,可能就像当初举荐晋和一样弄得事与愿违。他低着头,悻悻地跟在后面。“郑大人……”郑畋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身抬起头,见是年轻的寿王爷李杰。“王爷找臣下有事?”“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见寿王这样一本正经,郑畋微笑着,躬着腰问:“何敢言请教?王爷想知道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郑大人从前一直主战,为何今日朝会的时候,要主抚呢?”李杰轻描淡写般的问话,不由得让郑畋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六王院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对时局关切的小王爷。唉,可惜,他不是皇帝,不然大唐就有救了,他在心里默默道。“王爷,其实剿与抚并不矛盾,也不是对草军策略的根本所在。臣以为,平定叛乱之根本,在于还天下一个安宁,而非治其于死地。叛乱之初,草军气盛,战斗力强,势必不肯受抚,故而只能征缴,给其沉重打击。而此一时,彼一时,王仙芝伏法后,草军军心涣散,黄巢似乎也有归降之意。倘若此时招抚能够奏效,无疑可以减少伤亡,而同样可还天下一个太平。臣朝会之时还说过,中原藩镇不可懈怠,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势必要歼之!”

李杰认真地听着,谦卑地点点头:“感谢郑大人教诲。”说完,转身往六王院而去。“王爷,你不去看马球吗?”

李杰停住脚步,笑着摇摇头:“不了,我想将《贞观政要》里面几段再琢磨琢磨……”李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石阶的尽头,郑畋久久驻足望去,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动:原来他一直在误解这个院落。六王院中,竟然住着这么一位贤明好学的小王爷!

李儇来到马球场。

坐定后,田令孜冲球场外击掌三声,接着,四位衣着华丽的官员来到近前,一一向李儇行礼。李儇仔细一看,认得这四个人:居中的胖子是田令孜的兄长,担任左金吾大将军的陈敬瑄,另三个人都是神策军的将领:杨师立、牛勖、罗元杲。李儇就是再糊涂也能够看出来,这四个人都是田令孜的心腹。“阿父安排这四个‘忠臣良将’陪朕玩球?”李儇的话语夹带着讽刺。“皇上英明啊。老奴确是想借这个机会给皇上举荐几个贤良之才。”“他们四个人都在禁军中担任要职,朕也颇为重用,不知阿父还想如何举荐?”

田令孜赔笑道:“皇上,高千里离任之后,蜀中没有良臣治理实为不妥啊。”他心里暗自道:三川之地,乃是大唐的后花园。当年玄宗皇帝就是在成都躲过了“安史之乱”。如今黄巢贼兵猖獗,倘若长安有个闪失,仿照明皇幸蜀不失为上上之策。可在此之前,他必须把他最信任的几个人安插到三川去,尤其是西川的成都。

李儇心头划过一丝悲哀:他知道,田令孜明着客客气气,可暗地里却逼着他将三川要职封赏给他的亲信。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尽管他是大唐国君,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权。儿时,他总是贪玩,不愿意受理朝政,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让他猛然间成熟了不少。可此时,他才发现,朝中大权竟然已经旁落在这个当初拥立他为帝、如今他口口声声叫着“阿父”的宦官手中。

李儇乜斜着眼睛扫视着四个人,对田令孜冷冷地说道:“三川,乃是我大唐的粮仓和安定的庇护,是该精选良才了。只是,西川有三道,阿父给朕举荐了四个人,让朕为难啊!这成都府,更是仅次于扬州的肥差,不知阿父有意让谁出任呢?”

李儇开门见山的问话,倒把田令孜的嘴堵住了。他本想立刻举荐兄长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可转念一想,这是一个试探小皇帝的机会,于是又把问题踢还给了李儇:“臣自然知道西川之主责任重大,故而多给皇上推荐了一个候选的良臣,请皇上决断!”

李儇狠狠地咬了咬牙,却不露声色。他如果指定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那便等于卑躬屈膝向田令孜讨好。尽管他手中没有实权,但他不愿意轻易屈服退让。可一旦他指定其他三个人,那么后果他自然清楚——田令孜有能力将他扶上皇位,也就可以废掉他。李儇转过头,望着马球场边的战马,忽然心生一念,向陈敬瑄等四个人问道:“你等都是我神策军将领,护卫征杀自是不在话下,可不知球技如何?”不等几个人回答,李儇接着说:“你等四人,且击球一局,以赌三川。”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转过头来看田令孜。田令孜心中得意的一笑,他很满意,因为在他看来,小皇帝根本没有理会到其中的轻重,只不过是着急想看马球罢了。他冲陈敬瑄等人会心一笑,几个人明白过来,慌忙答应。

受到皇帝悬赏,又蒙天子亲临观摩,这可能是大唐最高级的马球赛事了。按照规矩,一群侍卫在球场之上立好球门。李儇亲自升登御座,田令孜站立一旁。李儇一挥手,四个将军、众卫士跪倒接旨。受到李儇会意以后,小太监德顺立于武榭左侧,高声宣读:“……凡击中头筹者,领剑南西川道,治成都府;击中第二筹者,领剑南东川道,治梓州县;击中第三筹者,领山南西道,治兴元府……钦赐!”众将拜接,待都教练使放球于球场中。杨师立、牛勖、罗元杲三人相互看看,知道无非要博天子一笑,遂相互一让,陈敬瑄也不客气,驰马举杆,拔得头筹,遂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杨师立、牛勖分任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的节度使。

郑畋眼见着这一切,感到心痛:大唐最重要的官吏竟然如这样儿戏一般任命。他想想韦庄的托付,不由得摇摇头,皇帝眼中、田令孜眼中,哪有真正的人才!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宦官专权、习惯了皇帝不理政事以及做出的许多荒唐的抉择。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下大唐唯一可以依仗的三川重镇竟然这样就被田令孜握在了掌心。那种心痛、愤恨和绝望,逼迫着他冲到了李儇的跟前,跪拜道:“皇上,三川乃国家命脉,切不可草率啊!”

一句话,把李儇推上了尴尬的位置,他心里埋怨郑畋:你真以为朕是昏君吗?可朕没有半分实权,如何拒绝田令孜?他用眼角瞟了一眼一旁趾高气扬的田令孜,咬咬牙,违心地冷冷对郑畋道:“爱卿多虑了,田军容举荐的这几个人都是忠臣良将,三川交给他们,朕放心。”“皇上,三川重镇,岂可儿戏赌之?臣恳请陛下三思!”“皇上,”田令孜觉得郑畋这分明是在挑衅于他,忍无可忍道,“今日朝会之时,郑大人与卢大人公然吵闹朝堂,无以为百官表率。而今,无视天子金口玉言,出言不逊,请治郑畋之罪!”“你……”郑畋气得冷眉倒竖,狠狠地瞪着田令孜。田令孜把话逼到了这个地步,李儇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他心里道:台文莫要怪朕,朕实在是身不由己!只能先让你离开朝廷一段时间,等日后,朕会加倍重用你!“军容言之有理,”李儇木讷地一字一顿道,“朝臣任免乃国家大事,卿贵为宰辅,有权质疑,朕不怪罪。然而,今日早朝之时,卿与卢卿争吵,确乃无以为百官表率,罢为太子宾客,闭门思过一月,以观后效。”“臣……谢主隆恩……”

一场少有的击球赌三川便如此结局,而田令孜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心腹安置在了大唐的后方。

且说,起义军攻陷广州之后,确有暂安一隅、以观时局之想。然而,岭表气候湿热,将士们多患瘴疠而死。情势所逼,起义军众将领都劝黄巢北上,以图大利。一想到王仙芝起初也有归顺朝廷之意,最终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黄巢一咬牙,决意北上,与这个腐朽的王朝一拼到底。

与此同时,受命南面行营招讨都统的王铎,正屯兵江陵。王铎不善统兵,任命了李系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李系虽是名将李晟之后,却只会纸上谈兵。听说黄巢率精兵而至,便望风而溃。黄巢趁机直趋北上。有趣的是,王铎赴任时带了一群小妾,却将正房夫人留在了长安;夫人得知后妒火中烧,亲自前往江陵问罪,得到书信之后,王铎大惊失色,慌忙向属下讨个主意:“黄巢北上,夫人南来,早晚忧心,如何是好?”身边幕僚打趣道:“不如投降黄巢以避夫人。”

无可奈何的王铎只有慌忙逃窜,半月之后,江陵失守。

黄巢一鼓作气,连续攻克宣州、汝州,随后又大破东都。一夜之间,潼关要塞成为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时间,朝野上下震惊!

隆冬时节。长安城虽然依旧熙来攘往,然而却在这个季节、这个境地之下显出了几分荒凉。在这条春秋应试的道路上,韦庄已经走过了近二十个年头。科场昏暗,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没有功名在身,更没有机会得以施展心中的凌云之志。每日,韦庄只在客栈居下,一来入秋之后,自己的身体愈发不爽,不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闲游长安街市;二来这铺下的茶肆人来人往,倒也能听到前方的战事。连连的败仗,让韦庄已经没有心思挂念自己的科考结果,而前方每有战报传来,都牵动着这个才子的心。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天子只凭红旆壮,将军空恃紫髯多。尸填汉水连荆阜,血染湘云接楚波。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

吟罢此诗,韦庄不禁眼中模糊。“大哥,今日可曾感觉好些?”韦霭坐在床沿。些许年来,韦霭虽然也奔波于应试的途中,却知道自己毕竟不算是济世之才,只觉得像哥哥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实在太可惜。“服过你和小妹煎的药,好多了。”

兄弟二人正说着,忽然楼下一阵喧哗。“出什么事了?”韦庄强支着虚弱的身体,在韦霭的搀扶下,执意要下楼去。

客栈的前院有一家很大的酒肆。要搁在平日,这里可是无比繁华绚烂的场所。京城的官宦、东都的富商、波斯的贵戚、新罗的学子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身姿婀娜,高鼻碧眼的胡姬跳起千匝万周的胡旋舞,觥筹交错间挥洒着葡萄美酒、三勒甘浆,再加上海阔天空的高谈阔论,让人不觉疑惑回到了开元盛世。

刚才那阵喧闹,惊得箜篌音住、美人儿散,客人们一时都慌了手脚,不知道是该往哪里去,一个个呆在原地着急地跺着脚。韦庄刚进到前院,一个熟识的叫做郑顼的秀才猛地迎面跑过来,神色间略带惊慌:“韦大哥,潼关失守了……”“什么?潼关?这怎么可能!”在韦庄心中,齐克让将军驻守的潼关可谓固若金汤,更何况,不久前他还听说,皇上让张承范率领长安精锐支援潼关。可仅仅几天的工夫,潼关就已失守?这怎么可能!

郑顼扶韦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脸忧郁:“齐将军纵然英勇盖世,孤军作战怎可敌黄巢十万之众!”

韦庄疑惑地问:“怎么会是孤军?张承范不是带去了长安精锐援救吗?”

听了韦庄的话,一旁的店主哭笑不得:“这位客爷,您最近是身子骨不好,都在屋子里歇息呢!这张承范带去的是怎样的兵,我们可是一清二楚呢!”接着,便把前些日子街面上见到和听到的实情告诉给韦庄:“那些日子,店外老有一些官兵押着贫弱的市民经过,那哭喊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碎呢!我在西市开店二十多年了,说实话,这样的景象见得并不多。后来一打听,您猜怎么着?这些穷人都是被拉去充军的!”“充军?”韦庄疑惑不解,“神策军前往潼关援助,难道还要强迫百姓充军?”“嗨!要不说您这些日卧床不起,外边的事情您不知道呢……”店主环顾四周一番,便压低嗓音说道,“这神策军,全是京师富家子弟充任。搁在太平年间,那可是领薪俸饷、华衣怒马、横行街头;可这国家要打仗了,就靠这些位爷也能上前线么?这不,这豪门府第纷纷花钱,就雇这些穷苦市民冒名顶替啊!”

韦庄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如此神策军,怎能解潼关之围啊?”“谁说不是啊!没过几天,张承范将军带兵出征,恐怕他清楚着这支兵能不能打仗哩!我听说啊,临走时拜别皇帝,估计是怕去了就回不来,哭着给皇上说,‘关外黄贼数十万,鼓行而西,潼关只有齐克让将军饥卒万人死守,臣仅带领区区两千之众屯兵关上,也没有后继粮草支援。以此拒贼,臣窃寒心!’”“唉!可怜齐将军忠烈悲凉啊!”郑顼叹道,“刚才从潼关逃回来的商人说,齐将军听说只有数千饥馑之兵援御黄贼十万之众,慷慨却悲凉地说,为保潼关,哪怕一死,也要战他一回!说着,就开城迎战。齐将军身先士卒,连斩两员贼将,草军军威大溃,被杀得后撤五里。可是没过多久,黄巢一来,草军又有了士气。齐将军孤军奋战一下午,士卒饥甚,烧营而溃,万般无奈,只得和溃兵一起逃入关内。接下来,黄巢军盛,猛攻潼关。咱们的残兵凭险坚守,箭矢用尽,搬石击敌。唉!只可惜内无援兵,外无接应。坚守了数日之后,潼关……还是失守了!”郑顼说到这里,眼里已经噙着泪花。

一连几天,酒肆热闹不再,西域的陪酒美女也不再扭动起迷人的曲线。偶尔来几个熟客,一张口无非议论着长安城最后的保卫战怎么打。有的客商已经决定逃往别处以暂避风头,也有的执意说他曾经见过黄巢,说黄巢手下的起义军都是穷苦百姓出身,纪律严明,对城里的百姓秋毫无犯……韦庄本打算先回杜陵老宅躲上一段日子,可是转念一想,长安乃大唐国都,皇上拼死也会留在这里与草军做最后一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这一日清晨,韦庄刚醒来,就听到楼下客栈掌柜的叫他,说楼下有人急着要见自己。韦庄让掌柜把来人引到自己的客房。来人是一个红脸大汉,进门便问:“哪位是韦秀才?”“在下便是。”韦庄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并不认识,“敢问足下是……”“在下张虔裕,是刑部李尚书府里的人,有要事要见足下。”

韦庄木讷地将张虔裕延请到屋里,又将房门反插上。心里却犯着嘀咕:自己与李尚书非亲非故,眼下长安又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门人怎会找到自己?

张虔裕看出了韦庄的心思,凑到近前压低嗓音道:“韦兄,皇上已经连夜离开长安了!你也赶紧逃吧!”

韦庄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皇上走了?怎么可能!”“此事千真万确!”张虔裕着急地说着,“潼关失守以后,仅仅过了一天华州就被敌军攻破。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如何保全长安。田军容见大势已去,把一切罪责推给了宰相卢大人,想让他做替死鬼。皇上被逼无奈,就将卢大人罢相。卢大人知道自己成了田军容和皇上的替罪羊。听说他回到府里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就服毒自尽了!我家李大人今晨得知此噩耗,赶往皇宫告急,却被告之,皇上和田军容一行连夜已经出了长安了!”

韦庄听后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个人所说的不像是假话。“在下冒昧,足下缘何冒如此风险将这天大的机密告诉我这一介草民?”“唉,说来惭愧,我有负郑大人所托啊!”虔裕道,“在下曾经隶于忠武军晋老将军门下,受郑大人举荐才留在京城。前不久,郑大人被罢相之后,又被贬为凤翔节度使。离开长安之时,他嘱咐我前来给韦兄带一句话。”“郑大人说什么?”一听说郑畋曾经有话带给自己,韦庄不由得心中一亮。“郑大人说,足下托付的事情,他已经尽力了。可是宦官把持朝政,皇帝做不了主,他连自己的相位都无法保全,这个事情实在无可奈何。他还说,黄巢势如破竹,让韦兄早日寻一个安宁的地境,别在长安待了。”虔裕说到这里,有些惭愧,“都怪我,这些天忙于别的事情,一直没有来给韦兄带这个口信。直到知道了皇上离开长安的消息,这才想起来找你!”“多谢足下!”韦庄感激地说道,“只是……眼下往哪里逃啊?”

两人正说着,啪啪有人敲门。

韦庄开门一看,原来是秀才郑顼,他的脸上挂着不安和惊恐:“韦大哥,黄巢进城了!楼下街市上满是兵呢!”

韦庄慌道:“我那弟妹二人晌午去了城南,如今还没有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被贼兵所伤……”

郑顼劝道:“韦大哥不要着急,我听说那黄巢虽是一介草寇,但他部将兵士军规严谨,先前进城的兵马对百姓并无伤害。”

韦庄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得,起义军大队排列整齐,甲骑如流,辎重塞途,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大队两侧,街市百姓都侧立两旁,有的观望着,有的小声议论着。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远远而来,越过行进的队伍奔往前方,时而又带马呼喝。一个衣着整齐军校模样的骑马人,在客栈楼下带住缰绳,冲四周高声喊话:“京城百姓知晓,黄王传谕,我义军起兵,本为天下百姓;李氏朝廷,昏庸无道,百姓受苦,今我义军进城,军民一家,定将善待长安居户,大家只需如从前安居乐业,不必惊恐。”一旁便有个把市民叫了声好,接着便掌声夹道。

韦庄不由得关上了窗户。尽管他没有看到黄巢进城后的屠戮,但他依旧担心着自己的三弟和小妹。四十余年光阴如逝,他一直在为雁塔题名而忙碌着他的人生,也曾在洛阳的烟花酒肆挥霍着年轻的岁月。或许是这样,他很少去关注那些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义军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个传统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无从更改,那便是:皇上永远是皇上,贼永远是贼!李唐的江山不容更易,而他的生命将只属于这个恢弘的帝国。

此时此刻,他幻想着,当那个盐商出身的黄巢来到世界第一繁华的都市时,会是怎样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在这人口百万、楼阁延绵的繁华市井,他一定会感到自己有多么渺小。长安,长安!黄巢在梦中难道真的敢幻想这里是他的国都,幻想他能成为这里的主人?

是的!这样一个城市,太庞大,太宏伟,太奢靡了!这里有一望无垠的百姓,有商贾云集的街市,除了真正的李唐皇室,谁又可以拥有这样的长安!望着那笔直的朱雀大街,延绵到让人神往的紫宸天宫。或许此时此刻,读过诗书的黄巢一定会想起初唐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7

就在起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田令孜点了五百禁军簇拥着大唐天子李儇从金光门出宫。而这一行动,没有通知任何朝中的官员,随行的仅仅是四位王爷以及八位受宠嫔妃。

或许,李儇不会想到,他刚一踏上离京的征程,卢携便服毒自尽,成了黄巢入京的第一个悲惨的人物。随后,义军先锋大将柴存率先占领了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领文武官员数十人到灞上向黄巢投降,迎接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义军将领入主长安。

而此时此刻,连夜的颠簸已经让这位年轻的大唐君主第一次经受了流离的痛苦。一想到昔日大明宫的华丽逐渐远去在身后,望着身边步履不整的军兵,他不由得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皇上,不要难过了。当年安史之乱时,先帝玄宗不也是暂时避难一时么。咱们先找一个寓所庇护一段时间,再谋收复长安不迟啊。”田令孜骑着一匹高头青鬃马,和李儇并行在队伍的前面。

李儇愁眉不展:“哪里是庇护的良处呢?”“自然是入往剑南道!那里恃有蜀地,会很安全的。”“西蜀在万里之外,还要跋山涉水,这一路不知道会多苦啊!”

田令孜又劝道:“皇上,如今可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界,关内距长安太近,不能让皇上高枕无忧。想那巴蜀膏沃之地,成都乃是富庶之乡,内有兵谷钱粮不愁,外有剑阁天险无忧,这正是陛下的首选之地。”

李儇沉默不语。从自身安全考虑,他知道田令孜说的全是实话,同时也不是不明白扬一益二的道理。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远离过长安城,这万里迢迢的入蜀之路,一路会有怎样的艰辛,他不敢想象。想到这里,李儇伤感地抚摩着马鬃。“皇上,您看前面。”顺着田令孜手指方向,李儇见到有一队人马远远地行来,一骑踏着尘土越来越近——“郑台文!是他!”李儇惊喜交加地喊出声来。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天子的尊严,忙不迭地下了坐骑,小跑着迎了过去。

离李儇尚有两百步,马上之人甩镫离鞍,奔了过来,等冲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拜在李儇脚下,哭泣道:“皇上,臣……臣郑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啊!”“郑爱卿,朕,想死你了!”说罢李儇一把抱住郑畋的头。“皇上,您吃苦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钢针插入了李儇的心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他脱口吟诵了两句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皇上……”此时此景,郑畋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李儇叹道:“长安城破,朕愧对列祖列宗!”郑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劝李儇道:“皇上您别担心,京城四周都是咱们的人马,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收复长安的。”见李儇不语,又道:“此去凤翔不远,臣恳请皇上临幸。”“哦,不……不不……”李儇慌忙摇头。他虽然仍然在迟疑田令孜的西蜀计划,但是出逃的惊惶让他不敢西去凤翔城。毕竟,凤翔离长安太近了!

郑畋见李儇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复请,小心地问:“皇上而今打算去哪里?”

李儇想了想,他拿不准是否真的会远去西蜀成都,便先搪塞道:“朕欲往兴元暂避。”兴元是山南西道的治所,虽然比凤翔远,但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郑畋点点头,放下心来:“如此,臣甘愿护送皇上南行。”

听到这话,李儇的心中一阵温暖。困境之后,才知道忠臣是什么样的,“不必了,有神策军护送就行了。爱卿乃镇国安邦之才,需要担当更重要的任务。”“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好!朕就命你联络诸道节度使,给朕夺回长安!”“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就是万死也不能报答!”

李儇又拉着郑畋:“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李儇一连斩钉截铁说出了三个“可”。尤其是最后这“墨赦除官”四个字,可谓一字千钧,将大唐官吏的任免大权信任地交给了郑畋。从这一刻起,郑畋便成了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李儇赋予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郑畋慌忙拜倒:“皇上,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的信任!皇上请放心,但有我郑畋一口气在,皇上就能回到长安!”这种悲壮感人的场景,就是田令孜看见了也不无感慨。

君臣洒泪分别之后。李儇继续南行,前往兴元;而郑畋则西往凤翔城以图联络诸道。

且说,这凤翔府地处关中平原西部,东连长安,南去兴元。上古时期,炎帝诞生于此,夏朝称之为雍川,西周起都于此,秦朝发祥于斯,至唐以来设改凤翔,自古此处乃是枢纽之所。凤翔虽然算不上是军事要塞,然而回到凤翔的郑畋却由衷地感到,这里即将成为反攻长安的核心。并非凤翔自身有这个责任,而是郑畋赋予了它这种使命。

五更天,凤翔城上空的天黑黑的没有一丝明光的迹象,浓浓的云雾既见不到星辰更看不到明月。一阵猎猎的寒风推开了书房的朱漆木窗,吹灭了案上的烛灯。郑畋不由得咂了一下嘴。烛灯扑灭,一滴墨迹洒在了宣纸上,浸染了一列蝇头小楷。“春桃,掌灯!”郑畋趁此机会揉揉干燥的眼角,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个娇弱的身影,手掌一根明烛绕过屏风步入书房。“快,点上。我急着赶写书信。”郑畋复又坐下,闭上眼睛靠在木椅上。此时方才觉得有些许寒意。正欲叫侍女春桃带件皮袄过来,却感到肩头披过一件风衣,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老爷,您这是第三宿了。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哎呀,夫人,你怎么来啦?”郑畋一面埋怨,心里却是暖意融融。

郑夫人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昔日的当朝宰相,而今掌管凤翔军政大权的节度使——虽然未过花甲,却是两鬓斑白,额头间布满了皱纹。夫人不由得一阵心酸:“老爷,您还是先歇息一个时辰吧。这联络诸道的信折,一两日也写不完啊!”“今天就要把写给河中、朔方、泾原的信折发送出去。还有几个字了,夫人先休息吧。”说完郑畋不再言语,从镇纸下面抽出一张新的宣纸,将方才墨染的一折又誊抄一遍……

天方放明,郑畋急忙叫过五个心腹,将彻夜赶写的信折交给各人,再三嘱咐。又传令城中别驾、长史、录事参军事、军校、将佐等到殿堂议事。辰时三刻,众人到齐,郑畋稳坐案后,慷慨激昂道:“本使业已通报八州,举兵收复长安。今日召集众位,商议举兵日期。”

凤翔尹上前一步道:“大人,此时举兵,是否时日尚早啊?”“早?圣上流离颠沛,百姓水火之中。此时不图早日举兵,方待何时?”“司马虽然通信八州,然而回应者寥寥无几!如今黄贼登基,四方称臣,难辨敌我。我看,咱们凤翔不如暂且屈辱一时,待到各州起兵,再追随不迟……”“你是要我郑畋给贼称臣吗?”郑畋怒得拍案而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府尹。“司马息怒,下官……只是提个建议……”“混账!”郑畋怒道,“你我身为唐臣,岂可……”话音到此,突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填膺,遂昏厥仆地……“大人!大人!”一旁的副将王启则、孟图赶紧上前扶起主子,大堂之上乱作一团,唤医护的、搀拥郑畋的、私下议论的……

过了一会儿,郑畋被两个副将抬扶到后宅。正当堂上一时缺了主心骨之刻,一个报事冲进门来,高声一个“报——”单腿着地跪报:“报诸位大人,黄巢使臣到!”这一声倒一下子将几十个人压得没了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定个主意。

监军彭敬柔皱皱眉头,高声道:“有请!”随后径自出迎,将佐官吏只得随行身后。

在四个侍从簇拥下,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出现在了凤翔官吏眼前。矮个子用斜眼扫视了下这一帮人,道声:“哪个是凤翔使郑大人?”话语出声,使官的嘴似乎并没有动,只是那一撮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彭敬柔又习惯性地皱皱眉头,拱手道声:“郑大人身患风痹,病卧高榻,不能远迎。在下唐凤翔监军彭敬柔,拜会使官。”

来使斜着眼将彭敬柔上下乜了一遍,道:“恕在下不拐弯抹角了。如今长安易主,唐朝灭败,你家主人亡命天涯生死不卜。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我大齐皇帝自起兵以来,天下拥戴百姓臣服。天下归顺我大齐者十有七八,别说你小小凤翔,就是那威震江东的秦宗权也都俯首称臣。我家丞相差我前来,问候郑大人,如果愿意为我大齐臣子,你我今后也是同殿称臣,这话自然好说;倘若一意孤行,哼哼,到时天兵降临,这个中轻重,掂量掂量吧。”

突然,只听见“噌噌”一声,孟图将腰间的利剑抽出,怒斥道:“贼人,唐将岂可降草寇?”正气凛然,让人闻之生畏。

彭敬柔呵斥道:“住手!你乃区区七品侍从,此处安有你讲话的地儿,还不退下!”一面向王启则使了个眼色,王启则会意地拉着孟图离开。这方未走,彭敬柔会同几个府尹、别驾慌忙向来使赔礼。

使官倒是“大度”,说声:“罢了,”又道,“赦书在此,郑大人可否出来署个名姓,在下也好回去交差。”

彭敬柔看看左右,回道:“使官稍候,待我等小议片刻。”说罢不等旁人发话,退出大堂。一个幕僚赶紧追了出来,附在彭敬柔耳旁嘀咕了几句。

彭敬柔摇摇头:“如今郑大人未醒人事,我怎可代劳投贼?”

幕僚道:“现在是敌强我弱。天下归心不一,我凤翔势单力孤,如若拒他黄巢,岂不以卵击石?大丈夫能屈能伸,姑且暂居人下,也算是蒙过一时,待四处勤王之师一到,你我再反戈一击,此乃上策啊。至于郑大人,累受皇恩,如今签署投诚,这面子上自然是过不去。趁现在郑大人不在现场,你我姑且代署一名,既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天下也不会耻笑郑大人的懦弱!”彭敬柔眉头锁得紧紧的,半晌才道:“倘若百年之后是个骂名,我愿为郑大人背负!”说罢又是径自回报来使。唤来笔墨,在赦书之上署下了凤翔数州县归附云云,末了,将自己的名字落于纸端。

看到凤翔归降,矮个子赦使心头的石头落地,笑着拉住彭敬柔:“彭监军,你我今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凤翔州县吏官,一并如初。烦劳转告郑大人,倘若郑大人愿意,可以求得更大的功名。”彭敬柔憋着口气,点点头,脸上的赔笑让肌肉很是难过。索性招呼大宴,将前堂之事交给旁人,自己踱步归去。

且说这大宴之上,既无节度使、又无监军,几个文官陪着来使推杯换盏,武将无不低头不语。许多将吏手扶腰悬刀剑,大有起而攻击之意,然而没有将令,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凤翔尹招呼来了许多歌伎,厅堂之上,乐舞升平,一番和睦太平的景象。王启则听到这般舞乐,想到气绝堂上的主子,想到自己身为武将却不能杀敌立功,不由得泪落杯盘。一旁的孟图见此情形,也顾自抹泪,其余军士无不为其感染,四下抽泣声一片。齐使不由惊愕,不悦道:“难道归附我大齐,非尔等所愿?”一言令四下文臣张口难对。那个谋士起身道:“使官莫怪。座下军吏多与我家郑大人情深意长,眼下大人风痹不能出席,众将以为悲悯,故而哭泣。”听罢这般解围的话,王启则感觉自己失态,忙抹去泪痕,立言道:“启则不胜酒力,不陪各位了!”说罢按剑离去,孟图随后跟出。身后又是那个幕僚打着圆场:“武夫多无礼仪,使官莫怪。”“哦,军人性情,常事常事。”遂又饮酒。

王启则闷闷不乐地出了宴场,见孟图跟来,便怒道:“倘若恩相知道今日之事,你我脸面何存?”孟图点头称是:“不如你我去探望恩相,以求计谋。”说罢两人直往府第,拜见郑畋。休整一日余,郑畋倒也清醒了下来,此时见到两个心腹爱将前来探病,心情也好多了,但见到两人都有泪痕,便问缘故。王启则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郑畋闻罢,惊从榻上起,愤言道:“要我背唐降贼,除非我死!”说完,他看看王启则,又看看孟图,问道:“你二人跟随我多年,我待你等如何?”“恩重如山!启则死也难报!”

孟图也道:“我与启则,本乞讨为生,蒙大人提拔,这才能随军征讨庞勋建立功勋。孟图就是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大人的知遇之恩啊!”“好,”郑畋抖动一下花白的胡须,“我要你二人杀来使,与凤翔、与我大唐同生死,可愿意?”

两人同声答到:“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好……”郑畋话方出口,但闻推门之声,转眼间,监军彭敬柔已来到内室:“郑公!敬柔愧对郑公,愧对凤翔百姓……”话音未落,彭敬柔已经跪倒在地。“监军这是何故?”郑畋惊问道。彭敬柔一脸苦相,眉头缩成一个疙瘩:“我糊涂啊!我本想替郑公寻个万全之策,便签下了这背弃大唐祖宗的臣约啊!刚才我顾自街上巡视,方得知百姓恨我等之深!我就忘却了,这天下到底还是大唐的,民心到底归不了他黄巢啊!”“监军啊,大唐遭此不幸,我们做臣子的当竭尽生死以图兴复,只要我凤翔上下团结一心,黄贼能奈我何?如若我等西结天雄,东联邓、许,北约河中,众志成城,黄贼坐在长安,犹如鱼鳖进瓮。如若再收复沙陀之兵为我所用,何愁长安不得兴复?”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热血沸腾,王启则按捺不住道:“大人您就吩咐吧,要我等怎么做?”

郑畋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众人连连点头。接着,郑畋又吩咐人备下水酒,带头刺破手指,血滴杯中,众人一一仿效,立誓云:如若背盟,天诛地灭。

次日巳时,郑畋摆下席宴,为黄巢的使臣饯行。使臣见到郑畋业已默许了赦令,便放宽了心。

就在前一日,这里还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却是箜篌声起,众人推杯换盏,宛若一家人。矮个子使臣大概得意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使命,回到长安就可以等待“大齐皇帝”的恩赏,于是不由得多喝了几杯。此刻他或许没有想到,一旁作陪的郑畋,正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使臣喝到兴头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端起酒碗冲郑畋走了过来。郑畋见时机已到,突然间左手猛地一拍桌子,顺手将右手中的一碗酒泼到那人的身上。

王启则早已等候在一旁,见主人发出信号,机警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等那矮个子回过神来,一剑直刺对方咽喉,刹那间结果了这个人的性命。

一下子,屋内惊慌声不断,人们一时愣住,谁也不敢轻易地离开自己的位置。随黄巢赦使而来的几个随行侍卫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一幕,慌忙放下酒杯,各自拔剑取刀。彭敬柔早有准备,一声“来人”,埋伏的孟图带领二十个亲信一拥而上杀入帐中,干净利落地几刀将几个侍卫劈倒在地。“监军,你闯下大祸了!你杀了大齐皇帝的赦使,咱们凤翔大祸临头了!”说话的是先前主张投降的凤翔尹。

郑畋早已经看不惯这个贪生怕死的狗官,他给王启则使了个眼色,启则悄悄绕到府尹身后,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剑刺穿府尹的背部。这下子,谁也不敢高声言语,都低下头,一面小声议论,一面偷眼看着郑畋。王启则将剑抽出,府尹应声倒地,接着,连步带着甲叶子哗哗作响,来到郑畋面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带血的宝剑递了上去:“末将向大人交命!”

郑畋威风凛凛地接过宝剑,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王将军请起!”说罢,将剑拿至案下,在使臣的身上蹭了蹭血迹,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对四下道:“数日前,本使得见天子!天子在临行时留下口谕,‘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今天,我杀了黄贼伪使,以是表我凤翔忠心。凤翔尹饱受皇恩,不思报国,惑乱军心,死有余辜。倘若谁有二心,下场与此人同!”

众将臣慌忙称是,表明决心。于是,郑畋又与在场所有人歃血为盟,然后吩咐下去完城堑,缮器械,训士卒,密约邻道合兵讨贼。不到一个月,收到郑畋信函的邻道纷纷许诺发兵,将会大军于凤翔,交付郑畋统领。然而郑畋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中原那支威名四海的忠武军协助,很难轻易收复长安。此时,忠武军节度使已经换成了周岌,监军依旧是杨复光。郑畋虽然对这个周岌并不了解,但他骨子里认为,像杨复光这样的宦官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想说服忠武军再反黄贼,只能从周岌身上下手。于是,他将一纸密信交给了孟图,让他连夜奔往河南道,劝说那已经投降了黄巢的忠武节度使周岌。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许州,大抵还是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度过的。

小寒过后,这里顿生变得死寂和与世隔绝。除了寒冷的天气,恐怕再没有什么比长安沦陷的消息更让人愤懑悲怆了。毕竟这不像丢失一两座城池那么简单!如今,民心所向不一,天下饥荒战乱依旧,各路兵马也屯峙观望着……难道,真的要改朝换代了?——杨复光望着鼓楼下送黄巢使臣前往传舍的节度使周岌,心中忐忑不安。

这屈辱的投诚协议,便在不经意间签订了。这宣告着治理许州境地的忠武军从此之后便要效命长安的大齐政权了。这两年,与起义军大小战斗打了近百场,虽然胜多负少,但毕竟折损了不少兵力。曾经威震中原的忠武军,如今只剩下散乱的数千人。王建、晋晖等人离开后,他依旧只能重用鹿晏弘、张造这两员悍将。他尽管也提拔过一些年轻将领,但毕竟缺乏作战经验,与如今锐不可当的大齐军队相比,还显得稚嫩。

杨复光最终选择了在鼓楼上目送这对得罪不起的官员。毕竟,监军不同于节度使,他身上肩负着一份更重要的使命,这份使命让这个宦臣想保持着一分对李唐的贞洁入土——尽管他也知道,这样的念头和举动,无非是自欺欺人、徒劳的一点安慰之术。他回想一生的仕途,也就是忠于李唐的一生,这一点他可以问心无愧。“监军,凤翔来人了。”鹿晏弘打断了杨复光的思索。“你说什么?哪里来人?”“回监军,凤翔。周大人已经差人安排下了。”“哦,还是原话,说我头疼,不去了。”杨复光一面答道,心里却犯了嘀咕:郑畋差人来许州做什么?劝降,长安赦使刚离去;勤王,许州去三川尚有关隘无数,从哪里说也轮不到忠武军,何况忠武的处境并不比凤翔好;如果是结盟以图兴复呢……不会!杨复光清楚,如果要是这样,那郑畋一定和黄巢翻了脸。在他看来,郑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这个胆量。虽然同是唐臣,但多年“南北之争”让杨复光打心眼儿里还是看不惯这些自恃清高的宰相们。

用罢晚饭,杨复光感觉心里闷得很,吩咐使女打水洗脚。正在此时,鹿晏弘又来到了他的住处,说节度使来人传话说周大人有请。复光起身,应声随后就到。

鹿晏弘小心地对杨复光咬了咬耳朵:“监军不可前往!恕晏弘斗胆,忠武军业已降贼,周公与监军难保心怀不一。倘若周公真心叛唐,则必然加害监军,您这么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杨复光点点头:“我也有所顾虑。然而事势如此,义不图全。倘若周将军当真叛降,我当舍生取义,以表忠诚!”说罢,便径自出到院落,往节度使府走去。来到府门,便有老管家出门相迎,将复光迎至院内。周岌一身便装打扮,着圆领青色长袍,外罩宽袖皂色葛衫,头戴幞头,足蹬软靴已经恭候在了影壁侧后:“监军病未痊愈,周某强求邀宴,先当令罪。”说罢拱手。“深夜叨扰将军一杯酒喝,还望不要吝啬啊。”巧妙的一句话,让这几日的尴尬化为轻松。周岌一面延请复光入室,一面道:“我这里倒是有不少酒,监军是尝黄酒还是果子酒呢?”说罢命人端出一坛红葡萄酒:“这是年初西域上好的果子酒,乃是上等葡萄酿制而成,今日特与监军一醉。”复光佯嗔道:“将军好是小气,一坛果子酿便要打发在下?”见周岌惑然,继而笑道:“我听说将军刚从剑南得到十坛上等的宫廷烧春……怎么,舍不得么?”周岌恍然,哈哈一笑,这才唤人取酒而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但见那桌上早已摆上丰盛佳肴:桌子中间几大盘鲜嫩的牛脯、羊脯、鹿脯散发出阵阵肉香,四周的拼盘上码放着骆驼蹄羹,以及毕罗饼、胡麻饼、返糕、水晶龙凤糕、玉露团等精致的点心……周岌指着一盘生鱼片对复光道:“这可是上等的鲈鱼,以上等的刀工制成,号曰丁子香淋脍。我也是刚得了会做这道佳肴的厨子,今日特地与监军同品美味。”

见到周岌如此大张旗鼓,复光心中更是疑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又不好多问,只有赔笑对饮。酒席间,两人只言吃食,不道时事。酒过三巡之后,杨复光自觉有几分翩然,斜眼四下偷望,猛地看见屏风之后有人影在晃动。他顿时明白:周岌果然想要加害自己,在屏风后面设下了埋伏,单等自己酒醉之后,便要下毒手。可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周岌对自己也是心生畏惧。想我复光虽然柔弱一宦臣,但毕竟戎马十载,曾驾驭忠武数万雄师。你周岌就是想要加害,也不敢妄然在我清醒的时候下手。此刻,他心里倒是坦然了起来,心想,今天无非就是个死,但就是死了也要弄个清楚,周岌隐而不言,不如我先发制人,探探他究竟作何打算。想罢,将手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伸手掏出一张丝绢,故意掩面涕泪。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周岌意料,忙问监军因何事伤心。复光也不理睬,索性放声大哭,哭声中悲苦辛酸尽然。周岌更是慌了神怡,连忙劝道:“我与监军共主忠武,情同兄弟。您经营忠武军十载,是我尊敬的兄长啊!兄长,您有什么为难伤心之处,尽管道来,周某愿意相助。”

杨复光这才止住哭声,抹泪言道:“将军认为,什么人能称之为大丈夫?”

周岌道:“顶天立地、响盈恩义,方能称之丈夫。”

杨复光顿时厉声道:“生于天地之间,能有今日荣华富贵,难道不拜天子所赐?眼下天子蒙难,坐享不助,何堪恩哉?你我多年与河中三川同朝称臣,今彼军举义,以图兴复,而我等贪图黄巢荣华、惧畏草贼兵戈,何堪义哉?既然如将军所说,大丈夫所感者乃是恩义二字,而规利害则非丈夫也!我杨复光区区阉臣,名节生死有何顾惜?可将军您自匹夫享公侯之贵,岂舍十八叶天子而北面臣贼,何恩义利害之可言乎?!”说罢,杨复光猛地站起身来,双目怒视着周岌。

周岌激动道:“周某人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见复光不解,便向屏风后面喊道:“孟将军,请出来吧。”说罢,但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人,丹凤眼炯炯中透出武将英气,一身紧身素色胡服,腰悬宝剑,来到厅堂施礼道:“见过二位大人。”

周岌引荐道:“这位将军姓孟名图,乃是凤翔节度使郑公帐前名将。”“可是曾会李国昌征讨庞勋的启则、孟图之孟将军?”“正是末将。”“原来是英雄啊!”

孟图道:“二位大人过誉了。末将此来是奉了我家郑公的差遣,特邀两位大人共谋收复长安大业的!”

复光惊疑道:“这么说来,郑公他已经——”“已经斩来使,以绝长安。如今,郑公受天子所差,会同诸道的英雄共兴我李唐王室。”

复光责备周岌道:“嗨!此等大事,你怎不早说!”

周岌惭愧道:“我是担心监军不与我等一心,这才——”“这才摆下这鸿门宴?”

三人笑过之后,又歃血为盟。

周岌又对孟图道:“孟将军,要兴复长安,势必当拿下荆襄。荆襄乃是长安屏障,地处要塞,攻守自如。可如今,贼将朱温重兵镇守,要靠我区区许州兴复唐室,实在勉为其难了。”

孟图问道:“大人,我听说忠武将士军镇许州诸县,威名广播河南,为何说是勉为其难?”

周岌叹道:“孟将军有所不知啊,我是担忧蔡州——蔡州是我的一块心病。秦刺史在那里握有重兵,叛我忠武,虎踞蔡州,如今也已降贼,怕是与我等不是一条心啊!”

杨复光早听说蔡州的秦宗权与周岌不和,而且这些年一直在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势力。最近又听说,就连王建、晋晖都投在了秦宗权的门下,于是他决然道:“将军,我与宗权还有数年交情,倘若将军信任,杨某愿为一行。”“壮哉!”孟图拾起桌上的酒盏,“孟图借周公之宴,壮监军一行!我大唐各州如能同结一心,还恐他区区黄贼?”孟图一席话,更是说得周岌热血沸腾。他当即传下话,命人连夜斩杀了黄巢的使节。次日清晨,杨复光打点好行囊,辞别了周岌和孟图,只身前往蔡州劝说秦宗权。

面对势如破竹的义军,就连高骈这样因为平定西南南诏叛乱而名声显赫的战将都闻风丧胆,更不用说胸无点墨、以残暴闻名的秦宗权了。然而,自从占据蔡州,秦宗权倒是听从了谋士的建议,在中原一带招兵买马、广聚才能之士,不到一年,他的麾下就聚集了一大群骁勇善战的将士。

王建一行人来到蔡州已经大半年了。这几个月,秦宗权待他们确实不错,还提拔王建为淮西军侯事。然而,时间一长,王建渐渐发现,秦宗权广招贤能并非以图报国,而是有着他自己的打算。这时的中原,已经被起义军的一次次冲击折磨得混乱不堪,许多州县早已经不听朝廷的号令。一些军将,只要手下有些武装,就可以趁着国家之乱而为所欲为。黄巢起兵前后,忠武军节度使更迭了几任,当工部尚书薛能走马上任不久,许州悍将周岌便起兵谋逆,杀了薛能一家。此时的唐廷早已经无力节制,只能默许周岌为新一任的忠武军节度使,这也是杨复光之所以害怕周岌谋害自己的原因。王建后来得知,秦宗权当上这个蔡州刺史的经过竟然和周岌惊人的相似,也是靠着兵变。在这个混乱的年月,这样的事情已不鲜见。王建一直等待着秦宗权能够借此机会全身心投入到镇压起义军的战斗中。这几年的南北征战,他渐渐预感到,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在将来获得朝廷正式的封赏。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念想变得越发不切实际。他亲眼见到黄巢率领的起义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潼关天险,攻占国都长安……他期盼着秦宗权能够此时发兵勤王,然而事实却与之相反:黄巢的伪使一到,秦宗权立刻向远在大明宫的新主人——大齐皇帝称臣。

就在王建心灰意冷,认为大唐可能真的会灭亡时,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消息骤然传来:杨复光到蔡州了!王建与杨复光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他能够分明地感觉到这个宦官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李唐王室的忠诚——这种忠臣甚至近乎于执著!他马上意识到,杨复光很有可能是来说服秦宗权反齐保唐的!无论秦宗权是否会答应,倘若能够重新回到忠武军,那必然可以参与到新一轮的决战中——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么?但他一想到当初违反军令,私自出逃,又觉得就是回去了也无颜号令将士。“姐夫——”王建正想着,周德权忽然走入他的房内,一声亲切的称呼让他觉得温暖。与周氏成婚后,王建将德权的小外甥改名为王宗范,一家人从许州迁到蔡州,日子虽然过得平静,但却很是温暖。“姐夫,杨监军到蔡州了!”“我已经听说了……”“那要趁早拜会他,好重回许州啊!”

王建摇摇头。“这是为何?”周德权的眼里充满着疑惑,“你不是朝思暮想要回去吗?回到师泰大哥他们身边去!”“你说,我还回得去吗?监军还会收留我吗?”“姐夫,我看杨监军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当初事出有因,是晋大哥急着奔丧,我想监军和忠武将士们要知道了其中的原委,不会怪你们不辞而别的。况且,眼下是非常时期,不能以常理而论。姐夫你想,长安陷入贼军之手,身为中原的铁军,忠武军必然会肩负起勤王的重任。监军此来,定然想扩充力量,倘若你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他一定会既往不咎,重用你的!”

王建觉得周德权分析得有道理。要是留在蔡州,一不能报国、二不能赎过,而且随着秦宗权野心的膨胀很可能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这是他不愿的。“姐夫,我刚才打听过了,杨监军已经和秦刺史见过了面,刺史答应明日召集众将商议勤王大计!”“好!”王建猛然站起身来,“德权,我想明白了,不管监军和忠武的弟兄们怎么看我,明天我一定要请命回去!”

伴随着初升的红日,蔡州刺史衙门前的虎皮大鼓被有节奏地敲响,声音远去,震撼着宁静的县城。

杨复光的突然到来让秦宗权有些意外。虽然他并不情愿,可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这位在中原一带享有崇高威望的忠武军监军。更何况,杨复光的身后是郑畋,郑畋的身后是当朝的天子。眼下蔡州明着是降了大齐,可倘若果真要与李唐决裂,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恐怕都不会答应的——想到这里,秦宗权索性给足杨复光这个面子,传令震鼓聚将。

杨复光被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侧眼望去,大堂之内,两列武将五十余人分立,个个盔甲整齐,气宇轩昂。他起身掸了掸长袍,面带坚毅和严肃对众将道:“各位将军,天子幸蜀,授凤翔郑公节度各道专权。我奉郑公所托、忠武周公所差,前来秦将军帐下,共商兴国灭贼大计。黄贼叛乱,得势一时,却定难长久居安。今值国家用人大计,蔡州兵精粮足,理应为天下表率,共兴李唐……”

秦宗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唯恐复光继续说下去,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打算便更加暴露无遗。他忙打断了杨复光,对众人道:“杨军使所言,正乃我秦某人所虑。不日前,迫于势单力孤,我蔡州伪降,是出于无奈。现而今得遇军使前来,给予我蔡州将士报国契机。何人愿随军使征讨长安,建立功业?”

秦宗权一句话,让王建眼前一亮,于是第一个站出来:“末将不才,愿与军使收复长安。”他抬起头,正好与复光的目光交会在一起。他看见,监军眼里饱含着期盼和赞许。那一刻,他心里顿时释然,心里道:或许我真是想多了。德权说的是对的,眼下监军确实需要帮助,或者说,眼下皇上需要帮助!此时,他脑海里不自觉地闪现出之前与起义军交手的种种波澜壮阔的场景。他无法否认,黄巢、柴存、尚让这些人都是乱世豪杰。而他自幼出身贫苦的农家、有着和王仙芝相同的贩盐经历,自然也明白这些起义军为什么要谋反。然而,他最终选择了投身忠武,与这些穷苦将士为敌——是偶然呢,还是必然……王建不愿继续想下去,多年江湖行走的道义在他心中埋下了“良将不事二主”的种子,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杨复光效忠李唐王朝……8

难得没有战事,又逢一个晴天,仰望无际的蓝天,仿佛穹隆一般宽广,沐浴着微微拂过的春风,一种鲜有的畅快充盈全身。王建深深呼吸了一口暂时没有硝烟的空气,自言自语道:要是不打仗了,躺在地上看着蓝天,会是另一种幸福!可他马上又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念想,毕竟这只是大战来临前的片刻轻松,他预感就在几天后,便很可能和黄巢的主力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

秦宗权将一支精锐交给了亲信王淑,这支精锐的副将正巧是当年在许州大狱救过他的韩建、李简二人。本来,王建亦可在军中有一席显赫的位置,但他一定要回到忠武旧部,回到杨复光麾下任职。见王建执意如此,晋晖、周德权自然相随。杨复光或许被这几员旧将的执著所打动,让王建、晋晖二人依旧带领各自的旧部。

自打王建回来,张劼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跟在八哥身边,生怕两人再分开。张劼从前家住王建邻村,小时候本也不务正业,打家劫舍什么事都干过。一次因偷了一家大户,被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正巧被王建碰上,便将所带余钱换了张劼一命。再后来,张劼老父过世,也是王建借钱来帮他替父下葬。从此,张劼对王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跟随八哥行走江湖。

此时,杨复光将一队忠武军精锐和王淑率领的蔡州军屯在许州西南,等候和南阳守军的一场恶战。军中,四处是整齐的军帐,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修缮兵器,或习练身体。王建引着张劼穿梭其间,不时遇到熟悉的旧部给自己打着招呼。不远处,一个很年轻的士兵背靠木寨席地而坐,正擦拭着军刀。王建止步于他身前,问:“兵刃还锋利吧?”

士兵忙站起身来:“回军侯,杀个把贼寇足够了!”“善使什么兵器?”“刀!”士兵将手中的军刀双手递给王建。出手的一瞬间,王建看见他右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砍痕。便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愈合的伤口,问:“还疼吗?”

士兵咧嘴一笑:“这算个啥,打仗哪有不伤皮肉的!”王建猛然觉察到什么,对士兵道:“把衣服解开。”“这……”士兵一面后退一面遮掩,“我不热!”王建上前一步,猛地扯开士兵的衣襟——顿时,数十个刀疤赫然映入他眼帘。王建一惊:眼前这人十足是个不要命的主!身上有刀疤的士兵不在少数,可这人刀刀伤在胸口上,可见肉搏战时从来都是迎着上。这毕竟是他的将士,他的弟兄啊!王建有些心疼地问:“你不用盾吗?”

士兵摇摇头:“上阵就是杀敌的,有那玩意儿碍手碍脚的。”

一旁的张劼哈哈一笑:“好!是条汉子,和俺老张一个性子!”

王建拍拍士兵的肩膀,转身向别处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看见那个士兵还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不由问:“你叫个啥?”“华洪。”“华洪……”王建一边重复着,一边点头,“我记住你了!好好干!”

王建、张劼继续前行。绕过一群军寨,见得一群兵士围了个层里层外,层里传来叫好之声。王建拨开外层人群,见最里面有两个小卒正在擎腕。时令业已开春,乍暖还寒,而这两人,都解衣系腰、赤膊挥汗。当中一块石板,两人南北向蹲跪,互执手腕。北侧的汉子,力胜一筹,僵持之后,便得了胜利。见此,王建欣慰喝道:“好气力!”得胜的汉子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衣襟,倒也不畏王建:“王军侯也别站着说话,可敢与我较上一劲?”王建打量汉子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胸口稀疏的汗毛分乍两侧,往上看,唇上一道微须,面孔显得稚嫩,不过二十岁的娃娃。王建问:“你叫啥,多大年岁?”

那人一拍胸脯:“俺爹姓李,爹妈早死,有姓有名!这翻了年就二十了。”

一侧另一个矮个子抢话道:“俺们都叫他李吒吒。”

王建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又叫啥?”

矮个继续道:兄弟们都叫我罗蛮子。”

李吒吒朝罗蛮子喝道:“人家军侯管你我名姓用,尽挑没用的说。”又转向王建,“军侯敢否与俺比比力气?”“好!”王建答应道,接着解下外袍。“军侯小心着凉哦!”一侧一个老兵关切道。

王建遂挽起袖子,说声:“这怕啥,想当年武当求艺,冰里头都睡过,这屁冷的天气,不碍的!”一句话说得四周军兵笑着称喝。

王建与李吒吒对跪下来,腕上手,罗蛮子喊一声“走!”李吒吒抢着压下腕子,王建心里道:“真有点儿虎劲。”于是,单臂较上了力。两人僵持一阵,王建一个发力,便将李吒吒的右手压在了石板上。

王建的英勇气势赢得了士兵的喝彩,四下一阵嘲笑抛给了李吒吒。罗蛮子打趣道:“吒吒,看你平日嚣张,弟兄们也治不了你,今回王军侯可是替大家教训你了!”李吒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解下腰间的衣衫,披在身上:“你那屁点儿气力算个,又不是你赢了,瞎咋呼什么!”见围观的弟兄都哈哈乐了,又给王建一抱拳:“平日子里见军侯杀仗都冲到前面,俺以为不过是舞刀漂亮,今天算是知道了,爷是有真气力的!”说罢一拍胸脯,“俺李吒吒服了!”王建见是个爽朗的人,看到他的肩头、肋下也有两道刀痕,知道这也是个拼命三郎,便问:“你现在军中任什么差事?”“一个什长,什里面也都是自家从前的弟兄。”说着将那件破了几个口的衫子胡乱掩在身上。

见此情景,王建想到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穷苦出身,这些年没少打仗,没少吃苦,便有些心酸。于是,解下身上的裘皮坎肩,也不顾李吒吒的推阻,硬是披在了这小卒身上,又语重心长道:“过不多久,便要与那朱温有场恶仗,”又环视四下,见聚在这里的兵士已经有了百余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弟兄们一要勤练,二也要顾及自己的寒暖。等收复荆襄、拿回长安,皇帝老爷子亏不了咱们。”

李吒吒听得热血沸腾:“爷您放心,俺们都是不怕死的,上了战场,不给爷丢脸!”四下应和。王建这才带着张劼接着巡视。

又走出一百步,王建忽然见到一个小校模样的人朝自己走来。那人离自己约有三十步忽又停了下来,见到王建,先是一惊,接着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地喊了声:“爹——”

王建一愣,上前扶起这员校官:“快快请起!”这人依旧跪着,还一把抱住王建双腿哭道:“爹当真认不得儿啦,我是甘三儿啊!甘三儿啊!”说罢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三儿?”王建顿时惊喜,抱起那人的脸庞,看了又看,“真是我儿宗佶!两年多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王宗佶喜极而泣:“这两年多……儿想爹爹……想得好苦!”

张劼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八哥,闹了半天王军校是你的义子啊!敢情你一走,他便领了咱们这支队伍,要说起来,现在还管着俺老张呢!”“好小子,真没想到,你都管上你叔叔了!走,跟我回去见你娘。”说着,拉着宗佶便往自己的军帐走去。张劼原地站着,看见父子重逢的场景,乐得合不上嘴,好长时间,才小跑着撵着王建父子而去。

王建一撩帘巾进入内帐,拉着宗佶引到夫人周氏身前:“宗佶,这便是你娘。”宗佶二话不说,跪倒咚咚咚地给周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周氏惑然:“这……”“夫人,这便是我多次提起的,我在江西收养的义子——王宗佶。”说着,又叫过王宗范,“宗范,快来见过你哥哥!”

周氏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听你爹提起你好多次了,今儿个咱们才算见过。这往后便是一家子,用不着见外。要是衣服脏了破了啥的,就拿给为娘缝补……”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宗佶心里酸酸的。从打沿途乞讨至今,第一次听到这样贴心的话,第一次感觉到有家的温暖。“八哥——”帐外一声急促的呼唤,把王建从片刻的温馨中拉回到紧迫的现实里。一打帘子,晋晖迈步进来,“监军找咱们,说有要事相商。”“走!”王建从夫人手中接过一件御寒的风衣,便随着晋晖快步朝杨复光的大帐走去。“监军说是何事?”“没说。不过我估计和攻南阳有关。”“王淑压着蔡州军十天不出兵,单靠咱们这半只残军去了南阳也是送死!”“所以我想监军大概是忧虑蔡州军的情势。”

两人说着来到杨复光的中军大帐。“参见监军!”“光远、光图,快快请坐。”杨复光显得很是热情。

杨复光站起身来,向左右挥挥手,几个随从退下帐去,只将三个人留在了大帐。杨复光也坐了下来,故作一声叹息,颦眉不语。

晋晖与王建交换了一下眼神,晋晖道:“监军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二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复光低眉点点头,回忆道:“周将军在许州兵变后,我本不愿再回去。可三月三日,黄巢遣大将朱温攻我邓州,赵戒被生擒而去。我带领残军败将死里逃生,无奈只能依附许州。两个月过去,邓州之败仍历历在目。邓州不下,长安不得进,旧仇不能报,我杨复光颜面何存?好在近日幸得蔡州精兵援助,历杀数战,尚有近万兵卒,诸将枕戈待旦,下南阳、收邓州只在朝夕,可……可如果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我岂能甘心啊!”

王建听出杨复光确是对王淑按兵不动心生抱怨,却故意道:“监军只消一声令下,我王建手擎赫雷刀愿为先锋,如何说是功亏一篑?”“要攻南阳,没有蔡州精锐不行!蔡州主将乃是王淑,他不发令,我岂可号令三军?”“他因何不发令?”晋晖问。“非是一心!”

晋晖冷笑一声:“王淑乃是鼠辈,秦公素有野心,明着援许州精兵,只怕他惦记着让王淑将这一队人马拉回蔡州呢!”

王建将拳头攥得嘎吱作响:“监军一心收复南阳、邓州,这并不难。我也看出王淑与咱们不是一心,这个人早晚要除掉。”

晋晖道:“监军索性一句话,我提刀割了他人头献于麾下!”

复光道:“倘若能使其发兵,便是上策。至于擒杀,那倒未必,何况他身边韩、李二将,我看非是等闲之辈,皆被王淑委以重任,他二人岂可听任我等差遣。”“韩佐时、李大郎都曾是救过我的恩人。我估计他们不会和王淑全然一心。”王建稍稍想了想,压低嗓门对复光道,“我看不如快刀斩乱麻,如此这般……做得干净了,他二人自然无话可说。”“好!”杨复光精神为之一振,“就依光图所言,明早卯时击鼓点兵,辰时升帐,一切按计行事。”说着,又叮嘱王建一番,“切记谨慎!”“监军放心,王建但辱使命,提头来见!”

急促的军鼓声划破了宁静的夜。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军帐的将士在黑夜中熟练地穿衣、集结。鼓声惊醒了沉睡的乌鸦和归巢的夜枭,也催得人心紧张起来。声音在广阔的山野中四散开去,一直传到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一直到三军将士集结完毕,东边的天际才现出一抹淡青色的柔弱光亮。

王淑忐忑地赶往中军大帐。其实,他本就有些畏忌朱温的锋芒,加上一路之上,虽然闯关无数,然而部将也折损千余,想到临行之前秦宗权的嘱托,他只有选择按兵不发。杨复光清晨击鼓聚将,让他甚加不安,心咚咚直跳,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一进大帐,便见杨复光盔甲整齐地立于当中,两侧是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二十多名忠武军的中、高级将领。“王将军请上座!”杨复光对王淑抱拳行礼。“杨监军请!”王淑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遂与杨复光并排坐在大帐当中。“不知杨监军清晨扫鼓,所为何事?”“实不相瞒,只为南阳一战部署。”杨复光开门见山,“王将军与杨某会兵屯驻南阳城东已逾十日,已到攻城之秋,但求一战得胜,乘胜追击收复邓州。”

王淑心想,杨复光果然是催促自己发兵的。他咬咬嘴唇,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杨监军不必着急嘛,但坐时日,再作打算……”不等他说完,王宗佶猛然插话道:“如此等下去,如等死何异?”

王淑见宗佶站列在末席,心生藐视,一拍公案呵斥道:“你是何人,大帐之内岂有你说话的份?”

王建连忙道:“此乃我犬子,恕管教不严,冲撞将军。”转身呵斥宗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宗佶怒视王建一眼,径自来到王淑面前:“十军将士整装待发,你身为主将按兵不动、贻误军机,岂配统帅三军?”说罢,举拳便向王淑。

王建见时机已到,向张劼使了个眼色,张劼一面怒斥宗佶无礼,一面也冲到两人近前,王淑见有了救兵,连忙喊道:“张劼将军,与我将这人拿下。”张劼也不出声,上前一把扭住王淑的双手,将主将的头摁在了桌案之上。帐内王淑的亲随没有想到变故会这么快,一时间谁也没有了主意,而王淑一面呵斥王建一面向帐外呼喊来人。

听到呼喊声,埋伏在帐外的李师泰带领五十个弟兄一拥而进,不等帐内反应过来,一把把雪亮的钢刀便架在了王淑二十个亲随的肩头。李师泰亲自上前,将王淑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王淑呼喊斥责:“杨复光,你个阉驴!你以为串通王建便可夺我兵权么,我蔡州奉国军将士岂可任人宰割!”话音方毕,只见晋晖带人进入中军,向王淑施礼道:“末将晋晖,代奉国军将士,肯请将军发兵!”

王淑顿时冷汗直冒,他恍然明白,自己随行的卫队早已被晋晖擒拿倒戈。

眼前的一切快得让韩建、李简都没有回过神来。韩建刚想张口,就见张劼举刀将王淑的人头割下。顿时,鲜血喷出,数秒不绝,直溅得张劼、李师泰浑身染红。王淑的人头在地下滚了两圈,停在了韩建的脚下。韩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再有半分说辞。

见王淑已死,杨复光长出一口气,这才居中面南而立,高声宣布:“王淑统领蔡州援军,畏惧不行,贻误战机,难为三军表率!近日商议军机,竟有降敌之语,此种言行,实为叛逆,我杨复光上怀天子之望,下负将士之托,今日诛此叛臣,以令三军!如若今后有言退兵降贼者,与王淑同!”

王建、晋晖带领众许州籍弟兄跪倒表率:“我等愿听监军调遣,万死不辞!”

韩建和李简相互对视一番,只能随同跪了下来:“末将也愿听监军调遣。”“好!”杨复光一手扶剑一手扶在桌案上尚未凝固的鲜血中,“众位将军都是久经沙场的忠臣、能将!杨某人无能,难以调度三军。今日将所余兵马分理,交由各位将军节度统领,倘若诸位心中有我大唐,顾念天下苍生,便随我杀入长安,做个勤王护驾的功臣!”“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帐内帐外齐声呼喊。

经过一场内讧,杨复光终于夺取了兵权,他将精锐的八千兵马分属给八员都头统帅。前忠武大将鹿晏弘和张造当仁不让成为八都之一;起家蔡州、将门出身的韩建也顺理成章接管了王淑的亲兵;此外,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人也得到提拔。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王淑的副将李简竟不在八都之列,而是列于王建麾下任职。

离开郑畋后,大唐的禁军卫队护卫天子继续朝着兴元府的方向缓缓行进。“军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朕腹中饥饿,连这马也没精打采的……”李儇趴在马背上,显得有气无力。从大唐帝国的天子,猛然逃亡出他的国都,李儇心中多少有些怨愤乃至厌恶田令孜——这个在他童年大权独揽的宦官。他不想继续称呼这个人为“阿父”,此时此刻,他忽然异常想念郑畋。

田令孜徒步牵着马。就在前一天,因为缺少粮草,连同他坐骑在内的十匹马已被斩杀充饥。他举目四望,郁郁地叹气:“我的好皇上,这四下都是荒野,哪里有吃食啊?”“人困马乏,怎能再行?你传令卫军歇息片刻吧。”“好吧。”待禁军行到路边一排杨树下,田令孜一挥手,传令就地休整,又搀扶李儇下了马。天阴冷阴冷的,头顶上乌云密布。令孜摸摸干粮袋中,还剩三片酥饼残片,递到李儇面前。李儇看了一眼,摇摇头:“远水不解近渴,你分给朕的兄弟们吃吧。”

田令孜顿时变了颜色,瞅了眼远处树下衣衫不整的几个王爷,哼道:“这几个王爷,养尊处优惯了,现在净添麻烦!把饼给他们,倒不如分给卫士呢!”一句话,直捅李儇的心窝。想到一个太监居然放肆到如此地步,不由辛酸。

寿王李杰背靠大树坐着,连日的奔波,已经让他退去了身上所有的娇气。他并不畏惧继续赶路,只是肚子一直咕咕作响。“要是有忠臣在,一定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点儿吃的。难道大唐没有忠臣了么?”在小王爷心中,朴质地期盼着忠臣的到来。“皇上——皇上——”李儇正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中听见有人远远地呼唤自己,似乎就是在梦境中,就像在金銮宝座上享受臣下山呼万岁一般。那呼喊之声,由远而近,变得似乎真真切切。“难道朕饿迷糊了么?”“皇上,你看,远处有人来了。”这一回,耳边真切地传来田令孜的声音。李儇缓缓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匹马引着一队满载货物的骡队朝自己这边聚来。马上一人,一身苍色官服,远远地便翻身下马,伏倒近前:“微臣参见皇上!”

李儇上下打量着这个官员:“朕,好像从未见过你。”“微臣是汉阴县县令李康,知道皇上正在危难之中,特来奉献粮草。”

李儇和田令孜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什么?献粮草?你可真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要重重赏你!”

李康叩谢之后,接过随行人递来的一盘羊脯,亲自捧到李儇近前。李儇用手拿起一块,放在嘴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食,回味良久。对李康道:“爱卿,你护送朕去兴元吧,到时朕重重封赏你!”

李康脸色忽变,吞吞吐吐道:“这……微臣体弱多病,怕难堪护驾重任……”“罢了!”李儇脸一沉,心想:都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若非誓死忠于朕的贤良,怎会甘于随朕艰辛跋涉、吃这趟苦。看来,这人非是忠臣良将,仅是想博朕封赏而已。“李康,你如实回答朕,凭你区区县令,怎可得知朕的行踪,又如何会想到在此时此地前来献粮?”

李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如实回道:“微臣不敢隐瞒。微臣乃一个下县小吏,哪能神机妙算,又岂敢擅作主张。是张禹川向我献策。他说皇上仓促一行,必然会遇到难处,让我前来西岔河迎驾。微臣这才千里迢迢赶来……真巧,还真遇到了皇上!”

李儇自言自语道:“这张禹川是个奇才啊!军容,你可知此人是何出身?”“老奴略知一二。此人本名张浚,字禹川,乃是河间县人。曾因喜好空谈而为友人疏远,于是他隐姓埋名,在金凤山钻研鬼谷子一类的纵横之术。早在乾符年间,是枢密使杨复恭将他召入朝中,提拔为太常博士,后来又升任度支员外郎。去年秋冬时节,称病回了商州……”“哦,原来如此。”李儇心中感慨,田令孜虽然大权独揽,竟然难为他记得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又对李康道:“既然你有病在身,便不必护驾。回去传朕口谕,命张浚速往兴元见朕!”“是是……”李康留下粮草,带着骡队回去了。得了暂时给养后,队伍继续往兴元而去。

茫茫秦岭大山!一队仪卫不整的卫队在崇山峻岭之中缓缓地移动着。早在李康见驾之前,就只有皇上和皇妃们骑着马。李康将自己的马留给了田令孜,而福、泽、穆、寿四位王爷只能同禁军一起徒步而行。翻过一座山,便是著名的入蜀栈道。陡峭的绝壁上开凿着一个个方孔,一排排枕木被铁链勾连着,负着一块块木板架起了延绵不绝的长龙。有道是“天梯石栈相勾连”,万仞绝壁竟也能成就人马通途。这支疲惫的队伍,散乱地行进在栈道上,曲曲弯弯、稀稀松松前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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