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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20: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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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尔贝·加缪

出版社:线装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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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局外人试读:

上部

第一节

刚才我闭着眼打瞌睡,现在感觉房间尤为惨白。我的眼前,每一件物品,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线条,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丝阴影也没有。

母亲死了,就在今天。也有可能是昨天,我不大确定。养老院发来的电报写着:“母逝,明日下葬,节哀顺变。”事情没说清楚,可能是昨天。

养老院位于马伦戈,距离阿尔及尔约一百六十里地。如果乘坐两点那趟公共汽车,我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然后我守一夜灵,明天晚上就能回到这里。我已经同上司商量请了两天假。毫无疑问,这种情况下,他难以拒绝。不过,我看出他有些不愿意,我甚至对他说:“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他没回话。我觉得当时用不着说那样的话。我没必要向他道歉,他应该向我说些同情之类的话。不过也没关系,后天我来上班时,他看到我戴孝,定会说些什么的。这就好像我母亲现在还没去世,等她入土为安之后,凡事才笼罩上哀悼的氛围。

我赶上了两点那趟车,天儿热得厉害。跟以前一样,我在塞莱斯特的饭店吃了饭。饭店里的每个人都为我而感到难过,塞莱斯特念叨着“妈妈只有一个啊”。临走时,他们一直把我送到门外。我对此有些絮烦,眼下我还急着到艾玛尼埃尔家。他伯父几个月前去世了,家里有黑领带和黑臂章,我打算借过来。

因为怕误了公共汽车,我一路小跑。这么一来,再加上路途的颠簸、车里的汽油味,以及天上的阳光、马路的反光,我被弄得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一个士兵的肩上。他微微一笑,问我是不是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我实在不想聊天,淡淡地说了声“是的”。

下车的村庄到养老院还有四里地的路,我走了过去,本打算先看母亲一眼,但看门人非让我先去和院长打声招呼。院长正在忙别的事情,我只好等他片刻。等的过程中,看门人一直和我说话。后来,他带我去院长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院长。院长身材瘦小,上了岁数,衣服上挂着荣誉军团勋章。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他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我不知道该如何脱手。

他查阅了桌子上的花名册,说道:“默尔索太太是三年前进的我院。除了你,她没有其他赡养者。”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责备之意。我刚想开口解释,却被他的话打断:“我的孩子,不用解释。你母亲的档案我已经看过,很明显,你的境遇使你难以照顾好你的母亲。她需要有人陪护,而你并没有足够的收入。不管怎么说,她在这里生活得不错。”“确实如此,院长。”我回答道。

他接着说:“在这个地方,她有不少能聊得来的朋友,岁数都差不多。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一个年代的人,相处得来,有话可说。而你年纪轻轻,她要是跟着你过,会感到枯燥无味的。”

事实确实如此。之前母亲在家时,老是盯着我看,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她到养老院,刚开始不习惯,哭过好多次。待上几个月后再让她离开,她还是会抹眼泪,因为已经习惯了。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自去年以来便很少去看望她。另外,如果来一趟,就意味着一个礼拜天啥也干不了,更别说买车票、赶汽车以及坐两个小时车这些麻烦事。

院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不过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最后,他说道:“我觉得现在你应该很想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吧。”我没有答话,直接起身,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下楼梯时,他跟我解释说:“我们已经把你母亲的尸体转移到了院里的小停尸间,以免刺激到其他老人。每当院里死了人,紧张不安的氛围都会持续两三天。这样一来,会使院里的服务工作困难重重。”

路过一个院子时,一群老人本来正三三两两地聊天,一看到我们经过,就缄口不言了。等我们走了过去,他们又开始聊了起来,声音很像一群鹦鹉在喧闹。院长在一间矮小的房屋前停下脚步,对我说:“我要先行告退了,默尔索先生。如果有什么事,请到办公室找我。按照计划,葬礼会在明天上午十点举行。之所以让你提前一天到,是为了给你留出守灵的时间。还有一点,关于葬礼,你母亲的意愿是按照宗教仪式来。我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安排,但还是应该和你说一声。”我向他表示了感谢。据我所知,虽然母亲不是一个公开的无神论者,但她在世时,从未想过什么宗教。

我走进停尸间。这个房间干净明亮,墙壁粉刷一新,顶部有扇天窗,地上摆着几把椅子和一些搁架。房间的正中间,支起的两个搁架上放着一口棺材。棺材盖盖得严丝合缝,但上面的螺丝钉只拧了几下,头部凸出,在褐色的棺材板上显得尤为醒目。棺材旁边坐着一位阿拉伯女看护。她身上穿着白色工作服,头上戴着鲜艳的头巾。

正在这时,看门人走了进来,来到我身旁。他显然是跑过来的,说起话来气喘吁吁:“棺材已经盖上了。我来把它打开,让您再看她一眼。”

说着话,他走向棺材。我赶紧告诉他不用麻烦了。“您不打算看一眼吗?”他有些纳闷。“是的。”我说。

他只好停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说,这让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不看呢?”听他的口气并非是在责备我,他只是想知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回答道。“我理解。”他捻了下白色的胡须,没有看我,语重心长地说。

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看起来很漂亮,面颊泛着红润。他搬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则坐在我身后不远处。女看护起身要出门,当她经过我们时,看门人对我说:“她长了一种瘤子。”我不大明白,便朝女看护多看了两眼。她的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就在眼睛下方。在鼻子部位,纱布是平的。她整个脸上,人能看到的,除了这圈白色再没有别的东西。

她离开后,看门人对我说:“我先行告退了。”我随意打了个手势,他留了下来,站到我身后。后边站着一个人,让我很别扭。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房间,两只胡蜂在天窗的玻璃前横冲直撞,嗡嗡作响。我开始发困了。我没有回头,问看门人:“你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吧?”“有五年了。”他脱口而出,好像早就做好了回答我的准备。

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对他而言,如果你认为他打算在马朗戈养老院待一辈子,他是不敢苟同的。他是巴黎人,今年刚六十四岁。聊到这儿时,我插了一句:“原来你不是这里的人?”说完这话,我恍然想起,在去往院长办公室的路上,他跟我提起过母亲。他说平原地区气候炎热,尤其是这里,最好早点让母亲入土为安。之后他对我说,他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而且至今对巴黎十分怀念。如果是在巴黎,尸体停放三四天都没事,但是在这里,可放不了那么长时间。推着棺材赶着时间把人埋掉,实在让人难以习惯。他的妻子与我们同行,提醒他说:“住口吧,对这位先生说这些是不合适的。”看门人觉得不好意思,向我道歉。为了化解尴尬,我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在我看来,他说得一点没错,而且很有意思。

在停尸间,他对我说,他之所以来养老院,是因为家里没钱。他身强体壮,便主动申请做了看门人。我对他说,其实说白了,他也是被养老院收留的人。不过,他对此并不认同。我早就感到疑惑,一提到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他就称呼他们为“他们”“那些人”,或者直接称呼“老人们”,实际上这些人中的有些人比他还小。很明显,他想告诉别人,他跟那些老人不一样。他是看门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那些人的管理者。

这个时候,那个女看护回来了。天黑得很快,玻璃天窗上方的暮色转眼加深。看门人开了灯,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他请我到餐厅用餐,但我并没有饥饿感。于是他又提议给我送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喝这个,所以就答应了。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我喝完了牛奶咖啡,想抽根烟,但又犹豫再三,不知道在母亲遗体旁抽烟是否合适。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么做应该没什么。我给看门人递了一根烟,接着我们两人就抽起烟来。

过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您知道,您母亲的院友们晚上也会来守灵。院里有这个习俗。我得搬些椅子、准备些咖啡过来。”我问他能否关一盏灯。白墙反射着强烈的灯光,弄得我昏昏欲睡。他说,那是不可能的。灯的开关设计成这样:开则全开,关则全关。后来,我没有再搭理他。他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搬来一些椅子并摆好,又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放好了咖啡壶和杯子。忙完后,他隔着母亲的棺材,坐到我对面。那个女看护也在那边,靠里背着我坐着。她具体在做什么,我看不见。不过根据她胳膊的动作,我断定她是在织毛衣。

房间里很暖和,我喝过咖啡后浑身热乎乎的。夜晚混着鲜花的味道,由大开的门中飘了进来。我觉得自己眯了一会儿,直到被一些微小的摩擦声惊醒。刚才我闭着眼打瞌睡,现在感觉房间尤为惨白。我的眼前,每一件物品,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线条,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丝阴影也没有。就在此时,母亲的院友们进了房间。他们有十来个人,在刺眼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坐到椅子上,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我仔细打量着他们,从脸部到衣服的边边角角,不放过任何细节,我这样看人在之前还从未有过。但是,我没有听到他们发出一点儿声音,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就在身边。女人们几乎个个系着围裙,裙带束在腰间,使肚子显得尤为凸出。我第一次发现,上岁数女人的肚子竟然有这么大。男人们几乎个个拄着拐棍,骨瘦如柴。最令我感到诧异的一点是,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眼睛,只看到皱纹丛中一点微弱的光亮。

这些人坐好以后,大都先盯着我看上片刻,再不自然地点下头。他们的嘴唇包裹在掉光了牙的口腔里,让我闹不明白这是在同我打招呼,还是面部肌肉痉挛了一下。对我而言,更相信是前者。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们都围着看门人坐着,正对着我,微微晃动着脑袋。一瞬间,我头脑中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他们好像是特意审判我来的。

没过多一会儿,他们中有个女人哭了起来。我看不到她,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一个人挡上了。她小声啜泣着,一吸一顿,很有节奏,像是要一直哭下去。至于其他人,他们仿佛都没有听到。他们精神低落,满脸愁容,沉默不语,盯着某样东西发呆,要么是眼前的棺材,要么是手中的拐棍,要么是其他任意东西。那个女人在那里哭个不停。我很纳闷,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任凭她这么哭下去,我实在不愿意,但又不敢当面跟她说。看门人欠过身去,对她说了两句话,她却摇了摇头,回了句什么,然后继续一吸一顿地哭起来。随后,看门人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过了很长一会儿,他没有看我,开口说道:“她跟您母亲关系不错,她说她在这里只有您母亲一位朋友,现在却一无所有了。”

房间里的人就这么坐了好长时间。那个女人的啜泣声与叹息声渐渐减弱,但抽抽噎噎的动作依旧很厉害。终于,她安静了下来。我的困意全无,但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此时,整个房间鸦雀无声,这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我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后来我才闹明白,这声音来自几个老头,他们在啧啧地咂自己的口腔。他们太过专注于想事情,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小动作。我甚至以为,对他们而言,中间躺着的这位死者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的想法是错的。

我们喝了看门人端来的咖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大清楚。我记得我夜里醒了一次,看到老人们都坐着睡着了,除了一个老头。他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抵在手背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看我能睡到什么时候。后来我又睡着了,直到被腰部的酸痛折磨醒。醒来时,阳光已经悄无声息地照到了天窗上。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老头醒了,他咳起来没完。咳出痰后,他如同在做手术一般,吃力地把痰吐到一块方格手绢上。与此同时,其他人都被他吵醒了。看门人说他们该走了,于是他们起身离开。熬了一夜,他们个个面容憔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出门前,一一跟我握手,好像我们沉默不语地待了一夜,反而增进了彼此之间的感情。

我感到筋疲力尽。我跟着看门人到他房间,草草洗漱了一番,还喝了杯美味至极的牛奶咖啡。走出房门,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马朗戈与大海之间的群山上空,红光一片。海风越过群山吹来,带着腥味。看来今天定是晴空万里。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乡下了。如果没有母亲这事,出去散下步该有多好。

我在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待着,呼吸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新鲜空气,精神了许多。我想起共处一室的同事们,现在到了他们起床上班的时间,而我却在苦苦等候。我又考虑了一下眼前的事,但中间被房里的钟声打断。窗户里面人声嘈杂,一会儿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天上的太阳又升高了点,晒得我的双脚开始发热。看门人穿过院子来通知我,院长有请。到了院长办公室,他让我在几份纸上签名。他上身穿着黑色礼服,下身穿着条纹长裤。他拿起电话,冲着我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我现在就要让他们盖上棺材。你是不是在这之前再看一眼你母亲?”我说“不了”。他对着电话低声说道:“菲雅克,转告他们,盖上棺材。”

然后他对我说,他要参加葬礼。我向他表示谢意。他坐到办公桌后,两条小腿交叉。他告诉我,除了值班的女看护外,前去送葬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院里有规定,老人们都不允许参加葬礼,只可以守灵。他解释说:“这是出于人性关怀。”不过这次例外,他允许母亲的一位好友托马斯·佩雷斯与我们同行。院长微微一笑,接着说:“这种情感有点稚气,不过他与你母亲向来形影不离。大伙儿都开他们的玩笑,对佩雷斯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吧。’他付之一笑。他们俩很乐意听到这种玩笑。眼下默尔索太太先走一步,他很伤心,我觉得没有理由不让他去。不过我听从医生的建议,昨夜没让他守灵。”

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院长站起来,向窗外张望。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开口说道:“马朗戈的神父来了。他来得有点早。”他提醒我,教堂在村里,步行过去得三刻钟的时间。之后,我们走下楼。

神父和两个侍童在房前等着我们。其中一个侍童手捧香炉,神父向他弓着身子,正在调整香炉上银链的长度。看到我们到来,神父直起身子。他跟我说了几句话,称我为“我的孩子”。随后我跟着他,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一进门,我就看到棺材后站着四个身着黑衣的人,棺材上的螺丝已经拧了进去。院长对我说灵车已在路边等候,神父也随之开始祷告。从此时起,事情进展加快。四个黑衣人走近棺材,将一块长条黑布罩在上面。神父、侍童、院长和我走出门来。一位陌生的妇人站在门口,院长向她介绍我:“这位是默尔索先生。”那位妇人是院里的护理代表,但我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她点了点头,瘦长的脸上没挂一丝笑容。我们站到两边,让棺材先过去。然后我们跟在棺材后面走出养老院。门口停着一辆长方形的灵车,通身漆成黑色,黑得发亮,很像钢笔盒。

灵车旁边,站着身材矮小、着装古怪的葬礼司仪和一位举止不大自然的老头。我知道,这位就是佩雷斯先生。他戴着一顶倒碗状宽边软毡帽,看到棺材时,特意脱帽致敬。他的长裤有点长,裤脚堆在鞋面上。他的黑领带过小,而白衬衣的领子又过大,两者很不搭。他的鼻子上布满小黑点,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他那白花花的头发下,耷拉着两只猩红色的、长相奇怪的耳朵,在苍白的脸颊上尤其显眼。

我们按照葬礼司仪的安排站好位置。神父打头,灵车其次,四个黑衣人站在灵车两侧。灵车后是我和院长,最后是护理代表和佩雷斯先生。

太阳已经升至半空,阳光普照大地,气温急剧上升。我不明白为何非得等到现在才出发。一身的深色衣服,使我燥热难耐。佩雷斯戴上帽子,又摘了下来。院长又跟我聊起了他,我略微转向他,看着他。院长告诉我,母亲常在黄昏时同佩雷斯先生一起外出散步。他们由一位护理人员陪着,一直走到村里。

张望四周的乡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远处的山岭,红色的土地上绿意盎然,远近零散的房屋在阳光下错落有致,分外清晰。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有点理解母亲的感受。同样一幅景象,夕阳西下之时,那会令人多么伤感。然而现在,烈日炙烤着这片土地,风景变得毫无趣味,令人沮丧。

我们终于动身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佩雷斯的腿脚有些不便。灵车的速度渐渐加快,他跟不上,落在了后面。有一个黑衣人也跟不上,跟我走到了一排。我很吃惊,太阳爬升的速度如此之快。与此同时,我突然意识到,空气中早已充满了昆虫的聒噪声和草丛的沙沙声。我的脸上汗流直下,但因为没戴帽子,只能用手绢来扇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跟我说话,我没听清。他右手往上推了推鸭舌帽的帽檐,左手拿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怎么样?”我问。“太阳够毒的。”他指着天答道。“确实。”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这里面是令堂大人吗?”“正是。”我答道。“她岁数大吗?”他又问。“她上了岁数。”我也不清楚她的具体岁数,只能这么回答。

谈到这里,他就不说话了。我回过头来,发现我们已经落下佩雷斯五十米左右。他正在紧赶慢赶,手里的帽子晃来晃去。我又看了下院长,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没有多余的动作。额头上出了汗,他都没有去擦。

我感觉我们行进的速度比刚才快了。四周依然是烈日炙烤下的乡野,天空的光线依然强烈,使我不敢张目直视。中间路过一段新修的柏油马路,路面的柏油被烈日晒得胀了起来,脚一踩上去,光亮的路面便裂出一道口子。前面车夫头上黑得发亮的帽子,就像是由这柏油做成的。天空是蓝色和白色,身边却尽是黑色:灵车是光亮的黑,人们的衣服是呆滞的黑,破裂的柏油路面是黏稠的黑。置身于这幅景象当中,我感到晕晕乎乎的。眼前这一切,加上皮革、马粪、油漆和香烟的味道,再加上昨夜糟糕睡眠所带来的疲惫,弄得我昏昏欲睡。

再次回头,佩雷斯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隐隐约约看到他在一团热气中,后来连人影也看不到了。我用目光寻找他的身影,发现他下了大路,进了田野,要斜穿过来。原来他对这里很熟,打算抄近道追上我们。果然,当我们转弯时,他便跟了上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又掉队了。他又斜穿田野,抄近道,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与此同时,我走路时,总觉得血往头上涌。

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进行得迅速而有条理,因此我现在没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护理代表在村口同我说话。她的嗓音独特,悦耳动听又带些颤音,跟她那副面容很不和谐。她对我说:“要是走慢一点,就会中暑;走快一点,又一身汗,进了教堂保准着凉感冒。”她说得有道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另外,我还记得几个场景,比如佩雷斯终于在村口赶上我们时的面部表情。他百感交集,脸上淌着泪水。但是由于满脸皱纹,泪水流不下来。它们铺开,交叉,在那张沧桑的老脸上形成一片亮汪汪的光泽。

除此之外,我还记得教堂,街上的村民,坟冢上盛开的红色天竺葵,佩雷斯像散架的木偶一样晕倒,母亲棺材上红色的泥土和混在其中的白树根,人群及其喧闹声,咖啡馆前候车,发动机隆隆作响,以及当车驶入阿尔及尔灯火通明的街区时,我的那种兴奋和喜悦:自己即将躺到床上,足足睡上十二个小时。

第二节

这个时候,街灯突然亮起,夜空中刚有些亮光的星星暗淡了下去。由于长时间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明亮的灯光,我的眼睛有些疲劳。湿漉漉的马路和定点驶过的电车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顺滑的头发、银色的手镯和人们的笑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了光泽。

一觉醒来,我才意识到当我向上司请两天假时,他一脸不乐意的样子的原因:今天是周六。当时我没有想到这点,起床后才突然想到。上司肯定明白,我请两天假,再加上周末,便成了四天假期。对此,他不可能乐意。不过,第一,母亲的葬礼不是在今天,而是在昨天,这不能怨我;第二,不管怎样,周末本该是我的假期。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理解上司的心思。

昨天疲惫不堪,今天差点没起来床。刮胡子时,我计划了一下今天的事:游泳去。于是,我坐上了去往海滨的电车。到了海滨,我一头扎进水里。泳池有很多年轻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玛丽·卡多纳,曾经与我共事的打字员。当时,我非常渴望得到她。仔细想想,她对我也有好感,不过没多长时间她就辞职了,我们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在泳池里,我扶她爬上了一个筏子,顺势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躺在筏子上,我待在水里。她的眼睛被头发遮住,笑个不停。之后我也爬上筏子,挨着她躺下。天气晴朗,我半开玩笑地把头枕在她肚子上。她没吭声,我便一直这么躺着。我看着天空,天空一片湛蓝,清澈如洗。我能够感觉到,玛丽的腹部在我的脖颈下起伏。她跳进水里时,我也跟着下水。我跟上她,双手搂住她的腰。我们俩一起向前游,她笑个不停。我们上来晾身子时,她对我说:“我比你晒得黑。”我邀请她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她还在笑着,说自己想看一部费南代尔主演的电影。

我们穿好衣服后,她看到我系着黑领带,有点纳闷,问我是否在服孝。我告诉她,我母亲去世了。她问我什么时候举办的葬礼,我回答说:“昨天。”她大吃一惊,但没说什么。我本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想起曾对上司这么说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这么说没有任何意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到了晚上,玛丽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那部电影还是有些搞笑的,不过愚蠢至极。我们的腿靠在一起,我抚弄着她的乳房。电影接近尾声时,我吻了她,不过太过草率。看完电影,她跟着我回到我的住处。

一觉醒来,玛丽已经离开。她告诉过我,她要去姨妈家。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日,烦透了,我向来不喜欢过周日。我翻了翻身,在枕头上寻找玛丽的头发留下的海水的味道。我睡到十点,之后赖在床上,不停地抽烟,直到中午。跟以前一样,我不愿意到塞莱斯特饭店就餐。原因在于,那里定会有熟人向我问东问西,令我讨厌。面包早就没了,我也不想到楼下去买,便煎了几个鸡蛋,就着锅吃掉了。

吃过饭后,我无所事事,便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母亲在时,这房子住得正好。后来,剩下我一个人,房子显得过于空荡。我只好把餐厅的桌子搬进我的房间。这是我现在唯一使用的房间,里面有一张黄铜床、一个镜台、几把有些塌陷的藤椅和一台镜面失去光泽的衣柜。其他房间我从未使用,也不愿管它。

过了一会儿,为了打发时间,我捡起一张旧报纸读。上面有一则克鲁申盐业的广告,我把它剪了下来,粘到一个本子上。只要遇到有意思的东西,我就会把它剪下来粘到这本子里。做完这个后,我洗了手。大功告成,我走到阳台上。

我的房间正对着我们区的一条主道。晴朗的中午,肮脏的马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最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出来散步的一家人:两个小男孩穿着海军制服,短裤过膝,走起路来不大自然;一个小女孩戴着红色的蝴蝶结,穿着黑色皮鞋;在他们之后,是他们的父母,母亲人高马大,身穿褐色连衣裙,而父亲则身材瘦小,我之前见过。他头戴草帽,手拿手杖,领口扎着蝴蝶领结。当他和他妻子站到一起时,我才明白这个地方的人说他举止优雅的原因。

在这一家人之后,是一群从郊区来的青年。他们梳着油亮的头发,带着红色的领带,穿着紧身的衣服,拿着编织口袋,踩着方头皮鞋。我猜测他们是进城看电影来的,根据在于他们出发这么早,急急忙忙赶电车,还一路有说有笑。

这群青年走过之后,路上就没什么人了。这个时候,那些娱乐场所应该热闹起来了。街道上除了一些开商店的和猫,再没有其他活物。透过两旁的榕树向天空望去,虽是晴天,但有些模糊。街道对过的人行道上,一家烟店老板在店门口放上一把椅子,跨坐上去,双臂撂在椅背上。刚才过去的电车还人满为患,现在这辆却空无一人。烟店旁边有家小咖啡屋,名叫“皮耶罗之家”,里面没有一个顾客,只有一位服务员在用锯末拖地。果然是星期天。

我像烟店老板那样,把椅子反过来坐着,感觉这样更舒服。我先抽了两根烟,然后到房间拿了一块巧克力,回到椅子上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天儿阴暗起来,感觉暴雨要来。不过,乌云渐渐散去。但天空飘过的乌云,使街道变得阴暗起来。我就这么看着天空,看了很长时间。

下午五点,街道上隆隆作响,驶来一辆辆电车。车上挤满了乘客,有的站在门口的平台上,有的扶着车顶的栏杆。他们刚从郊区体育场看比赛回来。后面的几辆电车里坐的是运动员,他们拿着小手提箱,我根据这一点认出他们。他们大声欢呼着、歌唱着,叫喊着自己的球队是常胜之师。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冲我打招呼,有一个人冲我大喊“我们战胜了他们”。我回了一句“干得不错”,并用力点了点头。电车过去后,轿车蜂拥而至。

天色渐暗,房顶上空红光一片。夜色降临,外出游玩的人陆续回家。街道上人头攒动,我在中间看到了那位优雅先生。三个孩子跟在夫妻俩后边,哭哭啼啼的。就在这时,附近电影院的观众一涌而出,涌入街道。刚才放映的应该是一部冒险片,那些青年观众的言谈举止要比平常更起劲。城区电影院的观众回来得晚些,他们看起来要沉着一些,虽然一路上也是有说有笑,但显得倦怠并心有所思。他们中有些人在街上闲逛。姑娘们没戴帽子,留着披肩发,相互挽着胳膊从街上走过。小伙子们则穿戴整齐,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大声地讲着笑话,逗乐了姑娘们,招得她们回眸一笑。她们中有几个我认识,冲着我打招呼。

这个时候,街灯突然亮起,夜空中刚有些亮光的星星暗淡了下去。由于长时间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明亮的灯光,我的眼睛有些疲劳。湿漉漉的马路和定点驶过的电车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顺滑的头发、银色的手镯和人们的笑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了光泽。

不久后,电车越来越少,漆黑笼罩在树木和街灯的上空。不知不觉中,街上已经没了人影。空荡荡的街道上,开始出现猫懒散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来,该吃晚饭了。由于在椅背上靠的时间过长,当我起身时,我感觉脖子酸疼难耐。我到楼下买了面包和果酱,简单加工了一下,坐都没坐便吃完了。我本打算在阳台抽根烟,但天气转凉,我觉得有些冷便关上了窗户,通过镜子看到桌角的酒精灯和几片面包。我想到,这个忙乱的周末过去了,母亲已经入土为安,明天我又要和往常一样去上班,生活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第三节

他喝光杯中酒,站起身来,推开餐具和没剩多少的香肠,然后认真擦了一下桌布,接着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一个黄色信封,一支红色木制笔杆和一瓶紫色墨水。

今天,我在办公室做了很多工作。上司对我的态度和善友好,又是问我是否劳累,又是问我母亲多大年纪。我怕说错母亲的具体年龄,回答道:“六十来岁。”不知道什么原因,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有一堆提货单要处理,都放在我的桌上。洗过手后,我离开办公室到外边吃午饭。每天中午我都这么做,我很喜欢。不过到了晚上,我就没什么兴趣这么做了,原因在于滚筒上的擦手毛巾已经被大家用得湿透了。之前我曾向上司反映过这件事,他说他为此感到抱歉,不过这无伤大雅,无须在意。我下班晚了些,到十二点半才与运输部门的艾曼纽尔一同出来。公司的对面是大海,我们先看了会儿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海港里的船只。这个时候,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伴着链条的喧杂声和发动机的回火声。艾曼纽尔建议道:“咱们跳上去吧?”于是,我跑了起来。卡车开到了前面,我们就在后面拼命地追。身陷嘈杂和尘土之中,我啥也看不到,只感觉自己在起重机、绞盘、附近的船只以及海面上摇晃的桅杆之间拼命地往前跑着。我先追上了卡车,并跳了上去。然后,我把艾曼纽尔拉了上来。我们俩累得气喘吁吁。码头的路坑洼不平,卡车行驶在上面上下颠簸,尘土四起。艾曼纽尔笑个不停,差点岔了气。

到了塞莱斯特饭店,我们两个挥汗如雨。塞莱斯特没什么变化,依旧挺着肚子,系着围裙,留着白色胡子。他问我一切还好吧,我说还好,不过饿极了。我吃得很快,还喝了些酒。之后,我回到住处,因为酒喝得有点多,便小憩片刻。醒来后,我抽了根烟。时间有点晚,我只好跑着去乘电车。坐在闷热异常的办公室,我埋头工作了一下午。晚上下班出来,漫步在码头上,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轻松快意。走在绿色的天空下,我的心情舒畅。但我还是直接回了家,因为我要煮些土豆。

楼道里漆黑一片,我上楼时差点撞上老萨拉曼诺,他跟我住在同一层。和往常一样,他牵着狗。这八年来,他和狗形影不离。他的狗是一条西班牙猎犬,患了皮肤病,毛掉光了,身上长满褐色的疥疮,我猜测是疥癣。主人和狗共处一室,时间长了,老萨拉曼诺变得有点像狗了。他淡黄色的头发愈加稀疏,脸上起了淡红色的疹斑,而那条狗的走路姿势,愈发像它的罗锅儿主人,向前伸着嘴巴,紧紧绷着脖子。他们看起来属于同一物种,但都不喜欢对方。

他每天遛狗两次,分别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六点。这八年来,他们走的路线从没变过。你可以在里昂路上看到他们,那条狗在前面拉拽着,老家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然后,他开始打骂狗。狗吓得畏缩不前,由它的主人拉拽着前行。没过多长时间,狗便彻底忘了之前的事,又拉拽起主人来,主人便再次打骂它。于是,他们停在人行道上,相互瞪着对方,狗的眼里满是惧怕,人的眼里满是憎恨。这样的戏码,每天都上演。当狗想要停下撒尿时,老家伙硬是拉着它往前走,不让它撒,结果狗滴滴答答尿了一路。要是它胆敢尿在房间里,定被暴打一顿。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八年。塞莱斯特经常这么评价:“不幸至极。”但事实上,没有人能说清楚。当我在楼道撞见老萨拉曼诺时,他正对着狗大骂:“混蛋!杂种!”狗则在一旁呜呜叫着。我跟他说了句“晚上好”,但他没理我,依旧在骂。我问他狗做了什么错事,他也没回答,嘴里不停地骂着“混蛋!杂种!”只见他弯下腰去,动了下狗的项圈。我大声地又问了他一次,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压着心中的怒火回答道:“还是那样,狗改不了吃屎。”话音刚落,他便要牵着狗离开。狗呜呜咽咽,赖着不走,他硬是把它拖走。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和我住同一楼层的人走了进来。听邻里街坊说,他依靠女人养家糊口。但当别人问他做什么工作时,他总说:“仓库管理员。”坦白说,人们都不大喜欢他。不过,他倒是常常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也会到我家串个门。我听他说了很多,而且觉得他讲得很有意思。况且,我没有理由不搭理他。他叫雷蒙德·桑泰斯,身材矮小,肩膀较宽,鼻子下塌。他很注重穿着。一说起老萨拉曼诺,他也评价道:“不幸至极。”他问我是否对那两个家伙深感厌恶,我回答说“没有”。

上了楼梯,我向他道别时,他说:“要不要跟我喝点儿?我屋里有酒,还有香肠。”我心想要是接受邀请的话,便不用再回家自己做饭,于是欣然应约。他家也是一个房间,外加一间没有窗户的厨房。床的上方,放着一个染成粉色和白色的天使石膏雕塑。对面墙上,贴着几张体育冠军和裸体女人的海报和照片。整个房间脏兮兮的,床上乱七八糟。他进门后先点着煤油灯,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脏兮兮的纱布,把右手包扎了一番。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刚揍了一个冒犯他的人。“默尔索先生,并非我没事找事,不过我脾气暴躁。”他解释说,“那个混蛋冲着我叫嚣:‘是爷们就给我滚下电车来。’我应道:‘消停点,别找事儿。’他挑衅说我不是爷们,我一怒之下下了电车,对他说:‘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给你点颜色瞧瞧。’他接着挑衅:‘你能把我怎样?’我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我刚要拉他起来,他竟然伸出脚踢我。一怒之下,我又给了他一脚,外加两记耳光。他血流如注。我问他够不够,他说够了。”

雷蒙德一边讲着,一边缠好了纱布。我坐在床上听着。“您看,是他先找事的,”他说,“这不怨我。”

确实是这样,我表示赞同。接着,他说他想就此事听下我的看法,在他眼里,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有着丰富的阅历,今后能够对他有所帮助,并与他成为朋友。我没有说话,他便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交朋友。我说怎么着都行。听了我的回答,他看起来很高兴。他拿出香肠,在炉灶上加工了一下,然后又摆好餐具和酒杯,拿出两瓶酒。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没说。我们坐到桌前,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讲他的故事。起初,他不好意思开口。“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干脆说吧,她就是我的情人。我一直养着她。那个挨我揍的人,是她的弟弟。”

我静静听着,没有答话。他接着说,对于邻里街坊的纷纷议论,他也有耳闻,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的确是仓库管理员。“接着说我和这女人的事情。我发现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给她足够的生活费,替她付房租,此外还每天给她二十法郎的饭费。“每月房租要三百法郎,饭费要六百法郎,还不时地给她买双袜子,这些加起来至少有一千法郎了。而我的这位相好没有工作,还常常抱怨我给的钱不够她花。我问她,‘你怎么就不能出去找个零活儿做做?那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你的零花钱了。就拿这个月来说,我给你买了一身衣服,替你付了房租,还每天额外给你二十法郎,而你呢?每天下午跟你的姐妹们混在一起喝咖啡,拿着我的咖啡和糖去讨好别人。我养着你,从没亏待你,你却以此来报答我。’话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是不找工作,常嘟囔着钱不够花。因而,我觉得这不大正常。”

他说,直到有一天,他在她的包里发现一张彩票,而她又说不出它的来历。后来,他又在她的包里发现一张当票,上面写着她当了两只手镯,而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有这两只手镯。“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心怀不轨。接着,我把她给甩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戳穿了她的真面目,教训了她一顿。我对她说,她跟我在一起只是图一时之欢。默尔索先生,我的原话是这样的:‘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并想回到我身边。我待你不薄,整条街的人都羡慕你。’”

在此之前,他从未打过她。但这一次,他把她打得鲜血直流。“之前我也曾经对她动过手,但最多只是轻抚一下。每次都是她一叫出声,我就住手,然后关好窗户。但这次,我真的揍了她,而且觉得手有点轻。”

他解释道,这件事正是他想向我咨询的事。这个时候,他停下来,调拨了下煤油灯的灯芯。我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一瓶酒,喝得头昏脑胀。我抽完了自己的烟,接着抽雷蒙德的烟。最后几班电车驶去,街区最后的喧嚣声也随之而去。雷蒙德又讲了起来,他说自己仍然想着她,这令他深感烦恼。不过,他还想教训她一顿。

刚开始,他打算带她到宾馆,然后打电话给警察局,说她卖淫,让她留下不良记录。后来,他又约了几个道上的朋友谈论此事,结果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正如雷蒙德所说,那几个人真够朋友,在得知他的事情后,便提议在她脸上留个“标记”。但他觉得这样做有点过,他得好好考虑一下。在行动之前,他想听听我的意见。眼前,在没有得到我的意见前,他问我对整个事情怎么看。我说没什么看法,但觉得整个事情很有趣。他问我是否和他一样认为她是个骗子,我说看起来确实如此。他问我是否应该教训她一下,倘若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怎么办。我说这种情况下,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对他那想教训她的想法深表理解。

我喝了一口酒,他点了一根烟。他告诉我他的计划,他要写封信给她,戳到她的痛处,并说些激起她悔恨的话。她收到信后,要是重新回到他身边,他就跟她做爱,当她“兴奋起来”时,朝她脸上吐口唾沫,然后把她赶出家门。我对他说,这个办法达到了教训她的目的。但雷蒙德说,他写不出这封信,想请我帮忙代写。看到我没反对,他问我是否介意马上就写,我说不介意。

他喝光杯中酒,站起身来,推开餐具和没剩多少的香肠,然后认真擦了一下桌布,接着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一个黄色信封,一支红色木制笔杆和一瓶紫色墨水。他跟我说了那个女人的名字,由名字来看,她是摩尔人。

我写了信,虽然并未精雕细刻,但还是尽力使雷蒙德满意,毕竟我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我大声给他念了一遍,他边抽烟边听着,不停地点头。念完后,他又让我念了一遍。他说没有任何问题。他对我说:“我没看错,你果然是才华横溢。”他用了称呼“你”,但刚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之后他又说了句:“现在,你我是朋友了。”我才反应过来。看到我没说话,他重复了一遍,我回答说“是的”。

对我而言,这份交情可有可无,但对他来说,好像特别重要。他把信封好,我们把酒喝完。两人沉默片刻,各抽各的烟。安静的街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终于,我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雷蒙德也这么认为,他说晚上的时间过得真快。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我困得不行了,但却难以起身。当时我一定看起来十分憔悴,因而雷蒙德才说我不应该垂头丧气。我没有听明白。他解释说,他已经听说我母亲的事情了,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说,我很赞同他的看法。

我起身要离开,雷蒙德紧紧握住我的手,说男人之间相互理解。走出他的房门后,我把门带上,然后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待了片刻。整栋楼静得出奇,一股潮湿的气流从楼梯洞里升起。我一动不动,只听到血液在自己耳朵里的跳动声。紧接着,老萨拉曼诺的房间里传来狗粗重的呻吟声。

第四节

雷蒙德并没有立马照做,而是看了下我,又吸了一口。就在这时,警察冲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把那支烟扇到了几米开外。雷蒙德怒火中烧,但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谦卑地问警察他能否把地上的烟捡起来。

这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很卖力地工作。雷蒙德来找我,说他已经把信寄了出去。我和艾曼纽尔去了两次电影院,他看不明白电影,我每次都得给他解释。昨天是周六,玛丽如约而至。她身上穿着红色条纹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革凉鞋,双乳高挺丰满,晒过日光浴的皮肤呈铜棕色。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我一见到她便欲火难耐。我们乘坐公交车,来到一个距离阿尔及尔只有几公里路的海滩。海滩位于两座崖壁之间,岸边长着一片芦苇。到了下午四点钟,阳光已经不大强烈,但海水的温度尚可,海面上微波粼粼,水天一色。

玛丽教了我一个新游戏:游泳时,迎面喝一口水,然后转身把水吐到空中。水在空中形成水雾,转而又变成温暖的细雨落到脸上。不过玩了几次后,我的嘴巴被海水蜇得辛辣难忍。玛丽游了过来,在水中抱住我,然后亲吻我的嘴唇,并用舌头去舔舐。我们就这样在水里亲昵了很长时间。

在海滩上穿好衣服后,玛丽对我凝神细视。我抱住她亲吻她。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紧紧搂着她,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车,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做爱。我打开窗子,夏天的夜色流淌在我们铜棕色的皮肤上,那种感觉很是惬意。

早上醒来,玛丽还在身边,我说要跟她一起吃午饭。我到楼下买了些肉,回来时,听到雷蒙德家里有女人的声音。没过多长时间,老萨拉曼诺又骂起了狗。我们清楚地听到鞋和爪子踩在楼梯板上的声音,还有那“混蛋,杂种”的破口大骂声,他们要到街上遛弯。我把老萨拉曼诺的事情告诉了玛丽,她听后笑个不停。她穿的是我的睡衣,两条长袖挽了起来。她的笑容引诱我再次和她做爱。完事以后,她问我是否爱她。我回答说,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我好像不怎么爱。听了这话,她有些难过。但做午饭时,她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弄得我对她又是吻又是抱。这个时候,雷蒙德家里传来了吵闹声。

刚开始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雷蒙德的声音。他说:“你竟敢辜负我,你竟敢辜负我,今天我要教教你怎样辜负我。”随之而来的是几下响亮的巴掌声和女人的哀叫,听起来很是凄惨。楼道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我和玛丽也走到了楼道。雷蒙德还在不停地打,女人还在不断地哀叫。玛丽说这太恐怖了,我什么也没说。她让我报警,我说我不喜欢警察。不过,三楼一位做水管工的住户叫来了一位警察。警察敲了下门,屋里便没动静了。他又用力地敲了几下,片刻过后,屋里又响起了女人的哭声。

雷蒙德打开了门,只见他嘴里抽着烟,脸上挂满笑容。那个女人跑了出来,向警察大声控诉雷蒙德,说他打了她。警察问她的名字,雷蒙德做了回答。警察粗暴地说:“跟我讲话时,给我把烟从嘴上拿掉!”雷蒙德并没有立马照做,而是看了下我,又吸了一口。就在这时,警察冲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把那支烟扇到了几米开外。雷蒙德怒火中烧,但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谦卑地问警察他能否把地上的烟捡起来。

警察同意,并说道:“希望不要再有下次,警察是不会容忍你的冒犯的。”

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在一旁不停地哭诉:“他打我,他是皮条客。”“警察同志,她说一个男的是皮条客,有法律依据吗?”雷蒙德问警察。“你给我闭嘴!”警察说道。

雷蒙德转向那女人,说:“小贱人,咱们走着瞧,咱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警察再次让他闭嘴,并让那个女人先走,雷蒙德则留在家里听候传讯。他还说,雷蒙德应该为自己感到耻辱,喝成那样,颤巍巍的。“警察同志,我没喝多,”雷蒙德解释说,“我之所以不由自主地浑身打战,是因为您在这里。”

随后,他进了屋,关了门,看热闹的人也随之各回各家。我和玛丽回到家,做好了午饭。她说她没胃口,差不多都是我吃的。中午一点,她走了。我又睡了个回笼觉。

下午三点左右,有人敲门。雷蒙德走了进来。我没有起来,依旧躺着。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刚开始,他一句话不说,我便问他,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讲起他如何依计划行事,如何达到目的,但他没想到,那个女人扇了他一巴掌,他一怒之下,就打了她一顿。之后的事情,我都亲眼看到了。我告诉他,我认为那个女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应该心满意足了。雷蒙德深表赞同,他还指出,警察再干涉也改变不了她已经被暴揍一顿的事实。他还说,他对那些警察了如指掌,心中早已有了对策。他问我当时是否期待他回敬那个警察一巴掌,我说没有,但我一直很讨厌警察。

对于我的答复,他看起来很满意。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出去散散步。我起了床,打理了一下头发。他让我做他的证人,我说没意见,但不知道如何作证。雷蒙德认为,我只要证明那个女人冒犯了他就可以。我同意作此证明。

出来后,雷蒙德先请我喝了杯白兰地,然后又带我去打台球,我差点输掉。打完台球,他又提议上妓院,我不好这口,没同意。最后,我们往回溜达。他说他很高兴自己教训了情人。他对我友善而热情,同他相处,我倍感愉悦。

我远远地看到老萨拉曼诺神色慌张地站在楼前。等我们走近才发现,他的狗没在身边。他正四处张望,嘴里嘟囔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看看黑漆漆的楼道,一会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雷蒙德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没有立马回答。我隐约听到他骂了句“混蛋,杂种”,神色依旧慌张。我问他狗去哪儿了,他眉头紧锁,冲我甩了句“丢了”。紧接着,他开口说了起来,他说:“跟平常一样,我带着它去阅兵场遛弯儿。那里卖东西的人很多,买东西的人也很多。我停下看了会儿《国王消遣》,再一回头,它就没影儿了。我一直打算给它换一个紧点儿的项圈,谁知道这畜生就这样跑了。”

雷蒙德安慰他说,狗会找到回家的路的。他还讲了几个故事,说即便是十几公里,狗依旧能够回到主人身边。老萨拉曼诺听后,不但没有宽心,反而更为担心。他说:“难道你不明白,警察会把它抓走的。要是有人收养它倒好,但没有人会收养它的,谁见了它那一身烂疮都会厌恶。我保证,警察会把它抓走的。”

听他这么说,我建议他去警察局的宠物招领处看看,给点钱就能把狗带回来。他问要花的钱多不多,我说不太了解。他当即就怒了,说:“在这畜生身上花钱啊!没门,还是让它死了算了!”说完他又开始骂起那狗来。雷蒙德笑着进了楼,我也跟了上去,然后在楼道跟他道别。

过了一会儿,楼道传来老萨拉曼诺的脚步声。紧接着,他敲我的门。我开了门,他站在外边,向我道歉:“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让他进屋来,他却不进。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生着疮疤的手瑟瑟发抖。

他没看我,开口问道:“默尔索先生,依您看,它不会被他们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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