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芭智导复仇局(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梅里美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1 00:2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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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里美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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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龙芭智导复仇局(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梅里美集)

高龙芭智导复仇局(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梅里美集)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第一章

但请你长眠无忧

为你报仇,她一人足够1《尼奥罗挽歌》

且说十九世纪头十载的某一年2,时值十月上旬之初的某一天,出类拔萃的爱尔兰籍英国军官,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携爱女畅游意大利之后,来到了马赛,下榻于博伏大饭店。兴致极高的游客对旅游地没完没了的赞不绝口,往往会引起某种逆反心理,而当今的旅游者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则会引贺拉斯的名言“切勿少见过赞”作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千金莉狄娅小姐便属于此类爱挑剔的游客。她认为《耶稣显圣图》3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仅比伯明翰4工厂的烟囱略为壮观一点。总之,她对意大利最为不满的就是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与独特个性。何谓地方色彩、独特个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几年前,我还颇为理解,而今倒不甚了然了。起始,莉狄娅小姐沾沾自喜,以为在阿尔卑斯山的彼麓目睹了她的前人从未观赏过的美景,回国后大可与那些高人雅士畅谈一番,就如同附庸风雅的茹尔丹5先生那样。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参观过的景点均已被同胞游客捷足先登,毫无希望再找到任何一件为别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于是,她索性就一变而成反对派。的确,只要跟人一谈到意大利的珍品胜迹,对方总要问:“您一定见过某某城某某王宫中的那幅拉斐尔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不料这恰巧是她所漏看了的,这种场面的确令人尴尬。既然要把所有的胜景都看全看尽太费时费劲,她就不如全盘否定一笔抹杀来得干脆。

在博伏大饭店,莉狄娅小姐还碰见一件令她很恼火的事。她从意大利带回来一幅精美的素描,画的是塞尼城6那座班拉斯吉式或希科洛佩式的城门,她以为此乃空前绝后之作,从未有其他画家曾描绘过这一历史遗址。后在马赛得遇法朗西斯·范维克夫人,不意从其向自己出示的画册中,发现亦有描绘此门的画作赫然在目,夹在一首十四行诗与一朵干枯的花瓣之间,画幅上着的是浓烈的土黄色,即斯埃纳城7的那种土黄色。她一怒之下就把那幅素描扔给了自己的贴身女仆,从此对一切班拉斯吉式的建筑不屑一顾。

她这种不快的心情也传染了内维尔上校,因为自从丧偶以后,他看人看事均以自己女儿的眼光为准。在他看来,意大利既然使自己的千金不快,那就有天大的不是,因此,就要算是世界上最为讨厌的国家了。对于意大利的绘画与雕塑,他固然无话可说,但他可以断定,就打猎而言,这个国家的确贫乏无趣,往往要顶着烈日在罗马郊外的田野上跑上四十公里,才能打着几只不像样的红胸斑山鹑。

抵达马赛后第二天,上校请他从前的副官艾利斯上尉共进晚餐。上尉刚在科西嘉过了六个星期,他给莉狄娅小姐讲了一个精彩的绿林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而且妙就妙在与她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所听到的强盗故事完全不同。到了饭后用甜点的时候,餐桌上只剩下了两个男人,他们面对着好几瓶波尔多酒,一边品用,一边大谈狩猎之道。直到此时,上校方才得知,科西嘉的飞禽走兽种类之多、数量之丰可谓举世无双。“那里野猪很多,”艾利斯上尉说,“但家猪很像野猪,你必须学会把两者区分开来,因为,错猎了家猪,养猪人就会来找你算账,他们全副武装,从他们称之为‘林莽’的矮树林里冲将出来,要你作出赔偿,并狠狠地将你冷嘲热讽一顿。还有岩羊,这是一种十分珍奇的动物,别的地方没有,是狩猎的好对象,但很难打到。科西嘉岛上的飞禽走兽,麋鹿,野鸡,小山鹑,各种各类,不胜枚举,如果阁下喜欢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在那里,就像我的一个客店主人所说,您能任意猎射任何目标,从斑鸠到人,无一不可。”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给莉狄娅小姐讲了一个株连家族的仇杀8故事,比刚才那一个更为离奇古怪,听得她如醉如痴,上尉还给她描绘了当地蛮荒初开的奇特景象、野性风习以及本土居民的独异性情、好客热忱与原始习俗,使得莉狄娅小姐对科西嘉完全着了迷。最后,上尉还赠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此器的价值还不在于它独特的形状与镶钢的刀柄,而在于其来历。它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绿林好汉送给上尉的,并声言它曾捅穿过四个人的躯体。莉狄娅小姐如获至宝,便把它别在自己的腰间,晚上又放在床头柜上,入睡前还要拔出鞘来观赏两次。上校则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猎杀了一只岩羊,羊的主人向他索赔,他慨然照付,因为那只羊长相怪异,像头野猪,还长了两只鹿角和一条山鸡尾巴。

第二天,上校在和女儿共进午餐时说:“艾利斯告诉我们,科西嘉的猎物非常丰富,如果路途不太遥远,我真想去住上半个月。”“既然老爸有意,咱们何不去逛一趟?您可以去打猎,我可以去写生,艾利斯上尉说,那儿有一个拿破仑小时候学习的山洞,我要是能把它画进我的画册,那我就美死了。”

上校先生的意愿幸得自己宝贝女儿的赞同,这也许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他喜出望外,但他出于心计,又故意唱点反调,以便把女儿一时兴起的良愿反激得更为强烈,如说那地方是蛮荒之地啦,女儿家到那儿旅行诸多不便啦,等等。他白费了心思,女儿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不怕,骑马旅行正是她心仪已久的乐事,谈到野外露宿,她更是兴高采烈。她甚至还吓唬吓唬老爸,声称自己要去小亚细亚呢。总而言之,你说一条,她顶一句,因为从来没有英国妇女去过科西嘉,所以她非去不可。试想,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9,拿出自己旅途中的画册给人欣赏,那该多美呀!“亲爱的,您为什么把这幅漂亮的素描快快地翻了过去呀?”“噢,那不算什么,只是我作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他在科西嘉给我们当过向导。”“怎么,您去过科西嘉呀?……”

在那个时代,从法国本土到科西嘉,还没有火轮通航,他们多方打听有没有驶往科西嘉的帆船,莉狄娅小姐深信一定能够找到。当天,上校便写信去巴黎,把先前预定好的房间退掉,同时与一位船主洽谈,欲乘他的双桅船去阿雅克修10。船上正有两个现成的房间。他们储备了充足的食物,船主则大力保证,他有一个水手是非常高明的厨师,所做的海鲜汤无人能及,而且一路上风平浪静,小姐一定不会有任何不适的。

此外,上校按照女儿的意愿,限定船主不得搭载任何其他旅客,且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岛上的山景。

第二章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大清早大家都上了船,但双桅船要等到有晚风的时候才启航。在等待的时候,上校和小姐正在加恩比埃尔大道上散步,船主突然走过来,要求上校允许他顺便搭载一个亲戚,是他大儿子教父的一个外甥,此人有急事要赶回科西嘉,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船。“他是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船主马泰补充说,“是军人,禁卫军步兵军官。如果那一位11还在皇位上的话,他早就晋升为上校了。”“既然是军人……”上校说道,他正准备往下讲“我同意他来跟我们做伴”,莉狄娅小姐已抢先用英语表态了:“一个步兵军官!……”其父是在骑兵中服役的,她自然对其他兵种不屑一顾,“这样的人很可能毫无教养,他肯定会晕船,会把我们渡海的乐趣全都破坏了!”

她讲的是英语,船主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从她樱桃小嘴的一噘,也不难猜出她的意思。于是,便赶快将他这位亲戚大大夸赞了一番,最后还保证他是个有教养的青年,出身于班长世家,绝不会打扰上校先生,因为他会被安置在船上偏僻的一角。

在科西嘉,居然还有班长一职世袭传承的家庭,这使上校父女颇感奇怪。但他们既然真的相信了那个人是兵营中的步兵班长,便以为此人一定很穷,船主是大发慈悲才决定捎他一程。如果他是位军官,你就不得不跟他周旋应酬,可是对一个班长,你就用不着拘礼了,只要他手下的那一班人,不是荷枪实弹地将你押到什么鬼地方去,那他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您那位亲戚晕船吗?”莉狄娅小姐直率地问道。“他从不晕船。小姐,不论在陆地或在海上,他都结实得像岩石。”“行!您可以让他上船。”她说。“您可以让他上船。”上校鹦鹉学舌式地重复了一句,说完,父女二人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五点钟左右,船主来接他们上船。到了码头,他们看见船主的舢板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蓝色的外套,纽扣一直扣到下巴,脸晒得呈棕色,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看样子是个爽直而聪明的人。从他侧身而立的姿势与两撇卷曲的小胡子来看,一眼便知是个军人,因为那个时代留胡子的风气尚未流行,而国民卫队军人的姿态习惯也尚未被人普遍模仿。

那青年一见上校,就脱帽致意,举止从容,措辞恰当地向他表示感谢。“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小老弟。”上校友好地点点头对他说。

说着,上校便登上了舢板。“您的这位英国雇主倒是挺当仁不让的。”年轻人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方,两边嘴角往下撇。年轻人懂得这个手语,知道它的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佬懂得意大利语,而且他是个怪物。年轻人笑了笑,用手点了点额头表示回答,似乎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脑子都有点毛病,然后,他在船主的身旁坐下,仔细打量那位美丽的女性旅伴,但并没有放肆的神情。“这些法国军人都很有风度,”上校用英语对女儿说,“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晋升为军官了。”

接着,他用法语对年轻人说:“小老弟,您是哪个部队的?”

年轻人用臂肘碰了碰他的表亲,忍笑回答说,他原属禁卫军中的步兵,最近刚从第七步兵营退役。“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还很年轻嘛。”“对不起,上校,那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战役。”“那一仗可抵得上两仗啊。”上校说。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爸爸,问问他科西嘉人喜不喜欢他们的拿破仑。”莉狄娅小姐用英语对父亲说。

上校还没有来得及给年轻人译成法语,他便径直以英语来回答了,虽然法国口音很重,但说得相当标准。“您知道,小姐,任何人在自己的故乡都当不上圣人。虽然我们科西嘉人跟拿破仑是同乡,但崇拜他的程度也许还不如法国本土人。至于我,尽管我的家族与他的家族过去有世仇,我却喜欢他,钦佩他。”“您会说英语!”上校惊呼起来。“说得很差,您可以听得出来。”

莉狄娅小姐虽然对这青年随随便便的口吻颇有不快,但一想到小小一个班长居然跟一位皇帝有世仇,便不禁一笑。科西嘉此地之古怪由此可见一斑。她打算把这一点写进她的日记。“也许您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道。“没有,上校。我的英语是在法国学的,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接着,年轻人转向莉狄娅小姐说:“马泰告诉我,您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那您一定会说一口地道的托斯卡纳语12,我担心您听不大懂我们科西嘉的方言。”“小姐能听懂意大利的任何方言,她对语言很有天赋,比我强多了。”上校说。“我们科西嘉民歌里,有这么两句歌词,是牧童对牧女唱的,不知小姐是否能听懂?”

即使我进入了神圣的神圣天堂,

如果你不在,我也会退出那个地方。

莉狄娅小姐听懂了,觉得对方引用这歌词颇有大胆之嫌,特别是他念词时的那种目光,不禁脸一红,用意大利语答道:“我懂。”“这次您回乡是否有六个月的长假?”上校问。“不,上校,我是半饷遣返13,大概是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而且,我又是拿破仑的同乡。我这次回乡,正像歌谣中所唱的,希望渺茫,钱囊空荡。”

说罢,他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

上校将手伸进口袋,用手掂量着一块金币,想找出一句恰当的话来,以便把金币塞进这个倒运的宿敌手里。“我也如此,”他以豁达轻松的口气说,“我也是半薪退役。不过,您的半饷也许不够抽烟。拿着,班长。”

他试图把金币塞进年轻人的手里,那手扶在船舷上,一直没有张开。

科西嘉青年脸一红,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正待发作,脸部表情却突然一变,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握着那枚金币,惊愕得不知所措。“上校先生,”年轻人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请允许我奉劝阁下两点,第一,千万不要送钱给科西嘉人,我那些老乡会很不客气地把钱朝您脸上扔回来。第二,不要用别人不稀罕的头衔去称呼对方。您称呼我为班长,可我是中尉。当然,这两个称呼差别不大,但是……”“中尉,”托马斯爵士不禁叫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告诉我说您是班长,令尊大人以及您历代家族里的人都是班长呀。”

听了此话,年轻人身子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爽朗开怀,把船主和两个水手都逗乐了。“对不起,上校,”末了,年轻人说,“这纯属误会,我终于弄明白了。的确,我的家族有幸,历史上曾经出过几个班长,但我们科西嘉的班长,从来没有正式的军衔。大约是在公元一千一百年左右,有一些村镇起来造反,反抗山区贵族专制残暴的统治,推选出了几位首领,称之为‘班长’。在我们科西嘉岛上,凡是祖先曾经为民请命、伸张正义的家族,都享有无上光荣。”“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真是抱歉之至。既然您明白我的误会事出有因,希望您多多包涵原谅。”

说罢,他向年轻人伸出了手。“上校,我年少气盛,咎由自取,”科西嘉青年一边笑,一边热烈地紧握着英国佬的手说,“我一点儿也不怨您,既然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那就允许我来自我介绍,我名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退伍的中尉。看你们带了两条漂亮的猎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非常乐于陪两位去看看我们的林莽与群山……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了的话。”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时,舢板已靠近双桅船的一侧。中尉扶着莉狄娅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上校还一直对自己闹出的那场误会心存歉意,不知如何才能使一个有悠久家世的人士原谅自己,便急不可待地未征求自家千金小姐的同意,径自邀请中尉共进晚餐,同时又一再表示歉意,一再握手言欢。莉狄娅小姐对此当然有所不悦,柳眉微微一皱,但她弄明白了班长是怎么一种人,终究也不是一件坏事。何况,这位客人并不叫她讨厌,她甚至觉得此人还有点贵族味,只不过太坦直、太嘻嘻哈哈,不像小说戏文里的男性主人公。“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端起一杯马德拉14葡萄酒,以英国的方式向客人敬酒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您的同乡,都是属于声名赫赫的狙击步兵团的。”“不错,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战死在西班牙了。”年轻的中尉神情肃穆地说。“我永远也忘不了维多利亚15战役中一个科西嘉营的作为。”上校接着说,“我实在是忘不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脯又继续下去,“整整一天,他们都躲在园子里、篱笆后进行狙击,打死了我们很多弟兄与马匹。他们决定撤退时,便集合在一起,飞快地就跑掉了。我们本想到了平原地带好好回敬他们一下,可是,那些家伙……对不起,中尉,我是说,那些好汉,却列成了方阵,我们怎么也攻不破。那方阵的中央,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有一位军官骑着一匹小马,待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悠悠闲闲的,就像在咖啡馆。他们的军乐队还不时奏起曲子,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派出两支骑兵直冲过去……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仅冲不进方阵,反倒被反弹出来朝斜向折挫,结果是一片溃散,好些马匹只剩下了空鞍……而对方那可恶的军乐队仍在奏个不停!当笼罩着敌军的硝烟散开时,我又看见那个军官仍站在鹰旗旁抽着雪茄。盛怒之下,我便亲自率领队伍作最后一次冲锋。敌军的枪管因过热而不能再射击了,他们便排成六行,上了刺刀直指我军马队,宛如一道铜墙铁壁。我振臂高呼,激励部下,自己也策马向前逼近,但见我说的那位军官总算拿下了嘴上的雪茄,向他的一部下指了指我,好像说了一声:‘瞄准那个白毛打!’我当时正戴着有白色翎毛的军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因为一颗子弹正射中了我的胸脯。哎呀,德拉·雷比亚中尉,那一营兵真是了不起,称得上是第十八轻步兵团中的精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全营都是科西嘉人。”“是的,”奥索说,他听上校叙述这段故事,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掩护大队人马撤退,也没有仓皇丢掉自己的鹰旗,但全营三分之二的弟兄都在维多利亚平原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也许您知道统率这个营的那个军官的名字吧?”“就是家父。他当时是第十八轻步兵营的少校,因为在那次壮烈一仗中指挥有功,后来晋升为上校。”“原来就是令尊!我的天啦,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我很想再见见他,我保证一定还能认出他。他还健在吧?”“不在了,上校。”年轻人回答时,脸色略显苍白。“他参加了滑铁卢战役吗?”“参加了,上校,可惜他没有战死在沙场的福气……而是两年前在科西嘉去世了……天啦!瞧这海景有多美,我没有看见地中海足有十年了。”

接着,他转向莉狄娅说:“小姐,您不觉得地中海要比大西洋更美吗?”“我觉得地中海太蓝了……波涛也不那么雄伟。”“小姐,您是喜欢粗犷雄浑的美?由此,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科西嘉。”“小女只喜欢一切与众不同的东西,”上校说,“所以她并不那么喜欢意大利。”“在意大利之中,我只熟知比萨16这个地方,我在那儿念过中学,”奥索说,“我一回想起当地的墓园、圆顶大教堂、斜塔,便不禁悠然神往,尤其是那墓园17,您记得奥加涅画的那幅《死神图》吗?……那幅画使我过目不忘,印象极为深刻,至今也许还能凭记忆把它摹画出来。”

莉狄娅小姐唯恐中尉又来一大篇赞美之词,她打了一个哈欠说道:“那幅画的确很美。父亲,很抱歉,我有点头疼,想回房休息。”

她亲了亲父亲的额头,端庄大方地向奥索点了点头,就回舱去了。两位男士便大谈起滑铁卢之战与狩猎之乐。

两人发现,过去互相对垒,甚至还互相射击过,反倒使他们有了不打不相识的投缘感。他们对拿破仑、威灵顿与布吕歇尔18逐一加以评点之后,又大谈打猎,谈打麋鹿、打野猪、打岩羊等。终于,夜深了,最后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得精光,上校才握手告别了中尉,祝他晚安,还说他们的友谊虽开始得如此可笑,但希望能继续发展下去。说罢二人分手,各自回舱就寝。

第三章

夜景迷人,月色抚波,轮船在微风中缓缓前行。莉狄娅小姐全无睡意,海上明月,当此胜境,稍有诗情画意,亦不免怦然心动,只因同船的有一俗客,英国少女才难以滋生稍许雅兴。等到她断定那年轻的中尉已经像毫无情怀的粗人呼呼大睡之后,便起身披衣,唤醒女仆,走上甲板。甲板上空无别人,只有一个把舵的水手在用科西嘉方言吟唱一种哀歌,那歌子曲调粗犷,很少变化。在此宁静的夜里,这怪怪的音乐倒也自有其魅力。可惜的是,水手的唱词莉狄娅小姐不能全都听懂。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唱段中,有一首激昂慷慨的诗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只可惜唱到最为壮烈之处,忽然夹杂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土语。不过,她听懂了那首诗是讲一个凶杀复仇的故事。对凶手的诅咒,对死者的赞颂,对复仇的决心,全都混杂在诗里,有一些歌词她记下来了,这里,我且试着译述如下:

大炮当前,刺刀直面——他仍然面不改颜——在沙场上镇定自若——像夏日的天空宁静而炽烈。——他是凌空的飞隼,与猛禽鹭鹰共属同类——待友他甘甜如蜜,对敌他狂如怒涛。——他比太阳更雄伟崇高,他比月亮更温柔亲切。

——法兰西的敌人从来都伤不了他分毫——他家乡的恶棍却背后将他击倒——就像维托罗杀害了桑皮埃洛19。——恶棍们从来不正面看他,完全无视他精神的崇高。

……

——请把我征战沙场所获的军功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红殷殷——我的衬衣更是一片血染的风采。——我的儿子哟,我儿在远方——留给他,我的军服与勋章。——军衣上有两个被枪击的弹孔——对敌人要一弹还一弹,一孔还一孔——复仇还不能仅此罢手。——要挖出那只瞄准我的眼——要剁下那只开枪的手——还要挖出仇人的心脏,那滋生出恶念的源头……

唱到这里,水手突然停住了。“你为什么不唱下去,朋友?”莉狄娅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头,向她示意有人从船舱里出来,那是奥索走上甲板来赏月。“请你把哀歌唱完好吗?”莉狄娅小姐说,“我很喜欢听。”

水手向她俯身低低地说:“我不愿意给人一个‘兰贝科’20。”最后这个词,他用的科西嘉土语。“什么?你说什么?……”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起口哨来。“内维尔小姐,幸会,碰上您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景色。”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这么美的月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您一定同意吧。”“我并不是在赏月,我在专心考察科西嘉语。这位水手正唱着一支苍凉的悲歌,不料唱到重要关头停住了。”

水手低下头,假装在仔细观察罗盘,却故意使劲儿扯了一下莉狄娅小姐的大氅。显而易见,他那支悲歌是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露头的。“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子,保罗·法兰瑟?”奥索问道,“是巴拉塔?还是沃采罗?21小姐听得懂,她很想听你唱完。”“以下的歌词,我全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

接着,他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狄娅小姐漫不经心地听着,也不再追着要那水手仍唱原来的那一首,却打定主意稍后非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佛罗伦萨人,对科西嘉方言懂得并不比自己的主子更多,但她好奇心重,也想弄个明白。女主人还没有来得及用臂肘碰碰她示意,她就心直嘴快脱口而出,问道:“中尉先生,给人一个‘兰贝科’,是什么意思?”“‘兰贝科’嘛!”奥索答道,“那是对科西嘉人最大的侮辱,谴责一个人有仇不报。谁跟您讲起‘兰贝科’的?”“昨天,在马赛,”莉狄娅小姐连忙打岔说,“船主先生提到过这个词。”“当时他说的是谁?”奥索急促地追问。“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从前的故事……是什么年代的?……对啦,是瓦尼娜·德·奥纳诺22那个时代。”“我想,小姐,瓦尼娜之死,一定使您不怎么喜欢我们的那位民族英雄,了不起的硬汉桑皮埃罗吧?”“您觉得他那种杀妻行为很英雄吗?”“当时的风俗很野蛮,他那种行为情有可原,再说,桑皮埃罗正在跟热那亚人拼杀得你死我活,如果他不严惩那个企图与敌人打交道的老婆,他的同胞又怎么能信任他呢?”“瓦尼娜没有得到丈夫的允许就私自去谈判,桑皮埃罗扭断她的脖子是应该的。”水手也帮腔说。“但是,”莉狄娅小姐辩护说,“她是为了去救丈夫呀,正是出于对自己丈夫的爱,她才去向热那亚人求情的。”“替自己的丈夫去求情,便是对丈夫的侮辱!”奥索中尉厉声嚷道。“丈夫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内维尔小姐便紧逼一句,“简直就是一个恶魔!”“您要知道,是妻子自己要求恩典一样要求死在丈夫的手里。小姐,您是不是把奥塞罗23也视为一个恶魔?”“那完全是两码事!奥塞罗是出于嫉妒;而桑皮埃罗只不过是因为虚荣心。”“嫉妒不就是一种虚荣心吗?是爱情上的虚荣心,您大概是因为这种特定的动机而原谅这种虚荣心吧?”

莉狄娅小姐以尊严的神情瞄了中尉一眼,转身去问水手船何时可以到岸。“如果风向不变,后天可以到。”水手答道。“我真想马上就看到阿雅克修,这条船坐得叫人烦死了。”

她站起身来,挽着女仆的胳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索呆立在舵旁,不知如何是好,是陪她去散步?还是知趣识相,就此结束这场令英国小姐大为不悦的谈话?“我的圣母啊,这姑娘多美呀!”水手叹道,“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都像她一样,即使我被咬死,我也不会抱怨!”

莉狄娅小姐也许听见了水手这番对她五体投地的傻话,看来颇感不悦,因为她几乎立即就回舱去了。不一会儿,奥索也去睡了。他刚一离开,莉狄娅小姐的女仆便返回甲板上,把水手彻底盘问了一通,然后就回舱对女主人作了以下这番汇报:

两年前,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被人谋杀。刚才水手因为奥索的来到而停唱的那支挽歌便是暗杀事件之后流行起来的。水手认为此次奥索回乡是要“报杀父之仇”——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断言,过不了多久,彼埃特拉纳拉村便会有“鲜肉”上市,把当地的这个词翻译出来,就是说,奥索大爷将会把谋杀他父亲的那两三个嫌犯统统杀掉。事实上,这几个人也罪有应得,他们曾一度被司法当局通缉,仅仅因为他们买通了法官、律师、省长与警察,才得以逍遥法外。“科西嘉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水手接着说,“我不相信皇家法院的官员能顶什么用,我只相信有支好枪就能摆平一切。如果一个人有了仇家,他就只能在三S24之中作出选择。”

这些甚有意思的讯息,大大改变了莉狄娅小姐对德拉·雷比亚中尉的看法与心态。从这时开始,他成了那位充满浪漫遐想的英国姑娘心目里的英雄偶像。他那种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气,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语调,本来使她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倒成了他难能可贵的优点,因为这表明此人内心坚毅刚强,外表不露声色,他人是难以看出其内心感情的。她觉得,奥索颇有菲埃斯克25族人之风,放浪形骸而胸怀大志。虽然杀几个坏蛋与解救国家无法相比,但报仇雪耻干得漂亮亦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女人爱的是英雄而不是政治人物。经过了这样的心路历程后,内维尔小姐才发现年轻的中尉原来眼睛大大的,牙齿整齐洁白,身材挺拔,举止甚有教养,且不失上流社会的风度。在第二天,她便好几次去主动和他聊天,并觉得他讲得很有意思。她还询问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事,中尉有问必答。他从小就离开了科西嘉,起先是去念中学,后来入了军校,但故乡在他心目里始终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一谈起故乡的群山与林莽以及居民的奇风异俗,他便兴高采烈。可以理解,他在叙述中不止一次提到了复仇这个字眼,因为只要谈到科西嘉人,便不可能不对他们这种尽人皆知的习俗不加评论,不置可否。大体上说来,奥索对自己同胞这种冤冤相报、恶性循环的仇杀,是持谴责态度的,这使莉狄娅小姐颇感奇怪。在奥索看来,农民之间这种打打杀杀倒是可以谅解的,说家族仇杀其实就是穷人之间的一种决斗。

他是这样说的:“的的确确,互相暗杀之前必须先按规矩向对方提出挑战,‘当心你的小命,我盯上啦’,设套暗算之前,双方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地警告对手。”接着奥索又说:“在我们家乡,仇杀暗算的凶案层出不穷,比哪儿都多,但没有一桩是出自卑鄙的动机。的确,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的杀人犯,但他们绝没有一个是贼。”

当他提到复仇与谋杀之类的字眼时,莉狄娅小姐总是关注地盯着他,但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流露出任何激动的痕迹。既然她已经认准中尉有不动声色之定力,他人自是看不透他的内心状态的,当然,只有她的这双慧眼除外,因此,她深信不疑,等不了多久,他父亲雷比亚上校的在天之灵,就可以得到大仇已报的慰藉。

船行快速,科西嘉海岸已然在望。虽然莉狄娅小姐对岸上的地点完全陌生,船主仍然向她一一指点介绍,使她觉得知其名亦不失为一种乐趣。观风景而不知其名是最败兴不过的事了。有时,英国上校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岛民,身穿棕色长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狄娅小姐看来,这种山民不是强盗便是去为父报仇的儿子。但奥索却断言,那只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在出门办事而已,身上背着枪并非要大开杀戒,而只是抖抖威风,追求时髦,如同一个花花公子出门必带一根漂亮的手杖。以武器而论,虽然长枪不及匕首那么雅致而富有诗意,但在莉狄娅小姐看来,对男人而言,枪要比手杖更为风雅。她还记得拜伦爵士笔下的英雄都死于子弹,而非古色古香的匕首。

海上共行三日,船终于到达了桑吉奈尔群岛26,眼前,阿雅克修湾壮丽的全景历历在目。有人将它与那不勒斯湾相比,实为有理。当双桅船缓缓驶入港口时,正有一处丛林着火,烟雾笼罩了季拉托峰27,令人不禁联想起维苏威火山28,更增阿雅克修湾酷似那不勒斯湾之感。但如果要两者完全相像,就还要有一支阿提拉29的大军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圈就行了,因为阿雅克修的周围一片荒凉,渺无人迹。在那不勒斯,从卡斯特拉玛尔直到米塞纳角,到处是工厂林立,好不壮观,而阿雅克修湾的周围,只见黑压压的丛林,其背后则是一片光山秃岭。既无一座别墅,也无一所民房。城市周围的高冈上,有若干稀疏的白色建筑点缀于绿丛之中,那都是亡人的灵堂与家族墓地,景色虽美,但呈现出来一股肃杀凄凉之气。

城市的外观,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季节,更增添了郊区的荒凉感。大街小巷,冷冷清清,空旷寂寥,只见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而且老是那几个。除了寥寥几个进城购物的农妇外,不见任何其他妇女。这里,可不像意大利其他城市那样欢声笑语处处可闻。偶尔,在街道的树荫底下,有十几个武装的乡民在赌纸牌或围观。他们既不叫喊,也不争吵。赌得紧张的时候,便响起手枪声,那通常是威吓的前奏。科西嘉人天生沉默寡言,沉稳肃穆。傍晚,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在林荫大道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地人。岛上的居民则总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像老鹰蹲在自己的巢边一样,时刻防备着敌人。

第四章

父女一行在科西嘉登岸两天之后,去拿破仑出生的旧居参观了一趟,莉狄娅小姐用半正派半不正派的手段,从旧居墙上的壁纸上弄了一点样品,过程一完,莉狄娅小姐的新鲜感顿失,而感到郁闷起来。但凡外人来到一个国家,如果因与当地居民习俗不同格格不入,而陷入隔离状态的话,大抵会有此种感受。这位英国小姐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要来此地,但现在刚一到达就告别离开,势必有损她不畏险阻的旅行家之名声,只好耐下性子,但求消磨时光,打发日子。她下定决心之后,便端出画笔与颜料,勾画了一幅海湾风景图与一个卖甜瓜老乡的肖像。这个农民皮肤黝黑,很像大陆上的菜农,但蓄着一把白胡须,神情活像凶神恶煞。这一切还不够她消遣过瘾,便决心去捉弄捉弄那位班长的后人。这事不难,因为奥索并不急于回自己的村落,看来颇为乐意在阿雅克修滞留几天,虽然他在此地并无需要拜访的亲戚朋友。此外,莉狄娅小姐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崇高的任务,就是要感化这头狗熊般的汉子,使他放弃回乡复仇的计划。自从她特别关注他以后,便深感让这么个年轻人去铤而走险、白白送命,实在太可惜了,而对她来说,能够使得一个科西嘉汉子回心转意,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在当地,这几位旅客是这么度过一天的:早上,上校与奥索同去打猎,莉狄娅小姐作了幅画,给女友写了写信,仅为了在信上能署上“由阿雅克修寄出”的字样。六点钟左右,男士满载猎物而归;接着,大家聚在一起用晚餐,餐后,莉狄娅小姐唱歌,上校打瞌睡,一对青年男女倾谈到深夜。

不知道办护照有个什么手续,使得内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省长大人。此位省长与其他大多数同僚一样,也闲得发慌,百无聊赖,一听有位英国上流社会的富人来访,还带着自己漂亮的女儿,不禁喜出望外,当即殷勤接待,一口答应了访者的要求;不仅如此,几天后他即回访上校。那天,上校刚吃完饭,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蒙眬欲睡。他的千金小姐则在一架破钢琴前自弹自唱。傍坐的奥索一边翻看着她的琴谱,一边欣赏她的玉肩与金发。下人通报,省长先生来访,琴声戛然而止,上校赶紧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就向女儿介绍省长,又说:“我不介绍德拉·雷比亚先生了,您大概认识他吧?”“先生是雷比亚上校的公子吧?”省长略带窘态地问。“是的,先生。”奥索答道。“我曾有幸认识令尊。”

老一套的应酬话很快就讲完了。上校不由自主地频频直打哈欠;奥索是个自由主义分子,不愿意跟官方的走卒打交道;只有莉狄娅小姐独自与来客应对。而省长也不愿意使交谈冷寂下来,显然是很想和一位认识全欧社会名流的女士谈论谈论巴黎与上流社会。他在交谈之中,不时以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奥索。“您是在大陆认识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吗?”他探问莉狄娅小姐。

莉狄娅小姐略显尴尬地回答说,是在这条来科西嘉的船上认识的。“这个年轻人很有教养。”省长低声说,接着把嗓音压得更低问,“他向您谈起过他这次回科西嘉有什么意图吗?”

莉狄娅小姐正色答道:“我从没有向他打听过,您可以直接问他。”

省长沉默不语了。但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奥索在用英语和上校交谈,便问:“先生,您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大概已经把科西嘉忘掉了……也忘了当地的习俗。”“您说得对,我离开科西嘉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您一直在军队里服役?”“我现在已经退伍了,先生。”“您在法国军队里待了这么久,先生,我深信您一定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法国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对科西嘉人而言,提醒他们乃从属于法国,这绝非恭维敬重之语。他们一心想要自立门户,独立成族。他们的特立独行的确表现出了这一点,由此,旁人也就视之为另类而予以默认了。当下,奥索气往上冲,颇为不快,顶了省长一句:“阁下,您难道以为,一个科西嘉人非得在法国军队里吃过粮,才能成为体面人吗?”“当然不是,”省长赶紧辩白,“我绝没有这种偏见。我只是说,科西嘉当地有某些习俗,是我等为官当差者所不乐于看见的。”

他故意着重习俗二字,脸上摆出十分严肃的表情。不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并要莉狄娅小姐改日务必赏光来省长府会会他的夫人。

他走了后,莉狄娅小姐说:“我真不虚此行,要知道省长为何等人物,非来科西嘉不可。我觉得这个省长倒是蛮和气的。”“我嘛,”奥索说,“我可不敢这么说,此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我觉得他很古怪。”

上校此时已快进入梦乡。莉狄娅小姐朝父亲那边瞅了一眼,低声对奥索说:“我可不觉得如您所说他是在故弄玄虚,他的言下之意我是听出来了。”“内维尔小姐,您固然耳朵灵敏,不过,如果您在他刚才那番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那肯定是您自己加进去的。”“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引用的这句话,我记得是马斯卡里侯爵30说的……可是,要不要我向您证实一下我颇能料事如神?我有那么一点法力,只要见过某个人两次,我就能洞悉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的上帝呀!您可把我吓坏了。如果您能看透我的心事,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苦恼……”“德拉·雷比亚先生,”莉狄娅小姐脸色羞红,继续说,“我们相识不过几天。但是,在海上,在蛮荒之地——希望您原谅我这么说——在蛮荒之地,大家比在交际场中容易互相熟悉……所以,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提及您的私事,请您不要感到诧异,这种私事本来是外人不应该多嘴的。”“啊,内维尔小姐,别说什么外人不外人,我更喜欢你把我当朋友。”“那好!先生,我必须声明,我并非有意打听您的秘密,但我偶然得知了一星半点,其中有的事情使我深感悲痛。先生,我知道您的家庭曾惨遭不幸。我也多次听说贵同乡有仇必报的习性以及他们的种种报复方式……省长刚才含沙影射的不就是这回事吗?”“莉狄娅小姐是否以为我……”奥索脸色煞白得像死人。“我不会那么以为,”莉狄娅小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您是一个谦谦君子。您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在您的家乡,现在只有粗野平民才搞‘仇杀’……您把它戏称为一种决斗方式……”“您认为我有朝一日会变成杀人犯吗?”“奥索先生,既然我已经和您谈起了这件事,您就该明白我对您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我之所以和您谈这件事,”她说着垂下了眼睛,然后又继续道,“那是因为我很清楚,您一旦回到家乡,很可能就会被野蛮的成见所包围,到那时,我希望您知道有一个人是信赖您的,深信您一定有勇气顶住这些成见——好吧,”她边说边站了起来,“咱们别谈这些烦心事了,谈起来我就头疼,再说,天色也不早啦。您不会见怪吧?按我们英国人的习惯,道声晚安吧。”说着,她把手伸给奥索作别。

奥索严肃而感动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小姐,”他说道,“您知道,有时候,我内心里又复燃起家乡的报仇心理,有时,当我想起我那悲惨的父亲……种种可怕的念头便又萌生了出来。现在全亏了您,我才得以解脱。谢谢,谢谢!”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莉狄娅小姐将一把茶匙弄掉在地上,响声把上校惊醒了。“德拉·雷比亚,明早五点出发去打猎,可要准时啊!”“一定准时,上校。”

第五章

第二天,在上校与伙伴打猎归来之前不久,莉狄娅小姐也从海边散步往回走,正与女仆回到旅馆时,忽见一全身黑素衣装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矮小精壮的马进了城来。那女子后面紧随着一个农民模样的跟班,也骑着马,身穿一件臂肘处已磨破的棕色上衣,背上斜挎着一个葫芦,腰间掖着一把手枪,手里还握着一支长枪,木柄枪托则插在鞍架上的一个皮袋里,总之,此人的穿扮活像舞台剧中的强盗,正是科西嘉岛上老乡出门赶路常有的那种装束。那女子姿容艳丽,当即引起了内维尔小姐的注意。她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肌肤白皙,双眸澄蓝,红唇艳如玫瑰,皓齿像上了釉的细瓷。其面部表情既高傲又不安,且忧伤外露。她头披黑色面纱,此品名为“美纱罗”31,由热那亚传入科西嘉岛,妇女披戴最为相宜。她一头栗色秀发,扎成长辫盘在头上,如一袭头巾。她衣着洁净,装束极其简朴。

内维尔小姐有充足的时间端详这位戴美纱罗的女子,因为她在街上停了下来向行人打听什么,而从其眼睛的表情来看,所打听的事情似乎关系甚为重大。得到回答后,她便扬鞭策马,飞奔而去,一直到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与奥索下榻的旅舍前才停下。向店主询问了几句后,她翻身下马,往大门旁的石凳上一坐,她的跟班即把她的坐骑牵到马厩里去了。穿着巴黎时装的莉狄娅小姐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刻钟以后,莉狄娅在自己房间里推窗外望。见那戴美纱罗的女子仍然坐在原地未动,连姿势也没有变。过了不久,上校与奥索打猎归来。店主对那位身穿丧服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年轻的德拉·雷比亚,那女子脸一红,霍地站起来,迎前几步,又骤然停下,像发愣似的站着不动。奥索离她很近,好奇地打量着她。“您是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吗?”她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是高龙芭。”“高龙芭!”奥索惊叫起来。

他立刻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吻着。上校与他的女儿不胜惊讶,因为,在英国,从没有人在街上当众拥抱。“哥哥,”高龙芭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原谅。我是听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能见到您,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吻了吻她,然后转身对上校说:“这是我妹妹,如果她不自报姓名,我真认不出是她。高龙芭,这位是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请原谅,我今天不能与您共进晚餐了……我妹妹……”“哎,我亲爱的先生,你们还想上哪儿另开一席呀?您知道,这该死的旅馆只备一桌饭,而且是专为我们做的。请这位小姐凑合着跟我们一道吃,也让小女高兴高兴。”

高龙芭瞄了哥哥一眼,他没有多作推辞,于是,大家一道进了旅店最宽敞的一间房,那是给上校一人作客厅兼餐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了内维尔小姐,她向英国小姐深深施了一礼,但一言未发。看得出来,她很是慌张失措,也许是因为她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上流社会人士相处。但是,在举止上,她却并不土里土气。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弥补了她的生硬、不自然。而内维尔小姐反倒喜欢她这一点。自从上校一行人一入住,这家旅馆就没有空房间了。内维尔小姐居然愿意屈尊降格,或者是出于好奇,特邀请德拉·雷比亚小姐在自己房里另搭一张床,两人同住一室。

高龙芭结结巴巴地道了几声谢,便急忙跟随内维尔小姐的女仆梳洗去了,她一路上驱骑顶晒,风尘仆仆,自当收拾清洗一番。

她回到客厅之时,见上校与奥索出猎归来放在角落里的猎枪,便停下脚步,说:“真是好枪,哥哥,是您的吗?”“不是,是上校的英国枪,不仅美观好看,而且打得很准。”“我真希望哥哥也有这样一支好枪。”高龙芭说道。“这三支枪中,当然有一支是属于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嚷道,“他的枪法实在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枪,全都命中!”

上校执意要赠予一支,奥索则辞谢坚拒,两人之间好一番互推互让,终于奥索难却上校的盛情,答应接受,这使得高龙芭大为高兴,喜形于色。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哥哥拒收时,她板着脸,现在却满脸都充满了孩子般的欢乐。“好朋友,挑一支吧。”上校说。

奥索仍然不好意思挑。“那么,请你令妹为你挑吧。”

高龙芭不用对方再敦请一遍,便挑了一支装饰得最小的,但是曼顿名牌的大口径精品。她说:“这一支射程肯定很远。”

她的哥哥显得不好意思,连连道谢,恰好饭菜及时端上,才使他趁入座就餐而摆脱了窘态。高龙芭起先不肯入席,哥哥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作了让步,并且在吃饭以前,以虔诚天主教教徒的方式,先划了个十字,莉狄娅小姐看着她这一番作态看得入迷,心想:“妙哉,这才叫古朴民俗呢。”

于是,她打算对这位代表着科西嘉古老民风的妙龄女郎,多作一番有趣的观察。奥索显然有点不大自在,唯恐自己妹妹的言谈举止有些土气。但妹妹老关注着哥哥,一举一动都学他的样,有时则又定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哀伤表情;而当奥索的目光与妹妹的偶尔相遇时,他总是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似乎有意避开他妹妹无言地向他提出的某个问题,那个问题正是他们两兄妹都心知肚明的。席上,大家都用法语交谈,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实在不够用,高龙芭听得懂法语,而且不得不和主人应酬的那几句话,说起来也还算过得去。

晚饭后,上校发现两兄妹之间有那么一点拘谨,便以他一贯的坦率问奥索是否需要同高龙芭单独说说话,如若需要,他可以和女儿避到隔壁房间去,但奥索连忙谢绝了,说他们兄妹到了彼埃特拉纳拉会有充足的时间拉家常,彼埃特拉纳拉就是他将要定居的村子。

于是,上校就往沙发上他惯常的位置上落座,内维尔小姐为了想方设法让美丽的高龙芭开口说话,试着换了好几个话题,终未能如愿,只好请奥索朗诵一首但丁的诗,因为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法朗塞斯卡·达·里米妮的爱情故事32。他朗诵起来,把那些三行一韵的优美诗句,那些描写两个青年男女共阅言情小说是如何堕入危险关系的诗句,朗诵得抑扬顿挫。他诵读的时候,高龙芭靠近桌子,把原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一双秀眼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俊脸一会儿泛红,一会儿发白,身躯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意大利人的气质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着有老学究来指点诗歌之美,他们自然就会感受体味。

诗歌朗诵完毕,高龙芭叫嚷了起来:“这诗真美!哥哥,是谁写的?”

奥索对此提问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莉狄娅小姐笑了笑,答道是好几个世纪前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回到彼埃特拉纳拉,我要教你读读但丁的作品。”奥索说。“我的天呀,这诗真美!”高龙芭连连称赞道,接着,她把记住了的三四节背诵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来越激动,竟高声朗诵起来,比他哥哥刚才朗诵得更加有声有色。

莉狄娅小姐对此十分惊讶,说:“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您将来自己第一次读但丁的作品时一定很陶醉,我真羡慕您!”“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么了不起的魅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念《天主经》的乡村姑娘也感动了……噢不,怎么我搞错了,高龙芭其实也要算是个内行。她从小就喜欢写诗,先父曾经在他的家信里告诉我,她在彼埃特拉纳拉村与方圆八公里的范围里,是最有才华的丧歌女。”

高龙芭带着央求的神情看了她哥哥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过,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作歌,便很想当面饱饱耳福,因此,恳求高龙芭一展歌才。奥索十分懊悔自己刚才说起了妹妹写诗的本领,只好解释说,科西嘉的哭丧歌单调乏味,朗诵过但丁的作品以后再来吟科西嘉的诗,那简直就是丢他本方本地的脸。但是,不管他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反倒激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终于,奥索只好对妹妹说:“那么,你就即兴诌几句吧,但可要短一些。”

高龙芭叹了口气,对桌上的台布凝视了一分钟,又抬头看了看房间,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就像有些鸟儿看不见旁人就以为旁人也看不见自己一样,大大放心地用颤悠悠的声音唱了起来,其实就是一种朗诵,以下就是她诵唱的内容:

少女与班尾林鸽

群山背后有一个深谷——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个小时;——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野草蔓延,窗户紧闭——屋顶上也没有炊烟。——但太阳照临的时候,正当每天正午——一扇窗户打开,坐在窗口纺纱的是一个孤女——她一边歌唱,一边纺织——唱的是一首悲伤的歌子;——歌声却无人回应。——春天来临的一天——一只班尾林鸽飞来,停栖于附近的一棵树上——它听见了少女的悲歌——它说,姑娘啊,不要以为世上只有你在悲痛;——我的伴侣也被凶残的老鹰抓走遭难。——姑娘答道,鸽子啊,请你帮我认准那只抢你伴侣的凶鹰——即使它飞入了云端——我也能把它击落。——可是我呀,我可怜的姑娘——我还有一个兄长在远方,谁能使他回到我身旁!——请告诉我,你的哥哥现在何方——我展翅就能飞到他的身旁。“好一只有教养的鸽子!”奥索一面高声嚷着,一边拥抱自己的妹妹,他真实的激动与他那假装出的开玩笑的声调颇为不相称。“您唱的歌实在很有魅力。”莉狄娅小姐说,“希望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还要叫人配上音乐。”

好心的上校虽然一点也没有听懂高龙芭歌唱的内容,也跟着附和自己女儿连声叫好,还问上一句:“小姐,您说的那种鸽子,是否就是咱们今天吃的那种烤鸽?”

内维尔小姐拿出自己的纪念册,看着那位即兴女歌手书写诗歌的方式特别节省纸张篇幅,不禁大为诧异,她不是把诗句写成一句一行,而是前后连成一片,直抵纸张的尽头,完全不顾写诗的格式,即所谓的“行短,长短不一,两边各留天地”。高龙芭小姐在单词拼写上的别出心裁,也颇不规范,对此,内维尔小姐好几次不禁失笑,奥索作为哥哥则倍感难堪,无地自容。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告退回房。莉狄娅小姐卸下项链、耳环与手镯的当儿,发现高龙芭从衣裙下取出一件东西,长长的像鲸鱼骨做的裙撑,但形状却又不同。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悄悄地把它往桌子上她那块美纱罗下面一塞,然后跪下来虔诚地祈祷,两分钟后,才上床躺下。莉狄娅小姐生性好奇,而且像所有的英国妇女一样,卸装脱衣的动作慢慢吞吞的。她走近桌子,假装在找一只别针,掀起了那块美纱罗,但见一把相当长的匕首赫然在目,它镶着螺钿与白银,做工精巧,即使对武器收藏家而言,也堪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兵器。“姑娘家在紧身衣下面携带这么个小玩意,这是本地的习俗吗?”内维尔小姐笑着问道。“不得已呀,”高龙芭叹口气说,“坏人实在太多了。”“您真敢给人来这么一刀?”

说着,内维尔小姐手持匕首,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从上往下用力一戳。“当然有,在危急的情况下,”高龙芭用温柔得像音乐般的声音说,“为了自卫或者为了保护朋友……但是您不能用这个姿势持匕首,否则对方一退,您反倒会伤着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持刀,从下往上一刺,据说这么做才能致对方死命,唉,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才叫有福气哩!”

她叹了口气,倒在枕头上,闭上双眼。她那张脸,显得那么漂亮、高贵而纯洁,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想当年,菲狄亚斯33雕塑智慧女神弥涅耳瓦34的时候,如果看见这张脸,就绝不会另找模特儿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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