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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1 04: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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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约翰·斯卡尔齐(Scalzi, J.)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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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舰队

幽灵舰队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幽灵舰队

作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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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姚向辉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9-01

ISBN:9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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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献给莎拉·佐尔,为了友情及一切。献给克里斯蒂和雅典娜,为了耐心和爱。

第一部

1

谁也没注意到那块岩石。

原因非常简单,那块岩石毫无特色,混在数百万的岩石和冰块之中,漂浮在某个已经没有了彗星的空轨道上,再怎么看都只是那颗彗星的一片残骸。这块岩石比有些碎片小,比有些碎片大,但就分布标度而言,没有任何特征能将它与其他碎片区分开。尽管可能性小得可怜,但就算行星防御网络探测到了这块岩石,粗略检查也只会显示出它的成分是硅酸盐和些许金属矿物。言下之意,一块岩石,尺寸远没有大到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

不过对于恰好拦住这块岩石及其数千兄弟去路的这颗行星来说,这只是个学术假设而已,因为它并不拥有行星防御网络,倒是毫无例外地有个引力势阱。那块岩石和许多同胞就这么掉了进去——它们将形成一场流星雨,这颗行星每公转一圈与彗星轨道相交一次,每次都会有许多岩石和冰块化为灰烬。岩石与空气摩擦产生过多热量,细小的彗星碎片在大气层中燃烧,可惜没有智慧生物站在这颗苦寒行星的表面,否则一抬头就能看见美丽的满天火雨。

绝大多数新产生的流星将在大气层中气化;它们凹凸不平的固态表面在炽热的坠落过程中,变成细小颗粒构成的漫长尾迹。这些细小颗粒悬浮在大气层中,以后会成为水滴的凝结核,被水滴的重量拖向地面,形成雨水(就这颗行星的自然条件而言,更有可能是雪花)。

但这块岩石的质量却占了上风。风压在石块上撕开发丝般的细缝,密度越来越大的大气层使得石块暴露出了结构上的缺陷和弱点,大气层继而发动猛烈的攻击。碎块剥落,火光一闪而逝,在空中燃尽。岩石穿越大气层走到旅途尽头,剩下的质量足以对行星表面造成冲击,狠狠砸在一片被狂风扫净了冰雪的石质平原上。

撞击气化了这块岩石和不大不小的一片平原,制造出同样不大不小的一个陨石坑。这片石质平原在行星表面之上和之下的绵延距离都颇为可观,撞击让平原像铃铛似的响了起来,但谐波比大多数已知智慧生物的听觉范围都低了几个八度。

大地颤抖。

行星表面之下的深处,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那块石头。“地震。”莎兰盯着监视器说。

几秒钟后,又是一阵颤动。“地震。”莎兰说。

凯南隔着自己的监视器望向助手,问:“你打算震一次说一次?”“想让你随时知道发生了什么。”莎兰说。“好意我心领了,”凯南说,“但真的没必要震一次说一次。我是科学家,明白大地抖动说明我们在经历地震。第一次宣布挺有用,但重复个五六次就单调了。”

又是一阵隆隆声。“地震,”莎兰说,“第七次了。另外,你不是地质构造学家。你擅长的领域虽然多,但地震不在其中。”尽管莎兰说话时还是老样子板着脸,但讽刺意味却不难察觉。

要是凯南没有在和这位助手睡觉,他说不定会被激怒;可惜事实相反,他只好逼着自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构造地质学专家?”“爱好而已。”莎兰答道。

凯南张嘴正要说话,地面忽然猛地扑向了他。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地面突起扑向他,而是他突然被掀翻在地。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砖上,身边是原本摆在工作台上的半数物件,高脚凳倒在右手边一人远的地方,还在不停摇动。

他望向莎兰。莎兰总算从监视器上挪开视线,部分原因是监视器掉在地上撞碎了,散落在摔倒的莎兰身边。“怎么回事?”凯南问。“地震?”莎兰带着希望猜测道,实验室又开始剧烈抖动,吓得她尖叫起来。灯具和隔音板从天花板上掉落;凯南和莎兰挣扎着爬进工作台底下,他们蜷缩起身体,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内坍塌。

震动不久停止。凯南借着还没熄灭的闪烁灯光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实验室差不多都落在了地上,大半个天花板和部分墙壁也包括在内。实验室平时满是工人和凯南的其他助手,但今天只有他和莎兰半夜回来给测序工作收尾。团队人员都回基地兵营了,多半在睡觉——好吧,现在应该醒了。

通往实验室的走廊里回荡起凄厉的噪音。“你听见了?”莎兰问。

凯南一点头表示肯定。“战斗岗位的警笛。”“我们被袭击了?”莎兰问,“还以为这个基地有护盾呢。”“确实有,”凯南答道,“好吧,曾经有。至少应该有。”“唔,不得不说,护得不错。”莎兰说。

凯南终于被惹火了,怒道:“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莎兰。”“抱歉。”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怒火,莎兰连忙安抚他。凯南哼了一声,从工作台底下爬出来,走向一个倒下的储物柜。“过来帮帮我。”他对莎兰说。两人把储物柜转到凯南能推开柜门的角度,里面是一柄小型射弹枪和一个弹夹。“从哪儿搞来的?”莎兰问。“这是军事基地啊,莎兰,”凯南答道,“当然有武器。我有两把枪。这儿一把,军营一把。觉得碰到这种局面也许会有用。”“咱们又不是军人。”莎兰说。“记得问袭击者咱们是不是军人有啥区别,”凯南把枪递给莎兰,“拿着。”“别给我,”莎兰说,“我不会用。你拿着吧。”“确定?”凯南问。“确定,”莎兰说,“我拿着的结果多半是打中自己的腿。”“好吧,”凯南说着把弹夹插进手枪,把枪揣进衣袋,“咱们去兵营。我们的人在那儿。要是出了事情,咱们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莎兰没有出声,点头赞同,平时喜欢冷嘲热讽的个性荡然无存,她面色惨白,胆战心惊。凯南飞快地捏了捏她的胳膊。“走吧,莎兰,”他说,“不会有事的。咱们先试着回兵营。”

两人穿行于走廊的瓦砾之间,忽然听见地下楼梯间的门隆隆滑开。凯南在尘埃和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辨认出两个硕大的人影走进门,他转身沿原路返回实验室,莎兰的想法和老板相同,但动作更快,已经跑到了实验室门口。离开这一层只能搭电梯,可电梯在楼梯间的另一头。他们被困住了。凯南边退边拍拍衣袋,他对枪械的经验并不比莎兰更丰富,很难相信自己能击中远处的一个目标,更别说两个了,而且两个恐怕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凯南主管。”一个人影说。“什么?”凯南不由自主地答道,马上后悔这么轻易暴露了自己。“凯南主管,”人影又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在这儿不安全。”人影走到一簇光线下,变成了亚滕·兰特,基地的指挥官之一。凯南其实是根据证章和他甲壳上的家徽认出他的。亚滕·兰特是艾尼沙人,凯南不得不有点羞愧地承认,尽管在基地待了这么久,艾尼沙人在他看来还都是一模一样。“谁在袭击我们?”凯南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基地的?”“无法确定袭击者的身份和袭击原因。”亚滕·兰特答道。

挂在他脖子上的小型仪器将口器发出的咔哒声翻译成凯南能听懂的话。亚滕·兰特不需要仪器就能听懂凯南说的话,但需要仪器与凯南交谈。“轰击来自行星轨道,目前只找到了敌方的登陆舰艇。”亚滕·兰特走向凯南,凯南尽量按捺住闪避的冲动。尽管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双方也保持着良好的工作关系,但接近这个巨型昆虫种族还是让他提心吊胆。“凯南主管,不能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我们必须在基地被攻破前转移你。”“好吧。”凯南说。他示意莎兰过来。“她不行,”亚滕·兰特说,“只有你。”

凯南停下脚步,说:“她是我的助手,我需要她。”

又一次轰击震得基地颤动不已。凯南被摔在墙上,瘫倒在地。他注意到亚滕·兰特和另一名艾尼沙士兵都纹丝未动。“主管,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亚滕·兰特说。翻译器的单调语气给这句话增添了挖苦的味道。

凯南还想争辩,但莎兰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凯南,他说得对,”她说,“你必须离开。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尤其是你,如果你被发现,那就是一场灾难。”“我不能撇下你啊。”凯南说。“凯南,”莎兰指着漠然旁观的亚滕·兰特说,“他是基地军衔最高的长官之一。我们正在遭受袭击。上头不会因为区区小事派他来找你。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快走吧。我能找到办法回兵营。我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不少时间,对吧?所以我记得怎么回去。”

凯南盯着莎兰看了足足一分钟,指着亚滕·兰特背后的艾尼沙士兵说:“你,护送她回兵营。”“我需要他在我身边,主管。”亚滕·兰特说。“你一个人就能搞定我,”凯南说,“要是他不护送她,那就我自己去。”

亚滕·兰特遮住翻译器,示意士兵过来,他们凑得很近,咔哒咔哒地小声交谈——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凯南完全不懂艾尼沙语。两人随即分开,士兵走过去站在莎兰身边。“他会带她回兵营,”亚滕·兰特说,“你别再提要求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快跟我走,主管。”他伸出手,抓住凯南的胳膊,拉着他走向楼梯间的连通门。凯南扭头张望,看见莎兰害怕地抬头打量巨大的艾尼沙士兵。亚滕·兰特把他推进门,助手爱人最后的身影消失了。“很痛啊。”凯南说。“安静。”亚滕·兰特说,推着凯南上了楼梯。他们开始向上爬,艾尼沙人短得惊人但非常灵巧的后附肢恰好配合上了凯南的步伐。“找你花的时间就够长了,劝你走又耽搁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在营房里?”“我们正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凯南说,“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现在去哪儿?”“向上,”亚滕·兰特说,“去地下维修铁道。”

凯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亚滕·兰特,尽管落后了几级台阶,但亚滕·兰特还是几乎和他一般高。“那条铁道通往水耕农场。”凯南说。凯南、莎兰和团队的其他成员有时会去基地广阔的地下水耕农场欣赏绿叶——除非你格外喜欢体温过低的感觉,否则这颗行星的地表可不怎么招人喜欢。水耕农场是这儿最近似于大自然的地方。“水耕农场是个天然洞窟,”亚滕·兰特推着凯南继续向前走,“底下是个封闭区域,有条地下河汇入地下湖。那儿隐藏着一个供你居住的小型生活舱。”“你怎么没告诉过我?”凯南说。“没想到有这个必要。”亚滕·兰特说。“得游过去吗?”凯南问。“有个小潜艇,”亚滕·兰特说,“即使对你来说也很狭小,已经按照生活舱的位置设置好了路线。”“我要在那儿待多久?”“最好一秒钟也别待,”亚滕·兰特说,“否则就会是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两段楼梯,主管。”

又爬了两段楼梯,两人停下脚步,凯南气喘吁吁,亚滕·兰特对着通讯器咔哒咔哒说话。战斗的声音隔着石质地面和混凝土墙壁从几层楼之上传下来。“敌人已经攻到基地,但被我们暂时拦在了地面,”亚滕·兰特对凯南说,他放下通讯器,“敌人还没有打到这一层。还是先让你安全藏好吧。请跟紧我,主管,别落下。听懂了吗?”“听懂了。”凯南说。“那就出发。”亚滕·兰特说。他收起颇为吓人的武器,打开门,大踏步走进走廊。亚滕·兰特继续前进,凯南注意到艾尼沙人的后附肢从甲壳内多伸出了一个关节。这个构造类似于弹簧,让艾尼沙人能在战斗时发挥出可怕的速度和敏捷性,凯南不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各种爬行昆虫。他按捺住反感和战栗,跑步跟上,奔向这层另一头的小地铁站,走廊里遍地瓦砾,他走得磕磕绊绊,怎么也快不起来。

凯南喘着粗气跑到小地铁前,亚滕·兰特正在检查车头的控制系统,地铁的乘客车厢是敞篷的。亚滕·兰特已经松开了车头和车厢之间的连接装置,他说:“叫你跟紧我的。”“咱俩中有个老人,再说我的腿也不会变成两倍长,”凯南指着车头说,“要我上去吗?”“我们应该走路的。”亚滕·兰特说,凯南听得腿肚子已经开始抽筋了。“但我认为你跑不完整段路,而且就快没时间了。我们只能冒险开车,上去。”凯南满怀感激地爬进车头的乘客区——空间很大,因为是给两个艾尼沙人准备的。亚滕·兰特把小车头开到最高速度,大约两倍于艾尼沙人的跃步速度,在逼仄的隧道里快得令人很不舒服。接着,亚滕·兰特转过身,举起武器,在背后的隧道中寻找目标。“基地如果被攻破,我该怎么办?”凯南问。“你在生活舱里很安全。”亚滕·兰特说。“对,但如果基地被攻破,谁来救我呢?”凯南问,“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生活舱里吧?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无论生活舱准备得多么充分,给养迟早会耗尽。更别提空气了。”“生活舱能分离出水中溶解的氧气,”亚滕·兰特说,“你不会窒息而死。”“太棒了,但还有饿死的问题呢?”凯南说。“地下湖有个出口——”亚滕·兰特只说到这里,车头就猛地一晃脱轨了。隧道坍塌的声音淹没了其他所有响动。凯南和亚滕·兰特感到脚下一顿,接着便飞离了车厢,跌进烟雾腾腾的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凯南发觉自己被亚滕·兰特戳醒了。“快醒来,主管。”亚滕·兰特说。“我看不见。”凯南说。亚滕·兰特闻言打开武器上的照明灯。“谢谢。”凯南说。“你还好吧?”亚滕·兰特问。“我没事,”凯南说,“但只要可能,我希望今天别再摔在地上了。”亚滕·兰特咔哒两声表示同意,转动光束,查看困住他们的崩塌落石。凯南爬起身,踩着碎石有点立足不稳。

亚滕·兰特把光束转回到凯南身上,说:“留在这里,主管,比较安全。”光束落向铁轨。“也许还有电流。”光束再次转开,照向新监狱的墙壁。不知出于偶然还是有人安排,轰击使得铁轨将凯南和亚滕·兰特围了起来,碎石垒成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缺口。凯南心想这下子窒息成了真正的问题。亚滕·兰特继续勘察周界,不时试着对通讯器说话,通讯器似乎不工作了。凯南坐下,尽量不深呼吸。

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放弃勘察、关灯休息的亚滕·兰特忽然打开灯,把光束投向最接近基地的碎石墙壁。“怎么啦?”凯南问。“安静。”亚滕·兰特说着走近碎石墙壁,像是在听什么。几秒钟过后,凯南也听见了,有可能是说话声,但不是本星球的人,也不带善意。爆破声随即传来。碎石墙壁另一边的人决定要进来了。

亚滕·兰特快步从碎石墙壁走向凯南,举着武器,光束照得凯南什么也看不见。“非常抱歉,主管。”亚滕·兰特说,这时凯南意识到亚滕·兰特得到的安全护送命令恐怕到此为止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扭身,避开光束;原本射向身体中央的子弹打在胳膊上,带着他转了半圈,他再次摔在地上。凯南挣扎着跪起来,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面前,因为亚滕·兰特的光束落在了他背上。“等一等,”凯南对着影子说,“别从背后开枪。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但别从背后开枪。求你了。”

一阵沉默,其间点缀着爆破碎石的声响。“转过来,主管。”亚滕·兰特说。

凯南缓缓转身,膝盖碾着碎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口袋像是铐住了他的手。亚滕·兰特开始瞄准,不慌不忙地把枪口对准凯南的大脑。“准备好了吗,主管?”亚滕·兰特说。“好了。”凯南说完,在衣袋里把枪口对着光束,向着亚滕·兰特开火。

凯南的枪声正好和碎石墙壁另一侧的爆炸声同时响起。亚滕·兰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打中了,直到鲜血淌出甲壳上的伤口。光束下的凯南几乎看不清那道伤口,他只看见亚滕·兰特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盯着看了几秒钟,又抬头望向凯南,一脸困惑。这时候凯南已经掏出了衣袋里的枪,对着亚滕·兰特连开三枪,在艾尼沙人身上将弹夹打空。亚滕·兰特倚着前腿微微俯身,接着又向后移动了同等距离,各条腿以不同的角度张开,巨大的身躯落在地上。“抱歉。”凯南对尸体说。

封闭空间内充满尘土,碎石墙壁终于被炸开,光线洒了进来,武器上带着照明灯的生物紧随其后。其中之一看见凯南,吼了一声,几束灯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凯南丢下枪,举起没受伤的胳膊投降,从亚滕·兰特的尸体旁走开。要是入侵者决定给他开几个窟窿,为了保命而杀死亚滕·兰特就毫无意义了。一名入侵者穿过光束走向凯南,嘴里用它自己的语言嘟囔着什么,凯南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什么种族。

他受过的外星生物学教育起了作用,帮他细数这个物种的表型特性。左右对称,两足,因此有手臂和腿的肢体区分;膝盖的弯曲方向与他不同;体型和正视图与他相差无几,这点不足为奇,因为无数所谓“智慧种族”都是左右对称的双足生物,而且体型和体重近乎相同。这正是宇宙这个角落的物种间屡有争端的原因之一:可用的土地那么少,有相同需求的物种却那么多。

那生物又朝他吼了一嗓子,凯南心想,这下看出区别来了,对方的躯干更宽阔,有扁平的腹部,骨架和肌肉总体而言很不灵巧。双脚如树桩,双手如木棍。性别差异明显(要是没记错,面前这个是雌性)。感觉器官低劣,只有两个小小的视觉和听觉输入口,不像凯南,绕头一周都是视觉和听觉带。头上是角蛋白细丝,而不是供散热的皮肤褶皱。凯南不是第一次想道,就身体而言,演化可没有特别优待这个种族。

演化只让他们更有侵略性,更加危险,而且他妈的很难从星球表面铲除干净。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凯南面前的生物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掏出一个模样难看的短小物件。凯南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视觉输入器官。“操你妈的人类。”他说。

生物抡起手里的东西砸向凯南,凯南一阵天旋地转,各种颜色在眼前乱舞,他当天最后一次栽倒在地。

凯南被带进房间,桌前的人类说:“记得我是谁吗?”俘获凯南的人给了他一把椅子,适应他那(对人类而言)向反方向弯曲的膝盖。人类开口说话,桌上的扬声器放出翻译后的结果。桌上仅有的另一件东西是个注射器,装满了透明液体。“你是打晕我的那个士兵,”凯南说。扬声器没有翻译他的话,说明士兵在什么地方还藏了一个翻译装置。“说得对,”人类说,“我是简·萨根中尉,”她指指高脚凳,“请坐。”

凯南坐了下去。“没必要打晕我的,”他说,“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理由要打晕你,”萨根说。她对凯南被亚滕·兰特打伤的胳膊打个手势,问:“胳膊怎么样了?”“感觉挺好。”凯南说。“我们没法完全修复它,”萨根说,“我们的医学技术能迅速治愈我们受的伤,但你是勒雷伊人,不是人类。我们的医疗方式并不特别奏效。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谢谢。”凯南说。“我猜打伤你的是我们发现和你在一起的艾尼沙人,”萨根说,“也就是被你打死的那位。”“对。”凯南说。“我很好奇,你们怎么会互相开枪?”萨根问。“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凯南说。“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位艾尼沙人为什么要杀你?”萨根说。“我是他的囚犯,”凯南说,“估计他收到的命令是不能让我活着被俘,必要时就杀了我。”“你是他的囚犯,”萨根重复道,“但你却有武器。”“我找到的。”凯南说。“真的?”萨根说,“这个艾尼沙基地的保安措施太糟糕了。不像他们的风格。”“唉,人无完人嘛。”凯南说。“我们在基地发现的其他勒雷伊人呢?”萨根问,“他们也是囚犯?”“是啊。”凯南心头泛起对莎兰和团队其他成员的关切之情。“你们都是怎么成为艾尼沙人的囚犯的?”萨根问。“我们搭勒雷伊飞船去一个殖民地替换当地的医疗队,”凯南说,“艾尼沙人袭击了我们的飞船。他们登船俘虏了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多久以前的事情?”萨根问。“有段时间了,”凯南答道,“我也不确定具体多久。这儿按照艾尼沙人的时间作息,我不熟悉他们的时间单位。另外,这颗行星有自己的自转周期,一天的时间很短,所以就更让人糊涂了。再说我也不懂人类的计时方法,所以我没法精确描述。”“我们的情报机关没有过去一年内——也就是你们的三分之二个赫克德内——艾尼沙人袭击勒雷伊飞船的记录。”萨根说的赫克德是个勒雷伊词,指母星环绕其恒星一周所需的时间。“也许贵情报机关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明呗。”凯南说。“有可能,”萨根答道,“不过,考虑到艾尼沙和勒雷伊从外交上说还处于交战状态,因此飞船遭袭肯定会引起注意才对。比这更小的纠葛都惹得双方打过仗。”“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告诉你?”凯南说,“我们被带下飞船,送进基地。基地外面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我知道的恐怕并不多。”“你们被关押在基地里?”萨根问。“是的。”凯南答道。“我们搜查了整个基地,只找到一个很小的拘押区,”萨根说,“没有证据表明你们被关了起来。”

凯南以勒雷伊人的方式沮丧一笑。“如果你见过基地,那无疑也见过了这颗行星的表面,”他说,“如果有谁企图逃跑,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冻死。再说能往哪儿逃呢?”“你怎么知道?”萨根说。“艾尼沙人说的,”凯南答道,“我的团队成员并不打算用远足验证这个论断。”“那么你并不了解这颗星球喽?”萨根说。“只知道有时候很冷,有时候非常冷,”凯南说,“我对这颗星球的了解仅限于此。”“你是医生。”萨根说。“我不明白这个词,”凯南指了指扬声器,“你的机器不够聪明,没找到我们语言里的对等词。”“你是医学专家,你从事医疗活动。”萨根说。“对,”凯南说,“我专门研究遗传学,所以我的团队和我才上了那艘飞船。我们的一个殖民地发生瘟疫,疾病影响的是基因定序和细胞分裂。上头派我们前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治疗手段。要是你们已经搜查过基地,就肯定见到了我们的设备。抓我们的艾尼沙人足够仁慈,给了我们地方搭建实验室。”“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萨根问。“也许认为让我们忙着研究我们的项目比较方便管理吧,”凯南说,“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挺有效,因为我们尽责保守秘密,努力不惹麻烦。”“但你偷武器是个例外。”萨根说。“我得手有段时间了,显然没有引起怀疑。”凯南说。“你使用的武器是为勒雷伊人设计的,”萨根说,“这是个艾尼沙军事基地,多奇怪啊。”“肯定是他们登船时缴获的,”凯南说,“你要是去搜查基地,肯定还能找到很多勒雷伊人设计的其他物品。”“我总结一下,”萨根说,“你和你的医疗小队在不确定的一段时间之前被艾尼沙人俘虏后带到这里来,你们被关押在这里,与自己人失去联系。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艾尼沙人打算怎么对付你们。”“正是如此,”凯南说,“除此之外,我认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基地遭受袭击后,一名艾尼沙人试图杀死我。”“这倒是真的,”萨根说,“很抱歉,你比你们其他人运气更好。”“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凯南说。“我们只找到你这么一个活着的勒雷伊人,”萨根说,“其余的都被艾尼沙人枪杀了。大多数死在看似营房的地方。找到另一个的地方不远处估计就是你的实验室,因为那儿有很多勒雷伊科技的设备。”

凯南一阵难受,说:“你撒谎。”“很遗憾,并没有。”萨根答道。“是你们人类杀了他们。”凯南怒道。“艾尼沙人既然试图杀你,”萨根说,“为什么不杀你们团队的其他成员?”“我不相信你。”凯南说。“我能理解,”萨根说,“但事实如此。”

凯南坐在那儿,哀悼逝去的同胞。萨根没有打扰他。“好吧,”凯南最终开口,“说吧,你要我交待什么。”“首先,凯南主管,”萨根说,“实话。”

凯南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人类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还有头衔。他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啊。”“狗屁。”萨根说。

凯南再次指着扬声器说:“翻译不完整。”“你是凯南·苏恩·苏主管,”萨根说,“你受过医学训练这一点倒是不假,两个主要研究领域分别是外星生物学和半有机神经网络防御系统,要我说,这两个研究领域能结合得很好。”

凯南一言不发。萨根继续道:“呐,凯南主管,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知道的情况。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在打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十年的战争,我们当然很支持你们打仗,因为这样你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也不尽然,”凯南说,“别忘了珊瑚星战役。”“啊,确实,”萨根说,“我参加了,险些送命。”“我有个弟弟死在那儿,”凯南说,“最小的弟弟。你们说不定见过。”“也许,”萨根说,“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是敌人。接着忽然就不是了,具体为什么?我们的情报机关搞不清楚。”“我们已经探讨过贵情报机关的短处了,”凯南说,“经常有种族停止交战。珊瑚星战役之后,我们和你们也不再打仗了。”“你我停止打仗是因为我们击败了你们,你们撤退了,而我们开始重建珊瑚星,”萨根说,“这就是重点。我们有理由停止打仗,至少暂时休战,但你们和艾尼沙却没有原因。因此我们很担心。“三个月前,我们在这颗行星上空的间谍卫星注意到一点,尽管这里据称无人定居,但忽然来了很多艾尼沙人和勒雷伊人的飞船。这颗行星既不归艾尼沙也不归勒雷伊所有,而是奥宾人的领土,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主管,你要知道,奥宾人不和其他种族混居,也足够强大,艾尼沙和勒雷伊都不敢贸然涉足他们的领土。“于是我们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颗更先进的间谍卫星,寻找有人定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身为一名防御专家,主管先生,能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吗?”“我猜是基地有护盾。”凯南说。“确实如此,”萨根说,“而且事实证明,采用的就是你专门研究的那种防御系统。当然啦,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但现在知道了。”“基地如果有护盾,那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凯南问,“好奇而已,职业病。”“扔石块。”萨根答道。“什么?”“石块,”萨根说,“一个月前,我们在行星表面撒了几十个地震探测器,设置用来分析返回的信号,确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筑。根据经验,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设置护盾。我们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动缩小调查区域,然后向感兴趣的区域扔石块。今天我们在攻击前扔了几块,获取基地的确切声波图像。石块之所以好,是因为看起来很像天然流星,不会惊动任何人。再说护盾没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种族忙着开发抵御光学和高能电磁扫描的护盾,却忘了声波也很危险。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总是忽视低等级技术的有效性。比方说,扔石块。”“还是让人类互相砸石块吧。”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我们不介意敌手带枪参加刀战,”她说,“反而更方便我们挖心——或者其他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你们的过度自信便宜了我们。结果如你所见,因为你在我们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经足够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奥宾?这不止让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我根本不清楚这颗行星归谁所有。”凯南说。“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凯南主管,”萨根没有搭理凯南,“趁你失去知觉,我们对你做的基因扫描证明了你的身份,然后调取飞船上的记录,了解了你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学领域内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类。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类遗传学的头号权威。我们还知道你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类大脑的工作机理。”“那是我在神经网络方面的关注点之一,”凯南说,“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并不特别对人类大脑感兴趣。所有大脑都有其有趣之处。”“随便你怎么说,”萨根说,“但不管你在这儿研究什么,都重要得足够让艾尼沙人宁可杀了你和你的团队,也不愿意见到你们落入人类之手。”“我说过了,”凯南说,“我们是他们的囚犯。”

萨根翻个白眼,说:“咱们就继续互相装傻吧,凯南主管。”

凯南俯身向前,隔着桌子凑近萨根,问:“你是哪一种人类?”“什么意思?”萨根说。“我们知道有三种人类,”凯南说着竖起手指——比人类手指长得多,关节也多好几个——数着不同之处。“有未经改造的人类,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们的体型、身材和肤色各不相同——表现出良好的基因多样性。第二种是士兵阶层内的大部分成员,体型和身材仍旧有所不同,但区别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个肤色——绿色。我们知道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装躯体,意识从贵种族年迈成员的躯体里被转移进了更强壮和健康的新躯体。新躯体经过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无论是在成员之间还是与未经改造的人类。但他们仍旧被认为是人类,尤其是从脑组织的角度来说。“但第三类,”凯南说着靠了回去,“萨根中尉,我们听说了一些故事。”“听说了什么?”萨根问。“听说他们由死者创造而来,”凯南说,“听说是把死者的人类遗传物质与其他物种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制造出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之中有些成员虽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其实根本不像。听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成年,拥有技能,但没有记忆。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没有道德感。没有约束。没有——”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用你们的话说,”他最后说,“没有人性。在成年躯体里的儿童战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联盟的工具,用来执行某些任务,这些任务他们不能或不愿交给拥有人生经验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灵以至担心遭受报应的士兵。”“一位科学家居然会关心灵魂,”萨根说,“这有违实用主义。”“我是科学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凯南说,“我知道我有灵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萨根中尉,你有灵魂吗?”“据我所知,凯南主管,没有,”萨根说,“灵魂难以量化。”“那么你是第三种人类了。”凯南说。“没错。”萨根说。“用死者的血肉构造而来。”凯南说。“用她的基因,”萨根说,“不是血肉。”“基因构造血肉,中尉。基因梦见血肉,灵魂栖息之所。”凯南说。“现在你又是诗人了。”萨根说。“引用而已,”凯南说,“一位勒雷伊哲学家说的,他也是科学家。可惜你不知道。能问一下你几岁吗?”“七岁,快八岁了,”萨根说,“约合四个半赫克德。”“这么年轻,”凯南说,“像你这么大的勒雷伊人多半还没上学。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但你却成了我的俘虏。”萨根说。“确实,”凯南赞同道。“真希望能换个别的环境见面,中尉,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你。”“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根说,“从你所谓‘研究’的意思来说,道谢好像不太适合。”“可以让你一直活着的。”凯南说。“哦,好极了,”萨根说,“不过你似乎要如愿以偿了,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过这次是真的,而且这辈子都只能当囚犯了。”“你开始说那些我们政府或许感兴趣的事情时我就猜到了,”凯南说,“例如扔石块云云。看来你是打算处决我喽?”“我们人类很讲求实际,凯南主管,”萨根说,“你拥有我们很感兴趣的知识,如果愿意配合,没理由不让你继续研究人类的基因和大脑。不过是为了我们,而非勒雷伊人。”“但我必须背叛我的人民。”凯南说。“正是如此。”萨根承认道。“那我还是宁可死掉算了。”凯南说。“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这么想,大概就不会干掉想杀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萨根说,“我认为你想活下去。”“也许吧,”凯南说,“但不管你猜得对不对,孩子,我现在都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自由意志愿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说完了。”

萨根对凯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类和勒雷伊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凯南答道,“随你挑。”“基因,”萨根说,“人类和勒雷伊人的基因序列大不相同,这点不必多讲,但从宏观层面说,我们颇为相似,特别是我们都各继承双亲的一组基因。双亲性交繁殖。”“有性繁殖物种的性繁殖过程都很标准,”凯南说,“有些物种是三亲甚至四亲繁殖,但为数极少,因为效率太低。”“毫无疑问,”萨根说,“主管先生,听说过弗洛尼希综合征吗?”“勒雷伊人罕见的一种基因疾病,”凯南答道,“非常罕见。”“据我所知,这种疾病起因于两个并无关联的基因组的缺陷,”萨根说,“一个基因组调节神经细胞发育,尤其是细胞周围的电绝缘神经鞘。第二个基因组调节的勒雷伊人器官能产生类似于人类淋巴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部分与淋巴相同,部分不同。人类淋巴拥有一定的导电能力,但勒雷伊人的这种物质是电绝缘的。就我们对勒雷伊人生理学的了解而言,你们淋巴的电绝缘性质没有特别的好处或坏处,就像人类淋巴的导电特性既不加分也不减分一样——只是生来如此。”“是的。”凯南说。“可是,对于不幸拥有两个神经发育基因缺陷的勒雷伊人来说,电绝缘性却非常有益,”萨根说,“这种液体充满勒雷伊人的细胞间隙,神经细胞也不例外,它确保神经的电信号不偏离正轨。勒雷伊人淋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的成分由荷尔蒙控制,荷尔蒙信号只要有个微小变化就能让它从绝缘变得能导电。还是那句老话,对于大部分勒雷伊人来说,这一点不好也不坏。但假如有个勒雷伊人的神经细胞由于基因缺陷裸露在外——”“假如神经电信号泄露进入他的身体,结果将导致癫痫和惊厥,继而死亡。”凯南说,“之所以非常罕见,就因为这是致命的。因基因缺陷而发生淋巴导电和神经裸露的个体总是死于妊娠期,细胞刚开始分化,综合征就开始现形。”“但也有成年人弗洛尼希综合征发作,”萨根说,“基因编码在稍晚时候——成年早期——改变荷尔蒙信号。足以让个体繁殖后代,将基因传递下去。但另外一方面,要表达就得两组基因均有缺陷。”“没错,那是当然,”凯南说,“这就是弗洛尼希综合征如此罕见的第二个原因,单一个体很难同时拥有两组带缺陷的神经基因和两组在成年后导致淋巴器官内荷尔蒙变化的基因。你到底想说什么?”“主管先生,你登船后我们取了样本,证明你的基因会导致神经缺陷。”萨根说。“但我没有荷尔蒙变化的基因缺陷,”凯南说,“否则我早就死了。弗洛尼希综合征在成年早期发病。”“此话不假,”萨根说,“但杀灭勒雷伊人淋巴器官内的特定细胞束就能诱发荷尔蒙变化。杀灭足够多分泌必要荷尔蒙的细胞束,器官仍然能产生淋巴液,只是特性有所不同。对你来说,是致命的特性。化学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

凯南的视线落在始终摆在桌上的注射器上:“这大概就是有此功能的化学药品吧。”“那是解毒剂。”萨根说。

简·萨根发现凯南·苏恩·苏主管自有其值得敬佩之处,他没有轻易崩溃。器官渐渐用新淋巴取代旧物质,液体成分发生变化,导电淋巴浓度逐步提高,全身各处神经随意失效,身体抽搐痉挛,整个身体的导电性每一分钟都在提高,他忍受了好几个钟头的痛苦。要是他没在最后一刻让步,恐怕想说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他毕竟是垮掉了,哀求给他解毒剂。他终究还是想活命。萨根亲自为他注射解毒剂(事实上并不是解毒剂,因为死去的细胞束无法复活,他在余生中必须每日注射这东西)。解毒剂流遍凯南的全身,而萨根获悉有一场针对人类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也知道了征服和扑灭所有人类的路线图。这场灭族屠杀计划周详,基于前所未有的三种族通力合作。

以及,一个人类。

2

詹姆斯·罗宾斯上校盯着验尸台上的腐尸看了一分钟,记住了尸体在地下埋藏一年多能腐烂成什么样。他注意到了颅骨的损伤,其顶端的三分之一被散弹枪弹丸打飞,颅骨严重变形,主人因此丧命——向三个异星种族出卖了人类的很可能就是他。接着,他抬起头,望向凤凰星太空站的验尸官温特斯上尉。“你可别说这不是布廷博士的尸体。”罗宾斯上校说。“唔,确实是,”温特斯说,“但也不是。”“我说啊,泰德,要是把你这种专家证词报告给麦特森将军听,我肯定会被打屁股的,”罗宾斯上校答道,“你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抱歉,吉姆,”温特斯上尉指着台子上的尸体说,“从基因角度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布廷博士是殖民者,因此他从未被移入军人的躯体。因此他的躯体拥有他的全部原始DNA。我做了标准的基因测试。躯体拥有布廷的DNA,出于无聊,我也测试了线粒体DNA,同样对得上。”“那问题在哪儿?”罗宾斯问。“问题在于骨骼发育,”温特斯说,“在真实宇宙中,人类骨骼发育随着营养和锻炼之类的环境因素波动。要是在高重力行星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去重力较低的星球,就会影响骨骼的生长情况。如果发生过骨折,也会留下证据。你的整个生活史都显示在骨骼发育之中。”

温特斯俯身拿起从尸体上锯下来的左腿,指着股骨横截面说:“这具尸体的骨骼发育却异常规则,生长过程中不存在环境变化和事故影响,纹理表明始终营养良好,生活毫无压力。”“布廷来自凤凰星,”罗宾斯说,“凤凰星殖民已有两百多年。他成长的地方并不是条件艰苦的殖民地,不需要他挣扎求生,努力解决温饱问题。”“也许吧,但还是对不上,”温特斯说,“就算住在人类宇宙中最发达的地方,但你还是会滚下楼梯,会在运动时骨折。当然你有可能一辈子连一次旁弯骨裂都没遇到过,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罗宾斯摇摇头。“可这家伙就是。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医疗记录表明他十六岁那年摔断过这条腿,”温特斯晃晃那截左腿,“滑雪时的意外,撞上一块石头,折断了股骨和胫骨。可这里却见不到证据。”“据说如今医疗科技很发达的。”罗宾斯说。“谢谢夸奖,确实先进得很,”温特斯说,“但不是魔法。折断股骨不可能不留下印痕。就算一辈子不骨折也无法解释骨骼发育得如此均匀规则。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让骨骼在没有任何环境压力的条件下发育。布廷必须一辈子活在一个盒子里。”“或者克隆养育所。”罗宾斯说。“或者克隆养育所。”温特斯赞同道,“还有一个合理解释是这位朋友截断大腿,重新长了一条,但我查过他的记录,并不存在这种事。为了确证,我从肋骨、骨盆、臂骨和颅骨的未损伤部位都取了样本,所有样本均显示出不自然的均匀规则骨骼发育过程。吉姆,这是一具克隆的躯体。”“那么,查尔斯·布廷还活着。”罗宾斯说。“我不清楚,”温特斯说,“但这具尸体不是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项身体迹象表明,这个克隆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泡在缸里,非常有可能根本没苏醒过,就算苏醒过也没有意识和知觉,否则醒过来看见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就只是枪口,人生可真是太糟糕了。”“那么,要是布廷还活着,他同时也是杀人犯。”罗宾斯说。

温特斯耸耸肩,放下那截左腿。“你说了算,吉姆,”他答道,“殖民防卫军每天都在生产躯体,我们为新兵制作改良过的超级躯体,等他们服役期满,再给他们从原始DNA克隆而来的新躯体。这些躯体在放入意识之前拥有人权吗?每次传送完意识,就会多出一具躯体,而这具躯体也曾经有过意识。这些躯体有人权吗?如果有,那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我们处理躯体的动作快得很。吉姆,知道我们怎么对待那些使用过的躯体吗?”“不知道。”罗宾斯承认道。“做肥料,”温特斯说,“实在太多,埋不过来,所以我们绞碎躯体,灭菌后制造肥料,送往新开拓的殖民地,驯服土壤,适应人类的农作物。说新殖民地是靠尸体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当然,其实并不是死者的尸体,而是生者抛弃的躯体。只有当意识死在里面的时候,我们才会埋葬躯体。”“泰德,你得考虑一下休假了,”罗宾斯说,“这份工作正在让你变态。”“让我变态的不是这份工作,”温特斯指着假冒查尔斯·布廷的尸体说,“要我怎么处理?”“埋回去。”罗宾斯说。“但这不是查尔斯·布廷啊。”温特斯说。“对,确实不是,”罗宾斯赞同道,“但查尔斯·布廷如果还活着,我不希望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扭头看着验尸台上的尸体,“无论这具躯体知不知道它的命运,都应该得到更体面的待遇。起码能让他入土为安。”“日他妈的查尔斯·布廷。”格雷戈·麦特森将军说着抬起双脚撂在桌面上。

罗宾斯上校站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一言不发。见到麦特森将军,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麦特森担任殖民防卫军军事研究局的首脑已近三十年,但和防卫军的所有军事人员一样,军方配给他的躯体能抵抗衰老,所以他和防卫军的所有人员一样,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罗伯逊上校认为一个人在防卫军里的军衔越高,外貌就该弄得越老成,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的将军缺乏必要的威严感。

罗宾逊想了想麦特森恢复真实年龄的样子:一百二十五岁左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比阴囊还皱巴的老东西裹着制服。要不是他自己也有九十岁,本来的样子比麦特森好看不到哪儿去,这么想想还挺好玩的呢。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位将军,躯体反映的若是真实年龄,他恐怕会比现在还要年轻。比起普通的防卫军人员,特种部队更让罗宾斯心神不宁,年龄只有三岁,但躯体已经发育完全,而且拥有致命武力——实在太不对劲了。

当然,这位将军不一定非得是三岁,说不定已经进入青春期了。“这么说,我们的勒雷伊朋友没有撒谎,”坐在办公桌前的斯奇拉德将军说,“你们意识研究部的主任还活着。”“轰掉了克隆体的脑袋,这一招倒是新鲜,”麦特森将军说,声音里的讽刺浓得都快滴下来了,“那帮倒霉蛋,从实验仪器里捡他的脑浆捡了一个星期。”他抬头看着罗宾斯说,“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怎么培育克隆体的?做这种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总不可能是他在衣橱里随便凑合出来的吧?”“就目前所知,他修改了克隆槽监控软件的代码,”罗宾斯说,“让监控系统误以为一个克隆槽出了故障,搬出去维修。布廷做了报废处理,拿去放在私人实验室储存区,接上自己的服务器和电源。服务器没有挂进网络,这个克隆槽是报废的,只有布廷有权进入那块存储区。”“所以他确实是在衣橱里凑合出来的,”麦特森说,“下三滥的王八蛋。”“他被推定死亡后,你们应该就能进入那块存储区了吧,”斯奇拉德说,“见到克隆槽,难道就没人觉得奇怪?”

罗宾斯刚张开嘴,麦特森就发话了:“一名表现优秀的研究带头人,例如布廷,总会储存大量报废或冗余的仪器,方便他改进和优化技术,以免干扰正在使用的设备。要我猜,发现克隆槽的时候,克隆槽肯定已经排空和消毒,断开了服务器和电源。”“正是如此,”罗宾斯说,“要不是接到您的报告,斯奇拉德将军,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串起这些事情。”“我们的情报能派上用场,我当然很高兴,”斯奇拉德说,“但我真希望你们在此之前就已经想通了。想到军事研究局有个身处高层的叛徒,而且还率领着一个极其敏感的部门,我觉得非常难以置信。你们早该发现的。”

罗宾斯对此无话可说。除了军事威力之外,特种部队的名声也就只有不会说话和缺乏耐心了。三岁的杀人机器可没什么时间学习社交礼仪。“该发现什么?”麦特森说,“布廷从没有表露过要叛变的兆头。前一天他还在好好工作,后一天就被发现在实验室自杀了——至少我们当时这么认为。没有遗书。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脑袋里除了工作还有其他念头。”“你之前说过布廷讨厌你。”斯奇拉德对麦特森说。“布廷确实讨厌我,而且讨厌得很有道理,”麦特森说,“另外,我也讨厌他。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因为认为上司是狗娘养的就背叛整个种族啊。”麦特森指着罗宾斯说,“这位上校也不怎么待见我,他是我的副官,但他不会带着高度机密的情报去投靠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

斯奇拉德望向罗宾斯,问:“真的吗?”“哪句话,长官?”罗宾斯说。“你不喜欢麦特森将军。”斯奇拉德说。“你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长官。”罗宾斯说。“言下之意是说我是个混球,”麦特森吃吃笑道,“无所谓。我反正不是来讨大家喜欢的,我的任务是研发武器和新技术。至于布廷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恐怕和我扯不上什么关系。”“他的脑袋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斯奇拉德问。“你比我们更清楚,斯奇拉德,”麦特森答道,“是你在伺候那位勒雷伊科学家,教他告密。”“凯南主管没有面对面见过布廷,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斯奇拉德说,“他不清楚布廷的动机,只知道布廷向勒雷伊人提供了脑伴硬件的最新进展。凯南主管带领团队的任务之一就是尝试将脑伴技术和勒雷伊人的大脑结合起来。”“真是谢天谢地,”麦特森说,“脑袋里装着超级电脑的勒雷伊人。”“他的结合研究似乎不太顺利,”罗宾斯望向斯奇拉德,“至少你们从他的实验室取回的数据这么说。勒雷伊人的大脑构造和我们的大不相同。”“狗运不错,”麦特森说,“斯奇拉德,你得从你那伙计嘴里多榨出点情报来。”“除了他那份工作和研究内容之外,凯南主管并不是特别有用,”斯奇拉德说,“我们活捉的几个艾尼沙人拒绝交谈——这是委婉的说法。我们只知道勒雷伊人、艾尼沙人和奥宾人在联合对抗人类,但不知道原因、手段和时间,也不清楚布廷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麦特森,我们需要你们派人搞清楚这一点。”

麦特森朝罗宾斯点点头,问:“情况如何?”“布廷掌握着大量敏感情报,”罗宾斯稀里哗啦地说了起来,“他带领的几个团队研究意识传送、脑伴研发和躯体制造技术,每一样对敌人都很有用,不但能帮助敌人研发科技,也能用来寻找我们的弱点。布廷本人是躯体间传送意识的权威。不过,他能带走的情报毕竟有限。布廷是平民科学家,他没有脑伴。他的克隆体拥有他登记过的全部人工大脑,他不太可能还有一个备份。人工大脑受到严格监控,而且需要几周时间训练适应。我们只查到了布廷使用他登记过的人工大脑的网络记录。”“我们说的可是一个能瞒过你们自己操作克隆槽的家伙。”斯奇拉德说。“倒不是说他绝对不可能携带信息储存设备离开实验室,”罗宾斯说,“但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更有可能只带走了脑袋里的知识。”“还有他的动机,”斯奇拉德说,“不知道他的动机,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危险的一点。”“我更担心他了解的情况,”麦特森说,“哪怕只是自然大脑记住的知识,也已经太多了。我让几组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想方设法提高脑伴的安全级别。我们要让布廷的知识尽快过时。罗宾斯负责梳理布廷留下的数据。只要里面有值得关注的信息,我们都会找到的。”“等我们谈完,我要去见布廷以前的技术员,”罗宾斯说,“哈利·威尔逊中尉。他说他有些我应该会感兴趣的东西。”“那我们就不耽搁你了,”麦特森说,“请便吧。”“谢谢,长官,”罗宾斯说,“最后问一句,我们现在有什么时间限制吗?我们靠突袭那个基地得知了布廷的叛变消息。毫无疑问,艾尼沙人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泄露了。我想知道在他们报复之前,有多少时间可供我们调查。”“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足,上校,”斯奇拉德说,“谁也不知道我们突袭了那个基地。”“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罗宾斯问,“将军,我绝对没有不尊重特种部队的意思,但那种规模的袭击很难隐藏。”“艾尼沙人只知道他们和基地失去了联系,”斯奇拉德说,“要是前去调查,他们会发现一块陨石落在距离基地十公里的地方,基地和附近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们爱怎么检测就怎么检测,但只会查到自然灾害的证据——因为确实掉了一颗陨石,只是有人推了它一把而已。”“漂亮归漂亮,”罗宾斯上校说着朝哈利·威尔逊的全息显示器打个手势,那里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微型灯光演出,“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看什么。”“这是查理·布廷的灵魂。”威尔逊说。

罗宾斯连忙从显示器前退开,抬起头望着威尔逊说:“什么意思?”

威尔逊朝显示器点点头,重复道:“查理的灵魂。更精确地说,承载查尔斯·布廷意识的动态电子系统的全息展示。再精确一点,查尔斯·布廷意识的复本。你要是喜欢探讨哲学,当然可以说这不是他的灵魂,只是意识而已。但如果查理真的做了你说的那些事情,他也许还拥有原先的智慧,可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灵魂——丢在这儿了。”“大家都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到,”罗宾斯说,“没有大脑,意识模型就会崩溃,所以我们才需要在活体之间传送意识。”“唔,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威尔逊说,“因为我觉得吧,大家要是知道自己的意识会被防卫军的技术人员从脑壳里吸出来,直接放进电脑存储空间,恐怕会更加抗拒吧。请问你愿不愿意?”“天,当然不愿意,”罗宾斯说,“传送我的时候,我险些尿了裤子。”“我就是这个意思,”威尔逊说,“总而言之,你说得没错。直到有这东西为止——”他指了指全息显示器,“在此之前,我们想做也做不到。”“布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罗宾斯问。“作弊了呗,”威尔逊说,“一年半以前,查理和大家都只能研究源自人类的科技,还有从其他种族或偷或借来的技术。我们所在空域的大部分种族与人类的技术水平大致相同,因为太弱的不是被赶出家园等死就是已经亡族灭种。可是,有个邻居却领先大家好多光年。”“康苏。”罗宾斯说,脑海里浮现出康苏人的模样:体型巨大,状如螃蟹,先进得难以想象。“没错,”威尔逊说,“勒雷伊人几年前突袭我们的珊瑚星殖民地时,康苏人向他们提供了一项技术,我们在反击时偷了回来。我参加了负责逆向工程康苏技术的小组,实话实说,大部分内容我们到现在也没搞懂,好不容易只想明白了几点零星知识,其中之一交给查理研究,以改进意识传送过程。我就是这么和他打上交道的:我教他怎么使用这东西。如你所见,他学得飞快。当然了,工具先进自然方便做事,人类就是这么从燧石取火发展到使用喷灯的。”“你对这东西毫无了解?”罗宾斯问。“对,”威尔逊答道,“但见过类似的,因为查理在用康苏科技优化现有的意识传送过程。我们做到了从前做不到的事情,建立缓存机制,能极大降低传送两端的失败风险。但查理没有告诉别人。要不是你叫我彻查他的个人工作,我肯定发现不了。算我们运气好,否则这台设备就已经清空并转给防卫军天文所了。他们想看看康苏技术能把恒星内部模拟成什么样子。”

罗宾斯指着全息显示器说:“我觉得这东西比较重要。”

威尔逊耸耸肩:“一般来说,其实没什么用处。”“开玩笑吧?”罗宾斯说,“从此能储存意识了。”“那当然,这个也许有点用处,但拿它做不了什么啊,”威尔逊说,“你了解意识传送的细节吗?”“略知一二,”罗宾斯说,“我不是专家。我担任将军的副官是因为有组织才能,而不是科研背景。”“那好,听我说,”威尔逊说道,“你自己也说过,离开大脑,意识模型通常会崩溃。这是因为意识完全依赖于大脑的物质结构——不是随便哪个大脑,必须是产生意识的那个大脑。意识模型就像指纹,源自特定的某个人,究其根本,源自特定的基因组合。”

威尔逊指着罗宾斯说:“上校,请看一眼你的躯体。这具躯体经过了基因水平上的大量改造——你的皮肤是绿色的,拥有改良后的肌肉,人工血液的携氧能力比真正血液高出好多倍。你是本人基因和增强能力的人工基因的杂交体。因此,在基因水平上说,你早就不是你自己了——只有大脑除外。你的大脑是百分之百的人类大脑,完全源自你本人的基因。否则的话,你的意识就传送不过来。”“为什么?”罗宾斯问。

威尔逊咧嘴一笑:“我也想知道。我只是在转述查理及其组员的原话而已,我在这儿只配打打下手。但我很清楚这意味着它——”威尔逊指了指全息显示器,“对你毫无用处,因为它需要大脑,而且是查理的大脑,否则不可能让它开口。另外,查理的大脑和他本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要是这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罗宾斯说,“那请问你叫我下来一趟倒是为了什么?”“我只说一般情况下没什么用处,”威尔逊答道,“但换个非常特定的角度,也许能变得相当有用。”“威尔逊中尉,”罗宾斯说,“求你别卖关子了。”“意识不仅是一种本体感,也包括了知识、情绪和精神状态。”威尔逊指着全息显示器说,“这东西拥有的感知能力和制作这份复本时的查理完全相同。要我说,如果你想搞清楚查理的计划和原因,不妨从这里起步。”“你不是说没有布廷的大脑就无法存取这个意识吗?”罗宾斯说,“我们可没有这东西。”“但我们有他的基因,”威尔逊说,“为了达到他的目标,查理制造了一个克隆体。为了达到你的目标,上校,我建议你也制造一个。”“克隆查尔斯·布廷,”麦特森将军嗤之以鼻,“一个难道还不够糟糕?”

麦特森、罗宾斯和斯奇拉德坐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将军食堂里。麦特森和斯奇拉德正在吃饭,罗宾斯面前空空如也。原则上说,将军食堂对所有军官开放,但除非得到将军的邀请,将官以下的军官从不走进这里,进来了也顶多喝杯水。罗宾斯心想,天晓得这个荒谬的规矩是怎么开始的。他很饿。

将军食堂位于凤凰星空间站旋转轴的末端,一整块透明的水晶玻璃构成了四壁和天花板,景色煞是壮观。凤凰行星慵懒地沿轨道行进,占据了几乎全部天空,这块蓝白颜色的瑰丽宝石与地球颇为相似,总能一刀扎中罗宾斯大脑里的思乡中枢。离开地球很容易,因为当时你七十五岁,不离开就只能在飞快流逝的几年间老死,但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去。在人类殖民地所处的敌意宇宙里生活得越久,罗宾斯就越是怀念五六十岁乃至七十出头时那种逐渐衰弱但无忧无虑的日子。无知让人幸福——至少让人内心平和。

太迟了,罗宾斯心想,把视线放回麦特森和斯奇拉德身上。“威尔逊中尉认为,想搞清楚布廷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退一万步说,也比现在的两眼一抹黑强得多。”“有一点我先弄明白,威尔逊中尉怎么知道电脑里储存的是布廷的脑波?”麦特森说,“布廷也有可能复制了别人的意识。妈的,难说不是他的猫。”“脑波图形符合人类意识的特征,”罗宾斯说,“这一点可以确定,因为我们每天都要传送成百上千个意识。总之不是猫。”“我开玩笑的,罗宾斯,”麦特森说,“但仍旧有可能不是布廷。”“确实有可能是别人,但几率很小,”罗宾斯说,“布廷的实验室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研究这东西。你不可能随便复制某个人的意识,意识不是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的东西。”“知道该怎么传送出来吗?”斯奇拉德将军问,“你那位威尔逊中尉说它储存在由康苏科技改造而来的机器上。就算想使用,我们有谁知道怎么用吗?”“没有,”罗宾斯说,“还没有。威尔逊似乎有信心能搞明白,但他不是意识传送的专家。”“我是,”麦特森说,“更确切地说,我手下有一帮早就知道怎么传送的专家。传送过程不但涉及要传送的意识,还涉及两颗切实存在的大脑——当然我们可以减少到一颗。不消说,我们还得考虑伦理问题呢。”“伦理问题?”罗宾斯没能按捺住音调里的讶异。“对,上校,伦理问题,”麦特森有些恼火,“信不信由你。”“呃,我不是想怀疑你的伦理,将军。”罗宾斯说。

麦特森挥挥手:“无所谓,但我没有胡说。殖民地联盟有一条历史悠久的法律,禁止克隆防卫军之外的其他人员——无论死活,尤其是活人。只允许我们在士兵服役期满后克隆人类,把他们塞回未经改造的躯体。布廷是平民,而且是殖民者。我们无法合法克隆他,千想万想都不行。”“布廷就制作了一个克隆体。”罗宾斯说。“即使如此,上校,我们也不能让叛徒的道德观引导我们。”麦特森又恼火了起来。“可以用研究为理由获取殖民地法律的特许,”罗宾斯说,“有过先例,你也这么做过。”“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麦特森说,“我们确实得到过特许,但那是在无人定居的行星上测试武器系统。折腾克隆体会让保守派大脑短路的。这种事情连委员会内部表决都过不了。”“布廷是解开勒雷伊及其同盟的阴谋的关键,”罗宾斯说,“这次我们应该学习美国海军陆战队,与其事先征询同意,不如事后求取原谅。”“我敬佩你高举海盗旗的勇气,上校,”麦特森说,“但你可不是他们发泄的对象,至少不是唯一一个。”

一直在狼吞虎咽吃牛排的斯奇拉德咽下一口肉,放下刀叉说:“交给我们。”“什么意思?”麦特森说。“把意识模型交给特种部队,将军,”斯奇拉德说,“还有布廷的基因。我们拿来打造一名特种部队士兵。我们制造的每个士兵都用了不止一组基因,因此从技术角度说,他将不是克隆体。假如没有成功传送意识,那也无所谓。我们只是多了一名特种部队士兵而已。不会有损失。”“但意识传送如果成功了,我们就有了一个想背叛人类的特种部队士兵,”麦特森说,“听起来不怎么好玩。”“我们可以做好预防措施。”斯奇拉德重新拿起刀叉。“你们要使用一个活人的基因,而且还是一名殖民者,”罗宾斯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特种部队只使用志愿加入防卫军但在服役开始前死去的那些人的基因,所以才有‘幽灵旅’的别称。”

斯奇拉德抬起头,瞪着罗宾斯说:“我不喜欢这个名称。死亡志愿兵的基因只是一个组分,我们通常当成模版使用,但特种部队在用以制造士兵的遗传物质方面兼收并蓄,考虑到我们为防卫军执行的任务,这一点完全有必要。再者说,布廷从法律上说已经死亡,有携带他的基因的尸体为证。我们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有还在世的亲属吗?”“没有,”麦特森说,“他有过老婆孩子,但都死在了他前面。没有其他亲属。”“这就没问题了,”斯奇拉德说,“你死后,基因就不属于你了。我们以前也用过亡故的殖民者的基因。没理由不能再做一次。”“我说斯奇拉德,你好像从来没提过你是怎么制造手下的,”麦特森说。“我们向来守口如瓶,将军,”斯奇拉德说,“你知道的。”他切下一块牛排塞进嘴里,罗宾斯饿得肚子咕咕叫。麦特森冷哼一声,靠进椅子里,抬头仰望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自转的凤凰行星。罗宾斯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又是一阵思乡情绪涌上心头。

麦特森重新望向斯奇拉德,说:“好人坏人暂且不论,但布廷是我的人。斯奇拉德,我不能把责任推给你。”“那好,”斯奇拉德朝罗宾斯点点头,“把罗宾斯借调给我。他担任联络官,这样军事研究局仍旧没有放手。两边共享情报。我们还需要借调那位技术员威尔逊。他可以和我们的技术人员一起研究整合康苏技术。要是成功了,我们就能得到查尔斯·布廷的记忆和动机,找出应对这场战争的手段。要是不成功,我就多了一名特种部队士兵。不奢求,不浪费。”

麦特森望着斯奇拉德,脑子转得飞快。“我说斯奇拉德,你似乎很想接下这个盘子。”“人类正在迈向和三个结盟种族的大战争,”斯奇拉德说,“这种事情前所未有。我们能打败其中的任何一个,但一次三个就困难了。特种部队接到命令,要在开始前阻止这场战争。如果克隆布廷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那就应该放手一搏。至少也该试试看。”“罗宾斯,”麦特森说,“你怎么想?”“要是斯奇拉德将军没弄错,这么做就能绕过法律和伦理问题,”罗宾斯说,“因此必然值得一试,而且线索也不会断掉。”对于和特种部队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合作,罗宾斯自然有他的顾虑,但现在似乎不是讨论的好时机。

麦特森却不需要像他这么细心,他说:“将军,你那帮孩子和普通士兵处得不好。这是军事研究局和特种部队研究部门很少合作的原因之一。”“特种部队说到底也还是士兵,”斯奇拉德说,“他们懂得服从命令。会成功的,有过先例。防卫军有个普通士兵在珊瑚星战役中参与了特种部队的任务。既然上次能成功,这次就也能让双方的技术人员好好合作,不至于打破头什么的。”

麦特森边想边轻敲面前的桌子,问:“需要多长时间?”“我们要建立这具躯体的模版,不止是沿用原主人的基因,”斯奇拉德说,“我得先和我的技术人员确认一下,不过从头搭建模版通常需要个把月,培育躯体又是至少十六周。另外一方面是研究传送意识的技术,需要多少时间很难说。不过两边可以同时进行。”“有可能加快进程吗?”麦特森说。“可以倒是可以,”斯奇拉德说,“但有可能培育出一具尸体,甚至更可怕。制造躯体是急不来的,这你很清楚。你那些士兵的躯体也需要遵循相同的时间表,加速的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麦特森做个鬼脸。罗宾斯担任麦特森的联络官只有十八个月,这话让他想起麦特森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很久。工作关系如何暂且不论,罗宾斯永远不能完全理解他的上司。“好吧,”麦特森说,“归你了。看你能不能榨出点什么情报。不过你得看好了。我和布廷虽说关系不好,但我从不觉得他有可能叛变。他糊弄了我,糊弄了所有人。你把查尔斯·布廷的意识放进特种部队士兵的躯体,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同意,”斯奇拉德说,“传送如果成功,我们很快就会挖出情报;如果不成功,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他。确保万无一失。”“很好。”麦特森再次望向在天上转动的凤凰星。“凤凰,”他望着旋转不休的行星说,“这种动物会复活。很好,非常恰当。凤凰能浴火重生,知道吧?希望这个复活的家伙不要毁了那上面的一切。”

三个人一起望向天空中的行星。3

封在容槽里的躯体被推进灌注实验室,罗宾斯上校对威尔逊中尉说:“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威尔逊附和道,走到暂时用来展示躯体生命特征的显示器前,“上校,当过父亲吗?”“没有,”罗宾斯说,“我的个人取向不往那头走。”“好吧,”威尔逊说,“这是最接近那一刻的情形了。”

育成实验室通常会有最多十六名特种部队士兵一起接受意识灌注,这些士兵同时激活和受训,在训练中培养团队协调性,降低激活时拥有完整意识但没有任何表观记忆所产生的困惑感。但今天这里只有一名士兵,他将容纳查尔斯·布廷的意识。

两百多年前,初生的殖民地联盟在一场保卫战中遭受了重大挫折——当时被毁灭而又重建的殖民星球被命名为凤凰星——意识到未经改造的人类士兵无法完成任务。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是软弱的。那些年,人类史书记载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几场败仗,其中屡被提及的例子就是阿姆斯特朗战役:我们扭转了败局,但是代价惨重。那次的敌人,所有的敌人,都太快,太无情,太残酷,太多。人类科技并不落后,所持武器也不亚于绝大多数敌手的,但决定性的武器还是扣动扳机的战士。

初期的改造相对简单:增加速度、耐久性、肌肉体积和力量。但是,早期的基因工程师在玻璃器皿里改造人类却有实践和伦理的双重约束,必须苦苦煎熬十八年左右,得等待受到改造的人类拥有足够的体魄和头脑去打仗。殖民防卫军懊恼地发现,很多经过较少(相对而言)基因改造的人类得知自己是天生炮灰时并不特别开心,拒绝踏上战场,无论怎么灌输宣传都不管用。未经改造的人类也同样心生反感,因为这种行径怎么琢磨怎么像是宣传优生学的人类政府,而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个热衷于优生学的政府向星际空间拓展过。

基因改造士兵的最初尝试害得殖民联盟在政治上险些招致灭顶之灾,殖民联盟只是勉强存活下来。若不是阿姆斯特朗战役让各个殖民地看清了他们正在对抗一个什么样的宇宙,联盟恐怕早已解体,人类殖民地落得互相竞争,而不是协力对抗他们遇到的各个智慧种族。

拯救联盟的还有几乎同时出现的两项关键技术发明:一是在几个月内将人类躯体强制培育到成人大小;二是意识传送系统,能把一个人的人格和记忆传递到另一颗大脑内,前提是两颗大脑来自相同的基因,传送前用一系列程序在新大脑内培育出必要的生物电通道。两项新技术使得殖民地联盟可以转而开发一个巨大的兵源:老人,很多宁可接受军营生活也不愿老死的老人。另外还有个好处,老人不管怎么死,都不会导致大量健康年轻人被外星武器断送性命,从而造成断代性人口灾难。

有了这么广阔的新兵源,殖民防卫军忽然有了挑选成员的自由。防卫军不再要求殖民者服兵役,殖民者得以专注于开发新星球,按照所在地的承载能力尽量繁衍后代;同时消除了导致殖民者和政府之间政治紧张气氛的关键因素。既然殖民地的年轻人不必被迫抛下家人,死在几万亿英里之外的战场上,殖民者也就不再关注基因改造士兵的伦理问题,特别是那些士兵还是志愿参战的。

防卫军没有求殖民者志愿参军,而是在人类母星地球的居民中挑选新兵。地球有几十亿人口,实际上,这个数量比所有殖民地加起来还多。兵源数量广阔极了,乃至于防卫军可以缩减范围,从最富裕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国家征召新兵,这些国家的经济环境使得国民能活到晚年,而社会蓝图导致了两方面的过度强调:一方面是对年轻的渴求;另一方面是全民对衰老和死亡都有严重的心理恐惧。这些老人被所属社会塑造成了防卫军最佳也是最渴望的新兵;防卫军很快发现他们甚至会在不甚了解兵役具体内容的情况下参军——不过话又说回来,报名者知道得越少,新兵就召得越多。新兵以为在防卫军服兵役和在地球上服兵役差不多。防卫军乐于保持这种误解。

事实证明,征召工业化国家的老人这条路异常成功,为了保护兵源,殖民地联盟禁止这些国家向外星殖民,只从经济和社会问题促使年轻人希望尽快逃跑的那些国家挑选殖民者。划分士兵和殖民者的来源后,殖民地联盟在两个领域内都获得了良好的结果。

征召老人当兵给防卫军带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难题,很多新兵在服役前就不幸辞世,成为心脏病、中风与过多食用芝士汉堡、芝士蛋糕和芝士条的受害者。防卫军一直在采集志愿者的DNA样本,最后发现手头积累了大量不知如何处理的人类基因组。另一方面,防卫军发现他们不仅希望而且有必要继续用士兵躯体模型做试验,这样既能改进设计,又不想影响部队已经具备的战斗能力。

接下来,又一项突破诞生了。无比强大而轻便的半有机质电脑,可以完全和人类大脑整合,虽说被非常不相称地轻描淡写冠以“脑伴”之名。对于满载一生知识和经验的大脑来说,脑伴在智力、记忆和沟通方面能够提供巨大帮助。

但对于货真价实的“空白心灵”,脑伴就更加有用了。

罗宾斯望向容槽里被悬浮场固定住的躯体,对威尔逊说:“看着不怎么像查尔斯·布廷嘛。”

威尔逊正在对储存布廷意识的硬件做最终调整,头也不抬地答道:“布廷是未经修改的人类,我们认识的他早已步入中年。二十岁的他多半很像这具躯体,当然,绿色皮肤、猫眼和其他改进除外,再说他本人的体型只怕也没这么好。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真正二十岁的时候可没我现在这么壮实,而且还不需要锻炼。”“你的躯体经过改造,能照顾好自己。”罗宾斯提醒威尔逊。“真是感谢上帝,我爱甜甜圈爱得深切。”威尔逊说。“而代价是被宇宙里除人类之外的各个智慧种族追杀。”罗宾斯说。“好段子。”威尔逊说。

罗宾斯转向容槽里的躯体,说:“做了这么多改造,不会影响意识传送吧?”“应该不会,”威尔逊说,“新基因组里,有关大脑发育的基因都没有改动。脑壳里装的是布廷的大脑,至少从遗传学角度说是这样。”“大脑情况如何?”罗宾斯问。“看着不错,”威尔逊敲敲容槽控制系统的监视器,“健康,已经做好了准备。”“你认为能成功吗?”罗宾斯问。“问住我了。”威尔逊答道。“知道咱们都充满自信可真是太棒了。”罗宾斯说。

威尔逊正要答话,却被打断了。房门打开,麦特森将军和斯奇拉德将军走进来,背后跟着特种部队的三名意识灌注技术员。技术员径直走向容槽,麦特森走向罗宾斯,罗宾斯和威尔逊一起行礼。“快说我们会成功。”麦特森一边回礼一边说。“威尔逊中尉和我正好说到这儿。”罗宾斯只迟疑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间。

麦特森转向威尔逊:“所以呢,中尉?”

威尔逊指着容槽里三名技术员正在摆弄的躯体:“躯体很健康,大脑也一样。脑伴工作正常,这个并不稀奇。我们已经把布廷的意识模型和传送设备整合在了一起,遇到的问题少得惊人,测试运行证明传送不会遇到问题。从理论上说,我们应该能像传送任何一个意识那样传送他的意识。”“内容听起来很有信心,中尉,但语气怎么有点没底?”麦特森说。“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将军,”威尔逊答道,“传送对象在传送时通常是有意识的,这对传送过程很有用处,但这次不同。只有唤醒躯体,我们才能知道传送成不成功。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在不是两颗大脑之间传送意识。设备里存储的如果不是布廷,意识模型就无法接管大脑。即使是布廷的意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刻印成功。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来保证顺利传送。你读过我们的报告,但里面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地方。通往成功的每一条道路我们都清楚,但导致失败的道路就难说了。”“你到底认为会不会成功?”麦特森问。“我认为会,”威尔逊答道,“对正在做但并不了解的事情,我们必须保持积极心态。出错的可能性还很大,长官。”“罗宾斯?”麦特森说。“我赞成威尔逊中尉的看法,将军。”罗宾斯说。

技术人员完成调试,向斯奇拉德将军报告,将军点点头,走到麦特森身边说:“技术员说他们准备好了。”

麦特森看看罗宾斯,看看威尔逊,最后说:“好吧,开始。”

殖民防卫军特种部队制造士兵的配方很简单:从人类基因组开始,逐步缩减。

人类基因组包括大约两万个基因,由三百亿对碱基构成,分布于二十三对染色体上。大部分基因组是所谓的“垃圾”,这些序列片段在DNA的最终产品——一名人类——身上并无编码作用。大自然只要把一个序列放进DNA,哪怕毫无用处,似乎也懒得再拿出去了。

特种部队的科学家可没那么讲究。每次构造新躯体模型时,他们的第一步就是除去冗余和不活化的基因物质,到最后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精简版DNA序列,但这个序列毫无用处,因为修改人类基因组破坏了染色体结构,复制能力随之丧失。不过这只是第一步,还有好几步才到重新装配和复制新基因组呢。

轻量化的新DNA序列包括让人类是人类的每一个基因,但这远远不足。人类的基因型决定了人类无法呈现出特种部队需要的可塑性,言下之意,我们的基因造不出特种部队那些超人。剩下的人类基因组被分开、重新设计和重新装配,得到的基因编码产生充分增强的各种能力。这个过程需要引入外源基因和遗传物质。来自其他人类的基因在结合时很少出现问题,因为人类基因组本来就能容纳来自他人基因组的遗传信息(这个经常被热烈完成的自然过程名叫“性爱”);其他地球生物的基因相对而言也不难,因为地球生物都拥有相同的基因块,彼此在遗传学上有着亲缘关系。

结合非地球种族的遗传物质就困难得多了。有些星球演化出了类似于地球的基因结构,遗传物质中也有地球生物基因内的核苷(不一定非得是全部。也许并非意外,这些星球上的智慧种族都出了名地喜欢吃人,比方说觉得人肉颇为美味的勒雷伊人)。但大多数外星物种的遗传结构和成分都迥异于地球生物,使用他们的基因就不能只是剪切和粘贴了。

特种部队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是这样的:读取外星种族的DNA对等物,用转码器“编译”成地球生物DNA格式的遗传信息;所得到的DNA如果能发育,诞生的个体在外貌和官能上都会接近原先的外星生物。接下来就可以采集编译生物的基因,放进特种部队的DNA了。

这个基因设计过程最终的结果是一组DNA,所描述的生物基于人类,但完全不是人类;假如在这个阶段让它开始发育,你将得到一团纠结扭曲的肉块,连它的精神教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莱见了都要绕着走。将DNA拽得远离人类之后,特种部队的科学家现在又要重新修饰遗传信息,把他们创造的怪物变回可辨识的人类外形。这些科学家自认这是最困难的步骤,有几个私下里还怀疑过有没有这个必要;但你必须记住,这些家伙本身看起来一个个都是人类外形。

DNA到这里总算装配完毕,其主人将有人类的外形和超人的能力。不过,即使加入了非地球的基因,它还是比一般的人类DNA简洁得多;后继的编码工程使得DNA组合成五对染色体,比未经改造人类的二十三对少了许多,比果蝇只多一对。尽管特种部队的士兵和基因来源者拥有相同的性别,与性发育有关的基因也保留在了最终的缩减版DNA内,但他们没有Y染色体,这一点让最初指派给特种部队的(男)科学家略感不安。

装配完毕的DNA放进受精卵空壳,再放进发育容槽,受精卵逐渐开始有丝分裂。从受精卵到胚胎发育完全的这个过程被加快了许多倍,新陈代谢的热量足以导致DNA变性。发育容槽充满了导热液体和纳米机器人,纳米机器人渗入发育中的细胞,散出胚胎快速生长时产生的热量。

特种部队的科学家还要继续降低士兵躯体的人类比重。生物层面的拆修之后是技术升级。将特殊化的纳米机器人注入快速发育的特种部队胚胎头部,目的地有两个:大部分赶往骨髓丰富的骨骼中心,消耗骨髓后取而代之,产生携氧能力更强、更容易凝结和几乎免疫所有疾病的智能血;其余的纳米机器人迁居快速扩张的大脑,为脑伴电脑奠定基础,完工的脑伴将是一个玻璃球大小的东西。这个球体深植于大脑中央,被密密麻麻的触须环绕,触须感应大脑的电场,翻译念头,将结果送往士兵的眼睛和耳朵内的输出设备。

还有其他的改造措施,很多尚处于试验阶段,仅在一小部分发育体身上测试,看是否能产生什么优势。要是有优势,改造措施就会在特种部队内广泛应用,列入殖民防卫军普通士兵的下一代升级方案候选清单。要是没有,改造措施随着试验主体消亡。

特种部队的士兵在二十九天内长成人类新生儿尺寸;只要容槽的新陈代谢管理不出错,十六周就能长到成人尺寸。殖民防卫军尝试过继续缩短发育周期,结果导致新陈代谢热量过大直接烤焦了躯体。要是DNA转录出错,胎儿没有流产,躯体就算不死也会患上癌症或出现致命突变。十六周,DNA的化学稳定性已被推到极限;在十六周结束后,发育容槽让一种人工荷尔蒙流遍躯体,将新陈代谢拉回普通水平。

在发育过程中,容槽会训练躯体,增强其力量,让未来的主人一醒来就能使用。大脑内,脑伴协助形成一般性的神经通道,刺激各个器官的控制中枢,减轻意识从无到有的困难。

对于大部分特种部队士兵来说,现在只剩下所谓的“出生”了,也就是灌注过程,接下来他将迅速而(一般而言)顺利地开始军旅生涯。对于某一名特种部队士兵来说,还剩下一个步骤需要完成。

斯奇拉德朝技术员打个手势,他们忙碌起来。威尔逊把注意力放回设备上,等待开始传送的信号。技术员示意准备完毕,威尔逊把那个意识送上路。机器轻轻嗡鸣,容槽里的躯体一动不动。过了几分钟,威尔逊和技术员讨论几句,又和罗宾斯说了几句,罗宾斯走到麦特森身边,说:“完成了。”“完成了?”麦特森望向容槽里的躯体,“看着没什么不同,还像是在昏迷。”“还没有唤醒他呢,”罗宾斯说,“技术员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唤醒他。唤醒特种部队的士兵很简单,把脑伴切换到意识融合模式,让士兵在建立起意识之前能有个临时自我感。但这具躯体里已经有个意识了,他们不想打开脑伴,以免引起意识混乱。”

麦特森哼了一声,他觉得这个点子很好笑。“别打开脑伴,就这么唤醒他,”他说,“假如真是布廷,我可不喜欢他头脑混乱。我要他交代问题。”“是,长官。”罗宾斯说。“要是成功了,他一醒来就会知道他是谁,对吧?”麦特森问。

罗宾斯望向威尔逊,威尔逊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威尔逊耸耸肩点点头。罗宾斯说:“我们觉得是的。”“很好,”麦特森说,“我希望他一睁眼就看见我。”他走到容槽前,把自己贴在没有意识的躯体面前。“叫他们唤醒这个龟孙子,”他说。罗宾斯对一名技术员点点头,技术员伸出手指,猛戳她一直在摆弄的控制台。

躯体抖了一下,完全是人们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时的反应。眼皮忽闪抽搐,突然睁开。双眼左右扫视,似乎有点迷糊,视线最后落在俯身狞笑的麦特森脸上。“好啊,布廷,”麦特森说,“看见我吃了一惊吧?”

躯体拼命把脑袋凑近麦特森,像是想说什么。麦特森非常配合地弯下腰。

躯体放声尖叫。

斯奇拉德将军走出灌注室,在厕所里找到了正在撒尿的麦特森。“耳朵怎么样了?”斯奇拉德问。“这他妈是个什么问题啊,”麦特森面对墙壁说,“你试试让个白痴冲着你耳朵大叫一声,然后再来跟我谈感受。”“他不是白痴,”斯奇拉德说,“你唤醒了一个新生的特种部队士兵,而且没有开脑伴。他毫无自我感,只是做了每个新生儿都会做的事情。你还能指望什么?”“我指望他是查尔斯·他妈的布廷,”麦特森抖了抖那话儿,“你没忘记吧,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培育容槽里的那个小王八蛋?”“你知道不一定能成功的,”斯奇拉德说,“我告诉过你,你的部下也告诉过你。”“谢谢你的提醒,”麦特森,他拉上拉链,走到洗手池前,“这场小冒险只是浪费了许多他妈的时间。”“他仍旧可能有用,”斯奇拉德说,“意识也许需要时间浮现。”“罗宾斯和威尔逊说他只要醒来,意识就在躯体里了,”麦特森在龙头底下挥着手说,“该死的自动龙头!”他最后干脆用一只手包住感应器,水终于流了出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做这种事,”斯奇拉德说,“罗宾斯和威尔逊也许搞错了。”

麦特森一声冷笑:“没有‘也许’,斯奇拉德,他俩确实搞错了,但错的地方和你说的不一样。另外,在等待他的‘意识浮现’期间,你还打算派手下照顾一个发育完全的成年婴儿吗?我猜你会说‘不行’,反正我他妈的肯定不帮你养。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麦特森洗完手,左顾右盼找纸巾盒。

斯奇拉德指着对面墙壁说:“空了。”“唉,不想都知道,”麦特森说,“人类能从DNA制造出士兵,却记不住厕所里是要放纸巾的。”他使劲甩手,把剩下的水擦在裤子上。“先不提纸巾的问题,”斯奇拉德说,“你难道要把这名士兵让给我?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打开他的脑伴,让他尽快加入训练小队。”“急什么?”麦特森说。“他是一名发育完全的特种部队士兵,”斯奇拉德说,“虽然我也没那么着急,但你很清楚特种部队的周转率有多高。我们永远缺人。就这么说吧,我有信心断定这名士兵最后应该能派上用场。”“你倒是乐观得很。”麦特森说。

斯奇拉德笑了笑,问麦特森:“你知道特种部队士兵是怎么起名的吗,将军?”“沿用科学家和艺术家的名字。”麦特森说。“科学家和哲学家,”斯奇拉德说,“其实只用姓氏,名是从常用人名里随便选的。我的名字来自里奥·斯奇拉德。他协助制造了第一枚原子弹,后来对此很内疚。”“我知道里奥·斯奇拉德是谁。”麦特森说。“我没暗示说你不知道,将军,”斯奇拉德说,“但谁知道你们真生人到底知不知道呢。你们的知识结构总有奇怪的空白。”“我们把接受高等教育的那几年都花在求偶上了,”麦特森说,“分心得很,都没空把二十世纪科学家的事迹往脑袋里塞了。”“想象得到,”斯奇拉德半冷不热地说,然后顺着刚才的思路讲了下去,“除了科学天赋,斯奇拉德还擅长预测未来。他预见到了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和其他重要事件。这让他神经兮兮的,比方说他总是住旅馆,永远带着求生包。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有意思,”麦特森说,“言下之意是?”“我不想说我和里奥·斯奇拉德有任何关系,”斯奇拉德说,“我只是凑巧分配到了他的名字而已,但我觉得我也有他的预测天赋,特别是在战争方面。我认为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将非常险恶。这不是瞎猜,因为已经知道了目标,所以我们一直在搜集情报。但就算不掌握任何情报,也该知道人类同时对抗三个种族的胜算很小。”斯奇拉德朝实验室摆摆头,“这名士兵也许没有布廷的记忆,但他仍旧有布廷的基因。我认为这一点会很有用,我们将会需要一切能得到的帮助。你就管他叫我的求生包吧。”“你决定留着他,仅仅因为直觉?”麦特森说。“直觉很重要。”斯奇拉德说。“斯奇拉德啊,有时候你倒确实像个青少年。”麦特森说。“你愿意把这名士兵让给我了,将军?”斯奇拉德问。

麦特森随意挥挥手,说:“送你了,将军,好好享用。至少我不必担心这个会叛变人类。”“谢谢。”斯奇拉德说。“你打算怎么玩你的新玩具?”麦特森问。“首先呢,”斯奇拉德说,“该给他起个名字。”4

和大多数新生儿一样,他降临人世时也放声大叫。

他周围的世界是无形混沌。世界刚出现,有个东西离他很近,发出一些怪声音,这吓坏了他。那东西突然退开,留下了响亮的声音。

他哭了起来。他尝试移动躯体,但做不到。他继续哭。

又一个东西接近他,按照先前唯一的经验,他在恐惧中尖叫,试着逃开。那东西发出一些声音,做了一些动作。

清楚了。

就仿佛意识架上了一副矫正镜片。世界突然变得井然有序。陌生归陌生,但各种事物都有了意义。他知道尽管他认不出也叫不出所见事物的名称,但这些东西都有名称和属性。他的意识有一部分活跃起来,心急火燎地想给事物分门别类,但此刻还做不到。

整个宇宙就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能收到吗?”前方的形状——一个人——问他。他能。他能听见这个问题,但他知道对方并没有出声,问题被直接塞进了他的脑海。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张开嘴,试图答话。“别出声,”面前的人说,“试着把你的回答发送给我。比说话快。我们都是这么交流的。告诉你办法。”

指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得到的不止是指南,还有一个念头:他不明白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定义、阐述和放入语境。就在他思考这一点的时候,他感觉到刚才收到的指南开始扩张,不同的概念和想法分别进入不同的神经通道,寻找着各自的意义,以建立起他能够使用的框架。这些概念和想法汇集成一个大想法,这个格式塔让他有了回应的能力。他感觉到回应面前那个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意识觉察到这一点,提出一系列备选的回应内容。每份内容又像指南一样自动解压,提供了意义、语境和配套的回应内容。

所有这些只花了不到五秒钟。“我收到了。”他最后说。“很好,”他面前的人说,“我是朱迪·居里。”“哈啰,朱迪。”他说,在此之前,大脑解压了名字的概念,解释了别人报上名字和身份后你该如何回应。他想报上他的名字,但这部分是个空白。他忽然非常困惑。

居里对他笑了笑,问:“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对。”他说。“这是因为你还没有名字,”居里说,“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谢谢。”他说。“你叫雅列·狄拉克,”居里说。

雅列感觉到名字在脑海里解压。雅列:来自《圣经》的名字(“来自《圣经》的”一词的定义解压,领着他走向“书籍”和《圣经》的定义,他没有去读《圣经》,因为他感觉到阅读这本书和接下来将会解压的内容不是几秒钟读得完的),雅列是玛勒列的儿子,以诺的父亲,《摩门经》(又是一本解压但他没有理会的书)里雅列一族的领袖。词义:后代。“狄拉克”有几个定义,多数来自保罗·狄拉克,一位科学家。雅列本已解压过名字的意义和命名习俗的内涵。他望向居里。“我是保罗·狄拉克的后代?”他问。“不,”居里说,“你的名字是从候选姓名中随意挑选的。”“但我的名意味着后代,”雅列说,“姓氏来自家族。”“就算在真生人里,名通常也没有多少意义,”居里说,“对于我们,连姓氏也没有意义。雅列,不要过度研读你的姓名。”

雅列对此思考了几秒钟,让这些念头自由解压。有一个叫“真生人”的概念拒绝自我解压;雅列记下要继续探索,但此刻暂且搁下。他最后说:“我很困惑。”

居里笑着答道:“刚开始确实会经常困惑。”“帮助我,让我别这么困惑,”雅列说。“我会的,”居里说,“但我没法陪你太久。雅列,你没有按照时间表出生,你的队友两天前就开始训练了。你必须尽快融入集体,否则就有可能永远滞后。我带你去见队友,路上尽量给你说说,剩下的交给他们解释。好了,从容槽里出来吧。既然已经能思考,看看你走路怎么样。”“走路”的概念自我解压,容槽里捆住雅列的束具松开,雅列稳住身子,坐起来,跳出容槽,一只脚站上地面。“人类的一小步。”居里说。雅列惊讶地发现这句话解压出的内涵异常丰富。“首先第一点,”居里领着雅列穿过凤凰星空间站,“你认为是你在思考,其实并不是。”

雅列的第一反应是说我不懂,但他忍住了,直觉第一次起作用,告诉他这恐怕是他近期对大部分事情的反应。他改口道:“请解释。”“你刚出生,”居里说,“你的大脑——真正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没有知识和经验。代替大脑工作的是一台名叫‘脑伴’的脑内电脑,正在向你传递知识和信息。你认为你明白了的所有事情实际上都通过了脑伴的处理,以你能领会的方式反送给你。建议你如何回应各种事情的也是脑伴。注意人群。”居里左右躲闪,避开聚在通道中央的一群防卫军士兵。

雅列跟着她躲闪。“但我感觉这些我都知道,”雅列说,“就仿佛我曾经知道,但现在不知道了。”“在你出生前,脑伴调整过你的大脑,”居里说,“帮你铺设所有人类都具备的神经通道,让大脑为快速学习和处理信息做好准备。你的大脑已经做好了学习的准备,所以你会感觉你早就知道了。在你生命中的第一个月,看什么都会觉得似曾相识。等你学会了,知识储存进真正的大脑,就不需要把脑伴当成拐杖了。我们天生如此,搜集信息、处理并理解信息的速度比真生人快好几倍。”

雅列停下脚步,一方面是让意识解压居里刚才说的那些内容,但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居里觉察到他停下了脚步,也跟着站住,说:“怎么了?”“这是你第二次使用‘真生人’这个词,我找不到它的定义。”“上头不会把这种词语放进脑伴。”居里说。她继续向前走,指着通道里的其他士兵说:“他们就是‘真生人’——生下来是婴儿,发育时间很久,需要好些年。你出生才十六分钟,而他们活十六年知道的也许还不如你多。这么发育非常没效率,但符合自然规律,他们因此认为这就是正确的。”“你不认为?”雅列问。“我认为这无关正确错误,只是缺乏效率而已。”居里答道,“我和他们一样活着,‘真生人’这个字眼并不恰当,因为我们也是生出来的。出生,生活,死去。没有区别。”“所以我们和他们一样。”雅列说。

居里扭头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被设计得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强于他们。我们行动更敏捷,思考更迅速,连交谈都比他们快。第一次和真生人交谈,感觉就像他们在以半速行动。呐,看着。”居里停下脚步,做出困惑的表情,拍拍恰好路过的一名士兵的肩膀。“抱歉,”她说——用嘴巴说,“据说这一层有个餐厅,汉堡好吃得不得了,但就是找不着。能帮个忙吗?”居里说话的声音和雅列在脑海里听见的声音差不多,但语速比较慢,刚开始雅列都有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没问题,”士兵答道,“你说的那地方离这儿有几百码,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走就能看见,遇到的第一个餐厅就是。”“太好了,谢谢,”居里重新迈步,对雅列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就好像他们是弱智什么的。”

雅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大脑已经解压了“汉堡”的概念,继而解压了“食物”,导致他意识到了与谈话内容完全无关的一件事。他对居里说:“我认为我饿了。”“不急,”居里说,“你应该和训练队友一起吃饭。这是团队体验的一部分。以后你做大部分事情都要和训练队友一起做。”“你的训练队友在哪里?”雅列说。“这个问题有意思,”居里说,“我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了。训练结束后你很难再见到训练队友。训练结束后,你将被分配到需要你的岗位上,然后融入所在的班和排。现在我融入的特种部队排负责在士兵出生时灌输意识。”

雅列在脑海里解压“融入”的概念,但发现很难理解。正要再次尝试,居里打断了他的思路,她还在继续说话。“很抱歉,你在队友中将处于不利位置,”她对雅列说,“他们醒来时就已融入集体,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他们要花几天时间适应你。你应该和他们同时出槽和融合的。”“我为什么没有呢?”雅列问。“到了。”居里说着在一扇门前停下。“这是什么?”雅列问。“交通艇机师的待命室,”居里说,“带你飞一段。来吧。”她为雅列开门,然后跟着雅列进去。

房间里有三位正在打扑克的机师。居里说:“我找克劳德中尉。”“他啊,正被操得死去活来呢,”一名机师说着把一枚筹码丢进底池,“加十点。”“欲仙欲死,”另一名机师说着也扔了一枚,“跟十点。”“我们要是真在赌钱,二位的嘲笑或许还稍微有点杀伤力,”第三个人说,根据排除法,他就是克劳德中尉。他扔下三枚筹码,“十点跟了,再加二十。”“费用全免的地狱观光就属这一点最不好,”第一名机师说,“费用既然全免,就没理由发钱给大家了。跟。”“要是早知道我的老板是社会主义者,保准不会申请加入,”第二名机师说,“跟。”“嘿嘿,看来你们俩除了没脑子之外,现在就连老命也快没了,”克劳德说,“别说什么被劳动异化,你们早就异化得连渣都不剩了。另外,见到这手牌还得破费几百块钱。”他摊开手上的扑克,“一对A,三个8。相对垂泪吧二位。”“唉,妈的!”第一名机师说。“谢谢你,卡尔·马克思。”第二名赞颂道。“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在牌桌上这么说,”克劳德说,“你该感到自豪。”“哦,我自豪得很,”那名机师答道,“就是千万别告诉我老妈。她那颗德州老心脏会碎成几瓣的。”“一定帮你保守秘密。”克劳德说。“克劳德中尉,”居里说,“您能在本世纪内回答我一句吗?”“抱歉啊,中尉,”克劳德说,“我只是必须先完成仪式性的口头羞辱。你肯定能理解的。”“不怎么理解,”居里说着朝雅列点点头,“这就是要送往卡森营地的那个新兵。命令和许可你应该已经拿到了。”“应该吧,”克劳德停下半分钟,访问脑伴,“对,拿到了。我的交通艇也已经整修完毕,加满燃料。我提交一下飞行计划,咱们就可以出发了。”他望着雅列,“就你一个人,没别的?”

雅列望向居里,居里摇摇头。“没有,”他说,“就我一个人。”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嘴里发出声音,第一次明白形成语言是多么缓慢,他有点惊讶。他还觉察到了舌头的存在和舌头在嘴里的蠕动过程,这让他稍微有点恶心。

克劳德注意到雅列和居里之间的交流,没有评论,朝椅子打个手势说:“那好,哥们儿,请坐。我马上就带你出发。”

雅列坐下,抬头看着居里,问:“我现在该做什么?”“克劳德中尉用交通艇带你去凤凰星的卡森营地,你和训练队友会合,”居里说,“他们比你提前几天进入训练,但最初一两天主要是融入集体和稳定人格。你不一定错过了真正的训练。”“你会在哪儿?”雅列问。“我就在这儿,”居里说,“你觉得还会是哪儿?”“不知道,”雅列说,“我害怕,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冷静。”居里说,雅列感觉到她传递来了一种情绪,脑伴处理后为他解压了“移情”的概念。“几小时后,你就会融入训练队友中了,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你会更理解这个世界的。”“好的。”雅列说,但并不完全相信。“再见了,雅列·狄拉克。”居里说着微笑一下,转身离开。雅列感觉到居里在他的意识里继续逗留了几秒钟,直到她忽然想起忘了关闭链接通道,这才突然消失。雅列不由回顾起了两人共处的这段短暂时光,脑伴为他解压了“回忆”的概念。回忆的概念触发了一种情绪,脑伴解压“动人”的概念。“哎,我能问个问题吗?”克劳德问雅列,他们开始降向凤凰星的地表。

雅列思考着这个问题,其语义结构的二义性允许多种诠释。一方面,克劳德已经通过提问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另一方面,他明显有向雅列提问的能力。雅列的脑伴提示(雅列也赞同)这并不是问题的正确诠释。可以推测,克劳德知道他从程序上来说有能力向雅列提问,假如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雅列的脑伴还在解压并分类补充其他诠释,雅列不由希望有朝一日他不需要无休无止地解压概念,就能直接领悟语句的正确诠释。他诞生和觉醒不过一个钟头,已经觉得这么做很烦人了。

雅列思考着可用的选项,过了一段时间——对他而言颇为漫长但对机师而言几乎不存在——他壮着胆子扔出了似乎最符合语境的答案。“好。”雅列答道。“你是特种部队的对吧?”克劳德问。“对。”雅列答道。“你多大年纪了?”克劳德问。“现在?”雅列问。“对。”克劳德答道。

雅列的脑伴提醒雅列,他有个内置的天文钟,他读取时间,答道:“七十一。”

克劳德上下打量他:“七十一岁?按照大家的说法,你在特种部队算是非常老的了。”“不,不是七十一岁,”雅列说,“七十一分钟。”“不是扯淡吧?”克劳德说。

他又花了一小段时间选择诠释,最后答道:“不是扯淡。”“妈的,太古怪了。”克劳德说。“怎么说?”雅列问。

克劳德张开嘴又闭上,瞪了雅列一眼,说:“呃,你大概不知道,但对于大部分人类,和一个才出生一个多钟头的家伙聊天就很古怪。妈的,牌局刚开始的时候,你都还没出世呢。大部分人类在你这个年纪都还不一定学会了呼吸和拉屎呢。”

雅列查询脑伴后答道:“此刻我正在做两件事中的一件。”

这话逗得克劳德吃吃发笑,说:“破天荒第一次听你们说笑话。”

雅列思考片刻,答道:“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正在做其中之一。”“那我只能衷心希望是呼吸了。”克劳德说。“确实是。”雅列答道。“那就好,”克劳德又吃吃暗笑,“我有一瞬间还以为我总算遇到了有幽默感的特种部队士兵呢。”“抱歉。”雅列说。“天,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克劳德说,“你出生才一个多钟头,有些人活了一百年也培养不出幽默感。我有至少一个前妻从结婚到离婚连微笑都没笑过一次。你好歹有刚出生当借口,她可没有借口呀。”

雅列思考片刻,答道:“也许你这人不好玩。”“看,”克劳德说,“你这不就在说笑话嘛。这么说,你真的只有七十一分钟大?”“现在七十三了。”雅列答道。“目前感觉如何?”克劳德问。“对什么感觉什么如何?”“这些啊,”克劳德朝四周打个手势,“生命、宇宙以及一切。”“孤独。”雅列答道。“呼,”克劳德说,“这么快就领悟了。”“你为什么觉得特种部队的士兵没有幽默感?”雅列问。“唔,倒不是说你们不可能有,”克劳德答道,“只是我没见过而已。拿你在凤凰星空间站的那位朋友说吧,漂亮的居里小姐,我这一年一直在努力逗她发笑。每次送特种部队士兵去卡森营地,我都会见到她。但到现在还没成功。虽说也许只有她才这样,可每次接送特种部队士兵来往卡森营地,我都要努力逗你们发笑,但到现在也还没成功过。”“也许你真的很不好玩。”雅列再次猜测道。“看,你又说笑话了,”克劳德说,“不,我想过或许真是这样,但我逗普通士兵发笑毫无问题,至少逗其中一部分人发笑毫无问题。普通士兵很少有机会接触你们特种部队,但接触过的都同意你们没有幽默感。我们只能猜测这是因为你们生下来就是成年人,培养幽默感需要时间和练习。”“给我说个笑话。”雅列说。“真的?”克劳德说。“真的,”雅列说,“一定要,我想听笑话。”“让我想想看啊,”克劳德思考片刻,然后说,“好的,我想到了一个。你应该不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是谁吧?”

雅列沉默了几秒钟,答道:“现在知道了。”“你刚才的行为很吓人,”克劳德说,“很好。笑话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助手华生决定去露营,明白吗?于是他们生了篝火,开了瓶酒,烤烤棉花糖什么的。反正就是寻常套路,接着就各自睡觉了。半夜里,福尔摩斯醒来,叫醒了华生。‘华生,’他说,‘看天,跟我说你见到了什么。’华生答道,‘星星。’福尔摩斯问,‘这说明了什么?’华生开始列举,比方说几百万颗星星,比方说天空清澈预示明天是晴天,比方说宇宙壮美证明上帝伟大。等他说完了,他转向福尔摩斯,问,‘福尔摩斯,你觉得夜空说明了什么?’福尔摩斯答道,‘说明有个王八蛋偷了咱们的帐篷!’”

克劳德期待地看着雅列,见到雅列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不由皱起眉头说:“你没听懂。”“我听懂了,”雅列说,“但不好玩啊,确实有人偷了他们的帐篷。”

克劳德瞪着雅列看了几秒钟,放声大笑道:“我也许真的不好玩,但你太他妈的好玩了。”“可我并没有说笑话啊。”雅列说。“哈,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了,”克劳德说,“好啦,即将进入大气层。交换笑话告一段落,让我集中精神安全着陆。”

克劳德把雅列留在卡森营地的太空港停机坪上,对雅列说:“他们知道你已经到了,有人正过来接你。乖乖等他们,别乱跑。”“好的,”雅列说,“谢谢你送我一程,还有你的笑话。”“客气了,”克劳德说,“不过我觉得两件事里有一件比另一件对你更有用。”克劳德伸出手,脑伴解压这个礼节的概念,雅列伸手握住克劳德的手。两人握手。“现在你知道怎么握手了,”克劳德说,“这是必备的技能。祝你好运,狄拉克。你结束训练后,如果还是我送你回去,咱们再互相说笑话吧。”“乐意之至。”雅列说。“那你最好多学几个段子,”克劳德说,“别指望我总是重担一肩挑。看,有人过来了。估计他是来接你的。再见,雅列。离升降梯远点儿。”克劳德钻回交通艇里,准备回程飞行。雅列从交通艇前走开。“雅列·狄拉克?”快速走近的那个人说。“对。”雅列答道。“我是加百列·布雷赫,”对方说,“你训练班的教官。跟我走。先见一见你的训练队友。”布雷赫走到雅列面前,和来时同样迅速地转身走向营地。雅列连忙跟上。“你刚才在和机师交谈,”布雷赫边走边说,“你们在聊什么?”“他在跟我说笑话,”雅列说,“他说大部分士兵认为特种部队没有幽默感。”“大部分士兵对特种部队毫无了解,”布雷赫说,“听着,狄拉克,别再这么做了。你只是在给他们的偏见添砖加瓦。真生人士兵说特种部队没有幽默感是在侮辱我们,言下之意是说我们不如他们有人性。我们没有幽默感,所以就像是人类制造用来娱乐的次等机器人,只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用来让他们产生优越感。别给他们这种机会。”

脑伴解压完毕布雷赫的慷慨陈词,雅列回想他和克劳德的谈话,感觉不到克劳德在暗示他比雅列优等;但雅列也必须承认他生下来才几个钟头,有可能遗漏了很多信息。可是,雅列还是觉得布雷赫的话和他的亲身经历之间有出入——尽管也许并不大。

他壮着胆子提问道:“特种部队有幽默感吗?”“当然有,狄拉克,”布雷赫扭头看了他一眼,“每个人类都有幽默感。我们只是没有他们那种幽默感。给我说一个机师讲的笑话。”“好的。”雅列重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笑话。“你看,多愚蠢的故事啊,”布雷赫说,“好像华生不知道帐篷丢了似的。这就是真生人幽默感的问题,总是暗示说有人是白痴。没有这种幽默感完全不可惜。”布雷赫散发出恼怒的情绪,雅列决定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换个话题,问:“这儿的都是特种部队吗?”“是的,”布雷赫说,“特种部队只有两个训练营地,卡森营地是其中之一,也是凤凰星上唯一的训练营地。看见森林怎么环绕营地了吗?”布雷赫朝营地边缘摆摆头,来自地球的树木和凤凰星本地的巨型植物群正在竞争优势地位。“方圆六百公里之内没有文明痕迹。”“为什么?”雅列问,回忆起布雷赫先前对真生人的评论,“上头不想让我们接触其他人?”“上头不想让其他人接触我们,”布雷赫说,“特种部队的训练和真生人的训练不同,我们不需要普通防卫军和平民的娱乐,他们也许会误解在这里见到的东西。别打扰我们,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单独训练,这样最好。”“我知道我的训练进度落后了。”雅列说。“落后的不是训练,”布雷赫说,“而是融入。我们明天才开始训练,但融入和训练同样重要。没有融入集体,你就不可能参加训练。”“我该怎么融入?”雅列问。“首先,和训练队友碰面,”布雷赫在一个小兵营的门口停下,“到了。我通知过他们你要来,他们正在等你。”布雷赫打开门,让雅列进去。

兵营里的陈设很简单,与过去几百年的人类兵营毫无区别。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八张床,十五名男女有的坐在床上,有的站在床边,眼睛都盯着雅列。突如其来的关注淹没了他,脑伴解压“害羞”的概念。他急切地想和训练队友打招呼,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脑伴进行多人对话;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时候张嘴说话就行。交流的复杂性难住了他。

他最后张嘴说:“哈啰。”有几个未来的训练队友被这种原始沟通方式逗乐了,谁也没有反过来问候他。“我认为我没有开好头。”雅列向布雷赫发送道。“他们在等你融入后做自我介绍。”布雷赫说。“我什么时候融入?”雅列问。“现在。”布雷赫答道,将雅列融入了他的训练队友行列。

雅列以中等程度讶异了十分之一秒,因为脑伴通知雅列,上司布雷赫能有限访问雅列的脑伴。就在这时,十五个人涌入雅列的脑海,而雅列同时出现在十五个人的脑海里,这件事顶开了先前的信息。信息犹如闪电,无法控制地击穿了雅列的意识,十五段人生故事倾泻而入,他相比之下贫乏得多的经历分岔流入十五根管道。问候寒暄变得多余,雅列在一瞬间内知道并感觉到了他对这十五个陌生人需要了解的全部情况,他们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人类之间的关系顶多不过如此了。还好这十五段人生都短得不合自然规律。

雅列被庞大的信息量击昏了。“有意思。”雅列听见一个人说。他几乎立刻认出说话的人是布莱恩·迈克尔逊,尽管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交流。“希望他没打算养成这个习惯。”另一个声音说。斯蒂芬·西博格。“别难为他了,”第三个声音说,“他出生时没有融入集体,突然间处理不了那么多信息。搭把手,扶他起来。”

萨拉·鲍林。

雅列睁开眼睛。鲍林跪在他旁边,布雷赫和其他队友在面前围成半圈,一个个面露好奇之色。“我没事。”雅列向所有人发送道,他把回应输入面向全班的交流频道,布雷赫也包括在内。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么做,这是融入时倾倒进脑海的一部分信息。“刚才没准备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没事了。”

训练队友散发出的情绪犹如光环,每个人各自不同,有关切,有困惑,有恼怒,有无所谓,有好笑。雅列循着那股好笑的情绪返回源头,鲍林的愉悦显而易见,不但有情绪光环,还有一脸怪笑为证。“好吧,看起来你没那么娇贵嘛,”鲍林说着站起身,伸出手说,“起来吧。”雅列抓住她的手,跟着站起来。“萨拉有宠物了。”西博格说,几个队友心里泛起好笑的情绪,但有一种奇特的情绪犹如针刺,雅列突然意识到那是嘲笑。“闭嘴,斯蒂芬,”鲍林说,“你都不知道宠物是什么意思。”“也改变不了他是宠物的事实。”西博格说。“更改变不了你是二货的事实。”鲍林说。“我不是宠物。”雅列说,所有人忽然扭头看他。他觉得这次没有第一次那么可怕了,因为他们这些人本来就在他的脑海里。他把注意力放在西博格身上:“萨拉只是对我表示善意罢了。我并不会因此变成宠物,她也不会变成主人。只能说明她心肠够好,愿意拉我起来。”

西博格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从半圆形行列里抽身走开,打算去找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做做。另外几个人跟着他走了。萨拉转向布雷赫,问:“每个训练班都有这种事?”

布雷赫微笑道:“你以为存在于彼此的脑海里就能让大家更容易相处?反而让你无处可躲。我真正惊讶的是你们居然还没打架。通常到了这时候,我不用撬棒就分不开受训者了。”布雷赫转向雅列,“你没事吧?”“应该没事,”雅列说,“我需要一点时间理清头绪。脑袋里东西太多,我正在分门别类。”

布雷赫又望向鲍林:“你认为你能帮他理清头绪吗?”

鲍林笑着答道:“当然。”“那狄拉克就交给你照看了,”布雷赫说,“明天开始训练。看能不能在明天前帮他跟上进度。”布雷赫转身走开。“看来我真的成了你的宠物。”雅列说。

好笑的情绪从鲍林涌向雅列,她说:“你很好玩。”“你是今天第二个这么说的。”雅列说。“真的?”鲍林说,“说个好笑的笑话听听。”

雅列讲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笑话,鲍林放声大笑。5

特种部队士兵的训练为期两周。加百列·布雷赫以一个问题开始了雅列所在班(正式名称是第八训练班)的训练。“你们和其他人类的区别何在?”他问,“知道答案的请举手。”

全班在布雷赫面前大致排成半圆形,众人沉默,最后还是雅列举起了手。“我们比其他人类更聪明、更强壮、更敏捷。”他回忆起了朱迪·居里的话。“猜得不错,”布雷赫答道,“但说错了。我们被设计得比其他人类更强壮、更敏捷、更聪明,但这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导致的结果。根本区别在于,在所有人类之中,只有我们生下来就有目标。这个目标很简单,帮助人类在宇宙中求生。”

全班成员面面相觑,萨拉·鲍林举起手:“有其他人帮助人类求生,我们在凤凰星空间站和来这里的路上见过他们。”“但这不是他们生下来的目标,”布雷赫说,“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些真生人,生下来并没有任何计划。他们之所以出生,是因为生物本能要求人类制造后代,但生物本能并不考虑生下来以后的事情。真生人会活上好多年都完全不清楚自己打算干什么。据我所知,他们中间有些人一辈子也搞不明白。他们只是茫然混完一生,到死跌进坟墓。可悲,而且缺乏效率。”“你们这辈子会做很多事情,但茫然瞎混绝对不在其中,”布雷赫继续道,“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人类,也是按照这个目标设计的。你们身上从基因开始的一切都体现出这个目标。所以你们才比其他人类更强壮、更敏捷、更聪明。”布雷赫朝雅列点点头,“所以你们生下来就是成人,做好了快速、有效、高效投入战斗的准备。殖民防卫军训练真生人士兵需要三个月,我们不但只需要两周,而且完成的内容还多得多。”

斯蒂芬·西博格举起手,问:“真生人训练为什么要那么久?”“我演示给你看,”布雷赫说,“今天是训练第一天,你们知道怎么立正和其他的基本军姿吗?”训练班的所有人茫然地看着布雷赫。“很好,”布雷赫说,“指南来了。”

雅列感觉到新信息涌入大脑。新知识杂乱无章地堆在意识里,雅列感觉到脑伴把信息导入正确的地方,他现在对解压的过程已经十分熟悉,新的知识展开枝杈与雅列已知的知识连接在一起。

雅列立刻明白了列队操练的各种规程。不止如此,他的大脑还油然升起一种出乎意料的情绪,又被整个训练班的融合思想扩大了许多倍。他们乱七八糟地在布雷赫面前或站或坐,甚至还有靠着兵营台阶的——这么做不对。失礼,可耻。三十秒后,他们立正站成了四乘四的整齐方阵。

布雷赫笑着说:“你们第一次就成功了,阅兵稍息。”全班改成稍息站姿,双脚分开,手放在背后。“很好,”布雷赫说,“稍息。”全班放松了上半身。“真生人需要训练多久才赶得上你们刚才的水平,我说了你们也不肯相信,”布雷赫说,“真生人需要操练,重复操练,一遍又一遍练习,才有可能做得对,他们学会的内容你们在一两个周期内就能学会并吸收。”“真生人为什么不这么训练?”艾伦·米利肯问。“他们做不到,”布雷赫说,“他们的旧意识挡了路。光是学习如何使用脑伴就够难为他们的了。我要是像刚才那样给他们发送军姿规程,他们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另外,他们无法融入集体,不能像你们——像所有特种部队士兵那样自动分享信息。他们不是为此设计的,不是为此而生的。”“我们更优秀,但真生人士兵也存在啊。”斯蒂芬·西博格说。“对,”布雷赫说,“特种部队的数量还不到防卫军战斗力的百分之一。”“我们如果这么好,数量为什么这么少?”西博格问。“因为真生人害怕我们。”布雷赫答道。“什么?”西博格问。“他们对我们有戒心,”布雷赫说,“他们培育我们是为了保护人类,但他们怀疑我们还算不算人类。他们把我们设计成更优秀的士兵,但他们担心设计有缺陷。因此他们认为我们是较低等的人类,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是他们害怕会让他们丧失人性的任务。他们制造我们的数量仅够完成那些任务。他们不信任我们,因为他们不信任他们自己。”“愚蠢。”西博格说。“讽刺。”萨拉·鲍林说。“两者都有,”布雷赫说,“理性不是人类的强项。”“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想。”雅列说。“你说得对,”布雷赫看着雅列说,“你无意间倒是说中了特种部队的种群弱点。真生人很难信任特种部队,而特种部队很难理解真生人。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我已经十一岁了——”讶异的情绪在全班成员之间传递,他们无法想象那么久远的一段时间。“我敢发誓我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不理解真生人。他们的幽默感——狄拉克,我和你讨论过的——只是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因此,除了体能和心理训练,特种部队还需要接受一项特别训练:真生人的历史与文化。这样在遇到真生人士兵时,也就能理解他们和他们是如何看待我们的了。”“听着像是浪费时间,”西博格说,“真生人如果不信任我们,我们为什么要保护他们?”“这是我们生下来的目标——”布雷赫说。“我又没有要求被生下来。”西博格说。“——而且你这么想就和真生人一样了,”布雷赫说,“我们也是人类。我们为人类而战,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战。没有谁要求降生,但我们已经生下来了,而且还是人类。我们为我们自己而战,如果我们不保卫人类,我们就和其他人类一样死路一条。宇宙不会网开一面。”

西博格陷入沉默,但把恼怒广播给了所有人。“我们只能做这个吗?”雅列问。“什么意思?”布雷赫说。“我们为了打仗而生,”雅列说,“但我们还能干其他事情吗?”“你有什么建议?”布雷赫问。“不知道,”雅列说,“可我只有一天大,知道得不够多。”这话惹得大家发笑,布雷赫露出笑容。“我们为此而生,但我们不是奴隶,”布雷赫说,“我们有服役期,十年,期满后可以选择退役,以真生人身份殖民。甚至有一个专为我们开辟的殖民地。有些特种部队士兵去了那儿,有些选择去其他殖民地加入真生人,但大部分人留在特种部队里。比方说,我。”“为什么?”雅列问。“这是我生下来的目标,”布雷赫重复道,“而且我很擅长。你们都很擅长,或者说没多久就会变得很擅长。现在,开始训练。”“我们做很多事情都比真生人快,”萨拉·鲍林说着舀起一大勺汤,“但我猜吃饭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吃得太快会噎着。很好玩,但不是好事。”

分配给第八训练班的两张餐桌的其中一张,雅列坐在萨拉对面。艾伦·米利肯对真生人和特种部队的训练方式很好奇,发现真生人以排而非班为单位训练,特种部队训练班与防卫军训练班的人数也不同。米利肯把他在这个题目上找到的资料发送给八班全体成员,加入所有人的信息库。融合的另一项优势自然体现,八班只要有一名成员学到什么东西,其他成员也会知道。

雅列滋溜滋溜地喝着他的汤,他说:“我认为我们吃饭也比真生人快。”“怎么说?”鲍林问。

雅列舀了一匙汤,“因为他们边说话边喝汤就会这样。”他说,汤从嘴里漏了出来。

鲍林捂住嘴,按下大笑。过了半秒钟,她说:“糟糕。”“怎么了?”雅列问。

鲍林左右看看,雅列环顾四周,发现整个食堂的人都在看他。雅列这才意识到他要是开口说话,所有人都能听见。食堂里只有他在吃饭时用嘴说了话。雅列忽然意识到最后一次听见别人说话是和克劳德中尉道别。出声说话很奇怪。“抱歉。”他在公共频道上说。大家继续吃饭。“出丑了吧。”桌尾的斯蒂芬·西博格对雅列说。“开玩笑而已。”雅列说。“‘开玩笑而已’,”西博格嘲弄地重复道,“白痴。”“你很不友好。”雅列说。“‘你很不友好’。”西博格说。“雅列就算是白痴,但至少还会自己说话。”鲍林说。“喂,鲍林,闭嘴,”西博格说,“你插什么嘴。”

雅列正要反击,视野内忽然出现了一幅图像。几个矮小的畸形人类尖着嗓子争论什么。其中之一用鹦鹉学舌来嘲笑对方,和西博格刚才对雅列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们是什么人?”西博格问,鲍林也满脸困惑。

加百列·布雷赫的声音跃入脑海。“小孩,”他说,“尚未发育完全的人类。他们正在吵架。看见了吗?他们吵架的方式和你们刚才一模一样。”“是他挑起的。”西博格在食堂里寻找布雷赫。布雷赫在远处一张餐桌前,和其他军官一起吃饭。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三个人。“真生人之所以不信任我们,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深信我们是孩童,”布雷赫说,“拥有成年尺寸的躯体,但情感发育受挫的孩童。问题在于,他们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学会像成年人、像所有人类那样控制情绪,而给我们的学习时间短得可怕。”“可是——”西博格说。“安静,”布雷赫说,“西博格,今天下午操练结束后你有个任务。你可以通过脑伴访问凤凰星的数据网络。你的任务是研究礼节和如何解决人际冲突。尽量搜集资料,在今晚十二点前与八班同伴分享。明白了吗?”“明白了。”西博格说着责难地横了雅列一眼,接着扑向他的食物。“狄拉克,你也有个任务。读《弗兰肯斯坦》。看你能得到什么感想。”“是,长官。”雅列说。“还有,别再从嘴角滴汤了,”布雷赫说,“看着像智障。”布雷赫关闭了链接。

雅列望向鲍林,问:“你为什么能全身而退?”

鲍林把汤匙伸进汤里。“我没有乱玩食物,”她说着吞下一口汤,“而且也没有表现得像小孩。”说完她朝雅列吐吐舌头。

下午的训练向八班介绍了他们的武器,MP-35A突击步枪。这种武器通过脑伴认证与主人绑定,只有主人和另一名拥有脑伴的人类能开枪。这个特性大大降低了防卫军士兵用武器互射的几率。特种部队使用的MP-35A经过额外改造,以利用他们的融合能力;它有个显著的优点是可以遥控射击。特种部队多年来利用这一点让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外星人受到了致命惊吓。

MP-35A不是普通的步枪。它可以按照使用者的判断,发射子弹、散弹、榴弹和微型制导导弹,同时还能喷射火焰和离子束。各种弹药都是在转瞬之间由MP-35A从沉重的金属纳米机器人结块中制造出来的。雅列不由琢磨起了步枪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脑伴忠诚地解压了这种武器背后的原理,继而解压了普通物理学这个巨大而难以处理的数据包,但此刻的八班正身处射击场。解压得到的信息自然也转发给了全班人员,所有人带着程度不同的恼怒瞪着雅列。“抱歉。”雅列说。

到漫长的下午结束时,雅列已经掌握了MP-35A繁多复杂的功能选项。雅列和新兵约书亚·莱德蒙集中精神研究MP可发射的各种子弹,评估优缺点,将结果转发给全班成员。

正准备继续研究另外几个弹药选项时,八班其他成员传来这些选项的研究结果,雅列和莱德蒙体验到了信息共享的好处。雅列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和斯蒂芬·西博格关系不好,但若是想找人用火焰喷射器掩护他,西博格绝对是不二人选。回兵营的路上,雅列这么告诉了西博格,西博格没搭理他,反而开启了与安德蕾·盖尔曼的私人对话。

吃过饭,雅列在兵营外的台阶上找个地方坐下。在脑伴的短暂指导之下(他格外小心,缓存了他的搜索历史,以免早些时候数据溢出的悲剧重演),他登入凤凰星的公共数据网络,取得一份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当代普罗米修斯》,一八三一年的第三版。

八分钟后,他读完这本书,陷入震惊,凭直觉(正确地)知道了布雷赫为什么要他读这本书:他和八班——以及所有特种部队士兵——都是维克多·弗兰肯斯坦从尸体拼凑出并赋予生命的可怜怪物的精神后裔。雅列看到弗兰肯斯坦在创造生命时有多么自豪,在怪物得到生命后又有多么恐惧和抗拒;看到怪物如何夺门而出,杀死博士的家人和朋友;看到最后造物者和造物如何被火葬堆吞没——怪物和博士的命运彼此缠结。怪物和特种部队的隐喻实在太明显了。

但又有所不同。雅列思考着特种部队的命运是否就是被真生人误解和排斥,正如创造者对怪物那样,忽然回想起他和克劳德中尉的短暂接触。克劳德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厌恶雅列,他向雅列伸出了手,而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却拒绝对他创造出的怪物做出这个姿态。雅列又想到另一点,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固然是怪物的创造者,而他的创造者——玛丽·雪莱——却在字里行间表达了对怪物的怜悯和同情。故事里真正的人类比虚构的人类更加复杂,更倾向于怪物,而非怪物的创造者。

他对此足足思考了一分钟。

雅列急切地搜索与文本相关的链接,很快发现了著名的一九三一年电影版,以十倍速贪婪地看完,却收获了大大的失望:一个可悲的蹒跚唠叨鬼代替了雪莱笔下有说服力的怪物。雅列飞快浏览其他电影版本,得到的仍旧是失望。这些电影里没有他认同的那个怪物,哪怕完全忠实原著的几个版本也一样。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成了笑话。看到二十一世纪末,雅列放弃了寻找电影改编版。

雅列换个方向,搜寻其他造物的故事,很快认识了星期五、机·丹尼尔·奥利瓦、数据、HAL、机器人玛利亚、阿童木、几代终结者、钱纳·福耳图那、机器混球乔和其他各种拟真人、机器人、电脑、复制人、克隆人和基因工程产品——都和他一样,是弗兰肯斯坦的精神后裔。出于好奇,雅列从雪莱向前搜寻,又找到了皮格马利翁、土偶、何蒙库鲁兹和发条机器人。

他看着书籍和影像资料里的这些造物,他们往往可悲而缺乏幽默感到了危险的程度,因而成为怜悯的对象和喜剧段落的主体。他现在明白布雷赫为何对幽默感这个问题如此敏感。敏感代表着特种部队受到了真生人的误解——至少雅列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开始搜索以特种部队为主角的文学和娱乐影视作品。

完全没有。殖民时代充满了殖民防卫军及其所经历战役和事件的娱乐作品——阿姆斯特朗战役是格外受重视的题材——但没有任何作品甚至暗示有特种部队的存在;勉强算数的是一套罗摩殖民地出版的地摊小说,讲述一群色欲熏心的超人士兵秘密部队的冒险故事,他们征服虚构的外星种族靠的是激烈性爱,操得对方投降为止。雅列此时对性的理解仅限于生殖意义,忍不住怀疑为何会有人觉得这是征服敌人的有效手段。他估计自己遗漏了关于性的某些重要信息,决定记下来,以后请教布雷赫。

然而,谜团仍旧存在,从殖民地产出的小说中,为何找不到特种部队的存在?

换一天晚上再探索吧。雅列急着要与全班分享他的研究结果。他取出缓存里的成果,公布给其他人。这时他意识到正在分享结果的不止他一个人,布雷赫给八班的大多数人布置了作业,这些结果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其中有西博格的礼节和冲突心理学(雅列能感觉到西博格边看资料边翻白眼),有布莱恩·迈克尔逊的殖民防卫军重要战役记事,有新兵杰瑞·汤川的动画片,有萨拉·鲍林的人类生理学。雅列决定下次见到她要开开玩笑,因为早些时候她还对雅列被布置了作业表达了同情呢。脑伴忠实地解压队友学到的各种知识。雅列靠在台阶上,望着夕阳,信息自动分岔、展开。

新知识全部解压完毕,凤凰星的太阳已经落山。他坐在照亮兵营的一汪灯光中,望着凤凰星的昆虫同等物绕着灯光嗡嗡乱飞。一只胆大包天的小虫落在雅列的胳膊上,把针状长喙插进雅列的身体,吸食他的体液。几秒钟后,小虫死了。雅列的智能血里有纳米机器人,得到脑伴的提醒,在小虫体内自焚,用所携带的氧气当助燃剂。可怜的小东西从内到外被烧焦,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它的尸体袅袅升出。雅列心想不知是谁设计了脑伴和智能血的防卫反应程序,那家伙肯定有厌恶生命的问题。

也许真生人害怕我们是正确的,雅列心想。

雅列听见队友在军营里争论今晚学到的知识,西博格认为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是个讨厌鬼。雅列冲进室内,去维护怪物的尊严。

第一周的上午和下午,八班学习战斗、防御和杀戮。晚上他们学习其他知识,雅列对其中一些是否有价值表示怀疑。

第二天傍晚,安德蕾·盖尔曼将“脏话”的概念介绍给了八班,她在中午注意到这个话题,在晚餐前与大家分享。吃饭的时候,八班狂热地彼此呼喊“操他妈的拿一下盐,你他妈的屎袋子”,直到布雷赫叫他们“少他妈的放屁了,鸡巴孙子,因为说多了就他妈没意思了”众人赞同布雷赫的观点,直到盖尔曼教全班怎么用阿拉伯语骂人。

第三天,八班成员请求进入食堂厨房,使用烤箱和一些特定物品,他们得到了许可。第二天早晨,卡森营地的其他训练班都分到了足够每个新兵(以及教官)吃的糖屑曲奇。

第四天,八班成员尝试互相说他们在凤凰星数据网络上找到的笑话,大部分笑话未能奏效。脑伴一解压笑话的语境,笑话就不再好笑。只有萨拉·鲍林从头笑到尾,最后的结论是她之所以笑,是因为她认为他们大部分人不会说笑话这件事很好笑。其他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这又逗得鲍林笑得从床上掉了下来。

大家同意这个很好笑。

而且双关语也恰到好处。

第五天下午是一堂信息课,讲述人类殖民地开辟和殖民地与其他智能种族的关系(简而言之,始终糟糕),八班挑剔地评价了殖民地时代之前有关星际战争的幻想小说和影视作品,结论颇为一致:《世界大战》除了结尾都不错,八班觉得那结尾廉价又扯淡;《星船伞兵》动作场面很好,但需要大量解压哲学概念,他们更喜欢电影版,尽管大家觉得电影版傻兮兮的;《千年战争》让八班的大多数人哀伤得难以表达,因为小说里的战争那么漫长,而这些人出生才一个星期;看完《星球大战》,每个人都想要光剑,可郁闷的是相应技术并不存在;大家都同意伊沃克人都该死掉。

两部经典作品震住了他们。《安德的游戏》让大家心情愉快,书里的士兵和他们一样,只是个头较小而已。主角甚至也是为了和外星种族作战而培育的。第二天,八班成员打招呼都成了“嚯,安德”直到布雷赫叫他们闭嘴,集中精神。

另一部是《查理返乡》,殖民时代开始前的最后几本书之一,也是最后几本对宇宙有着虚假幻想的书之一。这个宇宙里的外星种族用怀抱而非武器欢迎人类。这本书后来改编成电影,但这时候它已经不是科幻而是奇幻了,而且还是特别苦涩的那种奇幻。票房惨败。八班成员被这本书和这部电影俘虏了,被这个永远不可能存在的宇宙迷住了,这个宇宙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因为不需要他们。

第六天,雅列和八班的其他人终于明白了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天是第六天导致的直接结果,他们休息。

第七天深夜,鲍林和雅列躺在鲍林的床上,亲密但没有在做爱。“有没有价值另当别论,”鲍林对雅列说,她指的是他们学到的那些知识,“这些东西也许本身并没有用处,但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们已经更加亲密了。”雅列附和道。“不只是这个,”鲍林往雅列身上贴了贴,接着松开,“作为人类、作为一个集体更加亲密。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傻乎乎的,但在教导我们如何成为人类。”

现在轮到雅列往鲍林身上贴了,他趴在她的胸口说:“我喜欢当人类。”“我也喜欢你当人类。”鲍林说着笑出了声。“你们俩太操蛋了,”西博格说,“安静点,我要睡觉。”“抱怨鬼。”鲍林说。她低头看雅列有没有话要说,但雅列已经睡着了。她轻轻亲吻雅列的头顶,也睡了过去。“第一周,你们已经把身体训练到了真生人士兵的水平,”布雷赫说,“现在该教你们做一些只有你们才做得到的事情了。”

八班站在漫长的障碍训练跑道起点处。“我们已经跑过这条跑道了。”路加·古尔斯特兰德说。“观察力不错嘛,古尔斯特兰德,”布雷赫说,“为了奖励,今天你第一个跑。你留在这儿,其余人在跑道上散开,间距尽量平均。”

八班成员沿着跑道站成一条直线,布雷赫扭头问古尔斯特兰德:“看见跑道了?”“看见了。”古尔斯特兰德答道。“你觉得能闭着眼睛跑完吗?”“不行,”古尔斯特兰德答道,“我记不住所有陈设,说不定会绊倒摔死。”“大家都同意吗?”布雷赫问。众人散发出赞同的情绪。“但是,今天在解散之前,诸位都将闭着眼睛跑完这条跑道。因为你们有这个能力,你们融入了队友集体。”

全班人员表达出程度各自不同的怀疑。“我们利用融合交谈和分享信息,”布莱恩·迈克尔逊答道,“和跑步完全是两码事。”“不,不是两码事,”布雷赫说,“上周的夜间任务不是惩罚和浪费时间。你们已经知道了,通过脑伴和出生前的调整,你们可以自行快速学习。尽管你们没有意识到,但上周你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彼此之间分析和吸收海量信息。那些信息和障碍训练并无区别。注意。”

雅列和八班的其他成员同时倒吸一口气。他不但能在脑海里感觉到加百列·布雷赫的存在,布雷赫的肉身感知和个人处境也叠加在了雅列自己的意识之上。“用我的眼睛看。”布雷赫说。雅列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条指令上,视野忽然从他本人的视角切换成了布雷赫的,这让他一阵天旋地转。布雷赫左右转动,雅列看见了正在望着布雷赫的自己。布雷赫关掉了他分享的视角。“越练越熟,”布雷赫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每次实战演练都要这么做。融合使得你们拥有全宇宙独一无二的情境知觉。所有智慧种族在交战中都会尽量分享信息,连真生人士兵在打仗时都会保留一个脑伴频道常开,但只有特种部队拥有这种层级的分享和战术知觉。这是我们行动和战斗的核心。“如我所说,上周你们已经学到了真生人的基本作战技法,也就是如何以个人身份参与战斗。现在你们要学习特种部队的作战技法,也就是如何与集体融合参与战斗。你们将学会分享和信任同伴分享的信息。这不但能救你的命,还能救战友的命。这将是训练课程中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内容。所以务必注意。”

布雷赫转向古尔斯特兰德:“现在,闭上眼睛。”

古尔斯特兰德犹豫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闭着眼睛。”“你必须信任战友。”布雷赫答道。“战友我当然信任,”古尔斯特兰德说,“我只是不相信自己。”众人纷纷表示赞同。“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布雷赫说,“出发。”

古尔斯特兰德闭上眼睛,迈出第一步。雅列站在跑道半程的位置上,看见站在最前面的杰瑞·汤川微微俯身,像是要缩短他和古尔斯特兰德两人意识之间的物理距离。古尔斯特兰德穿越跑道的速度很慢,但步子越来越稳当。快到雅列这里时,古尔斯特兰德跳下悬在烂泥上方的木梁,脸上露出微笑。他已经相信了自己。

雅列感觉到古尔斯特兰德向他请求开放视角。雅列对他开放全部感官,顺便送去鼓励和肯定的情绪。他感觉到古尔斯特兰德收到情绪,随即传来感谢。古尔斯特兰德抓住雅列身旁的绳索,把注意力放在攀爬墙壁上。古尔斯特兰德爬到顶端,他感觉到古尔斯特兰德满怀信心地转向下一名战友。快到头的时候,古尔斯特兰德已经接近全速前进。“很好,”布雷赫说,“古尔斯特兰德,接替最后一个人,其他人向前走一个位置。汤川,轮到你了。”

又有两个人跑完,这时不但是队员与正在跑的战友分享视角,正在跑的战友也把视角分享给其他人,让大家对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做好准备。又一个人跑完,队员开始和行列中的下一名队员分享视角,好让他们更好地帮助场上战友切换视角。到雅列上跑道的时候,全班已经完全融合了所有人的视角,开始练习如何一边不中断自身视角,一边快速分析下一个人的视角并捡取相关信息。感觉就像通神——身处两地。

雅列在古怪的群体意识陪伴下跑得兴高采烈,直到烂泥上的木梁为止——借用的视角忽然从脚下转开,雅列踩了个空,直挺挺地摔进烂泥。“抱歉。”斯蒂芬·西博格过了几秒钟说。雅列睁开眼睛,爬出烂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分神了。”“放屁,”艾伦·米利肯私下对雅列说,“我是他的下一站,就看着他呢。他才没被咬。”

布雷赫插了进来:“西博格,战场上要是因为虫咬这种事害死战友,你会很不幸地掉出气闸的,记住这一点。狄拉克,快跑。”

雅列闭上眼睛,迈开步子。“西博格为啥总跟我过不去?”雅列问鲍林。两人正在练习匕首格斗。八班成员完全打开融合知觉,捉对厮杀五分钟。敌手百分之百了解你的内心活动情况,这是额外的有趣挑战。“真不知道?”鲍林说,左手松垮垮地握刀,慢慢兜圈,“两点。第一,他是混球;第二,他喜欢我。”

雅列停下兜圈的脚步。“什么?”他说。鲍林凶狠地扑上来,朝右虚晃半步,左手自下而上划向雅列的脖子。雅列踉跄退向右后方,躲开这一刀;鲍林把刀换到右手,向下劈刺,只差一厘米错过雅列的大腿。雅列站直,摆出防卫姿势。“你引我分神。”他说,继续兜圈。“是你自己分神的,”鲍林说,“我只是趁机利用而已。”“不砍断一条大动脉你是不会开心的对吧?”雅列说。“要我开心?闭上嘴,好好用匕首来杀我就是了。”鲍林答道。“我说——”雅列猛地向后倾斜,他在鲍林出击前的最后一瞬间感觉到了鲍林的意图。没等鲍林缩回去,雅列重新站直,钻进鲍林的臂展范围之内,举起右手,想用刀尖轻触鲍林的胸腔。没等刀尖击中目标,鲍林突然挺起脑袋,撞在雅列的下巴底部。雅列的两排牙齿咔哒碰撞,视野一片雪白。鲍林抓住雅列失神的瞬间,抽身一记扫堂腿,雅列平展展地摔在地上。等雅列恢复神智,鲍林已经用双腿压住他的胳膊,匕首搭在他的颈动脉上。“我说,”鲍林学着雅列刚才的话说,“这要是真的格斗,我已经割断了你的四根大动脉,扑向下一个目标了。”鲍林收起匕首,松开压住雅列双臂的膝盖。“还好这不是真的格斗,”雅列撑起身子,“至于西博格——”

鲍林一拳打在雅列的鼻子上,他的脑袋向后仰去。片刻之后,鲍林的匕首又压在了他的喉咙上,双腿压住他的两臂。“搞什么?”雅列说。“五分钟没到,”鲍林说,“还得继续打。”“可你——”雅列说。鲍林挥刀刺进他的脖子,智能血喷涌而出。雅列痛呼出声。“别跟我‘可你——’”鲍林说,“雅列,我喜欢你,但我注意到你不够专注。我们是朋友,我知道你认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边格斗边聊天。但我向你保证,下次你再像刚才那样露出破绽,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智能血多半能救你一命,也会让你记住即使是朋友,我也可能重伤你。我太喜欢你了,所以不希望你在真正的战斗中因为分心而死。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停下来陪你聊天。”“战场上你会照顾我的。”雅列说。“你知道我会的,”鲍林说,“但融合不是万能的,雅列,你自己也必须当心。”

布雷赫说五分钟到了。鲍林看着雅列起身。“我是认真的,雅列,”鲍林把他拽了起来,“下次多留神,免得挨我的刀子。”“我明白,”雅列说着摸摸鼻子,“或者吃你的拳头。”“没错,”鲍林说着微笑道,“这方面我不挑剔。”“所以,你说西博格喜欢你只是要我分神?”雅列说。“嘿嘿,不,”鲍林说,“那完全是真的。”“哦。”雅列说。

鲍林笑出了声,说:“你看,又分神了不是?”

萨拉·鲍林是第一批中弹的,她和安德蕾·盖尔曼在侦察一个小山谷时遭到伏击。鲍林被击中了头部和颈部,立刻身亡;盖尔曼拼死辨别出枪手的位置,紧接着也被三颗子弹击中胸部和腹部撂倒。两人与队友的融合瞬间崩溃,感觉就像从全班的集体意识里被生生拽走。又有几个人陆续倒下,八班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剩下的队员乱作一团。

八班这场战争游戏打得非常糟糕。

杰瑞·汤川腿部中弹,问题变得愈加严峻。他身上的训练服记下这一“枪”,冻结了这条腿的行动能力。汤川的步子迈到一半,就这么倒下,挣扎着爬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凯瑟琳·伯克利几秒钟前先躲到了这里。“你应该用压制火力掩护我的。”汤川责备道。“我掩护你了,”伯克利说,“还用你说?但我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五个人。你行你来。”

十三班的五名队员将汤川和伯克利困在石块背后,他们再次举枪齐射。十三班队员感觉到了模拟的训练步枪后坐力,脑伴在视觉和听觉方面模拟子弹飞向山谷尽头的死角。汤川和伯克利的脑伴相应地模拟部分子弹打烂石块,其他子弹嗖嗖飞过。子弹当然不是真的,但就模拟物来说,已经足够真实了。“我们需要帮助。”汤川对指挥这次练习的斯蒂芬·西博格说。“收到。”西博格说,扭头望向雅列,雅列是他剩下的唯一帮手,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八班还剩下四名站得住的士兵(对汤川,这只是个比喻),十三班却有七名队员在森林中穿梭。机会不大。“别总那么看着我,”西博格说,“又不是我的错。”“我没这么说。”雅列说。“你肯定在这么想。”西博格说。“我也没这么想,”雅列说,“我在复查数据。”“什么数据?”西博格问。“十三班的行动和思维模式,”雅列说,“根据八班阵亡队员传来的数据,我想看有没有咱们用得上的信息。”“能快点吗?”汤川说,“这儿的情况非常不妙。”

雅列望向西博格,西博格叹息道:“好吧,我洗耳恭听。你有什么看法?”“你会认为我发疯了的,”雅列说,“但我注意到了一点,我们和他们都极少注意上方。”

西博格抬头望向茂密的森林,阳光穿过地球树木和凤凰星植物织成的顶棚,凤凰星植物粗大的竹状树干伸展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枝杈。两类物种在基因上并无竞争关系,来自不同行星,所以生性相克。两者要抢夺阳光,都尽可能地向高空爬升,分出浓密的枝杈,为树叶和树叶的等同物提供光合作用的战场。“我们不注意上方是因为上面只有树木。”西博格说。

雅列看着他,在脑袋里读秒。读到七,西博格说:“噢。”“噢。”雅列附和道,他调出地图,“我们在这里,汤川和伯克利在这里。两者之间都是树木。”“你认为我们可以一路从树上过去。”西博格说。“这个不是问题,”雅列说,“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及时救出汤川和伯克利,同时不发出声音,免得害死自己。”

雅列很快发现在树上穿行属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上路才两分钟,他和西博格就两次险些坠地,在枝杈间移动需要的协调能力超乎想象。凤凰星植物的枝杈不如预想中那么能承重,地球树木的枯枝数量多得惊人。他们的行进不但慢,而且吵闹。

东方传来飒飒声,雅列和西博格分别抱住树干,不敢动弹。三十米开外,雅列的六米之下,十三班的两名队员走出灌木丛。他们非常警觉,正在用眼睛和耳朵搜寻猎物,但没有向上看。

雅列从眼角看见西博格缓缓举起MP。“等一等,”雅列说,“我们还在他们的余光视野内,等完全背对我们再动手。”两名士兵缓缓前行,来到了雅列和西博格的前方。西博格对雅列点点头。两人悄悄取下MP,尽可能端稳,瞄准对方后背。西博格命令开火,子弹以点射飞出。对方身体一挺,中弹倒地。“其他人压制住了汤川和伯克利,”西博格说,“咱们快走。”他拔腿就跑。西博格的主动性逗乐了雅列,这家伙刚才还那么郁闷,此刻突然有精神了。

十分钟后,汤川和伯克利的弹药即将耗尽,雅列和西博格看见了十三班的剩余队员。左手边八米以下,两名士兵躲在一棵倒伏的大树背后;右手边三十米开外,另外两名士兵躲在一堆石块背后。这四个人让汤川和伯克利无暇他顾,第五名士兵偷偷摸摸从侧面包抄,但他们都背对着雅列和西博格。“我收拾树后的两个,你收拾石块背后的两个,”西博格说,“我通知伯克利有人偷袭,但叫她在我们动手前按兵不动。没必要过早暴露。”雅列点点头。西博格恢复自信,策划能力也越来越强。雅列把这部分资料储存起来,留待以后思考。他变换姿势,背靠树干,用左脚勾住下方的枝杈,更好地支撑身体。

西博格爬向下方的枝杈,想避开遮挡瞄准视线的一根枝条,却不料落脚处是一段枯枝,枯枝咔擦一声断裂,掉下去发出了难以忍耐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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