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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02:2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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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尼尔·华莱士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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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20周年修订版)

大鱼(20周年修订版)试读:

大鱼

(20周年修订版)作者:丹尼尔·华莱士排版:skip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12ISBN:9787213087080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我的母亲,纪念我的父亲。大鱼

在我父亲作为人的一生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一起驱车旅行。我们把车停在河边,走上河堤,坐在一棵橡树的树荫下。

几分钟后父亲脱掉他的鞋和袜子,把双脚浸入清澈的水流中,就这么看着它们。然后他闭上眼睛微笑,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他这样微笑了。

突然他深吸了口气说:“这让我想起……”

然后他停下,又思考了一会儿。这时候他脑子已经转得很慢——如果还能算是在转的话,我猜他是想说个笑话,因为他总是有笑话可说。或者他会给我讲个故事,来纪念他的冒险以及英勇的一生。我想知道这到底让他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想起了那只五金店里的鸭子?那匹酒吧里的马?那个和蚱蜢的膝盖一样高的男孩?是否让他想起了某天他找到却又丢了的那个恐龙蛋,或是那个他统治了将近一周的国家?“这让我想起了,”他说,“我小的时候。”

我看着这个老人,我的老爹把他苍白的老脚丫浸在这清澈的水流里。他生命最后时刻的这么一瞬,我突然真切地想到了他作为一个男孩、一个少年的样子——他面前有着完整的未来,就像我面前的未来一样。我从没这样想过。而这些影像——父亲的现在与过去——重叠了,他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狂野的怪物,同时年轻而苍老着,将死而又是新生的。

我的父亲成了一个神话。

第一部

他出生的那天

他是在四十年来最干旱的那个夏天出生的。太阳把红色细腻的亚拉巴马黏土烤成了灰粉,数英里内都没有水,食物也很少。那个夏天没有玉米或西红柿,甚至连南瓜都没有,一切都蔫在灰白的天空下。好像万物俱死:先是鸡,然后是猫,再是猪,接着是狗。它们就算死,也都被连皮带骨头地炖进锅里。

有个男人疯了,吃起石头,死了。十个人才将他抬进墓地——他太重了,另外十个人挖坑——土太干。

向东边看的人说,还记得那条滚滚的大河吗?

向西边看的人说,还记得泰尔伯特湖吗?

他出生的那天,像往常一样开始。太阳升起来,凝视着那座小木屋,屋里有个妇人,肚子大得像这个国家,为她丈夫摊了仅剩的一个鸡蛋作为早餐。丈夫已下地去干活了,用他的耙子绕着一株盘根错节的黑色神秘蔬菜捣着灰。太阳明晃晃地使劲晒着,他进屋享用他的鸡蛋时用一块破烂的蓝色大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然后他把汗从手帕里绞出来,滴到一个旧锡杯里,留着待会儿喝。

他出生的那天,妇人的心跳短暂地停止了,她死了,然后她又突然活过来。她看见悬在空中的自己,她还看见她的儿子——她说他在发光。当她重新与自己合体时,她说她感到那里一阵温暖。

她说:“马上,他马上就要来了。”

她说对了。

他出生的那天,有人发现那个方向的上空有片云,带着点黑气。人们聚集起来观看。一个、两个,一下子聚了五十多个人,他们都看着天空,看着那片挺小的云彩飘近他们干涸而破败的家园。丈夫也出来看了。就是它,一片云。那可是数周来第一片真正的云彩。

镇上唯一没有看云彩的人就是那个妇人。她摔倒在地上,疼痛到窒息,窒息得无法叫喊。她以为她在叫喊——她就那样张着嘴——但是没有声音从那儿发出来,从她的嘴里。虽然她的其他部位忙活着,同他一起。他就要来了,她的丈夫去哪儿了?

在外面看云彩。

那也是了不起的云彩。根本不算小,实际上是一片很可观的云彩,灰蒙蒙的一大片,逼近干涸的田地。丈夫摘下他的帽子眯起眼睛,向门廊下迈出了一步,以便看得更清楚。

云还带来了些小风,感觉不错。小风温柔地刷过他们的脸颊,感觉不错。然后丈夫听见雷声——砰!——至少他认为是雷声,但其实他听到的是妻子用腿踢翻桌子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确实很像雷声——就是那样的声音。

他又向地里迈了一步。“丈夫!”他妻子扯开嗓子大叫。但是太晚了——丈夫走得太远,无法听见。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出生的那天,镇上所有的人都聚在他家门前的地里看云彩。起初很小,然后甚为可观,很快云彩就变得巨大,至少有鲸鱼那么大,里面闪着几道白色的电光,突然打在松树尖上烧着了,吓坏了地里几个高个子男人,他们耷拉着脑袋看着,等待着。

他出生的那天一切都变了。

丈夫成了父亲,妻子成了妈妈。

爱德华·布龙出生的那天,下雨了。

他能和动物说话

我的父亲善于和动物相处,每个人都这么说。当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浣熊在他的掌中吃东西。他在地里帮他父亲干活的时候,鸟儿会停到他肩膀上。一天夜里,一头熊在他窗外的地上睡着了。为什么?因为他懂动物的特殊语言,他有这种能力。

牛马们也特别喜欢他,跟着他跑来跑去,用它们的棕色大鼻子蹭他的肩膀,还哼哼唧唧,好像特地对他说着些什么。

曾经有只小鸡坐到我父亲的腿上,并在那儿下了个蛋——褐色的小蛋。人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

亚拉巴马下雪的那年

亚拉巴马从来不下雪,但我父亲九岁那年的冬天下雪了。白色的雪片连绵不断地落下,逐渐变硬,最终变成纯冰覆盖大地,根本铲不动。如果被困在暴风雪下面就死定了;如果被困在上面的话,也不过是死得慢一些。

爱德华是个强壮而安静的男孩,有自己的想法,但不是那种有什么家务要做、有个篱笆要修或者有头走散的小母牛需要找回来的时候都要和父亲顶嘴的男孩。雪从那个周六的晚上开始下,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爱德华和他的父亲先是堆雪人、雪镇和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直到那天晚些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场毫不示弱的雪有多大、多危险。但据说我父亲的雪人足有十六英尺高。为了达到这个高度,他设计了一种用松树枝和滑轮制成的装置。依靠这种装置,他便可以自由地上上下下。雪人的眼睛是用废弃多年的旧马车轮做的,它的鼻子是谷仓的尖,而它的嘴——微微扬着嘴角,好似雪人在想着什么温暖而滑稽的事情——是从一棵橡树上割下的树皮。

他的母亲在屋里做饭。灰色和白色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盘旋进入天空。她听到门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她忙得没工夫注意。她的丈夫和儿子进来的时候她都没有抬头,那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他们在严寒中汗流浃背。“我们遇到个状况。”她丈夫说。“嗯,”她说,“还用说吗。”

这时,雪还是不停地下着,他们刚刚挖通的门几乎又被堵上了。父亲拿起铲子又清理出一条通道。

爱德华看着父亲铲、雪花落,父亲铲、雪花落……直到小木屋的屋顶也开始吱嘎作响。他的母亲发现他们的卧室里发生了雪崩。他们意识到出逃的时候到了。

但是去哪儿呢?整个活生生的世界被冻成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母亲把她刚做的饭打包,并收拢几条毯子。

他们在树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是星期一。早上雪停了,太阳冒出来,温度在零摄氏度以下徘徊着。

母亲说:“你是不是到时间去上学了,爱德华?”“我想是的。”他说,什么都没有问。他就是这样的男孩。

早餐以后他从树上爬下来,走了六英里去他的小校舍。在路上他还看到一个男人冻在一块冰里,他自己也差不多冻住了——好在没有。他成功了。事实上,他还早到了几分钟。

他的校长正坐在一堆木头上看书。他能看到的校舍就只剩下风向标了,其余部分都被埋在周末这场大雪里。“早安,爱德华。”他说。“早安。”爱德华说。

然后他想起来——他忘了带作业。

于是就回家去拿。

真事。

前途无量

据说他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名字或长相,还有他们最喜欢的颜色。十二岁时,他就能通过走路时鞋子发出的声音认出家乡的每个人。

据说他长得太高太快,以至有一段时间——几个月?差不多有大半年——他必须待在床上,因为他骨头里的钙根本跟不上他生长的势头。每次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都会像一根摇摆的藤蔓,然后在地上摔作一堆。

爱德华·布龙很明智地利用了这段时间阅读。他读了几乎所有在阿什兰能找到的书——一千本书,也有人说是一万本。历史、艺术、哲学,霍瑞修·阿尔杰,他全都读过,甚至包括电话黄页。

据说他后来比任何人懂的都多,甚至包括平克·沃特先生——那个图书馆管理员。

他是条大鱼,那时候就是。

父亲之死:镜次一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老医生本奈特,我们的家庭医生,步履蹒跚地从客房走出来,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老得不能再老的本奈特医生就是一堆皮囊和皱纹的集合,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他剪断脐带,捧着我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身子递给我母亲的。本奈特医生为我们治愈的疾病不计其数,他身怀古代名医——其实他就是——的魅力和医术。如今为我父亲送终的还是他。他从父亲的房间走了出来,并把听诊器从他的老耳朵上摘下来,看着我们——母亲和我,然后摇摇头。“我无能为力。”他用他毛糙的嗓子说道。他想把手抛到空中以宣泄愤懑,但是他没有,他太老了,做不出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如果你们还有什么要安慰爱德华的,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去说。”

我们已经预料到了。母亲握着我的手,勉强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这对她来说不是一段轻松的日子,当然不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个子和精神都萎缩了,虽然还活着,但是和生活保持着距离。她的目光垂下来,失去了焦点。现在我看着她,她看上去那么无助,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从父亲回家等死,我们的生活就改变了许多。他死亡的过程也在一点点地消磨我们。仿佛父亲每天不去工作,而是去游泳池后面的空地为自己挖坟墓。他也不一次挖好,而是每次挖一到两英寸。仿佛这是让他如此疲劳、让他生出黑眼圈的原因,而不是因为母亲口中的“X光疗法”。仿佛每天晚上他挖完坑回来,指甲盖里嵌满了泥,往沙发上一坐看他的报纸时,他可能会说,那个,进展挺顺利的,今天又挖了一英寸。母亲会说,你听到了吗,威廉?你父亲今天又挖了一英寸。而我会说,太棒了,爸爸,真棒。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找我。“妈妈。”我说。“我先进去,”她抢白道,“然后,要是看起来——”

要是看起来他就要死了,她就会来叫我。我们就是这样说话的。在死亡的疆域里,言语总是戛然而止,你知道它们该怎样结束。

就这样,她站了起来,走进房间。本奈特医生摇着头,摘下眼镜,用他红蓝条纹的领带边缘擦拭着。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太老了,老得要命,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比他先死?“爱德华·布龙,”他自言自语道,“谁会想得到呢?”

谁会呢?死亡是能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我知道这话听着别扭,这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对于他来说尤其糟糕,特别是最后预备死亡的这些年,不断加重的疾病消耗着他的今生,并且仿佛在为他的来世做准备。

更糟糕的是,他必须留在家里。他讨厌这样。他讨厌每天早上在同样的房间醒来,看见同样的人,做些同样的事。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一直把家作为加油站。一个巡游的爸爸,家只是他去往另一个地方的中转站。他为了一个模糊的目标而工作。是什么驱动着他?不是钱,我们有钱。我们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几辆车,后院还有游泳池;好像没有什么我们真正买不起的东西。也不是为了升职,他有自己的公司。是比这些都重要的东西!但是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就好像他生活在一种恒久的渴望中:到达那儿,但无论是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以及之后的战斗,这场战争永无止境。所以他不停地工作再工作。他每次都要离开好几周,去纽约、欧洲或日本,并在某个奇怪的钟点回来,比如晚上九点,倒上一杯喝的,占据他的椅子以及有名无实的一家之主的头衔。而且他总是有些精彩的故事要讲。“在名古屋,”某个这样的晚上,父亲坐在他的椅子上,母亲坐在她的椅子上,而我坐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我看到一个有两个脑袋的女人。我向你们发誓。一个美丽的双头日本女人,她非常优雅、非常美妙地做了茶道表演。真的没法说清哪个脑袋更漂亮。”“根本不存在双头女人这种东西。”我说。“真的吗?”他说,用眼睛逼视着我,“这是十来岁就见多识广的小先生说的,非常感谢你。我认错。”“真的吗?”我说,“两个脑袋?”“而且千真万确是位女士,”他说,“实际上是个艺伎。她大部分时间都隐居着学习艺伎界复杂的传统,极少在公众场合出现。这样就能解释你的怀疑了。我非常幸运,通过一连串生意上的朋友和政界门路得以进入深闺密室。当然,我必须假装完全不觉得她有什么古怪之处;假如我动一动眉毛,这份羞辱就会被载入史册。我仅仅像其他人一样端起了我的茶,低声说了一句‘ども’,这是日语‘谢谢’的意思。”

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家时,他就失去了在外时的魔力而变得平凡起来。他会喝点儿小酒。他不会生气,但是会消沉而失落,仿佛掉进了一个洞里。在家的头几个夜晚,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它们绝对能在黑暗中放光。但是几天以后,他的眼睛变得疲倦不堪。他开始看起来像是丢了精气神,这让他很难受。

所以他不是死亡的最佳候选人,这使得待在家里甚至更糟糕。开始他试图通过给世界上各个奇怪的地方的人打长途电话来改善情况,但是很快他就病得连这些都做不到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工作的人,没有故事可说的人,我意识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现在我想要什么吗?”一天他对我说,对于一个据本奈特医生说我可能很快就再也见不到的人来说,他看上去还不赖,“一杯水。可以吗?”“当然可以。”我说。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抿了一两口,我为他托着杯底以防打翻。我对着他微笑,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我的父亲,而像是我父亲的另一个版本——同一个系列,相似但是不同,而且明显多了许多瑕疵。他曾经惨不忍睹——他所经历的所有改变,我都已习惯了。哪怕他已经没有什么头发,他的皮肤上都是斑点和疙瘩,我也习惯了。“我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他说,吸了口气,“每次我从办公室旁的咖啡馆出来,总会有个乞丐拦住我。每天我都给他两毛五。每天都是。我是说,那个乞丐已经习以为常到甚至都懒得问我要——我就塞给他两毛五。然后我病了,几个星期没去上班,我回来的时候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什么,爸爸?”“‘你欠我三块五。’他说。”“真逗。”我说。“是呀,笑一笑十年少。”他说,虽然我们俩都没笑——我们俩嘴都没咧。他只是充满忧伤地看着我。有时候他就是这样,从一种情绪换到另一种,就像有的人不停地换电视频道一样。“我想这样还挺恰如其分的,”他说,“我住客房。”“为什么?”我说,虽然我知道答案。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即使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搬出和我母亲同住的卧室。“我不希望我走后每个晚上她上了床都要对着我躺过的地方颤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似乎觉得他被困在这儿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恰如其分地说,我就是个客人。”他环顾着这间正式得有些古怪的房间。母亲总是觉得客人就该用那些东西,所以她把房间尽可能地布置成旅店里的模样——有把小椅子、床头柜,抽屉柜上方无伤大雅地挂着某位古典大师的油画复制品。“我在这儿的时间不多,你知道。在家里。不如我们都希望的那么多。看看你,你长大了,而我……我完全错过了。”他咽了口唾沫,这对他来说真的挺费劲,“我没有待在你身边,是吗,儿子?”“是的。”我说,或许回答得太快,但是语气尽可能地温和。“嗨,”他说,然后咳嗽了几声,“别憋着什么都不说,就是因为我要……你知道。”“别担心。”“实话,就跟我说实话。”“那么帮我一把——”“天,弗瑞德。管他是谁。”

他又抿了口水。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出于对这种元素的渴望,只为了用舌头和嘴唇感受它。他爱水。曾几何时,他还游泳。“但是你知道,我父亲也经常出远门,”他说,他的嗓音破碎而微弱,“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爸爸是个农民。我告诉过你,对吗?我记得有一次他必须去某个地方,去取一种特殊的种子种到地里。他是搭货运火车走的,说当晚就回来。但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无法脱身,一直坐到了加利福尼亚,差不多去了一个春天,种植季节来了又去。但是他回来的时候确实带回了最不可思议的种子。”“让我猜猜。”我说,“他种下它们,然后巨藤一直长上云霄,在云霄的顶端有座城堡,住着个巨人。”“你怎么知道?”“一个双头女人为他沏茶,准没错。”

听到这些,父亲捏捏他的眉毛,笑了,片刻间充满了欢乐。“你记得。”他说。“当然。”“记住一个人的故事能让他不朽,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是真的。虽然你从来都不相信那个故事,是吗?”“这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我。“没有。”然后他又说,“有。我不知道,至少你记得。关键是,我想……关键是我是想多回回家的。真的!但是总有意外发生。自然灾害,地裂开过一次,我想,天裂开过几次。有时我几乎小命不保。”

他苍老、干枯的手慢慢伸过来碰我的膝盖。他的手指是白色的,指甲又破又钝,像陈旧的银子。“我会说,我其实很想念你,”我说,“如果我知道我错过了些什么。”“我告诉你问题是什么。”他说,从我的膝盖上举起手,并示意我靠近些。我照做了。我想听听,也许下一句话就是他的遗言了。“我想做个伟人。”他低声说。“真的?”我说,就好像这出乎我意料似的。“真的。”他的话缓慢而孱弱,但是感情和想法却坚定而强硬,“你能相信吗?我觉得这是我的命运。大池子里的一条大鱼:这是我的追求,我毕生的追求。我白手起家,很长一段时间我为别人工作,然后开了自己的公司。我搞到些模子,就在地下室里做蜡烛。那个公司倒闭后,我卖风信子给花店,也失败了。然而最终,我入了进出口贸易的行,然后开始一帆风顺起来。我曾经和一位首相一起共进晚餐,威廉,一位首相!你能想象吗?和一个来自阿什兰的男孩在同一个房间用晚餐。没有哪个大洲我没涉足过,没有。一共有七个大洲,对吗?我快忘了在哪个洲我……没关系,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你知道吗?我是说,我甚至不知道伟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呃……先决条件。你呢,威廉?”“我?什么?”“知道,”他说,“知道是什么让人变得伟大?”

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暗自希望他能忘记问过这样的问题。他的精神总有些游离,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告诉我:他现在什么都不会忘记,他牢牢地锁定了这个念头,并且等待着我的答案。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人变得伟大,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这样的时刻“我不知道”肯定无法过关,这时候该随机应变。所以我尽可能放松,等待答案的出现。“我想,”过了一会儿我开口,等着恰当的言辞跑出来,“如果一个人能得到儿子的爱,那么这个人就该算是伟大的。”

这是我仅剩的力量,为我的父亲奉上精神意义层面上的伟大,他在外面的世界寻觅的伟大,竟然出乎意料地一直守在家里。“啊,”他说,“这样的标准。”他结结巴巴地说,一瞬间变得有些恍惚。“我从来没有这么考虑过这件事,没错。但现在我们却这么想。我是说,对于这种情况,”他说,“对于这种特殊情况,我的情况——”“是的,”我说,“你从来并且永远都是我的父亲。爱德华·布龙,一个很伟大的人,弗瑞德与你同在。”我用手代替剑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听到这些话,他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我以为这是离别的开始。当窗帘自行分开的时候,我曾有一刻相信这是他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但其实不过是中央空调开始工作了。“关于那个双头女人。”他闭着眼睛说,喃喃地,仿佛正要入睡。“我已经听说过那个双头女人了,”我说,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我不想再听她的故事了,爸爸,行吗?”“我想跟你说的不是那个双头女人,自作聪明先生。”他说。“不是吗?”“我是想跟你说说她的姐姐。”“她还有个姐姐?”“嗨,”他现在睁开双眼,呼吸又恢复了正常,“我会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吗?”

河中的女孩

在蓝河岸边有棵橡树,那是我父亲经常驻足休憩的地方。橡树枝繁叶茂,树荫宽广,在树基周围长着松软凉爽的绿苔,他经常躺在上面,有时会睡上一觉,让潺潺的河水声抚慰他。有一天他来到这里,在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醒来,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她的长发像金子一样闪烁,在她赤裸的肩膀上蜷曲,她的乳房娇小而浑圆。她用手捧起水来,让水顺着脸庞、胸口流回河里。

爱德华试图保持镇定。他不断告诉自己,别动,动一下就会被发现。他不想吓到她。而且,说句老实话,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自然的胴体,他想在她离开之前再观察一会儿。

这时他看见一条蛇,应该是一条水蝮蛇,轻轻分开水面向她游去,那小小的爬行动物的脑袋指向猎物。很难想象这样尺寸的蛇能将人杀死,但这是真的。就是这样尺寸的蛇杀死了卡文·布莱恩特。它咬了他的脚踝,然后过了几秒钟他就死了。卡文·布莱恩特个子可比她大两倍。

所以没有做什么决定,我的父亲依靠本能一头扎进了河里,正当那条水蝮蛇要将它的毒牙扎进女孩绵软的腰肢时,他伸出了双手。当然,她尖叫起来——一个男人跳进河里向你游过来,你也会尖叫的。他从水里钻出来,手里那条蛇翻腾着,它的嘴巴正找着可以咬下去的东西。她又尖叫了一声。最后他终于用衬衣把蛇盘了起来。我的父亲不愿意杀戮,他要把它送给一个收集蛇的朋友。

现在的场景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时站在齐腰深的蓝河里,都没穿衬衣,互相注视着。阳光穿过树林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但这两个人基本上都在阴影里,他们互相端详着,除了天籁,鸦雀无声。现在很难开口,因为你能说些什么呢?我叫爱德华,你叫什么?你不会这么说的,你应该会回应她说的话——等她能说话的时候。“你救了我的命。”

是这样的,不是吗?她差点儿被一条毒蛇咬到,而他救了她,并且冒着生命危险。尽管两个人都没提这茬儿。不需要提,他们都知道。“你真勇敢。”她说。“不,夫人。”他说,虽然她比他大不到哪儿去,“我刚看到你,然后我看到蛇,然后我就——我就跳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爱德华。”他说。“好吧,爱德华。从现在开始,这里是你的领地。我们叫它——爱德华林。这树,这一段河流,这一切。任何你感到不开心、需要改变些什么的时候,你来这儿,休息一下,想一想。”“好的。”他说,虽然这时候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回答“好的”。虽然他的脑袋在水面以上,但是好像还浸在水里。他感觉好像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片刻,仍没有回来。

她微笑起来。“现在你转过身去,”她说,“我要穿衣服了。”“好的。”他转过身去,因为一阵难以压抑的愉悦而脸红起来。这感觉太好了,让他难以忍受。就像他被重新改造了一下,变得更好,宛如新生。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要花多长时间穿衣服,所以他等了她整整五分钟。而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当然已经走了——消失了。没有听见她走的声音,但是她走了。他也许应该再召唤她一下,他很想这么做,但不知道应该叫她什么。他真希望自己能第一时间问一下。

风吹过橡树,水流向远方,而她走了。他的衬衣里根本不是蛇,而是一截木棍,一截褐色的木棍。

看起来确实很像蛇。真的,特别是当他把它扔到水里看着它游走的时候。

无声的魅力

据说我父亲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举重若轻的天赋,思维敏捷而缜密。他非常害羞,但还是很受女人欢迎,可以称之为无声的魅力。他长得非常帅,虽然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他是所有人的朋友,每个人也都是他的朋友。据说他很风趣,以前就是。都说他知道许多有意思的笑话。在人群中他很低调,总是安分守己,但如果能和他独处的话——显然这是许多阿什兰女人梦寐以求的事!——他真的能让你发笑。据说你能听见他们的笑声一直持续到深夜。我父亲和那些可爱的年轻女孩的笑声在夜晚的小镇里回荡,在他的门廊前摇摆。在阿什兰,人们选择在笑声中入睡。过去就是这样。

驯服巨人

我父亲年轻时有许多冒险经历,一直流传到今天的故事数不胜数。但是他完成的最让人生畏的任务或许是去面对卡尔,那个巨人,他是真的豁出命去的。卡尔足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三个人加起来那么宽,十个人加起来那么强壮。他的脸和胳膊上都是残酷生活留下的伤疤,那种生活更接近动物而非人类;他的举止也是这样。据说卡尔的生母和正常人一样,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太巨大了。他母亲早上给他买的衣服,中午衣缝就裂开了,他长得就有那么快。他睡的床是木工按他的身材定做的,可早上他的脚就挂到了床沿外面。而且他一直在吃!不管她是买还是从地里生产出多少食物,她的餐柜到了晚上永远是空的。但是他还是抱怨肚子空空,用巨大的拳头敲击着桌子,吵着要更多的食物。“现在就要!”他嚷嚷着,“妈妈,现在就要!”就这样,十四年后,她再也受不了了。有一天,当卡尔把脸埋在一大片鹿肉里的时候,她收拾起行李,从后门溜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她的消失一直没有引起卡尔的注意,直到食物吃完。这时他变得痛楚而愤怒,最主要是饥饿。

之后他来到阿什兰。夜晚,镇上的人都在睡觉,卡尔钻进庭院和花园找吃的。起初,他只拿他们种在那儿的东西,早上来临时阿什兰的人们会发现整块玉米地被破坏,苹果树光秃秃的,水塔都已干涸。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由于长得过于巨大,卡尔离开家搬进了小镇周围的山里。谁愿意在这样的地方面对他?面对已经变成庞然大物的卡尔,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样的掠夺行为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半打的狗失踪了。看来整个镇的命脉都受到了威胁,必须采取行动了。但怎么办呢?

我父亲想了个计划,非常危险,但是似乎已别无他法。带着全镇人的祝福,在夏季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出发了。他走向那片山地,他知道那里有个山洞,他想卡尔就住在这个山洞中。

山洞藏在一片松树和一堆巨石后面,我父亲知道那里,因为几年前他救过一个误闯进山洞深处的女孩。他站在洞口喊道:“卡尔!”

他通过回声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替小镇捎了个口信来。”

茂密的树林中寂静片刻后,父亲听到沙沙声,并感到地面都在颤动。然后卡尔从黑乎乎的山洞里钻了出来。父亲做梦都没想到他有那么巨大。噢,他看起来那么凶顽,浑身布满了野外生存留下的伤痕和瘀青——由于太过饥饿,他往往来不及等食物死去,这些食物有时候会殊死抵抗。他的黑发又长又油腻,浓密而杂乱的胡须上沾满了食物以及那些以这些碎屑为食的柔软的无脊椎蠕虫。

他看到我父亲后开始大笑。“你想要什么,小人儿?”他说,露出狰狞的笑容。“你不能再去阿什兰觅食了,”我父亲说,“我们的农民失去了他们的庄稼,而孩子们丢了他们的狗。”“什么?那么你是来阻止我的?”他说,他的声音在山谷中隆隆作响,不用怀疑,一直传到了阿什兰,“我徒手就能把你折断,就像折断树枝!”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从附近的松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在指间捏成粉末。“看吧,”他继续说道,“我能吃掉你,一会儿就能吃完!我可以的!”“这就是我来的原因。”父亲说。

这时卡尔的脸抽搐了一下,不是因为困惑就是因为有只小虫子从他的胡须爬上了他的脸颊:“你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来的原因?”“让你吃了我,”父亲说,“我是第一个牺牲品。”“第一个……牺牲品?”“献给你的,伟大的卡尔!我们臣服于你的威力。为了拯救大家,我们意识到必须做出些牺牲。我就是——午餐,如何?”

卡尔看来被我父亲的话搞糊涂了。他摇着头想清醒过来,一堆小蠕虫从他的胡须中飞出来掉到地上。他的身子开始颤抖,有一刻几乎要摔倒,必须靠到山岩上来保持平衡。

他看上去就像被某种武器击中了似的,就像在大战中受了伤。“我……”他轻声说,甚至有些悲伤,“我不想吃你。”“你不想?”我父亲说,大松一口气。“不想,”卡尔说,“我不想吃任何人。”一滴巨大的眼泪从他沮丧的脸上滚落。“我只是太饿了,”他说,“我母亲曾经给我做过最好吃的菜,但是后来她走了,我不知所措。那些狗——我很为那些狗感到抱歉,我为这一切感到抱歉。”“我理解。”父亲说道。“我现在还是不知所措,”卡尔说,“看看我——这么巨大!我必须吃东西才能活下去。但是现在我无依无靠,我不知道该如何——”“做饭,”我父亲说,“种粮食,养牲口。”“完全正确,”卡尔说,“我想我应该躲进山洞最深处,再也不出来。我已经给你们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我们能教你。”父亲说。

卡尔花了些时间来理解我父亲说的话:“教我什么?”“做饭,种地。这儿有许多耕地。”“你是说,我能做一个农民?”“是的,”我父亲说,“你能的。”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卡尔成了阿什兰个子最大的农民,而我父亲的传奇则变得更多。据说,他能迷住任何人,只要走进那人的房间。据说,他天生拥有特殊的能力。但我的父亲很谦虚,他说完全不是那样,他只是喜欢别人,而别人也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钓鱼

后来阿什兰发了大水。我还能为已经记载了的内容加上点儿什么呢?雨,瓢泼大雨,无休无止。小溪变成大河,河变成湖泊,而所有的湖泊都淹过它们的堤岸,汇聚成一片。阿什兰的大部分地区逃过此劫,有人说是山脉恰到好处的叠合把水从镇子的四周分开了。但是,阿什兰还是有那么一角的房屋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沉在了湖底,那片湖如今被称作大湖——虽然缺乏想象力,但还算恰如其分,至今还能在夏天的夜晚听到那些死于洪水的冤魂发出的低吟。但这片湖最著名的是湖里的鲶鱼,据说它们像人一样大,有些甚至更大。如果你游得太深,它们会扯掉你的腿。如果你不当心的话,扯掉的可不只是腿。

只有傻瓜和英雄会想去抓这么大的鱼,而我父亲,我觉得他两者都有点儿像。

一天破晓时分,他独自一人驾一条小舟跑到大湖中央最深的地方。鱼饵呢?是一只老鼠,死老鼠,在谷仓里找到的。他把它挂到钩子上甩了出去。鱼钩过了整整五分钟才沉到水底,然后他慢慢把它拉上来。不久,他就感到手中一震。这一震带走了老鼠、鱼钩,还有其他东西。于是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用了更大的鱼钩、更结实的渔线、看上去更肥硕的死老鼠。整片湖水开始翻滚摇晃并泛着泡沫,仿佛湖里的亡灵都苏醒了。爱德华只是继续钓鱼,就这样钓鱼。也许这是个坏主意,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不像湖水,而且很可怕。也许他该把他的小老鼠拉回来马上划船回家。好吧。不过在他绕线的时候,他注意到渔线还不如他移动的幅度大。他绕得越快,他向前的速度也就越快。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很简单——松开渔竿,把它扔到河里并与它吻别。天知道渔线的另一头挂着什么把他向前拖。但他扔不掉,他办不到。实际上,他的手感觉就像渔竿的一部分。所以他做了第二种选择。他停止绕线,但是也不管用,他还在向前移动——爱德华飞快地移动着,比之前更快。所以这不是水流造成的,是吗?他是被什么东西拖着,是动物——一条鲶鱼。他看着它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反射出一道太阳的光线,美丽、怪异、可怕。它有六七英尺长?接着,它潜入水中,把爱德华也带了下去,把他从他的船上揪了起来,一直拽到水底,深深地拽进大湖底的深水墓地里。在那儿他看到了房屋和农场、田野和道路,阿什兰的那个小角落就这样被洪水覆盖着。他还看见了人——霍梅尔·吉特里奇和他的妻子玛尔拉,还有弗恩·塔伯特和卡罗·史密斯。霍梅尔正拿着一桶饲料去喂马,而卡罗和玛尔拉正在讨论玉米的问题,弗恩在修理拖拉机。在几丈深的布满阴影的绿色水底,他们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移动,他们说话的时候,小泡泡从嘴唇边冒出来,升上湖面。鲶鱼带着爱德华掠过的时候,霍梅尔微笑并挥手致意,爱德华认识霍梅尔。但是动作还没有完成他们就又消失了,鱼和人,上升并突然跃出水面,爱德华就这样被甩到了岸上,丢了渔竿。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他不能说,因为谁会相信呢?被问及丢失的渔竿和船,爱德华就说他在大湖的岸上进入了梦乡,那些东西就这么漂走了。

他离开阿什兰的那天

事情大致上是这样的,爱德华·布龙长大成人,他很健康,而且强壮,父母都很爱他,并且他高中毕业了。他与伙伴们奔跑在阿什兰青葱的田野里,享尽美酒佳肴,过着梦境一般的生活。直到一天早上他醒来时从心底明白,他必须离开。他将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没有阻止他,但是他们带着不祥的预感交换了眼色,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一条路能离开阿什兰,而这条路意味着爱德华必须经过一个无名之地。那些注定离开阿什兰的人可以毫发无损地通过,但是那些不该离开的人就要永远留在那里,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于是他们向他道别,心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他也这么想。

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天气很晴朗,但是在去那个无名之地的路上,天却阴沉下来,浓雾包围着他。不久他就来到一个看上去很像阿什兰的地方,但是某些重要的地方不大一样。在主街上有银行、科尔的药店、基督教书店、塔伯特的一元店、普里科特的珠宝名表店、好食咖啡馆、桌球馆、电影院、一块空地、五金店,还有杂货铺,货架上商品的年龄比他还大。有些商店在阿什兰的主街上也有,但是在这里它们是空荡荡、阴森森的,橱窗都碎了,店主从空旷的门廊里呆滞地望过来。但是他们看到我父亲时都会微笑,他们微笑并且挥手。一个顾客!他们想。主街上还有一家妓院,就在转角处,但是和城里的妓院不一样,它只不过是栋住了个妓女的房子。

他晃悠进镇子的时候人们都奔跑着前来迎接他,而且他们都盯着他那双英俊的手。“离开?”他们问他,“离开阿什兰?”

他们是一帮怪人。有个男人有一条蜷缩着的胳膊,他的右手从手肘处垂下来,手肘以下的胳膊都蔫了。他的手就这么从袖孔里探出来,像一只探出纸袋的猫脑袋。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开着车,把手伸到了窗外,想感受清风。但是车开得太靠近路边,他感受到的不是风,而是一根猛地扎过来的电线杆,他下臂的每一寸骨头都碎了。他的手就这么悬在那儿,废了,并随着时间流逝越缩越小。他微笑着欢迎我的父亲。

还有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模样,几乎各方面都相当正常。这些人都是这样,大体上都正常,但有一个地方很糟糕。许多年前她下班回家,发现她的丈夫吊在地下室的一根水管上。她当场中了风,左半边脸永远地僵住了:嘴唇夸张地下垂着,皱着眉,眼睛周围的肉陷下去。她根本无法移动那半边脸,所以她说话的时候只有一半嘴在动,她的嗓音就像被深深困在嗓子眼儿里一样,言语痛苦地从她嗓子里爬上来逃跑。在这些事发生以后,她试图离开阿什兰,但是只能到此为止。

还有许多人生来就那样,他们的出生成了第一个也是最糟糕的意外事故。有个脑积水的人名叫博特,他以扫地为生。他到哪儿都带着一把扫帚。他是那个妓女的儿子,也是本地男人的一个困扰——大多数男人都去过妓院,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这个男孩的父亲。对于那个妓女来说,他们全都是。她从来不想当妓女,而小镇需要一个,她就被迫上了岗。年复一年,她变得越来越刻薄。特别是当她的儿子出生以后,她开始讨厌她的顾客。他是很大的乐趣,但也是很大的负担。他根本没有记忆可言。他会成天问她:“我爸爸去哪儿了?”她会随手指向窗外第一个出现的男人然后说:“那个就是你爸爸。”他就会跑出去抱住那个男人的脖子。第二天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但是他还是会问她:“我爸爸去哪儿了?”他会得到另一个爸爸,总是这样。

最后,我父亲遇到了一个叫威利的男人。他坐在长椅上,看到爱德华走来就站起身,就像他一直在等我父亲一样。他的嘴角干而开裂,他的头发灰而刚硬,而他的眼睛小而黑暗。他少了三根手指(一只手少两根,另一只少一根)。他已经挺老的了,老得好似早就超过了人类的寿命极限。但是,他还活着,他开始倒着活。他一直在萎缩,会变得像婴儿一样小。他动作缓慢,就像在及膝深的水中行走。他看着我父亲,笑容狰狞。“欢迎来我们镇,”他对我父亲说,友善但多少有些疲惫,“介意我带你参观一下吗?”“我不能留在这儿,”我父亲说,“我只是路过。”“他们都这么说。”威利说着搀住了我父亲的胳膊,两个人开始并肩前进。“反正,”他又说,“你着什么急呢?你至少应该看一看我们都能提供些什么。我们有商店,一间小商铺,还有这儿——来这儿,”他说,“如果你想打桌球,我们这儿也有地方。桌球房,你知道。你可能会喜欢。”“谢谢。”爱德华说,因为他不想得罪这个威利,或者周围看着他们的任何人。他们已经吸引了三五个人跟着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大街,保持着距离但是虎视眈眈。“非常感谢你。”

威利带他参观药店的时候手拽得更紧,然后是基督教书店,再然后,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到了那个妓女住的房子门前。“她也很可爱。”威利说,接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又说,“有时候。”

天更黑了,开始下起小雨。威利抬头看着,任由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父亲擦了擦脸,皱起了眉头。“我们这儿老下雨,”威利说,“但是你会习惯的。”“这儿所有东西都有些……潮湿。”我父亲说。

威利狠狠地瞥了他一眼。“你会习惯的,”他说,“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爱德华,任何事都要习惯。”“这不是我想要的。”他说。“这也是,”他说,“这个你也得习惯。”

他们在沉默中穿过脚下聚集的雾气,穿过轻打在头上和肩膀上的雨水,穿过这个古怪的小镇黄昏一样的早晨。人们在角落里聚集起来看着他们经过,有人加入跟随他们的小分队。爱德华瞥见一个穿着破黑西装、面容憔悴的男人,他认出了那个人,是诺瑟尔·温斯洛,那个诗人。他几年前离开阿什兰去巴黎,去写作。他站在那儿看着爱德华,几乎笑了出来。然而爱德华看到了他的右手,上面少了两根手指,于是诺瑟尔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并把手攥到胸口,消失在角落里。人们曾对诺瑟尔寄予厚望。“当然,”威利说,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经常有你这样的人从这儿经过。”“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说。“正常人,”威利说,仿佛这个词在他嘴里留了苦味,他啐了口唾沫,“正常人和他们的人生规划。这雨,这潮湿,像是某种残渣,梦的残渣。事实上是许多的梦,我的、他的,还有你的。”“没有我的。”爱德华说。“没有,”威利说,“现在还没有。”

这时他们看见那条狗。它就像一团模糊的黑影一样在迷雾中移动,直到它的身形在他们面前显现。它的胸口有白色的斑点,脚趾周围是褐色的,而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它长着短而刚硬的毛,看上去不像是什么特殊品种的狗——一条杂种狗,体内流着好多种狗的血液。它向他们走来,缓慢但是直接,遇到消火栓或柱子都不停下来闻一闻,也不徘徊,只是走。这条狗有要去的地方。这条狗有个目标——我父亲。“这是什么?”爱德华说。

威利笑了。“一条狗。”威利说,“它会来检查每个人,算是个看门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父亲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会明白的,”威利说,“你会的。叫它一声。”“叫它?它叫什么?”“没有名字。它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从来没有名字。就叫它狗。”“狗。”“对了,狗。”

于是我父亲蹲下身,拍着手,试图表示友好:“过来,狗!到这儿来,伙计!这儿,乖。过来!”

而狗刚走完一条长而笔直的线,停下脚步,瞪着我的父亲看了很久——反正对于狗来说应该算是很久了,半分钟。它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它的眼睛直瞪着我父亲的眼睛,张开嘴露出牙齿以及可怕的粉色牙龈。它在大约十英尺远的地方狂吠着。“也许我该给它让路,”他说,“我想它不是很喜欢我。”“把手伸出来。”威利说。

我父亲说:“什么?”

狗吠得更大声了。“把手伸出来给它闻闻。”“威利,我不觉得——”“把手伸出来。”威利说。

缓缓地,我父亲把手伸了出去。狗慢慢地向他走来,它低吠着,双颌看上去像要咬人。但当它的鼻子蹭到我父亲的指关节时,它开始呜咽起来,开始舔我父亲的整只手,尾巴摇晃着。我父亲的心怦怦直跳。

威利悲伤而失落地看着,仿佛他被出卖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能走了?”我父亲问,站起身,狗在他的腿边蹭来蹭去。“现在还不行,”威利说,又拽住了我父亲,他的手指深深地箍进父亲的肌肉,“走之前你该喝杯咖啡。”

好食咖啡馆是一个排满绿色卡座和金色碎花富美家塑料桌子的大房间。桌上放着纸杯垫和纤细的、外面结了一层干掉的食物的银勺银叉。房间里很昏暗,浓重的灰色,虽然每张桌上都有人,但看上去还是毫无生气,没有那种上菜前饥肠辘辘的焦急。但是威利和我父亲进来后大家都抬起头来微笑,就像刚上菜似的。

威利和我父亲在一张桌前坐下,还没开口就有一个沉默的招待端上来两杯咖啡——热气腾腾的两杯深黑色液体。威利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然后摇摇头。“你觉得你能如愿以偿,是吗,孩子?”威利微笑着把咖啡端到嘴边,“你认为自己是一条真正的大鱼,但你不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看看那边的吉米·艾德华兹,超级橄榄球明星、优秀学生。他想到城里去做生意,赚笔大钱什么的。但是他就没有离开过这儿,他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勇气。你知道吗,”他靠了过来低声说,“狗咬了他的左手食指。”

我父亲看了一眼,是真的。吉米慢慢把手从桌上拿下去,塞进了口袋里,并且转过身去。父亲看了看别人——那些看着他的人,发现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人拥有完整的手,有些只剩下几根了。我父亲看看威利,想要问他为什么,而威利好似能够看出他的心思。“是他们试图逃跑的次数,不管是离开这儿还是回他们来的地方。那只狗,”他说,看着自己的手,“绝非儿戏。”

接着,慢慢地,仿佛接收到了只有他们能听到的指令,坐在周围桌前的人们都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卡座前,他们看着他,对他微笑。有些人的名字他还记得,小时候在阿什兰听到过:塞德里克·弗尔克斯、沙利·杜马斯、本·莱特弗。但是现在他们都变了,以前他们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但是出了点儿问题,他无法看透他们,仿佛他们在视线的焦点上飘进飘出。

他看向他们身后咖啡馆的门,狗坐在那里。狗坐在那里朝这里望着,一动不动。父亲搓了搓手,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如果他上次没有把握住机会从狗身边溜走,下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个叫作罗丝玛丽·威尔科克斯的女人站在卡座前。她曾爱上过一个城里的男人并企图和他私奔,但是只有他逃了出去。她的眼睛漆黑并陷入曾经漂亮的脸里。她记得我父亲,那时候他还小,并告诉我父亲见到他已经变得这么高大英俊她有多高兴。

卡座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并向里聚拢,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这里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在他身边卡座的边缘挤进来一个比威利还老的男人。他就像石化了一般。他的皮肤已经变硬,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骨头,他的静脉是蓝色的,看起来像冻结的河流一样冰冷。“我——我不信任那条狗,”这个男人慢吞吞地说,“要是我,就不冒这个险,孩子。它之前没有咬你但你不知道下回会怎样。这太叵测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跟我们说说你要去的那个世界以及你想在那儿找到些什么。”

然后老人闭上眼,威利也是,所有的人都闭上眼,所有的人都等着听我父亲说说他知道的那个正在拐角处等待着他的光明世界——就在这个黑暗地界的另一端。于是他就对他们说了,他说完以后他们都对他表示感谢并对他微笑。

而那个老人说:“真不错。”“我们明天能再来一遍吗?”有人说。“明天再来一遍吧。”另一个人小声说。“有你在真好,”有人对我父亲说,“这儿有你真好。”“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罗丝玛丽说,“她也很漂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我。我很乐意撮合你们,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抱歉,”父亲说,挨个看看他们,“大家误会了,我不会留在这儿的。”“我想这是个误会。”本·莱特弗说,深感厌恶地看着我父亲。“但是我们不能让你走。”罗丝玛丽说,嗓音轻柔。“我必须走。”我父亲说,试图站起身。但是他不能,他们把他挤得紧紧的。“至少住上一段时间,”威利说,“至少几天。”“先了解我们。”罗丝玛丽说,用可怕的手把她眼前的头发捋开,“你会把别的都忘掉的。”

但是人群背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然后是一声尖叫,一声犬吠,人们奇迹般地走开了。是狗,它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露出了可怕的牙齿,于是他们都退后,躲避这个流着口水的恶魔,把手都紧紧地攥在胸前。父亲抓住机会从分开的人群中冲了出去,头也不回。他穿过黑暗直到光明再现,世界又变得绿意盎然,柏油路变成了沙砾,沙砾又变成了灰土,魔幻世界的美丽看来近在眼前了。他在路的尽头停下来喘口气,发现狗就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当它追上我父亲后,就用它温暖的身体蹭父亲的腿。此刻除了风穿过树叶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的脚后留下了一串新鲜的脚印。然后,刹那间,树林分开了,在他们面前是一面湖,一面巨大的绿湖,一直漫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在湖边有一座木制的小型码头,随风浪左右摇摆着。他们一直走到那里,到了那儿狗就一下子倒下了,仿佛用尽了气力。父亲环视着周围,莫名地自豪,他看着太阳从树林背后落下,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他把手指埋进狗脖子处的毛里,那里温暖、松软,他非常温柔地按摩着狗的肌肉,就像按摩自己心脏上的肌肉一样,狗狺狺地发出欢叫。太阳下山,月亮升起来,湖水微波荡漾。在白色的月光下,他看见那个女孩,她的脑袋美妙地钻出水面,湖水顺着她的头发和脊背流入湖中,她在微笑。她在微笑,我的父亲也是。然后她挥手,她向我父亲挥手,父亲也向她挥手。“你好!”他说,向她挥着手,“再见!”

进入新世界

父亲进入他即将生活下去的新世界的头一天的故事最好由和他共事过的人——贾斯帕·“老伙计”·巴伦来讲。“老伙计”是布龙公司的副总裁,在我父亲退休后接过了舵盘。“老伙计”对穿着总是一丝不苟。他戴一条明黄色的领带,穿主管们的深蓝色细条纹西装、黑皮鞋,还有那种又紧又瘦看上去几乎透明的袜子,和他的西服是同样的蓝色调,顺着他的小腿不知爬得有多高。他还有一块真丝手绢,宠物鼠似的从西服心脏处的假口袋里探出头来。而且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真正灰白鬓角的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他其余的头发又黑又密,而且很健康,他的头路是一条又长又直的粉红线条,像一条穿过他头顶的乡间小道。

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喜欢靠在椅子上微笑。“时间应该是一九几几年还是哪一年,”他开始说道,“比我们任何人愿意记得的时间都要早。爱德华刚离开家,只有十七岁,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力更生,但是他担心吗?不,他不担心:他的母亲给了他几美元来过活——十美元,或者是十二美元——不少钱,怎么算都要比他活到那时候拥有过的钱多。而且他有他的梦想,梦想是让人前进的动力,威廉,你父亲那时已经梦到了一个帝国。但看看他离开土生土长的地方那天的样子,你看到的不过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孩,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上的洞以外一无所有。你可能看不到他鞋上的洞,但是它们在那儿,威廉,鞋上有洞。“第一天他走了三十英里。那个晚上,他在星空下枕着一堆枯松针睡觉。就在这儿,在这个夜晚,命运之手第一次在你父亲的裤腰带上扽了一把。在他睡觉的时候来了两个“绿林好汉”,把他打得只剩一口气,并拿走了他身上的每一分钱,他差点儿没命。但三十年后他第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这对我来说才是经典的爱德华·布龙——他说如果他再遇到那两个把他打得只剩一口气并拿走他身上每一分钱的流氓,他会感谢他们。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决定了他余生的道路。“当时,在树林里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感激。但到早上他已经缓了过来,虽然他身上许多地方都还在流血,他开始走路,已经不知道也不关心要走到哪儿,就是走,向前走,继续走,时刻准备着迎接生活和命运的下一次袭击。这时他看到一座乡村小店,一位老人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摇来摇去,摇去摇来,他警觉地注视着这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慢慢靠近。他叫来他的妻子,她又叫来她的女儿,半分钟后他们端来一壶热水,拿了一条毛巾和一捆绷带,绷带是他们刚才把床单撕成碎条做成的,他们准备着,等待爱德华蹒跚着过来与他们见面。他们准备救这个陌生人的命——不仅是准备,他们决定了。“但是当然,他不会接受他们的帮助。他不会让他们救他的命。像你父亲这么要强的人——其实也没有几个,威廉,这样的人弥足珍贵,不可多得——是不会接受这样的恩惠的,哪怕事关生死。因为即使他能活下来,他也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无可奈何地依赖于他人,无法自食其力,这会让他生不如死。“所以,尽管还在流血,尽管一条腿已经断作两截,爱德华还是找了把扫帚开始扫地。然后他又找来抹布和水桶,因为他急着做点儿好事,他已经完全忘掉了还在流血的伤口。直到他扫完地才发现,自己在店里留下了一大串血迹。他开始抹地,并冲洗地板。他跪着用一块破布擦地的时候,那个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就这么看着。他们惊呆了。他们正看着一个男人试图把自己的血迹从松木地板上抹掉。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在努力。就这样,威廉,他一遍一遍地擦,直到擦不动,直到精疲力竭地脸朝地倒下——他昏死了过去,但他仍然抓着那块抹布。“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们跑到他身边——他还有一口气。你父亲给我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让我想到米开朗琪罗的《圣母怜子图》:母亲,一个强壮的女人,扶起他的身子并把他搂在怀里,让他躺在她腿上,为他的生命祈祷着。这个年轻人,这个将死的人,看上去没有希望了。但是就当人们焦躁地围着他时,他睁开眼睛说了可能成为他遗言的话,他发现那个老人的店没有客源,便用最后的一丝气息对老人说:‘广告。’”“老伙计”会让这句话在房间里回荡一会儿。“然后,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一切成了历史。你父亲康复了。不久他就又强壮了起来。他开始耕地,为院子除草,在店里帮忙。他游荡在乡村各处张贴小海报,为本·吉姆逊的乡村小店做广告。顺便说一句,管小店叫‘乡村小店’是他的主意。他觉得这样听起来更亲切,比就叫一个‘小店’更吸引人,他是对的。也是在那时候,你父亲发明了‘买一送一’的口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威廉,但是这些字把本·吉姆逊变成了有钱人。“他在吉姆逊家待了差不多一年,为自己赚了第一桶金。这个世界就像一朵鲜艳的花,在他面前开放了。就像你看到的,”他说,指着他办公室里那包金裹皮的奢华装饰,并朝着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我也不过是我父亲传奇产业的一件产品一样,“对于一个来自亚拉巴马州阿什兰的男孩来说,他做得相当不错。”

第二部

老妇人与眼睛

离开吉姆逊家后,父亲向南游荡,穿越荒郊野岭,辗转大城小镇,冒险无数,并认识了许多有趣而非凡的人。然而他的游荡是有目的的,就像他做的每件事一样。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学到了许多生活必修课,现在他希望通过上大学来进一步拓展自己对自然世界的认知。他听说有个叫奥本的城市有这样的学院,他要去的就是那个城市。

他是晚上到达那里的,又累又饿,在一位收留房客的老妇人家中找了个房间。她给他食物和一张可以休息的床。他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感觉又恢复了强壮,神清气爽。于是他对老妇人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愿意为她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作为报答。

巧的是,那个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用玻璃做的,每天晚上她都要把它取下来,浸泡在一杯水里,并搁在床头柜上。

更巧的是,在我父亲到来之前的某一天,一群年轻人闯进了老妇人的家,偷走了她的眼睛。所以她对我父亲说,如果能找到她的眼睛并归还给她,她将不胜感激。父亲当即发誓说一定会办到,当天早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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