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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05:3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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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学东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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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白银湖

遥望白银湖试读:

引子

那些陈年旧事如巨大的鸟群正扇动着翅膀往身后飞逝。一生当中的一年又一年,几乎都是这么飞鸟般轻轻掠过去的,能留下的痕迹,也只不过是很有限的一丝一毫,在漫长无声的光阴面前,一切琐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如今的白银湖跟过去已是大相径庭了,四围宽阔得没有方向,接天连日,湖水静谧着天光。一开春湖水便绿得泛蓝,成群结伴的鱼儿在湖水中嬉戏,从春天到秋季吸引来的垂钓者络绎不绝。那些芦苇丛总是齐头齐脑的,一看便知是经过一番精心修剪过的,如同一囤囤绿色谷仓,矗立在广袤的湖面上。大大小小的摩托艇鱼鹰一般矫健,它们在水面上呼啸着飞来飞去,惹得那些乘坐观光的男女老少一阵阵欢呼。湖心还有人工堆起的一座座岛屿,密密麻麻地植满了松柏柳槐等树木,数不清的鸟儿栖息在这日渐茂密的小岛上,把这里聒噪成另外一片天地。游人若想弃船登岸到鸟岛上参观,需要多花几块钱的门票。绝对不允许带火种和猎枪上岛。

若是站在高速路的高架桥上一眼望去,那些广阔的水田无论如何是再也看不到了,它们永远沉没在庞大无边的湖底。许许多多条迂回曲折的乡间小路、纵横交错的沟沟渠渠、路上曾经留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和牲畜的足迹,以及丢落在尘土中的一粒粒稻谷和一堆堆牲畜粪便,也都深深地埋藏在这无边无涯的大水里了。

凡此种种,世间有太多太多过于寻常的事物,都被掩盖在表面的喧嚣和繁盛之中了。一切又都在悄然更替,变化无常。唯独这白银湖上空的夜色依旧显得冗长难醒,多少年来还是那么个老样子。天空犹如暗色的湖面,星空下闪着粼粼的微光。有月亮的夜晚,星星总是稀少。这方圆十几里的湖泊都明镜似的荡漾着岁月银白色的光辉。

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人们还会想起那对身材瘦削、眉目清秀的小姐妹,她们正一前一后环绕着寂寞的湖堤走来走去,她们的神情似乎有一些茫然和懵懂,或者一时间迷失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这连绵不绝的湖光水色……

上篇·春

她们这个地方管庄稼地一律叫“湖”。一般,又都把下地去了,说成是去湖里了。外面的人乍一听,当然是有些听不太懂的,多多少少会觉得有点儿蹊跷。可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倒又感到有几分诗意在里面,好像去湖里不是劳动受苦去了,而是观光玩水很惬意的一件事情。

叫做湖还有另外的故事。据说,当初她们这一带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十几个湖泊纵横相邻,一望无垠,人们称其为十

连湖。因为湖水清澈透明,风一吹水波粼粼,阳光下微微晃动着的湖面,就仿佛洒遍了碎银子一般晶莹耀眼,闪闪发亮,所以,大伙儿又给这十二连湖想了个极好听的名字:白银湖。早先时节,湖中确有一丛又一丛茂密的芦苇,那时野鸭成群,百鸟纷飞,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中嬉戏游弋着。

那些年里人们干劲十足,动不动就喊着要跟天斗跟地斗的,刚学完了大庆又要学大寨,上面一句话指派下来,说要把这里的十二连湖全给填了,要让这方圆百里变成名副其实的粮食基地。

云秀她们的父辈正赶上当年的那场空前绝后的群众大会战,二十四小时没命地干,所谓人心齐泰山移,最后硬是把这里的所有湖塘都填埋在脚下了。近千亩庄稼地代替了那些纵横不羁的湖泊。不过,当年生产队的名字还是叫白银湖大队,下面又分别叫白银湖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等等。

时间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白银湖早已变成即将消失的记忆了。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些低洼的水地竟开始蠢蠢欲动暗自下沉,每年一到开春时节,冻土苏醒,地下水不断往上涨啊涨的,渐渐地竟恢复了昔日的湖光水景,一年里春夏秋

季都是水量充沛,芦苇葳蕤蔓生,经常有城里的人赶来垂钓。尤其是端午前后,更是招来成群结队的采折粽叶的人,据说用这里的苇叶包出的粽子香甜爽口。冬天湖面结成了大块的冰面,引来无数爱好冰上运动的年轻后生,冰天雪地,人头攒动,冰鞋冰车齐上阵,到处都是矫健的滑行身姿。

白银湖这一带的庄户人,大多数是依靠水田谋生的,这里产出的稻米颗粒饱满,色泽晶莹光亮,用这种米蒸出的白米干饭雪白雪白的,吃起来香香甜甜,滑腻爽口,比那些南方大米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呢。可是,就是这样的稻谷送到粮库交公粮,通常拿不到什么好的价钱,有时验不上好等级,眼见着一年的辛苦白白费了,苦没少下,种子化肥农药和水利费提留款都刨掉,拿到手的却只有很少一点,实在划不来得很。所以,人们种粮的积极性就日渐消减了,种稻米的收入远远不及搞副业或养几塘鲤鱼来得快。

再有,那些洼地显然是种不得了,大伙只好将它们闲置了起来,生计上另谋别策,纷纷进城做小买卖,或仅凭力气打工挣钱。倒是也有田主脑子活泛,索性因势利导在湖里抛撒些小鱼苗子,到这里垂钓的来者不拒,钓一斤鲤鱼收三块,鲫鱼

块,生意很是红火。一时间,开挖鱼塘蓄水养鱼就成为白银湖的一种风气,这里很多人家都有一片鱼塘。

水家的几块稻田正好跟几片新近开挖的鱼湖毗邻。稻田几乎被鱼塘包围了,种地反倒成为一道落伍的风景了。水家人算是根红苗正的庄户人,几代人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稻子过来的,到如今爹的身体一年不及一年了,时有病症缠身,家里的营生就主要靠女儿去打理了。

在水家三兄妹里,要数云秀最听话最懂事也最能吃苦。

还是云秀很小的时候,那阵田还没有分给私人种呢,田地是生产队和大家的,云秀家里就靠爹去挣工分。别人家少说都有三五个壮劳力,唯独水家情况特殊。云秀娘殁得早,哥哥云成天生就是个干不得活的瓜娃子,那时妹妹云朵尚年幼,整天还需要人领着。爷爷奶奶年岁都一大把,也是需要人伺候的,一家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云秀那时就很懂事了,白天身上背着妹妹、手里拉着哥哥去湖里了。

春天里,田埂上和沟坝边长满了艾蒿、灰笤和苦苦菜,云秀手里攥把小铲子,一边走一边挖,她在前面挖,哥哥和妹妹跟在后头捡,一会儿工夫就装够半只篮子,晚上提回家淘洗干净,跟在奶奶后面学会了如何蒸煮,以后每年都带着哥哥妹妹去湖里挖那些野菜回来吃。

那时候刚一入夏,还没有来得及填平的小湖塘就开始飘动着鱼儿细细黑黑的影子,芦苇也一天天茂盛起来,野鸭子这时候就成群结队钻进芦苇荡中坐窝产卵。云秀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野鸭子的窝巢,她把裤腿卷得高高的,手里拄一根比她自己还高的木杆子,摸索到芦苇荡中,用手里的杆子拨弄芦苇,哪里忽然扑棱一下飞出几只野鸭子,她就循着它们起飞的方向轻轻趟过去,果然,就在芦苇根部最稠密的地方,找到了用鸭绒和杂草编制的窝巢,一堆青绿色带碎点的鸭子蛋就深藏在里面。一天下来,最多的时候能找到百十颗呢,拿回家煮熟,哥哥和妹妹吃得不亦乐乎。

云秀心里便有股美滋滋的味道,尽管她的腿脚和胳膊被芦苇叶子划出一道道的血绺子,脸蛋儿也被蚊子咬出十几个疙瘩。

一旦等到秋天,湖里和沟里的水渐渐浅了,尺把长的泥鳅和核桃般大的田螺随处可见,随便下去那么一捞,就是一脸盆,端回家用清水足足泡上一个晚上,泥鳅和田螺就把藏在它们肚子里的污泥全部吐干净了。

妹妹云朵最爱吃云秀用辣椒炒出的田螺,她还要在里面放些蒜泥和醋。哥哥云成似乎对吃没有多少兴趣,他喜欢用手去抓盆子里的那些狡猾的泥鳅,有时候盯着脸盆一整天也不挪窝。

云秀每次都用一只大罐头瓶子,挑出几条稍小一些却又十分活泛的给云成精心养着,直到云成把它们一条条抓弄着玩死为止。有时泥鳅死了,哥哥会咧着个嘴哇哇乱叫,她看着不忍心,第二天赶忙去湖里再给哥哥捞几条活的回来。

云秀觉得哥哥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她对他也就格外怜爱,干什么事情都要把他拉在身边。因为,经常有一些比云成小许多的孩子会找他的麻烦,他们或者抓一条毛毛虫,或驴粪蛋喂给他吃,或者把他当毛驴子一样骑在胯下,用柳树枝条抽打他,驾啊驾地吆喝着。云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云秀每天晚上都要悉心查看一下,她怕哥哥在外面受了人欺负自己却不知道,哥哥对疼痛的感觉似乎很麻木的。

不知不觉间,妹妹云朵就长大了,念完小学升中学,一路都是顺风顺水的,人也越发出落得标致受看。云朵比姐姐小不了几岁。可是大一天也是姐姐呀,这是没得商量的事情。就好比地里的麦子,播种的时候这一畦明明是要比那一畦早几日的,可往往又是后来者居上,这姐俩便是这样的情形。

云朵的个头如一场春雨后的麦苗,嗖嗖地往上蹿着。一副女儿家的身子日渐挺拔饱满,活脱脱就是一只包裹不住的玉米棒儿,随时要撑破那层嫩嫩的薄皮,整个儿凸现出来。

姐姐云朵虽说年长,但在生长发育中却又稍逊了妹妹一筹,也许是常年受苦受累的缘故吧。小的时候好像并不太显,可过了十五

岁,云秀看上去反倒成了妹妹的样子,身体略微偏瘦,个头也只到妹妹的耳垂那里,说话做事也远不如云朵那样利索泼辣,很少愿意抛头露面,见了生客不敢多抬头,总是静默无语。比较而言,云朵倒是从不怕生,敢说也敢做,有点儿男孩子样。

这些年云秀也是尽可能把心思都花在妹妹的身上。比如:每年春节前,云秀总要领云朵到街上去转转,紧着妹妹的心愿挑选购买,罩衣要成品的蝙蝠衫,裁缝做的样式太土,穿上怕同学笑话,裤子选巴拿马的斜纹纤维料子最好不过,鞋子得稍微有点坡跟的才够漂亮。总而言之,妹妹是个念书人,穿在身上有许多眼睛盯着看呢,一点都马虎不得。

特别是妹妹的两只小乳房一天天发育起来,不好好罩个东西总是觉得在眼睛前面晃悠着。妹妹自然是不好意思去街上买,也抹不开嘴主动跟云秀说一声。当姐姐的却看在眼里,夜里趁妹妹睡着了,悄悄地用手比划了大小,第二天赶紧去买回来一只胸罩,神不知鬼不觉又掖在妹妹的枕巾下面。云朵晚上睡觉前发现了,自然又感动又害羞,红着脸抱着姐姐亲近一番。

至于云秀自己,穿得好点赖点都无所谓,反正脸朝黄土背朝天,谁也不会褒贬什么。关键是,要是穿得新新展展的怎么舍得下地干活,所以,自己可以省俭的地方尽量省俭着,妹妹花钱的地方多,事事得优先着她。

云朵对姐姐的感情更是没得说,她知道自己的姐姐心灵手巧,又不善言辞,等到姐姐后来要谈情说爱了,做妹妹的就自告奋勇,热心热肠地去做姐姐的挡箭牌。

云秀呢,更是巴不得带妹妹一同去。所以,遇到相亲的事,云秀就对云朵说,你要不去那我也不去了。云秀说这话的时候,面孔憋得红扑扑的,眼眸里尽是柔弱的无奈和羞涩。

云朵每回也都跟着她去的,可每回都要在嘴皮子上拿捏一下自己的姐姐。她总说,是你处对象还是我处对象,我可不当你们的灯泡子,为啥老拉着我呀?

这种时候,云秀通常忘记了自己是当姐姐的,难免要拉救星似的拽着妹妹的胳膊一个劲摇晃着,说,好妹妹好妹妹你跟我去吧,就这一回,最后一次好不好,就当姐求你了。话到这份儿上,云朵也觉得姐姐委实可怜吧唧的,只好咬咬嘴唇不置可否头前走了。

等她们俩走出村街,云秀才气喘吁吁撵上前面的云朵。

姐妹俩反倒比在家里时活泛多了,开始有说有笑的,多半都是妹妹拿姐姐逗笑。这种时候,姐姐自然乐意妹妹胡说八道,毕竟妹妹是出来帮自己的忙的,有妹妹陪着她才踏实。

云朵说,姐我真是服了你,赶明儿出嫁时干脆把我也带上,谁要是敢欺负姐,我准有他的好果子吃。

云秀并不搭话,更紧地挽着妹妹的手,手心都沁出了细密的汗,染湿了云朵的手指。

过了一阵,云秀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一辈子都不嫁人才好呢,我们姐俩永远在一起。

云朵听了不以为然,就拿一根手指轻轻摩挲自己的脸蛋来羞臊姐姐。

不嫁还去相哪门子亲呀?没见过你这号言行不一的人。

云秀脸更红了,当即受了委屈似的向妹妹赌咒发誓,谁骗你谁是小狗,我真的不想嫁人。

说话的工夫,姐俩已经来到了约会的地点,远远就见有个男的正傻乎乎地

处张望,无聊地来回走着,感觉像电影里准备接头的特务似的。

云朵就给姐姐使个眼色,说姐快过去呀,没看人家急得猴子似的。正当云秀还在退缩犹豫之际,云朵早已从身后像推一辆撒了气的车子一样,硬把姐姐搡到那男子的面前了。

云朵很严肃地对那男的扫一眼,我可把我姐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看我不找你算账。对方当然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也不当真,只讪讪地点头应诺就是了。云朵便扭头蹦蹦跳跳走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闲待着,等他们俩事情谈完了,她再陪姐姐一起走回家。

这样陪着姐姐不尴不尬地去过那么两回,云朵倒也没有表现出特别不情愿的地方。相反,跟着姐姐去相亲好像成了她的一项革命任务,一种天大的责任,有点责无旁贷的意思。

云朵明明知晓姐姐有不想出嫁的念头,可她从来也不当着大人的面说破,全当没有听见过,那些说媒的一拨一拨登门造访,前面的不成,后面紧接着就续上新的了。爹说这就叫一家养女百家求,等把你们都嫁出去就消停了。

不管云秀心里怎么想的,爹对云秀的婚姻大事似乎也抱有不急不缓的态度,家里原本就这一双闺女,命根子一般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若真要嫁走一个,想想竟有些不甘心的。

爹大概觉得让女儿多相几次亲,多一些选择,对女儿的将来是好的。再说,女儿的岁数也不是大到非要马上嫁出去的地步,好事多磨,慢慢来嘛,啥时候有特别合适的,再定下也不迟。

因此,每次这姐俩回来,爹先是悄悄地压着捂着,并不急于去探问云秀,隔过几日见女儿的心思平静了,才在饭桌上顺嘴提那么一两句。每每这时,云秀也多半低了头只顾捧着饭碗。云朵毕竟算局外人,加之性格本来就爽朗,见姐姐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她替姐姐着急,通常会一股脑把情况都如实讲出来。

云朵会说,那男的呆头呆脑的,三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我看不行。或者说,我就没见过那么油腔滑调的人,一见面就对我姐动手动脚的,他真好意思呀,还乘机摸了一下我的手呢,这种人简直叫我恶心死了。

有一次,云朵一进家门就嚷嚷上了,爹你最好啥也别问了,这算咋回事呀,那个马脸媒婆子若再敢来咱们家给姐姐说媒,看我不好好地损她一顿才怪呢。这种时候,爹会偷偷打量一眼云秀那张有点难为情的脸,知道情况不妙,也就不便再盘问什么了。

云朵果真把来说媒的老婆子狠狠羞臊了两回,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陪姐姐出去过。

云秀这边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好像那些事情都跟自己关系不大,每天照样喂鸡喂狗,下地营生,晚上收拾完锅灶上的事情,捧一本翻旧的毛衣编织方面的书仔细琢磨。即便是跟爹坐在屋里看电视,也是轻易不置一词的,顶多捂着嘴一笑,或者被剧情触动了,眼底悄悄地荡起一串泪花。

爹似乎更能沉得住气,一味地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沉默。至少,在女儿的婚姻方面轻易不发表意见,仿佛暗中希望女儿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拿主意。也许爹想到娘走得早,自己十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孩子长大不容易,女儿能在自己身边多生活一天总是欣慰的。

当然,有些时候,比如说爹应邀参加了村里某家的儿女的婚宴,或是远房亲戚家的一桩喜事,回到家里自然要发一些感慨和议论的,当着姐妹俩的面说说那家的女婿怎么体面,那家的老人如何明白人情事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秀心里会微微一颤,有时会陷入某种困惑的境地,好像爹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也有时,云秀像是没有听到,趁大人说话的时间,端了饭碗匆匆溜进伙房洗涮了。爹说得正起劲,云朵也很热烈地参与进去发表自己的见识,唯独云秀让自己完全处于话题的讨论范围之外。更多时候,云秀一个人沉浸在编织毛衣的悉心与琐碎的活计当中,两支纤细的钩线的竹签子在她手里翘来翘去,鲜红的绒线跟随她的手指轻轻跳跃着。

云朵这姑娘别看平时有点咋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心眼倒也是极细的。姐姐的事她一直全程参与,刚开始陪姐姐出去时她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可去过几回她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不能说是喜欢,至少她愿意跟着姐姐去见某个陌生男人,这个过程里重要的不是去见谁,而是陪着姐姐一起去。

当然,她俩要去见的这个男人,无论对于姐姐还是她都是很新鲜的,也不管这个男人高矮胖瘦丑俊,反正,这种会面形式本身是有一些新奇与滑稽的。云朵有时候竟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去相亲的那个人不是云秀,而是她自己,姐姐反而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事实也正是如此,每次回来都是妹妹轻描淡写地给爹一个答复,然后草草了事,云秀自己却很少发言。

云秀说是当姐的,其实在水家她还一直顶替着娘的那个位置,平日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杂

的事情,样样都由她来操心。

这年秋天也不例外,掰下玉米割毛豆,紧接着就开始抢收稻谷了,云秀整天起早贪黑一门心思扑到地里,人一忙起来,自己的那点儿事情就顾不得去想了。地里的活刚开了个头,云朵学校也放了国庆节假,本来也要下地帮忙的,可忽然就莫名其妙地长了针眼,两只眼睛肿痛难忍,去乡里的卫生所瞧过了,开了消炎药水,点过几次好像也不起大的作用,依旧红肿着,爹自然不舍得让她再下地。

云朵只好一个人闷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去,觉得无聊透了。其实,主要怕别人见了会取笑她,她生就的一双大花眼睛,这下眼睛像青蛙那样鼓凸出来,她觉得难看死了。这种时候当然不出门为好。本来还算得是因祸得福,可以轻轻松松逃避这次劳动的,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姐姐忽然要去见一个人。云朵还听说,这个叫常河的男人,过去跟姐姐一起上过几年小学,后来因为娘没了,姐姐小学没毕业就不得不回家干活了。

云朵还听说,近两年那个叫常河的男人一直在外面折腾,说是跟什么亲戚学着做生意,平时很少回村里来,他这次回来可能是帮家里收割粮食的。与以往不同的是,姐姐这次相亲并不是哪个媒人多嘴多舌递过话来的,而是她跟那个常河偶然在路上相遇了,然后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好像都很投缘,于是,那个常河就跟她约好了,两天后他们再见一面,因为常河帮家里干完农活,很快又要返回县城去了。

云朵的心不知怎的突然被拧紧了似的,人再也躺不住了,在几间屋子里趿拉着拖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好像再过两天那个去赴约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她自己,是她云朵一生里最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这样想的结果更让她感到莫名的欣喜和紧张,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可是,当云朵在镜子里一照自己的脸,立刻就变得垂头丧气起来。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还是那样不争气地眯缝在一起,无法睁开,红红的,就像调皮的小子去捣马蜂窝反被蜂子蛰了双眼。云朵急得站在自己的床上一个劲地跺脚,气急败坏地扔掉手里的小圆镜子。她窝着火趴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子。

院里显得格外静,爹的老飞鸽自行车斜依在果树下,一只鸽子散漫地蹲在车把上,鸽子的喉咙咕咕地动着,像是在冲谁唠叨着什么,那些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此刻被阳光烤得发了白,看上去有些晃眼。云朵也是突然发现的,姐姐昨晚赶着洗出来的衬衣和一条夏天里买的连衣裙早已干爽了,此刻正随着偶尔旋进院里的风轻轻摇摆着,又似一个看不清脸面的女人在风中尽情舞蹈。

云朵的目光就是在这里一段一段收拢的。她神情异样地凝视着姐姐的衣服在风中摇晃。她似乎醒悟了,云秀之所以要洗干净那条她最好看的裙子,都是有目的的,她早不洗晚不洗,偏偏这时候洗,这还能说明什么呢?可见,姐姐这次是铁了心要去的,而且,还要单枪匹马抛开她云朵一个人去,她白天那么辛苦那么忙,可她晚上回来还惦记着洗这些衣服。

云朵不禁想起以往的几次约会,姐姐好像都是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而且,每一次出门前都是她提醒姐姐穿什么,戴什么的,嘴上要涂点口红。对于穿戴方面姐姐从来都是糊里糊涂的。可是,这一次,姐姐压根儿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姐姐非但没有问及她的意思,好像还故意在回避她,想绕开她的视线。

这样想来想去,云朵越发觉得不能容忍了,好像姐姐背着她做了什么出格的坏事,好像云秀是因为要去相亲而一下子轻慢了她。云朵不想再看姐姐晾在外面的裙子和衬衣,可愈是不想就愈不能不看。后来,云朵觉得自己的眼睛热得发痒了。她反反复复抿着嘴唇,用手指揉着肿痛的眼睛,然后心情迷茫地下地,趿拉着鞋慢慢走到屋外。

秋天的阳光像刚出笼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地刺了她的眼。她恍恍惚惚地站在院子里发着呆,觉得自己跟车把上的鸽子一样,有些战战兢兢的。云朵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三下五除二就把云秀的那条漂亮的裙子从绳子上扯下来,团成很小的一疙瘩,又急忙跑回屋去找个旮旯深藏了起来,生怕被那几只讨厌的鸽子看见了似的。

后来一整天姐妹俩也没有搭上一句话。倒不是云秀不愿意说话,而是云朵有意无意闪开姐姐。云朵心里对姐姐有了成见,云秀并不知晓,只以为妹妹起了针眼心里烦,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姐俩又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得见啊,云秀忙完地里的活,回到家也是片刻闲不住的,一会儿要洗换下的衣服袜子,一会儿又要清扫被鸡狗弄脏的院子,还得揉面生火烧开水。

不管云秀怎么忙,云朵照旧躺在床上,见姐姐脚步轻盈进进出出的,心里更是觉得憋屈得慌。云秀越是不来打扰她,她就越是要胡思乱想。有时候,云朵会很神秘地趴在窗台上,默默注视着姐姐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当她看见姐姐举步进屋的时候,又立刻从窗台上下来,继续若无其事地面朝里躺着,把屁股对着云秀,还用一块潮湿的手绢半遮着眼睛,生怕被她看出点什么来。

云朵的眼疾还是稍稍好转一些了,两只眼睛不再像头两天那样肿痛了。但是,这离她的目标还有一段差距。云朵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都说眼睛是心灵的一扇窗户,现在,云朵觉得别人透过这扇窗户看到的她显然还不够完美和真实。有时候,她也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眼见着姐姐突然哭丧了脸跑进屋拉住她的手央求她也一同去。在她的想象中,姐姐的样子的确有点可怜,弄得她一时竟没了主张,不知该怎么对待姐姐才好。

但是,让云朵感到失落的是,现实里的云秀还是那么冷静,一本正经,好像根本不需要她这个妹妹提供任何帮助,又好像她从来也未曾接受过妹妹的好处。云朵实在不敢想下去了,她觉得脑子也像两只眼睛那样开始慢慢地肿胀起来,甚至有点疼了。于是,云朵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像谁稀罕管你的破事一样!无论云朵心里怎么不舒服,怎样窝火,云秀约会的时间正在悄然来临。

云秀跟平时没啥两样,忙完了一天的事情,晚上静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鲜红的毛线在十指跟两支竹签子之间不急不缓地流进又流出,将夜晚的时光拉得悠长。云朵有时也从后面斜过一撇目光,有些嫉妒地悄悄盯着姐姐,内心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漫漶滋生着,有许多次云朵想亲亲地喊一声姐,可每一次那个“姐”字刚到嗓子眼就软了,糖块一样化了,全没了声气。

这天晚上,云秀轻轻推了一把躺在床上看书的云朵,说快起来帮我试一试。

云朵纹丝不动,继续哗啦哗啦翻着书。姐姐放下手里就快织完的毛衣,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云朵面无表情地说,没见人正学习呢,没工夫帮你试。

云秀已经拿起那件毛衣往她的头上套了,说你穿上让姐看看嘛,只剩下领口就织好了,我想熬个夜把它织出来,等天凉了就不着急了。

没等云朵再说什么,她早麻利地将红毛衣套在云朵身上了。云秀围着妹妹反反复复端详了一会儿。

云朵很不耐烦地动了动胳膊,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你的模特儿。

云秀让她千万别动,她很担心那些插在领口上的竹签子会刺痛妹妹。

云秀笑着哄妹妹,说我妹可比那些模特强多了。

云朵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哼了哼,但心里还是很喜欢姐姐织的这件红色的毛衣,因为姐姐刚才说那是专门为她织的衣服。这样想时,云朵就很自私地盼望姐姐不出嫁最好,她是真的一天也离不开姐姐。

一夜无话。

天蒙蒙亮时,云秀隐约听见云朵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姐姐姐姐地叫着。

云秀迷迷糊糊把手搭到妹妹脑门上,这一摸把她吓得一骨碌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妹妹整个人烧得像块跟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火炭。

云秀慌了神,赶忙下地用脸盆端来温水,投了湿毛巾给妹妹敷额头,擦脸,擦身,怎奈那烧一时半会就是退不下去。云朵始终昏昏沉沉的,眼睛本来就肿胀着,一直睁不开似的。

最后,云秀才去堂屋把爹喊过来,两个人一商量,当下赶紧把云朵往卫生所送。大夫诊断后说是急性扁桃体炎,开了药片,还要给她输葡萄糖和青霉素。

眼看着地里的活还没干完,云朵又忽然病了,爹让云秀守在卫生所里好好照顾妹妹,自己匆匆忙忙赶回去忙乎去了。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云秀一心扑在妹妹身上,也就把这天约好跟那个常河见面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家后来也一直没再来找她,估计误以为是她不乐意呢。二

事实就是这样,在光阴无声无息的更替中,云秀的婚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便一拖再拖。有时因为彼此不合适,有时别人嫌弃水家拖累太重,或者,因为家里临时性的琐事给耽搁了,到最后硬把自己拖成快要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女人,就好比一清早赶着拉进集市上的黄瓜和白菜,刚开始少不得八角一块半,谁来买都是一口咬定的这个价。等过了晌午,八角一块半就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了,稍稍塌一半角还是可以的。可是,一旦到了黄昏集散之时,情况就完全变了,八角一块半的事情想都别想,往往得让人拦腰砍去一半,有时候甚至是一多半,而且,卖主还得赔上笑脸,好言相送。

云秀之所以最终落得这样一个局面,情形与此类似,再好的女人都抗不过自己的命。命里该有什么就是什么,命里给你怎样的结局,到头来就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命这东西说来邪气,它总是对那些过于顽强或完美的东西,给一些致命的打击,好像这样一来世上的所有事情就都扯平了,谁也不要羡慕谁。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苛刻无情,红颜薄命似乎就是这么来的。

爹着急了,连外人也都跟着着急了,见面难免要问长问短,一家养女百家求。

唯独云秀还是云秀,她不是不急,心里也上火,可急是没用的,缘分这东西靠遇不靠盼,越盼想越渺茫。

云朵转眼已经开始念高三了,用不了多久妹妹就要考大学了,这种时候她不能只考虑自己的私事。关键还有哥哥云成,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他越发显得愚笨和呆傻,经常遭受旁人的戏弄和嘲笑,好像瓜秧上的一只永远长不大的生瓜蛋子,百无一用,一时半刻离不开家人照看。爹又到了年迈体弱的时候,云秀不操心这个家还能怎么办?

这种时候,有好心肠的人就给云秀偷偷出主意,说像她家这种情况,最好是能招个倒插门的女婿,也未尝不可。

这事云秀思前想后好些天,最后就把自己的意见跟爹说了,爹听了一个劲摇头。云秀却坚决地说,娘临终前她给娘保证过的,这辈子要照顾好哥哥和妹妹。

爹说你不在了家里还有我呢。

云秀说,可是爹你一天天见老了,身体也不像从前了,以后哪顾得上他们。

爹还是直摇头。

云秀说这辈子要么招女婿,要么我甘愿做老姑娘谁也不嫁。

爹就没了主见,只剩下一声声叹息了。

这样一来,媒人就把招女婿的风吹了出去,张三李四王五,接二连三来了好几个,多半都是不学无术想来吃白饭占便宜的,不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招来选去,云秀都快死心了,好男人都想娶个女人进自己的门,好像只有懒汉和二流子,才着一张脸心甘情愿去别人家当插门女婿,这样的男人云秀当然不能要了。

女婿最终也没招成,却惹来一场天大的横祸。

一天傍晚,云秀干完活从湖里往家走,快走到靠近村子的一片树林时,突然被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给截住了。他们从身后一下子蒙住了她的眼睛,捂了她的嘴,硬把她扭到树林深处的野草丛里。他们口口声声骂她是嫁不出去的贱货,说她故意耍笑好男人,伤了别人的自尊心,自己还臭觉不着。随后,这两个坏家伙就七手八脚把她摁在地上,剥了她的衣服,说是要好好给她点教训和颜色瞧瞧。

云秀那天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这个打击太大了,简直是晴天霹雳,好端端的黄花闺女一下子成了残花败柳。

云秀当时真不想活了,她只想立刻去寻短见,跳渠一死了之。

偏巧那晚,村里的麻脸许庆在干渠闸坑边看水闸,正值麦田灌溉高峰时节,许庆的哥哥在自家地里淌水,差使着许庆去帮忙看水闸。干渠的大闸坑平常也就有半人来深的水,但上了闸情况就变了,水位迅速上升,再高大的男人栽下去也会没过头顶的,即便笔直地站在水底伸直了手臂也露不出水面,盛夏的时候经常有孩子在这里耍水,淹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当云秀万念俱灰的时候她选择来这个地方了断自己的性命。

村里没人不知道许庆的:他打小因为发高烧家里穷没钱治,耳朵后来听什么都不甚分明。他的右手在少年时爬树掏鸟窝掉下来摔折过,后来又落下了残疾,那只手永远也伸不展的样子,总是像握着一只看不见的蛋。加上他的脸面从出娘胎就带着一层星星点点的芝麻粒儿,大人小孩见面都喊他许二麻子,或者管他叫麻脸许庆。

但是,谁又能料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软汉,眼看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麻脸人,眼望要奔三十了,竟要给云秀家做倒插门的女婿。难怪后来村里人都不无艳羡地议论,说年少受苦不算苦,老大享福才是福。看来老天真是有眼哩!谁说人家许庆命不好?这才叫命中注定莫犯愁,命里没有跑断肠啊。

那晚,麻脸许庆确实独自一人坐在闸门旁的青石块上,他跟前燃了一堆湿蒿子草,浓浓的白烟在他周围弥漫,看闸最怕的就是成群结队的蚊子,烧蒿子草可以抵御那些蚊子的纠缠和叮咬。云秀就是这时朝他慢慢走来的。

起初,许庆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看见一个黑影从路的尽头慢慢地升起来,接着,黑影像是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地朝闸坑这边飘移过来。因为四周都弥散着呛人眼鼻的草烟,许庆眯缝着眼,看不清黑影的样子,他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更多的担心是那个黑影是冲他看守的闸门而来的。他在暗中做好了防守的准备,一旦对方要提闸放水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站起身跟对方拼了命干一场的。以前许庆看闸的时候,这种事情经常遇到,来拉闸的通常是下游村子里的什么人,白银湖这一带统共就这一条干渠,多少年来为了抢水灌田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村子之间伤了和气,有时甚至会大打出手。

也就在许庆疑惑之际,黑影已经鸟一样落在闸坑边上了,他看见这只黑色的大鸟正扑棱着翅膀,战战兢兢地眺望着远方,眼神迷茫。闸坑里的水满满的,水因为在前方闸门受到阻止,愤怒地折回宽大的舌头在闸坑里汹涌起伏着,呜呜乱叫,黄泥汤一样的水浪不时拍打着坑边的石壁,水珠不停地跳起来,落在岸上,也溅在那只黑鸟的翅膀和身上。

许庆稍一愣神的工夫,黑影突然又朝前面移动了两步。接着,许庆眼前的火堆骤然亮了一下,他猛地看清了,黑影并不是什么鸟,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头发茅草一般散乱着,衣襟一长一短,露着白花花的颈项,赤着两只脚,脚趾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鲜红的亮光。

女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他们俩只相隔几步之遥。她忽然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哭,满脸的水光在闪烁,随即,女人整个身体像一棵伐倒的柳树一样朝水里直挺挺地栽下去……许庆顿时惊慌失措了,弹簧一般从地上蹦起来。

当晚,云秀被许庆从水里救起,并摇摇晃晃送回了家里。

爹吓坏了,妹妹大声号哭着,天好像塌下来了。

后来云秀慢慢地睁开了眼,爹老泪纵横,哥哥和妹妹一人抓着她一只手,生离死别样守在她身旁。

那时许庆也在,正憨傻专注地望着她,见她醒过来,一张麻脸冲她咧开嘴嘿嘿地笑了。

云秀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梦终于醒了。她咬咬嘴唇,血印子都出来了,勉强坐起来,头晕目眩。噩梦过去了,留下的那道伤痕在心里,别人不知道,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深深隐藏起来,直到死的那一天吧。人得听天由命,既然老天不让死,那你就得活下去,带着屈辱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感恩的一颗心,毕竟人家救了你一命。

事情没过多久,云秀好像又是原来那个云秀了,或者,云秀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云秀了。因为,云秀毅然决然死心塌地要跟许庆成亲,还要将这个满脸麻子、有些残疾的丑男人招到水家来做上门女婿。

这是不符合常理的,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谁都没想到,花儿一样水灵的云秀,最终却把自己手里的那个火红的绣球抛到了许庆那样一个男人身上。

这事不光外人想不到,云秀爹和妹妹也想不到,可云秀已经作出决定了,而且,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爹,我这条命是许庆给的,这是老天爷早给我俩安排好的,不是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吗,我认命了。

云秀的婚事是在伏天里草草办的。

乡下这种时节,一般是不娶不嫁的,伏天地里的庄稼多金贵啊,麦子等着要收割打场入仓,伺候它们还伺候不过来呢,哪有闲余的工夫花在这种事情上。一般村里喜事都放在寒冬腊月天,那阵地封冻了,人也闲散了下来。

因为这个缘故,云秀的喜事办得草草的,无非是给大伙散散香烟和糖块,请大伙喝杯热茶再吃上一碗烩小吃和肉丸子。这也就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那样讲究排场,一切好像都是凑合着来的,能简单尽量简单,客人即便来了,也是不会把婚礼当一回事的,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大热天里,大伙都忙忙的,也就是来敷衍一下。有的人明明是邀请过的,到这天也推三拖四不肯放下手里的活前来。这些情形云秀当然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也都记在心上了。但她也只有把打碎了的牙硬往肚子里咽的份儿了。

人一旦跌落到这步田地,就得慢慢地学会忍耐和心平气和,不管她的内心有多么大的痛苦和挣扎,她都要学会随遇而安。或许,在决定嫁给许庆的那一刻,这些她早就想好了。要不是自己摊上倒霉难心的事情,云秀也想过自己就是下辈子转猪变驴,也不可能叫麻脸许庆睡在自己的屋里。可世上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奇怪,老天爷好像存心要给她这样一个怪诞的结局。

这事在外人看来,正应验了那句老话,赖汉娶娇妻。若论长相,云秀那是没得挑剔的,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双花眼睛,皮肤跟刚出磨的面粉一般细腻白净,胸前的一对峰峦总在众人眼前一耸一耸的。

这些还都放在其次,她还心灵手巧,识字、劳动、针线和锅灶,样样都难不住她,白银湖十里八庄都是知道的,最重要的是她心地善良,对待爹娘兄妹谁敢说半个不字?她真是顶呱呱的一个好女人,谁要是能娶了云秀做老婆,绝对是上辈子积下的阴德,要不是她非要挑一个插门女婿不可,即便世上的男人死绝了,这种好事也轮不到麻脸许庆头上。

老许家这下子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与云秀闪电般的婚事比起来,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似乎来得更是飞快。

那天上午,云秀刚从屋里端出半簸箕稻米站在外面簸了那么两下,就觉得肚子疼得邪乎。

起初云秀也没当回事,忍着痛继续簸她手里的稻米,豆粒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滑下来。云秀想把簸好的东西端回伙房去,没承想刚走到屋门口就忍不住了,双手抖得跟火苗似的,腿跟一打晃,身子泥巴样软,簸箕就撒了手,稻米粒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白花花的。

云秀一屁股瘫在地上,两条腿树杈一般粗壮地从中间分开着,两扇浑圆的屁股正好压在那些米粒上,它们还在她身下不停地叫喊滚动着呢。她的整个身体完全躺下来了,汗珠子比地上的米粒跑得还快。

云秀这才觉得不对劲了,急忙扯开嗓门喊许庆,喊了三五声才知道一点用也没有,她知道他的那两只耳朵纯粹是个摆设,于是就拼了命喊爹。

等爹从外面跑进院里的时候,云秀已慢慢地从湿漉漉的血水中勉强立起腰身来。她竟然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慌忙去把血淋淋的小家伙命根子似的接到怀里。三

孩子生下来很长时间后,云秀身心上的那道很深很深的伤疤才渐渐愈合了。

身边有了活泼可爱的孩子,云秀就得整天围着孩子转了,孩子吃喝拉撒样样离不开她,当然她也离不开这个小家伙,她给他取名小渠。

小渠这孩子长起来可真是快啊,好像昨天还仅有鞋底那么长,说话的工夫却已经会满地撒欢了,会叫爹喊妈了,还能撅着小嘴汪汪汪地学狗叫,喔喔地学鸡打鸣。

许庆整天乐得合不拢嘴,他活了快半辈子,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快活过,快活得有点像个傻瓜,整天屁颠颠地把小渠高高地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四处走动,逢人就傻呵呵地笑个不停,嘴老是合不住的。笑得旁人直起鸡皮疙瘩,还真的以为他傻了呢。

许庆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对云秀不停嘴地唠叨上了,我们小渠今天尿了几泡尿,屙了几泡屎,屎是什么颜色,稠的还是稀的,尿尿得有多高有多远。还有一泡全撒进他的脖子里了,可一点儿也不臊气。

云秀正忙着锅灶上的事情团团转呢,哪有闲心听他说话。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毕竟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劫难,尽管自己是无辜的,可她心里清楚小渠究竟不是许庆的亲骨肉。这种想法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她,而且,随着小渠一天天长大,越发让她欲罢不能。看着许庆高兴得像个大孩子,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有时候听着听着,无名火就噌地蹿上心头。

云秀就冲许庆发起火来,你怎么那么高兴,将来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许庆当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话,还是一个劲地讲孩子那些有趣的事情,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他说小渠这孩子将来一准是有出息呢,云秀你看,他现在就知道学狗叫学公鸡打鸣了。

这种时候,云秀继续伏在案板上揉面,她干这些锅灶上的事情是没得说的,样样都有板有眼。有了小渠,他们在一起过日子,她也慢慢觉得踏实起来,一度激荡难平的心绪渐渐地沉寂下来。女人一旦铁了心要跟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便会心如止水了。

不管怎么说,许庆的确是个好人,虽说耳朵背,手脚不灵便,年岁也比她大得多,可对待她和哥哥妹妹以及小渠,却是一门心思的好,对她们一家人从无二心。这一点,云秀还是比较知足的。她心里明白,像她这样一个残花败叶一样的女人,让坏男人糟蹋了且不说,肚子里还揣着个野种跟人完婚,她该心存感激才对,她没有理由跟他又吹胡子又瞪眼的。

等把一切都想通了,云秀也就不想再给许庆找气受,扭着脖子眯着笑眼看孩子,嘴里噢噢噢地哄着他。

许庆总是将小渠抱得紧紧的,不时把一张黑黢黢的麻脸贴在他的嫩脸蛋上。云秀看着看着,眼睛就润湿了,鼻子里水溜溜的酸涩,想哭,强忍住,泪珠在眼眶里闪。也许,只有她才能在孩子的脸蛋上看出一些关于自己不幸经历的蛛丝马迹来。

说心里话,孩子跟父亲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孩子的长相就好比从一面遥远的镜子里照出来的那些可怕的面孔,眉眼、嘴角、鼻子、额头,无不反映出某种让她担忧的蛛丝马迹。她在这面镜子里除了看到自己之外,更多更清晰地看到的,是往事那只阴暗无情的影子。

许庆原先是跟着他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过日子的,住在爹妈留下的一爿老院子里,自打他跟云秀成亲过日子以后,当初那种格局就改变了。他哥哥倒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总觉得兄弟能娶上个媳妇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管他倒不倒插门,他娶的都是云秀这样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好女人,这是他们许家人的福气。话说回来,许庆若真的打一辈子光棍,这当哥的也确实于心不忍。

可许庆的嫂子本来就是一个牢骚满腹的碎嘴女人,她总觉得许庆这些年吃他们的穿他们的,临了却找个漂亮女人开溜了,她原来还指望许庆能给他们做一辈子长工呢。所以,她对云秀总有点儿瞧不上眼,见了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有一年村里人翻修埂道,这个女人本来有点儿贪心,硬把自家的埂道悄悄占到云秀家的一片麦地边上,爹一辈子老实惯了,也就不吭声。云秀后来发现了,气不过,找这女人评理,少不得在地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此后两家就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如今做了亲家,许庆嫂子总觉得那口恶气没出,背地里就把闲话气话说了一箩筐,说云秀是狐狸精转世,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变着法勾引他们家许庆,等等。

刚开始的时候,云秀并没有想跟谁过不去的意思,她心里最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枝枝节节的事了,人家许庆那是蒙在她的鼓里的,她只想着一门心思安安稳稳地跟着他把日子过下去,把一家老小照顾好,把孩子拉扯大。至于许庆这个人,云秀早就知根知底的,都在同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脸面也的确难看,麻麻裂裂的,就是常年窝在矿井里掏煤的工人,也比他白净许多。他的那只手连碗筷也抓不牢靠,指望不上他能干什么重活。

但是,即便这样,云秀也没有动摇过念头,内心深处似乎突然变得坚硬起来,经历过一场劫难重生后,她确实改变了许多,当初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只是,老天爷偏偏不让她那么消消停停地去死,她死了一家人怎么办,哥哥怎么办,妹妹怎么办,爹将来谁给养老送终?她实在放不下他们啊,既然死不了,就得硬着头皮活下来。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关键是,许庆好心好意地救了她一命,就算是为了报答人家,她也要好好过下去。

云秀家的麦地跟许庆哥嫂的地只相隔着一道土埂,所以,平日里就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从云秀生了小渠之后,许庆的嫂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因为她连做梦都想生个儿子,可老天爷就是不发慈悲。

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远远看见云秀走过来,就指桑骂槐地冲自己的两个女儿发火,说我养你们这两个贱货有啥指望,往后可别学那狐狸精往家里招男人。

话太难听了,云秀的脸上自然挂不住,有时她也要回敬许庆的嫂子两句。

她故意高声大嗓地对怀里的小渠讲,小渠啊小渠,你以后长大了千万别娶那种没球本事的女人,连个带把子的都养不出来,见天呀就跟老母鸡一样蹲在自己的蛋皮上呱呱乱叫,这样的女人呀,就是白给咱们小渠也不能要她!噢,小渠点头了,小渠多乖呀,小渠咱们活活气死她。

你骂谁是老母鸡?我要是母鸡,你就是个千人压万人骑的婊子!

我是婊子那许庆该算啥呢?

就这样,两个女人在地里阴阳怪气的你一言我一语,常常惹得旁边地里的人围过来听笑话。

当然更多时候,云秀是不会跟这个女人一般见识的,人跟人不同,那个女人尽管啰唆纠缠她,云秀呢就全当对方是满嘴放臭屁。

转眼,小渠已经能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自己跟自己玩得时间一长,他也会很容易厌的,他想出去,可门都锁着,只好趴在院门跟前透过门缝隙朝街上张望,眼巴巴地等着大人回家。

这个村子对于小渠来说完全是陌生的,街上的人,路边的树,头顶的蓝天跟白花花的日头,似乎样样看上去都那么陌生。有一天下午,小渠实在玩得没有意思,听到外面街上小孩的笑闹声,他就硬是从院门下的缝隙间爬了出去,顾不得满身的灰尘,便犹犹豫豫地去找外面的几个孩子去了。

孩子们之间最容易打成一片,其中就有许庆哥哥家的两个女儿,并不跟小渠认生,相反她们也都很想跟他一块玩。后来小渠就跟着去他们家里玩过家家游戏,直到许庆的嫂子从外面风风火火回来。

女人一进院门就看见小渠正跟自己的俩孩子玩在一起,这让她很是吃惊和愤怒,她像母鸭一样怪叫了一声,当即就冲上去把小渠从孩子们的游戏中揪出来,然后凶巴巴地呵斥自己的孩子,说谁让你们跟他在一起玩的?你们咋能让这个狐狸精养的野种来我们家呢!接着,她连推带搡地把小渠拉到云秀家的院门口,警告说往后不许你来,听见没有!?你要是再敢进我的家门我就打你屁股!

话音未落,小渠早已经坐在地上吓得哭了起来,孩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婶娘的模样很吓人。

等云秀和许庆回到家时,小渠还趴在家门外的地上,哭得跟泪人儿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尘灰,胸前湿漉漉的一大片跟和了泥似的。

云秀蹲在他跟前询问了半天,小渠才抽搐着小身体说,婶娘骂他是妖精养的,不让他跟两个小姐姐在一块玩。说着,又抱着云秀的大腿呜呜地哭起来。

云秀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她知道是许庆的嫂子容不下她,故意拿孩子来撒气。她心里感到憋屈,二话不说,挥手就给小渠屁股上来了两巴掌,当着许庆面她还能说什么。

云秀气得直跺脚,活该活该,谁让你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小渠挨了妈的一顿打,更委屈了,哭声也越发响亮。

云秀故意亮起嗓门说,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去那个坏女人家,你要不听话我就打折你的腿!

小渠吓得直往后缩,许庆急忙将孩子抱开了,说我不准你打他。

云秀冷冷一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说人家想打就打你咋不去管管。

许庆不理睬她,抱起小渠径自出门去了。等云秀的饭做得差不多了,许庆领着孩子回来了,小渠已经不哭了,很乖巧的样子,两只手里各捏着一颗青涩的绿苹果。

云秀就不再说什么,一家人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吃饭,可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夜里烙饼似的翻过来掉过去睡不踏实,思前想后,天亮时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她要赶紧再生个孩子,好让小渠以后能有个伴儿,家里就小渠一个孩子毕竟是太孤单了。当务之急是该给小渠添个弟弟或妹妹了。

自从家里添了小渠以后,云朵对自己的学习也不那么经心了,每天一回到家就带着小渠四处玩,老亲爱不够似的。云秀怕妹妹耽误了功课,总是让她快放下来忙自己的学习去。云朵不听,顶嘴说学习重要还是带小侄子重要。许庆在一旁偷着笑。

云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你还不赶紧把小渠接过去,就知道在那傻笑。

云朵听了,反倒抱着孩子跑出去玩了。

这个家现在生气勃勃的,就连哥哥云成也整天惦记着小侄子,不是去外面给他摘一朵花,就是变魔术似的抓一只蝴蝶给他玩。

爹更是疼爱小外孙子有过之无不及的,干完活回来也不歇息,一把抢去抱在怀里亲热。

云秀看在眼里,心里暖融融的,这个孩子成了一家人的黏合剂。

云秀还记得当初云朵学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傻傻地管自己叫妈妈,一直喊到云朵进了学堂那天,才被云秀强迫着改了口的。

那一天,云秀把妹妹送到学校,她前脚一走云朵就哇哇地哭着撵上来,死死抱住腿不让她走。

云秀说乖妹妹最听姐的话,你要念书识字学文化了,你将来还要给姐考个大学生让姐也好好欢喜欢喜呢。

云朵还是不喊姐,一声一声地直喊妈。

云秀就不理睬她,使劲掰开她的小手,气气地撇下她说,我不是你妈,我是你姐,云朵你这个小傻瓜,咱妈早就死了,你没有妈,我也没有妈,你就只有一个姐,听清楚了没有!我是你姐姐不是你妈,往后你再妈啊妈啊地喊我,就叫爹把你送给别人家去,送得远远的,让你永远也看不见姐姐!

那次在学校门口眼望着姐姐生气的样子,云朵还真是给吓坏了,半天不敢再说一句话,也就不敢喊妈了,可双手就是不肯松开姐姐的腿。

妹妹打小就是这样,要求姐姐帮她做什么事情或让姐姐答应她的某个重要的请求时,她一准会上来抱紧姐姐的腿,抱住就不放开,像是一撒手姐姐真的会雀儿一样飞走了,不再听她的话,不管她了。习惯总成自然,养成了就难再改掉了。

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年龄和个头都长了,抱腿不方便了只好改搂姐姐的腰,有时还坏坏地对姐姐动手动脚,拿鼻子和嘴拱姐姐的后背,用指头蛋子摩挲姐姐的胳肢窝或别的什么敏感的地方,就连姐姐的两只饱满的乳房有时她也敢碰一碰,试图用这种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姐俩有时一起在家里洗澡的时候,云朵经常嬉笑着惹姐姐玩。她说姐你的咪咪真软和呀。云秀没好气地拧一下她的脸蛋。她呢更坏,明知道姐姐最怕痒的,却变着法儿想要胳肢姐姐。

现在的云朵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再过一阵子她就要高中毕业了。当然,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姐姐缠磨了,但那种母女般的依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可云朵就是觉得云秀太委屈自己。姐姐跟许庆的婚事她自始至终都是坚决反对的,虽然她知道人家确实救了姐姐一命,可那也不必要用一生的幸福去报答吧。云朵觉得姐姐太傻,觉得她有些可怜,甚至觉得姐姐有点儿不正常了。换了她找不到好男人,干脆一辈子不结婚,犯不着拿自己当破罐子摔,明明一朵鲜花偏要往牛粪上插。

云朵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她从来也没有跟姐姐说过这些话,她怕姐姐伤心难过,她只是把自己的情绪一股脑撒在姐夫身上,她认为是这个麻脸的男人毁了姐姐的幸福。所以,她几乎执拗地不叫他姐夫,甚至不拿正眼瞧他,觉得他像条可怜虫,有点死皮赖脸,不知天高地厚。

云朵后来大概是从小渠的嘴里得知,孩子被婶娘责骂的事。

这一天,云朵气得暴跳如雷。回家就指着姐夫的鼻子骂起来,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咋一点儿出息都没有,自己儿子老婆让别人欺负,你不吭不哈的算怎么回事?我姐找了你算她瞎了眼,你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以为帮了人家一次,就很了不起啦,别人就非得嫁给你当老婆呀!

许庆完全被云朵的这通话给骂呆了,好半天也反应不过来。即便明白过味来,也无济于事,就算被小姨子指着鼻子骂,他也没脾气。

云朵一股脑骂完他,就风风火火上小渠婶娘家算账去了。

当时,家里就剩许庆跟云成两个人,云秀一早陪着爹去镇上看病还没回来。

等许庆反应过来,云朵早已经跟他的嫂子吵得天翻地覆了。

云朵自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许庆的嫂子偏又死猪不怕开水烫,彼此互不相让,可云朵毕竟是个女学生,骂起来斯斯文文,也就是带着愤怒的口气跟对方讲道理。

许庆嫂子就不同了,多难听的话都能从她嘴里跑出来,口无遮拦。

这个女人跳着脚指着云朵的鼻子,你当我们不知道,你姐姐是个烂货,她人又不愣不傻,咋偏就相中我们家许庆?她不知让多少野男人耍够了,没人要了,要不,好端端地她跳哪门子河!也就我们许庆人傻,捧个烂鞋底当宝贝疙瘩,当了王八自己都不知道,不信你去访一访,七村八庄谁不这么议论,你回家问问你姐,那个小崽子是不是个野种!

云朵一下子就懵了。

是啊,姐姐活得好好的,为啥非要跳河呢,难道事情真的像那泼妇说的那样?云朵转念又想,姐姐跳河那一年自己还不太懂事,说不定背后真的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云朵语塞了,一个人灰溜溜败下阵来。到了家,远远就见许庆正在门口张望,云朵心里突然有些愧疚,为自己也为姐姐。

她低头走进院子,一眼看见哥哥和小渠正趴在地上,逗弄着一群黑蚂蚁玩耍。

她就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小渠毛茸茸的脑袋,哥哥冲她吐了吐舌头,憨态可掬地笑着,舌苔绿得发黑,完全是个孩子样。

哥哥有事没事总爱嚼那些绿绿的草叶子,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那样无所事事。她看他们俩又自顾拿手里的树叶子拨弄那些蚂蚁去了,蚂蚁很快活地在地上蠕来蠕去,或者,惊惶不安的样子。

云朵低着头站在他俩旁边发了会儿呆,然后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这一切又都被云秀无意中察觉了。一开始,云秀并不知道云朵为什么变得沉默,好像很有心事,问了几次妹妹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从小到大,妹妹高兴了姐姐才高兴,妹妹若是伤心抹泪的,这当姐姐的也会跟着着急上火吃不香睡不好。

云秀可是真心疼妹妹,总觉得疼不过来疼不够,现在自己也有了孩子,很多时候她觉得对妹妹好像不如从前那么上心了。

但过去那些年,云秀似乎从来都没有把云朵当妹妹看待,一句话云朵简直就是自己的心头肉和眼珠子,应了那句话,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又怕化掉。云朵若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外人闹了脾气,几天不开口跟她说话,她就傻眼了,一整天心里不着不落的,夜里觉也睡不踏实,想出千般的好听话主动找妹妹缠磨,不惜讲个在地里干活时听到的让她脸红心跳的野笑话给妹妹听,只要妹妹能咧开嘴扑哧一笑,当姐的心里比过年穿身新衣服还美呢。

眼下的事情似乎是不同于以往,云秀总觉得云朵这丫头哪点不对劲,做作业的时候老开小差,一个人趴在床上总爱发呆。

有一晚,云朵突然冒出一句话,姐,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云秀顿时愣住。她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就总也躲不过,妹妹一定是在外面听了什么闲话。

云秀当时很想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可转念一想,告诉云朵又有什么用,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多年了,再说她不想在妹妹的心里留下阴影,更不想让妹妹为此分心。

云秀反问云朵,你相信外人的话还是相信你姐的?

云朵狐疑地看着她,使劲抿了抿嘴唇。四

一连许多天,云秀在家干活都心神不宁。

云朵那天突如其来的一通追问,仿佛在她心里撒了一粒有毒的草籽,被忧伤潮湿的心绪浸泡着,一忽儿就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朵带刺的花。

云秀对妹妹太了解了,这个妹妹身上的确有那么一股子劲儿,很任性,别看平时爱嬉嬉闹闹的没有什么正经,可遇到事往往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一旦她想要知道什么总要刨根问底,瞒是瞒不住的。正因为这样,云秀也才更担心。

就在今年清明的时候,云秀领着哥哥妹妹和小渠到母亲的坟头烧纸,她当时在心里默默向母亲念叨着,她让母亲放心,自己一定要把兄妹操心好,让妹妹把书念好。

云朵这些天倒是不再追问什么。

云秀一直不想跟妹妹谈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是,姐妹俩都这样把各自要说的话憋在心里,或者说,虽然挑了头却没有彻底说开说透,两人之间就难免会出现一些生分。当妹妹的不想再听,而做姐姐的也似乎害怕起妹妹来了。不说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云朵这丫头太聪明了。

云朵也似乎开始理解姐姐的难言之隐,姐姐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姐姐永远都是自己的亲人,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只相信自己。

过去,一直都是爹跟哥哥云成睡一个屋,云秀跟云朵睡另一个屋。晚上妹妹要写作业,温习功课,睡得当然就要晚些。云秀通常忙乎一个白天到黑就困了,洗把脸就匆匆睡下。有时,妹妹会把学校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讲给姐姐听,做姐姐的即便困得眼皮都打架了也是要勉强听完的。听妹妹讲故事已经是云秀睡觉前的一种习惯。妹妹到现在还改不了一个毛病,就是睡着睡着突然就钻进姐姐的被窝里搂她,拿手指头胳肢她。

云秀每每都假装生气,说眼看快要嫁人了,整天还是没个正形,将来看谁敢要你。

云朵一点儿也不在乎,嬉皮笑脸地哄姐姐,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人,我这辈子都要跟着姐姐,我是姐的小尾巴,姐到哪我就跟到哪。

云秀故意拿话噎她,说我嫁给别的男人你也好意思跟姐去啊。

云朵就哑口了,好半天不想再理姐姐,好像明天姐姐真的要离开她远走高飞似的。云朵最怕姐姐嫁远了,有时又好像替姐姐嫁不出去犯愁。

如今姐姐结婚了,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当然不能再和姐姐混睡在一起了。可姐姐究竟还生活在自己的身边,云朵除了不喜欢麻脸许庆之外,并不觉得孤单。自从云朵跟许庆嫂子吵完架后,一切似乎都改变了,姐妹之间的亲热明显减少了,可以说几乎没有,连话也不肯跟对方正经多说两句。有的只是彼此的沉默,或一两声无谓的叹息。

夜似乎变长了,瞌睡轻薄得像窗户纸,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像落了很厚很厚的一层白霜。

云朵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知道姐姐一定对她隐瞒着什么,她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她怕姐姐再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待她。她是姐姐的尾巴,更是姐姐的女儿,“母亲”的秘密她当然想知道。

这天一早,云秀去镇上赶集。爹最近身体不舒服,她已经带他去医院看过两次了,看病抓药,少不得要花钱。她带了一篮子鸡蛋和几只芦花鸡想去卖掉。集市上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像煮在锅里的丸子一样在眼前转来转去。虽说不是第一次去集市卖东西,可云秀总怕看那些目光,他们远远看着她的时候,她有点心虚,就仿佛摆在自己眼前的鸡和鸡蛋是偷来的一样。

正好碰见许庆的哥哥也在集上卖菜,他招呼她把东西摆在他的菜摊边上。

许庆哥哥说,小渠妈,你千万别跟我那个糟女人一般见识,她那张嘴没个把门的,刀子嘴豆腐心,你不嫌弃我兄弟跟他一起过日子,我真不知咋感谢你呢。

云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点了点头。

卖完东西,云秀人显得有点惶惑,跟许庆大哥告了别,就推起车子很茫然地离开集市。云秀也说不清楚,是许庆大哥的话感动了她,还是又想起了难过的往事,她心里一直酸酸的。口袋里揣着用鸡和鸡蛋换来的钱,云秀心里多少还是踏实点了,她想再去给爹开点药。等走到街上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一身轻松了,因为刚才跟许庆大哥待在市场上,的确使她受了些煎熬。

接下来,云秀把车子停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口,她在商店里好好地转了一阵,把柜台里里外外的商品挨个看遍了,最后,她发觉一个售货员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呢,云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终于给自己要了两包卫生纸,一袋护肤霜,几只发卡。她本来还想要一瓶啤酒洗发香波,想了想,价钱太贵,要好几块呢,她没舍得,只要了那种小袋装的海鸥牌洗头膏。另外,她还在文具柜台那边买了一个文具盒,两根中华铅笔,一把小刀一块橡皮,小渠到秋天就该上小学了,需要这些东西。想到小渠很快就要背起书包念书识字,云秀心里竟激动起来。这种想法很快让她有了某种淡淡的满足感,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一个女人的满足感和憧憬,又总是跟自己的孩子密切相关。

女人在想心事的时候,很容易忽略周边的事物。云秀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她的自行车就跟街边的一辆汽车撞了一下,她吓得大叫一声,车把脱开手,人早跌趴在地上,车架上的篮子也翻落了,刚才买的东西全都撒在路上。当时,云秀刚走出商店骑上车子,她只顾想孩子的事,确实没太在意,路本来就窄,人家的汽车想超过她,车引擎的轰鸣声就在她耳边响,还有嘀嘀不断的喇叭声,她完全没有听见似的,人就糊里糊涂跟车身擦碰上了。

好在,那辆汽车吱嘎一声刹住了,要不非从她身上轧过去不可。接着,车门开了,有人从车里跳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蹲下身先把她从路上搀扶起来。喂,撞得厉害不?身上疼不疼?这声音来得突然,陌生的口气里透着些许关切。

云秀惊魂未定,惶惶地扭过头朝那人看了一眼,她的脑子里立刻就嗡的一声响,接着,眼前似乎晕晕沉沉的,心跳更加快了,脸面莫名地烧热起来,人像是患了重感冒那样难受,她弯着腰只顾拿手揉搓自己的一只膝盖。男人也是如梦方醒的样子,一连声惊讶地说对不住对不住,你是云秀吧,怎么会是你?看这怎么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今儿偏偏把你给撞上了,咱们好多年没见面了……说话间,男人赶紧去帮她把地上的东西都捡到篮子里,又把她的自行车也扶起来立在路边,然后他又转身回到自己车上,汽车还停在路中间,他想把车靠到路边。

此时,云秀也已经推起自行车,像是要逃离现场似的,一瘸一拐往前走去。她还没走几步,那辆汽车已经从后面追上来,跟她并行了,这让她越发感到慌张。车窗摇下来,她听见车里的人冲她喊,云秀你先别急着走啊,我送你去医院看一看吧。云秀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不碍事的,你走你的吧。说着,她强忍着腿疼,就骑上车子用力蹬了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脚蹬彻底失灵了,车链条刚才被摔脱了。她只好又从车座上下来,心里十分着急。正在她蹲下身准备安车链条时,那辆汽车又在她前面停下来,车上的男人再次朝她走过来,随即伸手挡住了她要干活的手,他三下五除二,就帮她把链条装好了。

这当间云秀才有工夫仔细地打量一下对方,眼前的男人明显比以前壮实多了,甚至有了十分显眼的啤酒肚,他蹲在那里干活的时候,还稍微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这是云秀对多年不见的常河的第一印象。常河跟她同村住,小学的时候还跟她同过几年学,后来云秀因为要照顾哥哥和妹妹中途辍了学。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常河回村帮着父亲收庄稼,在路上遇见了云秀,本来那天两人约好要再见一面的,可当时云朵突然生病了,云秀就把约会的事撂在一边了,而常河却误以为是云秀不想再见他。常河后来拗不过他家老人的心思,到底娶了附近模样顶不受看的一个女人,不过这女人家底却殷实,婚后常河就跟着老岳父继续倒腾生意,贩过羊皮,倒过木材等。常河这人本来脑子就活泛,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红火,用手里的钱置办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汽车。

在街边说话终归是不太方便的,于是,常河建议找一个地方坐一坐。

起初,云秀死活也不同意,说大河你有话就在这说,我还急着回家去呢。常河就冲她笑了笑,说今天我把你撞得不轻,送你去医院你又不肯,那总该给你压压惊吧。

云秀说不麻烦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常河又调侃说,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看来今天是老天爷给咱们的一次见面机会吧,这个面子你总得赏给我吧,再说,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老同学难得见一面,我请你吃顿饭总不为过吧。

他这样一说,云秀就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了,拒绝就意味着自己好像是在逃避,她为什么要逃避要怕他呢,反正她又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算起来他们已有好些年没再见面了,既然遇见了说说话也未尝不可。

这样一想,云秀也就坦然了,不再坚持什么。她说那也行,不过得快点。

他俩在一间小茶馆里坐了一个多钟头,中间云秀上了一趟卫生间,水池前有面大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彤彤的,跟常河相比,她明显地发现自己很土气,脸上有了星星点点的雀斑,眼角有若隐若现的细纹,还有,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看上去乏不邋遢的,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云秀为此多少感到有点心灰意冷,岁月不饶人啊,才几年光景,她已经不知不觉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们俩的谈话倒是比较从容,没有什么太别扭的地方,事实上一直是常河在问在说,她始终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间或做一些点头或摇头的动作来配合对方,或者,不冷不热地抿上两口茶水吃点菜,以打消略微有点尴尬的气氛。常河喝了几杯啤酒,话就说得更多更无遮拦了,说他一直觉他们是有缘无分,还有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如意,等等。这些话在云秀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感觉,一切仿佛距离自己是那么久远了。不管对方再说什么,她的内心早已是一潭死水,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在她看来缘分这东西并不可靠,有缘分没缘分又能怎么样呢。

直到分手时,常河面前的茶水也没有动一下,茉莉花茶叶全部沉到玻璃杯底了,看上去那只茶杯像一只婉约的道具,伏在桌子上一味地沉默不语。几只空的啤酒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洁白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抽剩的烟头,有一只烟头正冒出一缕细微的青烟,似乎怎么也勾不起同学时代的回忆了。

常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的钱放在桌子上,他说云秀这点钱你拿上,给你和孩子买点啥好吃的,算我的一点心意吧。云秀一怔,像躲避一条蝎子一般把手从桌子上迅速地缩回到身后。

这算什么,她怎么能要他的钱呢,就因为他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还是因为他同情她可怜她?心里这样想着,人就站起来想走出去了。

常河见状,也霍地从椅子上起来,硬把那些钱给她塞过来,说云秀这钱你今天非得收下,不收就是打我的脸,看不起我这个老同学。

云秀真是左右为难,因为常河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这种让一个男人突然抓紧的感觉,对于云秀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得有点陌生和恐惧了。这种感觉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或者说,自从那年她昏昏沉沉被许庆从水里捞上来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这样蛮横而有力地抓紧过她的手。她名义上虽然跟许庆生活在一起,可男女间的那种事她一直是极力回避的,这些年好像统共有过那么数得清的几次,夜里许庆实在忍不住要往她身上爬,她就莫名地呜咽起来,把对方吓一大跳,很长时间也不敢再碰一下她的身子。

实际上,云秀也觉得自从那件该死的事情发生后,她的身子就变得像刺猬一样敏感,男人的手脚根本无法靠近,哪怕是那种吁吁直喘的气息,也都让她胆战心惊的。再后来,小渠一天天长大了,又整夜都跟云秀搂着睡在一起,那种事情更是不可能了。许庆也似乎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到孩子身上了,反倒对她敬而远之,晚上通常等她们娘俩睡熟了才睡。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并不是没有那种需要,有时候也会想的,只是因为心里背负的阴影太重,自己把自己压抑成一种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时间久了也就看淡了想开了。

此时此刻,眼泪很不争气地从云秀的眼眶里奔涌出来。她想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双眼一下子就迷蒙起来。这种情形的出现,一点儿也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说来就来了,就像闸坑里储蓄已久的洪水正在翻涌,闸门刚拉开一道缝隙,就再也止不住了,汪洋浩瀚,一泻千里。

常河并没有意思劝她。恰恰相反,她痛哭流涕的时候,他就默默呆在她旁边,用一只手不停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哭吧,云秀,好好哭哭,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千万别憋坏了身子!我知道,这些年你其实过得挺不容易的……他几乎是低声细语地对她说着。五

头两天分明还是大太阳,到插秧的那天清早,突然变了天气,灰沉沉的,还飘过几场小雨。

云秀两条腿长时间泡在秧田里,身上的东西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不请自来了,一来就跟天上的小雨一样哩哩啦啦没完没了,这样一天熬下来,云秀就累倒了。

先是打喷嚏和发热,她没有太在意,想着扛一扛就过去了。可是,第二天反倒更加严重了,发起了烧,还一个劲咳嗽,人也昏昏沉沉的没一点儿精神,走起路来腿脚左右直晃。直到中午,许庆好说歹劝,总算把她带到镇上的卫生所里打上了点滴。

眼看着秧刚刚插了一半,爹蹲在埂上直皱眉头。

云朵这时竟从学校里偷偷溜回来。

爹看见云朵就问,你跑来能干啥?不去好好念你的书。

云朵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说姐姐能干的活我照样也能。

爹不愿意跟她多费口舌,盯着空荡荡的水田发愁。

许庆安置好云秀,就赶回地里干活了。

爹继续用背篼往田里一趟一趟运着秧苗。

云朵生手生脚地跟许庆并排站在水田里。

别看云朵是个农家长大的女孩子,重活实在是没有干过几把,一向都是姐姐疼着她惯着她的,每次即便是她想主动过来打帮手,云秀也会说你个书生能干啥?你的任务是好好念书,田里的活有我呢,用不着你插手的。所以,这些年云朵也就插过一两次秧,几乎都是半途中就让姐姐使着回家去了,充其量也就是让她往田里送送干粮和茶水什么的。

说起来这插秧虽不是什么重活,却也是很耗人精力的,两条腿朝水田里深深地一陷,腰身压得又弯又低,一档子插下来,腰和脖子跟崴了似的,酸痛难忍,动也动不得。这还不算,腿脚一直深埋在冰凉的泥水里,像是被泥里的什么怪物紧紧地吸住了似的,拔也拔不出来。

云朵从泥水中往出拔脚太困难了,平衡也掌握不好,一不小心便会趔趄着险些栽倒,浑身上下尽是乌泥点子,漂亮的脸蛋子也跟讨饭的差不多少了。

有几次要不是许庆手疾眼快拽住她,恐怕早就躺在泥水里打滚了。尽管这样,云朵也不怎么领情,她还是像以往那样生分,不主动跟许庆搭讪。好在许庆也不放在心上,他只顾埋头插秧。

到了晚上,许庆和云朵带了些吃的东西,一起去医院看姐姐,爹在家里照看着小渠和哥哥。

云秀手腕上还挂着吊瓶,她见云朵那张白净的脸蛋上晒出了红黑的两团,就猜出八九分了,一问许庆果然是下过地,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禁不住一阵咳嗽。

云朵一直捏着姐姐的手,姐姐的额头和手都烫烫的。姐妹俩似乎有些日子没这样亲昵地在一起说说笑笑了。

此时,云秀用手百般爱怜地摩挲着妹妹那张仅仅被风吹日晒了一天而变得红彤彤皴涩涩的脸,她说都怪姐不好,偏偏这时候生病。又说,百日苦好受,一天罪难熬,这下也好,你该知道姐姐为啥非要你把书念好了吧。

云朵心里当然是明白的,可嘴里还在逞强,说,我喜欢插秧,不像整天坐在课堂上那么不自由。

云秀马上拉下脸说,你要是不听话,姐再也不理你了。

云朵不想惹姐姐生气,她答应姐姐明天一早自己保准回校上课。

云秀听了才露出笑脸来。

这些天,家里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人忙起来,一些事情也就很容易被忽略掉,比如小渠。

插秧的时候,因为地里沟里渠里到处都有水,大人出门,就得把小渠跟云成锁在院子里,不让他们俩出去玩。小渠在家里呆久了,老想出门去找妈妈。云成当然不知道劝阻了,相反,他也像小渠那样,觉得老憋在家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时间一长就直犯困。

小渠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他在伙房里搜腾了半天,只吃到巴掌大的一块干馍馍,然后又把半缸子凉茶水喝下去。尽管这样,小渠依旧觉得肚子饿,肚子饿了,自然就想起妈妈来了。

小渠跟云成说,舅舅我想出门找我妈去。

云成懵懂地看着小渠,嘴里嗫嚅着说,我也想去找姐姐。

小渠说她不是姐姐是妈妈。

云成嘿嘿地笑起来,说明明是姐姐,你这个小傻瓜。

小渠撅着嘴说,就是妈妈就是妈妈,你再胡说我就不跟你好了。

云成撇撇嘴,用袖子来回蹭着快流下来的两条清鼻涕,不高兴地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说着,他一连打了两个哈欠,就丢下小渠进屋睡觉去了。

小渠没有回屋,他有些无奈地在门槛上坐下来,院子里白花花的,他没有在屋檐下看到平日里叽叽咕咕的几只鸡。他用目光在院子里顽皮地搜寻了一阵,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鸡好像那天被妈妈抓到城里去了,但他还想不出来鸡被抓到城里有什么用。

小渠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两只手掌托着腮帮子,像是在打瞌睡,样子看起来有点儿忧伤。

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好像是几个孩子在巷道里追逐玩耍。小渠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起身跑到院门跟前,趴在门缝处朝外观望,果然有几个孩子在外面快乐地嬉闹着。

门锁着,小渠出不去,自从那次小渠受了许庆嫂子的欺负之后,院门下面的那道空隙就让许庆拿砖块砌住了。小渠想从门下面爬出去是不可能的。

可这也难不住他,小渠在院墙周围踮着脚尖踅摸了一会儿,就找到了较低的一个豁口,然后他像只小猴撅着屁股一下一下爬上了墙头,再撅着屁股慢吞吞地从墙头溜下去。

此刻,小渠觉得自己像一只麻雀,从笼子里飞出去的感觉真好。

小渠跟着那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一伙人就游游荡荡往村外走,隔老远就听见从干渠里传来的唧唧喳喳的吵闹声。

原来是村里的另外一群孩子在干渠里耍水。小渠跟着大伙凑过去看热闹,刚一到水边,那几个孩子都忙着脱鞋卷裤腿下水。可是,小渠还没有学过凫水,但眼下渠里的水,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因为上游上了闸的缘故,水只是很小一点儿,对自己似乎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关键是,小渠看见别人都在渠里忙手忙脚的摸鱼,时不时会有人突然从水里抓起一条小鲫鱼或黑蝌蚪之类的活物,嘴里惊喜不已地乱嚷乱叫,惹得旁边的孩子全都跟着欢呼雀跃,这让他也跃跃欲试起来。

小渠终于在岸上悄悄地脱了鞋,把两只鞋并拢了放在树坑子里,又高高地撸起裤腿,然后顺着斜坡面的坝沿慢慢地爬下去。

两只脚试探着伸进渠水里,一开始还觉得凉得渗骨头呢,可没多大工夫,小渠就感觉到适应了,再加上刚才跟自己一道玩耍的几个小伙伴朝他一个劲起哄,他们一直冲小渠叫喊,旱鸭子旱鸭子!见了水腿抽筋!嘻嘻——哈哈!

小渠听了脸蛋臊得通红,就鼓足勇气趟着水一下一下走过去,终于走到渠中央,那些小家伙才不喊了。

他们走过来拉住小渠的手,说,跟我们一起捉鱼吧,可有意思了。

小渠见大伙不再跟他生分,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便顾不得许多了,早把大人平日的嘱咐全抛到脑后了。

渠底淤积下来很厚的一层泥沙,人的腿脚踩上去,会慢慢地往下陷,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小渠喜欢用双脚不停地踩下面的泥沙,特别是泥沙在水里淤积的程度不同,有高有低,像小丘陵一样,高的地方露出了水面。

小渠就挑那些地方去踩,玩晃晃沙,通常踩不了几下,一双脚就被晃动的泥沙吞进去了,再晃一晃,连小腿杆儿也会被沙子咬实了,想拔出来都很困难。

小渠本来就没有带盆来,跟大伙在水里胡乱摸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有摸着,便没了兴趣。

他刚想离开,一个小胖墩领着几个小家伙忽然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小渠。

喂,许小渠,他们说你爹根本就不是许二麻子!

小渠皱着小眉头说你们胡说八道。

又有人插嘴说,本来就不是,你是个野种!问问村里谁不知道?

小渠不明白什么是野种,可他还是生气了,胸脯一鼓一鼓的,他捂住自己的耳朵说,不听不听,黄狗念经!

旁边的孩子也都拿话揶揄他,傻瓜不信回去问你妈去,连你婶娘都说你妈是个没人要的烂婊子!

小渠听见他们说妈妈的坏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这些家伙太坏了,就朝那个正很得意洋洋冲他傻笑的胖墩扑上去。

小渠一把抓住胖墩的胳膊,气愤地说让你们再说我妈,看我不打你。

话没说完,早让那胖墩猛地一用力,把小渠掼翻在水里了。

小渠哇地一声哭起来。

见小渠像落汤鸡似的跌坐在水里大哭,所有的孩子都哄笑起来,很快,他们在胖墩的带领下纷纷爬上岸去。

在水里哭了很长时间,小渠总算哭累了,周围好像也没有什么人了,他才觉得无聊,索性从水里爬起来,一下一下抹着眼泪,默默地朝下游走去。

后来,小渠便一路追寻着专去踩踏那些露出水面的泥沙丘。

那些沙丘都是很孤独的样子,它们不说话,更不会问这问那,小渠觉得跟它们玩很快乐。

不知不觉,小渠已经走出很远了。

干渠还是多年前挖成的一条人工渠,就是通过它把黄河水引到地里灌溉的。渠坝两边是用水泥和石头墁成的陡坡,整条渠又宽阔又笔直,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穿过几十个村庄。

小渠打生下来还是头一回这样痛痛快快地玩水呢,这种时候他完全忘记了爸妈和云朵小姨叮嘱过他的话。

这些年全家人就围着他一个男孩子转,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当然管教也严些,尤其是不允许他去河里玩水。所以,这一天小渠完全痴迷于踩踏那些泥沙丘,踩完一个又去寻找下一个,就像电影里解放军战士攻克了一个高地又一个高地,那种兴奋和喜悦简直无法形容。

就在小渠一味地趟着水顺着沟渠往下去的时候,在他身后,也就是位于上游的那道闸门突然被拉开了,大水正汹涌地自上而下翻滚过来。刚开始,这种变化似乎并不大,只是水流的速度稍微变快,水位也跟着慢慢地升高了。

有几个还在水里摸东西的孩子,他们发现情况以后就大声喊叫起来,水来了水来了,快跑呀!他们一边喊叫一边急急忙忙往坝沿上爬。

其实,小渠也不是一点儿没听到,他依稀听到了,可他多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他只是扭头朝身后望了望,发现有几个人影在冲他招手,甚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因为有过刚才的不愉快的教训,他一点儿也不想理他们,所以他继续趟着水往下走,然后站在前面的一个很小的沙丘上。

事实上,这是小渠的双脚踩到的最后一只露出水面的泥沙丘,因为几乎是眨眼之间,他脚下的东西就被黄汤样的渠水吞没了。

不知不觉间,渠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大腿,水流越发湍急,冲击得腿脚根本无法站稳了,加上小渠没学过凫水,人一下子就慌张起来,不知所措了。

可是,他人还停留在渠中央,泥沙陷住了他的腿脚,他一步也不能动,冰凉的渠水把他冲得摇摇晃晃。

孩子一着急,便张开嘴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妈妈妈妈地喊叫着。但是,水位依旧在迅速上升。眼看河水就没过了他的小肚子。

小渠胆怯而又恐惧的哭声,还是引来了刚才跟他一起玩耍过的几个孩子的注意。

他们一开始还觉得很好笑,觉得小渠站在水中像个胆怯的小姑娘,他们就站在岸上看他的笑话,还一起冲小渠喊,胆小鬼上来呀!胆小鬼上来呀……瞧他吓得都尿裤子喽!

但是,很快,他们就不再起哄了,一个个都吃惊不小地站在岸上,抻长了脖子观望。孩子们看见小渠哭着喊着,突然间又像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猛拽了一把,整个人就栽进水里了,很快又见小渠的头露出来,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双手像被雨打湿的一对小翅膀,不得要领地拼命扑腾着水面,击起稀稀落落的一片水花。

那几个孩子都以为小渠原本就会游水呢,是故意装成那种样子吓唬他们呢。可是,这样没有持续几秒钟,他们再度大惊失色了。

水面只剩下一颗黑黑小小的脑袋,如同一只离了秧子的黑皮西瓜那样被水冲跑了。继而,又有一只苍白的小手像鲤鱼一样跳上跳下两次,倏忽便再没丝毫痕迹,唯独渠水汹涌湍急地向北奔流而去。

岸上的那群孩子完全吓傻了,又过了一会儿,小家伙们才终于反应过来该去水田那边找大人去了。六

云秀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人眼看快要颓萎了。只要眼皮稍微往下一耷拉,小渠就立刻在她面前活蹦乱跳着。

最初,小渠的噩耗传来时,云秀根本不信。怎么能信呢?好端端一个孩子,说话之间就没了,给谁也不能相信啊!

云秀简直跟疯了一样,她始终不肯相信小渠会被大水冲走。她出门到处找寻,几乎走遍了村间地头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她沿着干渠边走边喊小渠的名字,渠水黝黑黝黑地向前奔流,水声汩汩,除了月亮的一弯影子在水面上一抖一抖的,四周一片寂静。

随后,她再去打麦场上找,打麦场空荡荡的,偶尔有几只蝙蝠在头顶嘶嘶地飞来飞去。她又去玉米地里找,宽大的玉米叶子被她的身体撞得哗啦哗啦乱响,她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连熟睡的蚊虫也被惊扰起来,嗡嗡嗡地在耳边盘旋喧闹不休。从远处的村子传来一阵阵狗吠,使黑暗中的田野显得单调而且空旷。

云秀最后泄了气似的,一屁股瘫坐在玉米地上,冰冷的露水把屁股和双腿都浸湿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凉。两只胳臂上尽是玉米叶子划出的一道一道的血绺子,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疼,双手死死薅住地上的草,眼泪像露珠一样坠下来。

许庆和云朵跟来连拉带劝,云秀死活就是不肯回去,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渠呀小渠,你给妈跑到哪里去了,让妈到处好找啊!你这个狠心的孩子,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妈活了……

云朵双眼早已泪花花地蒙上了雾,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许庆把脸撇到一边实在看不下去。

这样白天找夜里找,就是没有小渠的人影。云朵哭着劝姐姐让她别找了,许庆也让她别再作践自己了,可云秀死活转不过那道弯,好像孩子不是被大水冲走的,而是躲在一个什么秘密的地方,跟她玩藏猫猫呢。

云秀的脸色比窗户纸还要白,怎么也缓不过劲来。这些年她跟着许庆过日子,再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事,两口子就连争吵也很少有的,现在真可以说是晴空一声炸雷,好好的日子被炸得七零八落。

那些天里,邻里都闻讯纷纷赶来安慰云秀。里面就有常河,他开着他的汽车,跑前跑后地料理后事。云秀整个人都麻木了,要是没有大伙帮手,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常河后来终于在干渠下流的一个闸坑里找到了小渠,之后他们简简单单送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那些日子,云秀多少有点神神道道的,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天热了,孩子穿得厚不厚,又说他那么小的一个人,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尽了,还是不肯进屋,家里人一遍遍喊她劝她,她像是没听见似的。等别人都睡下了,她才犹犹豫豫地往回走。

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呢,云秀又悄悄地起来往村里的干渠边走,眼巴巴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奔流而去的方向,偶尔听到水里传来的一点儿咕咚声,人立刻就紧张起来,扯开嗓子叫小渠的名字。

她叫一声,天尽头就有人答应她一声。她再叫,那边照答。回音传得全村人都能听见,有人叹息着说云秀真可怜啊,眼看快要上学的孩子了,说没就没了。

这样又过去了几天,云秀什么也没有盼回来,她才终于肯接受小渠一去不复返的事实了。她明白她的小渠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突然开始恨自己,干吗好好的一个孩子,她偏偏给取了个那么不好的名字,小渠,就像渠里的水,注定要一去不回头的!

一天黄昏,云秀正准备从干渠边往回走,一辆汽车缓缓地开到她身边,喇叭滴滴响了几声,常河又不请自来了。他从车里取出两大袋子补品和新鲜的水果,塑料袋被晚风吹得哗哗响。

常河说,云秀你千万再别胡乱盘想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盘来盘去把身子盘下病,到时候还不是自己受罪啊。

云秀还是默默流泪。

过了一会儿,云秀渐渐平静下来,她转过脸对常河说,我实在怕回那个家呀,只要一回到家,满屋子都是我家小渠的影子,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伸着两只小手,一个劲地叫妈妈,我的心都要碎了。

常河想了想说,干脆这样吧,我正好回趟县城,你要是乐意的话,我开车带你四处逛一逛,也好散散心,省得你在家瞎盘想,伤神又伤身的。

云秀犹犹豫豫地望着常河,半天也未置可否。

常河说我看你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事,还是听老同学一句话,跟着出去转转吧。说着就打开车门,硬揽着云秀的肩膀头,把她塞进车厢里。出发前,云秀说要跟家里打声招呼,怕他们着急。爹觉得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就点头同意了。

汽车呜呜叫着,前面的车玻璃摇下来一半,鼓进来的风很快就把云秀的眼泪吹干了。

汽车出了村子,上了公路,常河打开了车上的音响,一个声音有些粗放的女人在唱歌,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相随……歌声始终在耳边环绕,云秀长时间望着窗外,夕阳铁锈样发红,叫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到县城也就百十里路,常河车开得很快,转眼便到了。

这时,天色也黑了,常河跟云秀商量说,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然后再逛一逛人家县城的夜市。云秀木偶一样跟着下了车,县城的空气完全不同于乡下,暖烘烘的,人来车往,还有各种颜色的灯在眼前闪烁。

云秀说,我一点儿也不饿,咱们还是早早回去吧。

常河笑笑说,才刚来就回去,怎么也得吃顿饭吧。然后他们就走进一家饭馆,找了个小雅座,菜都是常河做主点的,云秀只是随声附和着。吃饭的时候,也是常河不停地往云秀碗里夹菜,云秀吃得很拘谨,几乎是难以下咽的样子。

常河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肚子才不想家。

哪知他这样一说,云秀顿时眼圈发红了,泪水滴滴答答落到碗里。

常河连声骂自己该死,说我甘愿罚酒三杯,说着就端起杯子往肚子里灌啤酒。

灌到第二杯的时候,云秀才止住泪说你还开车呢,再别喝了。

常河说除非你也答应我好好吃东西,要不今天我非把自己灌醉不可。

这期间,常河为了调节气氛,喋喋不休地回忆起当年跟云秀同学时的一些事情。

常河说,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云秀正和两个女生有说有笑往家走,他悄悄从后面骑车子跟上来,想要捎云秀回家。云秀不想坐他的车子,他偏偏缠着不肯走,后来跟云秀一起走路的女生说,凭啥只捎云秀不捎我们,你要是有劲的话就把我们三个都捎回去。另外一个女生也表示赞成,说大家都是同学嘛,不能厚此薄彼。他还真就吃了她们的激将法,答应把她们仨都捎上了,后座上挤两个,前面的横梁上坐一个。

当时,云秀根本没打算坐他的车子,但是那两个女同学已争先恐后跳上了常河的后座,她不坐上去好像显得自己心虚了,可要是坐呢,她只能往前梁坐,这实在太难为情了。后来一路上,云秀简直后悔得要命,真是骑虎难下,忐忑不安。常河却跟没事人似的,一路吹着响亮的口哨,把嘴里的热气一股一股喷到她的后脖子上,那里的发丝撩拨得她直痒痒,甭提多难受了。两个女同学也在后面唧唧喳喳个不停,好像在嘀咕她什么。等下了车子后,女生们还一个劲对云秀嚷嚷说他可真有劲啊,她却始终不置一词。

云秀安静地听着,感觉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在云秀的记忆里,当年班上确实有这么一个生得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云秀念书时老扎着一对羊角辫子,一些调皮的男学生总爱从后面揪她的辫梢。常河好像从来不这样。他家没有女孩子,物以稀为贵,大概是这种原因,遇到别的男同学乱揪云秀的辫子,或欺负她,常河就会挺身而出替她打抱不平。那时常河个子不算高,可身上的肉却很瓷实,打起架来至少一个能顶仨,很多同学都怕他。常河帮云秀解过几次围以后,班里的一些同学就私下里吵吵,说云秀是常河的媳妇。这话传到云秀的耳朵里,她简直快要活活羞死了,以后在班里或别的地方见到他,头也不敢抬一下,或者,干脆就远远地绕开他走,生怕让别人看见了又要嘲笑她。好景不长,云秀因为家里景况不好,只好中途辍了学回家照顾哥哥和妹妹,从此也就跟常河彻底生疏了。

云秀真佩服常河的记忆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越讲越来劲,他还一边讲一边有滋有味地喝酒,云秀听得脸都红了。

后来,他们到底还是在县城住了下来。因为吃饭的时候,常河连着喝了好几瓶啤酒,云秀怎么劝他也不听,现在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舌头打着吐噜说,你放心,开车没问题,我就是再喝两瓶,也照样把车开回去。云秀毕竟清醒着,知道黑天路不好走,见他喝成那个样子,生怕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常河说要不咱们在县城住一宿,反正到哪都得睡一觉,云秀你看行不行?

云秀很为难,打心里说她是不想住的,可一看常河红头涨脸的模样,确实有点儿担心。

云秀说,要不这样,你住下来,我到车站看还有没有回去的车。

常河直摇头,说都这时候了,哪还能有车呢,除非你走着回去。

云秀听了着实有些无奈。

常河说要么还是我开车送你回家。

云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快十点钟了,真有点儿后悔跟他跑出来。

常河说要么咱们坐在车上说说话,等我酒劲过去了,再往回赶也不迟。

云秀想了想说,那何苦呢?

于是,常河就近找了家招待所,把车停好,开了两个房间,住下来。

云秀觉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常河提出来想陪她再去逛逛夜市,她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只想好好睡一觉,又劝他也早早休息吧。常河也就不再坚持了。

云秀靠着床头躺在床上,电视打开着。电视上播什么,她一点儿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总会闪现出小渠过去每天在她身边玩耍时的样子。这样想来想去的结果是,人一点儿瞌睡也没有了,过去的那些伤心事又被激活了,尤其是多年前那可怕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小渠在身边的时候,云秀好像早都忘却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遭遇,现在孩子离开了她,往事又陈年旧账般被一下子翻了出来,怎能不叫她伤心欲绝。云秀没想到自己的命这么苦,打小没了娘,是她帮着爹拉扯妹妹长大的,到了该出嫁的时候,偏偏摊上那么倒霉的事。这事像块巨石一直压在她心头,本来伴随着小渠的成长快要被遗忘了,可孩子却偏偏又没了。思前想后,眼泪又哗哗流出来,她一直用湿毛巾不停地擦着眼角的泪水。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她愣了一会儿,以为听错了,可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来。她没有多想,赶忙好好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下地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当然是常河。他一只手搭在门框边沿,样子看上去似乎有些落魄,头发也乱糟糟的,嘴唇上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胡子,样子有些可怜兮兮的,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常河说我怎么也睡不着,想过来跟你说说话。

说实话,云秀一点儿也不想让他这种时候进来,她的眼圈还潮湿得发红呢。可是,没等她作出决定,常河已经闪身走进了房间,并随手把门关上了。

常河一进来就开始低着头抽烟。淡淡的烟雾让云秀觉得他们仿佛呆在一场古老的电影中,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木讷地望着电视屏幕,任凭他默默地在一边吸着手里的烟。过了一阵,常河忽然站起身,云秀以为他准备走了,他却非常突然地走到她面前,距离她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粗重不安的呼吸声。常河用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她发现他的眼底好像充满了血丝。常河猛地在她坐着的椅子跟前扑通跪下来,又像是体力实在撑不住似的跌倒在地上。

这是云秀完全没有料到的场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常河望着云秀说,你可怜可怜我吧云秀,自从那天咱俩在集市上见面后,我这心整天都没着没落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说着,他用膝盖往前跪爬了两下,双手一下子搂住她的腰,头脸埋在她的腿面上。她简直心也惊肉也跳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隐约闻到一股咸咸的带有机械和汽油的味道,那是来自汽车和男人的独特气息。

她想自己应该立刻站起身来,并且,应该毫不犹豫地推开这个叫常河的男人,他一定是发疯了,否则他不会这样的。可是,常河好像根本不给她站立或推拒的任何机会,相反,她的身体完全被他控制住了,她想动也动不了了。她只能听见他在说话,在诉说他内心的种种痛苦,诉说这些年来他的不尽如人意,还有他那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

一开始,云秀分明还在抗拒,她不想听,一点儿也不想,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告诉自己这些事情跟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她对他说你再说这些胡话我该生气了。可问题是,她的心却慢慢地在变软,她觉得自己的心犹如被他不经意击破的一只鸡蛋,内心深处似乎有种细腻欲滴的东西一股脑流淌出来,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就想找个人诉说一场吗?还是,别人跟她诉说的时候,她的内心同样也能得到一种类似于自己在诉说的舒畅?总之是,她已经完全分不清楚了,她忽然有种被他的气息团团包围住,并且是无法摆脱的感觉。

她怔怔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那里好像挂着一片蜘蛛网,一只圆圆的黑点在那里快速移动着,她恍惚间觉得很像自己,被什么网住的感觉。她犹豫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摩他的脊背。他身上没有一点儿赘肉,骨骼坚硬,胸膛宽厚,气息沉甸甸的。她听见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潮湿而又含糊不清。他的脸从下面慢慢移上来,她再一次看到那双眼睛,被雨水打湿一样,热烈和亢奋取代了先前的犹豫与低落。

常河说这些天他有多想她,他说他人都快疯了,他说自从那天街上见面后,他就像着了魔再也无法将她忘掉,他说他的婚姻有多不幸福,那完全是父母包办的,他说这些年他后悔极了……他终于不再说话了,他似乎说尽了所有该说的话,又好像失去了最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

云秀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几乎沉浸在对方营造的浓情蜜意之中了。本能的拒绝在这种氛围里,突然就转化成一种自甘堕落的豁然和坚定。云秀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了。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抖,抖得像两片花瓣,从那颤抖的两片唇之间涌出的热气痒痒地抚摩着她的脸。女人的一颗心在最忧伤的边缘,注定是很容易被打动的;女人的心好比浮萍,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它摇曳不停。

她真的觉得自己轻如湖中央的一叶浮萍,在那种笨拙有力雄性十足的阳刚气息吹动下,几乎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房间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月光拖着瘦瘦长长的尾鳍,像一条鱼突然蹦到岸上,正好落在云秀的床前。恍惚之中,她依稀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从那遥远湖边阵阵传来,夹杂着古老而又咸涩的腥味,间或,是一两声鸟鸣划破夜空,凄美而悠长。

云秀微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整个人仿佛从梦中惊醒。她紧蹙着眉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果决地推开了常河燥热的身体。她自己像一只刚从猎人手里逃脱的兔子,慌慌张张躲到走廊很暗的一个角落里,吁吁不停地喘息了半晌。好在什么都没发生,她真的有些后怕。七

在水家人里,爹这次遭受的打击一点儿也不比云秀她们少。

这些天爹整天呆立在路口,长长地叹气,不停地眺望着,好像一心在等着小渠跑回家来。爹长时间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浑浊的目光飘向远方。

爹不禁又想起了云秀妈去世时的情景,他想起自己亲口答应过女人,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三个孩子都拉扯大的……想着想着,眼皮就酸涩得抬不起来了,往回走的时候两行老泪扑簌簌地洒在小路上。

回到家后,爹径直进了院子前的菜地里。

爹拿起镢头,闷着声一下一下刨着玉米地,其实玉米只种了几行,青绿的玉米叶子已没过小腿肚子了。爹刨得很仔细,那些讨嫌的小草爹一株也不放过。

玉米每年开春都种的,却从来不卖,爹是特意种了给哥哥云朵还有小渠他们吃的。小渠的嘴里自从长满了牙齿,就很喜欢吃他种的玉米。这几年爹就一次次地种着,从不间断。现在,玉米眼看快长到小腿高了,可小渠却没了。爹心里埋了太深太深的念想,用锄头不停地刨上一天一宿也挖不出来。

爹终于刨完了那两行玉米,头脸和身上已经湿漉漉的,汗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脊背上。他在一片树荫下坐下来。菜园里很静,油菜花正黄朗朗地盛开着,那些蜜蜂在花丛中间一时起来一时落下。

爹的目光也茫然地停留在油菜花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忙着采花蜜的小东西。爹还看见云成正从一棵苹果树底下呻唤着爬起身,好像刚刚睡了一觉醒来,两只眼珠鱼一样呆滞。通常,那棵苹果树下面就是云成和小渠的乐园,树荫又浓又大,地上是厚而且软的一层青草,整个夏天他们都待在那棵树下面玩耍。

以往爹在园子里干活,云成总是跟小渠在一起玩,现在又只剩下云成一个人。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说话,跟那些草儿花儿和偶尔飞来的一两只蝴蝶或蜜蜂说话,还跟枝头上的麻雀和布谷鸟说话。

云成跟它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至于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别人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家里没人能明白这些的。但是爹知道云成心里其实也在想着小渠,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天天一同吃一同耍,突然间少了一个,就算云成再傻再呆,他也会有感觉的,只不过他说不出来。

爹知道云成心里也难受,所以他没有把苹果树下的那片草地锄掉,爹让那些草疯长着,一直长到来年春天,好让云成每天待在那里快活地玩耍。在这里,云成显得无忧无虑的,没有人会给他白眼。云成胆子很小,爹怕他出门受外人欺负,所以,爹干活的时候只要看着云成在身边,他就放心了。有时候干累了,爹也会到苹果树下跟云成一起坐一会儿。

这种时候云成显得更加快活,他还会把自己刚刚捉到手的一条蠕动着的毛毛虫拿给爹看,放在爹的手心里一起看虫子爬来爬去。爹就摸着云成的脑袋一个劲夸他。云成就嘿嘿地给爹笑。

看上去,云成的背影孤孤单单的,爹知道再也没有小渠整天陪伴在他旁边了。爹心里的后悔无法言传,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就是出门干活也要把小渠拴在裤腰带上。可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爹就不敢再看云成,看得他两眼水水的。爹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又慢慢地起身去锄韭菜沟里的杂草。

水田里的秧苗,还是焦黄焦黄的样子,跟月子里的产妇那样,软绵绵地趴在水面上。这段时间,其实一点儿也不比插秧时轻松多少,这一个月时间人就得整天盯着地,像服侍月子里的女人那样把所有心思全放在田里,哪块需要补补苗,哪块苗子太稠得间稀些,哪些地方需要扶秧,还要注意田里的水有没有及时跟上趟,等等。

这些活往年基本上都是云秀一个人包揽了,可今年云秀就有点力不从心,她身体还很虚弱,刚刚大病一场的样子,身上的病倒不怕,怕就怕心病,她一时半会还没有从小渠的影子里跳出来。天底下当妈的都是这样,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啊,咋能不心疼呢?

云秀的两只脚片子一沾田里的水,立刻就感到冰凉冰凉的,渗骨头呢。爹本来说他要去的,云秀偏不肯。云秀只让爹安心呆在家里,说水田的活不用他操心,爹只要把云成看好就行了。因为刚出了小渠的事,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再说了,院子前面的那块自留地确实也需要他侍弄,那地虽不足一亩,里面却从春到夏都要种些玉米、菠菜、萝卜、扁豆、葱蒜和西红柿之类的,到了秋天还有白菜和土豆,都是庄户人过日子的日常菜蔬,种上都是留着自家慢慢吃的。

云秀从小就有一股子犟脾气,爹也不是不知道,从这一点说,她倒是有点男孩子气,她是不会轻易被什么东西压垮的。

这些日子云秀心里藏着巨大的悲伤,一时半会儿抛撒不开,要是不去地里拼命干活,越发会把她憋疯的,使锹的时候似乎格外的用力,发狠似的,一锹下去像是非要把田埂掘断不可。干累了,人无精打采地矗立在田间,心却像风筝一样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悠悬着,一时飘近了,一时又飘远了,稍微拽一拽,好像还是拉不回来。哪那么容易就拉回来,孩子去多远当妈的心就跟多远。

从学校回到家里,云朵倒是不再跟许庆怄气了。

许庆人一下子消沉了,彻底变成一只闷葫芦了,一改往日抱着小渠走街串巷时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整天无声又无息的,好像他的魂也被小渠带走了。

云朵又不傻,当然看在眼里,知道许庆是真的想念小渠。而云朵又何尝不想?好在云朵已经开始忙着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了。有时候,云朵也想好好劝劝姐姐,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同一屋檐下,也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云朵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当姐姐的暗暗地替妹妹捏把汗,可云朵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该上学上学,该回家吃饭吃饭,该复习功课复习,该睡觉睡觉,这些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云朵似乎不太愿意待在屋子里,每天下午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地拿了书本散着步走出去,礼拜六和礼拜天的上午也是,大清早露水还没落尽她就夹着一摞书出门走了,过了晌午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回来。

云秀就替云朵着急上火。爹说你别管她,由着她去吧,学好学赖都是她自个的,旁人又带不走。话虽这样说,可云秀心里一天比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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