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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8 22: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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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赛珍珠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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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全3册)

《大地:三部曲》(全3册)试读:

大地

三部曲作者:[美]赛珍珠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9-08-01—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他才起床。

但这天早晨他不再等了。他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口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春天来了,我不需要这纸了。”他低声说。

他羞于大声说在这个日子他希望房子显得整洁一些。那个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湿漉漉的。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暴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仿佛苍天选好了这天来向他祝贺。大地就要结果实了。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耳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放在那里的干草和树叶,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一片树叶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只旧火镰打着火种,塞进干草,火苗便蹿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等着他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一大早起来烧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也会有开水送到他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开水里还会放些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来说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荡荡的。他们一直不得不抵制人口多的亲戚——他的叔叔,因为叔叔有一大群孩子,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能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他会在我老了时暖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放上床。整个房子里都得放床。王龙想着半空的房子里放上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望他,收回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卷曲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开始抱怨起来。“你为什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卷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水要凉了。”王龙说。“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变得跟动物一样高兴。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的儿子。“这么多水足可以把谷子浇熟。”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王龙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想让女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严实。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喊叫:“要是我们刚有女人就这样可不是好事,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就这么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洗完后我会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利用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衣服。墙上的窗户外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里,王龙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儿擦洗起他那瘦长的褐色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这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干净的身上。他的棉衣表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要洗衣补衣,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

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样的布料做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节时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子骨在早晨都是虚的,非吃些东西不行。”“我这就去做。”王龙说,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随后他脱掉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饭给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面粥给他父亲。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面粥的。他摇动着身子把澡盆端到门口,把水倒进离家最近的地里。这时他想起为了洗澡他已经把锅里的水用光,他还得重新生火。于是一股对他父亲的火气从他心里生起。“这老头子就知道吃饭喝水。”他对着灶口低声说,但他也没有大声说什么。这是他必须为老人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很少一些。不一会儿,水就开了,他在里面拌了玉米面,然后端给老人。“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喏,玉米粥在这里。”“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说,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的黄粥。“那我们在清明节就少吃一些。”王龙说。但老人没有听见。他正在呼噜呼噜地端着碗喝粥。

然后王龙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穿上他的蓝布长衫,放下盘着的辫子。他用手摸摸剃过的头,又摸了摸脸。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太阳几乎还没有升起。他可以穿过有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如果他的钱够的话,他会这么做的。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里面有六个银圆和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这天晚上他已经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个住在同村的邻居。他打算这天早上从城里带回点肉、一条塘鱼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许买些南方产的竹笋和牛肉,用来和自己菜园里种的蔬菜做在一起,但这只有在买了豆油和酱之后还有余钱时才行。如果他剃了头,也许就买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宁愿剃头,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他没有告诉老人,一清早就出去了。虽然天还是暗红色的,可太阳正爬到天边的云端,照得生长的麦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王龙毕竟是农民,他一时感到高兴,弯下腰察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雨在那边,隐藏在云际,浓重地压在风上面。他要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这么做的。

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坐落着黄家的大院,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说,“娶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儿呢”。可是当他对父亲说“我真的永远不会有女人吗?”时,父亲回答道:“在这么个苦日子里,人家娶亲花费那么多,个个女人没过门就要金戒指、绸衣裳,穷人家只能讨使唤丫头。”

当时他父亲起身到黄家去,询问有没有要嫁出来的丫头。“丫头不必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他说。

王龙曾因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有个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祝贺他的。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我们要好看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早把她玩够了。你想想看,一个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庄稼人的手同阔少爷柔软的手一样舒服?你那晒黑的脸与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黄色皮肤一样漂亮?”

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还是要争一下。于是他强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一个麻子脸或豁嘴唇的女人。”“我们会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父亲答应说。

其实,那个女人既不是麻子脸,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这么多,对其他的一无所知。他和父亲买了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那个女人的主人,作为定亲的信物。除了这点,对于将要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来。

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附近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阴凉。所以卖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果吸收潮湿的凉气。因为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但有些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篮子摆在两边,卖桃子的高声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鲜桃!第一批鲜桃!买桃呀,吃了这桃,肚子里冬天积下的毒气就没啦!”王龙自言自语说:“要是她喜欢青桃,回来时我就给她买一些。”他无法想象他回来走过城门时,有个女人会走在他后面。

他在城门里边向右转,不一会儿就到了“剃头街”。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早进城,只有一些头天晚上挑了蔬菜进城的农民,他们想在早市上把菜卖掉,然后赶回去干地里的活。他们曾颤颤抖抖畏缩着睡在菜筐旁边,现在,他们脚边的菜筐已经空了。王龙躲着他们,唯恐有人认出他来,因为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日子开他的玩笑。整条街上,一长串剃头匠站在他们的剃头挑子后面,王龙走到最远处的一个,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邻人聊天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立刻转过来,很快从他木炭盆上的壶里往铜脸盆里倒上热水。“全剃吗?”他用一种行家的语气问。“剃头刮脸。”王龙回答。“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头师傅问。“那要加多少钱?”王龙小心地问。“四个钱。”剃头师傅说,开始在热水里投洗一块黑布手巾。“我给你两个吧。”王龙说。“那就修一个耳朵和一个鼻眼,”剃头师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剃头匠做了个鬼脸,那个剃头匠禁不住大笑起来。王龙看出人家嘲笑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心情,觉得自己不如这些城里人;他总是这样,哪怕他们只不过是剃头匠,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忙说:“随你好了——随你好了——”然后他就让剃头师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头师傅毕竟还算大方,他没有额外收钱,熟练地为他捶打肩膀和后背,宽松他的肌肉。他给王龙刮前额时评论说:“剃光了头这可是个不难看的农民。时兴的是剪掉辫子。”

他的剃刀紧擦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刮来刮去,王龙忍不住喊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于是剃头师傅哈哈大笑,剃齐了他头顶上的发边。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时,王龙感到一阵害怕。要这么多钱!但他又回到街上时,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之后——甚至包括像肉冻一样在架子上发颤的两方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蜡烛店,从那里买了两股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他应该请他父亲、他的叔叔,甚至他最近的邻居老秦,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和他一道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里。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他转身走开。这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有些发晕。他要先去买点吃的。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忘了吃饭。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叫道:“来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贪婪地吞了下去。那个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还要吗?”堂倌无所谓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因此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褴褛的衣服里。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烦地闲走着。“要是你不再买什么,”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龙对这样的无礼感到愤慨,他本来会发作的,只是他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就像正在地里干活似的。“给我拿茶来。”他软弱地对堂倌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堂倌尖刻地说:“铜钱呢?”

王龙感到吃惊,但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里再掏出一个铜钱。“这等于抢劫。”他咕咕哝哝,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邻居走进店来,于是急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来到街上。“不得不去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次,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从篮子上猜想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地的。”“噢,种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语。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篮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但看门人一动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自己进去?”

看门人装作大吃一惊:“老爷会要你的命的!”

然后,他看到王龙过于天真,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有一块银圆和十四个铜板。“我就要这块银圆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到他袖子里,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新郎!”

王龙尽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他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

虽然他这是第一次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但事后他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他脸上发烧,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只听得前面有声音呼喊,四下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仿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进一间小过厅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面,过了一会儿转回来说:“老夫人叫你去见她。”

王龙正要往前走,看门人却又把他拦住,厌恶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一篮子猪肉和豆腐——去见一位尊贵的夫人!你怎么躬身施礼呀?”“对!对!”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唯恐篮子里有什么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塘鱼。看门人看出他的担心,非常蔑视地叫道:“在这样的人家,我们把这种肉喂狗吃!”他抓起篮子放在门后,把王龙推向前去。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柱子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进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二十个他自己那样的房子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惊奇地仰头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画栋,差一点被门口的高台阶绊倒,幸亏看门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要这么礼貌地在老夫人面前磕响头吗?”

王龙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上座上,他看见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闪光的珠灰色缎衣,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根正在燃着的烟枪。她用细小锐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凹陷而又锐利,仿佛是猴子的双眼。那只拿着烟枪头的手上的皮肤,裹着她纤细的骨头,圆滑而呈黄色,宛若一个人身上镀的金一般。王龙跪下,头碰在铺了瓷砖的地上。“让他起来,”老太太威严地对看门人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他是来领那个女人的吗?”“是的,太夫人。”看门人回答。“为什么他自己不说?”老太太问。“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说,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这话惹急了王龙,他愤怒地望了望看门人。“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在这种场面我不知讲什么好。”

老太太仔细地、十分威严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说话,但一只手却抓到了一个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于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给忘了。她俯下身,贪婪地在烟枪上吸了一阵。她敏锐的眼神不见了,一层惘然的薄雾蒙住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过来,看见了他的身影。“这男人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发怒地问道,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忘了。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我在等那个女人,老夫人。”王龙非常吃惊地说。“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但她身旁的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是的,刚才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来领一个叫阿兰的丫头的。我记得我们答应她嫁给某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吗?”“我就是。”王龙回答。“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赶紧把这件事了却,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屋子的寂静中抽她的大烟。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她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转开,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是他的女人。“过来,丫头,”老太太不在意地说,“这人是来领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合手站在那里。“你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问。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声般答道:“准备好了。”

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不尖,不娇,朴实,显得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衣服也干净。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脚没有缠过。但对这点他未能细想,因为老太太已在对看门人说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让他们走吧。”接着她叫过王龙说:“我说话时你要站在她身边。”等王龙走上去时,她说:“这女人来我们家时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我是在一个荒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来到南方。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又回那里去了,关于他们的其他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强壮的身体和方正的脸庞。她会在田里很好地给你干活,打水和其他各种活计也都会让你如意。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你并不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没事干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是你叫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气也很好。就我所知,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她不够漂亮,即使她不当厨房的丫头,也不会使我的儿孙们动心。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也只能是个男仆。可是院子里有无数漂亮的丫头随便走动,我想不会有谁看上她的。把她带走吧,好好地待她。虽然她有些迟钝,可她是个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愿晚年积些功德,给世上多添些生命,我还会留着她呢,因为她在厨房里干得挺不错。不过,如果有人要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嫁出去,老爷们是不要她们的。”

然后她又对那女人说:“听他的话,给他生几个儿子,多给他生几个。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顺地说。

他们站着犹豫不定,王龙觉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去吧,你们走吧!”老太太不高兴地说。王龙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后面,她后面是看门的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这只箱子放在王龙转回来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不肯再往前扛了,实际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她。她的脸方方的,显得很诚实,鼻子短而宽,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她脸上的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她的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充满了某种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悲凄。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恹恹的脸。不过她的黑皮肤上没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环,他给她买的那副镀金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心里暗暗兴奋。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这个箱子,还有这个篮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弯下身,一句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头,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我来拿箱子。你拿着篮子。”

于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顾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长衫。她仍然没有说话,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着他走过的上百个院子,想着他扛了箱子的怪样子。“要是有个边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像她并没有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带路穿过一个不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杂草,水池子也干了;院子里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闩,他们穿过那扇门走到街上。

有一两次他回过头看她。她跟随他走着,没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城门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里摸索他剩下的铜板,用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六个小的青桃。“拿着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像个孩子似的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水田田埂走着时,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点点啃一个桃子,但当她看到他瞧着她时,她又把桃子攥在手里,下巴也一动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村西地边的土地庙。这座土地庙是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肩那么高。它是用灰砖造的,顶上盖了瓦片。王龙的爷爷曾在这块地上耕作——现在王龙自己也靠它为生——是他用手推车从城里推来砖盖了这座小庙。庙墙外面抹了灰泥,在一个收成好的年头雇了画匠在白灰泥墙上画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风景。但是由于几代雨水的冲刷,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来画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见了。庙里坐着两尊小而严肃的神像,它们是由庙周围田里的泥土做的,在屋顶下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尊神像是土地爷本人和土地婆。它们穿着用红纸和金纸做的衣服,土地爷还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胡须。每年过年时,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细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贴新的衣服。因为每年雨雪飘进来,夏日的太阳照进来,都会毁坏它们的衣服。

但因为这年刚开始不久,它们的衣服还是新的,王龙对它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手里拿过篮子,小心地在猪肉下面找他买的香。他唯恐把香折断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无损。他把香找出来后,把它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起来的,因为所有的邻居都供奉这两尊小小的神像。然后他摸出火镰,用一片干树叶做引火,燃起火来点着了香。

王龙和他的女人双双站在他们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着香头烧红后变成了香灰。当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然后,好像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龙,眼神显得有点迟钝。然而他喜欢她这样做,因为这似乎说明她觉得那些香是属于他们俩的。这就是结婚的时刻。他们肩并着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香烧成了灰烬。随后,因为太阳渐渐沉下去,王龙又扛起箱子,他们向家里走去。

在家门口,老人站在那里,让最后一缕阳光洒到他的身上。王龙和那个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份。因此,他假装兴致勃勃地看云彩,大声说:“那块挂在新月左角的云是下雨的征兆。最迟明天夜里就会下。”然后,当他看见王龙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的时候,他又喊道:“你花钱了。”

王龙把篮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好奇地望着它。但老人走到门口,又叨叨地说道:“成个家就没完没了地花钱!”

虽然他暗暗高兴他的儿子请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花了钱不埋怨几句不行,不然的话,她可能一开头就会乱花钱。王龙没有说话,但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了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吃的一样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冷冷的锅台上,对她说:“这是猪肉,这是牛肉和鱼,一共有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他对女人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她,那样是不合适的。那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我就做厨房里的丫头。黄家每顿饭都有肉。”

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直到客人们拥进来才重新见她。客人当中有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奸猾贪嘴;他叔叔的儿子,一个蛮横无理的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羞怯地笑着的农民。有两个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互相帮忙。其中一个是他的近邻,这人姓秦,是个身材矮小沉静的人,除了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讲话。

出于礼貌,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等他们在堂屋里坐定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那时他很高兴,因为她对他说:“最好我把碗递给你,你把它们放到桌上。我不愿在男人们跟前抛头露面。”

王龙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但却不愿见其他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碗接过来,把它们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后大声招呼说:“吃吧,叔、伯、兄弟们。”他那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不让我们看看蛾眉新娘吗?”王龙坚定地答道:“我们还没有完婚。在完婚之前,别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适的。”

他诚心地劝客人们吃饭,客人们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吃得很开心,不怎么讲话,但有人赞扬红烧鱼做得好,也有人称赞肉做得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东西不多,做得也不好。”

不过他心里却对那些菜感到满意,因为那女人只用手边的肉,配上糖、醋、一点酒和酱油,便巧妙地调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龙在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菜肴。

那天晚上,客人们喝着茶,又说又笑地待了很久,而那个女人一直待在锅台后面。当王龙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厨房时,她已经畏缩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时她头上沾着草棍儿,而且王龙喊她时她突然举起了胳膊,仿佛怕挨打。她终于睁开眼睛,用陌生无语的眼神望望他。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那天早晨他为她洗身子的房间,然后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红蜡烛。在灯光下,当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时,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女人。总得干那种事的。”

于是他开始硬着头皮脱自己的衣服。至于那个女人,她围着帐子角爬着,开始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粗声粗气地说:“你躺下时先把灯吹灭。”

然后,他躺了下来,把棉被拉过来盖住肩头,假装睡觉,但他并没有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当屋子里黑下来,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地、不声不响地蠕动时,一阵狂喜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二章

生活中有这样的享受。第二天早晨,王龙躺在床上,望着这个现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女人。她坐起身,披上她的宽大的衣服,围紧脖子和腰,慢慢扭动着身子把衣服穿好。然后她把双脚伸进自己的布鞋,用缝在后面的鞋袢把鞋提上。小窗孔里射进的一道光照在她身上,他蒙蒙眬眬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并没有变化。这使王龙感到惊奇,他觉得那一夜一定使他自己变了样,然而这个女人就在他身边,从他的床上起来,好像她有生以来每天都是从这张床上起来一样。在清晨的黑暗里,老人的咳嗽声高了起来,不停地叫苦,于是他对她说:“先拿一碗开水给我爹,让他润润肺。”

她用和昨天说话时一模一样的声音问:“水里要不要茶叶?”

这个简单的问题使王龙费神犯难。他本想说:“当然要有茶叶。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他本想让这女人觉得茶叶在他们家算不了什么。因为在黄家,每天喝的肯定都是泡了茶叶的绿莹莹的茶水,或许甚至那里的丫头也不喝白水。但他知道,如果这女人头一天给他父亲端的是茶而不是白开水,他父亲一定会生气的。何况,他们也真的不富裕。因此,他若无其事地答道:“茶叶?不——不——这会使他的咳嗽更厉害。”

说完,他躺在床上,温暖而满意,而那女人则在厨房里烧火煮水。他本想继续睡下去,因为他现在可以多睡一会儿了,但他那粗笨的躯体由于这些年来天天早起却睡不下去,于是他便躺在那里,用脑子和肉体体会这种懒散的享受。

他仍然有些害羞地想他这个女人。他一会儿想他的田地,想田里的麦子,想要是下了雨收成会怎么样,想他希望从姓秦的邻居那里买的白葱籽,如果双方价格谈得拢的话。但是,在他脑子里天天都想的这些事情中,对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新想法不断穿插进来,想着夜里的事,他突然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他。这是个新的疑问。以前他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她,在他的床上和他的家里她会不会令人满意。虽然她的脸平平板板,两只手上的皮肤很粗糙,但她高大的肉体是柔软的,还没有被人动过,想到这里,他笑了——跟头天晚上他向着黑暗里发出的又短又粗的笑声一样。看来少爷们只看见一个厨房丫头的平板的面孔,对她身上的其他部位却一无所知。她的身子很迷人——高个子,大骨架,然而圆润而柔软。他突然希望她喜欢他做她的丈夫,而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门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水碗。他在床上坐起身,把碗接了过来。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茶叶。他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感到有些害怕,对他说:“我给公公的水里没有茶叶——我照你说的做的——但给你的这碗我……”

王龙看到她有些怕他,觉得很高兴。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说:“我喜欢茶水,我喜欢茶水。”他高兴地咕噜咕噜地把茶水喝了下去。

他心里充满了这种新的欢乐,他甚至对自己也羞于承认:“我这个女人真够喜欢我的!”

此后一连好几个月,他觉得,好像除了看自己这个女人,什么事都没干。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他扛了锄头到他的地里,耘出一行行庄稼;他把牛套在耕犁上,耕好村西栽种蒜和葱的土地。他干活非常高兴,因为中午他一回到家里,他吃的饭就准备好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以前,他回到家里,虽然很累,但还得自己做饭,除非老人早早就饿了,自己拌点玉米粥或做一些死面的烙饼卷蒜苗。

现在,不论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可以坐在桌边的板凳上马上吃饭。屋里的泥地扫过了,柴火也堆了起来。早上他到田里去了以后,女人便拿上竹耙和一条绳子到田野去捡柴火,这里捡一些草,那里捡一根树枝或一把树叶,到中午回来时,便背回足够做饭的柴草。这使王龙感到高兴,他们用不着再买柴烧了。

下午,她将一把铁锹和粪筐背到肩上,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里有载货的骡子驴马来往。她在路上捡牲口粪,把粪背回家堆在门外的墙根处,用作田地的肥料。她干这些活不声不响,而且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去干。到了晚上,她一直要到把厨房里的牛喂饱饮足以后才休息。

她拿出他们的破衣服,用自己在竹锭上用棉花纺的线来缝补,补好他们冬棉衣上的破洞。她把他们的被褥拿到门口的太阳底下,拆下里表,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晒干,把被褥里面多年来变得又硬又黑的棉絮重新絮过,杀死藏在被褥缝里的虱子跳蚤,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做这做那,直到把三间屋子都搞得干干净净,差不多有了生气。老人的咳嗽也渐渐见好,他背靠房子的南墙坐着晒太阳,常常半醒半睡,感到温暖而满足。

但这个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她从不讲话。王龙看着她的大脚慢慢稳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暗地注视着她那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对她毫不理解。夜晚,他知道她的身体柔滑结实。但在白天,她的衣服——她的朴素的蓝布衣裤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她像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女仆,一个只有女仆身份的女人。然而他不应该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说话?”那是不合适的。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这已经足够了。

有时,他在田里干活时,也常常想关于她的事情。她在黄家那上百个院子里见过些什么?没有与他共同生活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然后他又因为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和兴趣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但是,对于一个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丫头并从清晨工作到深夜的女人,三间屋子的家务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当王龙在迅速生长的小麦地里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接一天地锄草锄得腰酸背疼的时候,她的身影出现在他躬身耕锄的麦垄中间,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天黑以前家里没什么事干。”她简短地说,然后她再没说话,走到他左边的一垄田里,扎扎实实地锄起地来。

时值初夏,烈日直晒到他们身上,她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珠。王龙脱去上衣,光着脊背;但她穿着遮住双肩的单衣干活,单衣湿透了,贴在她身上像是又一层皮肤。他和她一起干活,配合默契,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觉得和她凑合在一块儿,甚至不觉得累了。他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有的只是这样在一起干活时内心的愉快。他们把自己这块地对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塑成了他们的神像。土地肥沃得发黑,在他们的锄头下轻轻地松散开来。有时他们翻起一块砖头,有时又翻起一小块木头。这不算什么。从前某个时期,男男女女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当时还有房子,后来坍塌了,又变成了泥土。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会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会埋进土里。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干着活,一起沿田垄移动,一起让田地结出果实,谁也不跟谁讲话。

太阳落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满头大汗,一脸泥土。她像个土人,浑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样的褐色。她的湿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紧贴到她宽而结实的身上。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锄完。然后,还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板板地说:“我怀了孩子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单调,比平常更缺乏生气。

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件事该说什么呢?她弯下腰捡起一小块砖头,把它从田垄里扔了出去。她说这件事就像以前说“我给你把茶端来了”,或者就像说“我们吃饭吧”一样。这事在她看起来竟那样平常!但对他来说他无法说出这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情激动,接着像突然受到约束似的又冷静下来。看来,轮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传宗接代了!

他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锄头,声音有些闷塞地说:“别干了。天已经晚了。我们要告诉老人去。”

然后他们走回家去。她走在他后面五六步远的地方,因为做女人的就应该那样。老人站在门口,饿着肚子等吃晚饭,因为自从家里有了女人以后,他从不自己做饭。他等得有些急了,嚷着说:“我太老了,像这样等饭吃受不了!”

但王龙从他身边走进屋里时说:“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尽量说得平静些,就像说“今天我在村西地里下了种”那样,但他做不到。虽然他说话声音很低,但他听起来比他喊话的声音还高。

老人先是眨了眨眼,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哈哈哈!”仿佛他对走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快有收获了!”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就准备饭去。”“对——对——吃饭!”老人急切地说,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她走进厨房。刚才他想到孙子忘了饭,现在,想到新做的饭,他又把孙子的事忘了。

可是王龙却在黑暗里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脑袋托在交叉的双臂上。另一个生命,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即将出世。

第三章

快到女人分娩的时候,王龙对她说:“到时候得有个人来帮忙——得有个女人。”

但她摇了摇头。她正在洗晚饭用过的碗。老人已经上床睡觉。晚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唯有闪烁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灯是用小罐头盒做的,里面装上豆油,用棉花搓成的灯芯浸在油中。“不要女人?”王龙吃惊地问道。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样与她谈话:谈话时,她这一方只是做些头和手的动作,至多偶尔不情愿地从她的大嘴里漏出一句话来。他甚至逐渐觉得这种谈话并不缺少什么。“可是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怎么行呀!”他继续说,“我母亲那时从村里找了个女人。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在那个大户人家,没有跟你相处得不错的老妈子能来吗?”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离开的那户人家。她跟他翻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她的小眼睛睁大了,脸上激起了沉郁的怒气。“那家没一个人能来!”她冲着他喊道。

他把正在装烟叶的旱烟袋放下,瞪眼看着她。但她的脸忽然又变得和平常一样,她把筷子收拾到一起,好像她并没有说过什么。“噢,这事可就怪了!”他吃惊地说。但她什么话都没说。然后他继续争辩道:“我们两个男人,对生孩子的事一点也不懂。父亲呢,进你的房间不方便;而我自己,连牛下小牛都没见过。我这双笨手可能会把孩子毁了的。喂,还是从那个大户人家找个人,那里的丫头常常生孩子的……”

她已经细心地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放好,然后看看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再去那家时,我要怀里抱上儿子。我要给他穿一件红袄和一条红花裤子。他的头上要戴一顶前面缀着金色小菩萨的帽子,脚上要穿一双绣有虎头的鞋子。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穿上新的黑棉布外衣,我要到我往日干活的厨房去,到太夫人坐着抽鸦片的大厅去,我要让他们全都看看我自己和我的儿子。”

他以前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虽然说得很慢,但却扎扎实实地一口气说了出来。他意识到她已经把整个事情都盘算好了。她在田里傍着他干活的时候,她一直在盘算这些事!她多么令人惊讶啊!他原以为她很少想到孩子,因为她总是一天又一天地默默地干活。然而并不是这样,她已经看见了这个孩子,看到他生下来,穿上一身衣服,而她自己作为他的母亲也穿上了新衣!他自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便小心地在拇指和食指间把烟叶揉成一个小球,拿起他的烟袋,把烟叶装了进去。“我想,你会需要些钱的。”他终于说,声音明显有些生硬。“要是你能给我三块洋钱……”她害怕地说,“这笔钱不少,但我仔细算过,我决不浪费一个铜子儿。我要让布商给我剪得一寸都不差。”

王龙在他的腰里摸索着。前天,他到城里集市上卖过一捆从村西地里的水塘割的芦苇,腰里的钱比她需要的还略多一些。他把三块洋钱放到桌子上。然后,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添上了第四块洋钱。这块洋钱他一直带在身上好长时间,打算万一哪天早上想在茶馆里赌赌运气好当个赌本。但他总怕赌起来会输掉,所以他从未赌过,只是围着桌子徘徊,看着骰子在桌子上碰撞。他一般在说书棚里消磨在城里多余的时间,因为在那里,人们可以听到古代的故事,而且最多在敛钱的碗伸过来时放上一个铜板。“你最好把这一块也拿着。”他说,一边很快地把纸捻吹着,点上他的烟袋,“你也许可以用一小块绸子给他做个斗篷。毕竟他是头一个孩子。”

她没有马上把钱拿起来,而是低头看着钱。她站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然后她耳语般地低声说:“我这是第一回拿到洋钱。”

突然,她把钱拿起来攥在手里,匆匆忙忙走进她睡觉的房间。

王龙坐着抽烟,想着刚才桌子上放着的洋钱。钱是从田地里来的,这洋钱是从他耕锄劳作的土地上得来的。他依靠他的土地生活;他靠一滴滴汗水从土地上得到粮食,从粮食上得到洋钱。在这之前,每次他把洋钱拿出来给人的时候,就像割了他身上的肉随便送人一样。但是现在,这样把钱给人头一回不觉得痛惜。他不是看见这些洋钱落到了城里陌生的商人手里,他看见这些洋钱变成了甚至比洋钱本身还有价值的东西——穿在他儿子身上的衣服。他这个奇怪的女人,只干活不讲话的女人,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第一个看见了这样穿戴起来的孩子!

她分娩的时候拒绝让任何人待在她身边。那是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去。她正在熟了的庄稼地里和他一起干活。小麦成熟,被割过以后,田里放了水,插上了稻秧。现在稻子也该割了,稻穗已经熟透,由于夏天的雨水和初秋温暖催熟的阳光,稻粒非常饱满。他们全天在一起收割稻子,弯着腰,用短把的大镰刀将一把把稻子割下。由于她挺着大肚子,勉强地弯下腰,所以她割得比他慢多了。他们前后拉开,他的垄在前面,她的在后面。从中午到下午再到傍晚,她越割越慢,他不高兴地扭过头看看她。她停下手,然后直起身,把镰刀扔到地上。她的脸上透出新汗,这是一种新的痛苦的汗水。“到时候了,”她说,“我要回家去。等我叫你时你再进屋。你只要给我拿一根新剥的苇子,把它劈成篾就行了。我好把孩子的脐带割断。”

她穿过田地向家里走去,仿佛没事人似的。他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到远处地里的池塘旁边,挑了一根细长的绿苇子,细心地剥好,用他的镰刀劈开。接着,秋天的夜幕很快降临,他带了镰刀,往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的晚饭热乎乎地放在桌上,老人正在吃着。原来她停了工是回来给他们做饭!他心里暗自思量,这样的女人一般是找不到的。然后他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叫道:“苇篾拿来了。”

他等待着,以为她会叫他把苇篾拿进去。但她没有叫他。她走到门口,从门缝里伸出手,把苇篾拿了进去。她一句话没说,但他听见她沉重地喘着气,像一个跑了很多路的动物那样喘息。

老人从碗上抬起头来看了看,说:“吃饭吧,要不全都凉了。”接着他又说,“还用不着你操心,要很长一段时间呢。我清楚地记得,我那第一个孩子到黎明时分才生下来。唉,想想我和你娘生的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可能有十来个——我都忘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要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生了又生。”这时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又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可能就成了一个男孩的爷爷了!”他突然开始大笑,停下来,不再吃饭,在昏暗的屋子里,哈哈地笑了好一阵子。

但王龙仍然站在门口,听着她沉重的动物般的喘息。一股热血的腥味从门缝里透出来,那是一种令人吃惊的难闻的气味。屋里女人的喘息声变得又急又粗,像在低声喊叫,但她忍着没发出大声。当他再也忍不住,正要冲进屋里时,一阵尖细有力的哭声传了出来,他忘记了一切。“是男的吗?”他急切地喊道,忘记了他的女人。尖细的哭声又传了出来,坚韧,动人。“是男的吗?”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诉我这一点——是不是男的?”

女人的声音像回声般微弱地回答:“是个男的!”

这时,他走到桌旁坐下。这一切是多么快呀!饭早就凉了,老人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可这一切是多么快呀!他摇了摇老人的肩膀。“是个男孩!”他自豪地叫道,“你当爷爷了,我也当爹了!”

老人突然醒来,开始哈哈大笑,就像他刚才在睡梦中笑出来的一样。“对——对——当然,”他哈哈笑着说,“当爷爷了!当爷爷了!”他站起身向他的床走去,仍然哈哈地笑着。

王龙端起一碗凉饭便吃了起来。他突然间觉得饿极了,恨不得把饭一下子倒进肚里。屋里,他能听到女人拖着身子移动,孩子的哭声尖尖的,连续不断。“我想,这个家如今再也不会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语。

他痛痛快快吃饱以后,又回到了门口。她叫他进去,他就进去了。空气中仍然飘着那种破水的热乎乎的气味,但除了木盆里以外,别处没有任何痕迹。不过,她已经往木盆里倒了水,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屋里点着红蜡烛,她躺在床上,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躺着他的儿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用他的一条旧裤子裹着。

他走上前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涌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孩子。孩子的脸圆乎乎的,布满皱纹,显得很黑,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长,还湿漉漉的。他已经不再啼哭,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

他看看他的妻子,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头发仍然浸透着痛苦的汗水,细小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除此之外,她还和平常一样。但她躺在那里,使他不免有点感慨。他的心扑向了这母子两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说道:“明天我要到城里买一斤红糖,冲红糖水给你喝。”

然后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说出下面这些好像他刚刚想到的话来:“我们一定要买一大篮子鸡蛋,把它们染红,然后分给全村的人。这样,人人都会知道我有了个儿子!”

第四章

生孩子后的第二天,阿兰就起来了,像平常一样,为他们做饭,只是不再和王龙一起去田里收割。所以他一个人一直干到过了中午,然后,换上他的蓝大衫进了城。他到集市上买了五十个鸡蛋,鸡蛋虽不是新下的,但仍然很好,一个要一文钱。他还买了用来煮水以染红鸡蛋的红纸。接着,他挎着放鸡蛋的篮子,到糖果店去,在那里买了一斤多红糖。他看着卖糖的用棕色纸小心地把糖包好,又在捆糖的草绳下面塞了一方红纸。卖糖的一边包一边微笑。“给刚生孩子的母亲买的,是吧?”“头生儿子。”王龙得意地说。“噢,好运气啊。”那人随随便便地回道,他的目光转向一个衣着很好的刚进来的顾客身上。

他这话对别人说过多次了,甚至天天都对人说,但王龙觉得这是专门对他说的。他对这人的好意感到高兴,因此从店里走出的时候一再鞠躬。他走到烈日下满是尘土的街上时,觉得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交上了好运。

想到这一点,他开始非常高兴,后来却有了一种恐惧的痛苦。在这种生活里太走运是不行的。天上、地下,到处是邪恶的精灵,他们不可能让凡人的幸福持久,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穷人。他急忙转到蜡烛店,那里也有香卖。他从店里买了四股香,家里每人一股,然后带着这四股香赶到小土地庙,把香烧在他和妻子曾烧过香的冷香灰里。他望着四股香燃好,然后才走回家去,心里感到宽慰了一些。这两个小小的保护神稳稳地坐在小屋顶下面——他们的力量多大呀!

此后,人们几乎还不知道生孩子的事,这女人就又回到田里和他一起干活了。收割完毕,他们在家门口的场院打谷脱粒。他和女人一起用连枷打谷。打下谷粒后他们就扬场,用大簸箕把谷粒扬进风里,好的谷粒就近落下,杂物和秕子则一团团随风飘落在较远的地方。接下来,田里又该种冬小麦了,当他把牛牵出去套上犁耕地的时候,这女人便拿着锄头跟在他后边,打碎犁沟里翻起来的坷垃。

她现在整天干活,孩子就躺在铺在地上的一条又旧又破的被子上睡觉。孩子哭的时候,女人就停下来,侧躺在地上解开怀给他喂奶。烈日暴晒他们两人。晚秋的太阳不减夏日的炎热,直到冬天的寒冷到来才把热气驱散。女人和孩子晒成了土壤那样的褐色,他们坐在那里就像两个泥塑的人。女人的头发上、孩子柔软乌黑的头顶上,都沾满了田里的尘土。

但是,雪白的奶水从女人褐色的大乳房里为孩子涌了出来,当孩子咂一个奶头时,另一个也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但她听任它那样流淌。虽然孩子很贪,她的奶还是吃不完,她真可以养很多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充足,流出来也毫不在意。奶水往往越来越多。有时候为了不把衣服弄脏,她撩起上衣让奶水流到地上;奶水渗入土里,形成一小块柔软、黑色的沃土。孩子长得很胖,性情也好,他吃的是他母亲供给他的永不枯竭的奶汁。

冬天要到了,他们做好了过冬的准备。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好的收获,这座有三间屋的小房子到处堆得满满的。房顶的屋梁上挂满了一串串的干葱头和大蒜;在堂屋的四周,在老人的屋里,在他们自己屋里,都安放了用苇席围成的囤圈,里面装满了小麦和稻谷。其中大部分都要卖掉,但王龙过日子很细,他不像村里许多人那样,随便花钱赌博或买些对他们过于奢侈的食物,所以他不必像他们那样在卖不出好价的收获季节把粮食卖掉。相反,他把粮食保存起来,等下雪或新年的时候再卖,那时城里人会出高价买粮食吃的。

他的叔叔甚至常常等不到庄稼全熟便不得不卖粮。有时为了得到一点现钱,他甚至站在田里把粮食卖掉,省得他还要费劲儿地收割、打场。另外,他的婶母也是个荒唐的女人,又胖又懒,经常闹着要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还要穿从城里买的鞋子。但王龙的女人做全家人的鞋子:做王龙的,做老人的,做她自己的,也做孩子的。要是她也希望买鞋穿,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叔叔那间旧得快要倒的房子里,梁上从来没有挂过什么东西。但在他自己家的梁上,甚至挂了一条猪腿肉,这是他在姓秦的邻居杀猪时向他买的。他那只猪像得了什么病,还在掉膘以前就被他杀了。那是一条很大的猪腿,阿兰将它腌透,挂起来风干。另外,他们还把自己养的鸡杀了两只,取出内脏,在肚里塞上盐,带着毛挂起来风干。

因此,当冬天凛冽刺骨的寒风从他们东北方的荒漠吹来时,他们坐在家里,周围是一片富裕的景象。孩子很快就差不多能自己坐了。孩子满月那天,他们曾进行庆祝,做了表示长寿的面条;王龙还把参加他婚宴的那些人请来,给了每人十个煮熟染红的红鸡蛋;对村里所有来向他祝贺的人,他也每人给了两个。人人都羡慕他得了儿子,一个又大又胖的月圆脸孩子,高高的颧骨像他母亲。现在冬天到了,他坐在屋里地上铺的被子上,而不用坐在田里了。他们把朝南的门打开,让太阳照进来,而北风被房子的厚土墙挡住,根本吹不到他。

门前枣树上的树叶,田边柳树和桃树上的树叶,很快被风吹落了。唯有房子东边稀疏的竹丛上的竹叶还留着,即便狂风扭动竹子,竹叶也没有脱落。

由于刮的是干风,播到地里的麦种不可能发芽,王龙不安地等着下雨。接着,风渐渐停了,空气清静温暖,在平静而阴暗的一天,忽然间下起雨来。他们一家坐在屋里,心满意足,看着雨直泻下来,落到场院周围的地里,从门顶的屋檐上滴滴流下。小孩子感到惊奇,雨落下来时,他伸出小手去捉那银白色的雨线;小孩子笑了,他们跟着他一起笑,老人坐在孩子身边的地上说:“十多个村子里也没有一个孩子像这个这样。我兄弟那几个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田里的麦种发芽了,在湿润的褐色土地上拱出了柔嫩的新绿。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就互相串门,因为每个农民都觉得,只要老天爷下雨,他们的庄稼就能得到灌溉,他们就不必用扁担挑水,一趟趟来来去去把腰累弯。他们上午聚在这家或那家,在这里或那里吃茶,光着脚,打着油纸伞,穿过田间小路,一家家走来串去。勤俭的女人们就待在家里,做鞋或缝补衣服,考虑为过新年做些准备。

但王龙和他的妻子不常串门。在这个由分散的小房子组成的村子里——他们家是六七户中的一户——没有一家像他们家那样温暖、富足,王龙觉得,如果与别人关系太近,别人就会向他开口借钱。新年就要到了,谁有他们需要买新衣服和年货的钱呢?他待在家里,女人缝补衣服时,他拿出竹耙进行检查,绳子断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种的麻做的新绳串联好,耙齿坏了,他就灵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

他修理农具,他妻子阿兰就修理家里用的东西。如果一个陶罐漏水,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把它扔在一边,嚷嚷着买个新的。相反,她把土和黏土和成泥,补好裂缝,用火慢慢地一烧,结果就变得和新的一样好用。

因此他们坐在家里,很高兴彼此之间的默契,虽然他们讲话不多,只是零零星星说些下面这样的家常话:“你把种的大南瓜籽留好了吗?”或者“我们把麦秸卖掉吧,灶里可以烧那些豆叶。”或者,王龙也许偶尔会说“这面条做得不错”,而阿兰则会回答说“这是今年我们田里收的麦子好”。

在这个好年成里,王龙从他的收成中得到了超出他们需要的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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