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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2 00:0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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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罗曼·罗兰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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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托夫

约翰-克里斯托夫试读:

第一卷 黎明

第一部 深信不疑

江流滚滚,声震屋后。从天亮的时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蒙蒙的雾气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顺着玻璃的裂缝往下流。昏黄的天暗下来了。房子里又闷又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动来动去。母亲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让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点着了灯,免得孩子怕暗。灯光照亮了约翰•米歇尔通红的老脸,又粗又硬的白胡子。他走到摇篮旁边。路易莎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过来。她的淡黄头发几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绵羊般温顺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没有血色,并且老合不拢,即使微微一笑,也显得畏畏缩缩;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孩子——她的眼睛很蓝,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却深藏着无限的脉脉温情。

孩子醒过来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东溜西转。多么可怕!一团漆黑,突然而来的耀眼灯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错觉,周围的熙熙攘攘、压得他透不出气的黑夜,高深莫测的阴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一般,蹦出了尖锐的感觉、痛苦、梦幻……他没有气力叫喊;恐惧把他钉在摇篮里,一动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喉咙里直喘气。“老天爷!他长得多难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

他把灯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骂的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约翰•米歇尔瞟了她一眼,笑了。“你总不会要我说他长得好看吧?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得了,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这副长相。”

灯光和老爷爷的眼光把孩子吓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他又哭了起来。路易莎伸出手臂对爷爷说:“让我抱抱。”

爷爷照例先发一通议论:“孩子一哭,可不应该迁就。叫就让他叫去。”

但他还是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唠唠叨叨地说:“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路易莎用发烧的双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却心醉神迷地瞅着他。“哦!我的小宝宝,”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多么难看,你多么难看,我多么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转过身来,走到壁炉旁边;他板着脸拨了拨火;但他一本正经、闷闷不乐的面孔掩盖不住内心的微笑。“好媳妇,”他说,“得了,不要难过,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会变好的。再说,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做个好人,我们也就别无所求了。”

孩子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身体,立刻安静下来。听得见他扑哧扑哧咕噜咕噜地吃奶。约翰•米歇尔在椅子上稍微把头往后一仰,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做个正派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她本来是个女用人,居然嫁了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梅希奥•克拉夫特,使每个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觉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虽然不是有钱人家,但在莱茵河畔的小镇还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父子两人是世代相传的乐师,是科隆到曼海姆这一带音乐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奥是宫廷剧院的提琴手;约翰•米歇尔从前还在大公爵的宫廷音乐会上当过指挥。老爷爷觉得梅希奥的婚事有辱门庭,辜负了他对儿子的莫大期望,原来他自己没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不料儿子一时冲动,却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发雷霆,把铺天盖地的咒骂都泼在梅希奥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个好人,等到了解媳妇之后,就又原谅了她;甚至自以为对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过他的感情一发作,却老叫人下不了台。

天完全黑了下来。老约翰•米歇尔正坐在壁炉前想着过去和现在不称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父亲,时间已经晚了,”年轻的媳妇亲切地说,“你该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还不近呢。”“我要等梅希奥。”老爷爷答道。“不,我求你了,我看还是不等的好。”“为什么?”

老爷爷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着说了:“你说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唉!我怕是怕,但你在这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会生气,那何苦呢?我求你还是回去吧!”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也好,那我走了。”

在床上,在母亲身边,孩子又乱动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小生命的内部向外迸发了。他使劲顶住。他扭着身子,捏着拳头,皱着眉毛。于是他难过地哭了起来。母亲温柔地用手抚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在哭;觉得痛苦总是在他身边,在他体内。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漫无边际。

母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用小孩的话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人家会以为这一堆既无意识、又没成形的可怜巴巴的肉体,已经预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因此,无论怎样他也静不下来。

时光的洪流慢慢地滚滚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涨落。一周,一月,旧的才去,新的又来……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长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见光和暗的循环交替,只听得见摇篮中浑浑噩噩的小生命在睡梦中呼吸的均匀节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带来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欢乐的,来得这样及时,似乎是他的需要带来了白天和黑夜。

岁月流过去了……回忆的岛屿开始在生命的长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小岛,一些昙花一现、浮出水面的岩礁。周围,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铺着波平浪静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阳光染成金色的新岛。

从灵魂的深渊里,浮现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惊奇。漫无边际的日子周而复始,节奏单调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开始手牵着手,前后衔接起来了;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愁眉苦脸。但时光的连环图画经常中断,而回忆却能超岁月,把往事连成一片……

江流滚滚……钟声当当……只要他有记忆——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现在是什么时刻——他一回忆,总会听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亲切的江声、钟声……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线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静中,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所不在地统治着万物。有时,江声抚摩得万物入睡,连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声中,几乎昏昏欲睡了。有时,江中怒涛澎湃,好像一头要咬人的疯狗。等咆哮一停,那时又是无限温柔的潺潺水声,像银铃般嘹亮,像铜钟般清脆,像儿童的欢笑,像轻歌曼舞的音乐。伟大的母亲的声音,是永远不会入睡的!

钟又响了……天破晓了!钟声互相呼应,如怨如诉,友好平静。每天早晨醒来在床上看到的一切,是他费了吃奶的气力才开始认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东西。每天,他都要去发现他的新大陆。这些面孔、手势、动作、响声,永远在他周围旋来转去……他看累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甜蜜的酣睡会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随时随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亲的膝头,或是在他喜欢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

这些最初的日子在他头脑里闹哄哄的,好像一块大风吹动、云影掠过的麦田。

阴影消失,太阳升起。克里斯托夫又开始在白天的迷宫中找到了路。

早晨……父母还在睡觉。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乐趣无穷。有时,他高声笑了起来。孩子的憨笑听得叫人开心。母亲伸出上半身来问他:“你怎么啦,小淘气?”那时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听,本来不笑也得勉强笑笑呢。于是妈妈装出认真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亲;不过,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俩悄悄说着话……忽然听到父亲生气的抱怨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妈妈赶快转过身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钻进他的小被窝,不敢出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不了多久,缩进了被窝的小脸又伸了出来。屋顶上,定风针转得吱吱响。屋檐在滴水。早祷钟响了。东风一吹,河对岸村子里的钟声还会遥相呼应。麻雀成群,在长满了常春藤的墙头上唧唧喳喳叫,叫得人心烦,就像一伙孩子在闹着玩一样。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叫。孩子仿佛听到了摇篮曲,摇着摇着,他也轻轻哼了起来。不料他哼的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响,最后气得他的父亲骂道:“这只小驴驹子老是不肯安静!等我来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钻进被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吓怕了,但叫他做“小驴驹子”,又使他要扑哧笑出来。他就在被窝里学驴子叫。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了。他做了什么错事呢?只不过是想笑、想动而已!但偏偏不许他动。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有只猫,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溜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踢踢踏踏地在砖地上走,他想下楼去看一看;但房门是关着的。他要开门,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来;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顿打。他总是挨打的……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扳住双脚。他刚刚决定了把草地毯当条船,把方砖地当条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会淹死。别人不理会他那一套,随便在砖地上走来走去,他觉得很奇怪,并且有点恼火。他拉住母亲的裙角说:“你看,这里是水。应该从桥上走。”——他说的桥是指两排红色方砖之间的一道沟。——母亲没有理他,还在砖地上走。他生气了,就像一个剧作家在作品演出时看见观众谈天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忘了。砖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脚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上,哼着自己编的调子,一面流着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带劲的。他出神地瞧着砖地上的一条裂缝。方砖裂得像个鬼脸。有个看不清的小洞也变大了,变得像个山谷;周围的泥土却成了山。一条百足虫爬过来,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听不见了。

没有人管他,他也用不着别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砖上的洞穴和奇禽怪兽,有没有都不要紧。他自己的身体就够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几个钟头瞧着指甲,发出笑声。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见过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谈话,跳舞,打架。——身上还有别的呢!……他继续察看属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惊奇的东西啊!有些东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记了一切。

有时,他冷不防给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父亲拉起小提琴来,高音划破夜空,如怨如诉。但最大的幸福是妈妈来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话,低声唱一支没有意义的老歌曲。父亲说这是傻瓜才听的音乐;但克里斯托夫却听不厌。他连大气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脉脉的温情中;他把小胳臂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住她。母亲笑着对他说:“你扼得我透不过气来了!”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一切东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着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现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们那样做个英雄!……是的,要做英雄!……啊!活着多么好啊!……

这个小家伙全身洋溢着力量,欢乐,骄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一直在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转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条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飞舞。奔放的热情永远不会疲倦,吸收一切营养。如狂如痴的梦幻,泡沫四溅的喷泉,无穷希望的宝库,欢笑,歌舞,没完没了的陶醉。生命还没站稳脚跟,随时可以溜掉;他在无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没有一点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会使他懂事的。

第二部 约翰•米歇尔

克拉夫特家原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歇尔那时少年气盛,好斗成性,一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结果出了乱子,只好离乡背井。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他来到亲王管辖的这个小城,看到红瓦尖顶的房屋,浓荫蔽日的花园,星罗棋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坡上,俯视着浅绿的莱茵河水,就住下来了。他是乐师中的佼佼者,来到这个音乐之乡,自然很快就得到了赏识。他在这里扎下了根,四十年前,和亲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结了婚并且接了他岳父的班。克拉拉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德国姑娘,一生只有两种爱好,就是烹调和音乐。她对丈夫像对父亲一样崇拜。约翰•米歇尔对他的妻子也是同样赞美。他们相亲相爱,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克拉拉死了;约翰•米歇尔难过得痛哭流泪;五个月后,他又娶了二十岁的奥蒂丽•苏兹,她是个两颊绯红,身体结实,满面笑容的姑娘。奥蒂丽的人品和克拉拉不相上下,约翰•米歇尔对她的爱也一如既往。结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又给他生了七个孩子。总共生了十一个,只有一个活下来。他虽然很爱孩子,但他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给他的打击,却没有改变他快活好强的脾气。最沉痛的打击还是奥蒂丽之死,离现在三年了,到了那一把年纪,他已经不容易再建立新家庭,再过上新生活了。不过心情紊乱了一阵之后,老约翰•米歇尔又恢复了精神上的平衡,看来灾难也对他无能为力了。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但他更加看重健康。他天生的气质不喜欢忧愁,需要像佛兰德人那样快活热闹,笑起来漫无节制,憨得像个孩子。在他指挥之下,王府乐队在莱茵河地区已经小有名声,约翰•米歇尔像运动员一般的身躯,动不动就发作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的了。一天,他又大发雷霆,几乎引起乐队总罢工,于是他只好提出辞职。他本来自以为劳苦功高,料想人家难以照准,甚至会挽留他的;不料事与愿违,而他又放不下架子,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同时责怪人家忘恩负义。

他已经过了七十岁,精力还照样旺盛;他实在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在城里跑上跑下,教音乐课,争论问题,夸夸其谈,多管闲事。他心灵手巧,想方设法来打发日子:他开始修理乐器;出主意,做试验,有时还能补旧如新。他也作曲,拼命要搞出点名堂。他以前写过一部《弥撒祭乐》,一谈起来就引以为荣,说是家族之光。他自欺欺人,说《弥撒祭乐》是了不起的作品;其实,他心里明白,作曲的时候思想多么空虚;他甚至不敢再看原稿,因为一看就会发现:他原以为是独出心裁的乐句,不过是把别人的零星片断生拼硬凑合成的。这可叫他伤心透顶。

约翰•米歇尔只好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梅希奥起初看来也大有前途。他从小对音乐就有天赋。他学习起来毫不费力,很早就成了拉小提琴的高手,长期以来他成了王府音乐会上的红人,几乎成了偶像。他演奏钢琴和其他乐器也很讨人喜欢。老约翰•米歇尔对儿子的成就津津乐道;看见他的演艺高超,不禁大喜若狂。梅希奥想到什么,就能表达什么,没有一点困难,真是得心应手。不幸的是他没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满不在乎。他在灵魂深处只是一个平凡的喜剧演员,关心的是自己声调的抑扬高低,而不是声音表达的内容,他出于虚荣,急于知道他的声音对观众产生了什么效果。

他荒唐地结婚之后(开头是大家认为荒唐,结果他自己也就承认),越来越沉醉于酒中。他放松了演奏,自恃艺高无恐,不久老本就吃光了。后来居上的好手立刻取而代之,又在乐坛走俏。这使他很痛苦;但是失败并没有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反使他更加灰心丧气。他要报仇雪恨,但是只同小酒店里不三不四的伙伴,把对手骂个狗血淋头。靠了老克拉夫特的面子,他在乐队里才保证了小提琴手的位置;但渐渐地城里人都不请他做音乐教师了。如果说这个打击沉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那对他的经济状况,影响就更沉重。几年以来,由于时转运背,他的家庭收入已经大大减少。过了宽裕的日子之后,却要过拮据的生活,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梅希奥只是视而不见;穿着打扮,吃喝玩乐,一个钱也不少花。

正是在家庭情况最困难的时候,小约翰•克里斯托夫才开始懂得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不再是独生子了。梅希奥每年要妻子生一个孩子,却不管将来怎么办。两个孩子夭折了。剩下两个只有三四岁。梅希奥从来不管他们的事。路易莎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就把他们交给克里斯托夫,他现在已经六岁了。

这要他作出牺牲:为了照顾弟弟,他不得不放弃下午到野外去玩的大好时光。两个弟弟老要人抱,一抱就放不下来;克里斯托夫实在抱不动,他们就哭个没完没了。恩斯特会无理取闹,顿足跺脚,气得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路易莎叮嘱过克里斯托夫,不要和他对着干。至于罗多夫,他却像猴子一般淘气,只要克里斯托夫怀里抱着恩斯特,他就乘机在背后调皮捣乱,砸烂玩具,倒翻水杯,弄脏衣服,搞乱碗橱,打破碟子。

等到路易莎回来,虽然没有责怪克里斯托夫,但也没有夸奖他,只是愁眉苦脸地瞧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说:“可怜的孩子,你不太能干。”

克里斯托夫受了委屈,心里很难过。

家里有时日子过得很紧。这种日子越来越多。大家只好节吃省用。克里斯托夫看在眼里。父亲却是视而不见。

唉!克里斯托夫多么恨他的父亲,恨他从来不为他们着想,恨他想也不想就吃掉了他们那一份!他越饿越恨,恨不得要对他说出来;但反过来一想:他还没有挣钱,没有权利这样说。父亲多吃的面包是他自己挣的。他还不能自立,是家庭的负担,还没有发言权。将来再说吧——只要能活到那一天。唉!可别先饿死了!……

他忍饥挨饿,受的痛苦比别的孩子都多。需要狼吞虎咽的空肚子在受煎熬;有时他饿得浑身发抖,头晕脑转,胸口仿佛有个螺旋钻在往下打洞,越往下转,洞就越大。但他不叫饿;他感觉得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所以他就装出没事的样子。路易莎心里很难受,她模模糊糊猜得到:儿子少吃一口,是让别人多吃一口;这个想法才压下去,又会涌上心头。她也不敢寻根问底,要克里斯托夫说出真相;因为说了真话,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也是从小挨饿,成了习惯。既然没法填饱肚子,埋怨有什么用?的确,她自己身子弱,吃得少,哪里猜得到:儿子挨饿的痛苦要大得多啊!她什么也没对他说;有一两回,两个小儿子上街了,梅希奥出去工作了,她要大儿子留下来帮她干活。克里斯托夫拿着毛线团,她在放线。忽然一下,她把毛线丢开,情不由己地把他拉了过来,虽然他已经很重了,还是把他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他。他也拼命箍住她的脖子,两个苦命人互相拥抱,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孩子!”“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不再说话;心灵却沟通了。

克里斯托夫过了相当长时间才看出来:他的父亲经常喝酒。梅希奥喝酒并不是漫无节制的,至少开始并不酗酒。即使醉了,也不会闹酒疯。他父亲的一举一动并不太符合孩子本能不可缺少的正直感,但他还是佩服父亲。一个人自豪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爱心和私心就这样刚柔结合起来,令人心醉神迷。于是克里斯托夫忘记了对父亲的一切怨恨,竭力寻找钦佩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材、结实的胳膊、声音、笑容、快活的样子;听见人家称赞父亲演奏的技巧,或者父亲夸大人家对他的称赞,他也容光焕发,得意扬扬。他相信父亲吹的牛皮,把他看成天才,是祖父讲过的一个英雄人物。

一天晚上,还不到七点钟,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两个弟弟跟着约翰•米歇尔散步去了。路易莎在河边洗衣服。忽然门一打开,梅希奥闯了进来。他没戴帽子,衣衫不整,进门时一跌一撞的,一下倒在桌子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克里斯托夫愣住了,起先还以为父亲在搞什么鬼;但看见他动也不动,就吓怕了。“爸爸!爸爸!”他叫了起来。

梅希奥一直像只母鸡一样,嘴里咕噜咕噜地响。克里斯托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拼命抓住他的胳臂,推呀,摇呀!“爸爸,好爸爸,回答我呀!我求你了!”

梅希奥的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摇来晃去,几乎要倒下了;他的头倒向克里斯托夫的头;瞪着眼睛,嘴里说些前言不搭后语、气嘟嘟的话。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一碰上父亲浑浊无神的眼光,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赶快跑到房间里,在床前跪下,把脸埋在被子里。克里斯托夫塞住耳朵,免得听见,他在发抖。他的心情简直难以表达:真是一片混乱、恐怖、痛苦,仿佛有人死了,而且是他尊敬的亲人。

梅希奥把他拉了过来,抱在膝盖上。他开始揪他的耳朵,用黏黏糊糊、嘟嘟哝哝的声音,教训他一个孩子应该怎样尊敬父亲。而后,他忽然换了个主意,一面胡言乱语,一面把孩子抛上抛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再后,他的思想忽然来了个急转弯,愁眉苦脸地怜悯孩子,怜悯自己;他紧紧抱着孩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吻他;最后,他哼着《深祷》歌给孩子催眠。克里斯托夫不敢挣开父亲的怀抱;他吓得浑身冰凉。他闷死了,闻到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听到醉汉打嗝的声音,感到眼泪和亲吻浸湿了他的脸颊,他觉得又讨厌又害怕。他想喊叫,但嘴里喊不出声音。他仿佛在这种可怕的状态中待了一百年——好不容易总算等到门打开了,路易莎手里提着一篮子衣服,走了进来。她发出了一声叫喊,让篮子掉在地上,朝着克里斯托夫冲过去,谁也想不到她会有那么大的狠劲,她把孩子从梅希奥怀里抢了出来。“啊!该死的酒鬼!”她喊道。

她气得眼睛里发出了火光。

路易莎转过身去不理他,把克里斯托夫抱到隔壁房里,摸他亲他,要他放心。孩子还在发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后又抽抽噎噎哭起来。路易莎给他洗脸,拥抱他,说好话,陪着他哭。他们两个到底心平气和了。她跪下来,要孩子跪在旁边。他们一同祈祷上帝治好父亲的坏习惯,希望梅希奥重新做个好人,恢复从前的老样子。路易莎安顿孩子睡下。他要母亲拉着他的手,坐在床旁边。那一夜,克里斯托夫发烧了,路易莎坐在他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在地上打鼾。

克里斯托夫能吃苦耐劳。他从父亲和祖父两代人继承了强健的体格。家里人都不娇气,不管生病不生病,从来没有人怨天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能改变克拉夫特两代人的习惯。他们不管天气如何都要外出,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不管风吹雨打太阳晒,他们在外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粗心大意,有时争强好胜,还不戴帽子,敞开衣服,一口气走几里路也不叫累,看见路易莎走不动就怜惜她,又瞧她不起。她不说话,不得不走走停停,脸色苍白,两腿浮肿,心跳得打鼓似的。克里斯托夫几乎也要像他们一样瞧不起母亲了:他不懂得人为什么会生病;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割了一刀,或烫了什么地方,是从来不哭的,只是恨伤害了他的东西。父亲和小伙伴对他都很粗暴,街上的野孩子和他打架,把他磨炼得扎扎实实。他不怕打;回家的时候,不止一次给人打得鼻子流血,头上起包。有一天,在一场激烈的混战中,对方把他压在身子底下,野蛮地拿他的脑袋去撞铺路的石块,若不是有人来救,他几乎要窒息死了。但他却认为这不算什么,自己吃过的苦头,还准备叫别人也尝尝滋味。

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夜里,每一个小时似乎都比前一个小时更黑,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划破了阴沉沉的夜空,光辉灿烂,将要照亮他的一生:那就是神圣的音乐……

祖父刚送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一个主顾拜托他处理掉,而他却耐心细致地整旧如新,使钢琴几乎还能派上用场。这件礼物并不太受欢迎。只有小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喜欢这件新的乐器。克里斯托夫老是围着乐器转;只要大人转过身去,他就揭开琴盖按一下琴键,仿佛要把甲虫从绿色的壳里放出来似的。

他最喜欢母亲进城买东西或帮佣的日子。他听着她下楼,上街,走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他打开钢琴盖,拖把椅子过来骑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般高……克里斯托夫大气也不敢出,怕破坏了这平静的气氛,心里紧张得有点像要开大炮似的。手指一按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一个琴键按到一半,他又换一个。谁知道哪个键好听呢?……一下声音高了,一下低了,一下尖了,一下叮叮响,一下轰轰响。孩子每个声音都听好久,听到声音小了,没了;琴音好像在田野里随风飘来飘去的钟声;如果竖起耳朵,还可以听到遥远的余音缭绕,和杂音共鸣,有如昆虫飞舞的嗡嗡之声,仿佛在呼唤你到远方去,越去越远……去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下沉了……消失了!

孩子在音响的森林中漫游,感到周围有无名的力量在偷看,在呼吸,要抚摸他或吞掉他。

有一天,梅希奥发现了他的秘密。父亲的粗嗓子吓了他一跳。克里斯托夫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双手抱头,准备狠狠地挨一个耳光。不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梅希奥不但不怪他,反而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好玩吗,小鬼?”他问时和气地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

那还消说!……他喜出望外,低声说要。于是父子两个人坐在钢琴前,这一回克里斯托夫是骑在厚厚的一堆书上;他上第一课很用心。倒是父亲的耐心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梅希奥也不觉得累;他要儿子把同样的功课重来复去做上十遍。克里斯托夫也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花这么大的工夫?难道是爱他吗?那可太好了!孩子更加用功,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从这一天开始,梅希奥把孩子带到邻居家里,参加每星期举行三次的室内音乐会。梅希奥是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歇尔演奏大提琴。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库勒街的老钟表匠。有时,药剂师也带了笛子来参加。大家五点钟来,一直待到九点。奏完一曲,大家都喝啤酒。街坊邻居随意进出,靠墙一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有时摇头顿脚,打着拍子,一边吞云吐雾,搞得室里烟雾腾腾。一页接着一页,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演奏的人真有耐心,毫无倦意。他们一言不发,精力集中,双眉紧锁,偶尔高兴得哼两声,他们非但不能表达音乐的美,甚至自己也感觉不到。他们演奏既不太准确,也不太合拍;但是从不离谱,对标出来的音符一点都不放过。他们掌握音乐轻而易举,不太费劲就取得了平凡的成就,他们也满足了。

克里斯托夫缩在钢琴后面的角落里,那是他的小天地。没有人打扰他,因为那个角落要爬着才能进得去。那里半明半暗;孩子刚有个容身之地,还得蜷成一团,坐在地板上。他对演奏的曲子并不全部喜欢,但也没有一支讨厌的,他从没想到要提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得。——其实,这些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只会磨出支协奏曲来,如果告诉他们,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这个孩子才真有音乐感,他们怕要惊讶得目瞪口呆的。

一天,梅希奥踮着脚走进来,没想到发现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他注视了一会儿,一个念头闪过心上:“这是个小神童!……怎么早没想到!……那我们家要走运了!……瞧!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将来可以带他走遍德国,甚至到国外去。那日子就过得又快活,又高雅了。”——梅希奥无论做什么,总想在平凡中发现出隐藏的高雅来;而他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有了这个坚强的信念,他一吃过晚餐,刚咽下最后一口,就把孩子又摆到钢琴凳上,要他温习白天的功课,不累得他闭上眼睛不罢休。然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还是一样。从此以后,天天不变。克里斯托夫很快就累坏了;后来,他厌烦得要死;最后,他受不了,想要反抗。

从下一课开始,弹琴时不是存心弹偏,正打歪着,就是故意乱弹一气。梅希奥气得大叫大喊,打起人来像天下雨。他有一把坚硬的戒尺。孩子每弹错一个音,他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对着孩子的耳朵破口大骂,把耳朵都要震聋了。“爸爸,我不想再弹了。”

梅希奥气坏了:“什么!……什么!……”他叫了起来。

他抓住孩子的胳臂,摇来晃去,几乎要折断了。克里斯托夫抖得越来越厉害,一面用肘腕遮住头,一面接着说:“我不想再弹了。第一,因为我怕挨打。再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大巴掌就打得他透不过气来。梅希奥高声吼叫:“你怕挨打?你怕?……”

拳头像一阵冰雹似的落了下来。克里斯托夫在呜咽中放声叫道:“再说……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钢琴凳上溜了下来,梅希奥粗暴地把他拉回原位,抓住他的手腕在键盘上乱撞,并且叫道:“你一定要弹!”

克里斯托夫也叫道:“不弹!不弹!就是不弹!”

梅希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口,说是一天不弹,一天不给吃的;一个月不弹,一个月不给吃的,而且不准弹错一个音符。然后一脚把他踢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莱茵河在房子墙脚下流过。从楼梯的窗口向下一看,人好像悬在半空中。克里斯托夫平常一瘸一拐地下楼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对河瞧上一眼;但他从来没有看到河像这样。悲伤使他感觉更加敏锐;眼泪洗净了往事遗留的暗影,一切都在他眼中刻下了新鲜的印象。在孩子看来,河似乎有了生命——不可理解,但“他”的生命力比别的生物要强多少啊!克里斯托夫要看清楚,身子往前靠,嘴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他”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的神气好像认识路……什么也不能阻挡“他”,无论什么时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天晴还是下雨,家里人高兴还是难过,“他”总是一往无前;使人觉得“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从来没有痛苦,只享受“他”的生命力。要能像“他”一样,那多么快活!像“他”一样穿过草场,穿过柳枝,流过晶莹的鹅卵石,流过起皱的小沙滩,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多么自由!……

孩子贪恋地瞧着,听着,仿佛身不由己,随水而去……他闭上眼睛,看到五颜六色:蓝绿黄红,光影追逐,珠帘卷雨……形象慢慢地清晰了。瞧!一片广大的平原,芦苇和庄稼起伏,和风吹来了青草和薄荷的清香。四面都是鲜花,矢车菊、罂粟花、紫罗兰。多么美丽!空气多么清爽!躺在厚厚的、软软的草上该有多舒服!克里斯托夫感到很快活,但又有一点迷迷糊糊,就像在过节的日子,喝了他父亲的大玻璃杯里一个指头深的莱茵美酒一样……河往前流……景色变了……现在看到的是树枝在水上钓着倒影,锯齿状的树叶像小手一般浸在水里,来回摆动。绿树丛中有个村落,仿佛在河中揽镜自照。还看得见柏树森森、十字架累累,耸立在墓地上,流水却在舐着公墓白色的墙脚。然后是悬崖削壁,关山险阻,葡萄满坡,松树成林,还有古堡的断壁残垣。然后又是平原、庄稼、飞鸟、阳光……

河水是一匹绿色的锦缎,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像无忧无虑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发出波纹的闪光。克里斯托夫看不见河水了;他把眼睛闭上,好听清楚河声。浩荡连绵的水声萦回在他脑际,使他眼花缭乱;他仿佛融入了这个永恒的、君临一切的美梦。深水的湍流节奏急促,热情洋溢,兴高采烈,一往无前。音乐随着节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顺着葡萄架子往上爬:银色键盘上的琶音,凄凄切切的琴声,如怨如诉的笛声……景色消失了。河流消失了。浮现出来的是一片温情脉脉、暮色茫茫的气氛。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得颤抖了。他这时看见的是什么?啊!都是些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孔……而最可爱的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明亮的灰色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闪闪发光的小牙齿……啊!美丽的、爱的微笑!似水的柔情溶化了他的心!滋润了他的灵魂,他多么爱这个笑容!啊!再笑一笑!再对我笑一笑吧!不要离开我呀!……唉!笑容消失了!但在心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温情。他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伤,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了轻飘飘的梦,宁静的音乐,融化在一线光明中,若隐若现,犹如夏天晴空中的几根游丝。

现在,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一切形象又都化为乌有……然而,仿佛人在遨游太空,最后一次,穿过一层云雾的面纱,又看到了在下面泛滥的河流,淹没了田野,滚滚向前,庄严肃穆,四平八稳,简直像是不动的死水,在遥远的天边,有一道灰白的铁光,一片辽阔的水原,一线颤抖的波涛——那是大海。河向着海跑去。海也似乎向着河跑来。海吸收河。河需要海。河要消失在海中……音乐回旋了,舞曲美妙的节奏摇摇摆摆,如醉如狂;胜利的旋风横扫一切!……自由的心灵划破长空,有如陶醉在空气中的飞燕,用尖锐的歌声穿过青天……欢乐!欢乐!只有欢乐,没有别的!……啊!没有边际的幸福!……

时间过得很快,夜晚已经来临,楼梯沉浸在黑暗中。雨点打在河身的锦缎上,刚刚画上圆圈,就给回旋起舞的波浪吞没了。有时一根树枝,几块黑色树皮,不声不响地漂了过去。吃饱了小虫的蜘蛛缩回到阴暗的角落。——小克里斯托夫一直缩在通风窗边上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苍白,肮里肮脏,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辉。他睡着了。

第三部 倔犟的脾气

他到底还是屈服了。无论多么英勇顽强的抵抗,多么倔犟的脾气,也招架不住戒尺的打击。每天上午三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克里斯托夫不得不坐在折磨人的乐器前面,又紧张,又厌倦,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和鼻子流下来。他以为自己恨音乐。然而他又专心致志地学弹琴。祖父有几句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爷爷看见孙子哭,就认真地对他说:为了人类最美好、最高尚的艺术,为了给人类带来安慰,带来光荣,吃吃苦也是划得来的。克里斯托夫感激祖父像对大人一般对他说话,他的内心因为这句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穷人家孩子吃苦耐劳、发愤图强的精神不谋而合,深深受到感动。

其实,理智并不是情感的对手,他口口声声地厌恶音乐,甚至一举手、一投足,也妄图摆脱这种艺术,但他的记忆深处却保留了音乐感,使他身不由己地留恋音乐,终身献身艺术。

音乐界的一件大事搞得克里斯托夫情绪沸腾。弗朗索瓦•玛丽•哈斯莱,就是第一个使他心情激动的歌剧作者,要到本地来了。他要指挥自己作品的演奏会。

哈斯莱住在公爵府,受到公爵的盛情款待。他不大出门,出门就去戏院指挥排演,而排演时是不准克里斯托夫进去的;音乐家又懒得走路,进出都坐公爵的车。因此,克里斯托夫难得一瞻风采。

最后,克里斯托夫总算见到了他的英雄。那是开音乐会的日子。大公爵和他府里的人占了王家包厢,包厢高处挂着冠冕,还雕塑了两个胖脸圆腿的小天使,把冠冕举在空中。戏院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台上装饰了橡树枝和开花的桂枝。有点身份的音乐家引以为荣的,是在乐池中占有一席之地。梅希奥坐在老位子上,约翰•米歇尔指挥着合唱团。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掌声四起,女士们都站起来,想要看个清楚。克里斯托夫如饥似渴的眼光,恨不得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面孔显得年轻、机灵,但是疲倦,有点浮肿;额角上的头发已经掉了,在金色的鬈发中间,露出了早秃的头顶。他的蓝眼睛投射出朦胧的光辉。他指挥时,灵活中带有任性,高大笨拙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来摆去,手势有时像在抚摸,有时像在打击。可以看出,他的神经紧张得出奇,而他的音乐是他性格的反映。克里斯托夫的呼吸急促,音乐给了他如此强烈、如此意外的震动,他不得不摇头晃脑,舞手顿足。到后来,响起了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加上乐队根据德国的习惯,吹响了凯旋的喇叭,来向胜利的音乐家致敬。他非常喜欢看到哈斯莱容光焕发,像孩子一般的得意扬扬。女看客向他扔鲜花,男看客对他挥动帽子,观众像潮水般涌向舞台。每个人都要握音乐大师的手。孩子也想挤到台前,但是这么多裙子和大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得像头小羊似的低着头乱钻。——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幸亏祖父在音乐会演出后找到了他,要把他带去参加小夜曲的演奏,向哈斯莱表示敬意。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大家开始演奏哈斯莱的几支名曲。哈斯莱同公爵在窗口露面了,大家对他们欢呼致敬。他们两人也向大家致意。一个仆人奉了公爵之命,来请乐师们进公爵府去。

哈斯莱走到乐师面前,向他们表示谢意。他认出了祖父,对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记得约翰•米歇尔是最早演奏他作品的人之一,还说他常听到一个朋友谈起他的成就,那个朋友原是祖父的学生。祖父不知如何表示感谢才好;他说了几句恭维得过头的话。哈斯莱对克里斯托夫微微一笑,随便摸了摸他的头;一听说孩子喜欢他作的乐曲,为了见他已经有好几夜睡不着了,他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亲热地向他问这问那。很快,他和哈斯莱完全搞熟了,回答问题也不再难为情;甚至主动咬耳朵谈自己的小打算,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一般;他打算像哈斯莱一样做一个音乐家,写一些好作品,做一个大人物。哈斯莱听他谈个没完,笑着说:“等你大了,等你成了音乐家,到柏林来看我吧,我会帮你忙的。”

克里斯托夫快活得说不出话来。哈斯莱就开玩笑说:“你不愿来吗?”

克里斯托夫使劲点了五六次头,表示愿来。“那就说定了?”

克里斯托夫又点了点头。“起码也该亲我一下呀!”

克里斯托夫拿出全身的力气,用胳膊紧紧箍住哈斯莱的脖子。“哎呀,小鬼,你的鼻涕流到我的脸上了!放开我吧!快去擤擤鼻子!”

哈斯莱笑了,他自己给又怕羞、又快活的孩子擤鼻涕。他把孩子放下,再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张桌子旁边,用糕点塞满了他的口袋,对他说道:“再见!记住你答应了的事。”

有一天,他在祖父的房间里转来转去,顿着脚后跟打拍子,头往后仰,肚子挺出,转来转去转个没完,口里哼着自己作的一支曲子,简直要晕头转向了。——老爷爷正在刮胡子,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忽然停了下来,脸也不刮,瞧着他问道:“你在唱什么呀,小鬼?”

克里斯托夫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再唱一遍!”约翰•米歇尔说。

克里斯托夫试了试,却再也记不起他唱的调子。祖父对他的关心使他开心,他要显示一下他的好嗓子,就自以为是地唱了一段歌剧;哪里知道这并不是老爷爷要他唱的。约翰•米歇尔不说什么,好像不管他了。不过,当孩子一个人在隔壁房里自得其乐的时候,他却不把房门关上。

一个星期以后,他已经忘了这回事,祖父却神秘地对他说,有点东西要给他看。祖父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架上,叫孩子弹弹看。克里斯托夫摸不着头脑,好歹按着乐谱弹了起来。乐谱是手写的,爷爷的笔迹很粗,唯恐孩子看不清楚。第一个字母写的还是花体。——祖父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给他一页一页地翻乐谱,过了一会儿,他问孩子这是什么乐曲。克里斯托夫心无二用,只顾得上弹琴,反而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所以回答不出。

老爷爷喜洋洋地对他讲解乐谱:“瞧:《咏叹调》。这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唱的。——《进行曲》。这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一遍,你却想不起来的。——《小步舞曲》。就是你在我的椅子前跳的那一支……瞧!”

在乐谱封面上,用令人赞叹的花体字写着:童年喜作: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作品第一号克里斯托夫心花怒放了。看见自己的名字,漂亮的标题,大本的乐谱,居然是他的作品!……他模模糊糊地接着说:“噢!爷爷!……”

老爷爷把他拉到身边。克里斯托夫扑倒在祖父膝盖上,把头藏在约翰•米歇尔的怀里。他快活得脸都红了。老爷爷比孙子还快活,却装着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当然,我给人我加上了伴奏和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了一段三重奏。”

他就把三重奏弹了一遍。——克里斯托夫能和祖父合作,觉得很高兴:“那么,爷爷,也应该加上你的名字。”“那犯不着。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只是将来,等到我不在人世了,这段三重奏会使你想起你的老祖父,是不是?你不会忘了老爷爷吧?”

克里斯托夫感动极了,拼命吻祖父的老脸。祖父也越来越动情感,只是吻他的头发。“是不是,你会记住的?将来,等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庭、为艺术、为国家争了光,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爷爷第一个发现你,料到你会有成就的?”

祖父听着自己说话,眼泪都流出来了。但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感情脆弱的表现,于是,他就大大地咳了一阵子,露出失了格的神气,把乐谱珍藏起来,叫孙子回去了。

这样把他捧到天上,简直要把他惯坏了。幸亏他生来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再加上有一个普通人对他起了好作用,其实,这个人并不打算对任何人起任何作用的,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他不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路易莎的哥哥。

他和路易莎一样又瘦又小;还有点驼背。他可能还不到四十岁,但看起来却有五十,甚至更老。他的脸盘很小,皱纹很多,脸色红润,眼睛淡蓝。他出外都戴着他的鸭舌帽,害怕着凉,但一脱帽,就会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他是个流动的小商贩,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里面什么都有:杂货,文具,糖果,手帕,头巾,鞋子,罐头,日历,歌谱,药品。克里斯托夫家的祖父和父亲都瞧他不起,老挖苦他。

克里斯托夫在不懂事的幼年时代,随随便便就跟父亲、祖父一样瞧不起这个小商贩。其实,克里斯托夫不知道为什么却喜欢上舅舅了。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老实是多么难得的品质:在孩子的语言中,老实几乎等于愚蠢;而高弗烈特舅舅似乎正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实人。

有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心血来潮,想到把自己费了不少劲、感到很得意地作出来的一支小曲子唱给他听。他想表现一下自己艺术家的才能。高弗烈特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道:“多不好听啊!可怜的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高弗烈特又怜悯地说:“为什么作这个曲子?多不好听!又没人硬要你作曲。”

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红了,就顶了一句:“爷爷说我的音乐顶好。”他叫了起来。“啊!”高弗烈特面不改色地说,“他当然有道理。他很有学问。他又懂音乐。我呢,我一点也不懂……”

克里斯托夫以为别的曲子会改变头一支的印象,就都唱了一遍。高弗烈特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唱完。然后,他摇摇头,毫无疑问地说:“这些曲子更不好听。”

克里斯托夫咬咬嘴唇,下巴发抖,真要哭出来了。高弗烈特仿佛自己也很灰心丧气。“说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说曲子不好听呢?”

高弗烈特用老实得不会说谎的眼睛看着孩子说:“为什么?……我也不晓得……等一等……这不好听……第一,因为说的都是蠢话……对了……都是蠢话,说了等于没说……这下说对了。你作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为什么要写下来呢?”“我也不晓得。”克里斯托夫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写好听的。”“瞧!你是为写而写。你写,是要做一个大音乐家,是要人家叫好。音乐需要谦虚、老实。”

他看出了孩子很难过,想拥抱拥抱他。但克里斯托夫气得扭过头去;有好几天,他都在赌气。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还是舅舅说得对;于是高弗烈特的话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因为说了假话而觉得惭愧。

因此,他虽然心里老是积怨难消,愤愤不平,但现在写乐曲的时候,总会想起舅舅来;一想到高弗烈特看了会怎么说,他往往脸红得把写好的东西撕掉。

为了不服气,他也会搞鬼,把大艺术家的作品说成是他自己的。要是高弗烈特说他不喜欢,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但高弗烈特并不觉得心虚理亏。他老是说:“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都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房间里的太阳。要到野外去呼吸好上帝的新鲜空气,才听得到音乐。”

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大为意外地听说,他,克里斯托夫,把他的《童年喜作》献给莱奥波德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梅希奥打听过公爵是否乐意接受这微薄的敬意,公爵欣然俯允了。于是梅希奥得意扬扬地宣布,不能错过片刻时间,马上动手:第一,正式呈请公爵殿下接受献礼;第二,出版作品;第三,组织音乐会,使作品为人所知。

伟大的日子就要到了,理发匠来负责给他化妆,要把他不听话的头发收拾得像卷曲的羊毛一般,才肯罢手。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走过,说他好得不得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这身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羞。他的本能告诉他:这很尴尬。开音乐会时,他觉得更尴尬了:在这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可能就是他压倒一切的感觉。

音乐会就要开始了,大厅里还有一半座位是空的。大公爵没有来。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得到可靠消息的好心朋友来告诉他们说:“亲王府在开会,大公爵不来了。”

然而,音乐会也不能不开始,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于是高级音乐院的乐队奏起了贝多芬的《科里奥朗序曲》。贝多芬的英雄气魄喷射出了不可抗拒的热情,使克里斯托夫的血液汹涌澎湃。他卷入了烈焰的洪流中。忽然,乐队演奏《序曲》戛然中断;肃静了片刻之后,铜管乐队大张旗鼓地奏起轰隆隆的军乐来。原来是亲王驾到,乐队奏起国歌来向他致敬。《序曲》重新开始,这一次演奏到了底。然后轮到克里斯托夫。梅希奥费尽心机安排节目,使父子两人能各显神通:他们要合奏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为了逐步提高效果,决定先让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出场。观众一见这个长头发的顽童,皮肤颜色深得像个小茨冈人,却穿着一身正派绅士的晚礼服,畏畏缩缩地走着小步子,不禁放声大笑。琴凳太高,没有父亲帮助他坐不上去;但他迫不及待,慌慌张张,却一个人爬上去了。这一下台下笑得更厉害。

梅希奥上了场;他沾了儿子的光,听众乘兴头上给了他相当热烈的掌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不慌不忙,弹得很准确,他全神贯注,抿紧了嘴巴,眼睛盯着琴键,两条小腿悬空吊着,还够不着地面呢。琴音像高山流水滚滚而来,他感到得其所哉,仿佛回到了熟人中间。低低的赞扬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一想到大家一声不响,听他弹琴,欣赏他的演奏,不免心中暗喜,头脑如入五里雾中,得意扬扬。琴一弹完,梅希奥牵着他的手,同他走到台前,向观众行礼致谢。

他又给抱上了琴凳,一个人演奏他的《童年喜作》。这一下全场可轰动了。每弹完一支曲子,大家都热烈叫好,要他再来一遍。最后,全场起立欢呼,大公爵带头鼓掌。这次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在台上,他就动也不动,不敢离开琴凳。掌声越来越响。他的头却越来越低,满脸通红,神气很窘,拼命扭过头去,不看台下。梅希奥刚把他放下,他拔腿就往后台跑去。一个女看客把一小束紫罗兰向他抛来。他吓了一跳,跑得更快,路上还撞倒了一张椅子。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又越跑。

祖父兴高采烈,满口祝福。乐队的人也都大笑,祝贺孩子,他却不看他们一眼,也不和他们握手。

在亲王包厢的接待室里,他见到了一位穿短上装的先生,脸像小哈巴狗,上唇的胡子翘起,下巴的胡子又短又尖,个子矮小,脸色红润,有点浮肿,随随便便、半开玩笑地招呼他,用他的胖手摸他的脸,说他是“莫扎特再世!”这位先生就是大公爵。——然后,他见过了公爵夫人,她的女儿,还有其他人等。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头,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大气。公主问他一些问题,都由梅希奥恭恭敬敬、用陈词滥调作了平平淡淡的回答,但公主不听他的,只管逗孩子玩。孩子觉得脸越来越红,以为人家都注意到了,想要解释一下,就叹了一口气说:“我脸红了,因为我热。”

年轻的公主听了大笑起来。但克里斯托夫并不怪她,不像刚才怪听众笑他那样,因为她笑得好听;她还拥抱了他,他也不觉得讨厌。

这时,他一眼看见了祖父站在过道上,在包厢的入口处,容光焕发,却有几分惭愧。克里斯托夫忽然感情冲动,觉得对不起可怜的老爷爷。他伸长了脖子,在他新认识的公主耳边悄悄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你记得,”他接着说,“我刚才弹的小步舞曲里,有一段好听的三重奏?……你记得吗?(他低声哼着三重奏)……咳!那是祖父作的曲子,不是我作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但只有这一支最美。那是祖父作的。祖父不愿意说出去。你不会对人说吧?——他指着老爷爷——瞧,那就是祖父。我很爱他。他对我非常好。”

话说到这里,年轻的公主笑得更厉害了,说他真是可爱,劈头盖脸地吻他,但使克里斯托夫和祖父都大为意外的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大家都跟着她笑;大公爵向老爷爷表示祝贺,爷爷局促不安,想要解释又讲不清,结结巴巴,仿佛犯了罪似的。而克里斯托夫却不再对公主讲一句话;虽然她还逗他,他却板着脸,不开口;因为她说话不算数,他甚至瞧她不起了。甚至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高级音乐家”,他也置若罔闻。

他同家人出来后,从戏院的走廊起,一直到大街上,他都给人围着,大家夸奖他,拥抱他,使他恼火透了:他不喜欢人家亲他,也不答应人家未经同意,就随便摆弄他。

最后,他们回到家里,门刚关上,梅希奥就骂他是“小笨蛋”,因为他不该说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孩子非常明白他做的是好事,应该受到夸奖,不该挨骂,就顶撞了几句。梅希奥发火了,说若不念他刚才弹得还不错,真要打他几个耳光;但他说的蠢话已经使音乐会的效果大为减色。克里斯托夫内心深处富有正义感;他就躲到角落里去生闷气;他把父亲、公主、听众,都归入不屑与之为伍的一流。邻居来向他的父亲道贺,他也忍受不了,他们有说有笑,仿佛琴是他父母弹的,而他只是他们大家的玩物。

晚上,他听见父母同朋友们在一起吃晚餐。晚餐为了庆祝音乐会,已经准备了一个星期,非常丰盛。天下居然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他在床上气得要命。别人却在高声大笑,碰杯痛饮。父母对客人说孩子累了,就再也没有人来问他一声。直到晚餐后,客人要散了,才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溜到他房间里来。来的不是别人,只是老约翰•米歇尔,他在床前弯下了身子,真正动了感情地拥抱他,对他说:“我的好小子,克里斯托夫!……”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溜走了,但走之前把藏在衣袋里的几块糖偷偷地给了他。

这对克里斯托夫真是温存体贴。不过他的情绪紧张了一天,疲倦得要命,甚至没有劲来摸祖父给他的好东西。他简直累得浑身无力,差不多马上就睡着了。

但是他睡得并不稳。神经突然放松,就像触电一般,全身颤抖。狂暴的音乐在梦中折磨他。他在半夜时醒过来。音乐会上听到的贝多芬序曲在他耳边轰鸣。乐曲急迫的节拍充塞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擦擦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他不是在做梦。他记得这支乐曲,记得这愤怒的呼啸,这疯狂的吼叫,他听见无法控制的心在胸膛中蹦跳,血液在奔腾咆哮,他感到脸上有狂风在吹,在打,在摧毁,但风忽然被巨人的意志摧毁了。这个巨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扩张了他的心灵和四肢,使他扩大了无数倍。他在世界上大步前进。他是一座大山,狂风暴雨就是他的呼吸。愤怒的风暴!痛苦的风暴!……啊!多大的痛苦!……不过这算什么!他觉得自己强大了!……受苦吧!受难吧!啊!强大多么好!强大得不怕痛苦更是多么好!……

他笑了。笑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父亲惊醒了,喊道:“谁呀?”

母亲轻轻地说:“嘘!是孩子在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做声。周围又是一片寂静。音乐消失了。只听见均匀的呼吸,他们是共患难的伴侣,同舟共济,一股旋转天地的力量把他们的一叶扁舟推进了无边的黑夜。

第二卷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歇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快满十一岁。他在继续接受音乐教育。教他和声学的是圣•马丁教堂的管风琴师弗洛扬•荷尔泽,是祖父的朋友,很有学问。老师对他说:不要喜欢那些悦耳的和音,令人动心的和声,凡是听了会使背脊骨发凉的都不是好音乐,都不该听。孩子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别的回答,只说就是如此,根据规定就不许听。孩子生来不喜欢拘束,反倒更喜欢那种音乐了。只要他在音乐大师的作品中找到了这种例子,他就高兴地拿去问祖父,或是问老师。祖父听了回答道:到了音乐大师手里,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贝多芬和巴赫不必遵守什么清规戒律。老师可不认错,反倒不高兴了,酸溜溜地说:这种东西并不是大师的杰作。

克里斯托夫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音乐会和剧院了;他也学着演奏各种乐器。他的小提琴听起来甚至已经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的父亲出了一个主意,在乐池里给他摆了个乐谱架。他演奏得这样出色,实习了几个月之后,他就被正式任命为高级音乐院的第二小提琴手了。就是这样,他开始挣钱养家;这并不算太早,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糟。梅希奥酗酒越来越厉害,祖父却越来越老了。

克里斯托夫心里明白家里糟糕的情况;年纪轻轻就露出忧心忡忡、郁郁寡欢的神气。他强打精神来承担任务,虽然演奏并不太能引起他的兴趣,晚上,他甚至还会在乐池里打瞌睡。戏院也引不起他小时候的激情。在他小时候,不过是四年前,他最高的奢望就是爬到今天的位子。今天,他却不喜欢人家要他演奏的大部分音乐;虽然他还不敢妄下评语,但在心里,他觉得这些乐曲没有意思;即使偶尔演奏了几支好曲子,他又不满意别人演奏时的没精打采;他就是演奏最喜欢的作品,结果也变得像乐队的同事一样,他们在吹完、抓完乐器之后,等到幕布一落,马上笑嘻嘻地擦着满头大汗,满不在乎地讲些不三不四的小事,仿佛他们刚干了一小时的体力劳动似的。

大公爵并没有忘记他的常任钢琴师:这并不是说,微不足道的津贴会按时发给有乐师头衔的人——那总是要上门乞讨的——而是过不了几天,克里斯托夫就会奉命进王府去,有时是府里来了嘉宾,有时只是亲王殿下和夫人心血来潮,要听音乐。要他去的时候几乎总是晚上,正是克里斯托夫不愿意见人的时刻。但他无可奈何,只好匆匆忙忙赶去。有时,他赶到了,却只是在前厅等着,因为晚宴还没有吃完。

然后,他坐到钢琴前来对牛弹琴——因为他把他们当做笨牛。有时,周围那种爱听不听的气氛压得他要爆炸,他几乎想半途而废。他觉得缺少新鲜空气,仿佛快闷死了。等到他一弹玩,过奖的话又迎面扑来,前后左右的人,他都得一一见过。他感到人家把他当做亲王豢养的一头稀罕动物,夸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主子。一切都使他觉得受了侮辱:不对他说话是侮辱,对他说话也是侮辱,把他当做孩子一样给他糖果更是侮辱。尤其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大公爵摆出亲王那副满不在乎的派头,把一个金币放在他的手上,打发他走。一天晚上回家,他觉得手里的钱压得他好苦,一气之下,就把钱扔到地窖的通气口里去了。马上念头一转,想到家里还欠肉店好几个月的账呢,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去把钱捡回来。

他的父母哪里猜得到他所受的委屈。克里斯托夫去王府的晚上,老约翰•米歇尔总要随便找个借口,待在路易莎那里。克里斯托夫一到家,他反倒装得不急不忙,先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说:“嘿!今晚过得怎么样?”

或者是亲热地旁敲侧击:“我们的小克里斯托夫回来了,总有一些新鲜事讲给我们听吧。”

要不然就别出心裁,用好听的话来哄他:“我的孙少爷,老爷爷向你祝贺了!”

不料克里斯托夫憋了一肚子气,板着脸,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晚上好!”就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结果闹得祖父欢喜而来,悻悻而去,走时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使这一家可怜人空欢喜了一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坏脾气从何而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一生都是逆来顺受,哪里想得到站起来做人呢!?

约翰•米歇尔一想到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可怜的孩子们,”他对路易莎说,“等到我不在世,你们怎么办呀!……还好,”他摸摸克里斯托夫的头,接着又说,“我还可以活到这个孩子长大,他将来帮得上忙!”

但是他估计过高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他过了八十岁,满头的白发又浓又密,还有些花白的,胡子像铁丝一般黑。他只剩下十几颗牙齿,但是还咬得动。看到他用餐真叫人高兴。他的胃口好,吃得下;虽然他责备梅希奥酗酒,他自己喝起酒来可从不掺水。他偏爱摩泽尔河的白酒。其实,葡萄酒、啤酒、苹果酒,只要是上帝创造的好东西,他决不肯错过。但他并没有糊涂得让理智淹死在酒杯里,他喝酒是有分寸的。他从来不生病,有人预言他会活到一百岁。家庭医生是他的老朋友,警告他要小心在意,既不要大发脾气,也不要大吃大喝。他是个老顽固,偏偏要顶着干,不把警告放在心上,反倒嘲笑起药和医生来了。他做出不把死亡看在眼里的样子,照旧大声说话,不肯节省口沫,表示他不怕死。

夏天来了,有一天,天气非常热,他喝了一通酒,又和人争吵了一通,就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干起活来。他喜欢翻地。光着头,晒着太阳,争吵的气还没有消,他就怒冲冲地掘土。克里斯托夫拿一本书,坐在棚架子下面;他并没有读书,而是在听蟋蟀的催眠曲,一面胡思乱想;他的眼睛机械地跟着祖父的锄头起落。老人转过身去,弯下腰来拔草。忽然,克里斯托夫看见他站直了身子,胳臂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脸朝地,笨重地倒了下去。老人动也不动,他就大声喊叫,冲着他跑过去,用全身的力气推他。左邻右舍的人听见叫喊都跑来了。园子里不久就挤满了人。两三个男人把老人从地上抬了起来。他看见祖父高大的身体约束不了自己,一条胳臂下垂拖地;脑袋靠在一个人的膝盖上,抬的人走一步,祖父脑袋就颠一下;他的脸部浮肿,沾满了泥,还在出血,嘴巴张开,眼睛看起来吓人。

老人自从摔倒之后,一直没有恢复知觉。等到他清醒了片刻,却正好使他明白了他的绝境——真是令人伤心透顶。神甫已经来了,正在给他做临终祈祷。大家把老人扶起来靠着枕头,他睁开了重得抬不起的眼皮,咕噜咕噜地出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么些面孔,这么些烛光。忽然一下他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恐怖。“怎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我要死了!……”

这沉痛的声音穿透了克里斯托夫的心,使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孩子一样哼哈。然后他又昏迷过去,不过呼吸更困难了;他在呻吟,手在挣扎,仿佛在抗拒死神要他长眠的命令。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他喊一声:“妈妈!”

啊!这令人心碎、终生难忘的印象!老人居然会痛苦得迷迷糊糊地喊他的母亲,就像克里斯托夫一样,而他平常从来没有提过母亲啊!到了最后关头,只有这毫无用处的最后一招了!……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一点知觉。他沉重的眼睛目光模糊,已经失神,忽然看见了吓得冰冷的孩子,眼睛一下亮了。老人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要微笑,想要说话。路易莎赶快把克里斯托夫拉到床前。约翰•米歇尔动了动嘴唇,要用手摸他的头。但他马上又陷入昏迷之中,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就这样了结了他的一生。

一直等到几分钟之后,路易莎才在一片哭泣声、祈祷声中,在死亡带来的一片混乱中,发现克里斯托夫脸色苍白,嘴巴咬紧,眼睛睁大,抽搐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她赶快跑过去。在母亲的怀里,他的病发作了。母亲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就吓得叫起来,病又一次发作,他昏了过去。当天夜里,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发烧。第二天夜里,他到底安静了,好好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三天中午。他感觉到房里有人走动,母亲守在床边亲他,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和缓的钟声。但他不想动;好像是在梦里。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高弗烈特舅舅坐在他床上,在他脚下边。克里斯托夫精疲力竭了,什么也不记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就又哭起来。高弗烈特站起来亲他。“好了,孩子,好了。”他温和地说。“啊!舅舅,舅舅!”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发出呻吟的声音。“哭吧,”高弗烈特说,“要哭就哭吧!”

他自己也哭了。

克里斯托夫哭了才减轻了一点痛苦,他擦擦眼睛,看着高弗烈特,舅舅知道他有话要问他。“不要问了,”他把手放在嘴上说,“不要说话。哭对你有好处,说话就不好了。”

孩子硬是要问。“问也没有用处。”“只问一句,一句!……”“问什么?”

克里斯托夫犹豫了一下。“唉!舅舅,”他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高弗烈特答道:“他和主在一起,孩子。”

这不是克里斯托夫要问的。“不是,你没有听明白。”(他问的是肉体。)

他接着又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他一直在屋子里吗?”“你爷爷今天上午已经下葬了。”高弗烈特答道,“你没有听见敲钟吗?”

克里斯托夫心里一块石头下了地。他一想再也见不着亲爱的祖父了,就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可怜的小猫!”高弗烈特同情地瞧着孩子说。

克里斯托夫期待着高弗烈特的安慰;但是舅舅知道安慰没有用,所以试也没试。“舅舅,”孩子问道,“难道你不怕吗?”(他多么希望高弗烈特不害怕,并且能把秘诀传授给他啊!)

但高弗烈特变得心事重重了。“嘘!”他的声音也变了……“怎能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有什么办法?事情都是这样。只好听天由命。”

克里斯托夫愤愤不平地摇摇头。“只好听天由命,孩子。”高弗烈特又说了一遍,“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抗的。”“我恨天!”克里斯托夫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并且对着天捏起了拳头。

高弗烈特吓坏了,赶快要他住口。克里斯托夫也怕了,后悔不该乱说,就跟着高弗烈特祈祷。但是他的心在沸腾;口里虽然说些谦卑顺从的话,内心深处却又是恐惧,又是强烈的反感,他痛恨那可怕的死亡,也恨那一手促成了死亡,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老天爷。

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他安排的座位可以看住父亲,必要时可以代替他,在梅希奥要发作时,还可以强制他安静下来。乐师也都是好人,避免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议论他的父亲。演出结束以后,他领着父亲回家,扶住他的胳臂,听着他的唠唠叨叨,尽力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出他走路不稳。克里斯托夫还是谨慎为上,不能太费口舌,以免父亲一怒之下,又咒又骂,引得街坊邻居都要打开窗子来看热闹。

家用钱给他花得一干二净。梅希奥把自己挣来的钱喝酒花完了。这还不够,他又把妻子和儿子挣来的辛苦钱也喝得精光。路易莎和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钱藏起来。但梅希奥特别机灵,他们一不在家,他就总能把钱找到。

不久之后,这些钱也不够用,他又变卖他父亲的遗物。克里斯托夫痛心地看到书籍、床铺、家具、音乐家的画像都卖掉了。他什么也不敢说。有一天,梅希奥撞了祖父的旧钢琴,把膝盖撞痛了,就狠狠地咒骂说:家里挤得连动也动不了一下,非把这些破烂货卖掉不可。克里斯托夫一听,急得高声大叫起来。那架旧钢琴,克里斯托夫早就不用,用的是亲王送的新钢琴了;但无论钢琴多么破旧,如何不便使用,到底还是克里斯托夫最好的朋友:它向孩子揭示过音乐无限美妙的世界;在它磨得光亮的黄色键盘上,孩子发现过音响的王国;而且它是祖父花了三个月才修好给孙子用的乐器;它是一件神圣的纪念品。因此,克里斯托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钢琴。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忘了这件事。他回家来已经累了,但是脾气还好。父亲平日对他并不关心,现在却关心地问他当天做了什么事。他一边同父亲谈话,一边看出父亲在暗中向两个弟弟丢眼色。他心里感到痛苦,就跑回房间里去……放钢琴的地方空出来了!他难过得大叫一声。他听见两个弟弟在隔壁房间里压制不住的大笑。他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他一下跳到他们面前,喊道:“我的钢琴呢?”

父亲看见克里斯托夫的可怜相,自己也忍受不住,就转过头去扑哧一声笑了。克里斯托夫一见,忘了一切,发疯似的扑到父亲身上,梅希奥仰面躺在沙发上招架不及。孩子掐住了他的喉咙,喊道:“强盗!”

这真和闪电一般快。但梅希奥使劲一甩,克里斯托夫虽然死命抓住他不放,也给摔到铺地的方砖上去了。孩子的头在壁炉的铁架上碰了一下。克里斯托夫跪着起来,脸上准备挨揍;他上气不接下气,翻来覆去地说:“强盗!……强盗!你抢我们的钱,妈妈的,我的!……强盗!你盗卖祖父的东西!”

梅希奥站了起来,举起拳头,劈面要打克里斯托夫。孩子毫无惧色,两眼冒出怒火,气得浑身发抖。梅希奥也发抖了。但他坐了下去,双手遮住了脸。两个弟弟尖声喊叫,溜之大吉。大吵打闹之后,接着而来的却是一片寂静。梅希奥哼哼哈哈,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克里斯托夫靠着墙,咬紧了牙关,眼睛还盯着父亲。梅希奥忽然开始责骂自己了:“我是强盗!我抢了家里的钱。孩子都瞧我不起了。我还不如死了好些!”

他刚骂完,克里斯托夫却一动不动,厉声问道:“钢琴在哪里?”“卖给华姆塞了。”梅希奥说时不敢看儿子。

克里斯托夫向前走了一步,问道:“钱呢?”

梅希奥垂头丧气,把钱从衣袋里拿了出来交给儿子。克里斯托夫朝门口走去。梅希奥却把他叫住:“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站住了。梅希奥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小克里斯托夫!……不要瞧我不起!”

克里斯托夫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着说道:“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不是瞧你不起,我只是太痛苦了!”

父子两人都放声大哭。

他答应不再喝酒了。梅希奥也承认:手里有钱就抗拒不了酒的引诱。

梅希奥在家里得意扬扬,在外面却眼泪汪汪地诉苦,说老婆孩子剥夺得他身无分文,他一辈子为他们当牛做马,到头来却落个两手空空。他还千方百计,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向克里斯托夫要钱,使儿子觉得好笑,但并没有上当。克里斯托夫管钱管得紧,梅希奥也不敢硬要。他面对着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目光严峻,明辨是非,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虚胆怯。但他却在暗中搞鬼名堂,报复儿子。他常去小酒店大吃大喝,但不付钱,说是儿子会来还债。克里斯托夫不敢拒绝交付,免得丑事外扬,越闹越大;母子两人为了替梅希奥还债,搞得山穷水尽。——最后,梅希奥自从不领薪水起,对拉提琴的工作越来越不在乎;他不出场的次数越来越多,无论克里斯托夫怎样求情,剧院也不得不把他开除出门。这样一来,孩子就得一个人养活全家,父母兄弟。

克里斯托夫不过十四岁,却成了一家之主。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坐在旧钢琴前。夜幕正在降临。落日的余晖悄悄地从乐谱上溜走。他睁大了眼睛读谱,一直读到最后一线光明消失。伟大的心灵在无声的纸上吐露着深情,遗音不绝,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爱心。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亲爱的人站在他后面,有轻微的呼吸在抚摩他的脸,有两条手臂要搂抱他的脖颈。他转过身去,心在震颤。他感到、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一颗可爱的、多情的心就在他身边。他惋惜他的肉眼视而不见。他心旷神怡,惋惜的阴影也留下了苦中带甜的滋味。甚至阴影中也渗入了光明。他想到这些亲爱的大师,千古流芳的天才,他们的心还活在音乐里。他自己心里也洋溢着爱。他想到了超凡脱俗的幸福,那是这些光辉天才的赐予,因为他们幸福的余光还在温暖人心。他梦想和他们一样发射出爱的光辉,失落的光线也用神明的微笑安慰了他的苦难。他自己也要成为神明,成为幸福的光源,成为生活中的太阳!……

唉!有朝一日,等到他和他敬爱的大师们并驾齐驱的时候,等到他朝思暮想的光明幸福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又要感到一切都是幻觉了……

第二部 奥托

一个星期天,乐队指挥托比亚•佩费请克里斯托夫去乡间别墅吃午餐。别墅离城有一个小时的路,他就坐船从莱茵河上去。在甲板上,他坐在一个同龄人旁边,那个年轻人赶快请他就座。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旁边的年轻人老盯着他看,他也就瞧了他一眼。只见他金黄的头发,圆鼓鼓的绯红脸颊,头发分在一边,嘴唇上影影绰绰有点比汗毛粗的胡子;看起来还没有脱孩子气,但却努力要装作大人;他的穿着有点过分讲究,一套法兰绒衣服,浅色的手套,薄底的白皮鞋,浅蓝色的领结;还拿着一根小手杖。

他们谈起话来。年轻人在音乐会上见到过克里斯托夫,听到过关于他的传闻,想象力更增加了他神奇的色彩。他还不习惯人家这样心情激动、用尊敬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们都拐弯抹角,大兜圈子,问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最后,他们拿定了主意;克里斯托夫才知道他的这位新朋友的尊姓大名是“奥托•狄耶纳先生”;他的父亲是城里一个有钱的商人。他们越谈越来劲,船走了一小时后,克里斯托夫到站了。奥托也在这里下船。这种因缘际遇使他们觉得意外;克里斯托夫说:与其等吃午餐,不如一同散散步。他们很快就穿过了田野。克里斯托夫亲热地挽着奥托的胳臂,对他谈起了自己的打算,仿佛他们生来就相识似的。他从小没有同龄的孩子做伴,一见到这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年轻人,对他又这样倾倒,心里感到难以表达的快活。

奥托在家里也一样没有知己。克里斯托夫对这种痛苦体会很深;于是他们互相同情,怜惜他们共同的遭遇。狄耶纳的父母要他做商人,好接着做父亲的生意,但他自己却想做个诗人。他涨红了脸,承认他已经写过几首诗,悲叹生活的苦恼。克里斯托夫一再求他念念,他心情激动地念了二三首。克里斯托夫说是好极了。他们互相钦佩。克里斯托夫除了名声在外,他的魄力、敢作敢当的气派,都使奥托倾倒。而克里斯托夫也感到奥托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与众不同——其实,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尤其佩服奥托有学问,而他自己在这方面深感欠缺,非常渴望得到充实。

酒醉饭饱之后,头脑变得迟钝,肘腕撑在桌上,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听,眼光也显得软弱无力。下午过得很快。他们不得不走了。奥托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要抢账单;但克里斯托夫狠狠地瞧了他一眼,吓得他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坚持要付账了。克里斯托夫也有一点心虚,唯恐身上带的现钱不够;但他宁可拿出表来抵押,也不肯在奥托面前示弱。幸亏这顿午餐还没有贵到那个地步;只要他拿出一个月的收入来,也就对付过去了。

克里斯托夫忽然抓住奥托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奥托低声答道:“好。”

他们握握手,心跳得厉害。他们几乎不敢看对方一眼。

上岸之前,他们约好下个星期天再见面。克里斯托夫一直把奥托送到他家门口。在煤气灯光下,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激动地低声说了“再见”。分手之后,两人都如释重负,这几个小时过得这样紧张,他们没话找话,生怕冷场,结果都累坏了。

夜里,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回家。他满心欢喜地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他困得要命,一上床就睡着了。不过半夜里他醒过两三回,仿佛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他老是说:“我有了个朋友。”一边说,一边又睡着了。

他们又接着做耐心细致的营建工作,做得比蜜蜂还更巧妙,因为他们能把零零碎碎、平平常常的回忆,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友谊,构筑出美妙的形象。他们整个星期都在互相美化,等到星期天一见面,虽然现实和理想距离遥远,他们却已经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

他们交了朋友,觉得骄傲。他们性格相反,却更愿意接近。克里斯托夫没见过像奥托这样漂亮的人。他的一双巧手,一头秀发,娇嫩的皮肤,含蓄的语言,彬彬有礼的风度,无懈可击的衣着,看得克里斯托夫满心欢喜。奥托看到克里斯托夫旺盛的精力和独立的性格,也钦佩得五体投地。世代相传的习俗使奥托尊敬权威,就像尊敬神明一样,现在结识了一个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藐视一切清规戒律的伙伴,使他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听到克里斯托夫攻击城里的名人,甚至胆大妄为,模仿大公爵的动作,使他又惊又喜,痛快得颤抖。克里斯托夫看到自己对朋友的魅力,他就变本加厉,张牙舞爪,像个老革命党人一样,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说得一无是处。奥托听得反感,又要吃鱼又怕腥,勉强随声附和两句,但还小心在意,先要东张西望,唯恐被人听见。

他不知道,还不懂什么是友情。但他们在一起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就像他们交朋友的头一天在松树林中那样——血涌上来,脸上泛起一片红云。他害怕了。仿佛是出自天性,两个孩子偷偷地在互相逃避,走路时一个在前,另一个就故意落后,假装在矮树丛中寻找果子。其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什么使他们心慌意乱。

尤其在写信的时候,他们的感情更热烈。他们不管事实是否相符,放心大胆让幻想自由驰骋,毫无拘束。现在,他们每星期通信两三次,每封信都热情洋溢。他们几乎不谈实际发生的事。他们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气,谈到一些大问题,一下兴高采烈,忽然一下又悲观失望。他们互相称呼“宝贝,希望,亲爱的,第二个自己”。他们随便滥用“灵魂”这个字眼。他们给自己的命运涂上悲剧的色彩,又因为自己的苦难打扰了朋友的生活而问心有愧。

然而,他们彼此都开始感到不耐烦了。说什么不打不相识,小吵小闹反而会增加感情,其实是靠不住的。克里斯托夫怪奥托不该让他做不公平的事。他设法说服自己,责备自己太强横霸道。他生来忠诚,又容易冲动,头一回尝试到感情的滋味,全心全意地把友情给了对方,要求对方也全心全意地把感情给他。他不容许别人来分享他们的友情。为了朋友,他准备作出任何牺牲,因此,他认为朋友也该为他牺牲一切,这不但是合情合理,而且是义不容辞。但他开始感到,世界并不是按照他的模式塑造的,并不像他的性格那样没有通融的余地,他是在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他开始克制自己。他严格地责备自己,怪自己不该自私自利,说自己没有权利垄断朋友的感情。他真心实意地努力让朋友完全自由,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带着悔罪的心情,他假装高兴看见奥托和别人玩得痛快。这并瞒不过奥托,等他不怀好意地照办时,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白了,忽然一下又发起脾气来。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原谅奥托对别人比对他好,但他吃不消的是奥托撒谎。一天,克里斯托夫气坏了,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以为这一下结束了他们的交情,奥托决不会原谅他。哪里晓得奥托只赌了几个小时的气,就又来找他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一点也不怪克里斯托夫太粗暴,甚至还觉得有点过瘾。他反倒怪克里斯托夫太容易上当受骗,有时他只是信口开河,克里斯托夫却目瞪口呆,信以为真;因此他有点瞧不起他,自认高他一头。而克里斯托夫却恨奥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们不再用早期的眼光看待对方了。双方的缺点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奥托发现克里斯托夫独特的个性不那么可爱,散步的时候,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总有一点碍事。他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他穿衣服太随便,往往脱了上衣,解开背心,不扣衣领,卷起衬衫袖子,用手杖顶着帽子,开心得大口出气。他走路时两条胳臂摇来晃去,吹着口哨,唱歌只是拼命叫喊;他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一身尘土,看起来像一个赶集回家的乡巴佬。有贵族派头的奥托和他在一起时,要是给人碰到,简直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如果在路上看见一辆马车,他就赶快落后几步,装出一个人走路的样子。

更严重的是,克里斯托夫照旧放肆大胆,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篱笆、栅栏、围墙,越是禁止入内,越是违者严惩,他越要明知故犯——他认为这些告示保护了神圣的私人财产,却限制了他个人的自由。奥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说也没用,克里斯托夫为了充好汉,反而闹得更来劲了。

他们虽然合不来,但又谁也少不了谁。他们都有不少缺点,两个人都自私。不过自私得很自然,不像成年人那样算计别人,那样令人反感;他们自私是不自觉的,还有几分可爱,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别人。他们需要感情,甚至需要牺牲!他们两个互相模仿。奥托模仿克里斯托夫的姿态、手势、书法。克里斯托夫看见奥托像影子一般重复他说过的话,引用他的思想,觉得非常恼火。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在模仿奥托,学他的穿着,走路的姿势,某些字的发音。他们好像入了迷。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里充满了温情。温情像泉水般涌了出来。每个人都以为对方是源头的活水。他们不知道这是青春的萌芽。

更糟糕的是,克里斯托夫听到一些冷言冷语,其实也许不是说他,他却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以为全城居心不良的冷嘲热讽都是为他而发。尤其火上加油的是,几天以后,梅希奥也对他谈起了他和奥托散步的事。其实,梅希奥也许是言者无心,但克里斯托夫却是听者有意,从每句话里他都听出了猜疑,几乎以为自己成了罪人。同时,奥托也在经受相同的考验。

他们还偷偷见了几次面,但是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会面时那样无拘无束了。他们坦率的关系发生了质变。这两个孩子羞羞答答地相亲相爱,从来不敢像兄弟一般亲热地吻抱,他们想象得出的最大幸福,不过是见面时分享他们朦胧的幻想,现在,他们却感到心术不正的猜疑污染了他们的心灵。他们甚至会在天真无邪的举动中看出存心不良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或是握一下手,他们也会脸红,以为心中起了不正当的念头。他们的关系变得无法忍受了。

他们心照不宣,越来越少见面。他们先还写信,但是字斟句酌。信也写得冷淡,没有意思。两个人都没劲了。克里斯托夫借口工作忙,奥托也说有事,就中断了通信。不久之后,奥托进了大学;为他们的岁月增光添彩的友情,就完全黯淡无光了。

其实,友情不过是爱情的前奏曲,新的爱情占据了克里斯托夫的心灵,其他的光辉总是要黯然失色的。

第三部 蜜娜

四五个月以前,斯特芬•冯•克里赫参议员的孀妇,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离开了柏林,告别了她丈夫生前任职的地方,带着她的女儿,回到了莱茵河畔的小城,这是她的故乡。她在这里有世代相传的老屋,有公园一般大的花园,花园从山坡上一直伸展到河边,离克里斯托夫家不远。克里斯托夫从顶楼上可以看到阴森森的树枝铺天盖地、伸过墙头,长了藓苔的红色屋顶耸立在万绿丛中。花园右边的山坡上有一条没人走过的小路;只要爬上路边的界石,就可以看到墙内的景色;克里斯托夫自然不肯错过机会。他看见乱草丛生的小径,草坪好像一片旷野,树木枝丫交错,房屋正面粉成白色,但是窗板紧闭。园丁一年来一两回,开窗换气。他一走,大自然就恢复统治,又是一片寂静。

一天早上,他走过小路时,像平常一样,又爬上了界石。他随便看了一眼,正要下来,忽然感到有点异乎寻常。他把眼睛转向屋里,才见窗户都打开了,阳光涌进室内,虽然还不见人,但老屋在沉睡了十五年之后,似乎又醒过来了,还在笑呢。克里斯托夫回家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在餐桌上,他的父亲谈到轰动了街坊邻居的大事:克里赫夫人同女儿回到家乡来了,行李多得你想不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好奇心促使他爬上望台,看看墙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忽然,他感到一阵紧张。在他面前,在小径转弯的地方,露出了两个女人的面孔,正瞧着他。一个是穿着黑色丧服的少妇,面目清秀,头发淡黄,身材高大,态度文雅。另外一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也穿着黑色丧服,女孩子的脸上看得出要傻笑一阵的神气;她站得离母亲稍后一点,母亲不用正眼瞧她,只做了一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这是一张娇嫩的面孔,脸上白里透出粉红,头发金黄,小鼻子大了一点,小嘴巴又厚了一点,眉目倒是清秀,一头金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好像一顶王冠,露出了滚圆的脖子,显出了光洁的额头,真是克拉纳赫画上的一张小脸。

克里斯托夫一见这两个人,顿时呆若木鸡。他不但没有跑开,反而像钉在那里一样。一直等到他看见少妇向他走来,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容,他才如梦方醒,连爬带滚地跳下了界石。他听见少妇好心好意的声音,亲切地叫他做“孩子!”又听到女儿的一阵笑声,清脆流利,好像鸟鸣。他回到了小路上,赶快拔腿就跑,仿佛怕人追似的。

一个月后,在高级音乐院举办的周末音乐会上,他演奏了一曲有乐队伴奏的钢琴协奏曲。弹到最后一段当中,他一眼看见对面包厢里坐着克里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瞧着他呢。弹完之后,看见了克里赫夫人和小姐在鼓掌。他赶快走下舞台。走出剧院时,他看到克里赫夫人似乎在过道上等他。然而他却假装没有看见,急急忙忙从剧院侧门溜了出去。过后他又责怪自己;因为他分明知道克里赫夫人对他是一片好意。

一天上午,他回家吃午餐,路易莎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穿花边制服的仆人送来了一封给他的信;她交给他一个黑边的大信封,背面印了克里赫家的纹章。克里斯托夫拆开信来,颤抖地一字一字地读到:“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谨请宫廷乐师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先生于本日下午五时半光临品茶。”“我不去。”克里斯托夫公然说。“怎么!”路易莎叫道,“我已经说过你会去的了。”

克里斯托夫和母亲吵了起来,怪她不该多管闲事。“仆人等回信。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五点半你不是没有事吗?”

克里斯托夫生气也没用,他发誓说不去,但是脱不了身。时间一到,他赌气地穿好衣服。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反对命运强行做出的安排。

克里赫夫人当然不难认出,音乐会上的小钢琴家,就是那个一头乱发、出现在她家花园墙头的野孩子。她还向邻居打听到,孩子的生活很艰苦,但却没有被困难压倒,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还想和他谈谈。

克里斯托夫穿着不合身的礼服,束手束脚,看来像个乡下牧师。他走进了一间玻璃门开向花园的客厅。那天下着小雨,天气有点冷,壁炉里生了火。窗外,可以看见蒙蒙细雨、茫茫轻雾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个女人,克里赫夫人膝上放着针线,女儿膝上放着一本书,克里斯托夫进来时,她正在朗读。一看见他,母女两人就交换了一个俏皮的眼色。

克里赫夫人开心地笑了,向他伸出手来。“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见到你我真高兴。自从上次在音乐会上听到你演奏之后,我就一直想告诉你,你的琴声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愉快。因为表达感谢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希望你不会怪我太冒昧了吧。”

这些和和气气的客套话说得这样亲切,虽然也有一点俏皮,但克里斯托夫一听却放了心。“这是我的女儿蜜娜。”她说,“她也很想见你。”“妈妈,”蜜娜说,“这并不是我们头一回见面。”

她笑起来了。“原来她们早认出我来了。”克里斯托夫心里想。

她亲切地问他的生活情况。克里赫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蜜娜还为了寻开心,故意眉目传情,顾盼卖俏,他却反而更紧张了。

克里赫夫人一个人挑担子唱独角戏,也唱累了,就请克里斯托夫弹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柔板乐曲。克里赫夫人听了很受感动;她按照社交界的惯例,过分其辞地夸奖了他;然而她的夸奖是真心诚意的,即使有点过分,但从一张可爱的口中说出来,听得也很惬意。调皮的蜜娜没有说话,她惊讶地瞧着这个男青年,说起话来这样笨拙,动起手来却这样灵巧。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她们的好意,他不再那么胆小怕羞了。他接着又弹了一支乐曲;然后,转过半身朝着蜜娜,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没有抬起头来。“这就是我那天在墙头上作的曲子。”他怯生生地说。

他弹的是一支小乐曲,灵感的确是在墙头得到的,但说实话,并不是他看见蜜娜和克里赫夫人那天晚上,而是好几天以前。

两个女听众听得出神。他一弹完,克里赫夫人就照常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双手,热情洋溢地向他道谢。蜜娜也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并且说为了让他再创作一些这样“高级的”曲子,她要在墙边放一把梯子,以便他随时爬上墙头,自由自在地作曲。克里赫夫人叫克里斯托夫不要听蜜娜胡说八道;她请他随时到花园里来,喜欢什么时候来都行。“你可以不必来招呼我们。”蜜娜也跟着说,但又好玩地加了一句,“要是你来都不来,那就要小心了。”

她用手指头指指他,假装威吓的神气。

蜜娜并不是迫切地希望克里斯托夫来看她,甚至也不想勉强他按礼节、照规矩办事;不过她喜欢施加一点小小的影响,她女人的本能使她喜欢这样。

两天之后,按照他们商量好的,他来教蜜娜弹琴。从这时起,他们安排好了,每星期他来两个上午;到了晚上,他还常来演奏,或者谈天。

克里赫夫人很高兴见到他。她人聪明,心眼好。丈夫去世,她才三十五岁;虽然她的身子和心灵都还年轻,但她退出社交生活,并不觉得惋惜,因为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是一个重情轻欲、心安理得的女人。

她人相当聪明,感觉得到克里斯托夫有不同寻常的才能。她很快就赏识他的精神品质:正直,勇敢,尤其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在一个孩子身上,更加显得难能可贵。然而,她并不因此而受到蒙蔽,还是一样洞察一切,用细致入微、逢场作戏的眼光来看他。他笨拙的举动,难看的外貌,可笑的小事,都使她觉得有趣;但是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在她看来,值得认真的事并不多。

这种真里有假、假中有真的态度是克里斯托夫看不出来的;他只感到克里赫夫人好心好意的一面。他多么不习惯人家对他好啊!虽然他在王府工作,天天要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但可怜的克里斯托夫还只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又没受过良好教育的野孩子。

他和蜜娜的关系又不同。克里斯托夫头一次来上课时,还陶醉在前一天的回忆里,还忘不了小姑娘的春水秋波,不料这次见到的,却是一个前后判若两人的大小姐,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他翻来覆去地想,什么事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冒犯她的事;蜜娜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今天并不比昨天差,也不比昨天好;两天都是一样。只是蜜娜对他本来就不在乎。头一次见他,不惜露出笑容,那是女孩子要讨好的本性,她喜欢试试自己的魅力;不管碰到什么人,只要她闲得没事,都会一视同仁。但从第二天起,她对这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再有什么兴趣了。她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克里斯托夫一番;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难看的穷小子,没有教养,琴弹得好,但手太粗。因此,她对这个人不感兴趣。不过,自作多情的蜜娜还算冷静。虽然贵族的家世和称号使她感到骄傲,但在灵魂深处,她还是个青春期的德国小家碧玉。

克里斯托夫当然不懂女人复杂的心理,表面比实际更复杂的心理。他常常对这两个漂亮女人的做法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对她们的爱使他觉得高兴,甚至她们使他不安,使他有点难过,他也相信她们出自好心,并且尽力说服自己:她们爱他,就像他爱她们一样。一句亲热话,脉脉含情地看他一眼,都会使他心醉神迷。有时还会使他神魂颠倒,甚至忽然一下流出眼泪。

克里斯托夫发现自己爱的是克里赫夫人之后,就对蜜娜疏远了。她冷淡的样子,瞧不起人的神气,开始使他恼火;他们见面越多,他的胆子就越大,对她的态度也就越随便,甚至不再隐瞒他的坏脾气了。她喜欢逗弄他,他也就给她颜色看。他们说些不好听的话,听得克里赫夫人只是笑。克里斯托夫在斗嘴时占不了上风,有时气嘟嘟地跑了出来,以为蜜娜真是可恨。他心里暗想,他到她家去,其实只是看在克里赫夫人分上。

他照常教她弹钢琴。一星期来两次,从早上九点钟到十点钟,他听她练习音阶等等。练琴的地方是蜜娜的书房。房里摆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趣地如实反映了小姐的头脑里五颜六色的大杂烩。

蜜娜老是迟到,眼睛睡得还有一点浮肿,样子像在赌气;她甚至懒得和克里斯托夫握手,只冷冷地问一声好,就不再说话,板着脸孔,摆着架子,坐到琴凳上去。她一个人弹琴时,倒是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悠闲自在地延长她迷离恍惚、半睡半醒的梦境。但克里斯托夫偏要她专心致志练习那些难弹的音阶,她一赌气,能弹得多糟,就弹得多糟。她懂得音乐,但不喜欢音乐,德国女人大半如此。但也像大半德国女人一样,她以为自己应该喜欢音乐,所以学起琴来还算自觉,只是有时起了鬼主意,就会气得老师发疯。老师更气的是她弹琴时冷冰冰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最气的是,她自作多情,弹出了有形式而无内容的音乐。

小克里斯托夫坐在她旁边,对她并不客气。她记了恨,老师的批评,没有一句她不回嘴的。无论他说什么,她总要争辩一番;明明是她错了,也硬说是照谱弹的。他一恼火,两个人就舌剑唇枪,斗起嘴来。她低头看着键盘,却偷偷瞧着克里斯托夫,故意气他,自己开心。

一天,她又故技重演,委靡不振地咳了一阵子,用手帕遮住嘴,仿佛透不过气来似的,一面却用眼角偷看有苦说不出的克里斯托夫。忽然她灵机一动,把手帕掉到地上,让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不捡起来。他捡是捡了,但脸色非常难看。她摆出贵妇人扬扬得意的架子,赏了他一声“谢谢!”气得他几乎要发作。

虽然如此,她还是照旧上课,以后也照上不误,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克里斯托夫在音乐方面还是有一手的,而她自己学琴,也要弹得够格,否则,就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了,但她自己认为是个名门淑女。

其实,她是在折磨自己!他们两个是在互相折磨!

三月里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鹅毛般的小雪片在灰色的天空中飞舞,他们两个在书房里。天色不够明亮。蜜娜还是老脾气,弹错了一个音硬不承认,偏要说:“乐谱上是这样写的。”克里斯托夫分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还是弯下腰去把这段乐谱看看清楚。她的一只手放在乐谱架上,甚至动也懒得挪动。他的嘴唇离这只手很近。他要看清乐谱,但看不清,他眼前出现了什么东西,柔嫩、光滑,好像花瓣似的。忽然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却紧紧地把嘴唇贴在这只小手上。

他们两个都紧张了一下。他把身子往后一退,她也把手缩了回去,两个脸都红了。他们不再说一句话,互相也不再望一眼。他觉得很窘,认为自己刚才做的事又粗鲁,又愚蠢。下课的时间到了,他离开蜜娜,瞧也没瞧她,甚至连起码的礼节也忘了。她却并不怪他。她不再觉得克里斯托夫没有教养;如果她弹琴老出错,那是因为她不断地从眼角偷偷瞧他,她又惊讶,又好奇,头一回对他有了好感。

她一直在观察他。她在等待……等待什么?她自己知道吗?……她在等他再亲她一次。一天,他静静地坐着,离她那危险的小手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不料她等得不耐烦,还没有思考就行动起来,把她的小手一直送到他的嘴边。他吓慌了,又气又羞。但他还是吻了她的手,并且很有感情。这种大胆放肆虽然并不做作,还是使他恼火,几乎要丢下蜜娜不管了。

但是谈何容易!其实,他已经陷入了罗网。杂乱无章的思想在他头脑里奔腾起伏,他也搞不清楚。就像山谷里升起的茫茫大雾,他心里涌起了迷迷糊糊的念头。他在爱情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就漫无目标,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但他转来转去,万转不离其宗,总也离不开一个朦胧的念头,一个神秘的欲望,又可怕、又可爱的欲望,就像飞蛾离不开灯火一样。这是盲目的自然力,忽然火山爆发了……

他们经过了一个等待阶段。两个人互相观察,都想得到对方,又都害怕对方。他们感到不安。然而他们依然斗气、怄气,不过不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他们不再说话。每个人都在不声不响地忙着建立自己的爱情。

他们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对克里斯托夫来说,爱情表现的形式是如饥似渴地需要温存体贴,强烈需要,绝对需要,这种感情从小在他心中燃烧,他也要求别人有同样的感情,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他都要把感情强加于人。这种强横霸道的欲望需要自己和别人——也许尤其是别人——作出彻底的牺牲,有时,这种欲望中还掺杂着一些如云似雾、朦胧而粗野的念头,使他头晕眼花,莫名其妙。而蜜娜呢,她特别好奇,喜欢有离奇的浪漫史,要从爱情中得到最大的快乐,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和自作多情,她真心实意地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真个多情。其实,他们的爱情大半是从书上学来的。他们记住了读过的小说,就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当成自己的了。

不过时间一到,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这些自我中心的想法,一碰到爱情神圣的光辉,就要烟消云散了。时间只要一天,一个小时,永恒的几秒钟……而且来得这样意外!……

有一天,整个上午下雨,半个下午还在下雨。他们关在屋子里,都不说话,只有看书,打呵欠,瞧瞧窗外;两个人都觉得无聊,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四点钟,天转晴了。他们跑到花园里去。两人靠着花坛,瞧着下面斜坡上的青草,一直绿到河边。大地上水气氤氲,阳光下烟雾腾腾;青草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潮湿的泥土味和百花的香气混成一片;在他们周围嗡嗡地飞着一群金黄色的蜜蜂。他们肩并肩地站着,但都不瞧对方一眼;他们不忍心打破这片沉默。一只笨拙的蜜蜂飞上一串紫藤花,花上的水珠像一阵小雨洒在蜜娜身上。他们同时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他们觉得彼此是好朋友,但还不瞧对方一眼。

忽然之间,她头也不转,就拉住他的手说:“来吧!”

她拉着他跑上了一个迷宫般的小树林,小路两边种了黄杨树,树枝交叉成了个圆屋顶。他们爬上了小土坡,又在湿润的土地上滑来滑去,震动得两边的树枝把水珠洒在他们身上。快到坡顶的时候,她站住来歇口气。“等一等……等一等……”她低声说,想要喘过气来。

他瞧着她。她却瞧着另外一个方向,笑眯眯,喘吁吁,嘴唇半开半闭,颤抖的手捏在克里斯托夫的手里。他们从紧贴的巴掌和交叉的手指上,感觉得到他们的心跳得厉害。在他们周围是一片寂静。树枝上吐出的金黄色嫩芽在阳光下哆嗦;树枝上洒下的一阵细雨发出银铃般的响声;燕子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

她向他转过头来,比闪电还快。她搂住他的脖子,投入他的怀抱。“蜜娜!蜜娜!亲爱的!……”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木凳上。他们沉浸在爱情中,温柔的、深刻的、荒谬的爱情。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再自私,不再虚荣,不再算计,灵魂中的阴影都给爱情的春风吹到九霄云外去了。“爱吧,爱吧。”他们笑中含泪的眼睛这样说。这个冷冰冰、卖弄风情的少女,这个骄傲的少男,都强烈需要为对方献身、受苦,甚至牺牲。他们不再认识自己,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一切都已改变,他们的心灵、面孔、眼睛,都发射出动人的仁爱之光。这是纯洁、无我、舍生的片刻,人生一去不复返的片刻!

他们欣喜若狂,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做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诺言,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神魂颠倒,前言不对后语,忽然,他们发现天色晚了,就手牵着手跑回去,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倒,或者撞在树上,但是不觉得痛,也看不清,他们陶醉在欢乐中。

离开蜜娜之后,他没有回家去,反正回家也睡不着。他出了城,穿过田野,在黑夜里漫步。空气新鲜,乡下没有人,黑空荡荡的。一只猫头鹰发出令人心寒、冷飕飕的叫声。他好像在梦游似的。他走过葡萄田,爬上一座山冈。城里的点点灯火在平地上颤抖,阴暗的天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他坐在路边的墙上,忽然心情激动得流下泪来。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太幸福了;而太快活往往是悲喜交集的;他对幸福既有感恩的心情,又掺杂着对不幸的怜悯,对事物的无常他感到忧郁而体谅,对人生他又感到陶醉。他幸福得留下了眼泪,在泪水中他又闭目入睡了。等到他醒来时,依稀已是黎明。河面上升起了白茫茫的晨雾,笼罩着河边的小城,而蜜娜正在城里睡觉,她的身子给疲倦压垮了,但她心里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

克里赫夫人并没有花很长的时间就看穿了他们弄巧成拙的小把戏。一天,蜜娜和克里斯托夫谈话的时候,身子靠近得超过了常规,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两个赶快慌张地分开,但是来不及了。母亲出乎意外地走了进来,女儿心里不免猜疑:母亲已经有几分知情。克里赫夫人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蜜娜几乎有点失望。她喜欢和母亲作对,那看起来才像小说呢。

复活节到了,蜜娜要随母亲去魏玛一带访问亲友。

离别前夕,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依依不舍,只恨时间太短;他们又重复了天长地久的誓言,保证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并且在天上选定了一颗星,约好每天晚上两人同时遥望,寄托相思之情。

他陪母女两人坐车到车站去。两个少年面对面地坐着,却不敢看对方一眼,生怕流出泪来。他们偷偷地摸对方的手,并且紧紧地捏着,把手都捏痛了。克里赫夫人和和气气、高深莫测地瞧着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时间到了。克里斯托夫站在车厢门外,火车一开动,他就跟着火车跑,眼睛只管盯着蜜娜,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撞在铁路职工身上,一直等到火车开过去了,他还在跑。一直跑到火车看不见了,他才站住,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发现自己在车站的月台上,周围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他回到家里,侥幸家里人都出去了;整个上午,他一个人在哭。

他头一次尝到离别的痛苦。这对于情人的心都是忍受不了的折磨。世界空虚了,生活空虚了,一切都空虚了。连呼吸也困难;仿佛是临终的挣扎。尤其是周围留下了情人的足迹,身边的东西都不断地使你想起她,你还生活在你们共同生活过的熟悉环境中,现在物是人非,你怎能不触景生情,念念不忘已经消逝了的幸福?这就好比脚底下裂开了一个无底深渊,你歪歪倒倒,头昏眼花,就要掉下去,果然掉下去了。你以为迎面看见了死亡。你的确看见了死亡,因为生离就是死别的一副面具。你活生生地和心爱的人分开,也就和生命分开了,剩下的只是一个黑洞,一片空虚。

一天晚上,他和家里人围着餐桌,一句话也不说,一肚子的闷气,邮差敲门,给了他一封信。这是几行非常亲热的话。蜜娜是偷偷地给他写的。她叫他做“亲爱的克里斯德兰”,告诉他她老是哭,每天晚上都望着那颗星。她去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大城市,有漂亮的大商店,不过她并不在乎,因为她心里只想着他。她提醒他发过的誓言,说过要对她忠诚,她不在的时候,他不找别的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她。她说在她回来之前,要他天天努力工作,成为一个名人,她也可以出名。她在签名时写上:“永远是你的!永远!……”签名后还加了几句,要他买一顶狭边的草帽,不要再戴那顶难看的毡帽。

克里斯托夫把信读了四遍,才没有停留在字面上,而是懂得了她的意思。他把信放在枕头下面,时时刻刻用手去摸,唯恐把信丢了。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幸福感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

蜜娜对他忠诚的思想弥漫在他周围。他开始给她写回信;但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他不能够有什么说什么;这可难倒了他,也苦了他。他费了杀鸡的力气,用些规规矩矩的客套话来掩饰他的爱情,其实他特别不擅长这套辞令,结果显得其笨无比,非常可笑。

信一寄走,他就等着蜜娜的回信,生活只是等待。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去散步、看书。其实他心里只想蜜娜,口里像神经病似的反复念叨她的名字;他把名字当偶像崇拜,口袋里老带着一本莱辛的书,因为书中也有个“蜜娜”。

蜜娜再三劝他用功,好使她也出名。这种天真的虚荣心使他感动,表明她对他的信任。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他决定写一部作品,不但是名义上献给她,实际上也是为她而写的。

他写了一首单簧管弦乐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和欲望之歌;最后一部是情人的诙谐曲,其中穿插了克里斯托夫有点粗野的幽默。但作品的重点在第二部“小广板”,克里斯托夫在其中描写了一个热情而淳朴的心灵,那就是,或者应该是蜜娜的形象。他在幻想中感到情人的生命掌握在他手里,快活得都发抖了。

但等到曲子一作完,他又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甚至比以前更加孤独,更加疲倦;他忽然想起,自从他给蜜娜写信后,已有两个星期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了。

于是他又给她写信;这一回,他可不像头一封信那样用些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的感情。他用开玩笑的口气怪蜜娜把他忘了,并且亲热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神秘莫测地谈到他的工作,想要引起她的好奇心,还想等她回来时,使她喜出望外。他仔仔细细地描写了他买的帽子,还说为了服从专制女王的命令,他如何字字照办,如何不出家门一步,如何推托身体不好,谢绝了一切邀请。这封信写得高高兴兴,随随便便,到处是情人之间微不足道的秘密,他却以为只有蜜娜一个人看得懂;他还自作聪明,小心在意地避免谈情说爱,用“感情”两个字来代替“爱情”。

他头三天很有耐性,他估计信件来往大约要三天。但等到第四天一过,他又觉得简直活不下去了。焦急不安在啃着他的心。对于蜜娜的忠诚,他一点也不怀疑。因此,如果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她病了。他立刻写第三封信,那是心碎肠断的几句话。他赶快跑去邮局寄信,然后,又是心急如焚的等待。

第四天早上,蜜娜的回信来了,只有半页,又冷淡,又生硬。蜜娜说不懂他这种糊涂的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她没有病,没有时间写信,请他不要这样胡闹,不要再来信了。

克里斯托夫面如土色。他还不怀疑蜜娜的真诚。他只怪自己写的信太荒唐,太冒失,难怪蜜娜生气。他认为自己太蠢,用拳头打自己脑袋。这又有什么用?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蜜娜爱他,并不像他爱蜜娜一样。

她该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已经过期一个礼拜了。克里斯托夫由垂头丧气变得焦急不安。

一天晚上,一个邻居,就是祖父的老朋友、挂毯工人费什叼着烟斗来找梅希奥谈天,这是他晚餐后的习惯。费什说:第二天一大早,他要到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里斯托夫一愣,问道:“怎么!她们回来了?”“不要开玩笑!你知道得比我清楚,”老费什笑笑说,“早回来了!两天前回来的。”

他跑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们母女两个都在客厅里,看见他来并不觉得意外,她们从容不迫地招呼他。蜜娜正在写信。等到蜜娜写完了信,开始对他谈这次旅游。她谈到这几个愉快的星期,骑马的乐趣,古堡的生活,接触的人物;她越谈越来劲,提到些克里斯夫不知道的人和事,母女两个都笑了。克里斯托夫却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故事的局外人,他不知道如何表态才好,只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想和蜜娜单独谈谈;克里赫夫人偏偏一刻也不走开。他设法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他的打算;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蜜娜在逃避他;他好不容易才引起她的兴趣。她似乎在注意听,还算表示关心。她打了个哈欠,说是自己累了。他站起来,以为她们还会留他;但她们什么也没说。他告辞的时间拖了很久,等待她们请他第二天再来,但没人说这话。他不得不走了。蜜娜也不送他。她只伸出手来,一只不带感情的手,冷冷地随他握着;他只好在客厅当中和她分手。

他回到家里,心里冰凉,非常害怕。两个月前的蜜娜,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了?他打定主意,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她,不管怎样也要和她谈谈。

天一亮,他就跑到克里赫家里去,在门外兜圈子;门一开,他就走进去。但他碰到的不是蜜娜,而是克里赫夫人。一见克里斯托夫,她满不在乎地喊了他一声。她说她正有话要对他说。“我想,你知道我要谈什么,”克里赫夫人做出认真的样子说道,这更使小青年不知所措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里斯托夫。我把你当做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信任你。但我没有料到你会辜负我的信任,竟把我的女儿搞得疯头癫脑。我把她交托给你。你应该尊重她,尊重我,尊重你自己。”“不过,夫人……不过,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从来不敢辜负您的信任……我求您不要那样想……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敢向您发誓!……我爱蜜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我还打算娶她。”

克里赫夫人微笑了。“不行,可怜的孩子,”她表面上和和气气地说,其实,他到头来就会明白,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行,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儿戏。”

他追问下去。她只是摇头。他却追着不放。“不行,克里斯托夫,”她只好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必争论了,这是不可能的。不止是钱的问题。问题还多着呢!……比如说,家庭地位……”

她不用说下去。这一针刺中了要害,刻骨铭心。他看出了笑容的反面,和好心好意深处的冷淡,他忽然一下明白了他和这位贵妇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爱她,虽然她看起来也像母亲一样对待自己;但他发觉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情。他站起来,脸色惨白。克里赫夫人还在用安慰的声音对他说话,但没用;他再也不觉得她的话好听,每句高雅的话后面都隐藏着一颗无情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走了。在他周围,天昏地转。

他几乎死了。他想到自杀,他想到杀人。至少在想象中,他以为自己这样想。他恨不能放一把火。简直想象不到在孩子心中,爱到极点和恨到极点会逼他做出什么事来。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可怕的危机。这场危机也结束了他的幼年时代,锻炼了他的意志。

一天夜里,家里人都睡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里,不思不想,一动不动,陷在这些危险的念头当中,忽然,寂静的小街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急骤的敲门声把他从麻木的状态中惊醒了。

路易莎已经起来了,赶快跑去开门。克里斯托夫却动也没动,遮住耳朵,免得听梅希奥的醉话和邻居的怨言……

忽然,一种无以名之的焦急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大祸临门了……立刻,一声令人心碎的惨叫使他抬起头来。他冲出门去……

在阴沉沉的过道里,一盏灯笼发出颤抖的光线,照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身上。人群中央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滴水、一动不动的死人,就像从前躺着祖父一样。路易莎在死人头边呜咽。原来是梅希奥在磨坊的水沟里淹死了。

克里斯托夫喊了一声。世界上其他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其他痛苦都一扫而光了。他扑倒在父亲身上,同路易莎一起大哭起来。

他瞧着安眠的父亲,不尽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他过去似乎看错了父亲。他怪自己从前不爱他。他现在知道父亲是生活中的败将,他仿佛听到他不幸的灵魂在悲叹哀鸣,不知所措,不敢斗争,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又听见父亲苦苦的恳求,口气令人心碎:“克里斯托夫!不要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心潮澎湃。他扑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吻死者的脸。他像从前一样,翻来覆去地说:“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你不起,我爱你!原谅我吧!”

但恳求的声音没有平息,老在耳边回荡,周而复始,焦急不安:“不要瞧不起我!不要瞧不起我!……”

忽然一下,克里斯托夫看到躺在床上的,不是死者,而是他自己;他听到那苦苦哀求的声音也出自他的口中,他还感到压在自己心上的,是无法挽救地浪费了的一生所造成的痛苦。于是他恐怖万分地想:“宁可受尽世上的苦难,也不要走上死路!……”他离死路不是只差两步吗?为了逃避痛苦,他不是几乎成了懦夫,要中断自己的生命吗?一切痛苦,一切欺骗,比起用死来欺骗自己,否定自己,藐视自己而犯下的滔天罪行,其实是小巫见大巫!

他看出人生是一场不停的、无情的战斗,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就应该经常和成千上万的无形敌人作斗争:要击退自然的伤害力,乱七八糟的欲望,见不得人的思想。这些阴险的敌人把你推向堕落,推向毁灭。他看出了自己几乎中了敌人的圈套。他看出了幸福和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的骗局,结果是要解除心灵的武装,使你束手就擒。于是这个十五岁的小小的清教徒听见了心里的上帝对他的呼声:“向前,向前,永远不要停。”“可是主啊,你叫我去哪里?随便我做什么,随便我去哪里,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尽头还不就在那里?”“人总是要死的,那你就去死吧!人总是要受苦的,那你就去受苦吧!活着并不是为了享福。活着只是为了替天行道。受苦吧。去死吧。受苦要做个人,死也要做个人。”

第三卷 青春

第一部 于莱之家

他的家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的。现在,听不见梅希奥吵吵闹闹的声音了,从早到晚就只听到没完没了的潺潺流水声。

他的两个弟弟都觉得死了父亲的家庭冷清得可怕,避之唯恐不及。罗多夫进了特奥多伯伯的商行。恩斯特总算在莱茵河的航船上找到了活干,就往来于美因兹和科隆之间,不缺钱用不回家。只剩下克里斯托夫和母亲住在太大的空房子里;他们微薄的收入,加上父亲死后才发现他欠下的债务,逼得他们不得不忍痛离开故居,去找两间更便宜、更低级的房子。

他们在菜市街一所房屋的二层,找到了两间小房子。地区在闹市中心,离开河流、树木和熟悉的环境太远了。房东是法院的录事老于莱,是祖父的朋友,和全家都熟悉,光凭这一点,路易莎就打定了主意,她在空房子里感到丧魂失魄似的,什么也打不消她要接近亲朋故旧的念头。

他们准备搬家。在这最后几天,他们依依不舍地体会那凄凉的苦味。母子间都不敢互相诉苦,不是害怕,就是不好意思。各人都认为不应该向对方露出自己的伤心处。

搬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头天晚上,他们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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