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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1 19: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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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少功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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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

态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态度作者:韩少功排版:昷一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220108006本书由四川有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电子书)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韩少功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青”“文科生”“中文系的”等都几成网上负面词语,在公众那里差不多是“弱智”的代名词。这事其实挺严重的。有意思的是,很多文人似乎却甘于这种“弱智”,尽管他们常在微信、微博等公共平台臧否万物指点天下,对任何公共事务都敢于插嘴甚至叫板,却总是摆出疑理性、拒理性、厌恶理性的一贯姿态,自居为风花雪月专业户,以不读书为荣,以大关怀为耻,动不动就祭出“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类格言,作为自己反智免责的文人特权。

这种自相矛盾的状态岂不奇怪?

其实,把理性与感性截然两分,是三十多年来一个流行的神话。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对某人有莫名的好感或恶感,就是所谓感性;把这种“莫名”变成“可名”,变成可言说和可辨析,变成一、二、三或甲、乙、丙的清晰理由,就是所谓理性。在这一过程中,感性不过是说不清的理性,理性不过是可说清的感性——二者其实是一个东西,一个清晰度略有差异的两位一体,如此而已。往通俗里说,这好比鸡与蛋相生相成,而任何仇视理性的文人,任何轻蔑感性的学究,都是知其表不知其里,都是自刨其根,自断其源,自毁其基,砸自己的饭碗,做一些好鸡而灭其蛋或好蛋而绝其鸡的蠢事。

收入这个集子的文字,是笔者近年来一些文章和言论,以展示一个老“文青”可能的思想突围。也许不难看出,笔者在这里卑之无甚高论,多是因事立言,以问题为导向,在实践中找道理,既反对某种“文艺范”,力图强化知识和学理的检验,尽可能滤除文人式的情怀口水和道德神油;也拒绝某种“学究范”,力图把更多的语境、实例、细节、形象带入思考,还学问更多的现场感和针对性,尽可能远离那种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院派概念空转。换句话说,前者意在以理性澄清感性,后者意在以感性激活理性;前者与很多文人习气过不去,后者与很多学者成规过不去。一篇篇下来,无非是在感性和理性的两面之间来回穿插,打一场新时代的思想游击战。

如果这些言说让文坛与学界双方很多人都感到不习惯、不舒服、不高兴,于笔者而言,则至少是一个快乐的过程。

至于所得所失,请读者诸位批评。2018年3月第一辑理趣渡口以及波希米亚一

一个跨国流动的族群,幽灵般在欧洲各地出没。英国人称之为吉卜赛人,俄罗斯人称之为茨冈人,西班牙人称之为弗拉明戈人,法国人则称之为波希米亚人……他们的深肤色和大眼睛,他们在流浪旅途上的吉他、歌舞、水晶球、大篷车、猴子或小黑熊,形成了到处流淌的悲情与浪漫。

他们把自己称为罗姆(Rom),即吉卜赛语言中的“人”。

法国人眼中的这些波希米亚,像乔治·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女主角,普希金长诗《茨冈》中的草原人,当然是来自以前的波希米亚王国,即大致重合当今捷克的地块。其实,最早的吉卜赛人据说来自波斯、印度——布拉格大学的W教授告诉我,只是波西米亚国王曾对这些流浪者给予庇护收留,签发旅行关防文书,因此,给了他们又一个故乡。

曾与捷克合为一国的斯洛伐克,至今保持了全球最高的罗姆人比例,但数百万波希米亚先民毕竟早已流散四面八方,把故地让给了更多白种人。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总是以路为家走向地平线?也许,作为他们最后的故乡,中欧平原这一地区缺少足够的粮食。这里一马平川,绿荫满目,风景优美,却没有春夏季风这一重要条件,没有生成淀粉和发达农业所必需的“雨热同季”,因此,只能靠放牧、采猎维持较低的人口保有率。也许,中欧平原这一地区也缺少高山、大河、沙漠、海峡等天然的军事屏障。在一个冷兵器时代,一个几乎全靠人肉方阵相互铣削以决定胜负的时代,辽阔的波西米亚夹在西欧、斯拉夫、奥斯曼几大板块之间,任列强的战车来回碾压,太像一片天然的角斗场,一项大量删削人口的除数,很多弱势者只好一走了之。

有意思的是,这些卑微的流浪者似乎一直在承传欧洲艺术之魂,以至Bohemian,一般译为“波希米亚”,既有早期的人种意义,也有后期的地域意义,至今仍是自由、热烈、另类、性感、优雅、颓废的集大成符号,一种生活时尚的多彩密码。吉他、涂鸦、梵香、石木手链、周游世界的冒险,似乎总是释放出民间的神秘野性。流苏、褶皱、大摆裙、大理石花纹的重色调,包括深蓝、深黑、大红、大绿、橘红、玫瑰红以及“玫瑰灰”,则透出中世纪的晦涩,蓄聚了岁月的大起大落与层层叠叠。这种艺术情调是欧洲最柔软的一块。连傲慢的现代资本在这里也很大程度上丧失了美学抵抗力。BOBO(布波族)流行全球,作为流行文化的小资版,在很多人心目中竟形成了波希米亚(B)+布尔乔亚(B)的最佳组合。所谓嬉皮与雅皮兼容,自由与财富两全,像资本家一样有钱,又像艺术家一样有闲、有品位、有率性自由——已成小清新、小确幸们最大梦想的调色盘。据说一个标准BOBO的形象就是这样:既有蓬乱的头发又有无比讲究的内裤,既有天价皮革上衣又有超便宜的牛仔裤,既有后现代的极简主义全套家具又有老掉牙的裸铁风扇和青瓷大碗,既有出入名流会所的脸面又能接受大麻……热情万丈地做一把公益事业也时有可能。他们是一些奢华的另类,高贵的叛徒,满嘴文艺腔的当代英雄,反抗主流却早已暗中领导主流。

波希米亚终于从街头巷尾进入了沙龙和时尚杂志封面。

但他们离罗姆人的出发地已有多远?二

当年弗兰兹·卡夫卡也许就是这样走出了查理大学,斜插过小树林,经过那家印度人的餐馆,下行约两百多步,再经过那个德国人的钟表店,进入瓦茨拉夫广场。在街口拐角处,他照例看见了操弄手摇风琴的卖糖老汉。

他也许继续沿着碎石铺就的老街向前,在一盏盏煤气街灯下走过,嗅到了那家土耳其店铺里咖啡和甜圈饼的熟悉气味,然后远远看见了市政厅大楼高高的尖顶,还有旁边的伯利恒教堂。他照例捂嘴咳嗽了,咳到自己几乎头炸欲裂的时候,听到了钟楼上自鸣钟应时的当当敲响。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窜下来,溅起街面积水并惊飞几只鸽子,引来某个临街阳台上的狗吠。他几乎绕过了老城广场。就在广场那边,赫然耸立的市政厅大楼上,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四个人物塑像,分别象征这片土地上四类群体:“欲望”“虚荣”“死亡”“贪婪”,其中最不堪的“贪婪”当然派给了犹太人——卡夫卡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犹太崽,在这些街巷蛇行鼠窜,是这个广场上受到羞辱和指控的一个阴暗灵魂。

布拉格一片红瓦黄墙,群楼荟萃,千塔竞立,集众多教堂、城堡、宫殿、剧院、碑塔、雕绘老桥于伏尔塔瓦河两岸,任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新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等各种建筑风格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博物馆,一个晚霞下的金色童话。它曾被无数参访者誉为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欧洲文化的聚宝盆之一。然而奇怪的是,卡夫卡在这个童话里活得并不安宁——我已在这里至少参观了他五六个旧居,都是隐在窄街小巷里的那种,采光明显不足的那种。我惊讶他的青春如此破碎,把一个窝不断地搬来搬去,东躲西藏似的,惊弓之鸟似的。是要躲避父亲、躲避某个女人,还是躲避市政厅大楼上那种日日示众的指控?

他是一个富商的儿子,却曾蜗居于黄金小巷,其实是各类杂役混居的连排宿舍,低门矮窗,狭小如穴,并在破房子里写出著名的《乡村医生》。这后面的苦涩隐情不能不让人猜想。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多达百多页的长信,但始终没有将信发出,直到自己死后才被人发现。这后面的故事也想必让人唏嘘和心酸。不管怎么样,种种迹象表明,他活得越来越腼腆、沉默、孤独、脆弱、惊慌、神经质,在照片上的表情如同死囚。他在美丽的布拉格不过是一个影子,一种破碎而凌乱的若有若无,以致全世界轰然震撼的那一天,他写下一篇著名的日记,只有一句话:

德国对俄国宣战了,下午去游泳。

这是1914年8月2日。德国此前一天向俄国宣战,以配合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的进攻,标志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这场大战最终席卷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导致一千万人丧生,三千万人伤残,并大大改写了欧洲地图。中欧最辉煌的时代由此一去不返——这是指继神圣罗马帝国坍塌之后,哈布斯堡王朝覆灭之后,短暂的奥匈帝国也再遭肢解。作为满地碎片之一,波希米亚从此走上孤弱之旅。

很难想象,面对这样一场历史风暴,故国家园大难临头之际,卡夫卡仍然冷漠如冰人,只是提上泳镜和泳裤走向河岸。他是不是太冷血了?是不是太缺乏社会热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不过,一个犹太少年蜗居在杂役们的破房子里,连一个父亲也沟通不了,连自己的婚姻也屡屡失败,又拿什么去撼动国家战争机器分毫?特别是身处中欧这地方,无论是德意志那样的西方强邻,还是俄罗斯那样的东方大国,都无不汹涌着对犹太人的敌意,无不出现排犹、仇犹的暗潮。他这只小蚂蚁又能做些什么?满眼望去的基督徒们几乎都相信是犹太人出卖和杀害了耶稣,都相信犹太人应对欧洲的黑死病承担罪责,更相信犹太人正在以“贪婪”吸走众生之血……这种恶感每天就昭示于市政厅那座大楼。那么德国战胜俄国,或俄国战胜德国,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中欧最常见的双头鹰旗徽,不管西望还是东望,又能望来一些什么?

这个影子选择游泳,选择个人主义,显然不那么令人费解。

正是从这里开始,卡夫卡成为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节点。他以《判决》《审判》《城堡》《洞穴》等作品,与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一道,后来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和图腾,开启了以自我和感觉为核心的20世纪美学大潮,孕育了日后遍及全球的文艺青年。

他生长于欧洲的“渡口”(布拉格一词的原义),也许并非巧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其水泱泱,其天茫茫——就像大批波希米亚人从这个渡口开始流落他乡,卡夫卡不过是沿着笔头里涓涓不绝的蓝墨水,从这里开始逃亡于内心自我。三

个人主义美学的故乡,承受了20世纪太多的灾难,上演了一出出现代史上惊心动魄的逆转大戏。

1938年10月5日,阿道夫·希特勒指挥下的德国军队战车隆隆,尘土蔽天,闪电式地成扇形突破边境线,一举占领苏台德地区,踹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德国人来了!德国人来了!……人们望风而逃。可为什么是德国?德国不正是中欧居民多年来一直向往的福地吗?不正是新教活跃的解放区,而且是本地同道们惨遭天主教镇压之后的投奔之地吗?不正是现代大牌科学家、哲学家、音乐家们扎堆式井喷,而且是中欧少年争相前往求学的希望之地吗?不正是新式工业产品层出不穷绚丽夺目、商人、技工、企业家们津津乐道的模范之地吗?……连卡夫卡也在学习德语,准备前往德国深造或就业。没料到经济危机一来,“老师”便幡然变脸。自1937年德、意、日三国最终结成法西斯同盟,走完《反共产国际协定》签署的最后一步,同盟最优先做的事,就是在慕尼黑会议上逼英、法两国妥协,切下苏台德这一块肥肉。

这一地区有大量德语人口,小说家赫拉巴尔的《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也描述过德裔孩子如何被其他族裔孩子侵凌的故事。历史总是复杂的。英、法等听任这一变局发生,听任波希米亚流血和呻吟,也不一定没有他们的难处。但强权的逻辑一旦确立,战争机器一旦咆哮,任何形态的文明社会也不会比原始部落更少一些残忍。受害的首先是弱势一方。德军即便把这里当作满洲国式的“被保护国”,也开始把大批犹太人、反抗嫌疑者投入集中营和刑场,仅在布拉格西郊一个村子就杀光199名男人,差一点杀光全部孩子(仅有8个年龄最小的被领养)——后来由国际社会设定的六一国际儿童节,就是为了纪念这一惊天惨剧。其实,受害的最终也少不了强势一方。就在这个苏台德,数年后因纳粹德国战败,竟有223万德语居民被新政府驱逐出境,其财产全部被没收充公——只要比较一下中国建三峡水库,耗时多年,耗资千亿,广泛动员19个省的物力,也只安排了水库移民150万——就不难明白远超此数的德语难民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净身出户,哭号于途,一时间死伤万千,并且从此沦为一块记忆空白,断不会有什么国际节日以此来抚慰。

混乱的剧情还在继续。1968年8月20日晚,布拉格机场同意一架苏联民航客机因“机械事故”临时迫降,不料客机一降落,冲出机舱的却是数十名苏军特种兵,直扑指挥塔台和其他制高点。几分钟后,一个满员空降师乘三十多架运输机,在战斗机和轰炸机掩护下,以每分钟一架的节奏空降布拉格。由苏、匈、保、东德近三十个师组成的华约地面部队,分四个方向越过边界,合围捷军营地,逮捕执政党领袖杜布切克。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让国民们再一次震惊得目瞪口呆。这些苏联佬来干什么?他们的坦克凭什么黑烟滚滚,竟在瓦茨拉夫广场和查理广场横冲直撞?如果说当年德军入侵,还依仗着西方科学、工业、学术和文化的骄人气焰,那么苏联佬呢,那些愣头愣脑的大头兵,太像顿河流域的牧民和西伯利亚的农夫,一群无知的乡巴佬,是来卖土豆还是来看马戏的?

诚然,苏联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穷棒子的政权,并从纳粹手里解救过半个欧洲;苏联把人造卫星最早送上太空,让美国也不能不忌惮几分;是苏联的经验让中、东欧这些红色友邦也普遍建立了国营工厂、廉租国民公寓、少年宫和工人俱乐部、福利性的医疗、教育、供暖、供水、供电系统,以至早期的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同志也像很多青年一样,曾热情讴歌红色革命美好的新生活……但社会主义的乡巴佬终究魅力不够,一旦耀武扬威就更让人没法忍。正像昆德拉后来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描述的,人们对入侵者的反抗成了一幕“狂欢的节日”。这就是说,他们并未动刀动枪,甚至主要不是去怒斥,倒是围绕坦克起哄,吹口哨,大跳华尔兹,大跳踢踏舞,朗诵歌德或荷尔德林的诗篇,用扩音器播放德沃夏克和莫扎特的名曲。漂亮的姑娘们还爬上坦克,不由分说地搂住兵哥哥照相,向兵哥哥献花和献吻……整得对方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与其说这是反抗,不如说更像戏弄,像取笑,像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化蹂躏。事实上,英语slave(奴隶)一词源于中世纪拉丁语sclavus(斯拉夫人),是一个卑贱民族的语言胎记。特别是那些更低下一等的东斯拉夫人,叫喊“乌拉”一类蒙古语的老粗,当然更像是来自蒙古(或称亚细亚)的野蛮物种,要赢得中欧、西欧的尊重并不容易——这是20世纪意识形态冷战所掩盖的另一个剧本。相比之下,虽然布拉格曾被纳入社会主义阵营,也有不少斯拉夫裔,但千百年下来,它毕竟一度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宫所在地,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工业心脏和天主教重镇,其繁荣程度曾远超巴黎和伦敦,在文明等级的排序下一直深藏着强烈的历史记忆和内心自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政治冲突、经济落差、文化异质等诸多矛盾总爆发的一个剖面,“布拉格之春”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一种文化回归事件,一种身份苏醒事件,是迟早都要到来的又一次欧洲史断裂。

类似情况也发生在此前的匈牙利。

可惜的是,文化蹂躏并不能驱退乡巴佬的坦克。布拉格这一次照例表现了足够的抗议、不合作、沉默与冷目、地下电台舆论战,但除了查理大学一个学生企图自焚抗议,辱国现实似乎并未得到多少物理性的改变。这种情况竟一直持续到二十多年后苏联自行解体,多少有些沉闷。人们如果稍微把目光移开一下,就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同是被苏军侵占的国家,贫穷得多的阿富汗,既没多少科学也没多少工业的一个亚洲小国,却能坚持长达七年的游击战,仅凭借他们的头巾、赤脚、馕饼、肩扛火箭筒,以及一册《古兰经》,就打得外来的现代化强大军队灰头土脸,到处丢盔弃甲,最终被迫签约撤军而去——与之相比的布拉格是否少了点什么?

时值“布拉格之春”48周年纪念日,我在瓦茨拉夫广场观看庆典,也只看到一些二流摇滚歌手,在舞台折腾出一些夸张姿态,唱出一些虚头巴脑的爱呵愁呵明天呵,赢得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背景屏幕上再现的黑白老照片,当年的坦克和旗帜,在又一轮洛可可化的历史缅怀之下显得过于陌生,有点不搭调。

不难理解,昆德拉当年就对这个民族表达过困惑:

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做敢为,把两名奥皇钦差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发泄他们对维也纳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单:不。

320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谨慎。但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甚至长达几百年之久。

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其结果。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 ist Keinmal。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昆德拉就是在苏联坦克前想起这些的。四

美国史学家卢卡克斯(Jone Lukacs)回望20世纪,称“这是一个短暂的世纪。它从1914年到1989年,仅持续了75年”。

作者划定这个75年,显然是要凸显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和1989年(柏林墙倒塌)这两个节点。前一个节点意味着,资本主义在前半个世纪遭遇重挫,包括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法西斯主义土崩瓦解,殖民主义地盘丧失殆尽;后一个节点则意味着,社会主义在后半个世纪也遭遇重挫,包括苏联解体和整个东欧红色版图的全面易帜——那一段真是戏剧性的一日一变啊,法国电视台的主持人每播完一条东欧国家变色的新闻,就忍不住补上一句:“各位观众,还没有中国的消息。”

一前一后,风水轮流转。作为两次大规模的现代制度探索,两种苦涩的历史教训,二者构成了人类20世纪的主要遗产。不无巧合的是,这两次大震荡都曾以捷克为最初震源之一。只是这一片各方应力反复交集的震源区,倒是一直显得平静,显得温和与柔软。似乎很多当事人已习惯了忍受多于抗争,散弱多于团结,犬儒多于铁血,因此既没有多少行动也没有太多思想,很容易被史学家们的目光跳过去。他们的前人可不像是这样的。布拉格广场上矗立着胡思的雕像——那位布拉格大学的老校长,比马丁·路德更早的宗教改革家,年仅45岁就被腐败天主教会处以火刑的新教先烈,一直在登高回望,思接云天,斗篷呼啸而去,其悲怆的目光触抚人间,构成了英雄主义一大丰碑。他眼中的疑惑似乎是:你们波希米亚的血性、能量、历史主动性如今还在?

也许,很多当事人都像卡夫卡一样,转过背“游泳”去了,亦如昆德拉后来一本书名所宣示的,“庆祝无意义”去了。

一种逻辑关系在这里也令人疑惑:是太多历史灾难催生了个人主义,还是太多个人主义反过来诱发了历史灾难?

与19世纪的文化潮流相比,20世纪显然出现了更多退场者,更多“游泳”者,即去政治化、去社会化的孤独灵魂。不论是阴郁的卡夫卡,还是奢华和逍遥的“布波”一族,20世纪的“文青”们更多一些颓废和虚无的精神底色。这些人避开了各种宏大叙事的专断与浮夸,常在文学艺术这一类个人化事业上别有活力,心细如丝,异想天开,独行天下,包括在捷克这一弹丸之地形成瞩目的文化高地。哈谢克、卡夫卡、赫拉巴尔、伊凡·克里玛、昆德拉、哈维尔……光是享有广泛国际声誉的文学家,在这里就能数出一大串,远非众多其他国度能比。但这一冲击波也留下了大片的精神废墟。事情似乎是这样:只要往前多走半步,心细如丝就是过敏症,异想天开就是幻想症,独行天下就是自闭症……而这正是当代很多“文青”常见的人格特点,是大批高等院校正在输出的才子形象,也差不多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说的:“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

于是,“国家不幸诗人幸”,历史的悖论再次让人吃惊,一块文化高地放在另一个坐标系里,就可能是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一种无奈的国运滑落,在经济、政治、科学技术等方面的能见度越来越低。捷克几乎就是这样。它不仅与斯洛伐克分拆,再遭一次沉重的破碎;连捷克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斯柯达汽车,民族工业最亮丽的百年名片,整个国民经济的支柱,也于1991年落于德国大众公司之手。

斯柯达易主之日,很多布拉格工人和市民潸然泪下,很多司机在街头一齐鸣笛,发出他们民族品牌最后一声倾诉。时任国家总统的文学家哈维尔,倒是在与大众公司总裁大谈“全球化”的美好前景,正如他后来确信“民族国家的消亡”,宣称“民族主义是一面最危险的旗帜”。

也许他对国民们的安抚并非完全无据。特别是在中欧平原这里,国家边界总是多变,所谓民族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欧地区最常见的双头鹰旗徽,意味着这里与东、西两端根脉相连,在历史上既倾心西方也属意东方。当年哈布斯堡王朝女皇玛丽娅·特蕾西娅说“让别人去打仗,我们结婚吧”,把十几个女儿分别嫁往欧洲各国王室,想必就有一种到处结亲戚的跨国主义愿景,想把整个欧洲过成一家人。呵呵,那个“欧洲的丈母娘”尚有如此情怀,哈维尔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新时代的对外团结大叔?

哈维尔大叔受到了西方的赞许。2003年捷克派出80名军事警察参加伊拉克战争,比德、法的拒战态度更让美国欢心,被美国国防部长誉之以“新欧洲”。可惜的是,美国所主导的全球化并不总是一个浪漫故事。也就是一二十年后,令众多精英才子目瞪口呆的是,英国冷冷地宣布“脱欧”,美国特朗普上台强悍地宣称“美国优先”,世界各地突然间政治强人竞出,重新绷紧国家利益冲撞的神经……如此看来,哈维尔当年的一厢情愿还是有点文艺腔了。或者说,知识界主流力图对20世纪做一个抒情化的处理,还是过于简单。

人们该继续“庆祝无意义”吗?

该继续“游泳”去吗?

当然可以。

但短暂20世纪(仅75年)之后的世界,一头是消费主义的物质化压迫日益加剧,另一头是极端化的宗教、邪教力量大举回潮,无不以原子化的个人主义为活跃的心理基因。看来个人主义也是容易上瘾的,甚至是权力、资本、宗教上瘾的新一代隐形根源。个人主义不论是扑向“物化”,还是遁入“神学”,都像是福柯(Michel Foucault)意义上的“人之死”。世界卫生组织不久前宣布抑郁症发病率约为11%,预计到2020年可能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其中2005-2015的十年间患者数猛增18.4%,每年造成高达100万患者的自杀,其相当多数更像是一种极端个人主义的人体生物/化学反应。在这些自杀者的个人资料里,我们经常看到满是文艺腔的逃避心态和厌世言语。

这也许不是一种巧合。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最为辉煌的一个建筑经典,苔藓年久月深,雕像琳琅满目,是外国游客日日川流不息之处。乞丐和卖艺者也就盯住了这里。衣衫褴褛的画家、乐手、民俗艺人大多出手不凡。特别是男女提琴手一听就是专业水准,琴弓之稳,指位之准,情绪之细腻和精准,让不少游客惊讶不已如闻天籁——到底是欧洲!到底是波希米亚呵!他们纷纷朝地上的帽子里扔下三两个硬币。

可波希米亚是不该用硬币打发的。不是吗?

我没有投下硬币,只是在人流中匆匆而过,情愿被他们看成是一个吝啬的亚洲佬,一个对艺术无动于衷的野汉子。2017年2月守住秘密的舞蹈总统的尴尬

飞行三个半小时,转机等候四小时;

再飞行十四小时,转机等候五小时;

再飞行九小时……差不多昏天黑地两昼夜后,飞机前面才是遥遥在望的安第斯山脉西麓,被人称为“世界尽头”的远方。

随着一次次转机,乘客里中国人的面孔渐少,然后日本人和韩国人也消失了,甚至连说英语的男女也不多见,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异声,大概是西班牙语或印第安土语,一种深不见底的陌生。但旅行大体还算顺利。只是不再有机场提供行李车,行李传送带也少得可怜以致旅客们拥挤不堪热汗大冒,一位机场人员还把我和妻子的护照翻来翻去,顿时换上严厉目光:“签证!”

我有点奇怪,把美国签证翻给他看,告诉他数月前贵国早已开始对这种签证予以免签认可。

他似乎听不懂英语,又把护照翻了翻,将我们带到另一房间,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查找了一阵,没查出下文;翻阅一堆文件,还是没找出下文,最后打了一个电话,这才犹犹豫豫地摆摆头,让我们过了。

这哥们对业务也太生疏了吧?

这几个月里他就没带脑子来上过班?

接待我们的S先生听说这事哈哈一笑,说智利的空港管理已属上乘,拉美式的乱劲儿应该最少。想想不久前吧,中国总理前来正式访问,女总统亲自主持的迎宾大典上也大出状况,音响设备播放不出国歌。有关人员急得钻地缝的心都有。中国总理久等无奈,只好建议,不要紧,我们来唱吧。女总统于是事后向歌唱者们一再道歉和感谢:你们今天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这一类事见多了也就没脾气了。临到开会了会议室还大门紧锁,钥匙也不知何处。好容易办妥了留学签证和入学手续,上课一天后却不知去向。约会迟到不超过半小时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客户。领工资后第二天还能在酩酊大醉中醒来上班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员工。你能怎么样?一位在墨西哥打拼多年的广东B老板还说,有一次,几个有头有脸的墨方商业伙伴很想同中国做生意,他把他们带到广交会,特地设一豪宴,替他们联系了局长、副市长什么的,但等到最后也没等来求见者。更气人的是,事后问他们为何失约,为何关手机,他们在夜总会玩得正爽,笑一笑,就算是解释了。

B老板说,笑笑还是好的呢,不然他们会搬出九十九个理由来证明自己根本没错,比如中国人为什么要做金钱的奴隶?

其实拉美人不都是这样粗枝大叶、吊儿郎当、寻欢作乐甚至好吃懒做,不都是“信天游”“神逻辑”的主儿。但放眼全世界,连智利这样高度欧化的国家也有盛典上的离奇尴尬,其他地方掉链子的还会少?

军人政权频现大概也就事出有因了。在过往的百年动荡里,大凡后发展国家都挣扎于农业文明溃烂过程中的贫穷和愚昧,面对社会“一盘散沙”的难题。要聚沙成塔,要化沙为石,要获得一种起码的组织化和执行力,如果不依重政党(如俄国、中国)和宗教(如伊朗),大概就不能不想到军人了。当混乱与高压的两害相权,总得挑一个轻。当自由与温饱无法两全,光在理论上把它们捏拢了搓圆了,又管什么用?军队是一道整齐而凌厉的色彩,具有统一建制、严格纪律以及强制手段,配以先进通信工具,还有大多数领军人的较高学历。一旦遭遇社会危机,这道色彩便最容易在各种力量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碎片化社会最后的应急手段。于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炮声是最有效的发言,右翼的布兰科(巴西)、翁加尼亚(阿根廷)、阿马斯(危地马拉)、阿尔瓦雷斯(乌拉圭),德弗朗西亚(巴拉圭)等,左翼或偏左翼的贝拉斯科(秘鲁)、卡斯特罗(古巴),阿本斯(危地马拉)、贝隆(阿根廷)等,都是穿一身戎装走向国家政治权力巅峰。

中国人所熟悉的切·格瓦拉,记忆中定格为头戴贝雷帽的那位现代派耶稣,日后被流行文化不断炒卖的那位正义男神,献身于波利维亚山地战场,其实也是这众多故事中未完成的一个。

与格瓦拉不同,智利前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得到了美国中情局的支持。他用坦克攻下了国防部,然后下令两架英国造的“猎鹰”战斗机升空,至少向总统府所在的莫内达宫发射了十八枚导弹,一举剿灭了民选总统阿连德——这件事曾在中国广为人知。这一幕狂轰乱炸,我在四十多年后聂鲁达博物馆的小电影上才得以目睹。播映厅里突然浓烟四起。观众面前的飞机俯冲尖啸。当时头戴钢盔的总统拒绝投降,操一把AK-47,率几十个官兵正在做最后抵抗,再一次留下现代骑士的悲壮身影。作为他的密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社会主义者,聂鲁达却帮不上什么忙。他所能做的,就是坐在我眼下抵达的这个海滨别墅,这个著名的船形爱巢,在政变的十二天后郁郁而终。他留下了第三任漂亮的妻子和桌上大堆的革命诗和爱情诗。

有意思的是,皮诺切特以密捕和暗杀著称,欠下了三千多(另一说是近两万多)条人命的血债,日后受到国际社会几乎一致的谴责。但他的经济政策在智利一直陷入争议。至少很多人认为,正是他治下十七年的强制改革,使自由化行之有效,赢得了经济提速,奠定了日后繁荣的基础——这样说,是不是不够“政治正确”?是不是涉嫌给恶名昭昭的军人独裁洗地?其实危地马拉人评价他们的前总统阿本斯也是如此。尽管很多人厌恶那位左翼军头的土地改革、没收买办资产、反殖反美的外交政策,恨不能将其批倒斗臭,但大多数还是承认,至少是私下承认,他左右政局的十年(1944-1954)算得上该国历史上最为光辉的十年——这事又能不能说?

眼下,无论左翼右翼,将军、校尉们的背影都逐渐远去,太多往事成了一笔糊涂账。很多当事人已不愿向后人讲述当年。何况流行的这主义那主义,已把往事越说越乱,越说越说不清了。“谁是皮诺切特?”一对智利青年男女面面相觑,没法回答我的问题,只能在酒吧里继续玩手机。“甲级联赛里没一个这样的球星呵。”另一位睁大眼睛。

我没法往下问。

莫内达宫在窗外那边一片清冷,早已消除了墙垣上的累累弹痕,只有一群鸽子腾空而起悠悠地绕飞。群楼的天际线那边

飞机降落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夜幕缓缓落下了。时间还早,但这个700万居民的大都市已静如死水,连中央闹市区的街面也空荡荡,除了昏昏路灯下三两黑影闪现,大概是流浪汉或吸毒者。商家们都已关门闭户,到处一片黑灯瞎火,连吃个三明治的地方也没法找。我们没备随身食品,看来今天得苦苦地饿上一夜了。

一个特别漫长和寂静的夜晚。

受饿的原因不难猜想。第二天一早,发现宾馆大门以紧锁为常态,保安大汉须逐一验明客人身份才放行出入。几乎每个小店都布下了粗大的钢铁栅栏,用来隔离买卖双方,以致走入店铺都有一种探监的味道。陪同我们的S女士感叹,哥伦比亚诞生了文学巨匠加西亚·马尔克斯,却以毒品和犯罪率闻名于世。不要说街头抢窃,就是入室打劫,我的妈,她刚来两个月就有幸领教过一回。

在她的指导下,我们绷紧神经,全面加强戒护,但百密难免一疏,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到麦德林的第三天,时时紧捂的挎包还在,单反相机等也一五一十安然无恙,但就在挤上轻轨车的瞬间,导游的手机还是不翼而飞。

他是热心前来带我们观光的一位前外交官。

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们由轻轨转乘缆车,很快就腾空而起,越过屋顶和街市,进入了麦德林楼群天际线的那一边。恍若天塌地陷,轰的一声,浩如烟海的棚户区突然在眼前炸开,顺着山坡呼啦啦狂泻而下,放大成脚底下清晰可见的贫民窟,一窝又一窝,一堆又一堆,一片又一片,似乎永无尽头永无尽头。砖头压住的铁皮棚盖,偏偏欲倒的杂货店,戏耍街头的泥娃子,扭成乱麻的墙头电线,三五成群的无业者,还有随处可见的污水和垃圾……梅斯蒂索(混血群体)的妖娆脸形和挺拔身姿,就是高鼻、鬈发、翘臀、长腿的那种,出入这一片垃圾场,注解了欧洲血脉的另一种命运,足以让很多中国人恍惚莫名,也惊讶不已。

据联合国机构估计,超过1/4的拉美城市居民住在这种建筑的[1]“矮丛林”,构成了包围一座座城市的贫困海洋,其中以里约热内卢和墨西哥城的巨大规模最为壮观。照理说,巴西和墨西哥,两个地区强国被很多拉美人一直视为“次等帝国主义”,二鬼子似的角色,够风光的,够牛气的,它们尚且如此,麦德林这一角又算得了什么?连阿根廷这个二战结束时的世界经济十强之一,拉美的白富美和高大帅,也野蛮地逆生长,从一个发达国家一路打拼成发展中国家,一度下探年人均产值两千多美元(2002),麦德林又能怎么样?

显而易见的是,失败的农业政策抛出了失地农民大潮,虚弱的工业体系又无法将其吸纳,只能把他们冷冷地阻挡在此。各种相关的改革半途而废。说好的“涓滴效应”并未显灵,利润并未自动得到扩散和分享,至少未能越过城市群楼的天际线。都市资产阶级这匹小马,“还未发育就已经衰老”(加莱亚诺语),怎么也拉不动贫民窟郊区这辆大车。

一座摩登建筑光鲜亮丽,鹤立鸡群,冲着我们放大而来。导游说,这并非本地贩毒集团的善举(这样的善举有过一些),而是欧洲某国援建的一个图书馆。这事当然值得鼓掌和献花——教育扶贫不失为国际会议上的高尚话题。但图书馆情怀可感,一尊高冷的知识女神却有点高不可攀,与四周棚户区的生硬拼贴让人困惑。想想吧,当西方强国数百年来强立各种城下之盟,把拉美脆弱的国家主权像钟表零件一样一个个拆卸,靠一种低价购买资源/高价倾销商品的简单模式,包括用炮舰和奴隶制开启这种模式,用银行家、技术专利、跨国公司、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延续这种模式,从这里吸走了海量的土地、黄金、白银、矿石、蔗糖、石油、木材、咖啡之后,再戳几个孤零零的情怀亮点,是否更像富人的道德形象工程,不过是捐赠者玩一把风度自拍?

几个图书馆真是法力无边,能释放神奇的爱和知识,一举化解掉这遍地黑压压脏兮兮的经济发展废料?

即使它们能哺育出来一些大学生,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一次迅速流失,不过是为强国及时供应的小秘或“码奴(程序员)”?“中等收入陷阱”,就是最先用来描述拉美的流行概念。这种含糊的说法常把板子打在穷国自己身上,只说其一不说其二,似乎并未揭破事情的最大真相。很多拉美人不会忘记,获过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自豪地宣告“我拿到了运河!”引来美国听众们的如潮欢呼。这话的意思是,他成功地肢解了大哥伦比亚,实现了巴拿马的分离,获得了一条连接两大洋的战略性通道。作为对受害国的补偿,美国只是支付了2500万美元。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图书馆的价格。

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被誉为南方的“华盛顿”,以一生见证了拉美的旧痛新伤,一次次资本盛宴留下的满目苍凉。这位被委内瑞拉、秘鲁、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巴拿马六国所共尊的民族之父,眼下已化为广场上神色忧郁的雕像。他曾目睹油田和矿井积尘弥漫,街道满是泥泞,商店已成瓦砾,旧楼房千疮百孔。一些失业者携带钢丝锯潜入臭水潭,把废弃的油管或井架一节节锯下来,当废铁变卖以聊补生计。一座座掏空的矿区陆续坍塌,把美丽山峰塌得面目全非,只剩一个空架子。据说每到风雨之夜,人们就能在这里听到往日机器的震天轰鸣,听到当年神父为死亡奴工们做弥撒的呼号,看到天空闪电中一张张布满血污的脸。

孤独的雕像当年还看见了复活节前,原住民在游行队伍中演示一种奇怪仪式,一种恐怖的集体受虐狂热。他们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艰难前行,用鞭子猛烈抽打自己,抽得自己全身皮开肉绽,似乎在渴求死神早一点降临。“太好了!我感到天越降越低,末日要降临了!我信仰虔诚!我盼望接受审判!”一个印第安后裔喜极而泣地这样呼喊。

民族之父闭上了眼睛,临终前对一位叫乌达内塔的将军说:“我们永远不会幸福。”“永远不会!”

似乎是印证雕像的那一预言,很多拉美人日后不幸沦为罪犯。有人说,法律在拉美“得到尊重但不必执行”。在正义和罪恶之间,一些游击队形象模糊,出没于山地或丛林,用血与火发泄深仇大恨,偶尔或经常靠毒品交易支撑财务(有些政府也如此)。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他们旗号各别,但似乎并未把旗号真当回事,没怎么过脑子,无法将其落实为有效的社会建设。“大猩猩中尉”“讨厌鬼”“秃鹰”“红皮人”“吸血鬼”“黑鸟”“平川让人恐惧”……他们的首领绰号也大多这样,更像是出自于神话、梦幻,以及醉酒,有怪力乱神之风。不用说,随着全球思潮的转向,随着政府军逐渐增添了震爆弹、直升机、卫星制导技术,流寇们不大容易成气候,有关故事正越来越少。

如果“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这些外来词不好使,多少有点水土不服,总是用着用着就串味,那么天主教当然是更便捷的思想资源。天主教在拉美树大根深。1968年第二届拉美主教会议正是在麦德林召开,其文件中首次出现“解放”一词,涉及和平、公义、贫困、发展主义等尖锐话题,形成了“解放神学”的起点,亦为三年后古铁雷斯神父《解放神学》煌煌大著的先声。这种神学强调穷人立场和社会行动,无疑是一种贫民窟的神学,宗教中最有现实关怀的一脉,最接近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一脉,其影响波及非洲和亚洲。梵蒂冈教廷后来也对其给予部分包容。

不过,政教分离的传统毕竟在那里,正如我在麦德林的一座教堂里,曾听到神父如此善诱循循:“可怜的人,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不要害怕自己经受那么多痛苦。贫穷只是伤害了你们身体,你们的灵魂却永远是自由的。”“有那么一天,相信吧,你们也能飞往幸福的天堂。”显然,这种“解放”不还是远离人间而仍在天堂?

神父们披挂长袍,能抗议,能济贫,能抚慰众生,但他们能分身无数天地通吃,具体处理好金融危机、铁矿贸易、IT技术、英阿两国争夺马岛之战这样的俗事?或者,能助产一种强大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像当年新教伦理那样,助产“资本主义精神”(马克斯·韦伯语),进而翻开整个世界历史新的一页?像当年写下《太阳城》的康帕内拉修士和写下《乌托邦》的莫尔修士那样,助产一种共产主义理想,再现苏维埃运动的世纪赤潮?

我很好奇。

我只知道,贫民窟的神学,最终得用贫民窟的事实来检验和亲证。南北渐行渐远

尤卡坦半岛的平原天高地阔,墨绿色热带丛林一望无际。常常是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也没有公路服务区和加油站。长途大巴不但要备足燃油,还须自备厕所,因为乘客一旦离开车厢,哪怕只走出七八步,也会立刻遭遇毒蚊的包围和攻击——看似宁静的风景里其实杀机四伏。

如果中途抛锚,唯一的脱险办法就是打电话,等待警方的拖车。

玛雅文化遗址奇琴·伊察就坐落在这片丛林。这里有金字塔、天文台,以及环形足球场。如果说医学曾领跑古老的印加文化,那么玛雅文化的强项无疑是天文学、建筑学,以及艺术了。足球场的声学结构至今成谜。也就是面对石砌的四方看台,不知得助于何种巧妙的建筑设计,裁判位置上发出的人声,竟能清晰地传达给远远的球员,丝毫不输北京天坛的回音壁,相当于原始的扩音器。玛雅先民们的赛制也惊世骇俗:经过多番苦战后,当球队队长将球踢进高高的石圈,胜负决出,全场欢呼,这位明星队长得到的最终奖赏,竟是戴上花环后旋即被砍头——众多砍下的头颅已雕刻于石碑,组成了漫长碑廊,至今仍在昭示荣耀和幸福。

那一种幸福观,那一种逻辑和文明,只能让大多现代人惊疑。

玛雅有过巨大而繁荣的城市,但与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的命运相似,这一切长期被湮灭,直到很久后才得以部分发现。这也许是因为有关典籍和文物流散,也许是掩盖历史更有利于反衬外来殖民者的救世功德。确实,殖民者来了,从海平面那边来,带来了奇异和高效的犁、玻璃、火药、轮子、滑膛枪、大帆船,同时也带来了无情的战争屠杀,还有意外的生物灾难——据巴西人类学家达西·里贝罗在《印第安人与文明》中估计,由于对新的疾病没有任何抵抗力,近半数印第安人在接触白人后就苍蝇般的一堆堆死去。

不过,五千万(另一说为六千万)印第安人的消失主要发生在北美——否则,南边就不可能留下这么多混血的后代,不会流淌着这么多褐色面孔。一位读过《马桥词典》的读者说,这里有关混血的命名特别多。描述白男配褐女有一个词,描述白女配褐男又有一个词。描述混血二代配一褐另有其词,描述混血二代配一白也另有其词。还不够烦琐是吧?他们描述混血三代配一白或一褐,居然还是各有其词……他说,这与你那书中提到的海南岛渔民涉鱼词汇量特别大,可谓异曲同工。

据《全球通史》指认:殖民者在拉美杀人,比北美那边杀人相对要少。这一点值得重提。相对于培根、孟德斯鸠、休谟等新派精英一脸的冷傲,拒绝承认自己与新大陆“卑贱的人”同类,坚持三六九等人种分类的“科学”,倒是保守的梵蒂冈有点看不下去。教皇保罗三世于1537年发布圣谕,称印第安人为“真正的人”,建议以归化代替杀戮——这似乎对天主教所覆盖的拉美影响甚大,也戳痛了启蒙新派的一根软肋:几乎给殖民暴力铺垫过理论依据。不出所料,后来有人怀疑这一圣谕的真实性,甚至怀疑相关说法不过是出于天主教对新教的嫌隙与成见,一如所有批评资本主义的言论,只要是出自梵蒂冈,都可能被疑为别有居心。怀疑者以此维护“启蒙VS保守”的标准化现代史观。但无论如何,档案馆里天主教传教士们(如卡萨斯等)的[2]信件,载有对新教人士暴行的明确痛斥,却是事实。上述有关混血的词汇遗存,也不失为相关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混血的拉美,一个浅褐色加深褐色(为主)的拉美,与地图上那个白色(为主)的北美,逐渐形成了令人惊心的明显色差。哪一方杀人更多,眼下往摩肩接踵的大街上随便一看便知。

好吧,多杀和少杀都是杀,两大教派的道德总账也许不必细算。有意思的是,还是依《全球通史》的说法,有其利必有其弊,正因为南方殖民者杀人相对少,获得了大量廉价的劳动力,于是更容易远离劳动,更容易生活腐败。这真是又一次历史之手的戏弄。当北美十三个殖民地里热火朝天胼手胝足大生产之际,拉美的富人们在这里却有太多的黄金和白银,太多热带的肥田沃土,而且身处印第安人稠密区,有太多仆役可充当“白人的手和脚”……承蒙主恩,这样的好日子,当然只剩下闲逸、玩乐、艺术了。对于他们来说,改革和开拓不是什么急需,“技术女神不讲西班牙语”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在深宅大院里花天酒地,看日升日落秋去春来,浑然不觉南北人口的明显色差,正一步步转换为南北经济的落差。

两个美洲从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哥伦比亚安第斯大学P教授对我愤愤地说:“技术?这里有什么技术?统统没有!”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才知并无大错。对方的意思是,拉美看上去越来越像“西方”的一大块郊区。在这一片文盲充斥的广阔地域,几十个国家捆在一起,其科研投入总量也仅及美国的1/200。地区经济巨头阿根廷,研发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也不及韩国的1/6。就大部分国家而言,工业还处于初级加工的低端,大学里的理工系科很不像样,或干脆就没有,怎么也办不起来。巴西的钢铁、汽车、飞机一直领跑拉美经济,但也挡不住来自美国、德国、日本、韩国的进口品大规模覆盖,从天上到地上,眼看就要占领消费者们的全部视野。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穷且快活着,散漫且浪漫着。事情也许是这样,浪漫的另一面本就是散漫?闲得无聊、远离俗务、意乱情迷从来就是艺术的小秘密?好了,不管怎么说,拉美算得上五光十色的激情高产地。这是一个吉他的拉美,伦巴舞和桑巴舞的拉美,诗人帕斯的拉美,[3]秘鲁领巾和巴拿马大草帽的拉美,麦当娜和嘻哈音乐的拉美,盛装狂欢节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人才辈出的拉美……墨西哥在多次民调中,还显示出全球最高的国民幸福感指数。没错,在这里走错路都能撞上美女,见识她们各种动人的线条,包括前汹涌而后昂扬的妖艳S,以至世界性的历届选美活动中,来自委内瑞拉和波多黎各的冠军频现。在绿茵场上,贝利、罗纳尔多、梅西等巨星所带来的拉美旋风,一再让全场球迷们热血沸腾,鼓号齐鸣,声震如雷,天崩地裂,似乎不把球场折腾出东倒西歪之感,那就不叫看球;看球后不去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地打一架,那也不是真正的球迷。干,干,干,往死里干,干那个猪屁股,你大爷来了就得这样干……他们所拥戴所欢呼的光辉雄性们,那些肌肉奔腾的豹子,因此屡屡得手,至少拿下国际足坛半壁江山(还未算上同有拉丁文化背景的西班牙、意大利、法国那些球星)。

涂鸦也是一种典型的散漫行为。它源于美国纽约的布朗克斯区,不过那个破街区恰好属于拉丁裔居民,就文化版图而言,相当于拉美的延伸——出于历史的原因,拉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文化/血缘飞地,遗落在美国那边。出入那里的臭小子们,简直如同原始人,随处涂画已成恶习,居然把象牙塔艺术从高贵的画院和博物馆里一把揪出来,放归草根大众,变成即兴的、不要钱的、狂放不羁甚至暴力的色彩。他们操着油彩喷枪探头探脑,喷出各种猥亵的、欢乐的、神秘的、天真的、愤怒的、恐怖的、绝望的、淫荡的、忧伤的匿名墙绘。巨鳄与精子齐飞。骷髅与鲜花共舞。骂娘与圣谕对飙。奇怪的是,这种放大版的“厕所艺术”,近乎艺术黑社会帮派的勾当,竟很快风行全美洲,传染到全球各地,几乎改变了所有都市的景观。一些惯犯还暗中联络,划定战区,分头出击,速战速决,一夜之间把某个城市的主要墙面全部重新涂鸦一遍——此之谓All City Bomb,他们得意扬扬的“炸街”!

看这些墙绘,不免想起墨西哥的马科斯——其实也是一个“炸街”高手。这位哲学教授曾醉心于毛泽东和葛兰西的理论,出任萨帕塔解放军“副司令”,却从不说司令是谁,留下一个空白的符号。接下来,他蒙面、戴墨镜、挂耳麦,披挂子弹袋、操几种流利的外语,擅长使用儿童画和民谣,自称同性恋者和后冷战时代的共产党,又留下一个迷彩的符号。他领导了墨西哥恰帕斯州的原住民起义,于2001年3月12日那天一度攻入首都,引来十多万民众欢呼,狠狠地“炸”了一次街,“炸”了一次世界。连总统也不能不对他客气三分。但他的子弹袋里全是假弹,战士们手里也全是些木头刀枪,简直是一场起义秀的道具。用观察家们的话来说,用国际文化界最流行的概念来说,那不过是冲着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打了一场后现代主义的[4]“符号战争”。

在纪录片《有一个地方叫恰帕斯》中,他回忆自己的一天:

就像降落在另一颗行星。语言,环境是新的。你好像是外部世界的局外人。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你:离开。这是一个错误。你不属于这里。而且是以一种外语说的。但是他们让你知道,这里的人民,他们的行为方式;这里的天气;它下雨的方式;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土地;它变泥泞的方式;这里的疾病;这里的昆虫;思乡病。你被告知,你不属于这里。如果那不是噩梦,那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死者的日子。

几乎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的语言。

事实上,他就是一个作家,出版过小说《不宁的死者》和诗歌散文集《我们的词语是我们的武器》。也许很多人不习惯这种语言,听不大明白,不易进入艺术化的政治,即那种博尔赫斯化或马尔克斯化的政治。但从墨西哥城万人空巷的盛况来看,从国内外媒体和艺术家们血脉贲张的激动来看,很多当地人倒是特别能听懂这种语言,与他灵犀相通。

虽然这种语言与政治家缜密和冷冽的思考相去甚远,与严密的组织、周密的谋略、可持续的政治运动相去甚远。

最终也未能争回多少原住民的土地。故事从拉丁欧洲开始

德国学者韦伯曾把欧洲一分为二,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里,称“几乎没有什么例外地可以发现这样一种状况:工商界领导人、资本占有者、近代企业中的高级技工,尤其是受到高等技术教育和商业培训的管理人员,绝大多数都是新教徒。”与此同时,[5]“天主教徒很少有人从事资本主义的企业活动。”

他的前一句,指向北方的英国、德国、瑞士以及北欧地区;后一句则指向南方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大部分法国等地。毫无疑问,在他的眼里,一条线画过去,前一个是“新教欧洲”,其优势是“理性化”“理性化”“理性化”(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多见“集中精神”“律己耐劳”“责任感”“严格计算”“讲究信用”“精明强干”“冷酷无情的节俭”等人格特点,因此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的伟大源头。至于后一个“天主教欧洲”,怎么说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考虑到他的“天主教欧洲”与拉丁语族和拉丁文化的覆盖区大面积重合(爱尔兰等地除外),这一地域大概也可称为“拉丁欧洲”。

不妨暂且这样约定。

很多东方人习惯于把欧洲打包处理,不注意韦伯的这一划分,就像很多西方人分不清中国的儒家和道教,分不清京剧和越剧,分不清山东人和广东人的脸形。这样的“西粉”或“中国通”都委实太多。韦伯大概最恼火这种混淆。事实上,从总体来说,新教欧洲一开始就压根儿瞧不起拉丁欧洲,甚至敌视这些无纪律、缺乏自觉性、只知寻欢作乐的懒汉,一些既不懂洛克(政治学)也不懂斯密(经济学)更不懂康德(哲学)的家伙。看看那些夸夸其谈情绪不定的破落骑士吧,多血质,好冲动,异想天开,只会“信天游”和“神逻辑”,充其量只配泡在剧场或酒店里玩一把激进艺术。那真是艺术吗?西班牙的《堂吉诃德》和意大利的《十日谈》,早已透出了这种没落社会的气息。美酒、狂欢、奢侈品、巴洛克风格等,不过是这种精神衰亡的回光返照。在英、美输出的知识谱系里(见诸百度百科所列“字典上的解释”),弗拉明戈不仅仅被定义为西班牙歌舞,还被贬为一种可疑的人生态度:“追求享乐,不事生产,放荡不羁”,“生活在法律边缘”——新教人士的嫌恶感已呼之欲出。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发现了新大陆,突然有了一大块缓冲空间,北方那些勤奋而冷峻的工业家,总有一天忍无可忍,肯定要把这些拉丁佬逐出欧洲——就像双方曾在共同的十字架下,横扫环地中海地区,联手把伊斯兰教成功地挤压出去。

历史没有出现那一幕,也许纯属偶然。

1588年,英国大败西班牙。1815年,英国大败法国。法国代办事后还在酒会上被英国外交大臣当面羞辱:“好了,胜利的荣耀属于你们,不过随之而来的灾难和毁灭似乎毫无荣耀可言。恰恰相反,工业、贸易以及与日俱增的繁荣肯定属于我们!”

法国代办吞下了整个拉丁欧洲的羞辱。

此时欧洲人正在一窝蜂不断拥向新大陆。新教人群主要向北,拉丁人群主要向南,两个欧洲搞了一次分头对口输出。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新教人群胸怀上帝优等子民的使命感,还有实现理想的满满自信,在北方杀出了一片空荡荡的天地。即使买来一船船的非洲黑奴,人手还是明显不够。人工价格随之一直居高不下。依某些史家的说法,没有比美国人更爱发明机器的了,没有比美国人更爱劳动的了,其重要[6]原因之一就在这里。“劳动是最好的祈祷。”新英格兰人确实是这样说的。无耻的乞讨必须禁止,富人再有钱也必须自己动手干活,《英[7]国济贫法》和《基督教指南》(巴克斯特著)就是这样分别规定的。在这种情况下,新移民的生活图景逐渐别具一格。牛仔裤——打工仔的工装裤,后来几乎成为全民流行服,大败旧贵族的口味,却洋溢着劳动的自得和光荣。总统穿上它去盖房子,议员或教授穿上它来割草,都特别方便合适。高脚凳——适应一种半站半坐的姿势,一种没打算全身放松和持久放松的匆匆状态。喝一杯廉价啤酒或杜松子酒然后就要去干活的大忙人,最习惯这种屌丝支架,使之很快流行于各地酒吧,然后进入美国的大学、电台,以及政府机构。还有快餐,特别是汉堡包——网上曾有一个段子如此调侃,“舌尖上的美国”无非就是大汉堡、小汉堡、圆汉堡、长汉堡、厚汉堡、薄汉堡……这说得很损。不过美国人的口味确实不能恭维。法国、意大利人眼中的这种“狗食”(笔者一位法国朋友语),居然一吃两百年,吃得一年四季一个样,吃得全国到处一个样,居然还吃得兴高采烈。哪怕身家万亿的大亨,比尔·盖茨和扎克伯格的那种,一口气裸捐了万贯家财,富得同钱结了仇似的,也能把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干粮吃得津津有味。唯一的解释:他们在这里不仅是吃汉堡,而且是吃习惯,吃性格,吃文化,吃人生信仰,吃“天职”情怀,吃先民们“冷酷无情的节俭”(韦伯语)传统,吃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生理遗传——还能有别的解释?

韦伯并不否认新教欧洲与天主教欧洲之间文化的相互渗透,逐渐变得北中有南,南中有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也不否认资本主义正在被骄奢贪纵所败坏,一步步打了折扣。但“理性化”加上“劳动狂”,显然是他眼中新教伦理的价值核心,圣徒式资本主义的最大奥秘。

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发生于19世纪的南北战争,不过是两个欧洲的故事上演2.0版,是双方披上新马甲,在新大陆换一个场地再度交手。此时的美洲南北已分化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李将军手下军官们的素质明显胜出,但骑士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起的是经济学家们深思熟虑的历史新篇。新英格兰地区以强大的工具理性和经济产能,最终击溃了南方各州的冒险家、投机商、封建庄园主。战争的结果,是工业资本主义以关税法、宅地法以及幸运搭车的废奴法案,完全主导了美国的历史进程。不仅如此,这还无异于从墨西哥那里夺得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犹他、科罗拉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后,新教美国以制度和文化的胜利,确证了对拉丁佬们的全面优势,迅速巩固了南方的新边界。

墨西哥大幅度南移边界,得到的补偿只不过是1500万美元,外加325万美元的债务减免,差不多又是一个图书馆的价格。

再度交手的结果早有定数。

眼下,站在美国的南方海岸,一步跨到茫茫大海那边似乎也很容易,就像电子信号和喷气飞机去哪里都容易。墨西歌的坎昆,就是一个美国人常去的地方。一个以前的小渔村,转眼已变身为灿烂的国际旅游城市,宾馆区高楼竞立,差不多上千家一望无际,顶级品牌的酒店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更有一些会员制的休闲庄园管理森严,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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