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02 21: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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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还珠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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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

杜甫传(还珠楼主小说全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杜甫传作者:还珠楼主排版:辛萌哒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回落叶满长安残照西风汉家陵阙分金贻至契推襟寒儒杜老心肠“秦中自古帝王州”。唐朝的京城长安更是历史上关中最有名的所在。这一座在中世纪比罗马。米兰、威尼斯等城市还要宽广、规模也更宏大的名城,其面积要超过现在的西安六倍以上。全城周围七十二里,城北是皇宫。最重要的有“大明”(东内)、“太极”(西内),“兴庆”(南内)三宫,称为“三大内”。其他殿字宫苑还很多,靠近皇城一带还建有好些王侯将相和近臣贵戚的第宅。城东西共有两个大市(即市场)和一百零八个方形和长方形的坊(街道),除通往皇宫的大街御路外,坊与坊之间交织着许多宽广平直的街道。这里面住的平民极少,多一半都是公卿大夫之流;再有便是那些繁盛的商店和富家住宅了。这样一个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所在地,又当唐朝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纪元年号)极盛时代,休说皇室宫苑、王侯府第千门万户金碧交辉,广殿崇楼雕甍相望,便是一般富商豪族、士大夫家也都画栋朱栏,粉墙雪映,门庭高大,裘马轻狂。其市廛之殷富、人烟之稠密和饮食服用之讲求,简直说它不完。都城南面是西起秦陇、东彻蓝田。绵亘八九百里的终南山。北面高原上还立着几座陵墓(五陵),长眠其中的朽骨,都是过去这座大城里的最高统治者——封建帝王。虽然他们生前的赫赫威权早已风流云散,只剩下这几堆黄土在荒烟夕照中供后人讽咏谈笑。这一时期仍保持着它的巍巍华表,郁郁松揪,面对南山,气势雄伟。至于渭滨烟树,曲江花月,韦曲樊川之丽,温泉雁塔之奇,更无一处不是胜地名区,惹人留恋,水木清华,传诵古今。

开元二十八年以后,李隆基因为宠爱杨妃,竟不惜以天下的民力物力和朝廷的名位来博取她的欢心。杨氏兄弟(钻、国忠)姊妹(韩、秦、貌三国夫人)固是列土封侯,大亨富贵,连和杨家稍微沾亲带故的也都官居显要,威势逼人。一女承欢,六亲厚禄。裙带当权,万姓遭殃,“遂令天下父母心”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恨。

男女爱情并不决定于年岁。我们自不能说明皇纳妃年已六十,玉环专宠当富青春,便否定了双方爱情的真挚。不过,承袭先人聚敛所得的膏粱子弟当要荡产倾家,家天下的皇帝而要为所欲为,走那亡国败家的道路,天下人自然都吃苦头了:明皇和杨妃的爱情最后给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害,也给当事人本身造成了历史上典型的悲剧。这恶果是怎么招来的呢?二十世纪的英国皇储“不重江山重美人”,可以为了情妇敝展尊荣,比翼双飞,飘然远行,并不受那一切人为的阻碍,人们也没有受到他的影响。而明皇却因过爱所欢引起变乱,以致翠华西去,六军不发,眼睁睁望着他的心头爱宠惨死马克,埋香黄土,掩面悲咽,无可如何。到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人梦”,孤灯挑尽。彻骨相思之时,也只能把万分沉痛的心情寄托于虚空渺茫之中,苦寻那临邓道士,意图为他天上人间觅致芳魂,重温“密誓”,受制于媳,长恨以终,岂不正是当时社会所造成的么?

李隆基以前就常临幸俪山,入浴温泉。这一专宠杨妃,华清宫更成了他经常往来之地。遇到冬日前往避寒,甚而要到开春才回。皇帝游乐实在太不简单!休说六宫粉黛,翠葆霓旌,保驾羽林,随行文武,而杨氏兄弟姊妹五家人马的冠裳佩饰又都自成一色,五队连行,鬓影鞭丝争奇竞胜,所过之处珠矾锦绣灿若繁霞,缤纷眩目,照耀通衙。那一种富丽豪华的情景直非寻常所能想见。许多奔走趋奉的大小官吏还不在内。这一来,连整个京城内外的市面都引起了萧条,浪费人力物力之巨真个惊人。

天宝五载(天宝三年五月改年为载)九月下旬,李隆基和爱妃杨玉环日前移驻华清,照例又带走了许多朝臣亲贵,随从军侍。已凉天气,时近黄昏,悲风怒号,尘雾弥漫,官道上平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已不再见。只是两行衰柳,败叶摇风,黄云蔽日,惊沙掠地。那被狂风卷起来的残枝落叶满空飞舞而下,落到地上,滴溜溜不住滚转,水一般朝前涌去,通没有一个停歇。暗淡的残阳晓照中,遥望别具形胜的五陵北原,固早为万丈风烟所掩,连那巍峨壮丽的长安城也失去它原有的光辉。只依稀现出了一点轮廓,城内外那么多的金碧楼台、园林亭馆,更看不见一点影于。各地村落中以前尚能生活的农夫,因近年征役频繁,田多荒芜,也十九全家愁颜相对,极少有人进出。大片肥田沃野只是土于草枯,空荡荡地形成=种荒凉景象。宽阔的官道上仅有几个人,前后零散在风沙中挣扎着往南门走进。内中一个中等身材、颔有微须、貌相清癯的中年人便是本书要写的诗人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原是京兆(长安)杜陵。因他十三世祖晋代名将杜预的曾孙杜逊于东晋初年迁居襄阳,成了襄阳杜氏的始祖,故史书上说他是襄阳人。实则杜甫生在巩县城东二里的瑶湾。从他的曾祖依艺起已迁居于河南巩县了。自他远祖杜预以来,文武两途仕宦不绝,他的外祖崔家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虽然生在这样一个阀阅名家、簪缨世裔、“奉儒守官”一脉相承的士族家庭里,他的祖父杜审言也先后任过膳部员外郎和修文馆直学士,但是文人习气很深,中间又经贬滴,并未留下多少家产。父亲正当兖州司马,又是一个小官,俸给有限。他婴年失母,幼时多病,有相当长一段儿童时期寄居在洛阳建春门内仁风里的二姑家中。从小天分就高,更喜勤学,在他姑母的慈爱教养下,非但家学渊源,七岁就会作诗。大来连书画音乐、骑马试剑也都无不通晓。这时,他的家境还不算坏,人又自负才华,“读书破万卷”,胸怀大志。“裘马轻狂”,对武功则崇拜他的远祖杜预,意图不昧“家碑”(杜诗“吾家碑不昧”),比于稷契(上古名臣);对文学又景慕他的祖父杜审言使“屈(原)、宋(玉)衙官”、“羲之(晋代名书家王羲之)北面”的放言高论,目无余子。于是年才十九,便有“四方之志”,北渡黄河,始涉郇瑕(山西猗氏),次岁南游,遍于吴越,这初期三四年的漫游,使他见识到了许多事物,觉着自己学问更高,眼界日广,取功名如拾芥。开元二十一年,长安一带发生水灾,李隆基带领文武百官迁往东都(洛阳)。杜甫借着应考,看望老年的姑母和一些亲友,正是一举两得,便先回到巩县故乡,请求县府保送,再回洛阳应试(唐代科举,由考功员外郎主考,人们称他为考功试。开元二十五年,因考功郎李昂受了举人责间,始改为礼部侍郎主考,由此人们又改称为应礼部试)。初意以为功名有望,手到拿来,哪知乡贡考试并非容易。这年录取的进士共只二十七名,而投考的人将近三千。彼时的考试既重权位,复尚虚名,人情请托,关节通行,常使才人饮恨,寒士吞声。开元之未其弊尤甚。像他这样一个初涉名场、无人援引、尚未知名的儒生,想要金榜题名,春风得意,自然是个梦想。当年下第之后,觉着还是自由散漫的生活可以随意所如,第二年慨然又起壮游之思。先到山东兖州省亲,再游齐赵(今山东与河北省南部),开元二十九年才回洛阳,并和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结了婚,夫妻也颇恩爱。两次十年的漫游,虽然结交了好些气味相投的朋友,但这些都和他一样遭逢不偶的文人才士,只能在一起煮酒谈诗,骑马射猎,并没有一个能够加以援引,使其从此置身青云,成就他理想中事业的人物。他最亲爱的姑母便在此时死去,心情本就悲伤,又见洛阳虽然文物繁富,人情却是非常势利,越发加重了苦闷。

天宝三载四月,杜甫忽然遇到当时号称滴仙的诗人李白。自来文人多半相轻,这两位伟大的天才诗人却是一见如故,成了诗文骨肉之交。杜甫非但被这位青莲学士的风采所吸引,并且还受了他功成身退。游侠好道,意图炼丹求仙以超然物外。解救自己,始终不满现实的影响。

李、杜二人非常投机。除在一起樽酒论文,同榻夜话而外,还同到梁(开封)、宋(河南商丘)去寻采瑶草。后又深入到道家圣地王屋山上的小有清虚洞大,意欲寻仙修道,采取灵药。虽然他们想参拜的有道之士华盖君并未成仙而死,不得不走回头路。他们的才华意气依旧飞扬,上下古今不可一世。李、杜二人在归途中又遇到另一位诗人、杜甫的旧交高适。这三个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孟诸(平原单县的大泽)秋猎,琴台(在单县)浩歌,便是南瞻芒肠,北望渤海。旧好新知同此欢聚,豪情胜概旁若无人。

秋后,高适南游楚地,李白因事暂离,杜甫也做了北海大守李岂的座上客。不久,李自由紫极宫去领道篆回到究州,杜甫又寻了去。知己相逢,友情自更深厚。无奈好景不常,离长会短。李白要重游江左,杜甫也因先后在外流浪了十几年,平生抱负丝毫不得施展。父亲杜闲又转任了奉天(陕西乾县)县令,屡次来信要他西上长安,再作求名之想。这两个好朋友从此分手,便成永别,各有干秋,更不再见。

杜甫匆匆赶回洛阳,和爱妻略微商计家务,先到父亲任上省亲,再往长安求名。孤身客馆,东食西宿,并无一定住所。他向来有出无进,此时家庭人口渐多,生计日绌。以前的放浪形骸、裘马轻狂虽已不可复得,仗着父亲仍当着县令,还没有到那裘敝全空,凄惶穷路,“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晴抱着无限悲辛去接受人家“残杯冷炙”的地步。人又慷慨豪爽,一到长安便交了好些朋友。所结交的十九虽是落魄文人、失意寒酸,对于那些有类行尸的冠裳架子仍是心存鄙视,极少登门。只管随便写上一首诗,说些违心之论,去投刺朱门。恭维权贵,成为当时的风气,贤者不免,无足为怪。这位生具做骨侠肠而又出身士族。目空一切的天才诗人还是本心所不屑为的。

这日午前,杜甫见秋风猎猎,尘雾飞扬,一时无聊,备些酒肉,约同华原县尉孙宰和咸阳几个士人在客舍里饮酒谈笑,不打算出门了。醉饱之后,忽然想起,新交好友郑虔多才多艺,人又极好,偏是落拓风尘,久不得意,寄居在城南贵人坊后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家况本就清寒,常时无米为炊。眼看秋末冬初,定难度日。这样大的风沙天,不知是何光景?当时勾动侠肠,意欲送他一些银钱,以尽朋友之道。

孙宰和另一士人王倚最佩服杜甫,见他仍要出门,再三劝阻,说:“这样大的风沙,马都难行,你如何隔老远赶进城去?”

杜甫一想到这位苦对秋风、衣食两缺的才人,心直发恻,哪里还听劝阻?乘着酒兴,连马都不要,徒步起身,急匆匆往城里跑。好容易冒着风沙走进安化门城洞(又名鼎路门,城南三门之一),忽然一阵狂风夹着大蓬沙土迎面吹来。当时把气闭住,跌跌跄跄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得站稳。刚把身子折转,喘吁吁乱喷口水,一面用袖口去擦那眼角边的风沙,忽听连声暴喝,眼前人马鞭丝乱晃,慌不迭往旁一躲,城里顺风驰来的六骑快马,已被那大股旋沙簇拥着一瞥而过。马上人连声怒吼,气势汹汹,鞭刚扬起,又被急风荡开,空自发威,一下也没打落,马已向前驰去。悲风怒号中,休说蹄声,连马身上的驾铃都被风吹哑,听不出来。杜甫骤出意外,几乎受了一场大辱,心中自是气愤。手指来路,刚开口要骂,忽然看出后面两骑锦衣花帽,穿着皇宫内侍的装束,知是赶往腼山给帝妃送那远方贡品的太监卫士,见人马业已去远,话到口边又收回来。只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里走进。

城门洞的风沙一阵接一阵,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气堵,举步皆难。杜甫顺着墙边背风倒退而行。等到硬挺过城门洞,人已被风吹得前后心冰凉,牙齿都战。幸而城内风力稍缓,路也快到,忙往路东贵人坊后赶去。路隔不远,风又改由身后吹来,当时身上一轻,步履加快。不多一会便自赶到。一路急赶,还喘着气,连鼻涕都顾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门。

郑虔家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萧然,家无长物,光景甚是贫寒。这日见秋风凛冽,想起快要人冬,子女尚着单衣,心先发寒。天气又冷,由午后便裹着一床夹被,在斗室之中闷睡。望着缺腿画案上那幅新画成的“终南春霁”得意之作已为尘沙所掩,成了黄色,只微微叹了口气,也懒得起来收拾。郑妻因平日门无车马,这样风天更不会有人来,早把门关了个紧。跟着便去堂屋缝补旧衣,准备给丈夫儿女穿在外衣里面御寒,等熬过深秋,到了冬天再打主意。缝补完后,还要忙着准备夜来的自水淡饭,所以连丈夫都顾不得去看,心情很乱。两个儿女年幼怕冷,躺在旁边榻上旧被里面,等母亲给他们补好衣服再起来穿,已沉沉睡去。风是呼呼乱响,来客又出意外,哪还听得出有叩门之声。

杜甫见门久打不开,疑是出了什么变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时情急,便不再拍门,竟去绕墙狂呼起来。

侧面墙低,相隔斗室甚近。这一带又是朝西,郑虔刚有些发困,忽听风声中有人在喊:“郑兄!”先还不信此时有人来访,后听连呼不已,睁眼静心一听,竟是新交好友杜甫声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纵起,连鞋都顾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夹被也忘了掀去,吃门缝一夹,掉了下来。耳听杜甫还在门外急喊,百忙中竟将被顺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连声答话,往外便跑。

郑妻刚把旧衣补好,忽听连声呼喊,隔窗窥见丈夫满头乱发,由旁屋奔出,身披着一床旧夹被,被风一吹,鼓绷绷蝴蝶也似飞起老高,形态很怪。心里一惊,连忙开门追出,见丈夫业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门猛扑,越发惊疑。刚急呼得一个“你”字,砰的一声,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东西业已当头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夹被顺风吹来。同时街门开处,走进一人、风沙影里认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缩退回屋。

杜甫刚听出郑虔似在里面回应,赶回门前,郑虔已将街门大开,忙抢上前,将手握住。觉出对方的手竟比自己还凉,衣服也甚单薄,心里一酸,当时没好开口。

郑虔笑说:“外面风大,进屋再谈。”就势拉了杜甫往里走进。

郑妻因天快黑,来客又冒着风沙走来,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补的小夹袄朝炕上扔去,将年才十岁的女儿唤醒,要她起来帮忙。正忙着去点灯,忽听外面砰砰乱响,暗笑:“这两人真怪!一个甘冒风沙,远道来访;一个空谷足音,喜迎佳客,连门都忘了关。如其被风吹倒,看你怎么办?”忙又赶出把门关好,再赶回屋。先把仅剩的一点灯油添在灯碗里面,多加上一根灯草,端向东屋,刚进门,便见宾主二人并坐榻上,争相笑语,手还在那里拉着,打了火种,点灯一看,来客一身整齐衣冠业已布满尘土,脸也成了灰黄色,忙道,“你还不请杜兄把衣冠脱下来掸一掸土?我打洗脸水去。”

杜甫喊了声“大嫂”,正要起立行礼,郑妻已匆匆走出。

郑虔这才发现杜甫须发皆黄,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掸帚刚帮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尘掸净,见长女阿骛拿了一件新补的夹袄走进,这才想起身上有些发冷。随手接过,添在长衣里面,果然暖和了此

跟着郑妻打来一盆温水。杜甫才觉出耳鼻等处连口里都有沙土,好生难受。正想等郑妻走后洗漱,忽见郑妻在向郑虔耳语,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将身带的十两银子取出,笑对郑虔道:“小弟旅费尚不缺乏,前日韦左丞(济)来访,又送了我些银子,正好转赠吾兄,略供暂时柴米之费,或是添制两件粗布衣服。小弟还要扰你一餐,就便畅谈些时才走呢。”

郑虔随手将银子接过,转交郑妻,笑道:“我们邻家也非富有,母鸡留着下蛋,不肯赊欠,原是难怪。如今有了银钱,或借或买,当可通融,能够弄点酒来那是更妙。真要什么都办不到,杜兄我辈中人,决不嫌我家的粗茶淡饭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长夜之谈,减却我二人的清兴。你和阿鸳快分头想法子去!莫轻度过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别的都等明天再说罢。”

郑妻知道杜甫所居颇远,当晚赶不回去。一听丈夫留客下榻,对方神情也颇高兴,方觉此人真个好极,猛瞥见榻上还是空的,刚把眉头一皱,再一转念,忽现笑容,连声应诺,并嘱郑虔先将室中尘土扫净,匆匆带了女儿走出。

杜甫一面忙着洗漱,一面回顾主人,笑道:“遇到这样天气,知己谈心正是乐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会走了。”

郑虔哈哈笑道:“这话说得对,休看我们薄酒寒齑,粗茶淡饭,但是吾道不孤,襟怀自朗,同声相应,共话秋宵。且比那绿酒红灯、哀丝豪竹别具清标呢!”说罢,又和杜甫相对抚掌畅谈起来。  第二回季世更何知三绝补窗高士画危机原不计长亭走雨故交情

杜甫正和郑虔谈得高兴,忽然脑后凉风,回头一看,才知纸窗越破越多,大股凉风往里直钻,一片片的败纸被风吹得乱响,纷纷如叶。那盏油灯更是光焰摇摇,似灭还明,照得矮墙上两个巨人影子也在乱晃,忙道:“郑兄你去寻点浆糊来,先把这窗用纸补好,再把画案上的黄尘扫净,免得嫂夫人少时忙不过来。”

郑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为纸缺,没有糊成,没想到晚来窗破得这么厉害。好在那边木架上还有几张画,可以顶用,我先找浆糊去。”

杜甫忙把郑虔拉住道:“你那几张画我都拜读过,不是多历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笔染烟云的人决画不出来。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来糊窗呢?”郑虔微笑道:“反正无人识货,用来糊窗,并与知音同赏,才是我辈豪情,你怎么俗起来了?”说罢,挣脱了手,便往上屋赶去。

杜甫知他任性,劝未必听,忙去屋角旧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几张画寻出,抖去上面尘沙,匆匆卷起,藏向一旁。忽然发现还有一卷未用过的素绢,心方一松,瞥见先前只顾谈笑,未及打扫的案上黄尘吃风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画来。用掸帚轻轻一掸;竟是一幅《终南春霁图》,整个被埋在尘沙堆里。连忙拿起,捏着两边绢角随手微抖,恰值一阵急风穿窗而入,画案上的尘沙全被扬起,扑了个满头满脸,寒灯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风当灯而立,就着重明的灯光一看,那画一面是平林远帕,绿柳含烟,春云自舒,岚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红紫万状,涧谷幽深。端的气韵生动,光彩照人,意境空灵,清标遭上。不是穷探终南崖壑峰峦之胜,与多识宇宙风云月露之奇者,怎会画得出来!画上还题了几首诗,一面在流连风景,赞美山河,一面在因物咏叹,自吐幽怀。字又是刚劲圆融,简远萧散,含势欲飞,出入钟王(钟繇、王羲之,均晋代人,为我国书家中最有名的历史人物)之间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情孤做,这一幅精心杰作又将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问世了(唐人画仅落单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极少题诗其上),越看越爱,也越替他抱屈。心想:“这样多才多艺的人,竟会落拓长安,一寒至此,哪还有理可讲!我也是多年流转,依旧青衫。将来……”心念才起,室内风平沙静,灯芯亭亭中,窗外似有响动。回顾满窗破洞似被什么东西堵上。左边角上都塞进一团布,两节手指刚缩回去,耳听幼童在大风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来,妈回来要、要生气的。”随听郑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风大。”赶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郑虔拉着他那八岁幼子已快走进南堂屋。窗上黑忽忽一片,也不知糊的什么东西。回到屋内,又取掸帚将画案上尘土掸净,待要扫榻时,忽听门响和开关之声。

郑虔跟着走进,见面便大惊道:“杜兄并没有出去,哪里又来这一身土?”

杜甫见郑虔也是一身尘土,眉宇皆黄,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劝你手下留情,改用素绢补窗,莫使妙笔丹青也随我辈遭此风尘之厄,忽然一股狂风闹了我一脸的土。郑兄竟在匆促之间将破窗补上,真太好了。”

郑虔笑道:“画由我作,成毁原非所计,只是未毁以前还想暂时留供解人品题,略谈此中甘若,忽然想起风从西来,画由里贴,怎贴得住?人当穷极,须知应变,才想起了这么一个好主意……”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接口道:“你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旧绢想糊窗户。你说这些都是画坏了的东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东一片,西一片,花花绿绿的,连自己看了都惭愧,如何见人?不让我糊。事情一忙也就岔开。就说不可惜,你在山中连住四月,又费了几个月的光阴才得画成的东西定要补窗,等我回来再糊也好,谁知你竟把我刚洗好才两天的夹被塞了窗户,可知你那么娃都在笑你呢?”

郑虔见妻已走进,笑道:“我觉得这个主意很高明,你却空口怪人。可知当时满屋悲风,一灯如豆,使人无欢么?”

郑妻笑道:“我话是答得急了些,不是怪你。说起来也真可怜!像你这样人哪里会做这样事?不怕杜兄见笑,全家长幼正苦秋风,本来铺盖无多,他却将这床刚浆洗好准备装棉的夹被去塞窗洞,怎么不叫人有些着急呢?”

郑虔笑道:“这不相干,我去把它扯下来。”

郑妻忙拦道:“已然挡上,就不忙此一时了。这些家务事你越帮我越忙。你自陪杜兄清谈,等我把酒饭准备好了再说。”说罢转身要走。忽又回顾郑虔,苦笑道:“酒菜都买来了,还赁了两床被,纸也借来好些。这回请你把这几幅画保住,莫再毁弃可好?”

杜甫忙由榻后将画取出,笑道:“大嫂请快拿走!这幅《终南春弄图》更是郑兄精心杰作。不是我辈中人,看都不要给他看呢!”

郑妻含笑谢诺。阿鸾早将先前用过的盆水取走,又端来大盆热水,带进一个空盆。刚将水匀成两份,闻言将画抱起,便往外走。

杜甫恐郑虔任性,忙道:“脸水来了,快洗,快洗!”

郑妻忙着去备酒饭,便自走去。

郑虔笑道:“小弟平生爱玩烟霞,喜涉山川,体会物情,每多感触。惟恐过眼云烟,难留永忆,这才学为绘画,记以诗歌。空抛心力,虚度时光,全由自家爱好,积习难忘。本无稗于今世,亦非有人误我。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补我寒窗,兼供卧游,御风应急,原非故意。既然找得纸来,当然不会再用画补。得此良友贤妻,已是自豪。若再非此不可,便是有心作态,连人也显得小气了。”随陪杜甫同往外间小屋,各把身上灰尘扫去,洗漱之后,重整衣冠,又谈起来。

阿鸾先送进一壶酒,一碗炒蛋,一盘凉拌晚菘(菜名,色青者即青菜,色白者即白菜,变种而色转黄者即黄芽菜),笑道:“爸!娘说请你陪杜伯父先用点酒。”说罢匆匆走出。

幼女天真,憨态可掬。

杜、郑二人举杯同饮,谈兴更豪。由诗、书、画谈到朝廷好大喜功,屡开边衅,以致连年用兵,多耗国用。近更信任奸相,习为奢侈,使百姓多受征役之灾,将来恐有分崩离析之患。瞻念前途,同怀隐忧。又由互吐襟期,各言其志,变为哀民念切,共虑时艰。就在这激昂慷慨、相对叹息之际,郑妻恰将新炊晚稻和炖好的肥鸡送了进来。跟着打扫床榻,放好铺盖,备了茶水,又将窗子糊上,方始辞出。

杜、郑二人酒足饭饱,歇了片时,索性同榻夜话,一直谈到鸡声再唱,方始朦胧睡去。杜甫恐主人费事费钱,昨晚约定次日同去看望房琯、孔巢父,醒来见天时将近午,忙把郑虔唤起,匆匆洗漱,一同走出。杜甫因郑虔曾与房琯相识,巢父尚未见过,恐他不愿意去,笑道:“弱翁(巢父字)隐居祖袜山,志行高洁,又是太白故交,和房次律(琯字)一样,都是我辈中人,定能一见如故。听说他将要回转江东,我想托他代向大自问候,恐怕错过机会,因此先到他家,便约酒肆同饮,午后再访房次律去,尊意如何?”

郑虔笑道:“观人者必于其友,何况此君并非当道,又是太白旧交,焉有不去之理?我只是不愿去看那些豪门中人的颜色罢了。此时风虽暂住,满街落叶,遍地黄尘,萧飒景象令人难受。天子移住华清,连落叶尘沙也无人扫,不寻朋友谈笑,何以度日?听说他就寄居在南门外汝阳王(李琎)别墅里面,离此不远。天已不早,快些走罢。”

二人且谈且行,转眼出了南门,寻到汝阳王别墅。名帖刚拿进去不多一会,孔巢父便出迎宾,同到园中客馆落座,互相礼见之后畅谈起来。

郑虔见巢父红面长髯,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人甚豪爽,先就心喜。交谈之后,越发投机。等杜甫问完太白近况,见天已交午,意欲辞去。

孔巢父忙道:“主人已命备下酒宴,托我挽留佳客,在此一醉,二兄此时都不能走了。”

杜甫本意李斑皇室宗亲,必已随驾骊山,打算少坐片刻,约了巢父同往酒家小饮,不料主人竟会移居别墅。前听太白说他爱才善饮,三斗不醉,并无王公习气。虽然是个好人,只是冒昧登门,连名刺都未通,怎好就做他的座上客?见郑虔已先开口推谢,正请巢父代为婉辞,忽听门外有人笑道:“二位先生不肯临赐(赏光),可是嫌我未先邀约,待客之意不诚么?”

杜、郑二人回顾来人丰容虬髯,气度高华,年约五十以内,已雍容缓步走了进来。

巢父忙向双方引见。杜、郑二人才知来人便是汝阳王李琎。见他衣履虽颇华美整洁,并非亲王服饰,也无从人随行,进门之后才有三四个侍从赶来,也都侍立在外,没有一人走进。对人更是礼让殷勤,意甚诚恳,谈不几句便请入席再谈。话未说完,门外侍从已有二人飞奔而去。

杜甫先具成见,固有好感。郑虔虽然自来看不起这类王公显要,一旦对面相看,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李班陪了来客,顺着花径,笑语同行。

杜、郑二人见地上沙尘早已打扫,当此草木黄落之际,园中菊花特盛,五色缤纷,深秋独做,霜华照眼,冷艳含芳,用以点缀园林,越发引人留恋。一路上的楼台亭馆、画阁回廊,虽非寻常百姓所能想见,偏是曲径通幽,赤栏临水,寒林耸秀,枫叶流丹,别具一种爽朗清丽之致,通不带丝毫俗恶气。最后绕到一座池边楼台之内,盛筵已早备齐。主人好似专为杜。郑二人而设,并无他客。原来左丞相韦济曾在李琎面前说过杜甫的好话,巢父更屡次和李斑谈起杜甫是个才子,和李白是诗文知己之交。李白学识器度当世所稀,曾受朝廷礼重,早就名满长安,又是长安八酒友(饮中八仙)中的第一人物,有滴仙人之称。李斑对他的诗才酒量看得最重,知道此人才高性做,极少许可。杜甫竟受到他的重视,引为知己,并嘱巢父为之榆扬,定是一位非常人物。日前已托巢父致意约晤,一听来访,好生高兴。另一寒士郑虔虽不深知,既和杜甫同来,当也不是庸俗一流。以亲王之尊,下交寒素,更显得自己的雅量,这才同以上宾之礼相待。这一来,杜甫固然受宠若惊,郑虔也是莫名其妙。

杜甫到底出身世家,常与仕宦中人交往,只管人情势利使他不满,像这样略分下交的天演贵胃虽是初见,规矩礼节却都知道,应付从容,均颇得体。

郑虔生自寒门,性情疏放,衣履又极敝旧,明明觉得主人礼贤下士,与平日讨厌的那些王公显要大不相同,心里也在说着这样人倒真难得,不知怎的,坐在这样陈设富丽的华屋之内会感到不自在,连那平日最爱的冷艳秋芳放在室中,也仿佛失去了它凌寒独做的本色,只管翠叶离披,花开正盛,竟没有多看它几眼。有时看到脚底那双补了又补、上面沾满沙泥的旧鞋和旁立宫娥侍从的珠履锦靴,相形之下越发显得难看,刚忙着缩回来,无奈放浪形骸已惯,隔不一会,由不得又露了出去。主人只管殷勤劝客,他却实在感觉拘束得难受。巢父见他只饮寡酒,极少举著,便不断给他布菜。再上菜时,郑虔想少拣一些,兔得巢父又布。恰值杜甫正向李琎称赞他诗文书画无一不好到极点……知道良友热肠,又在乘机为之誉扬增重,心中感激,微一疏神,旧衣袖又将面前新斟满的一杯热酒带倒。那么一位胸怀开朗、性情亢爽的才人,到此地步也由不得窘了起来。巢父却和没事人一般,正要开口喊人收拾,旁立宫侍已抢着上前,转眼收拾干净,重放杯盘。郑虔偷觑旁立宫侍,口角上似有笑容初敛,脸正发烧,忽见李琎举杯相劝,只得起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不料起座慌了一些,所着旧衣衫又被座位挂破了一块。总算众人均如无觉,勉强压住气闷,想推酒醉辞出,偏不好意思说,心情又烦又乱。

李琎因杜甫不住称赞郑虔的诗、书。画,孔巢父也在一旁帮腔,自然相信,便要杜甫送他一百诗,郑虔送他一张画,并还题诗其上。

杜甫见孔、李二人都是谈笑风生,郑虔平日健谈,语更风趣,今日至多随同唯诺,竟少开口,神情也颇沉闷。知他一向性做口直,不喜贵人,一个酒后任性,开口拒绝,非但错过良机,也使主人难堪,忙向李斑举手接口道:“郑先生是甫诗文骨肉之交,像贤王这样爱才下士,定必竭其所专以请教益的了。”

李琎越发高兴,想挽留杜甫、郑虔在园中畅聚三日才对心思。席散之后还不让走。

杜甫早就看出郑虔不大高兴,老担着心,力言有一好友明日将有远行,约定今日同去看望话别。名刺未通,竟蒙赐宴,虽感盛情,心实不安,改日定必整肃衣冠,专诚拜谒。郑虔恨不能当时离开这所华屋,也跟着说今日往送友人,已然约好等语。

李琎不便强留,正要送客,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二位先生要去看望的友人是房次律么?”

杜甫惊问:“次律虽甫好友,已有多日未见。听贤王口气,当是新有迁调,可知他几时起身呢?”

孔巢父接口道:“说起来也是冤枉……”话刚说得一句,忽见李琎以目示意,不禁又哈哈笑道:“巢父若非奸相(李林甫)当朝,国事日非,既来长安,也不会便作还山之想。过蒙贤王厚爱,才将行期改在明年。杜兄性情中人,既承询问,应与明言。房次律因和已贬左相李适之、刑部尚书韦坚交厚,受了奸相之忌,挟嫌陷害,将他贬为宜春太守。朝命已下,日内就要起身了。”

杜甫和房琯互相看重,交情甚深。闻言立起告辞。

李琎见杜甫神情匆遽,料其必往,忙道:“二位先生少待,听我一言,次律平日与我常共杯酒之欢,适之更是我们的好友。不过,他们既然得罪李相,只恐难犹未已,事尚莫测。如其往访,最好慎重一些,免为他日之累呢。”

杜甫慨然答道:“朋友厚薄不因患难而异。当他失意之时,更无不往之理。杜甫长安布衣,郑兄也只是个俸给微薄的协律郎,当不致引起他人忌恨。容允拜辞,等小诗写成,再来呈教罢。”

李琎虽知奸相李林甫阴险忌刻,到底不便深说。杜甫、郑虔随同辞出。

孔巢父一直送出门去,悄对杜甫道:“今早我已瞒着主人去谈了一会。杜兄见到次律,请代致意,说我明日不能往送了。他那么好客的人,朝命一下,门前便无车马,人情真个势利得可恶。次律倒还坦然,家人奴仆却是张皇。杜兄和他知己之交,前往慰问,定见高义。此行若为奸贼所忌,至多和大白兄一样,把我们放往江湖,谁还怕他不成!”随又转向郑虔道:“初见郑兄谈锋甚豪,后来同饮便少开口,这正是你的本色。不过汝阳人并不恶,只是胆子小些。你那张画……”

郑虔哈哈笑道:“杜兄答应在先,决无使良友为我食言之理。小弟只是积习太深,不惯拘束而已。”

杜甫知道李琎收画之后又有厚赠,惟恐郑虔任性不与,自己又没有那么多的财力救他穷困,闻言才放了心。

三人且谈且行,眼看走进南门。杜。郑二人再三辞谢,巢父方始作别回转。

杜甫因房琯才华虽非李白之比,相识不久,交情也没有和李白厚。但他文韬武略均所通晓,抱负也和自己相同,不似李白既想致君泽民,又有功成身退、遁世求仙之想。当日本就打算往访,何况又当对方贬窜之时,只恐郑虔万一受累,想劝他回去,又不便明说。郑虔见他两次欲言又止,面有难色,微笑道:“次律虽无深交,人却正直,杜兄不畏嫌疑,小弟就恐牵连么?”

杜甫不好意思再说,只得听之。见天已西初,恨不能当时赶到,共只七八里路,却走了一身汗。刚走进宣文坊,忽见前面房家门内走出一个朝官和两名侍卫,昂首高步,扳鞍上马,飞驰而去。房琯送走来人,正往里从容走进,二人不知又出什么事故,连忙赶去。应门苍头见有客来访,知道来骑尚未走远,也未通报,便自放进。

房琯得信,忙即迎出,仍和平日一样,满面春风。杜甫因他以前曾由监察御史贬为睦州司户参军,不久转任县令,所到之处兴利除弊,勤政爱民,终于内调,得到当今看重。近奉朝命往俪山布置环绕华清宫的百官区署,因此多日未见。昨早只听人说他前日回家,意欲访看孔巢父后就去寻他,不料会遭奸相陷害。知其雅量高怀,不以升沉为意,奸相却并不肯甘休。心甚忧疑,开口便问:“我二人来时,曾见三骑……”

房琯接口笑道:“林甫欲置我于死地,君王不准,无计可施,仅能派一刑官逼我明日一早上路而已。老奴奈何我不得,且自由他。我们先谋一醉如何?”

杜甫原和郑虔约定,慰问房琯之后仍回郑家住上一夜,明日再往长亭饯别,以免使他家人慌乱中多此烦扰,没想到主人当此危疑之际竟和没事人一般。平时屡作长夜之谈,再若坚辞,就主人不多心,也显得畏惧权奸,恐涉嫌疑。方一寻思,见房琯已命家人准备夜来酒食,并说“别远会稀,天明便要轻车先行,二兄当不吝此一会”等语。转念一想,明早往送决来不及。半夜赶往长亭相候,又犯金吾之禁,转不如就在这里畅谈到夜,明早由此起送方便得多。于是便和郑虔同留下来。

房琯还是那么高谈阔论,始终不提因何被陷之事。杜、郑二人刚开口想要慰问,便被房琯拿话岔开。所谈多是诗酒文章,别的一字不提。

入席之后,杜甫知他机警,打算酒后乘机探询。郑虔吃了几大杯酒,越想越气闷,忍不住也要开口。

房琯接口笑道:“今日我已深知郑兄不仅多才多艺,并且和杜兄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故连二兄送别也不推辞。不过,相见时短,难得有此快聚,今夕最好只谈风月,连明朝长亭一别也请作为送我荣行,方为快事,我先饮三大杯示罚如何?”随将酒连饮而尽。

这一来,闹得杜甫也不便再提前事,房琯始终谈笑自若,夜还未深,便请安歇,并另设一榻与客相对。

杜甫因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好些忠义之士都受到权奸排挤。有的甚而遭了杀身之祸,满肚皮的忧愤未得吐出。见房琯已在对榻沉沉睡去,打起呼来。既忧国事,又虑良友,一夜也未睡好。刚要合眼,忽听窗外有人走动。睁眼一看,天还未明,房琯业已起身走出。刚将郑虔唤醒,洗漱起身,外面车马已早备齐。

房琯除杜、郑二友外,家人子女都不令送,只带两个随从和一些行李书籍上路。天还不曾亮透,路上行人稀少,城门也就刚开。走了一阵,杜、郑二人望见长亭内外衣冠楚楚,饯行之人颇多。初意房琯平日好客,这些相知故旧多在暗中赶来相送,到后才知这般人虽多与房琯相识,送的却不是房琯。被送的人恰是李林甫门下爪牙,新放外任。送行的也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对于房琯竟如未见。相形之下分外显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房琯依然行所无事,到了亭内便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这就分手罢。”随即拱手作别。杜、郑二人连一句借别的话也未顾得说,眼睁睁望着房琯轻车简从往前驰去,天却下起雨来。  第三回急景正凋年笔染烟云惟有饿考功仍下第诗成珠玉也长贫

杜、郑二人归途雨势渐大,见道旁有一小酒肆,便人内避雨。偏生那雨浙浙沥沥兀自不肯停歇,冷雨敲窗,凄风吹鬓,心情苦闷,更念远人。正要了些酒菜来对饮消愁,并托酒家代办两份雨具。忽见两个酒客冒雨走进,虽然张着雨伞,下半截衣服已被雨点飘湿。内一少年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顾盼非常,进得门来,随手把雨伞往壁间一搁,便喊:“酒保快备酒菜!”同来一人正向门边抖那伞上的雨水,动作也颇轻快。杜甫因那少年虽像是个世家公子,衣冠却颇朴素,眉宇之间别具英姿,人也随便,没有寻常纨挎习气,不由多看了两眼。正想此人倒也英俊,耳听有人笑呼:“子美!”转脸一看,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神采奕奕、仪容俊朗的少年正朝自己含笑走来。看去非常面熟,忽然想起,来人正是门边抖雨的一个、前在东都相识的南阳岑参。因他人很豪爽,富有胆识,诗也作得极好,彼此十分投契,一别数年,不知何往。日前才打听出前年中了进士,人在长安,正想寻他叙阔,不料无心相遇,忙即拱手笑迎,并向郑虔引见。先一少年也满面笑容走了过来。落座通名,才知少年正是自己平日佩服的忘年之交故尚书严挺之的儿子严武。前在东都相见时他还是个幼童,不料人已长大,生得这样英俊,言谈举动又极豪迈。深幸故人有子,更加高兴。

严武号季鹰,因父亲在日屡次称赞杜甫的才能,只为见面时父亲正受到奸相李林甫的排挤,业已贬官退隐。不能使其进用,常时引为恨事。本有先人之见,再见到杜甫的言论丰采果与寻常腐儒不同,又是殷勤赞许,不以老辈自居,心更佩服,自然亲近。风雨潇潇,肆中更无他客,这长幼四人都是多才多艺,而又喜友健谈的人物,彼此投机自不必说。这一席酒竟吃到掌灯以后犹有余兴。后来还是杜甫恐郑虔之妻等门,恰好风雨初停,便和郑、岑、严三人定了后会之约一同散去。

过了几天,杜甫把奉赠汝阳王的诗作好。因恐郑虔懒得现画,亲自往访,帮他挑了一幅现成的画,题上一首诗,又强他换了一身干净衣履,同往汝阳王别墅,才知李琎已往骊山,便托孔巢父代为转交,事后也未作理会。

光阴易过,转眼隆冬。杜甫因郑虔光景穷困,当此残冬腊底,彼此都很艰难,正打算到奉天县去寻父亲要点钱米,与他分用,孔巢父忽奉李琎之命给二入送来好些润笔和礼物,并请除夕前三日前往王府赴宴。巢父刚走,严武又亲身送来二十两银子。

杜甫笑道:“孔巢父刚代汝阳工送我和郑虔几十两银子和许多礼物,足供我二人度岁之用。‘君子周急不济富’,这回的盛意我心领罢了!”

严武两道秀眉一扬,转问道:“先(前)辈旅食长安,人更疏财爱友,汝阳王区区数十两银子济得甚事呢?如不肯收,就是嫌我来意不诚了。”

杜甫自和严武聚了两三个月,知他性刚,说出话来定要做到,不便再推,只得笑道:“季鹰也是旅食长安,并非富有,屡蒙惠赠,心实不安,过蒙厚爱,我也不再推辞。郑先生长才落魄,人又耿介,当此岁暮天寒,定难度日。自来救穷如救火,早一时好一时,你我同往访他,就便把汝阳所赠财物给他带去,如何?”

严武道:“汝阳润笔为何不亲自派人送去,却要先辈转交呢?”

杜甫道:“巢父本定是代汝阳亲往,只为今日还有他事,又知郑先生正在等用,才托我转交,并为致意。我们先去找他,就便约了岑先生同谋一醉如何?”

严武道:“本想约好岑先生,再等先辈同饮的。不料岑先生已往郊外行猎,我正打算赶去呢。今日申西之交我在旗亭酒楼恭候先辈和郑先生,同来一醉,暂不奉陪了。”说罢,起身作别。

杜甫急于赶往郑家,送走严武,便即起身。因郑虔人虽豪爽,性情孤僻,素来不喜王公贵人,上次送画给汝阳王好像有些勉强。防他不受对方礼物,也不肯前去赴宴。正想见人之后如何说法,到时恰遇郑妻出来开门,把杜甫请到画室落座,说郑虔选了十几张画,准备卖些钱回来和杜甫二人分用,一清早空肚子去,还未回来。

杜甫说明来意,把银子礼物留下,又嘱咐了几句话。刚起身要走,忽见郑虔笼着一双破袖口,胁下夹着一大卷画,无精打采地由外走进,脸都冻紫,忙呼:“郑兄。”

郑虔见了杜甫,立现喜容,开口便问道:“只要晚回一步我们就错过了。”随将胁下那卷画往矮榻上一扔,冬日严寒,声都微颤。

杜甫见他神情颓丧,料他忍着饥寒到处奔走,出卖心血,白跑了半日,一张画也未卖成,失望而回。先前又见郑妻母子三人均有寒色,分明近日光景越发穷苦。知道他人穷骨头硬,此时定有满腹牢骚,一个话不投机,就许拒而不受。好在方才嘱咐郑妻,已有安排,银子礼物也都收起。不等发话,便先笑道:“今日彤云密布,严季鹰约我二人同往旗亭消寒待雪。正好有人送了我些银子,奉约吾兄到大街上先看两件衣服,再往旗亭小饮如何?”

郑虔清早出门时家中已无粒米,又知杜甫钱也用尽,同样艰难,迫不得已,才狠着心肠把平日不愿出卖的几张画拿去出售。先寻几个相识的穷朋友,俱都无能为力。最后无法,才寻那些经营书画的店铺去沿门兜售。郑虔以前曾见店中陈列的那些书画,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比他所画差得多,价值也颇昂贵。满腹热望,期于必售。哪知店主人见他是个不知名的寒士,非但拒而不要,还说了许多闲话,简直无理可讲。任他说得舌敝唇焦,对方只是置之不理。郑虔想起家中儿女啼饥号寒的惨况,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再满处去乱撞。后来走遍长安画肆,所遇都是一般嘴脸。奔波半日,休说把画出卖,连一口好气也未换到。最可气是,有两处店主人说:“你用的绢倒还不差,你如不画得这个样还可换钱,这一画分文都不值了。”

郑虔初听时气得真想饱以老拳,等到连问好多家,话都大同小异,气也越来越馁。甚而连自己精心得意之作都怀疑起来,恨不能把它一火烧光才痛快。最后还是想到家中妻室儿女尚在忍饥苦盼,不能不求活路,当时把牙一咬,决计赶回家中,把旧存和上月杜甫所送的一些素绢全数拿出,换些钱米,暂且度命,再作别的打算,从此绝笔,誓不再写再画了。急匆匆赶回来,没想到杜甫正在此时来访,再约他去看衣服;同时发现妻儿面上均有笑容,料定这位好朋友不知何处弄了些钱又来救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郑妻笑道:“你放心跟杜兄去罢,省得误了人家约会。我母女消消停停地做饭,免你在家又催得我心慌。”

郑虔闻言,心中越定,又听杜甫连声催走,良友情重,受助已多,如何还落俗套?高高兴兴跟了就走。

杜甫先因郑虔腹中空虚,买好衣服,同到旗亭。进门便说自己早来午饭不曾吃饱,无须再等严武,先叫了好些酒食,等郑虔吃饱,谈风又健,这才提起李琎送来润笔之事。

郑虔听完,哈哈笑道:“子美兄,你当我不识时务么?我拿画送人,人家送我礼物,受之无愧。就是不送,扰了人家一席盛宴,又有杜兄的话,也不相干。汝阳极少王公习气,人并不恶。我只是不惯和宦贵中人亲近,前事已早忘怀,故未再提而已。所送礼物虽然多了一些,现在我们正用得着,也无须故示孤高,不近人情之理。”

杜甫随又问知朝来卖画受气之事,好生愤慨。

旗亭在凝辉坊甫大街上,飞檐五重,地势宽广,饮食陈设样样精美,为唐时长安学士文人、伶官贵介宴饮行乐之地。杜、郑二人去得早,座位正好临窗,一面可以遥望终南阴岭,一面可以近眺芙蓉御苑。俯视长安城内的十万人家,屋瓦如鳞,许多繁盛的街市和流水一般的行人车马往来都在足下。二人只顾说笑,也无心去看。后见时已西初,寒云低压,朔风不生,天空中渐有雪花飘下,登楼赏雪的酒客也越来越多,好些华服少年并还带有伶官歌伎,衣香鬓影,笑语风生,整座酒楼便热闹起来。正想严武素来性急,已到约定时间怎还未到?忽见一个中年文士走上楼来。刚看出那是岑参新交的诗友薛据,耳听郑虔手指窗外笑呼:“子美兄快看!这人骑马的本领似不在你以下呢。”回顾窗外雪已越下越大,东南方大片疏林中有两人两骑,挂了佩剑,冲风冒雪而来。当前一人头戴纶中,身穿杏黄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跑得正急。到了左近溪前,似恐溪水冰冻,将马滑倒,刚把辔头一勒,紧随身后的马上少年骑术更好,跑得更急,也自追到。眼看二马首尾相衔,快要撞上,少年忽把缰绳往侧一勒,当时避开前骑,连入带马凌空腾起,竟将那一丈多宽的冰溪跃过,马不停蹄,连同后面踏冰而渡的同伴一路急驰,往旗亭这面赶来。少年腰挂长剑,挺坐马背之上,人既英武,披着一件大红斗篷,骑的又是一匹白马,突然腾空飞渡,吃风一吹,斗篷立被兜起,宛如一片红云,护着一人一马飞翔于千层雪浪之中,豪快无伦,好看已极。等来人绕到楼前下马,才看出后一骑像是岑参,马上并还挂有东西。转眼便听来人上楼,当头一人正是严武,手中还提着一串山鸡等野味。见面才知他和岑参出城行猎,换了装束,又正下雪,故未看出。岑参。薛据都是应约而来。

岑参刚同入座,便对杜甫说:“昨日听说朝廷下诏,明春将要举行考功之试,只要有一艺之长者均可前往应考,这是一个进身的机会,请杜兄不要错过。”

宾主五人畅饮谈笑到了掌灯之后,见楼上酒客越多,笙歌四起,杂以谐笑之声,十分聒耳。岑参、郑虔首先不耐。严武也觉声音嘈杂,难以畅谈,便说今日打来野味甚多,要请众人同到他的寓所,再作长夜之谈。

杜甫因岑参、薛据首先称妙,严武年轻,又最好客喜事,不愿扫他高兴,也就笑诺,侧顾郑虔面有难色,脸又通红,头上直冒热汗。知他先前穿得单薄,新买皮裘刚穿上身,炉火又旺所致。又想起他一清早在严寒中奔走了半日,到家还未坐定,便被自己拉来,此时难免疲乏,不等开口,便作为自己的意思,代向严武婉言辞谢。郑虔自愿回家,看他老妻儿女冬衣上身也未。乘机谢别,先自走去。

严武所居离旗亭甚近,连马也未骑,便陪了岑、杜、薛三人踏雪同行。严武虽非大富,这时光景比这几人都好,又当离年已近,酒食齐全,又是一个喜聚不喜散的性情,一同欢聚到夜间才罢。

第三日便是腊月二十七,杜甫和郑虔应约同去汝阳王府赴宴。

李琎虽觉郑虔是个才子,还不怎样,对于杜甫却是非常看重。第二日又单送杜甫好些丰酒果饼。杜甫本意去往奉天县省亲,这一来只好留在长安度岁了。

李琎所送酒食就多,严武又送了些年礼来。杜甫一个人自吃不完,便分送了好些给郑虔和岑参,下余和全旅社的人们一同分享。因孙宰等几个交情较深的人均已回家度岁,饭后觉着无聊,耳听隔院客房内呼卢喝雉之声,便去加入同赌,赌兴甚豪,赢了十来两银子,部分送给了输家,也没有要。开春以后朋友相识的越多,李琎时为揄扬,并常送他一些费用,严武也常相赠,有时写两首诗送给比较看得起的朝臣,在才名渐起之际,也能得到一些馈赠。旅食生涯居然不恶,也无须再要父亲接济了。

三月中旬,朝廷举行考试,杜甫满拟近来诗文比前作得更好,断无不取之理。不料徒劳无功,依然下第,杜甫先还以为主司无眼,不识真才,事后才知奸相李林甫妒忌贤能,一面暗嘱考官所有应考的人一个都不许中,一面却向朝廷去上贺表,大意说:“天子圣明,天下人才均受到朝廷重用,业已‘野无遗贤’。所有应考的人都是妄想于进的庸流,全不见有一艺之长。考官不敢使此辈滥窃朝廷名位,因此一人也未取上。”当今天子居然深信不疑。再一访问,如元结等富有才名的人物同样也未录取。心虽愤慨,无可如何。跟着接父亲来信,老病催归。不禁大惊,星夜赶往奉天县,杜闲业已卧床不起。不久,便病故在任上。杜甫自然哀痛万分。葬父之后,家境越发困难,便将巩县原有的先人遗产留给继母弟妹,自回洛阳,将姑母当年所赠薄田和一些零星物件全数变卖,带了妻子移居长安。在杜陵左近盖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田地,自率家人耕种。另外还种上一些药草,准备卖来贴补家用。一面又按照着当时风气,作些诗文,去向朝贵们投送,以谋进取,或是求得对方一些赠送。这样安定的生活和不可必得的事自然要受到许多的困难挫折。何况这三年工夫,一些可以帮助他的人,不是在奸相排挤之下贬官外调,便是光景比他好不了许多。能够资助他的只有汝阳王李琎和附马郑潜曜等有限两人。好友中严武已任太原府参军事。岑参出身孤贫,先任左补阙,因为人刚直,又富胆力,时常斥责朝中奸邪,得罪权贵,被改任为起居郎,俸给微薄,也不得意。总算郑虔的画已渐有人要。虽然润笔无多,依旧清贫,比初见时却好了些。并且只卖出一张画,必要来寻杜甫分用,或是快叙终日,畅饮一醉。对于杜甫不无小补,杜甫有了钱,自然也去寻他,这两个穷朋友彼此相顾,交情越来越深,都把对方认为穷途中的一种安慰,无话不谈。杜甫在长安住了四年,偶然也回洛阳去扫墓,看望亲友。

朝廷连年用兵,多开边衅,天宝初年虽然打过几次胜仗,全都得不偿失,并还加重了外族对唐室的仇恨。用兵的次数既多,壮丁越少,兵额自然不足,不得不把年纪渐长的百姓也强拉去当兵。征兵官吏十九横暴,甚至连老弱也被迫从军应役。长期战争造成了兵源的缺乏。兵的质量也由强转弱,由胜转败,空使万民茹怒,士气消沉。终于元气大伤,走上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时,相隔安史之乱还差着好几年,在朝廷穷兵默武、苦战不休的情况下,大量田园多被荒废,国力调敝,民不聊生。李隆基一味贪恋酒色,浪废无度,上行下效,相习成风。奸相李林甫、杨铡(国忠)又都把持朝政,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无恶不作,更给人民加深了严重的灾害。百姓们有家不能归,有地不能种,闹得疮痰满目,“野哭千家”,开元初期,“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繁荣盛况,竟变成了一片呻吟悲苦之声!这和当时权臣贵戚们的尽量豪华、无穷享受、肉山酒海。早夜笙歌成了极鲜明的对照。长安物价也一天比一天昂贵起来。

杜甫在米珠薪桂、饥寒交迫的重压下,只管未老先衰、又穷又病,除按当时的风气奔走朱门,用心血所写的诗文到处投递,以争取他全家老小的生存而外,更无他计。先还只向比较投机的人们去诉苦求助。后来光景越发穷困,万般无奈,竟连一向看不起的朝臣和纨绔子弟也都找到。压着满腹牢骚,低首下心,强为欢笑,去做他们的门下宾客。长时期的磨折,虽使得他年纪刚近四十双鬓已星,这位诗人的豪迈心情并未因此削弱。他自己的光景越来越穷困,全家长幼衣食不周,而所见到的许多鸠形鸽面、流离道路而又呼告无门的穷苦百姓,身受惨痛较他尤甚。本就由不得要洒上一掬同情之泪,再一想起平日,为了衣食奔走朱门所见到的酣歌恒舞,稍微大一点宴会便倾中人十家之产的豪华景象,越发加重了满腹气愤。明明知道这些宦贵中人十九是行尸走肉,无一通品,自己却不争气,偏要常时去向他们乞怜。有时看不惯这些人的眉高眼低,也曾忍不住怒火说上几句气话,拂袖而去,走到路上还觉自己傲骨嶙嶒,到底不甘常为财势所屈,满腹气忿,也舒散了好些。但一想到自己虽然发泄了几句牢骚,人已酒足饭饱,家中却是四壁萧然,冷灶无烟,一二日内便有断炊之虞。冷风一吹,盛气立馁。勉强赶到家中,一面强打精神安慰妻子,一面还要搜索枯肠,乱打主意。昨晚这家业已得罪,明天又去寻谁?最可虑是,这班人方以类聚,常共宴游,声气多半相通,伤了一个,就能带上好几个。近来已听人传说杜子美穷极无聊,人更狂傲。万一寻上门去,再看上许多嘴脸,还受一顿抢白,岂不更糟?心中万分愁急,表面却不忍向妻子明言。这情景真个苦痛已极。像这样的苦痛,他身受已不止一回。磨来磨去,竟把少年时的锋芒磨掉了好些。渐渐也能忍气吞声,轻易不肯发作,郁积在心里头的怒火却是越来越盛了。他苦盼出一贤君,回复贞观、开元之盛,使那千万苦难百姓免于饥寒,安居乐业。自己也能因时进用,施展平生抱负。可是光景越来越穷,所想的事也越没有指望。眼看穷得不能度日了,忽听人说,韦济由河南尹内调尚书左丞,已回长安。经过洛阳时,并还到尸乡亭窑洞访看他由长安回家也未。想到初到长安时,虽得过韦济的帮助,又很赏识他的诗文。后来调任在外,双方久未相见。这时听说韦济调京,自然认为是个救星,当时便找了去。偏偏韦济出门未归,那些应门奴仆又都不是旧人,无一相识。杜甫衣冠不整,不便在人家中等候,只得把话留下,去到街上闲踱。刚走了两条街,因恐韦济回来错过,忙又赶到韦家探间,还是未回。似这样接连去了几次,韦家奴仆人嫌他来得絮聒,一次比一次厌烦,词色自然有些不逊。杜甫也被闹得越来越胆怯。未了两次行近韦家先就气短,已有望门却步之感,到最后一次硬着头皮去叩门时,被应门人上下打量,说了好些无礼的话。愧忿交杂,越想越恨,先觉求人之难,自己衣冠士类,如何受这奴才的气?怒火刚起,忽然想到现在衣食艰难,如换别家,士可杀而不可辱,当然从此绝交,不再上门。韦左丞以前对我十分看重,又曾到我故乡登门访问,想见朋友热肠仍如当年一样,他本人并不在家,官做得大,奴仆就多,人情也必势利。何况他们又不知道主人和我的交情,说话无礼也是难怪。想着想着不觉又走了两街。猛又想起,韦家这般奴仆十分可恶,万一回来他们不给我去通禀,如何是好?心里一惊,忙往回跑。跑了一身汗,快要到达,望见韦家大门已然关闭,门前也无车马,并不像是回来神气。实在没有勇气再去看那应门奴仆的嘴脸,大老远跑进城来,连在街上闲走,一直不曾停腿,人也有些疲乏。如往别处访友,又恐错过,便为难起来。想了又想,决计就在韦家门前等候。正站得心焦腿酸,猛想起韦济喜静好道,常时独坐参玄,如其仍在家中,下人不为通报,转眼就是黄昏天黑,身上分文皆无,城门一关怎么回去?一时情急,更不寻思,匆匆又去叩门。刚想到方才受气情景,心里一寒,想要停手,门环已被敲动。

大门开处,走出来的恰是方才说话最蛮横的健仆,不等杜甫发问,便气冲冲喝问道:“告诉你主人不在家,你改天再来不是一样?总共不多一会,你就麻烦了我们六次。……”

杜甫连方才想问主人是否在家静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又气又愧。窘在那里,开不出口来。

健仆还想发作几句,忽听呵道之声,探头往西一看,忙即回身。刚一侧转,门内已有十几个健仆抢了出来。大门全开,分行侍立,各自整理着所穿衣帽,一言不发。

这半天杜甫只一发现街上路过的驺从和呵道之声,定必留意窥探,业已多次。见此情势,料是韦济回来,探头往前一看,前行驺从果是尚书的仪仗。心中一松,连忙抢步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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