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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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世试读：
1 立虹为记
正如参孙保持着对非利士人的警惕那样，孙参躲开田思萱，一猛子扎入水下。
抬头看看，田思萱还在他的前上方，臂划脚蹬，优雅前行。这位已经做了半年董事长秘书的靓女，今天一直使用蛙泳姿势。这姿势，孙参在海晏游泳馆见识过，曾让他浑身酥软。刚才在水面上，那两条羊脂玉一般的腿在他面前蹬动，被蓝色短裤裹紧的圆润屁股在水面上一隐一现，让他目迷神醉、心跳过速。他很想追上去，与她并肩前游，甚至想将她裹挟到腋下，让她像章鱼一样纠缠着他，吸附着他。他与她载沉载浮，且亲昵且前行，不管身后几十名部下看没看见。
你可别学参孙。
他心中闪出一条警示。这警示，是他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为自己设定的。那时他刚刚摆脱一个白人青年的枪口，想回国干出一番事业，在海晏市扬名立万。《圣经》里讲，大力士参孙有上帝所赐的超人力量，可以徒手击杀雄狮，可以用一块驴腮骨击杀一千个敌人，但他的最大弱点是喜欢女色，最后毁在了敌方女子大利拉手中。教训深刻，前车可鉴。
田思萱虽然不是来自敌对民族，但她父亲是孙参念高中时的老师，是他讨厌的一个人。他不想将那个动不动就想教训人的老头认作岳父。他也不想学那些精虫上脑的俗气老板，和女秘书不清不白，最后难以摆脱，招致麻烦。
于是，他一猛子扎入水下，找姐姐去了。
多年来，他无数次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姐姐的思念：潜入海中，潜到深处，让自己在窒息时的幻觉中看到姐姐。
现在，他用两只大手拨着海水，下潜，再下潜。他佩戴的铂金十字架，一次次随着水流轻轻敲击他的胸脯。他大睁着眼睛，看到海水从明亮变得昏暗。尽管窒息感越来越重，他却坚持不让自己浮上去，直到眼前迸出一颗颗金星。
金星闪烁，金星飞扬。在闪烁而飞扬着的大片金星中，姐姐出现了……先是九岁的小姐姐，一边游一边搓洗着身体上的污垢。那时她和母亲、弟弟经常在海晏城捡垃圾，如果是在夏天，就经常和弟弟来海里洗一洗。姐姐只有一身衣服，洗澡时只好脱光，洗完了再把那身又臭又旧的衣服穿上。再是十二岁的姐姐，乳房刚刚发育，胸前像有两颗跳棋棋子儿。后来，棋子儿渐渐变大，变成两只桃子，姐姐却被垃圾埋在海底，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八岁……
昏暗中，星光里，姐姐在他前面来来回回，意在展示她那苗条的身体，两只桃子在她胸前格外显眼。他想靠近姐姐，却无法实现。姐姐总是在他前面，不远不近。最后，他眼前金花纷飞，乱麻似的缠紧他的气管，姐姐却向海面游去了。他追着姐姐，从深处到浅处，从昏暗到明亮。最后，姐姐匿形，不知去向，只留下他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喘气。
他想，这是姐姐的灵魂在引导着我，不让我在水下憋死。这种情景，与以前的无数次潜游大同小异。“姐姐的身子好不好？”“好。”“你以后找媳妇，就得要这样的身子。”“嗯。”“一头老母猪就把你迷住了，羞不羞呀？”
“……”“姐姐还求你一件事。”“什么事？”“别做垃圾人，做人上人。”
……
孙参仰面看着蓝天白云，回味刚才的幻觉，耳边传来了二十多年前姐姐和他的对话。
这些年来，孙参无数次地想，姐姐对我来说，就是圣母，就是菩萨。
此刻，他忽然想到，在即将建起的彩虹广场上，应该有姐姐的一尊塑像。
孙参转过脸，打量东边海面上的那一弯彩虹。它规模不大，但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不少。那是他安排手下人刚刚造成的。一架高出水面仅有两三米的钢质平台上，几百个喷嘴同时喷出水柱，造出水雾，夕阳照在上面，便映现了一弯七色巨龙。
他决定，将姐姐的塑像安放在彩虹升起的地方，让姐姐看到建成的彩虹广场，看到她弟弟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上人。
现在，他离那弯彩虹还有三四百米，海面上浮现着四五个人头。那是田思萱和集团副总经理窦峥、公关部副部长康磊等人。下水之前，田思萱当着众人的面向他求情，说她的大姨妈来了，瞅他的眼神里满是乞求之意。但他没吭声。在这个时刻，他作为董事长不能心软，要显示出铁的意志、钢的威严。他没想到，田思萱下水后，竟然施展她的游泳特长，很快领先。看着她那时隐时现的脑袋与屁股，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内疚与疼惜。“董事长，刚才看不见你了，把我吓了一跳！你潜水的时间好长呀！”
砼厂厂长罗大壮游到他的跟前，一张粗糙的黑脸上满是担忧。“没事。继续游吧。”
听他这么说，罗大壮挥动双臂，追赶田思萱等人去了。
孙参转过身，双脚踩水向后面打量。他看见，被夕阳照耀出粼粼波光的海面上，浮动着几十个人头，而在最后面的救生艇上，已有十来个人蹲在上面。这些人，或是不会游泳，或是游到中途难以为继。“窝囊废！”
孙参骂出口来。
今天这次下海泅渡，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下午4点，他将手下六十名金领、白领带到第十浴场，亲手启动人造喷泉的开关，让海面上生出一道彩虹，而后命令大家游向那里。彩虹广场楼盘，要填海造地3600亩，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增添2.4公里海岸线。今天，他要让大家从现在的海岸游到未来的海岸，让员工们对这个宏伟规划增加感性认识，也借此考验员工意志，鼓舞团队士气。彩虹离岸1200米远，孙参要求，必须人人下水，哪怕游两步就上救生艇。
现在，整个团队已过泅渡半程。孙参认为自己应该率先垂范，便奋勇发力，很快超越了罗大壮，来到了田思萱身后。他想向田思萱表示慰问，但瞥见那个一下下露出水面的圆润屁股，想到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戒律，又打消了主意。
他一声不吭，从田思萱左侧游向前去。
田思萱感受着孙参卷起的波浪，从水中仰起脸，看着他的背影猛吐一口气：“扑！”
孙参继续发力，将窦峥和康磊也甩到了后面。康磊边游边喊：“董事长，你跟菲尔普斯有一拼！”
孙参回头瞪眼：“不许拍马屁！”
尽管不许拍，但被拍的感觉还是蛮好。孙参想，我在游泳馆可能拼不过菲尔普斯，可是在这海里，他不一定能拼过我。大海不是泳池，有浪，有涌，还有暗流。我从七岁起就在海里扑腾，经验丰富。
孙参展臂前游，一会儿就游到人造喷泉。他抓住扶梯爬上去，站到了钢质平台上面。这里，上百个喷嘴在哧哧喷水，水柱到了半空又化作水滴哗哗落下，水声震耳，水雾迷蒙。
孙参伸舌接水，尝到了咸苦滋味。他仰面看看，水滴乱飞，不见彩虹。但他知道，在西面的水中和岸边，是能看见的。
平台正中，应是虹弧中心。身材高大、肌肉丰满的他，走到那里高举双臂，向下属示意，向站在海边观看彩虹的人群示意，向挂在海晏市上方为他制造彩虹的夕阳示意。“Samson（参孙）！”孙参听见，尚在游泳的田思萱尖叫了一声。“大力士！”“大力士！”他的其他下属，不管是在水里还是在救生艇上，也满怀激情向他呼喊。
听到这些，孙参全身充满力量，仿佛参孙附体。他多次想，按照东方人的理念，生命是有轮回的，那么，参孙摇动神庙中的两根支柱与敌人同归于尽，他那不屈的灵魂大概会投胎转世，几千年里来世上走了无数遭之后，可能会在1973年的春天来到中国山东省海晏市临海区孙家疃村，进入农妇王兰叶的子宫，让一个男孩在当年的腊月初九呱呱落地。是的，他一生下来就像个大力士。母亲说，他吃奶时，因为奶水不足，哭着蹬腿，将裹他的小被子蹬破多处。他六岁那年跟着母亲去城里捡破烂，把人家扔掉的一口三十多斤重的瓷缸背在身上，走了二十多里，翻过老姆山，完完好好地放在自己院中。母亲用这缸腌咸鱼，至今还在，成为她向人夸耀儿子的一件物证。他念完初中去捡破烂，在葫芦湾垃圾场靠着力气打斗，成为赫赫有名的小霸王……
不过，孙参首次被人称作“Samson”，是在美国洛杉矶留学的时候。
像多数留学生一样，为了融入当地生活，感受美国人文氛围，他也寄宿在大学附近的一户人家。在那个用花草做围墙的独栋住宅里，他以每月六百美元的租金换取了一个房间的居住权。孙参至今记得，他的后窗外是一棵枇杷树，每年秋天一树白花，第二年春天则是一树黄果。
房东太太叫伊顿，胸大腰粗，深爱着一条名叫波比的白毛博美犬。伊顿太太多次向他悄悄说，她爱波比甚于爱她的女儿，因为女儿太让她失望。女儿是6月出生，伊顿叫她穆丽儿（Muriel）——六月天使。洛杉矶在西班牙语中是“天使之城”的意思，那么，她生下的女孩应该是天使。但是，女儿长大后却越来越不像天使，反叛、任性，简直就是个小魔鬼了。伊顿太太经常买《麦考尔》杂志给女儿，因为这本杂志保守，推崇婚前守贞。女儿却从来不看，不但不看，还往家中带《花花公子》。那本鼓吹性解放的杂志，被伊顿太太视为撒旦的魔影，一旦发现必定将其撕碎。而在孙参看来，比他小两岁的穆丽儿金发碧眼，长相漂亮，看上去真是个天使。她那反叛的个性，也让孙参觉得魅力无穷。
有一天，伊顿太太出门回来，刚停下车子，突然听到波比惨叫。下车一看，原来波比被车子的左前轮压住，她趴在波比面前不知所措，哇哇大哭。孙参从屋里蹿出来，两手扳住车头猛地掀起，让波比脱身逃出。看见波比只伤了一条腿，保住了小命，伊顿太太起身抱住孙参亲了又亲，说他是来自中国的Samson。她还认真地说：“参，我要好好感谢你。我家里所有的东西，只要你喜欢，你都可以拿走。”孙参当时想，我想要你的女儿，你能答应吗？
因为孙参救过波比，伊顿太太对孙参更加喜欢，过了几天她与女儿出游，将孙参也带上了。他们去看了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又去犹他州奥格登地区参观太平洋铁路博物馆。在那里，他们欣赏了1869年这条铁路完工、在东西两段铁路的接合处砸下金钉子的情景再现：两辆火车从东西方向分别开来，两帮演员扮演双方领导，热烈拥抱，握手言欢。一位穿着很绅士的老领导讲话，讲修建这条铁路的艰难，尤其是中国人和爱尔兰人，做出了重大牺牲。他提议，全场起立，为他们默哀。默哀毕，一位牧师站出来讲，上帝保佑美利坚，经济从此融合，西部移民加快，东部向西部运输工业产品，两大洋从此连通云云。接着，扮演州长斯坦福的演员讲一番话，抡起纯银的大锤，将一颗纯金的钉子砸进铁轨。在演出过程中，还有一位金发女郎扮演当年的电报员，坐在一边不停地敲击键盘，将现场情景向全美国播报。看完演出，大家进入博物馆参观，在玻璃柜里见到了几颗金钉子复制品。金钉子上面都刻有一句话：“愿上帝如同这条铁路连接两个海洋一般，保佑我们国家的统一。”
那次出游，穆丽儿对他并不热情。她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并且随着歌手小声哼唱。晚上找个旅馆住下，穆丽儿都要去酒吧喝酒，一个人去，两个人回来，住在她隔壁的孙参能听得见她与男人的欢叫。孙参刚来美国时，跟一个中国女留学生有过一段情缘，但那姑娘遇上一个俄罗斯的富二代，斩钉截铁地与孙参分手，孙参从此再没碰过女人。正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对美丽而性感的房东女儿不可能不闷骚，听见她与别的男人鬼混不可能不生气。欲火熊熊，妒火中烧，孙参在那几个夜晚所受的煎熬，真是难以言说。
参观铁路博物馆，穆丽儿也是心不在焉，除了看金钉子时神情专注，趴在玻璃柜上端详许久，其他时间都是走到一个角落用手机和谁通话。他看见，穆丽儿通话时神采飞扬，一双蓝眼睛里波光荡漾，闲着的一只手将鬓角的头发捋了又捋。孙参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悄声骂了一句到美国才学会的“Bitch（母狗）”。
伊顿太太指着女儿对孙参说：“瞧，又跟哪一个小浑蛋勾搭上了。你这么优秀，她怎么对你不来电呢？”
孙参学美国人的样子耸耸肩：“因为我是黄面孔吧？”
其实还有一句话，孙参没法说出口。那句话是：因为我是来自中国的穷光蛋。他到美国来的时候，兜里只有二百美元，那是用母亲捡破烂挣的钱换来的。虽然他考取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MBA硕士生,可以享受全额奖学金，但房租要靠自己去挣。即使每天晚上和周日都要去饭店打工，他的积蓄也从来没有超过两千美元。来美国后，他多么想去东部的纽约和华盛顿逛上一逛，因为囊中羞涩，一直没能成行。
那次出游回来，穆丽儿还是对他冷若冰霜。她每天到一家贸易公司上班，下班后和朋友玩到夜深才回家。万万没有想到，千禧之夜却成全了孙参。
20世纪的最后一天，伊顿太太与教友们去城外一座高山上迎接新天新地，穆丽儿和朋友去参加狂欢活动，他则去饭店继续打工。那天吃饭的人特别多，店员们全都忙到深夜。他因为力气大，平时是饭店的装卸工，将一车一车的面粉、肉类与蔬菜搬到店中。千禧之夜不用卸车了，他依照老板的吩咐收拾盘子。干活时，他看看街上狂欢的人群在心里骂：操你妈的，不就是跨世纪吗？值得这样狂欢？人类的20世纪，不就像这一桌一桌的狼藉、一桌一桌的脏乱吗？21世纪还能好到哪里去？
新千年的钟声敲响，街上的人渐渐散去，饭店终于打烊关门。孙参回到伊顿太太家中，呵欠连天上床睡下。睡了一会儿，却有人敲他的卧室门。他问是谁，竟然是穆丽儿在门外说：“Open the door！I am Rebecca！(开门！我是利百加！)”
孙参知道，因为《圣经》里的利百加是处女，加上电影《利百加》女主角杜·莫里亚的出色表演，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女中学生之间流行一句俗语“I am Rebecca”。这句话经常被少男少女挂在嘴上，成为反抗传统、讥讽正派少女的经典话语。穆丽儿整天与男孩们厮混，肯定不是处女，今夜她在卧室门外说这话，明明白白有挑逗勾引的意思，孙参于是捂着狂跳的心脏起身开门。刚把门打开，利百加带着满身酒气，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Golden spike! Awesome！（金钉子！棒极了！）”穆丽儿这样称赞他的阳物。原来，那次出游，她将金钉子记住了，并且在这个时候用作比喻和指代。孙参先是羞涩躲避，后来在穆丽儿牵拽下才让“金钉子”揳入了那个温软湿润的身体。穆丽儿抱住他，兴奋至极，满口脏话。这更加证明，她是假的利百加，她说的那句“我是利百加”，是对处女的调侃，是典型的美国式幽默。“金钉子”暂时休歇时，孙参抚摸着穆丽儿的身体用中文说：“你哪儿是利百加，你是利百假呀……”穆丽儿醉醺醺地问他说什么，他不解释，只是窃笑。他也明白，穆丽儿并不是爱上了他，只是在狂欢之后无处发泄，就地取材，使用了一次他的“金钉子”。
回国之后，孙参艳遇无数，却从没有一个女人用“金钉子”赞美他。至多，她们会夸他“像铁棍一样”。铁棍与金钉子相比，在修辞学上差远了，而且没有历史与文化的含量。
孙参将事业当作人生的全部，不像某些色狼，悠悠万事，唯性为大。他刻苦学习商业管理课程，下决心要在毕业后当上老板，出人头地。所以，有的同学向他炫耀已经睡过多少女孩，是两位数还是三位数，他并不艳羡。有一次他还向炫艳的同学讲：人生的高峰体验有多种多样，并不都在女人身上。他十二年前从美国回来，看到海晏市的高楼比以前更多更高，不由得产生联想，悄然感叹：这么一片金钉子！他决定，将从伊顿太太那里带回来的古董卖掉，作为资本快快发展，也在这个城市竖起一颗金钉子。
努力了八年，愿景终于实现，他在海晏市的繁华地带建起了参孙大厦。这座36层的豪华写字楼，在全市不是最高，但它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用开盘时的宣传语来说，是“黄金尊贵地带”。他将原来一家只有6层的国有饭店买下，开了盘，还没挖好地基，每平方米两万多元的写字楼就卖出了大半，让他连贷款都免了。大厦封顶时，除了留下3层作为参孙集团总部和他的住处，其他房子全部售罄，他赚得三个多亿。至此，他获得了一次别样的高峰体验，也彻底明白了中国人为何要热衷于在地球上砸这么多的金钉子。
就从这个时候起，孙参的胸前多了一个明晃晃的十字架。那是他突发灵感的结果。
一天傍晚，他站在参孙大厦的楼顶，看见远处基督教教堂的十字架，突然想起了当年刚到洛杉矶的一次经历。他听人讲，因为好莱坞在这座城市，如果上街，说不定在哪个街角就能碰到一个明星。所以，他那天特意到位于好莱坞西南部的梅尔罗斯大街闲逛，希冀着能与一位明星相遇，最好还能合个影，成为他日后吹牛的素材。但他逛来逛去，满眼都是普通人，就是找不见一张明星的脸。最后实在走累了，就坐到一家夜总会门前的台阶上休息。这时，一位戴十字架的白人青年过来问他是不是从中国来的。他说是。白人青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兄弟，你是个穷人。”孙参点点头：“对，我是个穷人。”白人青年说：“我也是穷人，我从智利移民过来。我找到了一条道路，能够解放自己，也解放全世界的穷人。”孙参问：“那是什么道路？”白人青年说：“解放神学。”他讲，上帝从来垂爱穷人，从《旧约·出埃及记》就能看出，上帝是站在被压迫者一边的，让被压迫者得解放的。耶稣也是站在穷人这一边的。他说，富人要上天国，比一个骆驼穿过针孔还要困难。耶稣在拿撒勒会堂讲道时指出，福音的信息是“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现在，世界上充满了压迫和剥削，被压迫的人民和阶级要从经济、社会和政治的不平等地位中获得解放。这是上帝的意愿，是基督的意愿，也是广大穷人的意愿。孙参问：“那你要我怎么做？”白人青年说：“穷人是上帝的儿女，我们要为解放穷人献身。”“怎么献身？”白人青年晃着拳头说：“革命！在世界上建立穷人的天国！”孙参笑了，心想，妈的，我来美国，难道是为了当革命先烈？太搞笑了吧？想到这里，他起身走了。
走了一段，又有一位戴十字架的中年黑人跟上了他。黑人向他自我介绍，他是牧师，叫安德鲁。孙参不愿理他。安德鲁跟着孙参走几步，问他：“你说，这条梅尔罗斯大街好不好？”孙参见他面善，就说：“好呀，这么繁华，有这么多的好东西。”黑人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感谢上帝。”孙参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感谢上帝？”黑人说：“这是上帝赐予的呀。”孙参讥讽他：“上帝赐予的？你能去店里拿一块金表给自己戴上？”黑人摇头：“不，上帝赐予的哪能只是一块金表？上帝赐给我们一个美国就足够了。”孙参觉得此言蹊跷，就问他为何这么说。安德鲁说：“这是成功神学的最好证明呀。”孙参想，刚听了一个解放神学，又来了一个成功神学，美国的神学怎会有这么多的花样？正在好奇，安德鲁已经向他开讲了。他不厌其烦，大讲成功神学的一条条要义，特别强调，你对上帝有信心，上帝就对你恩宠，就会保你成功。孙参听了说：“好，我信你的，我太想成功了！”安德鲁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十字架，郑重地给他戴上，而后他向街对面招手：“哈哈，我赢啦！”孙参看见，先前那位向他宣讲解放神学的白人青年跑过来说：“好，我输了，我要请你吃比萨，喝比尔！”原来，他们二位是打了赌，盯上了孙参这个在街上闲逛的亚裔青年，看谁的神学主张能够征服他。他们两个也把孙参叫上，去街边一家小店吃比萨、喝啤酒。孙参记得，他那天喝了七八杯，最后醉醺醺地嚷嚷：“成功！我要成功！我要他妈的百分百的成功！”
回去睡了一夜，他把十字架摘下，也把成功神学撇在了脑后。因为他压根就不信这些东西。但他在回国建起参孙大厦之后，在那个傍晚看着基督教教堂楼顶的十字架，觉得用它来包装一下自己，效果肯定不错。现在不是讲究企业文化吗？我来上一份不同凡响的、带洋味儿的。从此，他经常对人讲，参孙集团的成功，是成功神学指引的结果。成功神学放之四海而皆准。美国在二战后的迅速崛起，就是成功神学的直接证明，要不然，美国总统为何动不动就向上帝起誓？不只是讲，还要有外在标志。他定制了一个铂金十字架，自己佩戴，又定制了一批银质的发给员工，不管他们信不信上帝，上班时一律要佩戴。每天早晨，他都让中层以上干部在楼顶集合，由董秘率领，迎着朝阳面对大海，集体念诵信奉成功神学的基督徒经常念诵的一段经文。于是，参孙集团被一些人戏称为“十字军”。
海晏商界出现了这么一支“十字军”，自然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乃至好感，许多人据此做出判断，认为参孙集团应该是讲诚信、有爱心的，愿意与其合作。于是，孙参的生意顺风顺水，企业规模越来越大，据懂行的人估计，孙参的身家已经有好几个亿了。在海晏大学经济学院，有的教授将参孙集团当作典型案例，向学生讲该企业的思路是多么独特，强调企业形象策划有多么重要。而知道孙参底细的人却说孙参善于伪装，工于作秀。他的老同学郭小莲则直言不讳说他“装”。对这些负面评价，孙参不做辩解，听之任之，照样用十字架照亮他的商业前程。
参孙大厦，是他砸下的第一枚金钉子；第二枚，是将要建起的彩虹大厦。他已经请人设计好了，在填海造起的彩虹广场上，五个楼群像五个花瓣，簇拥着一座56层的彩虹大厦。那是一座集酒店、商场、写字楼、娱乐场所为一体的超高建筑。
金钉子。矗立在海天之间，伟岸而又挺拔。不知穆丽儿看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儿，被穆丽儿赞美过的那枚“金钉子”，在孙参裆间奋然而起，将湿漉漉的短裤高高撑起。“哈哈，我是第二名！”窦峥在扶梯上出现了。
孙参急忙转过身去，装作锻炼的样子一下下跳动。这是上中学时体育老师教给的方法：如果发现小弟弟不老实，跳几下就好了。孙参跳动几下，裆间果然恢复了原貌。他转过身来，向窦峥点点头，又向水中的下属们招手，让他们加速前进。
半个小时之后，大家或从水里，或从船上，到平台上集合，在人造咸雨中排成方队。虽然觉得冷，但他们谁也不敢做瑟缩状，都将胸脯高挺，将脑袋高昂。
这个团队，一律穿大红圆领衫、海蓝色短裤。圆领衫上有两行白色大字：“永远成功参孙无敌”。每个人的胸口上都有十字架，乍一看，加号如林。
孙参仰脸看看水雾，挥手喝一声：“停！”
不知是谁执行了他的命令，所有的水柱立即变矮，缩回到喷嘴里面，它们制造出的水雾旋即随风飘走。平台上变得一片寂静，只有海浪拍打着平台下面的立柱，发出一声声轻响。
孙参晃着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像元首阅兵那样在方队前面走了一趟，目光犀利得像鲨鱼一样。他佩戴的铂金十字架比下属的大一号，亮闪闪地晃在胸口。
他走到方队一端，再走回中间，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以庄严的语调说：“感谢上帝，让我们顺利完成了今天的泅渡行动。尽管有些人是坐着救生艇过来的，但我原谅你们，不鄙视你们，因为我们要同心同德，开始建设一项伟大的工程——彩虹广场！”
他指着脚下道：“你们看明白，这儿，就是未来的海岸线，就是彩虹广场的外沿。过不了多久，我们面前这一大片海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将是一座座高端商住楼，加上一座56层的彩虹大厦。《圣经》里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叫作‘立虹为记’，说上帝下了四十昼夜大雨，引发一场大洪水，淹死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灵，唯独留下了诺亚一家，和一些做种子的生灵。洪水之后，上帝说：‘我与你们立约，凡有血有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也不再有大洪水毁灭这大地了。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是我与你们所立的永远的约。’受这个故事启发，我决定在这里打造彩虹广场。参孙集团也要与广大客户立约，与海晏市民立约，与大海立约，我们要在这里开辟一片新的天地！”
金领、白领一齐鼓掌。
孙参仰面向天，瞩望片刻，又向他的团队讲：“你们都知道，我信奉成功神学，我永远感谢主，是他让我在1999年感恩节那天，在美国的洛杉矶遇见了安德鲁牧师，聆听到成功神学。《时代杂志》做过调查，美国有17％的基督徒认同成功神学，有61％的受访者认为上帝的旨意是要人富裕。佛家讲，释迦牟尼教给人们八万四千法门；在基督教这里，主也向人们指明了进入天国的无数阶梯。成功神学就是一条光明大道！只要你有信心，你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只要你和上帝有一个好的关系，你就会成为事业上非常成功、身体非常健康的人。在成功神学的教义里，贫穷是一种诅咒，平凡也是一种诅咒，所以，我们要远离贫穷，拒绝平凡！”
孙参挥一挥拳头，接着说：“参孙集团公司的成功，就可以为上帝的神力做见证。我们公司成立十年，从开办砼厂到建参孙大厦，承蒙上帝保佑，完成了一次漂亮的二级跳。那么，建彩虹广场，意味着我们要完成一个三级跳。完成了这个三级跳，参孙集团就能真正跻身海晏房地产行业的一流企业。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前两次跳跃非常完美。我希望，我们的第三跳更加完美！大家说，参孙是什么意思？”“大力士！”金领、白领齐声回答。“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永远成功！参孙无敌！”“对，我们是大力士！我们永远成功！我们所向无敌！”
说罢，他向站在他正前方的田思萱投出一个眼神。
田思萱出列，回身。这时大家看到，她身体微微颤抖，雪白的大腿上有暗红色的血流蜿蜒而下。
但田思萱还是打起精神，履行董秘职责。她仰起那张俊俏的脸庞，向大家高声道：“让我们开始祈祷，预备——起！”
这支湿漉漉的“十字军”，齐声念起了他们经常集体念诵的《圣经·旧约·申命记》第8章第18节：
你要记念耶和华你的神，因为得货财的力量是他给你的，为要坚定他向你列祖起誓所立的约，像今日一样。
2 老姆山
像往常无数个早晨一样，柳秀婷早早起床做饭，伺候丈夫和女儿吃下，而后给女儿盈盈洗脸、梳头，开车送她上学。
车上挂了一个玉质佛牌，一路上摇摇晃晃。走了一段，盈盈忽然手指前方喊道：“姥爷！”
柳秀婷心头一颤，果然看见路边人行道上，脊背微驼、头发花白的父亲正牵着一头大黑驴缓缓前行。真是不想见什么，偏遇见什么。柳秀婷不吭声，继续前行，与父亲隔着一行路牙石错身而过。她用眼角扫了一下，发现父亲没有看见她，只是一手牵着驴走，一手向地上撒着纸片。那头黑驴，身上呈人字形挂着两面大广告牌，两面都写着这样一句话：“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不识字，也不思虑前途，神态与步态都很安详。
盈盈嚷嚷起来：“妈，快停下，我要捡姥爷的驴币！”
柳秀婷呵斥她：“捡什么捡，快到上课时间了！”由于生气，她嘴唇左上方的那颗大黑痣索索发抖。“我都有十多块驴币了，再捡一些，我就可以去姥爷的店里大快朵颐，而且不必吃姥爷的嗟来之食。”
上六年级的女儿接连使用成语，并没有让柳秀婷高兴，她还是气鼓鼓地开车前行。前面出现堵车路段，这是接近海晏市第三小学了。女儿说：“车开不动了，我自己走吧。”柳秀婷就让女儿下了车。没想到，女儿刚上人行道，马上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片，向妈妈晃着说：“哈哈，驴币！意外之喜！”
柳秀婷气恼地向她一挥手：“快走！”
盈盈向学校方向跑了几步，又弯下腰捡起一张。看来，她姥爷刚刚牵着驴从这里走过。这是她姥爷的创意——找人印刷了一些驴币，名片大小，上面有一头大黑驴，有“一元”字样，下面用小字注明：拿这驴币到花岗路45号的岎县驴肉店消费，每张可当一元现金使用。
柳秀婷一边开车向城外走一边想，盈盈说话爱用成语，不知道她理解不理解“罪孽深重”“奇耻大辱”两个成语的含义。她认为，父亲来海晏开驴肉店就是罪孽深重；他在街上牵驴做广告撒驴币，给她带来了奇耻大辱。
柳秀婷的家乡是三百里之外的岎县，山多人穷。她在少女时代就经历过多次奇耻大辱：来月经的时候血染裤腚，被人嘲笑。不是她不做预备，是向爹要钱艰难。她用不起卫生巾，只好往裤头里塞纸。她忍受着奇耻大辱暗暗发誓，拼死也要考上大学，逃离贫穷。几年后她心想事成，终于考上了海晏市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当上了海晏二中的美术老师。而后与薄甲结婚，过了不久辞职，和丈夫办起黑陶厂。刚起步的时候手头拮据，后来一年能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收入，总算过上了富足生活。
这时，父亲把她的弟弟柳家发送来了。父亲说得很明白：秀婷你现在混阔了，不能叫你弟弟当穷光蛋。你快帮帮他，叫他在城里买楼娶媳妇。柳秀婷说：“好吧，叫他给我跑推销，我不会亏待他。”她向弟弟讲：“你把厂里的黑陶艺术品推销出去，我给你10％的提成。”弟弟就跑，或去机关单位，或去旅游商店。他跑成了一些生意，经常向外发货，但就是不见回款。问他，他说人家没给。后来柳秀婷亲自去要，才知道人家早就付了。这就是说，弟弟百分百地将货款据为己有。柳秀婷很生气，训了弟弟一通，弟弟却说姐姐不够意思，太抠门儿，吵闹中还把厂里最贵重的一个蛋壳陶仿制品掼到地上摔碎。他姐夫拿起雕塑刀要和他拼命，吓得他夺门而逃。
半个月后，柳秀婷的爹来了。进门后，他抓过一件黑陶花瓶就摔，以此传达老爹驾到的信号。柳秀婷和丈夫跑出来看看，问爹这是要干啥。爹指着她的脸骂：“小死丫头，算我白养了你！你不帮你兄弟，我帮！我非叫他在城里买上楼娶上媳妇不可！”说罢转身就走。柳秀婷追上问他去哪儿，爹不吭声，也不回头。
几天后，柳秀婷开车经过花岗路，发现街边有一群人在围观。她放慢车速，打开半边车窗，忽然听到了弟弟的吆喝声：“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地上的驴肉哪里的最香？岎县的！”她从人缝中看到，树上拴了一头黑驴，爹持刀而立，弟弟则拿着电喇叭吆喝。
柳秀婷急忙关上车窗玻璃，两只手在方向盘上瑟瑟发抖。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五年前皈依佛教成为居士，爹和弟弟竟然做起了杀生的买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弟弟又在吆喝：“海晏的吃货哥、吃货姐，你们不是爱海鲜爱羊肉吗？其实你们尝过岎县驴肉，那两样东西就不用再想了！而且，这里现割现做，谁想吃哪个部位，马上就给你割下来！”
这话更让柳秀婷惊悚。她刚想开车逃走，却听见弟弟高声说：“哥们想吃？好，马上给你割！吃驴腿还是吃驴腚？驴鞕驴蛋也不错嘛，那东西大补……”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哄笑，有人却带着怒容走开。
柳秀婷去了海晏城西的三教寺，她顾不上欣赏那棵有三千岁年纪、树冠像山一样的银杏树，从树荫下径直走进大殿，跪在佛像前流泪磕头。正在值殿的小沙弥，赶紧到方丈室叫来了她的师父木鱼法师。柳秀婷向他哭诉一番，请教该怎么办。师父说：“万事皆有因果。他们为何杀气腾腾？不就是因为你不给弟弟买房吗？你给他买上，让他们把店关了，看他们还杀？”柳秀婷想想也是，就回家和丈夫商量。丈夫倒是慷慨，表示同意。柳秀婷就将自己的六十万积蓄全部集中到一张卡上，去了爹的店里。弟弟接过卡眉开眼笑，说：“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爹却厉声喝道：“家发你敢拿这卡？！快还给她！人是要有志气的，咱们说自己挣就自己挣！”柳家发见爹认真，便噘着嘴，不情愿地将卡塞回姐姐手里。柳秀婷说：“爹，你不要我的钱，自己挣也可以，求你别再开驴肉店好不好？杀生，死后要下地狱的。”爹听了这话冷笑：“什么地狱，那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老子早就不信了。‘文化大革命’什么都不好，就是破‘四旧’破得好，叫人不信神鬼，没有怕头。”
碰上这么一个有志气的爹，柳秀婷不知怎么办才好，又去找师父哭诉。这一回听她哭诉的不只是木鱼法师，还有冀怀鹤道长和田明德老师。佛、道、儒三教在海晏市的三位掌门人讨论了一番，给柳秀婷指出了一条救赎之路：老柳不要的这六十万块钱，可以用来刻经。找地方刻出一些经文，不但能够减轻柳家父子的罪孽，还能传道，教化一方，乃大功德也。柳秀婷点头答应，抽时间用车拉着三位师父，到海晏市郊跑了一圈，最后选定老姆山为刻经处，因为此山顶端有一圈石壁，且是适合刻字的沉积岩。
随后，柳秀婷打听到老姆山属于孙家疃，就去找该村书记孙先树商量。孙先树起初不同意，说好好的一座山，怎么能在上面乱刻乱画。柳秀婷再怎么解释他也不听。柳秀婷看出他的心思，回去办了一张五千元的购物卡拿给孙书记，孙书记遂明确表态：“这是好事嘛，老姆山刻上了经书，说不定就成了旅游胜地。刻吧刻吧，我坚决支持！”
他还问柳秀婷刻经匠人请了没有，没请的话，他们村的孙巧锤就可以。孙巧锤本名孙先金，从小就当石匠，会錾磨，会刻字。说罢将她领到村委大院门口，让她看孙巧锤刻的村碑，村碑上记载着孙家疃的来历。柳秀婷用手机将碑文拍下来，到三教寺让三位师父看，他们都说刻得还行。于是，一周之内田明德老师写了《论语》，木鱼师父写了《金刚经》，冀怀鹤道长写了《太上感应篇》，交给柳秀婷。他们还说，刻完这几部，如果还想刻，他们再写，能把三教经书全部刻上去才好哩。他们选定良辰吉日，在去年三月十五这天到老姆山举行了刻经开工典礼，参加者有僧人道士、佛教道教居士以及儒学爱好者，共二百余人。
今天，柳秀婷想看看刻经进度，就从三小门口的车流中挣扎出来，用半个小时驶出市区，沿着一条公路向西北而行。抬头看看，十几座山在前方错错杂杂，形成海晏市的一道天然屏风。离市区最近的老姆山，顶了一个圆形崮顶，像一只庞大的人乳。柳秀婷想，能在这山上刻上三教经典，为父亲和弟弟消业，也供游山的人学习传统文化，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呀。因为遇见父亲而积聚在心中的阴霾，此刻一扫而空。
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她将车子开到了崮顶下面。沿小路徒步走上去，穿过一片刺槐林、一片松林，眼前霍地一黑。那是高高的石壁迎面而立。在海晏市区看到的老姆山乳头，在这里成为一座体育馆那么大的巨石，且有一道道的皴裂，裂开的石缝里长满了荆棘、野花与杂草。在裂缝之间，则有一块块平整的石壁，已刻上了密密麻麻的汉字：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这是《金刚经》的一段。一百来个茶碗大的瘦金体楷字，恰好把这块石壁刻满，壁脚散落着一片刻下的石屑。柳秀婷沿着壁根向左边走去，石屑在她脚下吱吱作响。在她听来，这哪里是石屑发声，简直是法音，是梵呗，奇妙无比。
看过一段段经文，听着脚下的法音梵呗，柳秀婷绕着山顶转了半圈。前面又有一块石壁，上面刻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这是五千一百七十五个字的《金刚经》之结尾。她双手合十，将这段话诵念一遍，继续向前走去。她看着脚下的石屑盘算，等到经文全部刻好，她再请人修一条便道，绕山顶一周，方便人们前来欣赏。
刻《论语》的石壁到了。田明德老师写的颜体楷书，端庄严正，体形丰满，犹如一个个山东大汉正襟危坐。她驻足欣赏，默诵起面前刻的两段：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刚刚念完，一条黑影从石壁上飞快掠过。目追而去，却见一条四脚蛇趴在石缝里，露头瞅她，半张着嘴，下颌的皮囊快速地一鼓一缩。柳秀婷从小就怕这玩意儿，此时汗毛一炸，急忙跑走。
跑了一段，见前面有人，便停下脚步，擦擦额上的汗水。那是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个年轻女孩。这二人以前曾在这山上出现过，柳秀婷见过他们，但从没有近距离接触，可老者的白发与红脸形成的对比，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时，老者一手插在腰后的皮带上，一手倒拿着一把小铁锤，用锤把儿在石壁上指指点点。柳秀婷想，难道他们在研究经书？
待到走近，女孩转脸向她一笑。柳秀婷发现，这女孩娇小温婉，笑容迷人，尤其是那一双眉毛，像上品黑陶一样漆黑无比。老者仍然指着石壁在讲：“看，这儿一只，这儿一只，这儿还有一只。”
柳秀婷心想，字是论个的，他怎么论只？
女孩指着另一处说：“老师你看，这儿也有一只。”
柳秀婷此时才明白，他们指的是石壁上的三叶虫化石。自从在这山上刻经，她在石壁上，在刻出的笔画间，多有发现。这种化石如果密集，会被人称作“燕子石”，采下来，裁成块儿，刻成砚台或制成工艺品。
老者拍着石壁下方道：“你看，这里有一条很明显的层型，可能是下白垩统两个阶的接合部。白垩系已经砸下了四颗金钉子，还有八颗没有砸下，说不定有一颗能砸在这老姆山上。”
女孩将手一拍：“太好了！老师你能在这里砸下金钉子，就在地史界出大名了。”
老者很兴奋，一张圆脸显得更红。他说：“出名不出名无所谓，但我搞了几十年地史研究，总要有一份像样的成果吧。”
柳秀婷忍不住发问：“你们要砸什么样的金钉子？18K的还是24K的？”
师徒俩一齐发笑。女孩说：“大姐，我老师要砸下的金钉子，不是金属的，是地质历史学界的一个代称。”
柳秀婷问：“你们是地质大学的？”
女孩说：“对，这是我导师焦石教授。我是他的研究生，叫关亚静。大姐你贵姓？”
柳秀婷笑着回答：“免贵，我叫柳秀婷。”
焦石教授问柳秀婷：“柳女士，你知不知道美国的太平洋铁路？”
柳秀婷摇摇头：“不知道。”
焦教授立即向她皱眉瞪眼：“这样的地理常识，你竟然不知道？我告诉你，那条铁路，从美国东海岸修到西海岸，1863年1月开工，1869年5月建成，全长3000多公里，一共砸下276万根道钉。当然，这些都是钢钉，最后在东西两段的接合处，才砸下了一根金钉子。后来，‘金钉子’一词，被国际地史学界借用，成为一个重要概念。”
柳秀婷问：“什么概念？”
关亚静说：“两个地层单位之间最具代表性的层型和点位，而且是被国际地史学界公认的。”
柳秀婷摇头微笑，表示不理解。
焦教授现出焦急模样，将锤把当教鞭使用，在石壁上敲击两下：“你知不知道历史年代表？”
柳秀婷说：“知道。”
焦教授说：“那就好。人类历史分为古代、近代、现代。在中国，又进一步分为一个个朝代，像唐、宋、元、明、清等等。每个朝代，又可能不止一个皇帝，每个皇帝又使用过多个年号，如北宋，太祖赵匡胤，用过建隆、乾德、开宝三个年号；他弟弟太宗赵光义，用过五个年号。在地质史上，也有地质年代表，分为宙、代、纪、世、期五个等级。我们现在处于什么地质时代？是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亚大西洋期。”
柳秀婷点点头：“哦。”
焦教授接着讲：“这些地质年代，会在地层沉积上显现出来，一层一层都有界线。与宙、代、纪、世、期对应，地层单位从大到小，分宇、界、系、统、阶五级。但是，由于亿万年来的地壳运动，这个界线往往被改变，变得不再清晰。所以，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简称‘地科联’，和国际地层委员会，简称‘地层委’，他们规定，全球统一地质年代表要通过确认全球不同年代地层单位界线层型和点位的方式来建立。也就是说，发现哪一个地方能够成为全球两个地层单位之间最具代表性的层型和点位，被国际地史学界公认，就借用当年修建美国太平洋铁路，在接轨处砸下一根金钉子这一典故，把‘全球层型剖面和点’也叫作‘金钉子’，英文缩写为GSSP。它是划分地球历史的里程碑，是确定和识别全球两个时代地层之间的界线的唯一标志。”
柳秀婷笑道：“我懂了。老师你真有学问。”
焦教授抬手理一下白发，兴致勃勃地接着讲：“全球地层是基本确定了的，所以，应该砸下的金钉子数目也是基本确定了的。在全球地层年代表上，已经砸下和正待砸下的金钉子，一共有110颗左右。截止到目前，全球已经正式确认的有63颗。由中国人砸下的金钉子是多少？10颗，全世界最多。获取这样1颗金钉子，往往标志着一个国家在这一领域的地学研究成果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它的意义，绝不亚于奥运会金牌。第1颗金钉子是哪个国家砸下的？捷克。1977年，在那个国家确立了全球志留系与泥盆系界线的层型剖面和点。柳女士，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当年中国地质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焦石同学，参与了中国第2颗金钉子的确立。那是由中科院院士殷鸿福教授带领的团队完成，2000年10月由国际地层委表决通过的。那颗金钉子砸在浙江长兴的煤山，是印度阶的底界，也是印度阶、下三叠统、三叠系、中生界的共同底界。”
柳秀婷鼓掌道：“了不起，了不起。”
关亚静插言道：“我老师经过长期考察，发现在这老姆山上，也有非常典型的层型剖面和点位。”
焦教授兴奋地指着脚下：“对，由中国人砸下的第11颗金钉子，很可能就在这里！”
柳秀婷说：“那太好了。可是，砸下金钉子，是不是会毁掉我请人刻的经文呀？”
焦教授看看刻满大字的石壁，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我选定的那个点，不在山顶，在山腰。亚静，咱们再到那里看看去。”
说罢，他趔趔趄趄向半山腰走去。女孩向柳秀婷笑着说一声“拜拜”，追随老师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柳秀婷想，这师徒俩，在做学问、干大事呢，但愿他们心想事成。
等他们走到悬崖下面不见踪影，柳秀婷转身打量石壁上的经文。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
这是《太上感应篇》的开头一段，是冀道长用行书写的，飘逸俊秀。但这一段没有刻完，“如影随”的后面，应是“形”字。《太上感应篇》不长，只有一千二百多字，现在开了头，再有一个来月就能刻完。可是，今天怎么不见孙巧锤了？
她掏出手机，拨通后问道：“孙师傅，我在山上。你今天怎么没来？”
孙巧锤瓮声瓮气地道：“柳居士，我正要跟你说，经不能再刻了。”
柳秀婷吃了一惊，忙问：“不能再刻了？怎么回事？”“孙参不让刻。”
柳秀婷听孙巧锤说过，孙参是他的侄子，参孙集团的老总。“他为什么不让刻？”“他要把这老姆山搬走。”
柳秀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把一座山搬走？搬到哪里？”“搬到海里去。”“搬到海里干什么？”“垫出地，建楼。昨天晚上孙参打电话告诉了我，让我别再刻经，我今天就住手了。”
柳秀婷急急遑遑下山，急急遑遑去了三教寺。她见木鱼法师正在银杏树下与冀怀鹤道长、田明德老师说话，走到他们面前扑通一跪，含泪哭道：“师父，师父，我刻不成经了。”
木鱼将胖腮一垂：“哦？遇到了什么业障？”
冀怀鹤和田明德也急忙问怎么回事，让她起来慢慢说。
柳秀婷起身，擦一把眼泪，讲了参孙集团要把老姆山搬走填海的事情。
田明德将手一拍：“我想起来了，今天报上有孙参登的广告。他说要填海造地，原来是用老姆山去填！”
说罢，他跑到东厢房拿来一张《海晏晚报》。上面果然有整整一个版的广告，在人造彩虹和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上，几行黑体大字格外醒目：
改写中国海岸线！
改写海晏景观！
参孙集团立虹为记，
彩虹广场认筹在即！
冀道长看了一眼，搔着一蓬乱糟糟的胡子骂道：“他奶奶的，真能造作呀！”田明德看着柳秀婷扼腕叹息：“唉，我昨天还给你写了新的经文，想让你继续刻呢，看来是白写了！”木鱼法师瞅着院子里的老银杏树叹气：“末法时代，果然是末法时代！”
田明德说：“这事，孙家疃的书记就不对了，他已经允许咱们刻经，怎么又答应参孙集团搬山？”柳秀婷说：“我刚才打电话问过孙书记了，人家说刻经没有搬山重要，他们要全力支持。”冀道长转了转眼珠道：“咱们那是摩崖石刻，是文物，应该受到保护的！”柳秀婷说：“我向孙书记要了孙老板的电话号码，给他打电话讲了这个意思，人家讲：‘你的石刻连一片苔藓都没长，算什么文物？’说罢就挂了电话。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冀道长扭头看看大殿，抖着胡子说：“呸，三教经典挡不住一个参孙集团，要咱们这三教寺做什么用？干脆一把火烧掉算了！”田明德指着他道：“老冀你又发神经，烧了三教寺，你到哪里去住？”冀道长说：“我到市里住，和光同尘。”木鱼冷笑一下：“你不用走，用不了多久，三教寺就会成为城中庙的。”田明德说：“和尚说得不错，海晏市这二三十年来，像巨型海蜇一样疯狂扩张，城区面积已经比原先增加四五倍了。拿9路公交车来说，过去就是市区到三教寺的旅游专线，可如今，路两边的建筑连绵不断，途中只好设了许多车站……”
冀道长将眼睛眨动几下，指着田明德说：“对了，参孙集团老总不是你的学生吗？你女儿不是他手下的‘白骨精’吗？你快去劝一劝，让他们取消计划！”
田明德向冀道长瞪眼：“你女儿是白骨精！”
冀道长笑了：“我要是有个白骨精女儿就好了。老田你还当过校长，连社会上的流行词都不懂？‘白骨精’就是‘白领、骨干、精英’！”
田明德这才明白，是自己孤陋寡闻，遂熄灭怒火道：“好，我找孙参说说。”
天上突然呜呜大响，几个人抬头望去，发现有一架长着两层翅膀的灰色飞机从南而来，且飞且撒尿，掠过银杏树的树梢向北而去。一阵毛毛雨从天而降，让他们感受到了异样的清凉，也闻到了浓浓的农药味道。
冀道长跺脚道：“他奶奶的，又打药了，要把老子毒死不成？”柳秀婷说：“道长，这不是毒你的，是毒美国白蛾的。不打药，许多树就让它吃光了叶子。”冀道长问：“这种幺蛾子，它不在美国，跑到中国干吗？”柳秀婷说：“听说是进口木材带来的，到了咱们这里，大量繁殖，成为灾害。”
木鱼法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田明德走到东厢房，给女儿打电话，说要去找孙参说事。女儿却不吭声。他问女儿怎么不说话，没想到女儿却哭起来了。他急慌慌问：“思萱你怎么了？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然而，女儿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田明德的头上冷汗涔涔。女儿八岁丧母，是个可怜孩子，这些年来他就怕女儿哭，女儿一哭他就心乱如麻。前些年女儿哭，是因为与继母闹别扭。自从父亲续弦再娶，女儿说后娘待她不好，继母说这个丫头难缠，经常吵吵闹闹，让田明德伤透了脑筋。田明德本来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慕玉”，可她上学后自作主张，将名字改为“思萱”。田明德既惊讶又伤感，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是思念母亲——过去，母亲是被称为“萱堂大人”的。让他欣慰的是，田思萱天资聪颖，上学后一直是学习尖子，考中学，考大学，都不费多少力气。万万没有想到，毕业后参加求职考试却不行了，无论考公务员还是考教师，屡考屡败，因为参加考试的孩子太多太多。女儿最后不想考了，他就征得女儿同意，打电话给孙参说了女儿求职一事。孙参答应得很干脆，说：“你让田思萱到我这里吧。老师你放心，在我这里，她会前程似锦。”
说是前程似锦，思萱今天为何哭成这样？田明德再问，田思萱却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止住抽泣说：“爸你来吧，他在。”
田明德猜度，女儿之所以不肯讲哭泣原因，一定是她和孙参在感情上出了事。他知道，女儿去参孙集团上班后，喜欢上了孙参。他也觉得，孙参小时候虽然调皮捣蛋，但树大自直，先是去美国留学，回来没几年又成为商界翘楚，思萱能够嫁给孙参，也是她的福气。所以他乐观其成，已经做好了给孙参当岳父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等到女儿报的喜讯，今天却听见了她的哭声，这到底是为啥呢？唉！
一个小时之后，田明德坐着柳秀婷的车来到参孙大厦，给女儿打电话说到了，女儿让他坐电梯到28 楼。下了电梯，女儿正站在那儿等着。见女儿眼眶发青，田明德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女儿强笑一下：“没事，你跟我到他办公室吧。”
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孙参起身相迎，让老师坐到了一张阔大的牛皮沙发上。田思萱给老爸倒上水，就退了出去。孙参坐到田明德侧面的单人沙发上，笑着说：“老师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吩咐？”
田明德咽下一口唾沫，板起脸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孙参，我知道你很忙，跟你开门见山吧——听说你要移山填海？”说罢，他抿紧胡须稀少的嘴唇，眼睛直盯着孙参，等待着回答。
这是田明德当老师时的习惯，孙参当年一见他这样抿着嘴盯着自己就头皮发麻。今天，田老师又做出这副尊容来教训他了，呸呸呸呸。他压抑住心中的厌恶，止住不发声的那个“呸”，坐在老师对面，探着身子做谦恭状：“是的。不知老师有什么意见？”
田明德说：“老姆山上，正在刻儒、释、道三教经典，你知道不知道？”
孙参说：“知道。是你们让一个女居士刻的。”
田明德说：“刻经传世，这是天大的功德。可是，你竟然要把山搬走，让那些刻成的经书化为齑粉，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里，他喘气急促，鼻息加重。
孙参将身体往沙发背上一靠，哼哼笑道：“老师你知道吗？搬走老姆山，我也是做功德呢。”
田明德的脸上现出诧异：“你也做功德？你做什么功德？”
孙参起身走到墙边，像当年田明德给他讲课那样，指着那儿挂着的一幅海晏市区地图说：“你看，这是市区，这是市区西北部的山区。包括老姆山在内的这些山成为屏障，硬是隔绝了市区和山区。你再看，这里是我的村子孙家疃。过去，我们村祖祖辈辈都为进城无路而发愁，多亏20世纪70年代在半山腰修出一条路，才稍稍方便了一点。但是，时代发展到今天，已经不是进城方便不方便的问题了，而是这片山区能不能融入城市的问题了。我跟市长讲了，如果把老姆山搬走，这儿就有了一条通道，给海晏市区的发展提供了广大空间。市长听了很高兴，说，我在任期内有个大目标，想让海晏市区人口突破五百万，成为一级城市，但是，因为城市东南两面临海，只能向西北两面开拓。你如果搬走一座山，打开进山通道，就给我解决了一个瓶颈问题，你就是海晏发展的功臣！市长表达了这样的态度，接着给有关部门做了批示，要他们全力支持参孙集团移山填海。”
田明德瞠目结舌。他愣愣地瞅着地图，嗫嚅了半天道：“这么说，你搬山，是市长同意的？”
孙参将那地图啪地一拍，拉着长腔道：“老师哎——市长不点头，我敢干吗？这是一件多么、多么、多么重大的事情呀！”
田明德用右手的食指在沙发扶手上点着，代替了点头。
孙参接着讲：“老师你再看，移走老姆山之后，房地产商都进山了，这些地方很快就会高楼林立，因为那儿空气好呀。哗——我们孙家疃，还有别的十几个村，都会成为城中村，会被一一改造，他们的房地产会大幅升值，他们的生活质量会大大提高。老师你说，这算不算做功德呢？”
田明德只好吧嗒一下嘴：“也算，也算。”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柳居士在山上刻经，已经投入了十几万，你应该给她一些补偿吧？”
孙参说：“没问题。她花了多少，我就补偿给她多少。”
田明德点头道：“那就好。”
对移山一事，田明德再无异议，沉默片刻后又问孙参，思萱在这里怎样，工作是否认真，能力是否称职。孙参说：“思萱很认真，很称职。再过一段时间，我还想提拔重用她呢。”田明德问：“提拔重用？你想让她干啥？”孙参说：“彩虹广场快开盘了，我想让她担任销售总监。那个岗位不只是重要，收入也高。”田明德瞅着孙参问：“能有多高的收入？”孙参说：“这要与业绩挂钩。我告诉老师一个秘密——这座参孙大厦，销售总监把楼卖完，个人进账在七位数以上。”田明德眼睛一亮：“上百万？那真是不少！孙参，谢谢你对思萱的培养！”
又坐了一会儿，田明德要走，孙参从橱子里摸出一包普洱茶，说是朋友送的，让他尝尝。田明德接过来时，脸上已经满是笑纹了。
走到挂有“董事长助理”牌子的那扇门前，孙参敲了敲说：“田老师要走了。”田思萱便出门送父亲下楼。
等到父女二人坐电梯下去，孙参冷笑着伸出手指，在重新关好的电梯门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别人看不到的四个字：酸梅假醋！
3 夜宴
海晏市有东海、南海。东海即黄海，南海则是葫芦湾。葫芦湾在市区南面，东西长三十里，南北宽二十里，出口狭窄，恰如葫芦。南海的南岸有电厂、钢厂等一些企业，北岸是码头、民居、高速公路，都没有多少看点。看点在东海一线：金色海滩平阔细软，各种建筑争奇斗艳。到了夏天，男女老少竞相投水，与浪共嬉。近年来，媒体记者一再撰文称这里是“东方夏威夷”，美景无敌。
海晏港位于城市东南角，建在作为东海与南海分界的狭长半岛上。半岛上吊车林立，一色的橘红。虽然北有青岛港，南有日照港，竞争激烈，但海晏港的吞吐量依然年年增长，2011年已经超过两亿吨了。从这个港往外吐的，主要是煤炭和集装箱。从山西到山东，每年都有大量煤炭从地下挖出来，通过铁路运往这里，再装船运往外国和中国的南方。每年，都有大量写有“Made in China”的出口产品用集装箱从腹地运来，再从这里运往世界各地。海晏港吞什么呢？主要是巴西和澳洲的铁矿砂、非洲和澳洲的木材、中东和俄罗斯的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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