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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10 14: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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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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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作品集(套装共2册)

莫泊桑作品集(套装共2册)试读:

一生

雅娜打好行装,走到窗口张望,雨还是没有停。

大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窗和房顶。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胀破了,雨水倾泻到大地上,大地像糖一般溶化了,变成一片泥浆。不时刮过阵风,送来一股闷热。阴沟的水漫出来,哗哗流淌,灌满了行人绝迹的街道。临街的房舍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地窖到顶楼的墙壁都湿透了。

雅娜昨天出了修道院,这一生总算自由了,她要及时享受梦想已久的各种幸福。从清晨起,她就不停地观望天色,唯恐天气不放晴,父亲就不肯动身。

雅娜忽然发现忘了把日历放进旅行包里,于是她从墙上摘下小小的月份牌。月份牌的图案正中烫金印出“1819”这个年份,她拿起铅笔,画掉头四栏和每个圣徒日,一直画到

日,这正是她出修道院的日子。“小雅娜!”门外有人叫她。“进来,爸爸。”雅娜答应一声,只见她父亲走进房间。

他就是勒佩丘·德沃男爵,名唤西蒙·雅克,是上个世纪的老派贵族。他追随卢梭,热爱大自然、田野、树林和动物,表现出情人般的温存。

他既然出身贵族,就本能地痛恨1793年,不过,他又受了非正统教育,具有哲人的气质,因而憎恶暴政,但只是发泄不满,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仁慈,既体现他的巨大威力,也体现他的致命弱点。他这种造物主式的仁慈、要爱怜、要施舍、要广为行善、有求必应,倒显得意志薄弱,缺乏主见,几乎成了一种毛病。

男爵崇尚理论,为女儿的教育拟订了一整套计划,要把女儿培养成为快活、善良、正直而温柔的女性。

雅娜在家生活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圣心修道院,母亲的眼泪也未能阻挡。

父亲严令,让她在修道院幽居,与外界隔绝,不与人事接触。他希望女儿到十七岁回家时仍然天真无邪,以便亲自调理,让她沐浴在理性的诗中,让她驰骋在丰饶的田野里,观察动物天生的爱恋和单纯的温情,观察生命的客观法则,从而开启性灵,走出蒙昧无知的状态。

现在,她出了修道院,一团喜气洋洋,显得充满活力又渴望幸福,急于要尝一尝各种欢乐和各种艳遇的滋味。况且这一切,她在修道院穷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黑夜和孤独的期待中,早已从精神上品尝遍了。

她的相貌宛如韦罗内塞的一幅肖像画,那黄灿灿的金发仿佛给她的肌肤着了色,华贵的肌肤白里透红,覆盖着纤细的寒毛,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丝绒,只有在阳光的爱抚下才能依稀分辨。一对明眸呈深蓝色,就像荷兰制造的小瓷人的眼睛那样。

她的左鼻翼上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右腮下也长了一颗,并带有几根不易分辨的与肌肤同色的寒毛。她身材修长,线条优美,胸乳也已丰满。她嗓音清脆,有时听来过于尖细,笑起来却那么开心,给周围制造了一种喜悦的气氛。她有一种习惯动作,双手时常举到鬓角,仿佛要抿头发似的。

她冲上去,紧紧拥抱父亲,说道:“哎,到底走不走啊?”

父亲微微一笑,摇了摇苍白的长发,又指了指窗外:“怎么,这样天气,你还想上路啊?”

雅娜撒起娇来,恳求父亲:“嗳!爸爸,求求你了,走吧!下午天儿就会晴的。”“你母亲也绝不会答应的。”“会答应的,我担保,我去跟她说。”“你若是能说服你母亲,那我也同意。”

雅娜立即冲向男爵夫人的房间,因为她已急不可耐,早就盼望动身这一天了。

她到鲁昂城,进入圣心修道院之后,就没有离开,父亲规定她到一定年龄之前不准分心。只有两次例外,父母接她回巴黎各住半个月,但毕竟是待在城里,而她一心向往去乡村。

现在,她要到白杨田庄去消夏。那座古老的庄园是祖传的产业,建在伊波附近的悬崖峭壁上。她期望到了海边能自由地生活,得到无穷的乐趣。再说,那份产业早已确定留给她,她结婚之后就要在那里定居。

这场大雨,从昨天晚上下起,一直未停,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大烦恼。

可是,刚过

分钟,她就跑出母亲的房间,满楼叫嚷:“爸爸!爸爸!妈妈答应啦!快套车吧!”

滂沱大雨根本不见小,当

轮马车驶到门口时,反而下得更大了。

雅娜要上车了,男爵夫人才由丈夫和使女搀着下楼。那名使女个头儿高大,身体健壮,像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科地区人,年龄还不满十

岁,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了。她名叫罗莎莉,是雅娜的奶姊妹,因此在府上被当作第二个女儿。

罗莎莉的主要差使就是搀扶老夫人,原来几年前,男爵夫人患了心脏肥大症,身体逐年发胖,现在肥胖得变了形,弄得她自己也叫苦连天。

老夫人刚走到古老公馆的台阶前,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望着水流成河的院子,咕哝道:“这可真有点胡闹。”

男爵一直笑呵呵的,应声说:“这可是您拿的主意呀,阿黛莱德夫人。”

他妻子起了个华贵的名字,男爵叫她时总加上“夫人”这种称谓,恭敬中却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朝前走去,吃力地上了车,压得车身的弹簧咯吱咯吱乱响。男爵坐到她身旁,而雅娜和罗莎莉则坐在背向的车凳上。

厨娘吕迪芬拿来一抱斗篷,盖在他们膝上,又拎来两个篮子,塞到他们腿中间,然后她爬上车,坐到西蒙老头的身边,并用一条大毯子裹住全身。门房夫妇向前施礼送行,关上了车门,主人又最后叮嘱他们注意随后运送行李的两轮大车,这才吩咐启程。

车夫西蒙老头顶着大雨,他弓着背,低着头,整个人缩进三层领的外套里。急风暴雨呼啸地击打着车窗,雨水淹没了路面。

两套马车沿河岸大道飞驰,一旁闪过靠岸排列停泊的大船,只见桅杆、横桁和绳索像脱叶的树木,光秃秃的,挺立在凄风苦雨的天空里。继而,马车拐入长街,行驶在里布台山林荫大道上。

不久,马车又穿过一片片牧场,时而望见一株淋雨的柳树,像尸体一般枝叶低垂,黯然兀立在烟雨中。马蹄发出嗒嗒的声响,四个车轮抛起飞旋的泥浆。

车上的人沉闷不语,他们的神思好像大地一样,都淋得湿重了。老夫人仰头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男爵无精打采地凝望着雨中单调的田野景象。罗莎莉膝上放着一个包裹,她像牲畜一样发愣,一副平民百姓常有的神态。在这温煦的雨天,唯独雅娜感到复活了,好似久久放在室内的一盆花草移到了户外。她那快活的情绪,犹如繁茂的枝叶,遮护她的心免遭忧伤的侵袭。她虽然默默无语,但是真想放声歌唱,真想把手伸到车外接雨水喝。她观望外面,景物凄凉,全淹没在雨中,而她坐着马车飞驰,既躲风又避雨,心中好不快活。

在滂沱大雨中,两匹马皮毛光亮的臀部腾腾地冒着热气。

男爵夫人渐渐入睡,她那由

束整齐的鬈发镶衬的脸庞慢慢垂下来,软绵绵地托在颏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皱则没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一落,两边腮帮子鼓起来,从微张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鼾声。丈夫朝她俯过身去,将一个皮夹子轻轻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硕阔腹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碰把她惊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着这件东西。皮夹子滑下去,震开了,里面的金币和钞票撒了满车。这一来,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儿看着开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钱币,又放到夫人的双膝上,说道:“喏,亲爱的朋友,埃尔托田庄只剩下这些钱了。我卖了那座田庄,好修缮白杨田庄。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常去住了。”

男爵夫人数了数,总共六千四百法郎,数完便把钱从容地放进自己的兜里。

祖传三

十一

座庄子,这是卖掉的第

座。余下的田产每年约有两万法郎的进项,如果经营得当,每年收入三万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当简朴,这笔收入本来够用,可惜家里始终有一个敞着口的无底洞,即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吸光他们手上的钱,就像太阳晒干沼泽地的水分一样。钱哗哗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家里总有人说:“真是怪事儿,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还见不到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种慷慨好施的行为,倒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心照不宣,达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程度。

雅娜问道:“现在,我那庄园修得很美啦?”

男爵兴冲冲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势渐渐小了,不久就飘着雨雾,化为霏霏细雨。天空密布的乌云仿佛飞升,颜色由黑变白。突然间,斜阳的一长束光芒,从看不见的云隙中射到牧场上。

云层裂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穹。继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纱撕开一样,只见澄净幽邃的碧空扩展开来,笼罩大地。

一阵清爽的和风吹过,宛若大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马车沿着园林行驶的时候,不时听见一只晒羽毛的鸟儿欢唱。

暮色降临。车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们在乡村小旅店停了两次车,让马歇歇脚,喝点水吃点燕麦饲料。远处响起钟声。到了一座小村庄,他们点上了车灯,这时天空也点亮了繁星。上了灯的庄户稀稀落落,时而一点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间,从一道丘冈后面,穿过杉树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大又红,仿佛还没有睡醒。

夜晚

分温煦,车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梦幻中游累了,饱览了美好的憧憬,现在也休息了。不过,一种姿势坐久了就会肢体麻木,她时而睁开眼睛动一动,望一望车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见路边闪过一家庄户的树木,或者散卧在牧场上并抬头观望的奶牛。她换了个姿势,想重温一场恍惚的梦境,然而,马车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新合上眼睛,只觉得精神和躯体都疲惫不堪。

马车总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口迎候。终于到了。雅娜猛然醒来,一纵身跳下车。男爵和罗莎莉由一名庄户照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的。老夫人的确精疲力竭了,她难受得哼哼呀呀,声息微弱地重复道:“唉!老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们!”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刚上床就睡着了。

只有雅娜和父亲共进晚餐。

父女俩相视而笑,隔着餐桌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接着一道观赏修缮一新的庄园邸宅。

这座诺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农舍之间,又高又大,十分宽敞,能住下一个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结构,只是年深日久而变成灰色了。

中厅特别宽敞,从前到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前后对开着两扇大门。一进门左右都有楼梯,到二楼合起来,形同一座桥梁,横跨于门厅上面,为堂厅腾出很大的空间。

楼下右首有一个异常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着精美的绣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图。雅娜惊喜交加,发现她小时爱坐的一把椅子,那锦罩上绣的正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大客厅的隔壁是书房,珍藏着满满一屋子古书,接下去的两个房间尚未派上用场。左首有新镶了壁板的餐厅、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厨房,以及带浴室的一小套房间。

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二楼,两侧排列着十扇房门。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卧室。父女俩走进去。这套卧室,男爵刚刚叫人修理一新,但是所用的帏幔和家具,都是闲置在顶楼上的存货。

卧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产品,相当古老,图案上尽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见自己的雕床,便高兴得叫起来。四脚由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鸟,全身乌黑油亮,托载着床体,仿佛守护天使。床体侧面的浮雕是鲜花和水果组成的两个大花篮。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顶端是科林斯式的,支着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爱神的天盖。科林斯柱式起源于希腊,是三种古典建筑柱式最为华丽的一种。

这张雕床过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尽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泽,显得黯淡一点儿。

床罩和天幕闪闪发光,犹如星辰交相辉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蓝色的古绸做成的,上面绣有硕大的金黄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细观赏了雕床之后,又举烛照亮壁毯,看一看织的是什么图案。

一名贵族少年和一名贵族小姐,身着红黄绿三色奇装异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蓝色树下交谈。旁边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这两个人物的正上方是远景画面,有五所尖顶小圆房子。再往上瞧,几乎连着天空的地方,却竖着一架红色风车。

这幅壁毯四周围绕着大型花卉图案。

另外两幅的图案跟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个小人儿,他们全身弗朗德勒人装束,都朝天举起双臂,表示万分惊愕和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织的是一幕惨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横倒在旁边,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视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的果子已然变黑了。

雅娜不明白画面的意思,正要走开,忽又发现边角有一只极小的野兽,好似一片草屑,图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准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野兽却是一头狮子。

雅娜这才明白,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的悲惨故事。巴比伦这对恋人因家庭反对而私奔,相约在一棵桑树下会合。西斯贝先到,被母狮的吼声吓跑,慌忙中丢掉面纱。皮拉姆斯发现被母狮撕破的面纱,以为西斯贝被母狮吃掉,便举刀自刎。西斯贝回来看到此景,也自杀身亡。从此白色的桑葚变成了黑色。她认为图案过分天真,虽然觉得好笑,但是这一爱情遭遇能时刻唤起她美好的憧憬,这种古老传说中的温情每夜都在她的梦中盘旋,在这种氛围中安歇倒是差强人意的。

室内其余的家具陈设风格各异,全是世世代代的家传,从而使这类古宅变成古董杂陈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黄铜的包角还金光耀眼;五斗柜两边各摆一把扶手圆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罩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香木造的写字台和壁炉遥相对应,壁炉台上摆着一个球形罩的帝国时代的座钟。

座钟好似铜制的蜂笼,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开的花园上空。一根细长的钟摆从蜂笼下方长长的缝隙中探出来,摆锤就是珐琅质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园上飞来舞去。

钟盘是彩瓷的,镶在蜂笼中间。

座钟响了,打了十一下。男爵亲了亲女儿,回房休息去了。

雅娜还余兴未尽,勉强上床安歇。

她最后环视了一下卧室,这才吹熄蜡烛。然而这张床只有床头靠墙,左首挨着窗户,月光射进来,流泻在地上,恍若一汪晶莹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墙上,淡淡的,悄然爱抚皮拉姆斯和西斯贝静止的恋情。

再从床角对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棵大树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过身去侧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了。

她总觉得还在车上颠簸,隆隆的车轮声还在脑海里震响。起初她静卧不动,以为这样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传遍周身。

她感到两条腿不时抽动,浑身越来越燥热,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脚赤臂,只穿着无袖长睡衣,幽灵一般踏过洒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昼,雅娜姑娘认出儿时所喜爱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见对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黄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层黄油。主楼前面矗立着两棵大树,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树,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树。

一丛小灌木林连接着这片草坪,还有五排古榆,成为宅院的屏障,阻挡海上暴风的袭击,但是受肆虐的海风不断的侵蚀,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顶光秃倾斜,像屋顶一样。

这个庭院左右各有长长的林荫路,将主宅同毗邻的两栋农舍隔开,一栋住着库亚尔一家,另一栋住着马尔丹一家。

林荫路两侧是参天的杨树,诺曼底地区称为白杨,这就是白杨田庄名称的由来。田庄外围平展展的一大片原野尚未开垦,长满了荆豆,海风不分昼夜,在这原野呼啸冲荡。再往前不远处,海岸陡然倾斜,形成白岩的悬崖峭壁,直下百米,没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远眺,只见狭长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着了。

在这阳光藏匿的宁静时刻,大地的各种香气都扩散开来。一株爬到一楼窗口的茉莉花不断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风徐吹,送来咸味空气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气味。

雅娜姑娘畅快地呼吸,乡村恬静的气氛使她平静下来,就像洗了个凉水澡。

傍晚醒来的各种动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来,它们在静谧的黑夜里默默地度过一生。大鸟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犹如消逝的黑点、出没的影子。看不见的昆虫的嗡鸣传至耳畔。有什么东西悄然奔跑,穿过挂满露珠的草地或者阒无一人的沙径。

只有几只忧伤的蟾蜍冲着月亮,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哀吟。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扩大,像这月夜一般充满了絮语,又像周围有声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蠢动的欲念突然活跃起来。她的心境和这种生机盎然的诗境灵犀相通。在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测的震颤在传递,无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爱情。

爱情!两年来,她春心萌动,越来越焦灼难耐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爱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会一心一意地爱他,而他也会百般体贴地爱她。他们俩要在同样的月夜中,在朦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着手,身子偎依着身子,听得见两颗心的跳动,感觉到对方臂膀的温煦,他们的爱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会一起,二人心心相印,仅凭相互间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窥透内心最隐秘的念头。

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将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紧紧相偎;一阵肉欲销魂的震颤,突然从脚下隐隐传至头顶。她双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梦幻。她伸向那个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东西掠过,宛若春风给她的一个爱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几乎倾倒了。

她蓦地听见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竟然确信不可能的事情,确信天缘的巧合、神谕的预感和命运的浪漫结合,同时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倾听那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确信他到大门口会停下,前来投宿。

然而,那人走过去了,雅娜一阵伤心,仿佛受了愚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渴望过甚,竟至痴心妄想,不觉哑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静下来一点儿,让自己的思绪顺着更合情理的梦想之河漂流,极力推测自己的未来,设计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这里生活,住在这俯临大海的静谧的庄园里。自不待言,她要有两个孩子,给他生个男孩,给自己生个女孩。她恍若看见两个孩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中间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视着他们,相互交换深情的目光。

她这样幻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气更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右边农舍里有一只公鸡打鸣,左边农舍的公鸡遥相呼应。嘶哑的鸣声隔着鸡舍壁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垠的天穹不知不觉泛白,繁星也纷纷隐没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鸟儿啾啾叫起来。啁啾之声从树丛里传出,起初很细微,继而越来越响亮,从一枝传到另一枝,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终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了。

雅娜忽然感到一片光明,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头一望,就被曙光晃得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半掩在白杨林荫路后面的一大片紫色云霞,将血红的光芒投射到苏醒的大地上。

巨大的火轮,渐渐拨开耀眼的云霞,将无数火焰掷到树丛、平野和海面,掷到天地之间。

雅娜顿时欣喜若狂。面对这光辉灿烂的景象,她的心醉了,简直受不了这极度的欢悦、这无限的柔情。这是她的曙光!这是她的朝阳!这是她生活的开端!这是她希望的腾飞!她双臂伸向绚烂的天宇,真想拥抱太阳。她要倾诉,要欢呼像这黎明一样的神圣事物。但是,她却呆若木雕,激情满怀而又无从行动,双手捧住额头,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于是她畅快淋漓地哭起来。

她重又抬起头来的时候,日出的绚丽景象已经消失。她感到心情平静下来,有几分倦怠,仿佛兴头过去了。她没有再关上窗户,就又上床躺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进入梦乡,一直酣睡到八点钟,父亲叫她不答应,只好进房来把她唤醒。

父亲要带她去看邸宅,“她”的邸宅修葺一新的情况。

主楼对着田庄内的一面,隔了一个苹果园便是村路,顺着这条村路走出去两公里,就上了从勒阿佛尔通费岗的大道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大门一直通到主楼台阶。庭院两侧各有一排厢房,是沿着两座农舍的水沟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主楼的房顶已经翻新,门窗和墙壁全部修好,房间也都重新裱糊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高大而灰秃秃的门脸最近修补过,又新换上银白色的窗板,使这座灰暗的古宅倒像长了许多斑痕。

主楼背面正是雅娜卧室一扇窗口的方向,隔着灌木林和被海风侵蚀的榆树墙,便可眺望大海。

雅娜和父亲挽着手臂,到各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父女俩又沿着长长的白杨路漫步。白杨路就是这座庭院的边缘,树下的青草宛若铺开的地毯。庭院里端的灌木林十分优美,条条曲径通幽。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让姑娘受了一惊,而那野兔跳过树墙,向崖边跑去,钻进荆豆丛中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说疲惫不堪,要去休息,男爵提议带女儿去伊波看看。

父女俩出门了,先是穿过白杨田庄所在的爱堵风村。三个农民向他们施礼问好,仿佛一向就认识他们似的。

二人顺着一道弯谷,走进一片树林,这是一块坡地,向海边倾斜。

不久便望见伊波村。一些妇女坐在各家的门口,缝补破烂衣裳,瞧着这对父女走过去。街道稍微倾斜,路中间有水沟,每户门口都堆着垃圾,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各户之间晾着棕色渔网,上面还挂着小银币似的一片片鱼鳞。每间房都是独居室,住一大家子人,屋里难闻的气味都从门口散发出来。

几只觅食的鸽子在水沟边徘徊。

雅娜觉得这一切很新奇,就当是观看舞台上的布景。

拐过一道墙角的时候,她猛然看见大海,深蓝色平滑的海面一望无际。

父女二人在海滩前面停下来,观赏海景。远处海面行驶的白帆,好似飞鸟展翅。左右两侧都矗着悬崖峭壁,有一侧岬角挡住了视线,另一侧海岸线无限延伸,最后变成一道虚线了。

附近有几道海湾,只见一道海湾里有码头和房舍。轻波细浪从鹅卵石上滚过,发出哗哗的声响,给海岸镶上浪花的白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上岸,侧身卧在石滩坡上,涂了沥青的椭圆形船舷冲着太阳。几名渔夫正收拾渔船好赶晚潮。

一名水手上前兜售鲜鱼,雅娜买了一尾菱鲆鱼,并要亲手拎回白杨田庄去。

那人一高兴,还请他们上船游海,并一再重复他的名字:“拉斯蒂克,约瑟凡·拉斯蒂克。”好让他们牢牢记住。

男爵答应绝不会忘记。

雅娜拎着那条大鱼太累,便把父亲的手杖穿到鱼鳃上,二人各抬一头。他们迎着风,眼睛神采奕奕,一路上高高兴兴,重又登上崖坡,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唠叨,而他们的胳膊渐渐累了,只好让肥大的鱼尾巴拖在草地上。二

雅娜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她看看书,遐想遐想,独自到周围转一转。她顺着大路漫步游荡,思想却踏入梦乡。有时她连蹦带跳,走下蜿蜒的小山谷。只见两个小圆丘上盛开着荆豆花,就像戴着金灿灿的头巾,花香浓烈,再由热气熏发,好似醇酒一般令雅娜心醉了。远处传来波浪在滩头滚动的声响,她的神思就在波涛间颠荡。

有时她感到慵怠,便躺在斜坡茂密的青草上。有时她转过一道谷口,在草洼间猛然发现一角蓝色的海,望着海面在阳光下粼粼闪光,天边还漂浮一角白帆,她不禁喜出望外,好像在她头顶盘旋的幸福神秘莫测地临近了。

在这清新优美的乡间,在这天际浑圆的静谧中,她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常常坐在丘冈上久久不动,甚至小野兔都会蹦到她的脚边。

她还时常在悬崖上奔跑,迎着海风,丝毫不知疲倦,只觉得这样活动畅快无比,宛如水中的游鱼,天上的飞燕。

雅娜到处播下记忆,犹如农夫在田地撒下种子,这些记忆在此扎根生长,直到消殒的一天。对这山谷的一沟一壑,她都投下了一份心意。

她对游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仗着身体健壮,胆子又大,意识不到危险,每次都游出去很远。在这清凉而蔚蓝的水中游浮摇荡,她感到十分惬意。她游到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仰卧在水面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极目望着深邃的蓝天,只见不时掠过一只飞燕或一只白色海鸟的轻影。她再也听不见人语,唯闻远处波浪在岩岸的絮语,唯闻从陆地滑到水面上的、隐隐约约难以分辨的喧闹。继而,她在水中立起,放声呼喊,双手连连拍水,高兴得简直发了狂。

有几回她游得实在太远,一只小舟便划过去接她。

她回田庄时,饿得脸上失去血色,但是步履轻快,嘴角浮现微笑,眼里则充满喜悦的神采。

至于男爵,他正筹划重大的农事,要进行试验,采用新技术,试用新农具,引进外国良种,因此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同农民交谈,而农民听了他的打算连连摇头,不相信能成功。

他也常跟伊波村的船夫下海。他游遍了周围的岩洞、水泉和峰顶,又想去捕鱼,充当一名普通的水手。

在风快帆轻的日子里,椭圆的渔船在波浪上疾驶,从两边船舷放下长线,一直放到海底,让成群的鲭鱼追逐。男爵拉着渔线,激动不安得手直发抖,不久便感到一条鱼上钩挣扎而扯动细细的长线。

有时他还乘着月色,去起头天下的网。他爱听桅杆咯吱咯吱的声响,爱听清凉晚风的呼啸。他凭借一处岩顶、一座钟楼和费岗的灯塔辨识方向,在海上长时间逡巡,以便寻找渔网的浮标,直到旭阳的朝晖射在甲板上,照得扇形宽鳐鱼的黏背和大菱鲆鱼的肥肚皮闪闪发亮,他这才坐下来,一动不动,觉得真是一种享受。

一上餐桌,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述他下海的情况。夫人也对他说,她在白杨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但走的是右侧靠库亚尔家的那一条,而另一侧照不进多少阳光。

她是遵从“多活动”的医嘱,才勉力出去多走走。只要夜间的寒气一消散,她就扶着罗莎莉的胳臂下楼来,可是全身还捂得严严实实,身上裹了一件斗篷,又搭了两条披肩,头上戴着黑色风帽,还包了一条红色毛围巾。

她拖着有点笨重的左脚,从主楼的墙角到灌木丛的第一排树,沿着笔直的路一来一往,无休无止地重复,左足下竟然踏出两条土印,草都不长了。她还吩咐在这条路的两端各安放一张长椅,每走五分钟她就停下脚步,对搀着她的可怜的好性儿使女说:“咱们坐一坐吧,孩子,我有点乏了。”

每次停歇时,她就往长椅上撂点东西,先是包头的围巾,接着是一条披肩,继而是另一条披肩,然后是风帽,最后就是斗篷了。这些东西在路两端的长椅上堆起两堆,到开午餐的时候,罗莎莉就用那条闲着的胳臂抱回去。

下午,男爵夫人又出去散步,但是走得更缓慢,歇息的时间拖长,有时躺在椅子上打盹,一睡就是一小时,这是专门为她推到外面的一把躺椅。

她把这称为“我的锻炼”,就像说“我的心脏肥大症”一样。

她十年前感到胸闷看过病,听大夫说了心脏肥大症这个名称。从那以后,这个字眼就深深地刻在她的头脑里,尽管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总让男爵、雅娜和罗莎莉摸她的心脏,可是这颗心脏深深埋在肥厚的胸脯里,谁也摸不出什么。然而,她绝不再让任何大夫检查,生怕查出别的病症。她开口闭口就是“她的”心脏肥大症,说惯了,就好像这是她的特殊病症,非她莫属,好比唯她独有、别人不能染指的一件物品。

男爵说“我妻子的心脏肥大症”,雅娜说“妈妈的心脏肥大症”,就像说她的“衣裙、帽子或者雨伞”一样。

男爵夫人年轻时非常漂亮,苗条的身材赛过一根芦苇。在帝国时期,她同所有军官跳过舞,还看过小说《柯丽娜》,(女主人公柯丽娜是一个具有浪漫气质的天才诗人,因社会偏见,在爱情上遭受挫折,成为悲剧人物)并感动得流下眼泪。打那以后,她的身心就像打上了这部小说的烙印。

随着身体一天天发福,她的心灵却越来越充满诗的激情,等到胖得离不开座椅时,她就神游物外,想象自己经历种种艳情的际遇。有些艳遇她特别喜爱,就总出现在她的幻想中,宛如八音盒上了发条,没完没了地奏同一支曲子。凡是哀婉的浪漫曲,里面叙述飞燕,叙述女子落难的故事,都能一无例外地引出她的眼泪。她甚至爱听贝朗瑞的一些香艳的歌谣,因为歌中表现了缺憾感伤的情调。

她常常几个钟头静坐不动,神思在梦幻中远游。她无限喜爱白杨田庄,只因近几个月来迷上瓦尔特·司各特的书,觉得周围的景物如树林、荒原和大海,恰恰向她提供了这些心爱小说的背景。

每逢下雨天,她就关在卧室里,检阅她所说的“珍藏”,全部是从前的信件,有她父母的,有她订婚后男爵写来的,以及其他书信。

这些信件全部收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个写字台是桃花心木的,四面包角的铜片上有狮身人面像。要检阅时,她总是以特别的声调说:“罗莎莉,我的孩子,把装‘念心儿’的抽屉给我拿来。”

小使女去打开柜门,取出那个抽屉,放在夫人身边的椅子上。男爵夫人便一封一封地细读旧信,时而一滴眼泪掉在信页上。

有时雅娜代替罗莎莉,搀扶母亲出去散步,母亲就向她讲述童年的记忆。雅娜姑娘在从前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尤为诧异的是,她和母亲当年的念头和渴望何其相似。的确,每一个人都认为,唯独自己的心灵有种种的感受和悸动,而其实最初的人早已经历过,最后一代男人和女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母女俩走得很慢,正合缓慢叙述的节奏。有时男爵夫人一阵气喘,叙述就中断一会儿。雅娜刚听一个开头,神思就赶到故事的前边,奔向充满欢乐的未来,在希望之乡流连忘返。

一天下午,母女俩正在白杨路里端的长椅上歇息,忽见一位胖神甫从路口朝她们走来。

神甫老远就施礼,笑呵呵地走近前又施礼,朗声说道:“哎呀,男爵夫人,这一向可好?”他就是本堂神甫。

老夫人出生在哲学家辈出的世纪,又赶上革命的年代,由不大信教的父亲教养成人,因此她难得光顾教堂。她倒是挺喜欢神甫,但那是女性本能的一种宗教感情。

男爵夫人早把比科神甫忘得一干二净,一看见是他,不禁面有愧色。她表示歉意,说这次回田庄没有通知神甫。比科神甫倒是位好好先生,对此毫不介意。他端详着雅娜,称赞她气色很好,说罢坐下来,将三角帽放在膝上,连连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体肥胖,满面红光,可是大汗淋漓,不时从衣兜里掏出一条已经浸透汗水的方格大手帕,擦脸又擦脖颈,刚把湿手帕放回教袍兜里,肌肤上就又出了一层汗珠,落到大腹鼓起的教袍襟上,和走路所挂的飞尘掺和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斑点。

他是个地道的乡村教士,性格开朗,非常健谈,为人非常宽厚。他讲述了好些事情,谈到当地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发觉他这两名教民还没有去做弥撒。男爵夫人懒得去教堂,自然同她的信仰不明确有关;而雅娜早已厌腻了礼拜的仪式,乐得从修道院里脱身。

男爵来了。他是泛神论者,对基督教教义不感兴趣。不过,他认识这位神甫已有多年,对他很热情,还留他共进晚餐。

这位神甫善于讨人喜欢,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哪怕是最平庸的人,一旦因偶然的机会有了管别人的权力,由于掌握别人的灵魂,就会无形中养成了这种狡狯的态度。

男爵夫人对他优礼相加,大概是因为物以类聚,感到特别投缘。这个大胖子充血的面孔、短促的呼吸,自然讨她这气喘吁吁的胖妇的喜欢。

晚餐快上甜食的时候,这位本堂神甫越发上来了兴致,洒脱不拘,在愉快的一餐接近尾声时,他的言谈举止就显得十分随便了。

他仿佛有了一个得意的念头,突然嚷道:“嘿!本教区新来了一个人,德·拉马尔子爵,我应当把他引见给你们!”

本省的贵族世家,男爵夫人都了如指掌,她不禁问道:“他是厄尔省德·拉马尔府上的人吗?”

神甫点头应道:“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若望·德·拉马尔子爵的公子。”

阿黛莱德夫人最崇尚贵族,于是她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了解到这个青年为了偿还父债,将子爵府老宅卖掉,他在爱堵风村有三个庄子,就先在一个庄子落脚。三个农场每年有五六千法郎的进项,幸而子爵生来尚俭,量入为出,他打算住在这普通的农舍,过两三年简朴的生活,待有些积蓄,再到上流社会上也好有点颜面,以便攀上一门条件优越的婚姻,既无须借贷,也不必将庄田抵押出去。

本堂神甫还补充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安分守己,又非常稳重。不过,他在这里无以消遣。”

于是男爵说:“神甫先生,把他带来吧,让他不时到这儿来散散心。”

他们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他们进入客厅喝罢咖啡,神甫告便,要到庭院走一走,因为他饭后有散步的习惯。男爵陪他出去,两人在主楼刷白的门脸前边来回散步。他们的身影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因他们面向或背向月亮而异。有趣的是这对身影一个精瘦细长,一个肥胖滚圆还冠以圆蘑帽。本堂神甫从兜里掏出一支卷烟,放到嘴里嚼着烟屑,他以乡下人的直率口气解释说:“这可以解嗝逆,我有点消化不良。”

继而,他望着皓月行空的景象,突然感叹道:“这景象永远也看不厌。”

说罢,他回楼向两位女士告辞。三

到了星期天,男爵夫人和雅娜去做弥撒了,这也是不好辜负本堂神甫的一番雅意。

弥撒之后,她们等候神甫,想邀请他星期四去吃午饭。神甫从圣器室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的漂亮青年,并同他亲热地挎着胳臂。他一看见两位女士,便露出惊喜的神情,高声说道:“真是巧逢啊!男爵夫人,雅娜小姐,请允许我给二位介绍你们的邻居,德·拉马尔子爵。”

子爵躬身施礼,说他久仰芳名,结识两位女士是他的夙愿,接着他侃侃而谈,表明他深谙世事,又是个有教养的人。他生了一副女人都梦寐以求、男人都十分讨厌的好面孔。乌黑的鬈发半遮住他那微褐色光润的额头,两道匀称的浓眉仿佛修饰过,衬得他那眼白发蓝的暗灰色眼睛更加深沉而温柔。

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因而眼神富有感染力,能令沙龙里高傲的美妇人动心,能使街头上手提篮子头戴便帽的贫家女回首。

他那无精打采的目光有一种魅力,给人以思想深刻、咳唾成珠的印象。

他那浓密的胡须又精美又鲜亮,遮住稍显宽阔的腮骨。

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分手了。

过了两天,德·拉马尔先生首次登门拜访。

他到来时,男爵一家人正议论一张粗木长椅,这是上午才安在客厅窗户对面的梧桐树下的。男爵主张在菩提树下再安一张,也好对称。男爵夫人最讨厌对称,表示反对。问及子爵的看法,他说同意男爵夫人的主张。

继而,子爵谈起当地情况,声称这里的风光十分“秀丽”,说他独自散步时,发现许多赏心悦目的“景点”。他的目光时而同雅娜的目光相遇,仿佛纯属偶然。然而,雅娜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突然扫来又迅即移开的一瞥,流露出一种温情的赞赏和一种初醒的倾慕。

去年故去的德·拉马尔老先生,生前恰巧认识男爵夫人的父亲德·居尔托先生的一位好友。这一层关系的发现又引出话头,什么联姻关系、交往的日期、亲戚套亲戚的网络,谈起来无休无止。男爵夫人显示其惊人的记忆力,列举一些世家的先祖与后裔,在错综复杂的谱系的迷宫里游荡,绝不会迷失方向。“子爵,请告诉我,索努瓦·德·瓦弗勒那个家族,您听说过吗?长子贡特朗娶了库尔西府上的一位小姐,即库尔西·库尔维尔的一个千金;次子娶了我的表姐德·拉罗什·奥贝尔小姐;我这位表姐后来又同克里臧日府联姻。而德·克里臧日先生又是家父的至交,他也一定认识令尊大人。”“不错,夫人。不就是流亡国外、其子倾家荡产的那位德·克里臧日先生吗?”“正是他。他还向我姑母求过婚,当时我姑父德·埃特里伯爵已经谢世。但是,我姑母嫌他有吸鼻烟的习惯,没有答应。对了,维洛瓦兹那家人近况如何,您知道吗?他们家道中落之后,约在一八一三年离开都兰,迁到奥弗涅去,我就再没有听人提起过。”“据我了解,夫人,老侯爵坠马身亡,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英国人,另一个嫁给一个叫巴梭勒的人,据说那是个富商,把她勾引过去了。”

幼年听老辈人谈论而记住的这些姓名,如今又翻腾出来。在他们的思想里,这些门当户对的婚姻,就跟国家大事一样重要。他们谈论那些从未谋面的人,就跟议论熟人一样。同样,在其他地方,那些人也议论他们。尽管相隔遥远,彼此却有亲近感,几乎算得上故友亲朋,只因为大家同属于一个阶级,都有同样的血统。

男爵生性孤僻,所受的教育又同本阶级的信仰和偏见相抵牾,因此他不大了解住在这个地区的世族大户,便向子爵打听。

德·拉马尔先生回答道:“哦!这一地区贵族人家不多。”他讲这话的口气,就像说海岸一带兔子不多一样。接着,他详细介绍,这方圆不太远仅有三家,一是库特利埃侯爵,堪称诺曼底大区的贵族首领;二是布里维尔子爵夫妇,都出身名门世家,却深居简出;最后就是富维尔伯爵,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住在临水塘的窃蠹田庄,唯好打猎,据说他把妻子折磨得抑郁而死。

此外,有几个暴发户在当地置田产庄园,但是与他们之间没有交往,子爵并不认识。

子爵要告辞了,他最后一眼瞥向雅娜,显得更亲热更深情,仿佛特意向她告别。

男爵夫人觉得他挺可爱,尤其温文尔雅。男爵应声说:“是啊,毫无疑问,他是个很有教养的青年。”

下一周,他们邀请子爵共进晚餐。此后他就成为常客了。

他往往在下午四点光景到来,去“她的林荫路”找见男爵夫人,再让她挽着胳臂帮她“锻炼”。雅娜若是没有出门,她就在另一侧搀扶母亲。三个人沿着长长的笔直林荫路缓步而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断地往返。子爵不大同雅娜姑娘说话,然而,他那黑绒般的目光,却经常同雅娜蓝玛瑙似的目光相遇。

有好几回,这对年轻人和男爵一道去伊波。

一天傍晚,他们正在海滩上,拉斯蒂克老头过来搭讪。他嘴上总叼着烟斗,他少了烟斗怕是比缺了鼻子还令人诧异。他上前说道:“爵爷先生,趁这风天,赶明儿,往埃特塔跑一趟多来劲,回来也不费劲儿。”

雅娜双手合拢,说道:“嘿!爸爸,你愿意去吗?”

男爵转头问德·拉马尔先生:“子爵,您去吗?我们一同到那里用午餐吧。”

事情随即定下来。

次日天刚亮,雅娜就起床了,等着父亲慢腾腾地穿好衣裳,父女俩这才踏着朝露,穿过平野,走进响彻鸟儿歌声的树林。到了海边,只见子爵和拉斯蒂克老头已经坐在绞盘上等候了。

有两名海员帮着拖船下水。几个男人用肩膀抵住船帮,使出全身力气推船,在鹅卵石上艰难地向前移动。拉斯蒂克把涂了油的圆木塞到船底下,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拖长嗓音,不停地呼着号子:“嗨哟!嗨哟!”好让大家随着号子声一齐用力。

船推到斜坡上时,一下子就自动滑行了,擦过鹅卵石,发出布帛撕裂的声响。船体一下到轻波细浪上,便戛然停住。众人上了船,在长凳上落座,留在岸上的那两名海员用力一推,就把船送出去。

从远海来的微风不断地吹拂,海面漾起涟漪。扯起的风帆微微鼓胀,小船在海上平稳地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帆船先是远离海岸。天幕低垂,同海洋连成一片。陆上悬崖矗立,在脚下投了一大片阴影,但有几处洒满阳光的草坡将阴影劈开几个缺口。向后眺望,只见几片棕帆驶出费岗的白堤;向前眺望,又见一块有孔洞的大岩石,圆圆的,造型奇特,好像把长鼻插进水中的大象。那便是小小的码头埃特塔。

雅娜举目远望,一只手抓住船帮,在波浪的摇荡中她感到有点眩晕。她觉得自然万物中,真正算得上美的只有三样:阳光、空间和水。

谁也不讲话。拉斯蒂克老头掌着舵和帆后角索,他不时从凳下取出酒瓶喝一口,还有不断地抽他那破烟斗。那烟斗似乎永不熄灭,总冒着一缕青烟,而另一缕同样的青烟则从他嘴角飘逸出来。谁也没见他重新点燃比乌木还黑的瓦烟斗,也没见他往里添烟叶。有时,他抬手从嘴里取下烟斗,从喷烟的嘴角朝海里喷出一长条棕色唾液。

男爵坐在船头,监视着风帆,顶一名水手使用。雅娜和子爵则并排坐着,两个人都有点局促不安。一种无形的力量时时吸引他们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同时抬起眼睛,就好像有一种亲和力的作用。他们之间已经飘浮着一种朦胧的、难以捕捉的柔情。的确,两个青年在一起,小伙子长得不丑,姑娘容貌又美,他们之间就很快会萌生这种柔情。雅娜和子爵相互挨着感到愉悦,也许由于彼此在相互思慕吧。

太阳升起来了,仿佛要居高纵观下面浩瀚的大海,而大海似乎要卖弄风骚,裹上了一层雾气的轻纱,遮住阳光的青睐。这层雾气贴近水面,呈淡黄色,又是透明的,什么也遮不住,却使远景更为柔和。金轮投射光焰,融化了明亮的雾霭,当它施展全部威力的时候,雾气就消散,化为乌有了。于是,大海平滑得赛过镜子,在朗照下开始熠熠闪光。

雅娜非常激动,喃喃说道:“多美呀!”

子爵附和道:“哦!是啊,真美呀!”

清朗恬静的晨景,似乎在他们心中唤起了回声。

埃特塔的高大拱门赫然出现在面前,好似悬崖的两条腿跨入大海,拱高可以行船,一根尖尖的白色石柱矗立在第一道拱门前面。

帆船靠岸了。男爵头一个跳下船,拉住缆绳,把船系在岸边。子爵把雅娜抱上岸,免得她湿了脚。然后,他们并肩走上难行的鹅卵石滩,心情还为刚才短暂的拥抱而激动。忽然,他们听见拉斯蒂克老头对男爵说:“照我看,他俩在一起,还挺般配的。”

他们来到海滩附近的一家小客栈,在欢快的气氛中共进午餐。在无垠恬静的大海上,他们的声音和思想似乎变得迟钝,都默默无言。到了餐桌,他们的话多了起来,像度假的学童一样喋喋不休。

一点点小事都能给他们增添无穷的乐趣。

拉斯蒂克老头落了座,将还在冒烟的烟斗小心翼翼地收到贝雷帽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那酒糟鼻子大概有吸引力,一只苍蝇屡次三番落到上面,他用手驱赶时,想抓住动作又慢。苍蝇飞开,落到蝇屎斑斑的薄纱窗帘上,似乎还贪婪地窥视着船夫红红的大鼻子,一忽儿又飞回来要落在上面。

苍蝇每飞一回,都引起一阵大笑。老汉鼻子被搔得发痒,实在不耐烦了,便咕哝一句“这家伙跟娘儿们一样缠人”,逗得雅娜和子爵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赶紧用餐巾捂住嘴,尽量抑制住笑声。

喝完咖啡,雅娜提议说:“出去散散步好吧。”

子爵立即站起来,但是,男爵愿意在石滩上晒太阳,说道:“你们去吧,孩子们,过一小时再到这儿来找我。”

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去,经过当地的几家茅舍,又路过一座好似大农舍的小庄园邸宅,眼前便展现空旷的山谷。

风帆在海上摇荡,打破他们日常的平衡,使他们精神倦怠,而咸味的空气又刺激他们的食欲。接着一顿美餐,身子不免发懒,而餐桌上快活的气氛又令他们兴奋。此刻他们真有点忘情,就想在田野里飞跑狂奔。雅娜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感到心潮澎湃,蓦地产生种种新的感觉。

头上烈日炎炎,路两旁成熟的庄稼晒得垂下了头。蝈蝈儿多得像青草,在小麦和黑麦田里,在岸边的灯芯草丛中,各处都响起细微而聒噪的鸣声。

在这溽暑熏蒸的天空下,再也听不见别种声音。蓝天金灿灿的,就像金属接触炉火一样,霎时间就要烧红。

他们望见右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条狭窄低洼的路径穿入树林,两边大树参天,浓荫蔽日。二人一走进林中,就感到清凉的潮气袭来,刺激皮肤打寒战,一直沁入肺腑。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风也透不进来,因此寸草不生,地面只覆盖着一层青苔。

他们继续往前走。“瞧那边,咱们可以去坐一坐。”雅娜说道。

两棵枯死的老树,给葱郁的枝叶开了一个天窗。一束阳光倾泻下来,晒暖了地面,唤醒了青草、蒲公英和葛藤的新芽,催开了薄雾状的小白花和纺锤形的毛地黄。各种各样的飞虫:蝴蝶、蜜蜂、短粗的胡蜂、像苍蝇骷髅一样的巨型库蚊、带斑点的粉红色瓢虫、闪着绿光的甲虫、长着触角的黑壳虫,都麇集在这从清凉的浓荫重影中凿开的一口明亮温暖的天井里。

二人坐下来,头躲在阴凉里,脚伸到暖阳下,观赏着一束阳光就能使之营营活跃的小生命。雅娜感叹道:“在这里多舒服!乡间多好啊!有时候,我真想变成苍蝇或者蝴蝶,躲藏在花丛中。”

他们谈起各自的情况,各自的习惯和情趣,就像交心那样娓娓倾谈。子爵说他已经厌恶上流社会,不想再过那种无聊的生活,说那种生活总是老一套,根本见不到一点真心和诚意。

上流社会!雅娜很想去闯一闯,然而她事先就确信,上流社会绝比不上乡间的生活。

两颗心越靠近,两个人就越是客气,互相称呼“先生”和“小姐”。同时,两副目光也越来越含笑,越来越交织在一起。他们感到自身萌生了一颗慈爱之心、一种博爱之情,萌生了对万物从未有过的兴趣。

两个人返回时,男爵已经步行去观赏“闺房”了,那是悬在崖顶的一个石洞,他们只好在小客栈等候。

男爵在崖顶走了许久,直到傍晚五点钟才回来。

几个人重又上船。风顺帆轻,船稳稳地行驶,一点也不颠荡,毫无行进的感觉。熏风徐徐,时断时续,船帆也时而张起,时而瘫软在桅杆上。浑厚的大海仿佛变成一片死水。太阳也散尽了热力,沿着圆形的旅程,逐渐靠近海面。

大海这么凝重,船上人又不觉缄默了。

过了一会儿,雅娜终于说:“我多么喜欢旅行啊!”

子爵应声说:“是啊,不过,独自一人旅行太寂寞了,至少要有个旅伴,彼此可以交流旅途的观感。”

雅娜沉吟片刻,又说道:“这话也对……然而,我还是愿意一个人散步……独自一个人遐想该有多好啊……”

子爵凝视她许久,说道:“两个人也可以遐想啊。”

雅娜垂下眼睛,心中暗道:这是有意试探吗?也许吧。她抬头凝望天边,似乎要看得更远些,继而,她慢声慢语地说:“我想去意大利……还要去希腊……嗯!对,去希腊……还要去科西嘉!那里一定非常美,富有蛮荒的野趣!”

子爵却喜欢瑞士,喜欢那里的木房和湖泊。

雅娜则说:“不,我喜欢的地方,要么是像科西嘉那样新开发的,要么是像希腊那样非常古老而充满史迹的国家。我们从小就知道那些民族的历史,现在再去寻找遗迹,观赏发生历史大事件的地方,发古人之幽思,该多有趣味啊!”

子爵没有这种情怀,他说:“英国,对我倒很有吸引力,到那里能学到许多东西。”

就这样,二人神游全世界,从南北两极直到赤道,议论每个国家的美景名胜,赞赏他们臆想中的风光,以及一些像中国和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的奇风异俗。然而,谈论到最后,还是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国家当数法兰西,因为这里气候温和,冬暖夏凉,既有肥沃的田野、茂密的森林、平静的大江大河,又有辉煌的雅典时代之后再未出现过的艺术的繁荣。

谈到这里,二人也都住口了。

夕阳坠得更低,仿佛在流血,一条宽宽的光波,一条光彩炫目的大路,从海洋的边际一直延伸到帆船漾起的波浪。

风完全停了,水波平复,染红的风帆也静止不动了。无边的岑寂仿佛麻痹了整个空间,在自然物遇合的景观周围布下一片幽静。这时在天空下,大海袒露出她那流体光灿的胸腹,等待着一团烈火的情郎投入怀抱。太阳仿佛燃烧着情欲,浑身通红,加速冲下去,终于同大海结合,渐渐被海水吞没。

一股凉风随即从天边吹来,大海起伏的胸脯一阵战栗,就好像被吞没的火轮向尘世发出快意的叹息。

黄昏特别短促,夜幕很快降下来,镶缀着闪闪的亮星。拉斯蒂克老头划起双桨。这时再望大海,只见磷光闪烁。雅娜和子爵并排坐着,凝视抛在船后起伏荡漾的波光。他们几乎什么也不想了,只是心不在焉地观赏,沉溺在甜美舒适的夜色中。雅娜的一只手扶在座凳上,而子爵的一根手指仿佛无意中触到她的手,她感到这轻微的接触,却并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感到有点吃惊、喜悦和害羞。

晚上回到闺房时,雅娜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激动,总要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想流泪。她凝视着座钟,心想小蜜蜂来回摆动,正像心跳,一位朋友之心的跳动。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以活泼而均匀的滴答声伴随她的欢乐和忧伤。于是,她抓住金黄色的蜜蜂,在它翅膀上吻了一下。现在,她见到什么都想亲吻,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收着一个旧日的布娃娃,便去翻了出来,简直乐坏了,就像见到心爱的朋友一样,把布娃娃紧紧搂在怀里,在那涂红的脸蛋和浅黄色鬈发上连连热烈地亲吻。

她抱着布娃娃,陷入沉思。

她心中千呼万唤的终身伴侣,仁慈的天主安置在她人生之路上的人,难道就是“他”吗?她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专门为她而生的人,难道就是“他”吗?两情相依,孕育爱情,紧紧结合而永不分离,难道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共同命数?

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周身骚动不安的这种激情,这种如痴如狂的陶醉,这种她以为是炽热爱情的内心冲动。然而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因为她一想到他,就感到心醉神迷,不能自已,而且,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他在面前,就搅得她心神不宁;目光相遇时,她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感到浑身战栗。

这一夜,她几乎未眠。

此后春心荡漾,爱的欲念日益强烈,日益侵扰她的心。她不断地叩问自己的心声,也常常数花瓣、望云彩、掷钱币,以占卜自己的命运。

忽然,一天傍晚,父亲对她说:“明天早晨,你好好打扮打扮。”

她不禁问道:“有什么事儿吗,爸爸?”

父亲答道:“这是个秘密。”

次日,雅娜换了一身浅色衣裙,更加焕发青春的光彩。她下楼走到客厅,看见桌子上摆满了糖果盒子,椅子上还放着一大束鲜花。

一辆马车驶进庭院,只见车厢上写着:“费岗勒拉糕点铺,承办婚宴。”厨娘吕迪芬和一个帮厨打开车后门,取出好多香味四溢的扁形提篮。

德·拉马尔子爵到了。他的裤腿绷得笔直,用带子系在脚下;一双亮光光小号皮靴,显出他的脚特别纤小;掐腰的长礼服十分合体,胸前露出衬衣的花边;一条精致的领巾缠了几道,迫使他高高挺起脑袋,那褐发俊美的头显得严肃高贵,派头十足。他的神态也异乎寻常,最熟悉的人一经打扮,就会突然判若两人。雅娜十分惊诧,仔细打量他,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觉得他器宇轩昂,从头到脚都表明是个大贵族。

子爵躬身一礼,笑呵呵地说道:“喂,这位小姐,准备好了吗?”

雅娜嗫嚅地问道:“准备什么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男爵答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套好的马车驶过来了。阿黛莱德夫人盛装打扮,由罗莎莉搀扶下楼。罗莎莉一见德·拉马尔先生这副堂堂仪表,不由得万分激动和艳羡,男爵看在眼里,便小声对子爵说:“瞧瞧,子爵,我觉得我们的小使女看上您啦!”

子爵的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佯装未听见,急忙捧起那一大束花,献给雅娜。雅娜接过花束,更加诧异了。四个人登上马车。厨娘吕迪芬端来一碗冷肉汁汤,给男爵夫人垫垫肚子,她也感叹一句:“真的,夫人,这真像办喜事儿。”

到了伊波,大家下了车,徒步走进村子。船夫们换上还有存放的皱褶的新装,从家门出来,向一行人施礼,并同男爵握手,随即跟在后面,仿佛宗教仪式的行列。

子爵让雅娜挽着手臂,走在队伍前头。

到了教堂门前,队列停下。唱诗班的一名儿童走出教堂,直挺挺地举着一根银质大十字架,后面跟着一名儿童,身穿红白两色袍衫,双手捧着带有圣水刷的圣水盂。

随后又出来三位唱圣诗的老者,其中一位是跛脚,接着又是吹蛇形风管的乐师。最后本堂神甫走出来,只见他那突出的肚腹上交叉佩着金黄色的襟带。他以微笑和点头道了早安,随即眯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顶三角帽压到鼻子上,跟在他这身穿白法袍的班子后面,一直朝海边走去。

一大群人等候在海滩上,围着一只披彩的新游船。桅杆、风帆和绳索上都挂了彩带,随风飘舞,船尾赫然漆了金黄色的船号“雅娜”。

拉斯蒂克老头就是这只由男爵出资建造的游船的船长,他迎着队列走过来。这时,所有男人都一齐脱帽,而一排身穿大褶垂肩的黑色宽道袍的修女,一望见十字架,便围成一圈跪在地上。

本堂神甫由唱诗班两名儿童陪伴,走向游船的一端,而那三位唱圣诗的老者则走到另一端,他们身穿白色法衣,但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好在态度十分严肃,眼睛紧盯着圣诗唱本,放开喉咙,在清朗的早晨高声歌唱。

每当他们止声换气的时候,蛇形风管便独自继续呜咽。乐手吹得十分起劲,鼓起两腮,把灰色的小眼睛都挤没了,前额和脖子的皮肤好像要挣脱骨肉似的。

平静而透明的大海敛容静默,仿佛参加这只游船的命名典礼,它只有一指高的轻波细浪,擦着鹅卵石岸,发出细微的声响。白色的大海鸥展翅在蓝色的天幕上画着弧线,飞远了,盘旋一圈又回来,仿佛也要看看下面跪着的人究竟在干什么。

随着拖了五分钟的一声“阿门”长腔,唱诗便停止了。神甫咕哝了几句拉丁文,但声音浊重,只能听出拉丁文响亮的词尾。

然后,神甫围着游船走了一圈,同时洒着圣水,接着,他站在船舷,面对着执手伫立的游船的教父和教母,开始诵祷祝圣词。

游船的教父保持着英俊青年的庄重神情,而教母,这位少女,却突然激动得喘不上气来,双腿发软,浑身抖得厉害,连牙齿都打战了。近来萦绕心头的梦想,在一种幻视中,骤然化为现实了。有人说过办喜事,而神甫又在这里祝福,身穿白色法衣的人唱着圣诗,此情此景,难道不是为她举行婚礼吗?

她的指间难道仅仅是神经质的颤动,这萦绕心头的梦想,会不会通过她的脉管传到她身边这个人的心中呢?他领悟了吗,猜出了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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