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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5 01:5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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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司马辽太郎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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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马(全四册)

坂本龙马(全四册)试读:

总目录

坂本龙马 第一部

坂本龙马 第二部坂本龙马 第三部坂本龙马 第四部目录

一 初出乡关

二 明月佳鹤

三 荆榛之途

四 千叶武馆

五 黑船来袭

六 识红妆

七 惜英雄

八 江户风流

九 虎年大灾

一○ 恶人弥太郎

一一 噩信

一二 诸流武会

一三 安政大狱

一四 壮士赴死

一五 孤剑美人

一六 风云前夜

一七 待宵之月

一八 朽木之臣

一九 论剑赞岐

二○ 铁血长州

二一 土佐风云

二二 龙马脱藩

返回总目录一 初出乡关

一早,坂本家老仆老源头便来到三小姐乙女房前跪下,满面喜色,唱戏般唤了一声“小姐”。“什么事?”乙女忙于针黹,并不抬头。明日,便是府里的小少爷坂本龙马出发前往江户修炼剑术之期。“奇闻啊,院子里的樱树竟开花了。”“什么?”乙女在门后笑道,“你老是玩笑。如今才三月中旬,樱花怎么会开呢?”“老仆不敢撒谎,是真的。”老源头不知为何兴奋异常,在门外手舞足蹈起来,“小姐不信,可以出来看看。虽只有一朵,却让人眼前一亮咧。”

乙女被老源头拉到檐下。长天当日,院中樱树枝头赫然盛开着一朵白色小花。这棵樱树是坂本龙马九岁玩闹时栽下的,至今正好十年。“果然开了。”乙女赞叹不已,盯住那朵樱花。但她很快便心有所悟,大笑起来。她一旦笑起来,便刹不住。老源头此时总是会添油加醋地给她讲一些笑话,什么马到桥头放臭屁,威严武士跟着响之类。听到这种话,她更笑得两眼翻白,扑倒在榻榻米上,抚着胸,双脚乱蹬,前仰后合。每到此时,性情严肃的长兄坂本权平总会担心不已,甚至犹豫是否要去叫大夫。

乙女肤色白皙,面若银盘,可亲可爱,只是体形甚壮,足有五尺八寸余。在榻榻米上发笑打滚时,身体沉重,几乎把榻榻米压陷下去。她又长得胖,兄长权平和姐姐千鹤于是打趣她说:“真像个门神。”

这话传了出去,在高知城,上上下下只要一说到“坂本家的门神”,没有不知道的。然而,乙女虽然体壮,却行动灵活,剑术也很出色。龙马的剑术启蒙老师便是这位大他三岁的姐姐。“老源头,你总是这么无聊。这不是纸做的吗?”

乙女发现了那朵花其实是纸做的。问起来,才知道笨拙的老源头为了做这朵纸花,竟整晚不曾睡。乙女大感有趣,却突然止笑,她早已热泪盈眶了。

听说龙马就要出发前往江户,人们纷纷前来祝贺。因此,位于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府,一大早客人便络绎不绝。

向龙马之父坂本八平和嫡兄权平致完贺词,客人必然都会来到这家排行最末的小姐乙女房中,说同样的话。“小姐,小少爷走后,您不免孤单。”“哪里,我才不会,身边没了这个小鬼头,我落得清净呢。”

其实这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龙马十二岁时,母亲幸子便去世了。虽然乙女只比龙马大三岁,却从小手抱肩背,哄他入睡,直到他长大成人。对龙马,她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儿子,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幼年的龙马极让人操心。和坂本家有着三十年交情的杂货铺店主阿弥陀佛,是本地天生异相的老人,说话从不遮遮掩掩。“长成不易啊。说出来不怕得罪人,这位少爷,从小就尿床,真是了不得……”

这话一点不假。龙马到十二岁时还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邻家顽童都笑话他是“尿床精”。龙马从小不擅逞强,被人这么取笑,并不敢还口,只会独自哭泣。他偶尔也会跟着顽童们到附近筑府的河边玩耍,却每每被戏侮,一路哭回家,涕泪横流,两三条街不止息。对这位“坂本家的鼻涕虫”,连城外百姓也无不知晓“大名”。也不知道为什么,龙马到了十二三岁时,还总拖着两挂鼻涕。

高知城中,藩内上层武士的子弟会到上町岛崎七内的学堂上学,中下层武士的子弟则大多去车濑池次作或大膳町楠山庄助的学堂。龙马上的就是楠山学堂。

自从上学,龙马几乎天天哭着回来。即便先生教几个字,就凭龙马这脑袋瓜子,似乎很难记住。终于,在一个雨夜,楠山庄助来到坂本府上,说道:“这孩子实在教不了。不才认为您还是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府上自为教养为好。”

龙马就这样被先生抛弃了。一般这种学堂里的老师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这样的老先生都甩手不管,堪称坂本家的耻辱了。龙马之父坂本八平长叹道:“逆子啊!这孩子难道是我坂本家的累赘吗?”

权平此时也是一脸无奈,只有乙女咧嘴笑道:“不,龙马不会成为不走正道的废物。说不定他会扬名天下。”“就这个尿床的家伙?”“正是。”乙女对龙马寄予厚望。

龙马呱呱落地时,背上长满卷毛。八平乃豪爽汉子,看到这个很觉诧异。“这孩子真怪,又不是马,背上怎会长着马鬃?”于是,他便给孩子取名龙马,还颇为得意,但幸子当时却有些担心,道:“说不定是猫儿投胎。”幸子回忆说,她怀孕时,宠养的一只公猫依恋主人,常爬到她肚子上来。“嘿。不是马就是猫,这可有点危险了。马则有千里马的说法,猫有何说头?对了,偷食猫。龙马是马是猫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龙马是一个愚笨的孩子,于是他是骏马的说法便无声无息了。权平如是道:“果然是只猫。看他这愚笨模样,或许连只偷食猫都做不成。”

但乙女并不这么想。虽说龙马尿床、整日流鼻涕,学问又不好,但孩子是自有秉性的。不知是否爱弟心切,她每每看到龙马,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大智若愚的气派。乙女把想法告诉兄长权平,当时正是申时,权平正在喝粥,一听几乎喷饭。“乙女,你疯了?他算大智若愚?他根本就是傻头傻脑。”“但是我总觉他的眼神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那小子遗传了父亲的近视。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看远处时,总是眯起眼。”“是会眯起眼,但绝不是近视。”“是近视!”

虽然权平坚持己见,但在乙女看来,龙马眯眼遥望着的,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

除了乙女,还有一个人强烈支持龙马,他便是性喜玩笑的老源头。只要乙女和龙马有事,这位老仆总站在他们一边。“小少爷肯定会有出息。虽然如今是个鼻涕虫,但长大之后,肯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老源头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龙马左腕有一块一寸见方的痣。他听相士说过,腕上有这种痣的人,只要学剑,定能风云一世。“你是听谁这么说的?”“我老头子是从一个比佛祖还厉害的人那里听来的。”“这人也在城下?”“就住在带屋町。”“是阿弥陀佛老头?”

正是前边所说那位杂货铺的老板。这位老人本名须崎屋吉兵卫,归隐之后,才自号阿弥陀佛。可不能小看他说的话。乙女开始相信阿弥陀佛的预言是在龙马十四岁时。少年龙马跟随筑府小栗流的日根野辩治学剑以后,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甚至连样貌都变了。

小栗流日根野辩治的武馆位于流入浦户的潮江川旁。隔川便是真如寺山,是城池附近屈指可数的秀丽所在。日根野辩治乃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高手,也精通柔道。小栗流的刀法原本便糅入了柔道和拳法,所以练习颇为辛苦。习武时,若弟子出手轻,师父便会骂道:“这种打法,连只黄鼠狼都砍不死。看我的!”说毕拿起竹刀,蹲好马步,飞快砍向对方头部。“看见了?用腰劲。”

被打的人却受不了。虽然戴着面罩,但竹刀一击,劲道直透脑门,有的人便鼻头一酸,头晕目眩,扑地倒下。少年龙马自然也挨了不少打。

龙马入门一月之后,师父紧紧地盯着他,说道:“小子,奇怪啊。”其状令人生畏,他却不说缘故。

龙马天天带着行头去筑府,然后回到本町一丁目家中。乙女总是翘首等他回来,然后敦促他到院中练剑。这是每天的功课。而且,还得再次戴上护具。乙女此时显出武家女儿的风范,把手巾卷到高岛髻上,带子束袖,举刀便砍。“龙马,接招!”乙女让龙马照当天所学的招数打。“不要小瞧女子。”

龙马哪敢小瞧她。不管龙马出何招,这个野姑娘总是能接住,把龙马的竹刀挑开。有几次,龙马被乙女推到院子里的水池中。龙马好不容易爬出来,乙女又迅速将其推下去。一日,父亲八平实在看不下去,责备道:“乙女,不得过分。”“不。”乙女撅起小嘴,模样令人生怜,“有何不可?龙若有云雨相助便能升天。我想给龙马浇浇水,看他是不是一条真龙。”“傻闺女,父亲不是心疼龙马。为父担心你这么泼辣,以后怕找不到婆家。”

三个月弹指过去,这天日根野辩治又和往常一样盯着龙马,道:“实在怪哉。”

见龙马纳闷,日根野道:“小子变了,和刚入我门时判若两人。有个词儿叫重生,世上果然有这种事。”

龙马的确就像变了一个人,脸变得有棱有角,个子也如竹子拔节般,到今春,他蹿到了五尺八寸,俨然一个伟丈夫了,以致走在大街小巷时,总能让人驻足回望。“他就是坂本家的那个鼻涕虫吗?”在路上与之擦身而过的人,有的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乙女知道,龙马还有一个没有改掉的老毛病。那就是即便到别家去赴宴,也总是掉饭粒。原本有这毛病的并不单是龙马,长兄权平也如此,所以乙女权当是坂本家的遗传,丢过一边。

这一年新年,日根野武馆比武大赛之后,“龙马功夫了得”这一评价风传高知城内外。这天乙女也身着雪白的练功服,套一条藏蓝裙裤,坐在习武场后排看比武。看到弟弟龙马的表现,就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马先是和三个初学者过招,一招便制服了对方,然后又和两位高手对阵,眨眼间便让他们丢盔弃甲。

第二天,日根野辩治便授予龙马小栗流目录资格,表明他学已有成。当时龙马年仅十九。这么年轻便取得目录资格,在日根野武馆算是特例。“目录资格?龙马?”权平坐不住了。“我眼拙,龙马定能像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龙。”他大声对八平道:“父亲,虽要破费,还是让小弟到江户去学武吧。将来能在城下开一家武馆,就太好了。”八平马上携权平到日根野辩治家商议。“令郎定能在武学上大有作为。”日根野不仅给八平父子打气,又道,“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要想成就大事,还是要投奔大门派。北辰一刀流便不错。”“您说的是千叶周作师父吗?”权平虽没见过大世面,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千叶周作与京桥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以及麹町的斋藤弥九郎并称江户三大高手。在日本,这三家可谓三分天下。“鄙人为令郎写封荐书。跟周作师父学当然最好,但是周作师父年事已高,他的兄弟贞吉在京桥桶町开了一家武馆,鄙人建议龙马跟这位师父。玉池人称大千叶,贞吉师父的武馆则称为小千叶。”“承情之至。”性急的父子二人拿了荐书,便径直去了位于内护城河旁的家老福冈宫内的府邸。“烦请通报。在下为犬子龙马之事前来拜见家老。”

坂本家虽是城中首屈一指的豪门,身份却只是家老福冈手下的乡士。要把龙马送往江户学剑,须得宫内首肯,一并递交申请给藩府,请示也需宫内呈上去。“剑术研习,其志可嘉。”

父子终于得到许可。乙女带着这个喜讯跑到龙马的房间。“龙马,大喜啊!藩府同意了。”

龙马脸上却没有一丝欢颜。“怎么了?”“我追一只跳蚤的时候,它跑到书桌下去了。我不服输,追了过去,跳蚤便似跑到了我嘴里。味道好奇怪。”

乙女啼笑皆非,暗道:“果然不是寻常人吗?”

嘉永六年(1853)三月十七,是龙马出发前往江户的日子。

天色未明,老源头便开了门,把印着桔梗纹的灯笼高高挂起。

府内每个房间都亮起灯,坂本八平身着印家纹的礼服来到书院,不见龙马,便问道:“权平,龙马呢?”“一直不见踪影。”“快把他找来。这小子不牢靠,最后还得好好地叮嘱叮嘱他。”

此时,龙马正打开乙女的房门,要向姐姐道别。乙女好似在等着弟弟到来,在屋里盛装而坐。龙马有些拘束,道:“小弟来向姐姐道别。”“可喜可贺啊。”乙女赞了他一句。不知为何,龙马从小便不懂礼仪,好像他天生就学不会这些成规。还好他天性令人怜爱,谁都不会因此感到不快,只认为这便是他的性子。

龙马两手伏地,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很快又猛地抬起头来。乙女反吓了一跳。“怎么了?”“别讲这些破规矩了。”龙马突然伸出右脚,双手抱住自己的大腿,道,“姐姐,我们来玩足相扑吧。我们从小就玩这个,就以这个道别吧。难道,被称为坂本家门神的姐姐,竟要退缩吗?”“退缩?”乙女上了龙马的当。“我才不会退缩。几局定胜负?”“今天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就一局定胜负吧。”“好。”乙女卷起盛装的裙摆,露出腿来,用两手抱住。这样子颇失体统,但龙马从小便已经习惯了姐姐这副模样。

近一刻钟后,姐弟俩虽各使绝技,依旧不分胜负。最后,当乙女正要伸腿掀翻龙马时,龙马道:“姐姐……您的腿”

乙女慌忙合拢双腿,龙马趁机攻去,乙女摔了个仰面朝天,腿上春光尽露。“如何?”“卑鄙。”“你们在干什么呢?”权平怒气冲冲地进来。“看姐姐春光呢。”

权平忍住笑,郑重其事道:“马上就天亮。龙马要出发,乙女别胡闹了。”

土佐高知城旧俗,家中若是有人远行,都要念一种奇怪的咒文。这咒文叫做枸橘咒。风俗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行旅多凶险,这是祈求亲人平安的咒文。

乙女来到昏暗的路上,在门檐下方放了一块石头。

不久,龙马便一身行装出来了。他的这身行头是不擅针黹的乙女一连熬了十夜缝制成的。藏青筒袖、藏青袴,俨然学习剑术的年轻武士装束。据说后世为了纪念龙马,明治以后在高知开办的中学海南学校一直以藏青筒袖和藏青袴为校服。

乙女见龙马出来,蹲下身子道:“弟弟,这是风俗,踩一下这块石头。”“是这样吗?”龙马随意踩了踩,道,“姐姐保重。等小弟回土佐,姐姐应该已经出嫁了吧?”

乙女不答,但龙马早有耳闻。从去冬开始,就有人前来提亲。若一切顺利,今夏乙女就要嫁到离高知约半日路程的乡下——山北村一名大夫家中。大夫名叫冈上新辅,是从长崎回来的兰医。冈上比乙女矮八寸,这一点让乙女颇不满意。即便如此,她此时还是装出一脸喜色道:“下次回乡别忘到山北。”

权平立在门边催道:“龙马,该上路了。”说毕两手插腰,诵起一首时下流行的诗歌。他别无所长,却天生好嗓子。他唱道: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不成誓不还。“告辞了。”

龙马左肩扛行李,右肩背锦囊竹刀,带着厚重的防具,缓缓迈开了脚步。“到了江户,记得写信回来。”

天上星辰隐退,破晓之光洒落前路。街道两侧站满送行的男男女女。龙马刚刚走出十丈开外,老源头的妻子忽从府里赶了出来,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她持一把系着枸橘的水勺,唤道:“小少爷,小少爷。”

龙马依人教他的那样,飞快回过头,展颜微笑。

从土佐的高知到江户的路程,爬山渡海十分遥远。这次旅途先要翻越四国险峻的山岭。

送人送到领石口,这是当时高知人的习惯。长冈郡领石是距高知城二十余里的村庄,依山而建。这一带是战国风云人物长曾我部元亲起兵之处,因此流传着诸多相关逸事。

父母和兄弟姊妹是不送的,亲戚朋友和龙马在武馆的伙伴等二十余人将他送到了领石。途中为了解闷,他们轮流唱曲儿,这正是本地人喜欢歌谣的乡风。

日根野武馆的代教土居扬五郎道:“龙马,你也唱一曲。”“唱不好。”龙马不高兴地回道。“就要唱不好才有趣。嘿,你就唱补锅铺的小马吧。”“小马……”“看,脸红了。”“胡说。”

这个小马,是高知城下首屈一指的美人,乃五台山山脚下一个补锅匠的女儿。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出入五台山的僧房,浆洗维生,小马则每天去僧房送洗好的衣物。小马和龙马同岁,因小马的母亲曾做过坂本家的女佣,所以小马偶尔也会来坂本府上。龙马记得这位美女竟有五尺二寸高,一头红发。她的美貌在城下的年轻武士中很是有名,只要听说小马来坂本府上,龙马的那些朋友便寻理由来坂本家转悠。

不仅城下的年轻武士,连五台山竹林寺的年轻和尚也都不安分起来。有的和尚为了能和小马说几句话,故意将衣服弄脏,甚至还有人给她写书寄情。

有一个法名纯信的年轻和尚,为了讨得小马欢心,在城下最繁华热闹的播磨屋桥旁的杂货铺橘屋买了根马骨簪子相赠。当时,藩府严禁奢侈,禁止平民使珊瑚簪。此事在城下成为笑谈。

大概因为土佐地处南国,民风便好歌,而且只有明快小调才受欢迎。不管如何悲惨的故事,此地的人们也会用欢快之词唱出来。“那我替叔叔唱吧。”说话的是权平的女儿春猪。她像她父亲,有一副好嗓子。

晨霭渐渐散去,面前那瓶岩峰顶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

龙马性情原与众不同,虽送行者济济,他却几乎不发一言。春猪看到他那一脸孤独之色,笑道:“叔叔像是独自在赶路。”

有时他还会突然虚身一藏,让众人虚惊一场。听说“龙马不见了”,人们马上折返回去,分头去寻,结果发现他一个人在河里凫水玩。“真是个麻烦的怪人。”人们感叹。

到了领石附近,他又不见踪影。“这次只一条路,找起来会容易些。”后来他们发现龙马随随便便进了一个陌生的人家,趴伏在门口,用两手撑住下巴,茫然地看着屏风。

这是一个叫野村荣造的乡士的家。野村家的人认为这个默不作声闯进来的人很可疑,甚至令人生惧,所以不敢理他,且让他自处。

土居扬五郎忙向野村家致歉,回头责怪龙马道:“你在干什么?”“看屏风。”

原来那两扇屏风上,绘的正是源平海战中的坛埔决战,用色绚丽,五彩炫目。因为在路上也能看到这屏风,他便被吸引过来。“你是喜欢上这幅画了吗?”

龙马只笑不答。他中意的并不是绘画本身,而是那激烈的海战情景。只是他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率领舰队在马关海峡同幕府大战,其情其景与眼前屏风所绘并无二致。“走吗?”人们催道。

龙马站起身来的时候,一位在野村家歇脚的行脚僧说道:“请略等等。”

龙马转过身,看见一个身高顶多只有五尺的小个子和尚,脑袋却大得吓人。土佐人称这种人为鲻鱼脑袋,极为形象。“真乃异相啊!”和尚说道。龙马没理他。那人看上去不过一个云游四方、在富人家化缘、给村人相面占卜为生的行脚僧。龙马打心里不喜这类人。“请教施主如何称呼?”“不敢,不才坂本龙马。”“施主眉宇之间异光闪烁,将来必是能够依靠一己之力改变天下之人。”“不敢。”龙马笑了,“我要做一个剑术老师,你看我这身沉重的行头。”说完,龙马大步走了出去。

途中天一直放晴。龙马翻越了阿波地界的几座山峰,踏进吉野川上游的峡谷。

这个从石槌山开始延伸的峡谷,东西长一百六十里,地形复杂。中间还有大步危、小步危等关隘险地,有时走上一日也遇不到个鬼影。

龙马有一个习惯,就是行路的时候把左手藏进衣袋,用右肩扛竹刀和防具,左肩稍倾,一步步往前,步子却并未稍慢。

这个习惯是在四五年前养成的。龙马十五岁时,非常看不起年轻武士中流行的坐禅,认为与其到禅寺坐上一刻半刻,还不如走路来修行。他一直练习走路,怀着哪怕当头落下岩石,死便死去的心境。岩石落下,不躲,也不接,砸到头上从容受之,他便怀着这样的心境,练习行路。一开始,他想象着头顶会落下岩石,非常害怕。十五岁到十七岁那段时间,他头上老有那么一块岩石。但是到了十八岁,他开始认为自己很傻。哪有想象出岩石吓唬自己的傻瓜?从此也就不再那么干了。现在他早已完全忘记了那时的事,走路的毛病却还没有改掉。

有一次,土居扬五郎看到他在带屋町来回行走的背影,凛然道:“小子太壮,从后面砍不了他。”

龙马虽然放弃了自己独创的修炼方式,但或许正是在他不自觉之间,“岩石”慢慢长成,他这个龙马也长大成人了。

行了数日,龙马到达了阿波的冈崎浦。这个海湾面临小鸣门,有通往淡路福良和大坂天保山湾的航船。

龙马尽情地呼吸着海边的气味。这是离开土佐几天以来都没有闻过的气味。

通往海滨的狭窄小路两边都是船家,招揽客人的女人张着已嘶哑了的嗓子招呼三教九流的客人。看到龙马,女人们喊道:“那位年轻的武士哥儿,虽说天气晴朗,海上浪大着哩。今天开不了船,住下来吧。”

龙马被招揽客人的女佣拽着,弓身走进一家叫鸣门屋的码头小栈。“阿波女子果然热情啊。”情形正如龙马听说,系红衣带穿红围裙的女佣让龙马坐下,帮他洗脚,连脚趾缝儿都搓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被带到二楼。“打尖儿的不少啊。”“有些人在这里等船等了三天了。大哥的房间在这边。”“我不喜欢那房间。”龙马飞快走过走廊,进了另一个房间。坐下之后,马上吩咐上酒。土佐人一向以酒当茶。“这……这个房间是给别的客人预备着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我就住这里!”他这么自顾自地决定了。他原本不是十分顽固的人,但是他最讨厌按照别人说的做。许多年之后,他逐渐有了这么一句口头禅:“众人行善我独行恶,反之亦然。所谓英雄,独行其道尔。”

此时他不说话,只是微笑。“这让小的很为难。”“就这样,上酒。”

龙马打开了东边的格子门,海景豁然映入眼帘。淡路岛近在眼前,远方纪州的山峦在余霞中披上一层桃色的雾霭。“我喜欢能看见海和船的房间。”

自饮自酌一番,开始有些醉意时,掌柜急匆匆跑了来,道:“武士少爷,这个房间的客人已经到了。烦您移步到那间房好吗?”“那边看不到海吧?”“看不到。”“我就在此处。”“那么小的和先订的那位客人商议商议,二位住在一起可好?”“好。”“多谢。少爷,小的多说一句,对方是位女客。”“啊?”龙马一下站起身来,“这可不行。你替我回绝了。离开家乡时,父亲特别叮嘱过的。”“令尊说什么?”“不可近女色。”“您玩笑了。只是合居一屋,近女色还谈不上。”“这可不行。我家乡的家老福冈宫内大人对我兄长说,每次我到他府上去,他家的女人都变得躁动不安。”“客官了不起啊。”“所以父亲令我不得接近女色。”“恕小的直言,来的这位客人,正是土佐家老福冈大人的妹子。”二 明月佳鹤“福冈大人的妹子?”龙马放下酒杯,伸手拿起放在壁龛上的刀,提了行李站了起来。“我今晚到海边睡去。”

掌柜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把酒菜给我送到后面的海滩。嗯,能借我两张席子最好,多谢。”“您这是怒了吗?”“是那客人不好。”

龙马默不作声到客栈后面去了。

海边泊了些颇大的船只。在某个背阴处正好歇下。不久,掌柜就和女佣抱来五六张席子并一条蓝染布被子,另有五个菜、一壶酒。“若是小的有什么不对,请客官见谅。”“掌柜的,你说那人是福冈大人的妹子,此话当真?”“是不假。”“她叫田鹤?”“哎呀,正是,前来送信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少爷您既然是土佐藩的家臣,怕什么呢?”“我不是家臣。”“那您是……”

掌柜是阿波人,不明白土佐复杂的等级制度。“是乡士。”“但方才听渡口的差官说,土佐高知城下的坂本府,可是远近闻名的豪门,连我们阿波人都知道。”“即便如此,也只是乡士。雨天上士可以穿鞋,但同样是武士,乡士就只能光脚。你可能不知道,土佐在战国时是长曾我部的地盘,我们土佐乡士以前就是长曾我部的家臣。但是,庆长五年和德川家康……”“哦,东照大权现。”掌柜更正了他的称呼。“叫家康就行。那次战役中,长曾我部败给了德川家康。而原本只有远州挂川六万石封地的小大名山内一丰却因为在关原合战中有功,加封二十四万石,入主土佐。当时,长曾我部的旧臣被赶下野,成为乡士。山内家入驻土佐的时候带来的人则成为上士,世代如此。都一样是人,他们却瞧我们不起,不与我们同席,旅途中也不愿意与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所以您才心有忌惮,出来住?”“怎么能说是忌惮?对方可是土佐家老福冈宫内大人之妹,我是福冈家乡士之子。和千金之躯同住一个屋檐下,令人喘不过气。”

海上升起了新月。淡淡的月光下,对岸的淡路岛和沼岛隐隐可见。

龙马把涂着黑漆的大刀插进沙里,拉过饭菜吃起来。他很吃惊,没想到竟然会和田鹤小姐住进一家客栈。福冈府位于城内护城河附近。在城主一族以及家老府邸集中的那一带,福冈府最为壮观,占地一百八十亩。有传言说,田鹤小姐在府南一隅筑了一间书房,和一个老嬷嬷同住。她生来柔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婚事也耽误了。①

鸣门屋的掌柜说:“福冈小姐到上方游玩,顺路到有马温泉疗养。”

但龙马离开高知前一日去福冈府辞行时,并没听说此事。当然,这对于福冈家是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把家事告诉一个乡士的儿子。

还听说小姐是个美人。有人说她艳惊土佐,倾城倾国,但实际上少有人睹见真颜。城下流传一首小曲。龙马不记得词儿了。他听姐姐乙女说,那首歌咏唱的是一个迷上田鹤小姐的年轻武士。那武士在城下某地见到田鹤小姐,便痴恋于她。“如果能再看上她一眼,我当场切腹也心甘。”

听了他这番话,一个友人便告诉他,田鹤小姐已故的乳母忌日是五月十六日,其菩提寺是五台山竹林寺的实相院。

这武士便和友人一起在实相院山门旁等候,终于候到一辆印着福冈家家纹的女轿出现在竹林路上。“君子一言九鼎,你切腹吧。”“好。”

武士拔出短刀,藏起身形。福冈家的仆人拿出系白带的草屐,田鹤小姐一脚踏了上去,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山门内。但山门外却大事不好了。武士的朋友按住武士刺进腹部的短刀,及时奔医馆抢救,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龙马已经喝足了酒,盖上席子躺了下来。虽然准备了被子,但是用不着。沙子的余温让他感到很暖和。他已经习惯在沙滩上睡觉。沙上夜宴是土佐年轻武士的习惯。在日根野武馆习武时,每逢盂兰盆节和中秋明月夜,他便呼朋唤友到桂滨海滩。到了海边,拿出席子,终夜饮酒。

想起来,再没有那样美的月色了。东边室户岬,西边足折岬,怀抱三百里大洋,明月从中缓缓升起。不管龙马以后走到哪里,或许都不会忘了当时的明月。那时,武馆的伙伴作歌道:

月出浦户口,

行乐在桂滨。

此时龙马遥望悬于鸣门海上空的一弯明月,想:若是乘船追着桂滨的月儿走,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孩童般漫无边际的思虑中,他昏昏睡去了。

就在此时,船栈鸣门屋的内门,挂起两盏灯。

踏沙而来的脚步声渐走渐近。“小姐慢点……”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入龙马耳内。来者像是福冈家的嬷嬷。龙马吃了一惊,想要起身,但又觉得麻烦。“这里躺着一个人。这不是本町坂本家的少爷吗?”“哪里?”“好像喝过酒,气味很难闻。”“别瞎说,那是海腥味。”

像是田鹤小姐的声音,虽然低低的,却婉转动人。“不是海腥味,就是坂本家少爷身上的味道。”

胡说!龙马心中大怒,并不起身,开口说道:“能安静点吗?”

两个女人吓得后退一步。“你说得对,这里躺着的就是坂本家的小子。”“啊,果然是。”田鹤小姐意外地提高了声音。

她屈膝坐在沙上。不愧是土佐家老的妹妹,行止就是端庄。

龙马仍躺着没动。“公子尊名是龙马吗?”“是。”“去江户学习剑术……”“是。”“常听兄长提起公子的事。”

福冈家和坂本家不单单是藩中家老和乡士的关系。家中吃紧时,福冈家经常会到坂本家的本家才谷屋八郎兵卫处打秋风。因此坂本家虽只是一介乡士,和福冈家相交却颇深。每年正月十二日,宫内都会亲自率领随从到坂本家拜年,赐坂本家当家人美酒一杯,并赠鲜鱼给才谷屋。这几乎已成惯例。

在此捎带说说龙马家世。坂本家的先祖据说是骑马横渡琵琶湖的明智左马助光春。明智家灭亡后,左马助庶子太郎五郎逃至土佐,住在长冈郡才谷村,成为长曾我部家的一领具足。

一领具足乃是长曾我部家的独特兵制,指那些平常将长矛插在田畦间,缠上腿耕地,一旦吹响出征的号角,马上便扔掉锄头,抓起长矛,骑上战马,上战场杀敌的人。战国末年,长曾我部元亲便率领着这么一群彪悍的一领具足,征服了四国全境。

宽文年间,坂本家的第四代家督八兵卫守之搬到高知本町三丁目,开办酒坊,家业阜盛起来。五六代时积累起家资千万,到第七代八平直海时,将家业让给了弟弟,买了一个乡士的身份,重新做回了武士,领地一百九十七石,俸禄十石四斗。府院和本家才谷屋相挨相连。坂本这个姓氏在土佐很少见,因先祖左马助光春曾居琵琶湖旁坂本城而得来。家纹是明智的桔梗纹。“坂本公子。”田鹤小姐道,“你躺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是我们把你赶出来的一样。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请赶快回屋去吧。”

龙马出神望着星空。因眼有近视,星辰有些模糊。“划过了。”他突然开口。“什么?”“流星。”“我是认真的。怎么样,回去吗?”“恕在下不能与您住在一起。我最不喜拘束,能这样天做被,地做席,最好不过。”

阿初嬷嬷被这个无礼的乡士之子激怒了,从旁插口道:“小姐,既然这位公子觉得睡在天地之间这么好,别管他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未明,航船便出发了。

田鹤小姐带着阿初嬷嬷、随从安冈源次及小厮鹿藏,进了用印有家纹的布围起来的客船中央。“坂本公子,你也到这里来坐吧。”田鹤搭话。但是龙马只淡淡回了一句“不用”,便走到甲板上。他那不高兴的神气,倒像是人家打扰了他。

阿初嬷嬷小声对田鹤小姐道:“这小子古怪得很。不是有人说,他大字都不识几个么。”“别瞎说。听兄长说,有一次他捧着本《韩非子》,足看了三天呢。”

阿初大为奇怪,笑道:“字都看不懂。”“不会,听说他三姐乙女教他读书写字。虽是自创的字体,但是也能写。”“也没笨到无可救药啊。”嬷嬷对龙马并无好感。一介乡士,在家老的妹妹面前还趾高气扬的。可能是这一点让她感到生气。“没有的事。听说他看了三天《韩非子》之后,第四天小高坂学堂的池次作先生去他家,他满怀自信地跟先生讨论了一番。池先生听了大为震惊,因为公子的议论都是他闻所未闻之言。”“那是因为一窍不通。”“不,是学问人都想不到的有见地的解释。”“可是,他常说汉籍很无聊,还真读懂了呢。”“大概是天赋。有的人忠实地学习先人的学问,也有的人从先人的学问中得出自己的结论。龙马公子就是后者,他的心思深不可测。兄长说,这种人像曹孟德呢。我一直想会一会这种乱世的枭雄。但是,我这一见……”“怎样呢?”“竟然令人动心。”“小姐……”阿初瞪大了眼。

此时,龙马正在船尾,迎着海风,孩童般目不转睛看着掌舵的老人。老人惊讶不已:“公子,看来您很喜欢船。”“正是。”

这“乱世英雄”的眼神,过于纯真了。“公子,我教你个掌舵的方法吧。”“不用教,你让我自己划吧。你站在一边,指点我就行。”龙马拿起船桨就做了人家的弟子。

这个鸣门号的掌舵老人,生于赞岐仁尾,叫七藏。七藏对于龙马的悟性佩服不已。龙马在半日里不仅学会了掌舵的方法,连如何应付逆风顺风以及帆的用法都已了然于胸。船老大长左卫门颇惊讶。“知之不如好之,这话果然没错。看样子,公子的学问也错不了。”“学问靠不上。”“靠不上?”“就是与我无缘。”龙马板着脸孔,没好气地说。他天生对人简慢。

船老大长左卫门和掌舵的七藏都倾心喜欢上了这个十九岁的小武士,就像对待一个年轻的海盗头目一样接待了他。难道龙马身上有一种能够吸引人的魔力?

那晚,龙马并不到田鹤小姐的帏幕中去,而是走到巡夜水手歇息的船尾,在草席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七藏老人到船尾,见龙马只系了块兜裆布,便从席下爬了出来。“哎,七藏,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你帮我想想办法。”“发生什么事了?”

龙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乘船的时候,武士的那些行头碍事。但我这样赤裸着身子什么也干不了。有伙计扔掉的旧衣服给我穿上也行。”

七藏拿来一块用麻布和棉布拼起来的布,给龙马裹上。系上绳子之后,龙马问道:“怎么样?看起来可像水手啊?”“像,像。不过哪是什么水手,您虽然很年轻,看起来俨然就是船老大。当武士有点可惜了,倒不如索性放弃了吧。”

原本七藏老人只是玩笑,龙马却当真起来,思索良久后,盯着七藏道:“我想过了,还是不能撑船。如今我要到江户去学习剑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好啊,公子天分高,练剑也能成为天下第一。”“不必奉承。”“不是我奉承,公子若是生在乱世,定能做个称霸一方的海盗头领。”“盗贼?别玩笑。”“我在高松的瓦子里听过这么一个故事。石川五右卫门被抓起来的时候就说:盗贼又如何?太阁秀吉公就是偷了天下的大盗。倘若要盗,盗取天下才是男儿本事。”“你还真有学问。”

播磨滩上空万里无云。

第三天,鸣门号驶进大坂海域。随着帆缓缓落下,船在安治川尻的天保山湾抛锚。七藏老人道:“今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相见。公子努力习武,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龙马随口应了一句,换回了原来的行装。

很快,小舟便蜂拥到鸣门号周围。这些小舟是专将客人运到岸上的。其中一艘插着土佐的三叶柏藩旗。这大概是大坂的土佐留守给田鹤小姐准备的。

龙马也搭了个便船。小船先绕过尻无川河口,然后北上,再绕过九条村中洲的松岬,驶入木津川的时候,两边已是街市了。

在高知城下长大的龙马,看着河两岸的商家店铺,大开眼界。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阜盛之地。田鹤小姐也很兴奋,感慨道:“坂本公子,不愧是天下财富集散之地啊。”

这时,船使劲儿晃了一晃,往东一转,驶进一条运河——长堀川。穿过两座桥,小船到达了鲣座桥下。

岸上瓦楞墙围起一座气派的府邸。这是土佐设在大坂的藩邸。这一带叫白发町,町名取自土佐的木材产地白发山。从白发山上砍下来的木材,由海路送抵此处,通过藩邸分卖各处。藩邸两侧,售卖土佐出产的鲣鱼、纸张和木材的店铺鳞次栉比。“坂本公子,真像回到了土佐。”“嗯。”龙马这时心里想着,应该在此和田鹤小姐道别了。田鹤小姐住在这藩邸里的御殿,那是藩公重臣居住之处,龙马这样身份的人自是不能住到那里。暮色渐深,龙马迈开脚步。“龙马公子,您去哪里?”“江户。”龙马头也不回地答道。“这个我知道。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龙马不答。“您为什么不说话?”“在下是乡士。”龙马微笑道,其实他是想说二人身份有别。

约半个时辰后,龙马已到高丽桥,正要前往位于天满八轩家的船家小栈。

周遭一片漆黑。龙马手里没有灯笼,只得扶着桥上的栏杆,缓步前行。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压低嗓门“喂”了一声。

事出突然,龙马不禁一个踉跄。他能感觉到袴的下摆被划裂了。三 荆榛之途

坂本龙马赶紧后撤,以桥边的柳树作掩护,躲过那黑影,拔出刀。

起风了。龙马感到口中很干。不是因为害怕,他虽说是小栗流的目录级高手,真刀实枪地搏杀还是头一遭。

那人站在桥板上,将刀举过头顶,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看起来身手不凡。龙马举刀齐胸。他不打算先出招,但若对方先动手,他便将其砍成两截。

会是什么人?龙马心下暗忖,要是寻仇,可就认错人了。刚踏上②这块地界,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难不成是辻斩?但苦于不能说话。若是出声,对方便会循声砍来。

龙马突然想试探对方。他变了姿势。果然,对面那个身影也动了。令他吃惊的是,那人视力颇佳。而龙马却是近视,在夜里跟人比试大为不利,不仅会看错时机,攻击对象也很模糊。

正在此时,桥对面突然亮起一盏灯笼,随即有声音传来,像是此处的居民。他们大声交谈的声音越来越近。龙马方觉自己刚才的反应极可笑,于是微笑道:“兄台是认错人了。”

没料到那人却循着他的声音,劈头砍来。龙马以刀柄接招,向上推开。对方立时站不稳了。龙马仗着身高力大,用刀身逼住那人的左项。那人拼命抵挡,龙马一个扫堂腿。只要他用到这一招,对手无不倒下。“啊!”那人果然应声倒地。龙马骑到身上,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问道:“是辻斩吗?”“杀了我。”“若是来寻仇,可就冤枉我了。慎重起见,我不妨告诉你,我是土佐人。”

听到“土佐”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摇晃了一下。

这时背后的灯笼近了。龙马回头道:“能否借借光?”

可能是因为龙马声调十分平静,路人便没逃走,反而像是要看热闹,点头哈腰地将灯笼递了过来。龙马招手道:“太远了,再近些。”“可以吗?”

当灯光照到刺客脸上,龙马险些大喊。“冈田以藏?”

此人便是后来的“杀人魔以藏”,同萨摩的田中新兵卫、肥后的河上彦斋齐名,让京城人闻风丧胆。

龙马拉着以藏,过高丽桥,到两替町,叫了两顶轿子,将以藏按进其中一顶,道:“先上轿子,到客栈再听你说。”

他们坐着轿子到了天满,进了八轩家一处叫京屋治郎作方的客栈。前往伏见的淀川三十万石客船便泊在这一带。

客栈伙计将他们带到二楼,二人马上点了酒菜。“真累。”龙马倚在壁龛的柱子上,右腿弯起,左腿放平盘起来,放在右腿下。“以藏你且忍耐。我从小便被人称为唐狮子,跪坐太难受,我坐不来。”“有所耳闻。”“难道本人的恶评都传到北新町了么?”龙马为了让对方心情放松,故作此态。

以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偷看龙马。冈田家七代都是足轻武士,这种卑躬屈膝之态已经渗入了以藏的骨头。酒端上来之后,龙马拿起壶,倒满了两个碗,捧起其中一碗。“呶。”他递给以藏。以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举过头顶,接了过来。依他的身份,是不能与龙马同席的。“小的惶恐。”“以藏,不必客气。此处不是土佐。坐近点,不必顾忌什么身份地位,在此处,我们只是本町的鼻涕虫和北新町的杀人魔。”“说小的是杀人魔就言过了。”“哎哎。”龙马用土佐的方言说道,“方才在高丽桥,我不是险些被你杀了吗?”“那是因为……”以藏哭丧着脸,道,“我认错人了。早知道是坂本少爷您,就不会砍了。我是想找几个钱。”“好大胆,竟想在这种地方干这勾当。你可知桥对面有个什么衙门?”“西町奉行所。”

龙马深以为这种人最难对付。平常小心谨慎,一旦事急,便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不妨说说你的事。我向你保证不为第三人道,我这人唯一可赞的就是嘴严。”“我知道。”以藏很了解龙马。

但是以藏其人,龙马却所知甚少。冈田家和坂本家的菩提寺乃同一寺院,他们见过两次。另外龙马听说过此人虽只是个足轻武士,却是镜心明智流的目录。

冈田以藏说,他原本是护送藩公到江户参觐的,但因父亲突然去世,组头好心允许他离队,现正赶回土佐。“节哀顺变。令堂还健在吗?”“只剩一个妹子。”“哦,那从江户回来一路上的盘缠可有着落?”

或许因为龙马祖上是商家,所以和一般武家子弟不同,不管何事,总先想到实际问题。“组头替我募集了奠仪,以供路上用。但是在岛田的客栈等了两天,又在滨松染了霍乱,把盘缠都花光了,只得换上平民的衣服,扮成去伊势参拜的样子,形同乞丐,一路流浪到大坂。”“大坂的西长堀不是有土佐的藩立栈房吗?那是给藩地筹集金银的地方。为何没想到去那里借些盘缠?”“正是因为想到这个,才一路奔大坂而来,但那里的长官说不借钱给足轻武士,让我自己去找熟人设法,把我赶了出来。”“栈房的长官这么说?”“是。”“是何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

以藏虽是足轻,但也是武士,他不能出卖人。“那我就不问了。”龙马阴沉着脸。此事并非和他无关。在日本各藩中,没有一个藩比土佐藩的等级制度更麻烦。再有能耐的乡士,也无法参与藩政,只能要么成为学者,要么像龙马一样学习剑术,在城下开武馆。这就是土佐年轻人所能抱有的最大梦想。而像以藏这样的足轻,连这种奢望都不敢有。“走投无路,才到街上砍人?”“惭愧。我听说高丽桥是船场的店家常路过之处,便藏在桥边。”“杀了几个人?”“一个都没杀。”“我是第一个?”“惭愧。”

龙马解开装盘缠的袋子,将里面的金银哗哗地倒在榻榻米上。“总共有五十两。天运所赐,我有幸家中宽裕。都说上天赐的东西要与人分享。之后我再向家里要,要多少都不难。你且先拿一半去吧。”“啊,这……”以藏长这么大就没碰过金币,光是看上一眼,就心如鹿撞,“无功不敢受禄。”“葬礼之后,定还有些花销。拿去。你要是不拿,我就公开这桩丑事。冈田以藏在大坂高丽桥抢劫杀人。这话传出去,轻则流放,重则处死。”

即便如此,冈田以藏还是坚拒。龙马终于恼了,道:“既如此就算了。我们现在就回高丽桥,再过上几招。你先到桥边,在背阴处藏着。我再路过。你不用客气,砍我就是。你要是胜了,就撂下我的尸体,把这些钱拿走。事情原本如此。”

以藏老老实实地垂着头。“到底如何?”龙马提刀站起来,变了脸色。

以藏偷偷抬眼看了看龙马,心料这位少爷像是认真的,便故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乱摆,道:“啊呀,等等。这些金子小的收下。您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以藏,”龙马仍有愠色,“你能明白我很高兴。但仅仅为了点钱,堂堂武士便低声下气,未免太轻贱,让我也觉得自己像在施恩,这并非我的初衷。我们且喝酒,将这事忘了吧。”“小的心里过意不去。”

龙马正要说话,掌柜走了来,回报前往伏见的船马上就要开了。

龙马松了口气,道:“你且在这里。我要乘夜船去伏见。”说完,便逃也似的到了码头。

意外的是,渡客很少。上了船,龙马坐到船尾,向船老大借了条被子,便躺下了。

他回想刚才那件事,有些不快。原因不是以藏,而是他自己的行为。那简直就跟施恩与人一样,自以为是。如此即便不是以藏而换作他人,也只能像一条受人恩惠的狗一样摇尾乞怜。

看来钱财真是复杂。从小到大,龙马从未为钱犯过愁,因此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很大。他根本没有料到,五尺男儿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钱,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兄长说出门能明白许多人情世故,或许这也是修行之一。思索之间,他打起盹儿来。醒来之后,他从茅草船檐下往外望了望,外边太黑,什么也看不到。船拨开芦苇丛,逆流向前航行。

龙马坐的船离开天满八轩家后,逆流而上行了四十里,到达河州枚方时,已经能听见两岸村落传来的鸡鸣,但黑暗依然笼罩着河面。

卖当地土产的小舟蜂拥而至。龙马初时还以为是来找碴的。年糕、炖菜、酒、各种小玩意儿,以及绘草纸等无不齐全,船主粗声大气地吆喝:“年糕要不要哩?”“酒要不要哩?”“买本绘草纸不?”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把小舟靠过来。见客人不买,便骂骂咧咧地划开了去。不仅是这种客船,即便船上坐的是大名或种种大人物,他们也无不如此。

此地的人了不得,龙马暗自感慨。据说大坂之战时,沿河的村民都投靠了幕府,为他们提供方便。德川家康大喜道:“当奖。你们要什么,只管说。”于是,此地里长毕恭毕敬地问道:“鄙地小民性子粗俗,请允许他们向淀川中来往客船兜售土产时,依本色说话。如此在下幸甚,村民幸甚。”由此这种恶俗竟是将军赐的了,当然这只不过是个传说。在外地人听来是脏话满嘴,但对于本地人却再正常不过了。

龙马拿出几个钱,买了一块年糕,然后躺在被窝里,像个偷食的孩童一样大嚼。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睁开眼时,天空已经泛白。这是何处呢?他仍在船檐下往外看了看,外面依然阴暗,但是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岸边的山影。这时突然传来用烟斗敲船舷的声音。龙马循声扭过头去,问道:“这是哪里?”

那人没有答话。看他打扮,像是个行商,五短身材,脸庞却很大,给人极不协调之感。上船时这人好像就坐在旁边。龙马才想到,此人上船之后一直没睡,整晚都在默默抽烟。“你没长耳朵?”龙马笑道。

那人瞪了龙马一眼说:“当然长了。”

语气甚是傲慢。龙马恼了。“我问你这是何处?”“离淀不远了。”

看样子像是常出门的商人。

此后他们不再说话。良久,那人突然笑道:“您是坂本家的少爷吧?”

龙马大为吃惊,他怎会知道我的来历?“足下怎么知道我?”龙马不敢掉以轻心。“不都是公子您自己说的吗?”“我在哪里说过?”“大坂的高丽桥边。”

龙马努力回忆。这么说,此人看到他和冈田以藏之间的那番打斗了。“你到底是何人?”

从眼神就能看出来,此人不是一个普通的行脚商人。“哈。不才寝待藤兵卫。”“好怪的名字。足下做什么营生?”“我算个指匠吧。”黑暗中,藤兵卫低声笑道,“不过在下自认为并不是个小毛贼,年轻时在同行中也算个中翘楚。”“真想不到,足下竟是梁上君子?”“不错,公子,轻点声。”“啊,对对。”龙马压低了嗓门,道,“真让人吃惊。我是个乡下人,见识浅,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下这样的人物,竟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行当。”“公子玩笑。又不是货郎,哪里会有像我这种行当的人毫不隐讳的。世间没这样的傻子。我是喜爱公子这样的人物,才跟您直言。”

藤兵卫说,自高丽桥事件,他就尾随着龙马和以藏到了天满八轩家的客栈。“要是没这点嗜好,是干不了这一行的。我原本有事去远州,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在京屋时你住在哪间房?”“你们隔壁。”

所以以藏和龙马的谈话,他全听见了。“公子您被骗了。那冈田以藏虽看起来不是坏人,他称父丧要返乡也不是撒谎,但他说自己盘缠用光才不得已抢劫杀人,这却是个破绽百出的谎言。”“此话怎讲?”“大坂岛之内的花街柳巷中有一家叫丁字风吕清兵卫的,颇有艳名,那里有个姑娘叫雏鹤。好了,姑娘叫什么且不管。他应当是迷上了那姑娘,才用尽了盘缠。就我亲眼所见,他在丁字风吕足泡了五日。所以现如今他大概正在用公子您给他的钱在娼寮花天酒地呢。”“当真?”“绝无虚言。”“以藏这厮,一定以此为乐。”

龙马想到以藏的心思,笑了。他天生爱快活,以藏的事原本让他心里难受,但如今听了藤兵卫的话,倒感觉心情畅快了许多,就好像自己也跑去花天酒地了一样。

日挂西山,船抵伏见。

龙马收拾行李的当儿,寝待藤兵卫十分殷勤。“公子,在伏见您在哪里打尖儿呢?”周围有人往来,他换了买卖人的口气。“倒是。并没有定下去处。”“不如这样,前头有一家客店小人相熟,叫寺田屋。老板伊助,是个好人,但去年过世了。如今是他的遗孀登势管着这家店。这女人是个江户水洗过的京都人,既有江户女人的干练,又不失京都女子的优雅。”“哦。也是你的同伙?”“别开玩笑。”藤兵卫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在外边我可是江户的药店老板藤兵卫。金疮药、跌打损伤药都找藤兵卫,各地的买家无不信我。我从没跟人说过我的本业,公子您可是第一个。说这话倒不是想让您感念我的情。”“我不会领一个梁上君子的恩情。”“真无情。”

二人一到寺田屋,老板娘登势便出来招呼。“这位公子是土佐藩主的家臣坂本龙马。他很快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要好好地伺候。”“到江户去学剑吗?”登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龙马问道。见龙马点头,她又操一口京都腔道:“哎哟,那可真是辛苦您了。”

她虽是一脸钦佩的模样,那调子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是在取笑。但这在京都一带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上京城逛上两三天再走吗?”“不,明儿一早就起程。”“好好歇歇再走吧。我给您当向导。江户和大坂虽热闹,咱京城伏见的安静也别有风情啊。”

谁也没想到,这安安静静的京城,仅仅几年之后,便会遭遇腥风血雨。登势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跟前这位笑呵呵的年轻人,会成为撼动幕府的大人物。

她此时只是想,这年轻人很是逗人喜爱,他长得浓眉大眼,颇有武家的威严,却长了一脸雀斑,神情也憨实而纯真。他很有可能得女人欢心,但也很可能受男人拥戴,说不定会有很多人为这个人卖命。登势不愧是老板娘,她拿一双给货物估价的眼打量了一番龙马。龙马和多年之后舍命照看自己的登势的交情,就从此时开始了。

正说着,格子门打开了,一位武士立在那里。

好个怪人。这武士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只是打量房里的人。登势装作没看见,继续跟龙马拉家常。

难道是捕头?只有寝待藤兵卫心中暗惊,但并不露声色,装得像个普通商贩一样,盘着腿,抓小钵里的东西吃。

武士很快说了声“失礼”,拉上门,转身离去。

此人来得古怪。藤兵卫不愧久在道上混,刚才不动声色间已经把那武士瞧了个透。

这是个浪人。黑衣蒙了尘,上边印的是六羽攒心纹。虽然年纪轻轻,但鬓角的头发却像被薅去了一样,秃掉了,可见他练剑颇为辛苦。此人有种冷冷的阴郁感觉。“老板娘,刚才那个浪人,入住的册上写的什么名?”

登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客人,便击掌叫来管事的询问。“他是奥州白河浪人初濑孙九郎。”“这是假名吧?”“您怎么知道?”“那人一脸凶相,目光阴骘,像是杀过人。”藤兵卫正色道,“杀了人亡命天涯,后有追兵。原以为我们是仇家,才突然开门确认。”

第二日,龙马和藤兵卫离开了伏见。途中下了两天雨,刮了两日风。在桑名渡口时,风大浪急,白等了一天船,上了东海道却一路放晴,龙马到此方才第一次感到旅途神清气爽。之后,先后宿于热田、冈崎、御油等地,龙马至此已经完全习惯行路,脚下变得轻快起来。

再次见到那个浪人,是在参州吉田的茶馆吃年糕以代午饭的时候。他戴着顶大斗笠,檐压得低低的,着一条脏得不成样子的长袴,走进了茶馆。腰间长刀十分气派,刀柄银白,刀鞘漆黑,用条紫丝带悬在腰间,同一身行头很不相称。“坂本公子,又是那人。”

龙马不答,只管吃他的年糕。

那人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缓步走到龙马跟前,摘下斗笠,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日失礼了。”

藤兵卫从旁看着龙马的脸色,深感他倨傲,居然把头扭到一边,也不答话,自顾自悠然啃着年糕。“请恕鄙人冒昧。”浪人好似恼了,“我为那日失礼向你道歉。阁下没有耳朵吗?”

龙马依然一脸纯真之色,看着来往行人,吃着年糕。看他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跟前还有个大活人。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藤兵卫越发看得出了神。他从没见过如此有胆量的人。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那浪人明显脾气暴躁,额暴青筋,血气上涌,眼看着就要动手。“坂本公子,这边的这位公子刚才说话了,您可听见?”“哦?”龙马微笑着转过身来,道,“你替我听听。”

龙马说罢,放下茶钱走到店外。他感到背后一股杀气,却无丝毫惧色。

眼前乃是一座城堡。那是松平伊豆守七万石大名的居所。箭楼后白云翻涌,耀眼夺目,比画儿上还要气派。按行程,到江户时,应该是初夏了。他已经忘了浪人的事。

走出约三里路,正要踏上夕暮村的土桥时,藤兵卫气喘吁吁追了上来,道:“那浪人暴跳如雷。”“哦?”“说要杀了公子。他和公子您的功夫,谁更强些呢?”“当然是他。”“在下佩服得紧。方才他眼看就要拔刀了。”“他找我有何事?”“无事。那家伙果然有仇家。虽然在逃命,同时也在寻仇。在伏见寺田屋,定是把我们错当成了仇家,想杀了他们。刚才在吉田的茶馆中,他是想问我们有没有见过像我们这样的赶路人。”“原来就为这点事。”龙马好笑起来。“您为何发笑?”“我还以为那家伙又是来骗钱的。我的钱在大坂被冈田以藏拿去一些,要是再被人要走,自己就不够花了。所以我刚才使劲儿按着盘缠。”“您又开玩笑,刚才看您脸色,可是板得严严的。”“我的脸?我一直就绷着脸。”“但公子身上的故事可不少啊。公子的一生定会很热闹。第一次出门就遇到抢劫杀人寻仇。”

还和一个盗贼结伴行路,龙马心道。“那小子不知是否在寺田屋看过入住册子,他知道您的大名呢。他固执得很,肯定还会来找碴。”“再好不过。这正好激励我学剑。”

所幸那人并没有追上来,龙马和藤兵卫先后宿于二川和白须贺,然后到了潮见坂。

龙马到此顿感眼前一亮。右边乃是远州滩六百里碧海;左边,三河、远江、骏河层峦叠嶂浓淡相叠,衬着如洗般的天际。而这壮美风景中的主角,便是富士山。这是龙马第一次见到富士山。它有着瑰丽的色彩,山顶的积雪在日光下红得耀眼,山脚却像披了层薄不经风的浅蓝纱。“藤兵卫,你看这美景。”

藤兵卫没多大兴致,只略望了一眼。对于在这条海道上往来了二十几年的他来说,这实在不稀奇。

龙马自顾自地站在风中,眯上了眼睛。在他年轻的心中,这潮见坂的山和海,似乎都在为他远大的前程欢呼。据说富士山乃木花咲耶姬女神的化身,她定知道我今日要赴江户,特意浓妆艳抹。“藤兵卫,你倒镇静。”“见惯不怪了。”“你年轻时第一次见此胜景,也无所动?”“嗯。”藤兵卫苦笑。“所以你成了小盗。在血气方刚时看到这样的壮景都毫无感觉之人,不管多有才气,却不会成器。这便是大丈夫与贼的区别。”“公子您会说话。那您看到这风景,想到了什么?”“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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