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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17:2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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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圣埃克苏佩里(Saint-Exupery)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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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星辰

风沙星辰试读:

风沙星辰

作者:(法)圣埃克苏佩里

译者:梅思繁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02-01

ISBN:9787540452490

本书由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风沙星辰序[1]

把这本书献给我的伙伴亨利·纪尧姆。

大地所给予我们的一切,比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书籍都更为渊博广阔。因为它始终在挑战着我们。人类在遭遇阻碍的那一刻,也恰恰是他发现了解自我的契机。为了踏上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必须拥有合适的工具,比如一张犁、一把刨子。农民在耕作中,总能借助着他手里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挖掘到那属于自然的各种秘密。而这些隐藏在土地中的奥秘,又时常蕴涵着普世的真理。飞机就是这样一种工具,它引领着人们,走到世界面前,审视着、解读着千百年来困扰人类的关于宇宙的种种。

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第一次在阿根廷的夜间飞行。昏暗的夜晚,平原上微弱的光线,好像空中零落的星光。

这片黑暗的海洋中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意识的存在有多么的珍贵。那一刻,也许有的人正在阅读思考,互相倾诉着各自的心声;也许有的人正全神贯注地探索着宇宙的奥秘,计算着仙女座离我们究竟有多远;还有的人,在某一个角落,相爱着。远处乡间闪动的火焰,是人们在等待食物的信号。这些人里面,有诗人,老师和木匠。然而这片闪烁的星空下,又有多少关闭的窗户,暗去的星光,与沉睡着的人们……

我们要试着走近这一切。和乡间那灯火阑珊处,轻轻地聊上几句。注释[1]亨利·纪尧姆(Henri Guillaumet,1902—1940)是20世纪初法国航空历史上最重要的飞行员之一,法国邮航公司的先驱者。他开辟了安第斯山脉、南大西洋以及北大西洋领域几条重要的航线。他与作者同为法国邮航的飞行员,两人缔结了深厚的战友般的友谊。纪尧姆在1940年一次飞往叙利亚的任务中,飞机错误地被一架意大利战斗机击落而牺牲。

第一章 航线

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立即被云层遮盖了起来。我们行走在云层与雾气中,一个全无光影的空洞世界。

1926年,我以年轻飞行员的身份进入拉泰克埃尔公司,也就是法国航空公司的前身,负责图鲁兹到达喀尔航线的飞行。我也是在那里,学习了关于飞行员这个职业的一切。和所有的同行们一样,在有幸驾驶飞机前,我经过了那么一段新手的实习期。试飞,从图鲁兹到佩皮尼昂的来回旅行,冰冷的停机库里令人抑郁的气象课程。我们生活在对陌生的西班牙山脉的恐惧中,以及对前辈飞行员的某种敬畏情感中。

这些常常在餐厅中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老飞行员,看起来粗糙而冷淡。他们时常有点高高在上的,给我们这样那样的意见。当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从阿利坎特或者卡萨布兰卡飞回来,穿着被雨淋湿的皮夹克加入到我们中间时,总有一个新飞行员,会忍不住腼腆地向他询问关于旅途的一切。他们简短地回答着,向我们叙述在空中遭遇到的风暴。这一切的讲述对我们来说,构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了陷阱与圈套,四处皆是悬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黑色的长龙守卫着山谷的入口,千万束的闪电好像花环一般覆盖着山顶。老飞行员们以某种近乎科学的方法,令我们维持着对他们的尊敬。然而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会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中间。

我还记得某一次比里飞行归来的场景。比里后来在克里比耶山脉中丧生了。他当时坐在我们中间,一言不发地大口吃着饭。他的肩膀好像被旅途中的辛劳挤压着,难以抬起。那是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从航线的这一头到它的那一端,天空是腐烂的。飞行员穿行在山脉中,如同旧时帆船上被切断了绳索的大炮,在甲板的污泥上,前后左右地震动着。我看着比里,咽了口口水,然后小心地询问他,旅途是否顺利。比里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题,皱着额头,身体向面前的盘子倾斜着。当天气恶劣的时候,飞行员在机舱中为了清晰地观察外部的一切,必须将身体倾斜到风挡玻璃以外。机舱外的寒风则毫无遮挡地、长时间地涌入双耳。比里终于抬起了头,像是听见了我在跟他说话。他试着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顿时点亮了我。比里很少笑,而他短暂的笑容似乎也立即甩掉了脸上的疲倦。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胜利做任何的解释,微笑散去后,就又低下头,无声地咀嚼着。在这个灰色的小餐馆中,在一群群努力驱赶着白天疲惫的普通公务员中,这个肩膀沉重的同事显得如此高贵。在他缺乏细腻的外壳下,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天使如何战胜凶猛的黑龙的场景。

终于有那么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简单地对我说:“您明天出发。”

我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允许我离开的指令。一阵沉默后,他说:“所有的相关条例您都已经了解了吧?”

那个时期的引擎并不具备如今的安全性能。引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失灵,是飞行员经常会遇到的事故。这种情况下,向岩石盘踞且没有任何避风港的西班牙大地举双手投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幸的是,当引擎被摧毁后,飞机也无法支撑太长的时间。”在实习期间,航空公司教我们,如何在引擎报废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保护飞机的完整性。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盲目地飞入岩石区。因此航空公司以最严厉的惩罚,禁止飞行员在山区的云海上飞行。引擎出故障的飞行员,常常会进入这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然后在完全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下,一头撞在山尖上。

这就是为什么这天晚上,一个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再次向我重复着相关的条例:“在西班牙,跟随着指南针的指示,飞越在云海上,那是非常美丽而优雅的。但是……”

那个声音变得越发的缓慢,“但是请您记住,在那层云海下隐藏着的,是永恒。”

一瞬间,这个静谧、平坦而简单的,当你从云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对我而言忽然拥有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意义。那种温柔变成了一个陷阱。我能够想象得出,在我脚下铺展的这片白色海洋,隐藏着怎样致命的骗局。那里既没有属于人的喧嚣与羁动,也没有城市中的车水马龙。占领它的,只有无边的绝对的寂静。对我来说,这个白色的陷阱变成了一条界线。它分隔着现实与幻境,让已知的世界与未知的一切遥遥相望,无从聚首。我猜想,一出戏它本身也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当某一种文化,某一种文明,或者某一种职业来诠释它的时候,它才拥有属于它的内涵。就好像那些山里人,他们也一样见过白色的云海,然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云海下那层无与伦比的窗帘。

当我走出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一种幼稚的骄傲占据了我的内心。黎明来临的那一刻,我就将载着几名乘客,成为飞机上的指挥者了。但是在骄傲的同时,谦卑之情依然在我心中无法挥去。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西班牙是一片缺少避风港的土地。我担心如果在飞行中真的遇到机械故障,自己会难以找到迫降的平原。我反复查阅着地图,然而它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将那片贫瘠的土地呈现在我面前,并没有给予我任何其他的消息。我喜忧参半,决定与纪尧姆一起度过这个夜晚。纪尧姆是我的同事,他已经在我之前飞越了这条航线。他知道关于西班牙的种种秘密。而此时我需要的,正是来自同行的经验与引领。

当我走进他家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听说了,你高兴吗?”

他走到壁橱边,从里面拿出一瓶波特酒和两只杯子,然后依然微笑着走到我身边:“我们把这瓶酒喝了。你等着瞧,这可管用呢。”

纪尧姆一身的自信,好像那点亮整个房间的灯泡一样,挥洒得遍地都是。正是他,在几年以后,打破了穿行在安第斯山脉与南太平洋之间的飞行次数纪录。那天晚上的他,脸上带着无比祥和的笑容,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灯光下,简洁地对我说:“无论是狂风、大雾还是下雪,当所有阻碍你飞行的因素出现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在你之前,已经经历过这一切的同事们。然后你对自己说,‘别人能成功的,我也一样能完成。’”在他说完以后,我摊开了地图,请他和我一起再看看这场旅行的飞行路线。我坐在台灯下,弯着身体面对着地图,倚靠着前辈的肩膀,我仿佛又找回了在初中时深夜读书那一刻的宁静。

那个晚上,纪尧姆给我上的是一堂多么奇妙的地理课!他并不教授我关于西班牙的知识,而是试图把西班牙变成我的一个朋友。他既不跟我讨论水文地理学,也不谈当地的人口、畜牧这些问题。他不跟我讲瓜迪克斯这个城市本身,而是向我讲述它附近某一片田野边的三棵橙子树:“你要当心这些树,在地图上做个记号……”于是,这三棵树立即就比内达华山脉还显得重要。他也对洛尔卡不感兴趣,倒是跟我讲了一大通关于洛尔卡附近的某一个农庄。农庄的主人,一个农夫与一个农妇,是如何经营这片被外面世界所遗忘的一望无际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他们栖身在山谷上,如同一座灯塔的守护人。那片星光下,如果有什么人遇到了危险,这两个守护人是随时做好了帮助别人的准备的。

我们还一一列出了被地理学家们所忽略的各种细节。因为令地理学家们感兴趣的,通常只是那条穿越各大城市的埃布罗河。他们并不关心莫特里尔西部的草地下,还隐藏着另一条水流,而它正是周边三十多条河流的源头。“你要小心这条水源,它侵蚀着周围的田野……记得在地图上做一个记号。”我还记得莫特里尔的那些蛇。它们看起来极其普通,只不过时而轻轻地呻吟着,吞下一两只青蛙。然而它们从来都是只闭着一只眼睛睡觉。在飞机用来迫降的宽阔的草原中,它们静静地躺在草坪上,审视着远处的一切动静。一有机会,就立即如同火焰一般舞动起来……

我还做好了与山坡上三十只绵羊斗争的准备。“你以为这片草地空无一人,然后突然之间那些绵羊就向你冲来……”我用微笑来回答这个听上去实在是有点不怎么厚道的威胁。

灯光下,西班牙在我的地图上,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充满童话的国度。我在地图上做了各种信号,哪里充满了陷阱,哪里将会是我的避风港。农庄,三十只绵羊出没的草原,那条水流,统统被记录下来。

与纪尧姆告别后,我感觉到有一种在这寒冷的夜色里独自行走一段的需要。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带着一种莫名的热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素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令我因装满了秘密的内心而变得无比自豪。他们不认识我。而他们的烦恼、冲动,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齐被装进邮包,由我来为他们传递。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将会通过我的双手抵达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在人群中迈着好似保护者一般的脚步。可是,人们却是无法了解我的孤独的。

人们也不会收到那些我在深夜收到的消息。天空中某处也许将有一场风暴,它将令我的首次飞行变得有点复杂。天上的星星一一暗去,可是人们怎么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呢?我是这个秘密中的独行者。在战斗开始以前,我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位置……

当我收到那事关生死的重要命令的时候,我正站在摆放着圣诞礼物的橱窗面前。亮着灯的橱窗里,好像展示着这世上一切的商品。我面对着它,骄傲地品尝着来自航空公司的暂时推迟飞行的指示。我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战士,这些在我面前闪烁着的水晶、灯罩、书本,能带给我些什么?在第一次起飞前,我已经品尝到了属于夜间航班酸涩的果肉。

被叫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推开百叶窗,窗外下着雨。我沉重地穿上衣服。

半个钟头后,我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等待着公共汽车的出现。所有的同伴们,在他们的第一次飞行前,都经历过这么一刻漫长的等待。汽车终于出现在了街的拐角处。那是一种响彻着铁轨一般杂音的老式公车。我和还没睡醒的海关工作人员,以及几个普通办事员一起,挤在汽车狭窄的座位上。车厢里一股沉闷与腐朽的气味。好像布满了灰尘的行政机关里,一个黯淡的办公室,将一个男人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吞蚀掉。汽车每隔五百米停一次,于是车上就又多了一个秘书,一个海关办事员,或者是一个检查员。那些已经蒙蒙眬眬睡着的乘客,当新的乘客上车的时候,他们会努力打起精神,与对方打个招呼。然后,又立即被浓浓的睡意侵占了。这阴郁的老公车,就如此缓慢地行驶在图鲁兹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飞行员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路上路灯林立,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这辆老公车,它不过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变成蝴蝶飞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栖息在里面的虫茧。

所有的同伴们,都经历过这么一个早晨。在谦卑地服从那令人有点恼怒的检查员的同时,内心由衷地滋生出对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的责任感。也正是此时,三个小时后敢于同奥斯皮塔莱特的闪电斗争的飞行员诞生了。四个小时后,他义无反顾地决定绕海飞行,或者在暴风雨、山川与大海的夹攻中,直接向阿尔科伊山脉进攻。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朴素和简洁的方式进行着。我还记得在我正式成为飞行员的三年后,如何通过一场不超过十个句子的对话,获知同事莱克里万在飞行中丧生的消息。莱克里万是这条航线的一百个同事中的一员。在某一个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浓雾中,他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职业。

那天一样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中,坐在阴影里的主任对检查员说:“莱克里万今天晚上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啊!”检查员回答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检查员,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继续说道:“啊,是吗?他没能成功降落?又掉头飞回去了?”

坐在公车最后面的主任,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主任却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句“没有”后面,是没有下文的。莱克里万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降落。

在我第一次起飞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所有的人一样,经历着踏入这个职业前,所必须经受的神圣的洗礼。透过玻璃窗,我看着碎石子路上倒映出的路灯。路面的水洼上,风不时地将水面吹动得涟漪起伏。我心想:“说真的,这将是我的第一次飞行,我的运气真不太好……”我看着检查员:“这是不是说,天气非常糟糕?”检查员疲倦不堪地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证明不了什么。”我于是问自己,判断好天气还是坏天气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在谈到那些老飞行员不断灌输给我们的关于所有不好的预兆的迷信说法时,纪尧姆用他轻描淡写的微笑将它们统统否定了。可它们还是顽固地占据了我的思绪:“对那些没有掌握飞行路线所有的细节的人,要是碰上风暴,我真同情他……真的!我同情这些人!”通常他们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为了显示他们的资历与优越,会习惯性地摇摇头,然后用充满可怜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在对我们天真的热情表示无限的怜悯。

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曾经把这辆阴冷幽暗的公共汽车当做自己最后的栖身地?六十?八十?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机引领着,行驶在下着雨的黎明中。我看着自己的周围,阴影中闪动着几点光亮,香烟的火光让人的思绪停顿破碎。抽烟的是些上了年纪的公务员。他们又曾经陪伴过多少飞行员,作为他们最后的守卫者?

我不时捕捉到这些人低沉的交谈声。他们谈论着疾病、金钱,还有令人伤心的家务事。这些谈话勾勒出那堵黯淡的监狱的墙,无情地将人们关闭在里面。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在召唤着我的命运的面孔。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从这堵墙翻越出去的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用尽全力,搭建着那蒙住了双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飞蛾一样,它们总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飞舞过去。你在那布尔乔维亚的、一成不变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适地将自己就这么安顿下来。你筑起这道谦卑的墙壁,用它来抵挡狂风、海浪与星星。你不再想为那些严峻的问题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你不是生活在某一个游荡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会去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一个生活在图鲁兹的小布尔乔维亚。在曾经还来得及做些什么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你的肩膀,对你说些什么。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经风干变硬。你身体里曾经沉睡着那颗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唤醒了。

我不再抱怨天空中飘洒的雨点。这神奇的职业即将向我打开一扇门。两个小时以后,我眼前舞动着的,将是黑色的长龙与笼罩着山顶的蓝色闪电。我一路要阅读的,则是闪烁在天上的星星。

这就是我们在正式成为飞行员以前所经受的洗礼。从此以后,我们便踏上了征途。大部分的时候,旅行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像职业的潜水员一样,平静地潜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这个海洋今天已经被人们掌握研究得很是详细。飞行员、机械师、通信员不再将每一次出发当做一次探险,而是走进了一个实验室。他们遵守的,是指针上显示的各种数据,而不是窗外一片接一片的风景。机舱外的山川被黑暗笼罩着。可它们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山川,而是某种需要精确计算的看不见的力量。通信员在灯光下记录着所有的数据,机械师在地图上画着标记,飞行员则不时地根据眼前的地理参照,纠正着飞机的方向。

至于地面的通信员,他们则每时每刻,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来自同事们的消息:“凌晨零点四十分,230航道,机上一切正常。”

这就是今天全机组人员在旅途中的状态。他们或许都不觉得自己正处在某种行动中。他们离所有的坐标点都无比遥远。然而引擎响彻机身的呻吟声却赋予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的内容与意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在那些数据表里,指针间,却正进行着人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那些神秘的手势,欲言又止的话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为奇迹的发生做准备。当那一刻终于来到时,飞行员也终于可以舒口气,将额头贴在窗玻璃上。黄金长于虚无中:它在中途停靠站的红绿灯下闪烁着。

我们也都经历过,离下一个停靠站只剩下两小时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迷航。[2]

当梅尔莫兹驾着水上飞机,第一次穿越南大西洋,在太阳即将落下时,他到达了热带辐合带。他眼看着龙卷风的尾巴,在自己的面前收得越来越紧,好像砌起了一堵墙一般。然后夜色慢慢地降临,将这片场景遮掩起来。一个小时以后,当梅尔莫兹钻进这片云层时,他走进了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世界。

海面上的龙卷风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好像庙宇里黑色的柱子。它们支撑着,也令阴暗的风暴的顶部与底层,看上去更加壮大。透过被撕裂的顶端,某种光线洒落下来,那是柱子间闪耀着的满月。梅尔莫兹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废墟中穿行着。他绕过海水汹涌的区域,在月光下飞行了整整四个小时以后,终于找到了出口。眼前的场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震撼着他,以至于从这片辐合带走出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连害怕的念头都还来不及有。

我还记得那些飞行在真实与幻觉边缘的时刻。来自撒哈拉各停靠站的消息,一个晚上都是错误的。于是我和通信员内里犯下了严重的判断错误。当我透过浓雾的裂缝看见隐约闪烁的水面,立即将飞行的方向往海岸边调整。因为错误的消息,我们不知道已经在公海上飞行了多久。

我们并不确定飞机是否还剩下足够的汽油,能将我们带回海岸。即使能抵达海岸,也必须找到可以着陆的停靠站。然而当时,月亮正在慢慢地落下。在没有任何角动力消息的条件下,加上一片漆黑的天空,飞机几乎是盲目地在空中飞行着。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立即被云层遮盖了起来。我们行走在云层与雾气中,一个全无光影的空洞世界。

停靠站无法给予我们关于飞机当前所处位置的任何消息:“没有数据显示,没有数据显示。”云层与雾气让飞机身在某处,却又行走于虚无中。

就在我们已经绝望时,左前方一个闪烁的亮点,撕下了隐藏在雾气中地平线的面具。我感觉到一种近乎狂乱的喜悦。而坐在边上的内里,则唱着歌身体朝着我倾斜过来。这点光亮并不来自某个停靠站,它应该属于某座灯塔。因为夜晚的撒哈拉,一切停靠站的灯光都被熄灭,像是一片死亡的土地。那光线继续闪烁着,片刻后熄灭了。我们于是朝着另一处闪着光线的地方继续飞行。

只要某处有光亮,我们就抱着某种盲目的希望,往它的方向飞过去。假如那亮光持续着不熄灭,我们立即企图证明,它来自航线上某个停靠站。“前方有灯火,”内里同西斯内罗站联络着,“请关闭灯火,连续三次亮灯。”西斯内罗站按照内里的要求操作,可是我们面前的灯光却依旧闪亮着,没有熄灭。

尽管燃油正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发光的目标体。每一次的尝试,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生的机会。可是每一次,那亮光都来自灯塔,而不是我们寻找的停靠站。

我们似乎是在这一个又一个的行星中迷路了。这一片你永远无法踏及的星空中,我们寻找着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只有它是饱含着我们所熟悉的风景与温柔的。

只有它,拥有我们所寻找的……我会向你们讲述,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幅幅画面,也许有人会觉得那很幼稚。即使是在这种极端的危险中,我们仍然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烦恼与牵挂。我当时又饿又渴。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就能把飞机装满汽油,然后在卡萨布兰卡降落。凉爽的早晨,我们将结束工作。内里和我一起来到市中心,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了……我们两个找张桌子坐下来,面前摆着牛奶咖啡和热羊角面包,嬉笑着谈论昨天晚上的危险情景。那将是属于我和内里的来自生命的礼物。对一个年老的农妇来说,只要一幅简单的神的画像,或者一串念珠,就能让她与神相会。而我,那第一口炽热的、混合着牛奶与咖啡滋味的芬芳,就足以让我沉浸在活着的喜悦中。也正是当牛奶、咖啡与麦子在口中融合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同静谧的田野、异国的植被之间的交流,同脚下的大地神奇的相知相通。在所有的星光中,只有那么一颗,能给予我们黎明时分那顿早餐独特的温柔。

然而阻拦在我们与那陆地间的距离,却是如此难以逾越。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一颗迷失了方向的灰尘上。内里这个天文学家,只能企求着众多的星星,帮助他找到这颗迷路的小尘埃。

他突然在纸上写下了些什么,递给我。“情况一切正常,我刚刚收到一条你难以置信的消息……”我的心狂跳着,等待他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消息救了我们的命。终于,我等到了来自“上天的恩赐”。

这是一条来自昨天晚上我们的出发地卡萨布兰卡的消息。飞机当时因为交接而延迟了起飞的时间,随后我们就在空中偏离了航线两千公里,迷失在云层与雾海中。这条消息代表官方,从卡萨布兰卡机场发来。“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由于您在卡萨布兰卡起飞时,螺旋桨在旋转时靠停机库太近,我不得不向巴黎要求对您处罚。”我当时的确是将飞机靠停机库太近了,这位先生因此而生气也是完全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在机场的办公室里,非常谦卑地听了他一大堆的责难。而他此时的这条消息,在这片浓厚的雾气与充满威胁气息的大海中,却显得如此的不协调。我们手中驾驭的,是这架邮航与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正困难无比地为此搏斗着,这个男人却在这个时候,清算他对我的怨恨。我和内里完全没有因为他的消息而觉得生气或者懊恼,反而感到一阵巨大的喜悦。在这架飞机里,我们两个才是唯一的指挥者。他难道没发现,从坐上飞机那一刻开始,我们袖子上印着的“下士”级别,已经变成了“队长”的头衔?他正在打扰着属于我们的梦境。当我们从大熊星飞到射手星时,当我们此时唯一关心的是背叛了我们的月亮时,他不合时宜地打扰着我们……

这个男人应该立即执行的义务,也是此刻他唯一的义务,是给我们提供正确的数据,好让我们计算不同行星之间的距离。而他提供的所有数据,都是错误的。所以他目前可以做的,就是闭嘴。内里在纸上写道:“他们有时间折腾这些蠢事情,不如动动脑子,想想怎么让我们从这片虚幻世界走出去……”这个“他们”概括了这个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的人,他们的议会、参议院、军队和皇帝们。读着这条来自某个荒唐的,自以为和我们有什么关联的人的消息,我们转向了水星的边缘。

我们被某种最奇怪的偶然所拯救着:当我们不再抱有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的希望时,我决定垂直地向海岸线方向转,一直到燃油耗尽为止。我做好各种准备,让飞机不在海面上坠落。不幸的是,不停地在欺骗着我的灯塔,把我引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更不幸的是,四面阻碍我们的浓雾,让我们很难平安地到达陆地。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眼前的局势在我面前,已经再清晰不过了。我忧郁地耸了耸肩膀。内里这个时候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的消息如果在一个小时以前传达到,也许还能救我们的命。“西斯内罗站找到我们目前的位置了,二百十六,但是不能确定……”西斯内罗不再是隐藏在黑暗中而无法触及的,它在我们的左边。但是,它离我们究竟有多少距离?内里和我在短暂地讨论以后,一致认为,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往西斯内罗站方向飞行,我们将冒着错过陆地的可能性。内里回复着:“还剩一个小时的燃料,维持九十三方向。”

此时航线的停靠站,却一个接着一个地醒来。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站,都纷纷加入到与我们的对话中。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向当地的机场进行了报告,所有机场的负责人都通知了相关的工作人员。他们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好像是围绕着一个重病的病人一样。那是一种无用的温情,但它至少是温暖的。那是一种枯萎的建议,但它至少是柔和的。

忽然之间,传来了图鲁兹站的声音,那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图鲁兹。图鲁兹问道:“飞机的型号是不是F……”(具体型号数据我已经不记得了)。“是的。”“这样的话你们还有两小时的燃料,该型号的蓄油装置与标准型号不同。请调整方向飞往西斯内罗。”

就这样,航空飞行这个特殊行业,它所苛求的一切,正在改变、丰富着这个世界。它让你领会到这一出出重复的剧目中,每一次蕴涵着的不同的意义。对于乘客来说单调重复的风景,却对机组人员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层,对掌控飞机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一幅单调的装饰画。它刺激着他们的肌肉,时时地向他们提出挑战。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观察着研究着它,用一种真正的语言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又一个的山顶,它们的脸庞在显示着些什么?在满月的照耀下,它们是最适宜的方位坐标。但是如果飞行员盲目地在空中翱翔着,无比困难地纠正着自己的偏航,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不确定,那这些山顶就变成了危险的炸弹。它将夜晚变成海洋,只要有一个尖顶露出水面,海水立即变得波涛汹涌。

大海亦是如此。对普通的乘客来说,从高空中望下去,浪花既显得静止不动,风暴也就让人无法捕捉到它们的踪影。结冰的水面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浮冰,展露着断裂的痕迹与纹路。只有机组人员才了解,这片白色的浮冰意味着水上迫降是不可能进行的。它们对飞行员来说,就如同一条有毒的河流。

即使是一程令人愉快的旅途,飞行员也无法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欣赏一路的风景。天空与大地的颜色,海面上风吹过留下的痕迹,黄昏时金色的云彩,他都不能潜心观赏。他好像一个开垦土地的农民,时时要分析掌握着春天的来临,霜降的危险,下雨又会给他带来些什么。飞行员要破解那云、雾与欢乐的夜中,隐藏着的种种消息。只有在掌握了这所有的消息以后,在遇到了自然的挑战时,飞行器才会越发地服从人的指挥。当飞机行走在暴风雨组成的法庭中,他所要面对的是山川、大海与风暴,这三个神灵将与他争夺手中掌控的那架飞机。注释[2]让·梅尔莫兹(Jean Mermoz,1901—1936),他与亨利·纪尧姆一起被认为是20世纪初法国最杰出的飞行员。梅尔莫兹除了对航天业的杰出贡献以外,还是1936年法国社会党成立的奠基人之一。梅尔莫兹于1936年穿越南大西洋海岸时,飞机在海面上失踪遇难。

第二章 同伴

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第一节

包括梅尔莫兹在内的几个同事,一起开辟了从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的法国航线,途经当时还不完全熟悉的地区——撒哈拉。有一次,引擎在发生故障以后,梅尔莫兹落入了当地土著摩尔人手中。摩尔人在犹豫了十五天以后,最终没有杀死梅尔莫兹。于是他又重新驾驶着装满了邮件的飞机,在这片土地上空起航。

美洲航线开通以后,依然是大胆的梅尔莫兹在详细研究了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圣地亚哥的公路段以后,决定在安第斯山脉上建一座桥。要知道,他已经在撒哈拉上建过桥了。航空公司给了他一架最高能飞到五千两百米的飞机,而安第斯山脉的最高点则达到了七千米。梅尔莫兹得在安第斯山脉中通过飞行,寻找到适合搭建桥梁的隐藏在高山间的平地。在经历了沙漠的考验以后,他这次面对的是严峻的山川。层层叠叠的尖顶在风中洒落下它们雪花的披肩。那风暴来临前的一片雪白,那位于两堵岩石组成的峭壁之间剧烈的颠簸,要求飞行员的,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拼死的斗争。梅尔莫兹在对对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加入了这场战斗。他连自己能不能从这场搏斗里活着走出来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断地尝试着,为了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探索着。

终于有一天,因为他的锲而不舍,他成了安第斯山脉的囚犯。

飞机被困于四千米处某一岩壁呈垂直状的高原。整整两天,梅尔莫兹与他的机械师试图找到重新让飞机起飞的方法。在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以后,他们不得不冒险走这一步:让飞机朝着下方的悬崖腾空下降,寄希望于下落的速度足以发动引擎。从高低不平的地面弹起,然后平移到悬崖处,最后猛地坠入一片深渊中,梅尔莫兹近乎疯狂的赌博,终于让飞机重新飞翔了起来。接着他将机头调整到面对着悬崖的尖顶,然而在不小心触到了尖顶上半融化的冰雪后,飞机在仅仅翱翔了七分钟后,就因为雪水的侵袭而再次遇到了引擎故障。所幸的是,这次在他们脚下的,是宽广的智利平原。

第二天,梅尔莫兹继续他的实验。

当他充分掌握了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技巧以后,他将这项勘探任务交给了纪尧姆。梅尔莫兹继而开始了对夜间飞行的探索。

当时的停靠站还没有任何的夜间照明设施。梅尔莫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即将抵达时,工作人员在地面用汽油燃起三堆明火,给即将降落的飞机当照明灯。

他就这样为民航的夜间飞行开启了第一条路。

当黑夜被他降伏后,他决定向海洋发出挑战。1931年,用以运输的民航航班第一次穿越了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历时总共四天。在返回的途中,梅尔莫兹的飞机在汹涌澎湃的南太平洋海域上,遇到了汽油故障。他与机组人员,以及出了故障的飞机,最终被一艘过路的轮船搭救逃生。

梅尔莫兹不断地探索着沙漠、山川、黑夜与海洋。他不止一次险些在任务中丧命。而当他每一次从危险中回到我们身边,你可以肯定的是,用不了多久,他将再次出发。

终于有一天,在他以职业飞行员工作了十二年以后,当他再一次飞翔在南大西洋上空时,他向地面传来了一条简短的消息。消息里说,他切断了右后方的引擎。接下来的,是一片寂静。

消息本身看起来并不令人特别的担忧,然而在十分钟的寂静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十分钟的沉寂在日常生活中也许没有任何的意义,但是在用于邮件运输的民航中,却蕴涵着沉重的消息。这十分钟里,发生了某些也许人们永远无法窥探到真相的事件。不幸也好,没有意义也好,它终归是发生了。命运给出了它的裁定,而面对这一裁决,我们却听不到任何的回音。一只无形却有力的手,掌控着那架飞机,或者奔向没有重心的水上迫降,或者投入坠机的深渊。

我们中间有哪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这分分秒秒中,希望越来越渺茫的等待?那种寂静在每一秒的流逝中,显得越发骇人,好像某种致命的绝症。我们不是没有过希望。只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着,天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的同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将在自己穿越了无数次的南大西洋的天空中,悠闲地、永远地栖息着。梅尔莫兹,像一个在田野里收割完麦子的播种者,躺下来静静地安然睡去了。

身边的同事如此逝去,因为他们牺牲于工作中,这种缺失似乎比日常生活中的生老病死所带来的伤痛要小一些。他在最后一次停靠在某一个站点以后,远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的消失也许对我们来说,在一开始并不是致命的。不像人离开了面包是无法生活的。

因为我们早已经习惯,每一次与同伴们相遇前漫长的等待。从巴黎到圣地亚哥,他们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被隔开的哨兵。只有旅行中的偶然,才能让这个大家庭中的成员聚集在一起。也许某一个夜晚,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或者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历了多年的寂静与无声后,重启不愿终止的对话,以及将我们再次融合在一起的往日的记忆。然后所有的人,将各自再次起航出发。大地是如此的荒芜,可它又同时馥郁丰饶。它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众多的秘密花园,它们是如此难以触及。然而,我们的职业终有一天,会引领着我们踏入这花园中。生活将我们分开,让我们少有时间与机会去牵挂自己的同伴们。可是在彼此的寂静中,同伴始终在某一个角落,忠诚于最初的友谊!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他们会难掩火焰般的喜悦,摇动着我们的肩膀!所以,我们早已习惯了等待……

可是渐渐地,我们发现清澈的笑声是永远地消失了。秘密花园再也不会为我们开启。于是我们开始真正的哀悼。它并不痛彻心肺,只是饱含苦涩。

没有什么能替代离我们而去的同伴。没有什么比得上昔日共同的回忆,一起度过的艰辛岁月,曾经的争吵、和好与种种心灵的悸动。我们再也无法重建逝去的友谊。你以为自己种下了一棵橡树,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栖息在它的叶子底下。其实,一切都是徒劳的。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播种,可是那些树木接二连三消失的岁月,终究还是来到了。同伴们一个一个地离我们而去。从今以后,我们的哀悼中还混合了迈向衰老的隐秘的悔恨。

这就是梅尔莫兹和其他所有同伴们教会我们的。也许,一种职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拥有将人凝聚起来的力量。这其中最珍贵的,是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人只为了物质而工作,他搭建的是将他自己囚禁起来的监狱。我们把自己,用终将灰飞烟灭的纸币,寂寞地捆绑。

我搜寻着记忆中,给我留下长久回味的时刻,让我难以忘怀的分分秒秒。它们统统不是来自金钱和财富。梅尔莫兹的友谊是无价的。与同伴共同走过的艰难岁月,将我们永远地维系在一起。

夜间的飞行,天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几个小时的平静与骄傲,是金钱买不到的。

艰苦飞行后等待着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树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时向我们投来的清新的笑容,还有小小的音乐会,是金钱买不到的。

当然,还有所有属于我和梅尔莫兹的回忆。

我们三架邮航的航班,在夜色即将来临时,同时被困于里奥德奥里海岸。里盖尔在传动杆遭到损坏后,第一个在此降落。布尔加在此停靠准备迎接和他一起飞行的团队,谁知道在重新起飞时却遇到了重力故障。而我,则是刚刚落地,天忽然就黑了下来。我们于是决定一起救援布尔加的飞机,在天亮以后把它送到维修地。

一年前,我们的同事古尔和埃拉布尔,也是因为故障在此停留,遭到了异教人士的杀害。我们知道,在今天的博哈多尔角,仍然驻扎着一支拥有三百支步枪的穆斯林军队。我们三个人也许远远地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也许,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们于是做着在此地过夜的准备。清空了飞机上几个用来装运货物的箱子以后,我们把它们围成圆圈排放着。然后在每个箱子后面,点燃一支蜡烛,好像放哨的岗亭一般。就这样,茫茫大漠中,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初的生存状态,我们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

围坐在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村庄边,我们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着摩尔人的到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这个夜晚如同圣诞夜般的祥和气息。我们讲述着各自的回忆,嬉笑着,歌唱着。

我们品尝着节日般轻快的热情与欢乐,可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陪伴我们的,只有风,沙,与星辰。在这片灯影昏黄的沙漠中,六七个除了回忆便一无所有的男人,分享着某种看不见的财富。

我们终于再次相遇了。肩并肩地坐着,或者各自沉默着,或者互相诉说着。我们发现,我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为丰富。我们相视微笑,好像被释放的囚犯,面对大海的广阔而赞叹不已。第二节

纪尧姆,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并不打算唠叨地叙述关于你的勇气和职业价值观。我知道这些赞美总是让你有些尴尬。在讲述你最美丽的探险奇遇的同时,我所要描绘的,是其他的内容。

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庄严”,只是词汇在这里终归显得有点单薄。因为这种品德,也可以同时与最欢快的笑容并存。

纪尧姆,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如何庆祝你走出历险的文字。我一直对这幅与现实不符合的画面耿耿于怀。这幅画面中,你任意地挥[3]洒着加夫洛什般的任性与洒脱,仿佛生死关头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时,勇气只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大胆和血性。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在还未面对对手前,会嘲笑、鄙视对方的人。面对风暴,你的反应首先是判断:“这是一场危险的暴风雨。”然后你接受事实,寻求面对的方法。

我要叙述的,纪尧姆,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这场历险的真实面目。

在一场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中,那时候是冬天,你失踪了将近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哥尼亚返回以后,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整整五天,我们两个轮流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川中,搜寻你的踪影。然而,我们却一无所获。两架飞机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当时觉得,即使是由一百个人组成的空军中队,从早到晚地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将高达七千米的群山搜个遍。我们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连当地的走私犯、强盗,那些为了五法郎不顾一切的匪徒,都不愿意冒险上安第斯山脉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寻找你的踪影。他们说:“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当我和德雷在圣地亚哥降落的时候,当地的智利警官们也建议我们停止搜救。“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伴,即使能在飞机的坠毁中活下来,也无法与黑夜抗争。山上的夜晚能将人变成冰块。”当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巨大的岩石与峭壁之间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搜寻着你的踪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铸成的教堂里,守护着你的尸体。

到了第七天,两场飞行中间,我正在门多萨的餐厅吃午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对着所有的人喊:“纪尧姆,他还活着!”

餐厅里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全体互相拥抱着。

十分钟以后,我带着两个机械师——勒菲弗与阿布里一起起飞。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在一条公路边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认出那将你从圣·拉法瑞尔带回来的小汽车的。那是一次美丽的相遇。我们一起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你拥抱在怀中,享受着你重生的这个奇迹与它带给我们的喜悦。然后你终于讲出了第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的句子,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骄傲的话:“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关于这场事故的一切。

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了总共五厘米厚的积雪。积雪阻塞了所有的飞行空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因此全体掉头,放弃了原定的飞行任务。你却仍然选择了起飞,试图在空中找到某个突破点。当你飞到南面方向时,终于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点找到了撕开暴风雪的缺口。飞机下方六千米海拔处,安第斯山脉的尖顶透过风雪若隐若现。你将飞机的前行方向瞄准了阿根廷。

天空中下行的气流,常常带给飞行员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飞机的引擎明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运行状态,可是作为飞行员,我们依然冒着危险继续飞行。你调整飞机的方向,让它不至于随着气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点。飞行的速度在强烈的气流攻击下变得越来越慢,你却继续往前冲锋着。这个时候我们通常会担心,刚才调整的方向是不是有点过了头。于是,你又任凭着它被气流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掀到右边。那气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样。你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一场全宇宙的灾难,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企图退回到刚才气流还比较平稳的区域,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坚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经被撵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云层正柔软地上升着,一点一点地把你吞噬。“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三千五百米处,我隐约看见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实体。我重新掌握了飞机的方向。随后,我认出了那堆黑色物体,那是阿根廷的钻石湖。我知道钻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侧是迈坡火山,海拔高达六千九百米。虽然当时我已经从云层中逃了出来,可是旋涡般的大雪依然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决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绕着钻石湖盘旋,直到燃油用完为止。折腾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着陆了。当我走出飞机的那一刻,风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来,它又将我吹倒。于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运输用的邮包裹起来,就这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一直等到风暴结束。”“风暴过去以后,我开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纪尧姆,你知道当我们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吗?你虽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来如此干涩、瘦弱,好像一个小老头!那天晚上,我驾着飞机带你回门多萨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毛毯,像是一层包裹着你的药膏。然而,它却无法令你痊愈。你浑身酸痛的身体令你筋疲力尽,你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始终无法入睡。你的身体既没有忘记那些岩石,也没有抛开那些风雪。它们在继续纠缠你。我凝视着你发黑的脸孔,它肿胀着,好像一只腐烂的水果。你很丑,惨不忍睹。你几乎丧失了干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来如此的愚笨。而当你为了能顺畅地呼吸而坐到床边上时,两条下垂的双腿好像死去了一般。这场旅途对你来说,似乎还没有结束。当你试图靠着枕头寻找丧失已久的平静时,一幅幅画面又朝着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在你的脑海里列着队,你只能一次又一次,与那些顽强的敌人斗争着。

我替你倒上一杯草本茶。“喝了它!”“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知道……”

好像一个获得胜利的拳击手,你满脸伤痕地回忆着那场奇异的旅途。你用一块一块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在你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你如何徒手攀登在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川上,行走在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冰镐,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冰雪中你的脚、膝盖、双手,鲜血直流。一点一点地被掏空热血、力量和理智,你带着蚂蚁般的固执,继续前进着。如何绕过脚下的层层阻碍,摔倒了以后再爬起来,历尽千险爬上陡坡,却发现脚下面对的是一片深渊。你不敢给自己任何的休息,因为怕自己再也无法从那积雪堆成的床上爬起来。

滑倒了以后,必须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因为严寒正分分秒秒地吞噬着你,让你变成一块化石。只要多停留那么一分钟,你就不得不动用正在死去的肌肉,千辛万苦地只为了站起来。

你抵御着各种可怕的诱惑。“在大雪里,”你对我说,“我们失去了对话的本能。两天、三天、四天的步行以后,所有你期盼得到的,就是睡眠。可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知道我还活着,如果她知道我还在继续行走着,同伴们相信我,我能继续走下去。如果我现在停下来,我就是个浑蛋。’”

为了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肿胀的脚好继续行走,你不得不每天用小刀在鞋子上划开一个口子。“从第二天开始,我最大的任务,就是阻止自己思考。为了能够继续行走,我必须停止胡思乱想。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它像一个涡轮机一样,不停地旋转。我用电影和读过的书的画面来填满自己的脑袋,可是,用不了多久,眼前出现的,又是自己在绝望中的那一幕。于是我就在脑海里搜索其他的回忆……”

然而终于有一次,在滑倒以后,你胸口朝着地面,拒绝再爬起来了。好像一个耗尽了所有激情的拳击手,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直到裁判数到十。“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既然没有了希望,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这殉教般的折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平静,再没有岩石,没有积雪,也没有彻骨的寒冰。当你的眼皮闭上的那一刻,疼痛与坠落,灼伤的肌肉与不堪一击的生命重担,统统在瞬间消失了。你品尝着毒药般的寒冷,它像吗啡一样,温存得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你的生命好像找到了避风港,某些柔软、珍贵的东西蜷缩在你身边,包裹着你。意识正在渐渐地脱离你满是创伤的身体。

你的谨慎开始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也已经无法再触及你。或者说,对你已经显得好似梦中的回响一般模糊遥远。你在不经意间,滑入了一个对你来说如此温柔美丽的世界。你无须努力,就能品尝到大地中无限的乐趣。纪尧姆,那一刻,你吝啬地拒绝了我们希望你回到我们中间的请求。

睡梦中,悔恨混合着具体的细节,猛然出现在你意识的最深处。“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险能让她不至于陷入苦难,但是,那保险……”

在这种失踪的情况下,必须等待四年,才能得到正式死亡的宣判。这个细节犹如闪电一般穿过你的脑海,顿时抹去了其他所有的画面。然后你的身体,正面朝着地面,贴在一片积雪的斜坡上……

你这一站起来,就又继续行走了三天两夜。

当时你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走远了:“我猜想,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征兆。比如,我每走两个钟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把鞋子再割开些,把脚上的雪擦掉,或者让自己的心脏休息片刻。最后那几天,我开始丧失记忆。我发现自己不停地在遗失各种物件。第一次是我的手套,我把它放在面前,结果在出发前却忘记把它带上。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没有了手套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接下来是我的手表,小刀,指南针。每停下来一次,我就变得越发的潦倒……”“能拯救我的,就是继续往前走一步。继续走一步。那不断重新开始的一步。”“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这是我所听见过的最高贵的话。它将人摆在超越任何阶级的位置,它给予人特殊的尊严与骄傲。这么多年来,它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在饱经抽打与折磨的身体下,你的意识安静地躺下了。然而明天,它又将在你醒来时,再次引领着你,左右着你。身体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个仆人。而属于这工具的骄傲,纪尧姆,你一样擅长描绘它:“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我行走了三天以后……我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非常微弱……我沿着近乎垂直的山坡爬行,身边就是万丈悬崖,我不得不一边爬一边用手挖洞,好让自己的双手有所支撑。可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脏失灵了。它似乎犹豫着,歪歪扭扭地敲打着。当我感觉到,它多犹豫了一秒钟的时候,我停下来。我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好像自己的心被挂在高空中悬荡着。我跟它说:‘加油,再使点劲,你得继续跳下去……’要知道,它是一颗多么顽强的心!它继续犹豫着,然后又重新出发……实在是为它感到自豪!”

门多萨的这间卧室里,我看着熟睡中的纪尧姆。我想,“假如我们赞美他的勇气,纪尧姆一定会冲着我们耸耸肩膀。可是如果我们赞美他的谦逊,那一样是在欺骗他。他所拥有的,是超乎这些普通优点之外的更高贵的品质。他用耸耸肩膀来回答我们的褒扬,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智慧。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本身,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对一切的未知。当我们清晰地审视着这一切时,我们就会发现,纪尧姆的勇气首先来自他的正直与诚恳。”

他的伟大,在于他的责任感。对自己、对飞机,对他的同伴们的希冀的责任感。他知道他的手中,握着同伴们的痛苦与欢乐。他明了自己对其他活着的人蕴涵的所有意义。他也同样看到了,他的这份职业,对未来的进步所贡献的一切。

他与所有这个世界上伟大的生命一样,愿意用自己的枝叶去覆盖那庞大的水平线。人与其他所有生命的区别,在于他的责任感。在于他面对并非缘起于他的苦难时所表现出的羞愧。当同伴取得胜利时,他所体会到的骄傲。当他在脚下摆放下一块石头时,他感觉到这个手势,也许正在为世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有人将这样的人与斗牛士或者那些顽主混淆在一起。他们吹嘘着,这些人是如何鄙视死亡。然而我却嘲笑鄙视死亡的人们。假如他们从未考虑过,那维系着你我无法割断的属于每个人的责任,那么,或许是因为他们智识的匮乏的,或许来自年少的轻狂。我曾经认识一个剥夺了自己生命的年轻人。我不记得是出于爱情的忧伤,还是文学的失败,他对着自己的胸膛射了一枪。我只记得,面对着那张苍白的脸,我看不到任何的高贵,只有无尽的懦弱与不堪。在这张好看的面孔后,在这个男人的头脑里,一定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最多,有那么几张年轻愚蠢的女孩子的面容。

面对着这轻薄的命运,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死去的人。那是一个园丁。他曾经对我说:“您知道吗,有的时候我铲土铲得浑身是汗。我的关节炎让我的腿疼得难以忍受,我每天都不得不与它斗争着。但我还是要铲土!铲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当我铲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我不干活,谁会来修剪我的树木?”他热爱他的树木,他的土地和他的世界。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慷慨而伟大的人!他和纪尧姆一样,用生命的名义,与死亡进行着搏斗。注释[3]“加夫洛什”是雨果小说《悲惨世界》里一个巴黎孩童的形象。加夫洛什因为他开朗的性格、顽强的生命力而演变成法国文化中拥有此类性格的人的代名词。它象征着乐观、可爱的粗鄙,以及因为年少时一无所有而对人生的种种危险甚至死亡都显得极为不在意的性格特征。

第三章 飞机

单纯的物质上的斗争所取得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生存本身要面对的终极问题。机器也好,飞机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如同农民耕种时使用的犁。

纪尧姆,当你日夜监控着气压表,试图通过陀螺仪找寻到空中的平衡,分秒倾听着引擎的呼吸,肩头被重达十五吨的金属压迫着时,你所经历的,其实是人类面对的某些终极与永恒的问题。也就是在那一刻,你拥有了与山里人一样的高贵气质。和一个诗人一样,你懂得欣赏黎明到来时的非凡魅力。在黑暗腐败的夜色中,你如此热切地渴望这束苍白的光线,能将东方暗沉的大地点亮。这奇迹般的喷泉,曾经多少次在你面前缓慢而悠闲地倾泻喷洒,拯救了你即将死去的身体与心灵。

你虽然掌握着飞机所有的技术操作,但这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单纯的技术员。我常常觉得,那些对技术发展之所以会心存恐惧的人,是因为他们混淆了目的与手段的区别。单纯的物质上的斗争所取得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生存本身要面对的终极问题。机器也好,飞机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如同农民耕种时使用的犁。

如果人们以为机器的发展正在损坏着人本身,也许那是因为,在面对如此迅速地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技术革新面前,我们丧失了客观审视这一切所必须具备的相对性。这一百年的技术发展,与人类一万年的漫长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才刚刚栖身在这片风景中,我们选择要住下来的房子,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建造完毕。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工作的条件,生活的习惯。即使是人内心最隐秘的那个角落,也同样在经历着猛烈的冲撞。分别、离散、距离、相聚,所有的这些词汇仍然保留着它们最初的面目,只是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却已经不同于往昔了。我们依然固执地使用昔日的词汇与语言,来解释阐述今天的世界。过去似乎总是显得更美好,因为它所讲述的涵盖的一切,都是我们早已熟悉了的语境。

每一次技术的进步,都将我们推向自己所熟悉的环境以外。我们好像不停地在迁徙着的民族,始终都还未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祖国。

我们如同那些蛮族部落,被崭新的玩具吸引着,痴迷着。一程又一程的空中飞行,除了追求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快的纪录,再没有其他的意义。我们似乎是忘记了,究竟为了什么让飞机翱翔在天空中。飞行本身这个行动,暂时地取代了它最初的目的。如同出征打仗的将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占领那片土地。士兵们鄙视被他们征服的人民,可是这场侵略的最终目的,不正是建立与统治一个新的国度?在一切的技术进步中,我们用人力搭建铁路,创造工厂,挖掘石油。我们是否有些忘记了,这所有的建设,最初都是为了服务于人?这场战斗中,我们不知不觉地,采用了与士兵们同样的逻辑。只是,在夺取了土地以后,现在到了建立与管理这个国度的时候了。我们要把这座没有身份的房屋,交还给那些活着的人。真理对于某些人来说,矗立在不断地开垦、建造、占领中。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它隐藏在停留与栖息中。

我们的房子也许会慢慢地,被建造得越来越人性化。机器的角色,则会随着它自身的不断完善,而变得越来越模糊。人类所做的所有工业化的努力,各种计算,彻夜地审视着图纸,似乎都是为了寻找到一种简单明了的符号。好像几代人不断地实验与寻找的,只是让穹隆、船头和机身,用一种最简单纯粹的,形似胸脯或肩膀的线条在图纸上呈现出来。工程师、绘图员、统计员们的工作,似乎就是为了让所有的衔接处都变得更为流畅,让机翼再没有与机身脱离的可能性。精美自然的外表,所有的细节好像一首诗歌一般,生动地组合在一起,成为研究与计算的终极目标。当图纸上再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删除时,就是抵达完美这一境界了。机器在其进化中,只会显出越来越简单的面孔。

当科学创造的发明性探索性不再被人们注意时,也就是它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机械器材其“机械”的外表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光滑如鹅卵石般的外貌。在使用它的时候,你甚至都忽略了它的存在。

不久以前,人们还习惯于同构造复杂的工厂打交道。而今天,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某一个引擎此时正在运转着。它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就是像心脏一样的跳动。而你我,早已对自己的心脏习以为常,不再关注于它的搏动了。当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工具本身时,它便通过工具,让我们同园丁、航海家和诗人所共有的某种气质相聚相汇。

飞行员将从水面跃起,进入天水相连处。当引擎转动,发出铜锣似的巨响时,他能通过被震动的腰间,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即将开始。他感觉到飞机在水上一秒一秒地在积聚着速度。他感觉到十五吨重的机身正准备着,冲上天空。飞行员把双手压在方向盘上,一种来自上天的力量在他手心里滋长着。当这股力量成熟时,他灵巧地移动着双手,于是飞行员将飞机与水面分离,滑进了蔚蓝的天空中。

第四章 飞机与地球

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第一节

飞机不仅仅是一种机械设备,它还是一种分析仪器。这种仪器让我们终于能有机会去探索地球的真面目。几千年来,我们一直被道路欺骗着。人也好像一个君主,他希望一路探访他的臣民们,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认同他的统治。可是围绕在君主身边的奉承者们,则欺骗着君王。他们在他的旅途中摆上天下大吉的布景,请来歌功颂德的舞者。可怜的君主因此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他全然料不到那些在广阔的田野中挨饿的老百姓,此时正诅咒着他的命运。

于是,我们就如此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行走着。他绕过贫瘠的土地、岩石、沙漠,始终契合着人的需要,一路上泉水充盈。他引领着山里人从他们的农场走到长满麦子的田野。他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用婚姻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如果那其中有哪一条道路冒险穿越过沙漠,那他在找到绿洲前,则至少要绕二十条弯路。

如同宽容的谎言,我们脚下的道路弯曲缠绕着。一路走来,我们以为遍地是馥郁的土地、果园、草地。长久以来,我们美化着自己的监狱,以为这个星球湿润而温存。

而这些年,我们的视野却在逐渐变得锐利而宽广。因为有了飞机,我们终于找到了引领我们直接抵达目的地的大路。当我们从地面起飞时,我们就已经抛开了蜿蜒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小路。再没有一路跟随着君主的朝臣们,也无须众多的泉水,我们直接瞄准着遥远的目标。从高空中眺望下去,此时我们看见的,是岩石与沙漠。生命像是荡漾在废墟中的青苔,在某一个角落偶然地盛开着。

我们于是变身为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观察着山谷间如同奇迹般生长的绿色生命。我们终于能够透过飞机的舷窗,将人类放到宇宙的空间,去审视他分析他。我们坐在飞机中,重新阅读着人类的历史。第二节

飞往麦哲伦海峡的飞行员,通常都会经过南部里奥加耶戈斯上方一个古老的熔岩流。火山灰在地面堆积起来,足足有二十厘米厚。接着你能看见第二个、第三个熔岩流。一路上每两百米就出现一个开口在侧端的火山堆。它们远没有维苏威火山的高大壮观,只是谦逊地躺在平地上,展露着各自榴弹炮一般的脸孔。

今天的这一切,看起来平静有序。但是当这千万座的火山某天喷吐着火舌,用它们扎根在地底的风琴互相呼应着,那场面的奇异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远处更古老的火山已经被金色的草地所覆盖了。有时候你还能看见它们身体里长出了一棵树,好像一朵花怒放在花盆里。夕阳独特的光芒下,平原闪耀着令人艳羡的色彩。一只野兔越过,一只鸟儿飞过,生命在这片新土地上,留下他们的足迹。

在抵达蓬塔阿雷纳斯以前,最后一群火山堆露出了它们的面孔。一片栖息在绿草地上的火山,它们将从此沉浸在温柔与顺从中。每一条裂缝都被柔软的亚麻覆盖着,土地是平整的,山坡也没有了昔日的陡峭,它们早已遗忘了自己的过去。这片青草抹去了曾经的阴暗危险。

这就是世界上最南面的城市,环绕在南极的冰川与熔岩流之间。当你距离黑色的熔岩流如此近的时候,你便会感叹人类在这里的存在是一个奇迹。那是一种奇妙的相遇!我们不知道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过客,来到这片神秘的花园。

我在夜晚的温柔中着陆了。蓬塔阿雷纳斯!背靠着一座喷泉,我看着街上年轻的女孩们。离她们优美的身姿如此地近,我越发感觉到人类的神秘。这个世界上,生命与生命的融合是如此地容易,花朵即使在风中也能同其他的花朵相聚,连天鹅们都彼此相识,只有人,时时刻刻搭建着属于人类的孤独。

心灵将人与人阻隔得多么遥远!一个被梦幻侵占的少女,我如何才能走近她?年轻的女孩低垂着双眼,在心里对自己微笑着,步伐缓慢地向家里走去。她是不是已经满怀着可爱的谎言?她可以用情人的声音、思想来建立一个属于她的王国。从此以后,这个国度以外的一切地方,对她来说就都是蛮族夷邦了。她好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封闭在她的秘密与习惯中,把自己锁在歌唱般记忆的回声中。

蓬塔阿雷纳斯!我背靠着喷泉,一群老妇人在我面前走过。她们的穿着举止,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这是些给人当仆人的女人。一个小孩裸露着脖子,无声地哭泣着。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小孩。我对于面前所有的这些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永远也无法走入属于他们的王国。

友谊、爱恨、欢愉,这一切人类的游戏都是在一片如何脆弱而单薄的布景下上演!在一片熔岩流依然温热的土地上,明天也许即将受到冰雪与风沙的侵袭,究竟是什么让人类相信,长久与永恒是有可能存在的?人类的文明如同一层脆弱的镀金层,一座火山,一片大海,或者是一场风沙,都能将它从此抹去。

这个城市似乎是矗立在一片坚实富饶的土地上,好像绿草青葱的

[4]博塞。人们忘记了,在这里和在地球上其他任何角落上一样,生命的存在是一种奇迹与奢侈。人的脚下永远也不存在永远坚固的土地。在距离蓬塔阿雷纳斯十公里距离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它被矮小的树木包围着,谦卑得好似一个院子里的小水塘。而这个不起眼的池塘,却时时刻刻在经受着海潮的冲击。在它日夜平静的呼吸下,芦苇在它身边荡漾,小孩们嬉戏着,它服从着一种人眼看不见的强大力量。静谧的冰川下,平和的水面下,它承受着来自月亮能量对它的影响与掌控。海水的波浪在那片黑色实体深处运动着。绿草与花朵下,海水无声地翻腾前行着。这个只有一百米宽的小池塘里,跳动着的是大海的脉搏。第三节

我们居住在一个游荡的星球上。凭借着飞机,我们终于能看清楚,它究竟来自何方。一个小小的池塘与月亮之间的关联,揭示出这个星球上某些隐秘的线索。我还知道其他神秘的迹象。

当我们远远地,飞行在朱比角与西斯内罗之间,你可以看见众多呈圆柱形的高原。它们的宽度从几百米到三十多公里不等,高度却惊人的一致,在大概将近三百米左右。除了高度一致,它们还拥有几乎相同的外表,连悬崖的形状都大同小异,如同埋藏在沙子底下神庙的柱子。这些圆柱形的高原昭示着人们,这里曾经是一片连接在一起的宽广的高地。

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班刚刚开通的那几年,因为当时器材耐用度不高,以及其他故障和各种救援问题,令我们常常不得不临时选择一个地方降落。但当地的沙地却又是充满了欺骗性的。你以为它是牢固的,实际上它却带着你下沉淹没。至于那些看似表面坚硬如沥青的旧时盐矿,它们通常在你的脚下显得很坚硬,却常常在轮胎的重量下不堪重负。那层白色的盐顿时破裂,露出恶臭的黑色沼泽。所以当条件允许时,我们会选择在高原上着陆。它们光滑的表面下是不会隐藏任何陷阱的。

这种安全的保障来自它表面那层粗大的沙粒,那是一堆由细小的贝壳堆积起来的巨大沙堆。高原完整的表面下,这些沙粒在内部分割成碎片,再堆积起来。山川最底层最陈旧的堆积物,已经形成一层纯粹的石灰岩。

雷内与塞尔被异教徒俘虏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为了让摩尔人使者替我们传口信,我在他们出没的栖身处着陆。在使者离开前,我和他一起寻找这片高地的下山路。而每一个方向的道路,都将我们带到垂直的悬崖边。没有任何机会从这里走出去。

然而,在重新起飞寻找其他的落脚点前,我却停留在那里不愿离去。我体验着一种有点幼稚的喜悦,因为此时的我,正踏在一片既没有野兽也没有人类触及过的土地上。摩尔人还从来没有征服过这片城堡,欧洲人也还未探索过这一土地。我大步行走在纯净的沙粒上,我是第一个让它们流动的人。这片金色的如同贝壳的灰尘,我是第一个打破属于它们寂静的人。这片如极地般静谧的沙滩,还从未有一株绿草的踪影,我却如同一颗随风飘落的种子,成了第一个见证人。

天空中一颗星星闪耀着,我凝视着它。我想,这片白色的纯净,在几千几万年中,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群星。忽然我的心紧紧地抽紧了。我看见离我十五、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在这片一百米厚的贝壳堆形成的巨大的沙堆上,排除了任何石头存在的可能性。深深的地底下,也许某处正躺着些火石。然而在这片光滑崭新的沙堆表面,这块黑色的石头是以何种奇迹般的力量跳跃上来的?我捡起石头,是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子,重如金属,形状好像人的眼泪。

面对着苹果树铺展开的台布,落入它怀中的只有树上的苹果。面对着星空的沙滩,它所能揽入怀中的,一定是来自天空中星辰的沙粒。还从来没有哪一块陨石,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人讲述着它的来历。

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这棵神秘的苹果树。我想,从那上面一定还掉下过其他的果实。并且,我还一定能在它落下的起始点找到它。因为这千万年来,没有任何的事物打搅过它们的存在。于是我立即开始了搜寻。

果然,每一百公顷,我就找到一块类似的石头。它们都拥有相同的黑钻石般的坚硬外表。就这样,从飞机量雨计的高处,我见证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流星雨……第四节

最让人着迷的,是站在这行星浑圆的背脊上,在星空与沙堆间,此刻一个男人的意识正存在着闪烁着。在一堆矿物质堆起的高原上,一个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恰恰记得那样一个梦……

同样是一次被困沙海的经历,我当时正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月光下金色的丘陵闪动着它们明亮的山谷的身形,而山谷巨大的阴影,又与光亮仅一线之隔。在黑影与月亮共存的沙漠上,笼罩着一种陷阱般的寂静。而我,就在其中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时,只看见头顶上黑黢黢的天空。我当时躺在山顶,交叉着双臂,面对着群星。我不明白自己面对的这片黑暗究竟是什么,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屋顶的笼罩,没有树枝能让我抓牢,我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一般,即将坠入茫茫黑暗中。

然而令我恐惧的坠落却没有发生。从脖子到脚跟,我发现自己原来紧紧贴着大地。将自己的体重交付予土地,令我顿时如释重负。拥有重心的感觉就好像爱情,让人充满了归属感。

大地贴着我的背,支撑着我,将我轻轻地托起,牵引着我走入头顶上的那片黑暗。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力量挤压着,贴在一颗星体上。我品尝着这种力量,体味着宇宙中的孤独与安宁。

我确定自己是被某种力量运载着,如果此时地下发出器材调整的声音,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老帆船倾斜时发出的响声,长远而苦涩。而脚下厚重的土地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力量,也正在平和地渐渐消失。

我冥想着此时自己的生存状态。迷失在沙漠中,面对着沙漠与星辰,离我所习惯的一切无比遥远。如果明天摩尔人不杀我了,如果没有那么一架飞机寻找到我的踪影,那么重回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将不知道需要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的时间。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突然,各种梦境占据着我的心神。

它们悄无声息,好像地下的泉水,温存地侵占着我。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只有一种充满友谊的存在,悄悄地在靠近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的意志涣散地跟随着记忆奔跑。

那是一个布满了黑色冷杉与椴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幢我喜欢的房子。它离得我多远并不重要,因为此时它终归无法温暖我的身体。不如就让它留在梦幻里,陪伴我度过这个孤单的夜晚。此时的我,已不再是那具躺在沙滩上的身体。我朝着房子走去。我是它的小孩,填满着关于它的记忆与气味。我闻到前厅新鲜的空气,房子里生气勃勃的声音。连池塘里青蛙的歌声,都飞越了千万里,来到此地与我相会。我需要千百种的坐标来辨识自己,让我看清楚沙漠究竟带给这片土地何种寂寞,这寂寞带来的其他万千种沉寂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是躺在星辰与沙子之间。我看见了房子里庄严的大橱。它们虚掩着,露出摆放在里面如同雪片般的床单。年老的女管家,好像一只老鼠般地在房间里来回跑着。她似乎永远都在围绕着那些床单转,把它们开,再叠好,计算着数量,然后不时地喊着“啊!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当她发现任何有可能威胁这幢房子永恒存在的缺失时,她立即飞奔着赶来修补。无论是祭台上用的纬纱,还是三桅帆船上的船帆,任何的瑕疵她都决不放过。

对了,我是应该专门写这么一页,关于你,我的老管家。在我刚刚开始飞行生涯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总是看见你手拿着针线,穿着长到膝盖的长袍。你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多了些皱纹,也更加苍白。你的双手总是在准备着平整而没有褶皱的给我们睡觉用的床单,用来铺在餐桌上没有针脚的白桌布,还有节日里用来装点的水晶。我来到你整理衣服床单的房间看你,坐在你的对面。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生死经历,企图感动你,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你说,你没有变。孩童时的我,常常弄破自己的衬衫。“哦,这实在是太不幸了!”有的时候,我的膝盖擦破了皮。于是我回到家,让你给我上药,好像今天晚上一样。只是,我的老管家,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公园深处跑回家了。我是从世界的另一端,带着辛辣的孤独的滋味,沙漠中旋转的狂风,和热带耀眼的月光,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对我说,当然,男孩子喜欢四处乱跑,摔断了骨头还以为自己厉害无比。不是的,不是的老管家,我早就已经走出家门口的小公园了!如果你能明白,那些树荫是多么地渺小!和花岗岩、原始森林、沼泽地比起来,它们是多么地不起眼。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如果有人看见你,他们会立即举起自己的卡宾枪向你射击?你可知道,有那么一片沙漠,即使没有床和床单,夜里寒冷如冰,人们也就在那里就地睡下……“啊!野蛮人。”你说。

老管家对于她的世界的信仰,如同一个修女对教廷的信仰一样坚固难以动摇。我感叹着她谦卑的命运,将她引领着走入这条既没有视野又没有声音的路途……

然而这个撒哈拉之夜,躺在风沙与星辰间,却让我明白,我对老管家有失公正。

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被那奇怪的力量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刻,另一种力量把我带回最真实的自我。我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将我拉向曾经影响着我的人生的种种。我的梦比沙丘和月亮还要清晰。是的,一幢房子的美妙不在于它能给予你温暖,给你一个躲避的屋檐;也不在于它拥有的保护你的墙壁;而在于它在不知不觉中,在点滴岁月中,慢慢地累积、存储在你心中的温柔。因为它的存在,令你心底深处那片黑暗沉重底下,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地流淌出如同泉水般的,梦……注释[4]巴黎盆地附近一处自然农业种植区。

第五章 绿洲

于是她们把自己如同绽放在野地中的花园一般的心灵,交付予他。只是他爱的,却是那精雕细琢的人造公园。

讲了那么多关于沙漠的一切,我想向你描绘一下绿洲的面貌。它并不是一片被撒哈拉包围的青葱土地,而是另一场飞行的奇迹,将你带入一次神秘的邂逅。你是一个学习生物学的大学生。你坐在舷窗后,远离着人群的喧嚣,无动于衷地望着矗立在平原上的城市。它们的道路一路通向星空,而养育着它们的,是如同血管一般的田野的精华。气压表上的指针震动了一下,这片绿色的布料近在眼前。你于是变成一个沉睡的公园中这片草地的俘虏。

有时候,距离并不能确切地衡量出事物的远近。花园里的一堵墙锁住的秘密,往往比遥远的中国威严耸立的城墙还要多。一个小女孩藏在寂静与沉默中的灵魂,也许比撒哈拉的绿洲和厚厚的沙漠对它的保护还要严密。

我将向你们讲述,我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的某一次短暂停留。那是在离阿根廷康科迪亚不远的地方。这样的故事,其实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因为神秘无处不在。

我在一片田野上着陆。我并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一场如同童话故事般的奇遇。我驾驶着一辆陈旧的福特车,接待我的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您可以在这里过夜……”

开到路口转弯处的时候,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几棵大树的身形。而树的后面,隐藏着一幢奇异的房子。它矮小而壮实,几乎如同一座城堡。当你一旦跨过它的门廊,这传奇般的城堡立即给你一种安全感,好像走入了一座深深的修道院。

接着从房子里走出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我,好像两个士兵,守卫着她们的王国,禁止陌生人的进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撅了撅嘴,用绿色的长棍敲打了一下地面。在用这种奇怪的方式介绍完自己后,她们一声不响地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好奇的充满挑战的意味,然后在我面前消失了。

这一幕让我觉得有趣又充满魅力。它简单、静谧又欲言又止,好像一个秘密的序幕。“哦!她们有点未开化,是不是?”女孩们的父亲对我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这幢房子。

我一直喜欢巴拉圭城市里的石子路上,充满嘲笑意味的青草。它们来自人们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原始森林。它们时刻观察着,人群是否依然牵挂着城市,推搡挤压这些石板路的时机是否已经来临。我喜欢这种形式的破坏损害,它们表达的是一种巨大的财富。而在这幢房子里,我却彻底地沉醉了。

因为一切都以一种赏心悦目的方式呈现着它破损的面目。苍老的树木上覆盖着的青苔;属于情侣们的木头长凳上,留下的一代代人在上面倚靠的痕迹;被腐蚀的木板与窗户,破碎的椅子。如果说这里的主人不常常修葺它们,却看得出他常常来此打扫。所有的物件都干净明亮,没有丝毫的灰尘。

客厅好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裂开的墙壁,被撕裂的吊顶,而我却喜爱这所有一切散发出的陈旧气息。脚下的地板虽然摇晃着如同跳板,却依旧被光鲜地打上了蜡。这是一幢奇特的房子,虽然陈旧不堪,却丝毫不给人留下缺乏管理与养护的印象。恰恰相反,它的陈旧里透露出一种满怀尊重的情感。每一个年头的逝去,也许都给它增添着无法形容的魅力,令它的面孔变得越发复杂丰富。当我穿过客厅,将要走入饭厅的时候,主人提醒着我:“小心!”

是我脚下的一个洞。这个洞足以卡住我的双腿,骨折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个洞的存在,却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它是时间的杰作。它以一副君主般的面容神态,鄙视着所有的借口。主人既没有对我说:“我们会把所有的这些洞都填上,我们不缺钱,但是……”他也没有对我说:“这幢房子我们租给了市政府三十年,应该由他们进行维修……”更何况,这也确是事实。房子的主人不屑于这样或者那样的解释,这种自如令我喜欢。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房子有点损坏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如此的轻松,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因为房子的破损而感到悲伤。你能想象一队泥水匠、木匠、油漆工,在这幢房子里摊开他们的各种工具,把房子从里到外地进行修整,八天以后,当你重新走进房子的时候,发现它面目全非,好像你从来没见过它一样?一栋毫无秘密、没有隐蔽的角落、脚下没有陷阱的房子,与市政厅的客厅又有什么区别?

那两个年轻的女孩,自然是消失在这幢魔术般的房子里了。当客厅已经拥有储藏室一般的丰富与神秘,我实在很难想象,储藏室会是什么样子。这房子里任何一个虚掩的壁橱,一定都堆满了一捆捆发黄的信件,那些属于曾祖父的单据与发票。钥匙一定比锁要多得多,于是自然而然地,没有一把老钥匙是与如今还在使用的锁对得上的。派不上用处的钥匙让人想起房子里的地下室,埋起来的箱子,和一堆一堆的金路易。“我们准备用餐吧,您说呢?”

所有的人坐到餐桌边。我呼吸着传递在房间里的如同旧时图书馆般的气味。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香水比得上这股味道。我尤其喜爱那些沉重的大台灯,我想起童年时,它们在墙壁上留下的斑驳美妙的影子。

两个年轻的女孩,此刻又再次神秘地出现在我面前。她们依然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她们一定刚刚喂完她们的狗和鸟儿,打开房间的窗户,尽情地品尝着夜晚清风中,植物散发出的气味。她们抖开摆在面前的餐巾,用眼角谨慎地打量着我,思忖着是不是要把我和她们的宠物们放到一起。她们有一只美洲蜥蜴,一只獾,一只狐狸,一只猴子,还有很多蜜蜂。所有这些小动物都生活在一起,相安无事,组成一个人间天堂。而她们两个,则统领着所有这些生命,用她们迷人的小手喂养它们,给它们喝水,还给它们讲故事。无论獾还是蜂蜜,它们都认真听着故事。

我等待着这两个小女孩用她们细致而充满批判精神的判断力,对眼前这个男客人,做出快捷、秘密却又是决定性的评判。小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妹,总是会给第一次出现在家里餐桌上的客人打分。当谈话声落下,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一句“十一分”。能体会到这其中无穷乐趣的,只有我和我的姐妹们。

这童年时的经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面前两个如此警觉的“法官”,更是令我觉得尴尬。这两个法官能分辨出哪些动物是天真,哪些是假装单纯。她们能从狐狸的脚步里揣测出它今天的心情。她们对它内心的步伐了如指掌。

我喜欢她们锐利的眼神和纯真的灵魂,可是我真希望她们能换个游戏玩。害怕她们嘴里要吐出的是那个“十一分”,我给她们递盐、倒酒,不时地献着殷勤。可是当我与她们的眼神交汇的时候,我明白法官温顺而庄严的评判,是你永远不可能收买的。

奉承对她们来说是无用的,因为她们不懂得什么是虚荣。我也不准备向她们讲述我的职业,来抬高自己在她们眼里的身份。因为把自己抬到与梧桐树枝叶一样高的位置,只为了看看鸟巢里的小鸟是否长出了羽毛,向朋友问一句好,这多少是颇为鲁莽的行为。

两个安静的小仙女继续用她们的眼睛追踪着我。每当我同她们闪动的眼神相遇时,我就立即停下来不说话了。这片寂静中,地板下响起一阵窸窣声,片刻后就消失了。我充满好奇地抬起眼睛望着她们。在对我进行了各项测试以后,她们一定是还比较满意。于是年纪较大的一个,一边用她年轻的牙齿咬着面包,一边天真地对我说:“那是蛇。”

她看起来对自己的解释非常满意,好像这个说明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不太愚蠢的人来说,都应该已经足够了。她的妹妹看着我,似乎是在等着看我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然后她们两个一起把她们温柔天真的脸庞面向面前的盘子。“啊!是蛇……”

我当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穿梭在我双腿间,环绕在我的脚踝边的,原来是蛇……

我继续微笑着。我微笑是因为这幢房子,每一秒都带给我新的惊喜。她们一定是明白了我在想些什么,于是年长的那个对我说:“它们在桌子底下的一个洞里有个窝。”“晚上十点左右,它们就离开了。”另外一个补充道。

轮到我定睛观察她们了。她们细腻的皮肤,平静的脸孔下荡漾着的无声的笑容。我欣赏着这种王者般的气质……

这一切如今对我来说,都已经如此的遥远。两个小仙女变成什么样子了?也许她们已经结婚了。从小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情。她们在各自的新房子里做什么?那些曾经令她们疯狂痴迷的植物与蛇又在何方?总有那么一天,女性的种种会在她们小女孩的身体里,一夜之间觉醒。这个时候,一个傻瓜会走进她们的生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双聪慧敏锐的眼睛迷失了方向。傻瓜只要向她们吟诵一句诗歌,她们便将他当做诗人。她们以为,他能欣赏布满了洞的地板的魅力,她们以为他也会喜欢那些獾。于是她们像相信那些游走在脚下的蛇一样的,信任这个傻瓜。于是她们把自己如同绽放在野地中的花丛一般纯洁美丽的心灵,交付予他。只是他爱的,却是那精雕细琢的人造公园。从此以后,傻瓜牵着昔日公主的手,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奴隶。

第六章 在沙漠中

只是他依然记得撒哈拉每一个沙堆褶皱处隐藏着的危险;他记得深夜里每一次枕着沙粒,躺在帐篷中的情景;他记得夜晚围绕着篝火,讲述着关于敌人的一切时,那颗跳动的火热的心。那种记忆,就如同品尝大海的滋味。试过一次以后,你终生难以忘却。第一节

当你成为撒哈拉航线的飞行员,从一个堡垒飞到另一个堡垒,成为沙漠的囚犯的时候,你将连续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与藏在那座老房子里的温存再也无缘。沙漠里是没有绿洲的。花园和年轻的女孩,这些都属于传说。当然,当工作结束了以后,在遥远的地方,也许会有千百个年轻的女孩在等待着我们。当然,她们的獾和她们的书本,耐心地组成了那些美好的灵魂。当然,她们让一切都变得很美丽……

我了解什么是孤独。三年沙漠的生活,让我尝尽了它的滋味。我们似乎并不怕年轻的生命在这片贫瘠的风景中被损耗消磨,只是远方的世界里,一切都在逐渐苍老逝去。树木上已经果实丰满,土地里也稻谷金黄,女人们越发的美丽。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们开始急切地想要回家……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时间的流逝常常是难以察觉的。他们生活在一种临时的平静中。然而对于飞行员来说,即使在到达了停靠站以后,我们依然能感觉到推动着我们不断前行的信风。我们好像永远行色匆匆的旅行者,无论是乡间流动的溪水,还是明媚的田野、灵动的村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旅途的脚步。即使停靠的那一站安详惬意,我们仍然被一股轻轻的狂热点燃着,耳中响着飞机的杂音,觉得自己时刻都在路上。我们觉得被思想的风带入某种未知的未来,跟随我们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沙漠中有越来越多的异教徒出没。朱比角的夜晚,一刻钟一刻钟地,好像被时钟上的针切割开来:哨兵们用他们所熟悉的呼喊,互相警戒着。朱比角的西班牙城堡,就以这种方式,抗击着那些不见踪影的异教徒。而我们这些驾驶着飞机的旅人,则倾听着远方越来越近的呼喊。它们好像飞过海面的海鸟,轻拂着翅膀在水面留下点点涟漪。

然而,我们曾经是如此地热爱沙漠。

如果我们不为了它而放弃整个世界,如果我们不愿意走入它的传统、习俗以及它的敌人,我们就永远无法了解它为这个地球上某些人所建立的那个祖国。沙漠中的人们,他们关闭在自己搭建的墙壁中,按照属于他们的规则生活着,沉浸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并觉得欣喜的寂寞中。他们离得如此遥远,没有任何一架飞机能把我们带到他们身边。如果你去参观他的房间,你会发现那里面空旷一片。属于他们的王国,在他们的心中。正因为如此,沙漠并非由沙尘组成,也不是那些带着枪的图瓦雷克人和摩尔人……

我们接受了游戏的规则。撒哈拉向我们露出了它神秘的脸孔。走进撒哈拉不是为了寻找绿洲,而是要将一座喷泉变成我们的信仰。第二节

从我的第一次飞行开始,我就已经品尝到了沙漠的滋味。我和里盖勒、纪尧姆一起,被困于努瓦克肖特附近的小堡垒。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停靠站,如同一个遗失在汪洋大海中的小岛,偏远荒芜。一位年老的中士和十五名塞内加尔人一起驻守在此。当他得知我们的到来时,好像是迎来了来自上天的使者。“啊!能和你们说话实在是太好了……真的,你们不知道这对我的意义!”

我们的出现对他的意义如此重大,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六个月来,你们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们每六个月给我供应一次粮食和军需品,来的要么是副长官,要么是队长。”

我们对这一场面非常惊讶。在离达喀尔只有两个小时的地方,活节连杆的突然断裂,让我们不得不临时改变了降落地点。于是我们才出现在这位中士面前。“来,喝酒,能请你们喝酒我非常高兴!等下次队长来的时候,我就没有能给他喝的了。”

这一幕我已经在另一本书里讲述过,只是那并非一部小说。

他对我们说:“上一次,我连干杯都没能干成……我当时惭愧得很,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替我。”

和站在你对面的人一起喝一杯,为了这一分钟的到来,他们至少已经等待了六个月。这一个月来,他们打磨着自己的武器,把储藏粮食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几天他们开始感觉到,期待已久的一天即将来临。他们分秒监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期待着阿塔尔小分队抵达时,沙尘飞舞的一刻……

可是中士没有足够的酒,他们既不能庆祝,也不能干杯。他觉得自己颜面扫地……“我希望他赶快来到。我等着……”“他在哪里,中士?”

中士用手指着茫茫沙漠:“没有人知道,队长他也许此时在沙漠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夜晚我们是在堡垒上的露台度过的。我们谈论着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星辰和从飞机上看到的一样完整,只是天空显得更平稳。

在飞机上,当黑夜特别美丽的时候,你常常会沉醉在其中,忘记还有飞机要操纵。于是,机身会一点一点地向左面倾斜过去。当你飞到一个村庄的右下翼时,你还以为自己是在水平位置。可是在沙漠里是没有村庄的踪影的。或者不知不觉地飞到了一支渔船小舰队的上方,只是撒哈拉里也永远没有渔船的出现。于是你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微笑了一下,轻轻地将飞机调整到平直的位置。于是,你又抓住了刚才的那一群星辰,如同村落般密集的星星点点。从城堡的高处望去,却只有一片没有凝固的沙海。星星依然悬挂在空中。中士对我们谈起它们:“我知道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去……那边那颗星星,跟着它一直走到突尼斯市!”“你的家在突尼斯市?”“不是,我表妹的家。”

中士沉默了良久,然后对我们说:“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市。”

也许,跟随着这颗星星一路行走,就能抵达我们梦想的地方。除非,在这场旅途中,一个接着一个干涸的水井,让诗意慢慢地转变为狂乱。于是,星星、表妹和突尼斯城开始混淆在一起。于是浪漫的希望之旅,一点一点地演变成噩梦。“我曾经向队长要求过,让他准许我去突尼斯市,为了我的表妹。他回答我说……”“他回答你说什么?”“他说,‘表妹们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因为达喀尔比突尼斯近很多,他就把我调到了达喀尔。”“她长得好看吗,你的表妹?”“突尼斯市的那个?当然,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不是,我说的是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我们当时一定令你很尴尬。你伤心而忧郁地回答着:“她是一个黑女人……”

中士,撒哈拉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永远朝着你走来的上帝,也是藏在五千公里的沙海后面,一个温柔的金发表妹。

沙漠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是从我们身体里油然生出的,是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与认识。那天晚上我们同中士一样,爱上了一个表妹和一个队长……第三节

努瓦迪布处在没有被当局掌控的领域的边界,并不能算一个城市。努瓦迪布有属于我们航空公司的城堡、仓库和一幢小木屋。尽管军力资源稀少,但是因为被周围无边的沙漠环绕着,令努瓦迪布几乎不可战胜。为了穿越这片沙漠,穆斯林战士常常是还未抵达目标,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水源。然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北部总有些伊斯兰教徒继续在向着努瓦迪布方向行走过来。每次队长兼当地行政负责人来我们这里喝茶,总会摊开地图,向我们讲述他们的行走路线,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异国公主的传奇。然而他们却从未到达过目的地,好像沙漠中的水源一样,流着流着就慢慢干枯了。当地政府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子弹,全都在我们脚下的箱子里沉睡着。除了寂静,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敌人需要抵抗。卢卡,机场的主任,从早到晚地用留声机放着音乐。那歌声离得那么远,用一种半梦半醒的语言讲述着什么,引人生出一种类似饥饿的、没有缘由的感伤。

这天晚上,我们在城堡里与队长共进晚餐。队长领着我们参观他的花园。他收到三箱穿越了四千公里来自法国的泥土。就是在这捧泥土上,长出了三片绿叶。我们像抚摸着珍宝一样,轻轻地触着这几片叶子。队长自豪地对我们说:“这是我的花园。”当卷着黄沙干涩的风吹起时,我们从花园来到了地窖。

我们住在距离城堡一公里远的地方。晚餐结束后,大家在明亮的月色下步行回到住处。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我们感到自己身处其中的贫乏,但至少沙子的颜色是浪漫美好的。哨兵的一声呼喊顿时又将我们拉回这有点可悲的世界。因为此时有一个穆斯林战士,正在沙漠中前行着,所以任何的脚步声都让撒哈拉如同惊弓之鸟。

哨兵的呼喊掐断了沙漠里一切的声响。

我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可是,疾病、灾祸、异教徒,有多少危险拦在我们面前!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些秘密狙击手的目标。只有塞内加尔的哨兵,如同先知一般,在警戒着我们。

我们回答着“法国人”,然后在黑色天使前走过。我们觉得呼吸顿时顺畅了。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让人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高贵……它虽然被沙漠远远地阻隔在外,却令人瞬间感到这个世界的变化。沙漠重新变得庄严而沉重。一个正在前进的穆斯林战士,虽然他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却显露着难以形容的神性。

晚上十一点,卢卡从无线电站回来,通知我做好准备,十二点飞往达喀尔。飞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十二点十分,我将载着邮件飞向北方。我站在一面破损的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时不时地,我用海绵擦着自己的脖子。我走到门边,眺望着窗外的黄沙。天气很好,可是风向却变了。我重新走到镜子前,思索着。当风持续往一个方向吹了几个月以后,忽然改变方向,有的时候会对天空产生干扰。我穿上那些可笑的行头:皮带上系着照明灯,还有高度计、铅笔。我找到内里,他将担任我今天飞行中的通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问他:“你还好吗?”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好。可是我却做好了天气会变糟的准备。毫无理由地,我的心抽紧着。

我走出房间,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朗。沙漠中笼罩着一种有秩序的安静。突然,一只绿色的蝴蝶和两只蜻蜓撞到了我的照明灯上。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了我,它也许是一种欢愉,也许是恐惧,它来自我身体里的最深处。有一个人在远方对我诉说着宣布着些什么。风完全改变了方向,空气是清凉的,而我却收到了一个警报。风和沙都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跟我说话的,是那两只蜻蜓,还有一只绿蝴蝶。

我爬上一堆沙丘,面向东方坐了下来。如果我是正确的,那它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蜻蜓在距离绿洲几百公里的内陆寻找些什么?

被推上海滩的船只的碎片,告诉人们飓风正肆虐于海洋的深处。而这些昆虫告诉我的,是远处一场沙尘暴正在向前行走着。一场朝东的风暴,将棕榈树上的蜻蜓们赶到了此地。风暴的泡沫已经触摸到了我。那是无比庄严的一次接触,它是一个证明,一个沉重的威胁。它只是对着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好像浪花对着最后的警戒线温柔地抚摸着。我身后二十米的地方,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但是我知道,几秒钟以后,撒哈拉将会轻轻吐出它的第二次呼吸。三分钟以后,我们的仓库将被吹得东倒西歪。十分钟以后,黄沙将填满了天空。当我们起飞的时候,我们将面临的是沙漠中疯狂的火焰。

而这一切却不是令我感动的原因。让我充满了近乎原始的欢喜的,是我居然听懂了那似是而非的语言,像一个野蛮人一样闻到了特殊的气味。我在愤怒地拍打着的蜻蜓翅膀上读懂了关于未来低声的预言。第四节

我们和那些未被降伏的摩尔人始终有着联系。他们来自某一片不允许我们踏上的土地的深处。有时候,他们会出现在朱比角或者西斯内罗的城堡,只为了买些甜面包或者茶叶,然后又消失在一片神秘中。我们尝试着驯服他们中的一些人。

有时我们遇上的是几个在当地部落中很有影响的首领。在经过航线负责人的同意以后,我们将他们带上飞机,让他们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熄灭他们心中无名的傲慢之火。因为在他们杀害犯人时,常常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出于蔑视。当他们在城堡附近和我们相遇时,他们连辱骂我们都不屑,只是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这种骄傲完全出于他们对自身强大力量的一种错觉。他们中曾经有多少人向我重复着:“法国人,你们运气好,因为从这里到你们的国家得走上一百天……”

于是我们带着他们其中的三个,坐着飞机参观了这个陌生的法国。他们中间的一个,有一次在和我一起飞到了塞内加尔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树木。当我在帐篷下面重新见到他时,他们正弹奏着乐曲庆祝着,女人们光着身体在花丛里跳舞。这些男人的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一棵树、一个喷泉,或者是一朵玫瑰。他们唯一听说过的花园,是《古兰经》里那些流着泉水被称做“天堂”的地方。这天堂和美丽的花园,只有在沙漠中,通过那苦涩阴森的死亡之门,才能引领你走入。三十年艰辛地与风沙相伴,一瞬间,就被背后的手枪夺走了性命。然而,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身边的这些法国人,他们既不以死亡当做条件,也不用干涸来进行要挟,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带入了花园与天堂。这就是为什么,现在那些年老的首领开始有了梦想。这也是为什么,撒哈拉在给予了他们一生如此贫瘠的快乐以后,他们向我们吐露着心里的秘密。“你知道……法国人的神……他们对待法国人,比摩尔人的神对待摩尔人,要慷慨!”

几个星期前,我们把他们带到萨伏依。领路的人把他们带到一座巨大的瀑布前,对他们说:“喝吧。”

那是淡水,淡水!在撒哈拉要走多少天,才能找到离你最近的一口井。即使找到了,要挖多少个钟头的沙子,才能喝到一口混合着骆驼尿的烂泥水!哦,水!在朱比角,西斯内罗,努瓦迪布的小摩尔人,他们寻找的不是钱,而是水:“给点水吧,给点……”“如果你听话……”

在撒哈拉,水比金子还要贵重。每一滴水都令沙漠里星星点点的绿草向外伸展。如果某个地方刚下了一场雨,一定立即引起一场规模宏大的部落迁徙。人们向三百公里以外长着青草的地方朝圣而去……努瓦迪布如此吝啬的水源,十年都没有从天上落下一滴。此刻眼前的瀑布却在他们的面前咆哮着,好像一个被打破的蓄水池,肆意地流淌着。“我们走吧。”领路的人对他们说。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再让我们待一会儿。”

他们面色沉重,庄严地坐着,一声不吭。从这高山的肚子里流淌出的,是生命,是人类的鲜血。对他们来说,这片瀑布象征着神的出现,他们不能就此转身离去。神打开了闸门,显示着他无穷的力量。三个摩尔人依旧没有动静。“你们还在看什么?走吧……”“等一等。”“等什么?”“等水停止不流了。”

他们等待着神结束这一疯狂的行为,收回他少有的慷慨。“这水已经流动了整整一千年了!”

这天晚上,他们试着尽量不去想那瀑布。对于某些奇迹来说,最好是不要去想它。否则它会令人思绪混乱,它会令人对神产生怀疑……“这是你们法国人的神,你明白吗……”

我很了解我的这些蛮族朋友。他们此刻开始对自己的信仰,

多少产生了怀疑。从此以后,他们做好了服从的准备。他们多么希望,能由法国军需处向他们提供大麦,保障他们的安全。事实上,一旦他们听从法国当局的命令,他们将获得一切物质上的保证。[5]

然而,他们三个身上都流着与特拉扎省的埃米尔阿勒·玛穆一样的血。

我认识阿勒·玛穆的时候,他还效力于法国当局。法国政府因为他的各种贡献,授予他荣誉军官的称号。他享受着政府给予他的物质上的财富,同时又拥有当地部落的尊敬,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可是某一天夜里,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在沙漠里杀害了由他负责陪同的法国军官们,带着步枪,骑上骆驼,去与那些不服从当局的部落会合了。

大家把这突然的反抗,一致称为“背叛”。他的逃亡既充满了绝望的味道,又饱含着英雄色彩。从此以后,一个部落贵族将流亡于沙漠中。所有的人对这一疯狂的举动,都充满了不解。

然而,阿勒·玛穆的故事,不过是很多阿拉伯人相同的经历而已。当人渐渐老去时,我们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反思冥想。于是有一天晚上他发现,当自己的手与那些天主教徒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背叛了穆斯林的神。从那一刻开始,其实他丧失了一切。

对他来说,平静的生活与源源不断的大麦,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曾经行走沙漠的战士,如今变成了一个和平的牧师。只是他依然记得撒哈拉每一个沙堆褶皱处隐藏着的危险;他记得深夜里每一次枕着沙粒,躺在帐篷中的情景;他记得夜晚围绕着篝火,讲述着关于敌人的一切时,那颗跳动的火热的心。那种记忆,就如同品尝大海的滋味。试过一次以后,你终生难以忘却。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他会抛开一切舒适繁华,重回茫茫沙漠中。

他杀害的那些军官,也许也同样令他尊敬。但是对真主的爱,是超越了这世上的一切的。

军官们蜷缩在被子里,面向着星辰,躺在沙子上。星星慢慢地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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