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谦短篇小说集(上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2 06:09:21

点击下载

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李幼谦短篇小说集(上卷)

李幼谦短篇小说集(上卷)试读:

背着儿子去高考

接到盖正和的电话,说晚上请我参加谢师宴。我问是谁的,他说是他儿子的,考取重庆大学、建筑学院、建筑系,好学校好专业,一定要宴请有功人员。我大吃一惊,以为他在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不相信老同学?说实在话,儿子接到通知时我也不相信,我们家真是菩萨保佑、祖坟冒烟,杀出一条黑马呀!

电话传来的声音已经变调,看来他是激动得哽噎了。想起昨天遇见他的儿子大伟,我问他考取安徽大学没有,他竟然对我笑笑:李阿姨,你太小看我了。

看来考取全国重点不是假的了,我连忙说:付出总有回报,盖正和,是你的教子有方,改变了孩子的命运。

他说:哪里有方?真是老天保佑,在给我灾难的同时给了我机遇。

我也觉得刚才的话太虚假,我们高中同学,大学他学的理科,毕业后当了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可他自己孩子数理化特别糟糕,我们老同学聚会那天,大家都说他教子无方,自己孩子都教不好,教育学生不是误人子弟么?他只有苦笑,说他教的学生物理成绩从来在学校居高不下,学生高考物理也很优秀,就是儿子学什么都不行,只对武术感兴趣。

突然他就对我说:拜托你了,她妈妈是一家企业的业务经理,成天出差,又没时间照顾他。你是作家,帮助我儿子补习一下作文好不好?

我知道,因为我们批评了他,他故意将我的军。我也想看看,他的孩子错了哪根筋。于是,一个星期天,盖正和把孩子送到我家了。我一看,赫,又高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比他父亲高出半个头,眼睛滴溜溜转,不会弱智的。但他看他嬉皮笑脸的,想些什么呢?我要知道。于是出了一个作文题:《我想……》。

我的审题立意没说完,他二话不说,提笔就唰唰地写开了,十几分钟后,交给我一份卷子,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篇,边上还有一个古典美女的画像,寥寥几笔,居然传神,可我一看题目就扔了:《我想娶小龙女为妻》。

什么玩意?我要他写现在他最向往的事情,他又很快写了一篇:《我想嫁给霍元甲》。我哭笑不得,问他:难道你不想考什么大学干什么事业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你看我这样子,还能考取什么大学?!

这样的学生我没办法教。与大学最要好的连苏说起,她咯咯地笑了,告诉我,她女儿与这个盖杰同班,知道他许多“生动事迹”,说他从小就喜欢武术,追求自己独立的个性,初三的时候,与一个叫汪洋海的男生私自出走,到少林寺学武术.盖正和好不容易把他拉回来,而那个男孩却留在那里了,现在已经学一身本事,在深圳给一个大老板当保镖,一个月要拿六千多。这一下,更让盖杰心思不放在学习上了,就等大学考不上跟那家伙一起混哩。平时作业不交,考试经常挂红灯,上课就看武侠书,老师赶出教室,他居然在外面与人下地摊棋……

我真为我的老同学悲哀,那么聪明的人,居然有那么愚昧的儿子,可自己的事情也忙着,这天上车遇见连苏,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才想起问盖正和的儿子。她惊讶地问:“你还不知道?这孩子练习武术,从高处往下跳,腿摔断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到站她下车了,还是自己去看看老同学的儿子去,好歹当过他一天老师的。下班以后,我带了营养品找到他家,敲了半天没人开门,我喊着盖正和的名字,应声却从我的身后传来,回头一看,盖正和背着他的儿子正上楼。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连忙帮他开门,进到家中,问他是否从医院回来,他放下儿子说,不敢住院,怕耽误儿子功课,这是接儿子放学,他教室在五楼,自己家在四楼,一下一上,差点没压趴下来……

盖正和累得喘了半天,又要忙着煮饭去,那么大的孩子却躺着一声不吭,我想他也太不懂事了,过去找个枕头,把他打石膏的腿架高一点,我问他疼吗?

他沉默了一下,低声说:疼,心疼,心疼父亲……没想到给爸爸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当我伏在他背上,听到他呼呼的出气,看见他弯曲的身子,我真的想哭……都怪我愚蠢……

我看见他那张胖嘟嘟的脸上写满了忧郁,一扫往日的幼稚,觉得他突然成熟起来,我给他倒杯开水,他说了声谢谢,还挺有礼貌的呢。

趁这个机会,我应该好好而与他交谈一下,斟酌一会,还是单刀直入吧:你怎么想学武术?武侠小说看多了吗?他避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大概,因为父母都太文弱了吧,我只是在追求我的个性,不愿意做个随波逐流的人。

啊,我明白了,这是个“愤青”,他的作为只是想强调自己与社会的不同,然而他忘了个人要改造社会必须先得让社会接纳,于是我便把道理说了一通,告诉他有性格是一件好事,鄙视那些社会的恶俗也是应该的,但我们得注意自己不能成为社会的恶俗,不然就彻底的割裂了与社会的关系……

他低头说:是的,这几天,在爸爸的背上,我听了许多,也想了许多,这才知道,失败的不是父母与你们的一代人,而是我,我与那个汪洋海……

我问:你羡慕他的生活方式?

他赶紧摇头,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封信,说昨天才收到的,他来的。跟随大老板的人怎么不打电话而写信?一看信封地址,是个劳改农场,正要抽里面的信看,他又夺回去了,收藏好才说:别与我父亲说。里面写什么,你们当作家的猜也能猜得出来。

见我摇头,他说:为老板讨债,汪洋海把人打死了,他已年满十八岁,这下……

我长叹一口气:这样的人,最容易被黑势力利用,是服务社会还是敌视社会,是造福人民还是危害百姓,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个人命运也是决然不同的……

他也叹气:是的,他是我的镜子。摔腿那时,我还想自己武功一定要超过他,接到信我才后怕,武功越强可怕,原来以为可以在一人之下在众人之上,但那样工作的结局不是打死人就是被人打死……

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有他软弱的一面,我得与他好好谈谈,因势利导,会见奇效的。于是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年你就休学,明年再考吧。

他却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今年也要冲刺一下。阿姨,您给我补习语文好吗?

我连忙答应:好啊,我每天晚上来给你补习。

盖正和端碗饭正进门,一听喜出望外:太好了,我不坐班,数理化我可以在家给儿子补习,文科有老同学帮忙,他就在家里复习,我可以不用每天背上背下的了……

就这样定了。我才发现他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有超强的记忆力与敏锐的理解力,思维开阔、知识面广,做文章简直不费功夫,很快就掌握了话题作文的方法,写出的文章颇有见地。而且,每天晚上我来时,总看见他坐在床上做练习,演算过的草稿件纸逐渐堆高,他的面容日渐消瘦,他的神情日渐深沉,但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年的漏洞哪能三个月补上?

好在,他母亲也及时把手上的业务移交好,从外地赶回来照顾他们父子俩,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是他户口在上海,哪里接受大学生的比例大些。所以,送他们夫妻俩背着儿子到上海去高考时,我还在想,大家都尽力了,儿子也走正路了,考什么样的分数对他们一家都是个鼓舞。

我万万没想到,盖杰居然考出这样优秀的成绩,简直是创造了奇迹,一个孩子命运的转变,居然就在一念之差上。

这场酒席我是非吃不可的了。

崩溃

大街倾斜了。

为赶春日的余晖,地摊、货车、挑子……全拥到师院的围墙下,组成熙熙攘攘的半边街,卖啥的都有,吆喝啥的都有。“——耶——南京没得货,北京正在做,全世界就一个哩……”有板有眼,合辙押韵。探头一看,五官也不全的维纳斯石膏像令人喷饭,不过卖主倒可作个呱呱叫的服装推销员。“叶厂长,叶厂长——”直到对方汗漉漉的大手抓得我手腕生疼,才意识到是在叫我。这第一个对我官称的旧同窗有趣,满脑袋红绿发卷,棱角分明的脸显得男性气更足了。

厂里应当成立信息科,请她领衔跑情报。

呔,我都在招兵买马搭班子了,可还装得没事样:“咋呼啥?还没发文哩。”“哟,还不快去上任哪?”她比捏着过了期的中奖彩票还着急,“厂长厂长,半个皇上,有职有权,有钱有房……”“你不知道,我最不需要的是权势,最需要的是时间?”搞创作的人大约都不想当官。“我早说你是个成龙成风的角儿嘛,作家兼企业家,时髦的占全了。”

电大同学时她是怎么散布小广告的?“哼,绣花枕头肚里糠,还不冲她脸模子漂亮才评个优秀学员的么……鬼诗!还不是用色相换稿费……”

说不定,转过身去,她又能胡诌我和哪位公司领导“亲密接触”换来官票的吧,现在却甜得发腻。

我冷冷一笑:“几百人要吃饭,那厂长是好当的?”“嗨,我们这些老同学是吃素的么?甘愿当人梯。”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跟着又俯就地弯下腰,塞给我一张粉绿色的钱,“给我买五件风衣怎样?一种规格一件,橄榄色的,‘我的厂长学友’照顾个半价不成问题吧?!”

天,还没走马就重任在肩了,我捏着的那捂得温暖的五十元,心想,这点钱,买布也不够啊,她却又不知钻哪里去买便宜货了。那么算计,脸仍象风干茄子一样,土财主就这副德行。我忙摸摸自己脸颊,尚可,平润光洁,还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只是每天遇上那么个把要求“半价照顾”的三亲六戚九朋友,迟早也要被榨成油渣子的。

女人的乐趣就在“勤俭持家”吗?我还没俗到这功夫。想想心境豁然开朗,上车被踩了一脚,一个醉汉把手搭到我胯上,我都没见气。“哎呀,真闷。”我从吊杆的一只胳臂下钻过去,就势摆脱了醉鬼的纠缠,还占据了一个下车老太的座位。独坐,靠窗,大街上人如蚁群,车厢像灌满沙丁鱼的罐头盒,其中可有个女厂长啊,你们知道吗?我得意了,嘿,时势造英雄,牛屎也发光。

真的,活到三十五,小组长都没当过。爹妈生我小个子,常为成全别人当活雷锋充当被照顾对象。对“说话响崩崩、走潞一阵风”的男女豪杰们五体投地,叫我领导他们,简直象兔子指挥大象跳舞一样不可思议。

时来运转,靠市报一则题为《车床边的星星》的通讯,把我推上了“自学成材的女强人”的宝座。我分明是电大中文系的毕业生,也不过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背地里常常抹眼擦泪,三连冠的修饰成份真是名不符实。何况,也并非受崇高理想的支配或个人野心的推动,上电大是写诗的需要,写诗是因为无聊,不,因为痛苦——只有不幸的女人才写作。

人们发觉了,我这颗星星黯淡,是他们离我太远的缘故,便都凑近来增加亮度,还给我套上数不清的光环:总工会的“五·一”奖章、市妇联的“三·八红旗手”,人事局转我为国家干部,文联吸收为作协会员……

同是旧我,一夜间忽然增加了如许价值。幸亏一位文学挚友发出忠告,把我从飘飘荡荡的云雾中迫降下来!“从八小时的机械生产中解脱,找个生活基地沉下去。”服装公司缺个宣传干事,我觉得搞服装也是创作,又喜欢穿戴,就从冰冷的机械行业“跳槽”,到温柔的纺织行业来了。“女作家”的光圈实在辉煌,照得宣传科门庭若市,打门口过上厕所增加不少,突然川流不息了。转瞬,便发现我不是火星人而是鸡肋,“通讯报导写得象小说,拟文稿格式都不懂,大学怎么上的?”“哼,还作家哩,家这去作(坐)吧,年终总结也写不出来……”

我没上过秘书专业,也无作家的睿智和风度,即使把郭沫若、巴金请来,一周后也写不出公司的全年总结吧。注定我只是跑龙套的角儿,整顿时新工厂的工作组把我圈去了。

那厂积压产品太多,患了“血脉不活”的病。谁都清楚,却苦无良药。我突发奇想,酒瓶子能装新酒,文章可以改写,服装不也可以修旧利废吗?于是,和设计人员们将过时服装稍加点缀,(加个肩绊、腰带、贴上莫名其妙的标牌、饰带什么的),取些诸如“桑塔服”,“娜娜霓裳”等稀里糊涂寺的名字,再联络我的旧同事老同学及亲戚姑老表们广为宣传销售,居然给厂里带来些生机。

工作组长告状了,说我“每天有两张条子、四个电话、六个来客,简直在搞文革串联”,公司党委正想将我撤回,时新厂的厂长打报告要病退,反而推荐我接班。

一场电影之后,在春柳拂堤的林荫道上,于众说纷纭之时,张经理忽然把目标转向我:“女人写女人,还是女人来评价最好。小叶,你的高见如何?”“改革是好事,反映改革的影片也不孬,不过,恕我直言,那位女厂长并没有力量,她的成功靠的是几个恋她的男人,她要结过婚,恐怕就没那么些人帮忙了一一除非搞几个情夫一一”

众人大哗,只有党委书记没笑:“你认为,女人干事业也得靠铁腕?”“不一定。柔弱型的女人应施展另一方面的能力:如毅力、耐力、敏锐的洞察力、聪慧的表现力……当然好有迷人的魅力更好。”“靠那些来笼络男性效劳?”张经理插嘴道,“魅力不等于色相,不过能在以男子汉为中心的世界中起点调节作用,使人耳目一新,生意场中,更容易接近洽谈对象,说不定内交外交都在行哩。”“就象你小说中的交际花厂长一样?”没想到,锻工模样的党委书记会看小说,而且看到我才发表在三流杂志上的四流应景之作,我脸发热了:“哎呀,那是根据一则通讯加工的,缺乏生活细节,写得太不真实,改革哪有这么容易的……”

王大个子踮着脚尖跨在自行车上走着骑,龙头向我这边歪过来:“依我看,你说的几种力都具备,要当个厂长定有番作为。”

书记和经理交换了一下眼色没作声,众人也沉默下来听我的反映。哟,莫非早已钦定,做个圈圈让我钻啦?一根柳条拂到我的额上,我一踮脚扯下来,柔绵绵的,芽苞已经绽开了,捻碎一片嫩叶,染绿两根指头,散出淡淡的清香,我的自信心也象春芽萌发了:才能首先是一种需要,是对理想的探索,何必重视那些过重的负担呢?强者脚下无坎坷嘛……

我用柳条往大个子肩上抽了一鞭子;“我要当厂长了啊,首先要用百折不回的毅力把你挖去当副厂长,因为你是个铁扒子会捞钱,又是个铁柜子会装钱……”“还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小叶子,你在干什么?”我扭头一看,一张臃肿得难分五官的脸上眼睛只剩下两道缝,忙就势站起来,卸掉肥厚巴掌的重压:“啊,刘主任,您坐。下班啦?”

他的面孔立即晴转多云,一屁股落下;钢管椅腿都闪了一下:“简直不象话!现在的基层领导,还有点政策观念吗?无法无天了!”

明天我就是基层领导了,心里便有点砰砰作跳:是谁的哪柱香没烧好,得罪了这位比市委书记名声还响的文明办主任?他可是要做衣服上门量体,不收工钱;要买成品任他挑选,从不付款,为验收一个文明单位,公司专门派我把他服侍得妥妥贴贴,凡事都有他秘书打电话,何劳大驾?

我可是他管辖下的臣民,万一他说你“围墙影响规射,后退三尺”,“门楼陈旧老式,拆了重建”什么的,向他磕头都来不及。忙陪着小心:“刘主任海量,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您大动肝火呀?”“小事?我爱人的年终奖扣了一半,她不就去年三个月病假么?这帐是怎么算的?干部能和工人一样吗?我知道他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此发泄对我们领导干部的不满,今天……”“哦,对不起,我该下车了。”车未停稳,我就跳了下来。他老婆是人民服装厂医务室的,打针都戳人家骨头上,泡病假倒是能手,为扣年终奖的事到公司闹了好几次,现在让男人亲自出马了。我仿佛看到那肥厚的手擂着我的办公桌,肥厚的嘴唇飞溅着唾沫的“光辉形象”,听说时新就有好些皇亲国戚,到那时,我未必有抗上的勇气和精力……“大姐呀,你又不是治水的大禹,怎么过家门不入呀?”我被三妹拉住了,才知走到了家门口。唉,我再坐两站就回自己家了,不该提前下的。几个妹妹当我进了服装公司穿衣不要钱;我哪有这么多老本贴呢?

果然不错,二妹正回娘家,首先发难:“姐,你妹婿出差没象样的衣服,‘人民’出口的山羊皮夹克挺不错的,你给他弄一件处理的吧。”“哼,别尽想占便宜,处理也要两百,钱拿来!”我伸出巴掌。

三妹摊开两段衣料:“大姐,我不要你花钱,‘五·一’我办大事,你找个好裁缝给我们做两套西装不成问题吧,千万要……”

得了,这工钱和羽纱我又得贴百多块。

四妹最干脆,把我搭在胳臂上的风衣扯过去披在身上了:“这款式多漂亮!小妹子没工作,你不该送给我么?你再去搞一件就是罗。”

我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我明天也要到时新当厂长了,人家也那么给我找麻烦,厂非倒不可。”

几个妹妹神态各异地惊叫起未。母亲闻声才从里屋出来:“你疯啦?!——当什么厂长!又不加工资又不涨奖金,我早说你不该上什么鬼电大,女人嘛,安分守己一点,儿子成绩那么差,还想管人家哩,……先把自家男人管管好!喝酒、打牌、赌钱,家里穷得跟水洗似的,瞧你二妹,彩电都是二十几时的外国货……”

母亲数落得我心烦意乱,几个妹妹为争论我当厂长的利弊吵得象麻雀闹林,我头一勾,走了,对拉我的三妹淡淡地说:“回去迟了,你姐夫又要疑心生暗鬼的……”“屁,破白铁匠!姐,你干脆蹬了他,两条腿的男人比两条腿的公鸡都多。”她的爆炸式的毛发蹭得我耳朵痒痒的,“哈,上次我们局找你做出国服装的张工程师,还是童男子哩,老牌清华毕业生,一个劲地夸你有学问有风度……你可别当什么屁厂长的,男人最讨厌女强人——”

我顺手给她一巴掌:“滚,没结婚的妹妹还给结过婚的姐姐做媒?”

想不到,解小便都叉着腰的丁厂长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办公室被围得水泄不通,白年娇堵着门骂街:“……妈的×,你他妈的在外面作报告拍电视宣传我们厂是百万富翁,吹大牛!有钱干吗不多给我们造点宿舍?老子儿子结婚房子在哪里?……没房子呀,才调来的工程师干嘛几大间?屌毛灰,没他,厂不也发展起来了,不绐别出门,敢从老娘胯下钻过去算你本事——”

她吐瓜子皮一样轻松地翻着嘴皮骂脏话,围观的工人象看西洋把戏,谁戏谑地说:“丁厂长尿都快憋出来了——”

四周一阵哄笑,我真寒心,掏出两张戏票扬起来:“呃,白师傅,上海越剧二团的《孟丽君》,好不容易给你弄来的——”

果然生效,她立即放下搭在门框上的那条腿,从人群里挤出来,笑得五官挤成一团;“哟,小叶还记得我这个老大姐啊,多少钱?”“招待票,要什么钱?快吃饭去,不早了。”“那就多谢啦一一”她猛回头看到丁厂长已经跑了,又指着他背脊骂了几句,“跑那么快干嘛?砍头去,挨刀去,老子明天再和你算帐!”

等办公室内外的人如鸟兽散了我才走到他办公桌旁,掏出五块钱正往玻璃板下塞,见他进来了,就手递给他:“你买票的钱。夫人今晚看不成越剧了。”“他妈厂长真不是人干的!”他往藤椅上一坐,手一挥,“她中午就气得回南京了,这儿能留客?你为我解围还要你花钱?”

我伸出的手不好回缩:“我做人情我付账嘛。”“你,也当厂长啦?”刚才他还垂头丧气的,现在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和威严,趾高气扬地抽起了大中华。

我的同情心烟消云散,收起钱,坐到沙发上:“厂长只有你们男人才能当吗?”“你连班组长都没当过……”“官越大越好当嘛,历代草包总统饭桶皇帝多的是,也没都亡党亡国的。”“你把李世民请来当当厂长吧……”他发际下的额头泛着黄光,两鬓已有些白发荏,“你懂企业管理吗?你懂服装生产技术吗?你懂现在的社会学、关系学、公关学、人际学?不过从小说中看些……”

我后悔坐到沙发上,让他居高临下地责问我,忙抢过他的话头;“服装公司不会叫一个脓包承包的。”“你?哼!不过是权力平衡的法码。据我所知,公司技术科王科长,生产科钱干事,时新厂的三个副厂长,都眼巴巴地盯着那把破交椅哩。正因为摆不平,才让你这个外来户出头,还美其名曰:培养青年女干部,重用知识分子……”

我愕然了,自信心,优越感,还有什么理想抱负的全给他冷酷的话撞击得一晃一晃的。他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的?说得有根有梢,有理有据,我进厂后岂不是上无靠山,下无助手,陷于孤军的境地?我才不想与世有争哩。“他妈的,不烧饭啦?!”一声巨吼,我看到窗外丈夫那铁青的马脸,想起提包内还有鸡蛋。

总之,我不该调出厂,似乎犯了“七出”之罪。真把我出了才好嘞,可世俗的绳索又偏把我们若离若即地捆在一起,他企图用繁重的家务和野蛮的态度把我栓在他裤腰带上,然而这种橡皮筋关系是:拉得越紧,系力越小,关系越紧张,皮筋断了要把我弹向何方?偏偏那顶顶桂冠象图钉一样虽不牢靠却又锋利地把我钉在妻子的位置上。

我的奋斗尽管是不自觉的,平淡的,但绝不是自私的,卑劣的,我不愿世人歪曲它,何况,“三寡妇闹中华”的丑闻弄得所有想堂堂正正搞创作的女人都不敢离婚。

炉子又灭了,爷儿俩中午不知吃的什么。打蛋下面解决了晚餐后,他附庸风雅地靠在沙发上看小说——可惜是本皱巴巴的《七剑下天山》,我洗着碗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开家长座谈会好吗?”“你他妈有时间和人鬼混没时间管儿子呀?”

上帝作证,孩子的辅导和管理全是我包的。可我不愿损害中国妇女贤妻良母的形象,压低了嗓子:“我只是谈谈工作。”

他把书一甩:“你他妈调走了还回来翘骚?厂长的屁眼勾子香些呀?”

我悲愤地望着他:“不要讲下流话……我现在也是厂长了,所以才向他请教……”“怪不得卖俏了,当官了,我们平头老百姓配不上了。”他阴阳怪气地笑了。“妈妈,老师说今晚家长不去的,明天不准上课。”

儿子可怜巴巴的目光把我的火气凝成了冰,我揣起那张三个红灯的成绩通知单(这遗传基因害死人),咽下眼泪出门十步了,身后还响着他粗俗的叫喊:“去呀,送货上门呀,厂长书记呀……”

啊,那话不假,怜悯从来不是爱情,他当我师傅那阵寻死觅活骗成的姻缘,而今连怜悯也没有了。

是他把我推出来,推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的,我为自己变异的心态找辩词,炽热的目光迎向另一双炽热的眼睛——那双我想见而又不敢见的眼睛,而且很不愿意在这儿遇见他。

他坐在第后一排最边上,女儿的名次却排在光荣榜的头一个,边上有花边衬着。以后我再要没日没夜地写“创业史”,儿子恐怕越发不堪收拾。

我不知老师、家长们都说了些什么,昏昏噩噩地走出校门,他站在一棵树下,只有眼珠闪亮。我轻轻走过去:“送送我吧。”“送你到不爱的男人枕边?”

我更胆怯了:“我……我……送你……”“送我进寂寞的深渊?”

我无话可说,转身向谁家也不去的一条胡同走去。在黑黝黝的屋檐下,他猛地抓住了我的双肩:“不要折磨自己和折磨别人了。亏你还是写诗的,写过那么象样的情诗……”“你妻子……还等着和你复婚……”“那是历史了,何况是她背叛我的。”“你也恨背叛丈夫的妻子……”“那要看丈夫值不值得爱!”

我的心被抽了一鞭子,难言的隐痛堵住了喉咙,我双腿一软,一头扎进他宽阔的怀抱。我累了,需要温暖的依靠和坚强的扶持,去走更艰难的路。

他搂着我颤栗的身子,低下头,下巴在我发上摩娑。良久,我惊异他的沉默,昂起头:“为什么不说话?”“此刻,什么语言都是陈腐的,走,到我家去……”“不,”我清醒了,“等我把手续办好。苟合非礼,我只作人妻,不当情妇。”

见我挣开身子,他怕我跑了似地又抓住我的双手:“明天?后天?”“哦,明天,我就要去时新当厂长了,党委动员我承包,你要帮我出些点子,就象帮我改作品,帮我调动一样,行吗?”我笑了,自觉还很娇媚,不知他暗中看见没有。“你是很有才气的呀!”他突然放开了手。

双臂顿时凉了些:“所以才想趁年富力强干点事业。上电大,搞写作,也没刻意苦求,只是默默地一步步地去干,也成功了——”“女厂长的桂冠最时髦是不是?这下,你的虚荣心可以大大满足一下了。”他不顾及我对自己能力的解释,虽然未尝不包含一点事实,但是……“你怎么也不理解我?我需要……”“你知道我需要什么?需要爱情,需要温暖,需要志同道合的伴侣,需要东方式的贤妻良母,不象你需要的只是桃红色仕途。”他愤激地转身便走,我要小跑步才能赶上他。

男人们真狭隘,我变脸了:“现在才认识你!”“你早该认识我了。我只是个普通的业余作者,不能充当女改革家常有的风流韵事中的配角——”“那是小说家的杜撰——”我几乎歇斯底里。“可你想把它变成现实!新企业家的再婚比任何传奇小说都更引起社会的哄动——你已经够红的了,何必连累我失去安定的绿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忘情地拉着他的衣袖,没发觉正走到十字街头的中心岛。“吱——”一辆自行车在我身边紧急刹车,瘦精精的小伙子跳下来,古怪地行了个伊斯兰教大礼:“尊敬的厂长阁下,这么晚了在这儿遇见你真是太荣幸了。”

我忙松开衣袖(连他也伫步了):“你,是谁?”“我是你明天的部下——时新厂的供销。你是我父亲徒弟的妻子,我明天的厂长,你丈夫现在正在我家打麻将哩。”他把那恼人的字眼吐得重重的,是丈夫的密探?

明天还没进厂,桃色新闻就会满城飞了,唾沫,会把我淹死。

他,也走了,趁我张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孤零零伫立三岔路口,人生有多少个这样进退维谷的三岔口哟,我只有缩回自己的寒窠。

路灯灭了,门板铁冷,插进钥匙也打不开,传出丈夫喝斥儿子的声音:“敢开门!厂长应当以厂为家嘛!”刚拉开的灯又灭了,四周墨黑般的混沌,坟场样的死寂……

我终于从寒风中清醒过来: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一个,不需要权势,不需要政治,不需要抱负……我要生存下去,首先要安宁,要爱情,要幸福……如果二者只能取一个的话,我要后者。

我疯狂地跑去擂开了党委书记的大门:“明天,不要发文了……我不去……当什么厂长……”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书记惊愕地问:“怎么啦?我们的女强人?”“不——,我不是强者。是的,我是个女人,一个弱女子,我的名字叫弱者……”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

不欢而散

“吃,让你们吃!吃你个‘面朝佳肴,遍地花开——’”胖子见小崔夹起一块酸菜鱼肉往嘴里塞,气冲霄汉,两手端起桌沿,抬起板面一掀,哗啦啦一阵盘儿响,碗儿碎,在它们的残躯中,黑的黄的红的绿的菜肴,如鲜花盛开,布满包厢雪白的地砖上。

他发这样的大的火,只因小崔一句话,而三人聚集到这里,却为倪达的一个创意。

蓝湖大学快放假了,中文系08届宿舍楼的末日也快到了,再有半个月才举行毕业典礼,但各室学生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空气里弥漫着颓废、伤感情绪,只有506号宿舍里气定神闲,因为倪达终于下定决心:兔子也吃窝边草,看我会找不会找。

这个宿舍4个人,一个已经考上研究生,早就回家去谈恋爱了。一个家在本市,官家子弟,家境富裕,经常不住在宿舍里。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家住农村的小崔,一个就是与下岗女工母亲相依为命的倪达。他们两个到说得来,可是小崔回家找工作,半夜才回来,快中午了还在呼呼大睡,他一巴掌拍醒邻床:“小崔,工作怎样了?”

对方翻身朝里睡去,嘟嘟囔囔道:“火车晚点,天快亮才回……让我多睡会……”

这也吹?一点多入厕,这小子已经呼声如雷,倪达想趁宿舍没人,先攻下这堡垒:“再睡,午饭也莫得吃了……”

罗小崔果然一跃而起:“快中午了?难怪,饿得睡不着,梦见吃月饼……”“工作落实没?”倪达追到盥洗间问。

罗小崔一嘴牙膏,如含着大口雪团,怕冷一样缩了肩膀,吐出满嘴泡沫,才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卖月饼——”

还在做梦?倪达上前,摸摸他额头:“卖炊饼去吧,武大郎。”

镜中男生眼睛红了,眼睛潮湿了,赶紧拧毛巾搽脸,以此掩盖心酸。

以为讽刺他矮而伤心?倪达笑着挽回攻击:“错了错了。两个武大郎高,半个武大郎宽,罗小崔玉树临风,标准帅哥,男儿有泪不轻弹,伤心了?只因倪达说错话——得罪了。我才是武大郎的山寨版……”

罗小崔把毛巾狠狠往脸盆一甩,水花溅到倪达身上也不管,转身径直回宿舍去。倪达只有帮他收拾盥洗用具带回,看见他站在窗口,面朝校园的姹紫嫣红,望着望着,看是不是有人朝食堂方向去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终于转身打开行李,甩给倪达一塑料袋青枣,咕噜道:“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

倪达马上接口:“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左思的《咏史》说得再明白不过,几千年如此了。”“我就想不开!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珠甩八瓣,把我供养出来,毕业却是失业,这他妈什么世道?”“没找到工作?”“进一家乡镇食品厂,也要托亲戚开后门……你说,寒门子弟,上大学什么用?”

倪达瞅瞅他,眼睛还红着,打趣道:“怎么没用?起码,卖月饼的广告词都有古意,对,就用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做广告词:明月几时有?举饼问青天。不知我月饼,能卖多少钱? ……”

罗小崔噗嗤一下乐了:“你呀,穷开心。”“不开心怎么着?长江没盖盖子,绳子没打疙瘩,还能扯根头发上吊?”倪达转入正题,“说正经的,你那些书不带回乡下吧?”

见他问,罗小崔苦笑道:“带回去有什么用?难道,沙和尚给我挑月饼?张飞替我吆喝?潘金莲给我收账?卖到大观园去?”“那就给我吧,”倪达涎着脸求:“带回去用不着,还要花托运费是不是?”“白白给你?那些书买来花了多少钱?!都是掐着脖子、勒着肚子省下钱买的。”“我也不亏待你,用汗衫与你等价交换。”“就你那压库的老头汗衫,也要20块一件?”“这都是精梳全棉32支纱的,吸汗透气又凉爽。”“式样太老了,我带回家给老爸,乡下人都嫌土气!”罗小崔不屑一顾。

倪达赶紧又拿几件出来:“我妈全换了衣领,改成松紧口的,有的还染色了,不过,那贵一点……”

罗小崔走到他的床前来看,果然,月白、粉红、蔚蓝的汗衫铺了一床,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你呀,难道,毕业后还帮你妈卖汗衫?个体还不如我民企哩。”

倪达神色黯然了:“不卖没饭吃!当初,我妈买断工龄,才有钱供养我读书,后来给私人打工,拖欠半年工资,全用汗衫抵……”“你床铺,怎么高了这么多?”罗小崔把汗衫放床上,突然发现不对劲,揭开草席一看,满床铺了尺多厚的书,“哪来的?”“收集来的。有要的,有按废纸称的……不过,品相好的,都要用汗衫换。”“书能当饭吃?”

倪达笑得有点暧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爱书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只是最后的书生。”

罗小崔瞪眼看了他一会,说:“如果你汗衫上有图案,换书的价格就高多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倪达一把揪住罗小崔衣襟,“这主意不错!国画西画你都能来几下,你不救驾谁救驾?!”

罗小崔尽力摆脱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衣服不是纸,画坏了赔不起!”“画错了洗掉就是——”

罗小崔本来要对他解释,一想,他要用自己,不宰他一回不是吃亏了吗?回乡下也没捞着油水,连夜的火车没吃的,肚子饿得肠子细半圈,知道他不懂,罗小崔就喊肚子饿了,要下午再说。

倪达有求于他,慷慨一回:“走,下馆子!”

带着他到校门口文苑大排档,买了半斤卤鸭,炒了盘鱼香肉丝,要了份酱爆肉,饥肠辘辘的崔世杰眼睛都淌哈喇子。

喝下一瓶啤酒,罗小崔才给他灌输美术知识。说丙烯是不掉色的颜料,价钱不贵,颜色鲜艳,画在纤维上比较合适:“上回,你给我的那件老头衫,我画了条龙在上面,穿回去,全村小伙子都问我在哪里买的,后来,硬被堂哥要去了……”“外面卖汗衫,图案都是印刷的,若能画上不掉色,每件都是孤本。”倪达眼睛咕噜噜转。“真是个书呆子,言必称书!”崔世杰又灌下一杯,眨着眼睛问,“你绝对不是想卖汗衫,老实交代,打什么主意了?”

倪达抿了一口酒,眯着眼睛说了实话:“不卖汗衫想卖书,同样是买卖,起码不辱斯文吧。”“收集书,就为资本积累?”见倪达点点头,罗小崔端起酒杯,倒满啤酒,“既然如此,为兄就助你一臂之力。”

两人酒杯碰出两朵啤酒花。倪达喉咙紧了,借酒伤感:“与你最好,你又要走得最远,壮士若去卖月饼,从此天涯是路人……”“出口成章啊。”罗小崔凑近他,如秘密接头的特务一般诡谲,“我其实已经上班——别在班上说啊,负责江南片的月饼供销,你也要帮我忙啊。”“卖月饼?现在早了点吧,最少还有三个月,我能帮什么忙?最多自家买几个尝尝。”“生意讲究提前量,月饼要进入各家商店,现在就要打围子。”

倪达连连点头:“正好正好,常驻蓝湖市,你帮我卖汗衫卖书,我陪你跑商店。”“先陪我租一间房子吧,学校住不长了。”“租什么房子?跟我住就是了!”倪达拍了胸脯,罗小崔感动得声泪俱下,就说这顿饭他来付钱。

正说着,一堵墙遮挡了门口投进的光线,跟着老鸭嗓子响起:“哈,听老K说你们在这里,果不其然。”

一个胖墩跨进屋里来,大大咧咧坐下,椅子咯吱响了几下才安稳。是经常同室操戈的袁天成,父亲是个当官的,从小在家娇生惯养,有钱花,不爱动,成天屁股粘在板凳上,宿舍就他有电脑,两个寒门子弟要借光,时常为他效力,他也不小气,才坐稳当就把手一挥:“老板,再来个炒肥肠、鱼头火锅,来瓶剑南春!”

两个同学一起欢呼:“袁大头来了,我们都不要买单了。”“自然自然!我一向当冤大头。”心宽体胖的袁天成笑成弥勒佛,“告别酒,祝贺宴,为我祝福吧。”

来人是小饭店的大买主,老板乐呵呵地先把酒送上来,又拿来一副餐具,开了瓶子先给后来人斟酒:“小哥哥到哪里高就了?”“什么高就?高不成低不就!”天成接过酒瓶,给两个室友斟酒,“来来来,为一中袁老师干一杯。”

小崔眼睛出血:“真有办法,进重点当老师了……”“没办法……”袁老师有点无奈,“这年月,工作不好找啊,进机关得考公务员,进企业我妈说太累,老头子说,还是当教师好,一年有两个假期,又不要坐班……”“那是你老头子有办法。”小崔终于明白,喝了口闷酒。“是啊,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倪达以酒盖脸,实话实说,“袁老师,别误人子弟啊。”

袁天成心中尽管有点不快,看在两人平时没少帮他的份上,耸耸肩膀:“没你们成绩好,这么大的肚子,多少都有点货吧。”“有货有货,凤头豹尾猪肚子。”倪达用筷子从自己指向罗小崔,最后落在袁天成的肚子上。

小崔一口酒没咽下去,天花雨喷洒,全部落到袁天成脸上。胖子不依了,一向看不起农村人,桌子一拍站起来:“你成绩好如何?怎么没考上研究生?人家白羽怎么就被录取了?我老头子有办法你眼红了?怪你命不好,怎么不投胎到城里来?”

白羽也是室友,成绩不如小崔,却录取本校研究生,一身轻松回家住去了。而小崔刚考了两门,父亲车祸,即使考上也不能上,匆匆赶回家,一家重担要他挑,在城里找工作也没机会了。一句话触到痛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你城里人伟大?翻翻祖宗八代的根子,哪个不是翻土疙瘩的?凭什么要我们给你冲水打饭洗衣服?”“凭什么?就凭你们免费用电脑,老子出钱,你们出力,等价交换,还不应该的?”“应该个屁?根本就是不平等兑换,同样是城里人,你怎么买电脑?倪达怎么买不起?就凭你老子有权有势?说不定还是个贪官污吏!”“你他妈的血口喷人!说我老子是贪官污吏拿证据来!”袁天成的锅盔脸被炕黑了。别看他平常没心没肺的,什么玩笑都能输得起,但是就不能说他父亲如何如何,一说就翻脸了。“平时抄作业,考试不及格,竟然能进重点中学当老师,这就是证明,不利用职权,你莫说进学校,进环卫所都考不取!”小崔的刀条脸也成了磨刀石。

相骂无好言,两人都往对方心窝子戳:小崔仇富,心里严重不平衡,胖子护短,两人不在同一重量级别上,他自以为说要付账,没想到拿钱买气受,火冒三丈。

倪达冷冷地看着笑话,心里想,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痛的地方就是要害,说不定他家有什么猫腻。“满嘴喷粪!现在看能力,高分低能的乡巴佬,吃不着葡萄怪葡萄酸,给你吃,吃个屁——”说着说着,胖子双手托起桌子边,轻轻一抬,桌子歪了,上面的东西连汤带水,连荤带素,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全倒地下了。

小崔措不及防地遭了殃,衣服成了抹桌布,要向袁天成扑去。他们分明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不说菜钱酒钱,那么些碗也值钱,他就是全身扒光了卖都赔不起。倪达一蹦,滴油不沾,全身而退,不愿意合作伙伴陷入索赔纠纷,拉起小崔,就像躲空袭一样跑了。

大丈夫的私房钱

柯洋提笔往台历上记对方电话号码时,看到了日期:阴历六月十三,嗨,早上两人分手上班时都没想起来,今天是她29岁的生日呀。如水流逝的日子,在都市平坦的河床波平浪静,简直体会不到生命的波澜,如果不制造点欢乐与情调的话,只有空发“逝者如斯乎”的感叹了。

不管他,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做九不做十。他买了个奶油生日大蛋糕,特意要老板浇上“三十华诞”的巧克力字,再买半斤五香居凤爪、半斤马义兴卤牛肉、一瓶啤酒后,只剩下几个钢嘣了,他心里隐隐约约的疼又隐隐约约的甜。

不在高峰期,回家一溜烟。他先往电饭锅里放米加水插电,再烧个西红柿鸡蛋汤,拿出三个鸡蛋,想想蛋糕资源肯定过剩,别再浪费吧,敲了一只鸡蛋到锅里,红片片中星星点点黄色的浮游物煞是明快,再加一盘炒青菜,桌上一摆,金色的凤爪、酱赭的牛肉、翠绿的蔬菜、红黄相间的汤,色彩艳丽、冷热搭配、有菜有汤、有荤有素,再加啤酒,丰盛如国宴,搓手欣赏了一下,忍不住“两指筷”夹起片牛肉尝尝,哇,真香。还没咽下,电话响了,他边嚼着边拿起听筒:谁?

大羊,叫华子接电话!——生产科的齐大姐是他们的媒人,老滋老味叫他们小名。他不失热情地说,齐姐,她还没回来哩。卧室里有人答腔了:谁说我没回来?柯洋拿话筒等她出来,说:呀,你早回来了?锅冷灶凉的也不动手?等着当寿星啊?

全柳华蓬头趿鞋地走出来,他大吃一惊:你生病了?她不理他,夺过电话就问什么事?电话那边的声音大得刺耳:怎么你得到通知就跑了?最起码也要和他们理论理论,有稀饭大家喝,凭什么要我们先下岗?柯洋倒抽了一口冷气,闷声问:你,你们下岗了?柳华扭过头来对丈夫说:全厂一半人都下岗了,难道你老婆脸白些就可以留在岗位上?!他嘴里的牛肉便梗到吼咙管了。

电话里的声音更响亮了:你还没和你老公说呀?叫他给你跑上层路线!你明天八点到厂里来。全柳华问:搞什么?那边道:找头子呀!柳华摇头:去干嘛呀?齐姐说:啊,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家有个吃皇粮的公务员是不是?柳华没好气地冲着电话说:我家公务员不还是你帮我介绍的吗?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扶贫模范?!农村有个无底洞等他每月的工资填哩,靠他养家?老鼠也饿死了。

齐姐说:这不得了!眼看你就要做赈灾对象了,还不找厂里?!全柳华期期艾艾地说:齐姐,其实……找他们也没用,进了供销科才知道,我们的产品根本就卖不出去。对方更有理了:我在生产科能不知道?质量经得起IS09000系列论证,卖不出去是搞供销的没吊本事。柳华叹气了:我们那些老掉牙的产品,白送给人家还嫌占地方哩。齐姐说:厂长是胀干饭的?干什么不早点开发新产品?柳华说:没设备、没技术、没资金……齐姐更没好气了:一餐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层楼,钱都给头儿们吃了用了,缺资金怪谁?全柳华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起吃喝,我也有份,可大部分还是为了笼络客户,厂里的退休工人占了一小半,每年医疗费得好几十万,还有……

你真是吃人家的嘴软,到供销科才一年,就来教训大姐了,头老得跟钢筋锅样的,我电话费可付不起了,明天你无论如何也得参加,大家的事大家出力!齐姐干脆利落地挂上了电话。

柯洋的牛肉堵在嗓子眼,干咳两声,见妻子铁青着脸,小心地问:你明天去不去?她茫然地说:到厂里闹去?别添堵了,哪个跑到你家门口静坐你高兴不?穷家难当,你当厂长试试看!

他的牛肉总算咽下肚了,可想想还是不顺气:他妈的,我上星期天才请你们办公室主任吃饭的,那些酒菜都填进狗肚子里去了?妻子横了他一眼:还不是依着清明打柳枝?用公款请你的老同学……

任她说着,丈夫已经拨通了手机号,没好气地说:邵老兄,你没说照顾你弟媳妇,怎么还把她开了?她犯了什么错误啦?对方连连叫苦:柯洋啊,这真怪不得我啊,我不是没帮忙,去年你说想让你老婆搞供销,我硬是将她从车间统计员拔进供销科,哪知道坏了事,一年下来,销售额不到位的一律下岗……柯洋说:还不到位?我老婆半年工资都用来买牙膏了,到我重孙子辈都用不完,南陵老家全村人用的都是我赠送的牙膏,她新来乍到的,业务局面也要慢慢打开呀。邵主任却说:急病等不得慢郎中,整个厂生产下滑多年,下个月就要全面停产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听到这里,柳华将电话键按下了:我们没后台没势力的人就是软壳蛋,更没什么说头了。柯洋只是个普通办事员,没钱没势,心里愧疚,只有顾左而言他:不说这些,吃饭吧,今天是你虚30的生日。柳华怏怏坐到桌子边,还没动筷子就说:买一个卤菜不就行了吗?柯洋倒了杯啤酒递给妻子,又夹了一筷子卤牛肉过去:吃吃吃,人生有几个三十岁?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天白了头。见老婆闷闷不乐,他端起啤酒:来,祝你生日快乐!她瞟了丈夫一眼:生日下岗,能快乐吗?他大包大揽地安慰道:我再通过老邵找找厂长就是了。她幽幽地说:钞票开路,礼物搭桥,你有多大资产?说到钱丈夫就英雄气短了:不是还有两张存折吗?她立即横眉了:我们房子拆迁是迟早的事,花大钱的日子还在后头,那点钱还差得远哩……唉……想不到而立之时要靠老公养活了。

柯洋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见妻子不吃不喝,端着杯子看泡沫,于是又端出生日蛋糕,正要插蜡烛,她一把夺过来:你钱多了烧包啊!柯洋只有去拿小刀来:早知道你下岗就不花这钱了,既然买了也不能浪费啊。妻子又把刀夺下来:不能留给老人孩子吃吗?我爸身体不好,贝贝又给他们带着,平日他们连包子也舍不得买着吃……

柯洋只得坐下吃菜,想逗妻子高兴,顺口唱道:如果你下岗,我不会悲哀,因为咱们的小宝贝,从此有人带……柳华总算抓起根凤爪啃起来了:女儿是应该接回来自己带了。柯洋不该继续唱下去:如果你下岗,我不会悲哀,因为咱们的餐桌上,就会多几道菜……

哇——柳华趴在桌子上哭出声来,打翻了桌子上的啤酒,橙黄的透明液体流了一桌子:还多几道菜哩,恐怕以后桌上都是老咸菜了。

不要紧,不要紧。丈夫又是抹布又是拖把地防汛抗洪,然后再过细地作思想政治工作:你把贝贝接过来,每月就省下两百元了,我再回家吃中饭,也可以省下百多元,你也不需要打月票和解决中餐,这样七算八算的,也差点赶得上你的工资收入了。你搞供销有时还出差,人受累花费更大,做个全职太太,你也轻松,我也放心……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你怎么算我们都得吃、吃中饭吧……我父亲有心脏病,我妈又没工作,贴他们两个也是应该的呀……

柯洋泄气地嘀咕道:你爸过去是长街开店的,瘦死的骆驮比马大,我父母可是除了土疙瘩一无所有的老农民,每逢我接济他们两个,你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你接济的还少?差点让他们来共产了!柳华听到这里,立即化悲痛为力量:你哥没你接济还娶不上老婆哩。你结婚生孩子靠的谁?不都是靠的我娘家人?你妈连月子也没有来服侍过,贝贝从抱在手里带得会说会跑,我父母花的精力不说了,花的钱何止那区区的每月200元……还有……

丈夫立即告饶:是的是的,我的太太,连《易经》中的“妻财”也能解释为妻就是财,财即是妻。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你哪有我,你父母恩比天高,德重如山,你每月尽管孝敬就是了,我们只有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是不是?

柳华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把饭吃完。过去都是柯洋收拾残局,但今天他转身就趴到书桌上去了,她问:你干什么去?他答道:还能干啥?没力气玩枪,有能力抓笔。新华想到以后自己就是家庭妇女了,再也不拼着丈夫洗碗,主动收拾了厨房,洗个澡,衣服洗掉,再把家里地拖拖,就要和丈夫去接女儿,他却不动窝。

她问:写什么呢?柯洋说:局长明天到省里跑项目,下面来的报告还要润下色,要不我能提前回来?妻子又气了:说起你是个公务员,鼻子翘得跟象样子,不就是头子的跟班么?又不是工厂有加班费,还值得点灯熬油为他干?柯洋头也不回地说:工厂好?你们工厂好得快完蛋了,就是过去,给你的加班费也就是几管牙膏而已,要把我的饭碗弄丢了,谁给你饭吃?

丈夫的话刺痛了妻子,过去发年终奖时的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人穷气短,才下岗一天就要受窝囊气了,这以后的受气饭怎么吃得下去?她跺跺脚嚷道:你到底去不去?又要抱孩子又要拿东西,我几只手?孩子是我捡的还是拖油瓶带来的?女儿我也不管了,我就给人当保姆去,不信养不活自己?!

听她这么一吵,柯洋赶紧站起来捏捏妻子下巴:看,能盖座加油站了,哎呀,气大伤肝哟,我的老婆还能去服侍别人?!你都要我服侍嘛……正说到这里,突然电话响了,柳华以为又是她们小姐妹来约她的,跑进客厅抓起电话就说:我明天不去,要带孩子做家务!

柳华,是我,是你妈。电话中的声音有几分焦虑:你到哪里去呀?赶快到我这里来!柳华连忙说:我和小柯正准备到您那里去哩,我下岗了,去把孩子接回来自己带吧。母亲也大吃一惊:你也下岗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哟,你妈下放你下岗,我到三十多岁才回城里来呀,连工作都不好找……这不,你爸爸的心脏病又犯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母亲边说边哭,柳华大吃一惊:爸爸怎么犯病了?电话里的哭声大振:你爸爸都是你哥哥给气的呀,这个死东西,老头子到现在才知道,一辈子从牙齿缝里省下的几个钱,都被你哥哥悄悄拿出去投资办歌舞厅去了,现在亏得血本全无,你爸爸一气就来病,我手里住院费都凑不齐,人还在急诊室里哩,你赶快给我带两千块去!

柳华赶紧安慰母亲,挂上电话,回转身来,柯洋正站他身后,捏着拳头狠狠地说:你那个老哥,简直是个畜牲!柳华到有大事不慌的本性,她默默地找出所有的现金,也就1000元多个几十块,再拿出唯一的两张存款单就要出门。柯洋说:这时候也取不到钱了啊。柳华说:我再找同事们借点去。他摇摇头:你们那些个小姐妹不都陆续下岗了吗?还是我来解决吧。

说着,他从书橱里取出一本毛选,剥开红色的塑料封皮,取出一个信封,全部倒出来正好十张老人头,见妻子怔怔地望着他,解嘲地说:大丈夫的私房钱,是这两年奖金的积累,这些收益没归公,也是怕父母生疮害病的进城上医院,问你要钱不方便……

柳华盯着他看了一阵,收拾起钱眼睛红了:这钱,我会还你的。丈夫连忙将空信封揪成一团扔了:别别别,咱们是夫妻是不是?你爸不也是我爸吗?夫妻本是同林鸟,石滚打来也不分,我们赶快去医院吧。

丈夫的幽默像千斤顶,终于把妻子的笑容顶上面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