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小说集:七声+戏年+浣熊+谜鸦(共四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0 03: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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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亮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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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小说集:七声+戏年+浣熊+谜鸦(共四册)

葛亮小说集:七声+戏年+浣熊+谜鸦(共四册)试读:

七声

+戏年+浣熊+谜鸦(共四册)作者:葛亮排版:KK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01ISBN: 978091700851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给毛果及这时代的孩子们

推荐序

葛亮的感觉韩少功

自“感觉”一词受到作家们全心尊奉,很多感觉专家大为放心了,也大显身手了。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幻觉,虚拟,胡言,酸腔,滥情,啰唆话,瞎比喻,三流格言,再挂几个摆谱的洋地名洋人名,只要出自我心就无不入文,自选动作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反正都能享有时代的批评赦免权——你怎知道我不是这样感觉的?

只是如此的感觉一旦高产,很多小说里倒是人影日渐模糊,出场的张三李四都成了纸人、塑料人、电子图谱人,彼此雷同,相互复制,一个比一个更轻浮无根,淹没在词语的狂欢里。在这里,感觉似乎是丰收了,但没有人物,没有鲜活的人物,没有结结实实面目各异的人物,这样的感觉过程是不是舍本求末和避难就易?

这还算不算感觉?

在我看来,《七声》是真正感觉力强大的小说。《阿霞》一篇,一个“缺根筋”的女孩,一种坚强、美丽、充满隐痛的人生,被多少人排除在感觉之外,却在葛亮的纸面上呼之欲出,其变化多端的形态和细致入微的内心,被高精度地感受、捕捉、显影、强化,并且最终给予简洁的表达。这种得心应手的造型笔墨,饱含着清新欲滴的感觉,只是它指向他者,不光是指向自我;指向贫贱,不光指向奢豪;指向本真,不光指向流行——从而与传媒上大量的无病呻吟拉开了足够的距离。给这篇小说戴上一顶“底层文学”的帽子当然不算太难,但这显然不足以描述它在我们心里的打击和震波。这个作品对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场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个人对艺术的忠诚,对任何生命律动的尊崇和敬畏,对观察、描写以及小说美学的忘我投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这个时代感觉僵死症的疗治者之一。诸多“人已经退场”“个性已经消亡”“创作就是复制”一类的后现代大话,都在这位年轻小说家面前出现了动摇。

葛亮并没有神话弱者的狂热,这从他对《阿霞》结局的处理看得出来。他也没有丑化弱者的阴冷,这从他对各种小人物善良心地的小心掘取和珍藏看得出来。他对阿霞那位弟弟的寥寥数笔,颇有一股狠劲,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处处点穴,把一个被现代教育毒害颇深的小资人士,一个充满欲望野心的当代版于连,刻画得入木三分,表现出作者的伤感和忧思。但作者对价值判断十分谨慎和节制,或者他在自己收获的各种感觉信号面前常常不免两难。这有什么不对吗?其实,感觉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小说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们总是多义的、开放的、超越的、引而不发的。它们恰恰是以拒绝价值独断的方式来传达自己强烈的价值主张,是以犹疑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坚定——因此永不可被概念与逻辑所替代,又与人类其他精神成果互为呼应。

在这一点上,《七声》堪称不可多得的范例之一,作者的少年成熟令人惊叹。

自序

他们的声音葛亮

大约两年前,在四川的嘉绒藏区。当地如中国内地多数正在开发中的旅游区一样,经历着看得见的变革。山民们面对生活的机遇,有了希望与冲动,虽则对如何把握并不得要领。他们在路边拦住游客,小心地用汉话表达了做生意的意图,面对你温和或粗鲁的回应,他们不变初衷。我们在一家银器店的门口,遇见一个藏女,赶着几匹当地的矮马。她告诉我们,要去著名的景点大海子,要行过崎岖泥泞的山路,非人力可为,希望我们能租借她的马。她说完这些,态度羞涩地低头,似乎在提出一桩不合理的要求。我们同意了。上山路上,地形如意料中陡峭,马踯躅而行。藏女赶着一匹幼驹,负载着我们的行李。路程到了将近一半,突然遭遇山里的雪暴。马匹无法前进,我们只有在一处避风的地方休息。就在等待中,天光黯淡下来,气温骤降。有旅伴窃窃抱怨。夜色渐浓,终于有了小小的躁动。这时候,我们看见,藏女悄悄卸去幼驹身上的重物,将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给它裹上。然后倚靠着马鞍,轻声吟唱起一支歌谣。听不懂内容,但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这歌谣安谧静和,令人恢复自制。后来,我们在半山找到一间牧人的小屋,度过了寒冷的一晚。风停雪住,在温润的高原阳光里,我们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子,也记住了这个叫英珠的女子和她的歌声。

这样的声音,来自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它们湮没于日常,又在不经意间回响于侧畔,与我们不弃不离。这声音里,有着艰辛的内容,却也听得到祥和平静的基调。而主旋律,是对生活一种坚执的信念。因为时代的缘故,这世上少了传奇与神话。大约人生的悲喜,也不太会有大开大阖的面目。生活的强大与薄弱处,皆有了人之常情作底,人于是学会不奢望,只保留了本能的执着。

这部小说,是关于生活的七宗。有一些人,在缭绕的人间烟火中渐渐清晰。审视他们,虽于我并非新鲜的经验。然而,落笔之际,仍出自己意表。他们的人生,已是水落石出的格局。经年的快与痛,此时此刻,已成一波微澜。

他们在我身边一一走过,见证了岁月的变迁。我愿意步履我的成长轨迹,用一双少年的眼睛去观看那些久违的人与事。目光所及,也许亲近纯净,也许黯然忧伤,又或者激荡不居。但总有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带着温存的底色,是叫人安慰的。

他们是一些行走于边缘的英雄。“一均之中,间有七声。”正是这些零落的声响,凝聚为大的和音。在这和音深处,慢慢浮现出一抹时代的轮廓。这轮廓的根本,叫作民间。

此书付梓,间中种种,令人感念。

感谢我已故去的祖父葛康俞教授,为我树立了为人为文的尺度;感谢祖父挚友王世襄先生,以耄耋高龄,为《七声》题写书名及扉页文字;感谢我的家人与朋友由衷的关爱,见证了这部小说的诞生;感谢我的编辑与各位出版社的同人,为此书所付出的辛劳。

这些声音是献给你们的。己丑年于香港

琴瑟

外公外婆金婚的时候,父亲请相熟的书法家题了一幅字,“琴瑟龢同”。

对外公外婆的身世,父母从来缄口。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鳞半爪。外婆的父亲大约是个豪绅,据说是颇能干涉些地方事务的那种,抗战时,又给政府捐过飞机的。

后来各种运动中,自然都落不下好。可是前几年修地方志,又成了当地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彪炳史册了,甚至还印了些挂历来纪念。所以胡先生说得没有错。历史是随人打扮的小姑娘。所谓历史人物,更落到了陪房丫头的结局。

外婆是家里正出的小女儿,成人时正值家中的多事之秋。结婚那天,父亲溘然长逝。

外婆至今仍有些耿耿于怀,好好一个大家的小姐,婚结得那样潦草。外婆说到这些,就会去抚摸那张硬木的八仙桌。这桌子是她的嫁妆。本该是一堂红木家具,硬是给一个坏心地的庶出兄弟给换掉了。不过雕工和漆艺倒还很精细,所谓减料却未偷工。新婚燕尔之际,外婆竟没察觉。几年以后,外公不留神说了出来。事隔多时,外婆还是禁不住羞恼,埋怨外公不早些说。外公就笑道:那时说,怕你心里会难受。细细想想,外婆就有些感激,外公的确是宅心仁厚的。

外公是个外来的女婿。早些年和叔父南下做生意,成家之前,大半个中国,居然也都走遍。外公又是极聪明,直到现在,还讲得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宁波话。学起马三立,天津话几可乱真。广东话也听得出子丑寅卯,我在南方待了几年,亲戚们玩笑着怂恿我说些粤语,外公听罢仍能指出不道地之处,让我汗颜。

外公的母亲,姓孟,是外公的养母。母亲说太奶奶是孟子的N代嫡亲孙女,存有家谱流传。我见过照片,老太太极严厉的模样,据说在世时就很有家长的气魄,说话做事斩钉截铁。外婆虽有些脾气,对这个婆婆也是言听计从。太奶奶对孙辈却十二万分的和善,尤其对母亲这个长孙女,更是视若珍宝,毫无弄璋弄瓦之别。母亲现在忆起,仍语带哽咽。说老奶奶卧床数年,有天突然神思不清,气若游丝却久不肯瞑目。直到母亲放学归来,她大叫一声孙女的乳名,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这才走了。老奶奶身体冷了下来,手却握得越发紧。大人们想把祖孙俩的手分开,竟没有办法。母亲说,让我陪陪奶奶吧。两只手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外公说,妈,桢儿要去上学了,太奶奶的手竟就松开了。太奶奶说过,桢儿是要做女状元的。就为了这一句话,母亲在最难的时候,上山下乡,也没放弃过读书。恢复高考后,硬是凭着往日的底子考上大学。这在老三届里是极稀有的。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儿,除了母亲稍稍抓住了些繁华的尾巴,舅舅姨妈们却都是跟着家庭经受过不少苦处的。熟识的都说,张老师这辈子值了,四个儿女,有钱的有钱,有学问的有学问。外婆当面笑着应付,背地却总有些忿忿,说要不是这运动那运动,我们家里还要好呢。外公就说,太太,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对于外公外婆年轻时的种种,我所知甚少。不过对他们的性情,我却很熟悉。我们表兄弟四个都是在外公家长大。堂屋里那张很大的春凳,也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夏天睡过四个胖小子,赤条条一字排开,着实让人眼热。孙辈皆为男丁,也是外人羡慕的指标。外婆却又不以为然,说人家没见识,哪里就有孙女贴心。

外婆笃信血统论,高兴不高兴起来都叫我小蛮子。父亲也是个外来的女婿,真正书香世家出身,可惜早年失怙,如父长兄又被错划成了右派。大学毕业后,父亲从南方省城分到苏北工作,在当时是有些被发配的意思。又过去了几年。其时母亲尚待字闺中,在个人问题上却犯了才女的通病,一览众山小,听凭韶华蹉跎,视追求者若无物。外公外婆却知婚姻大事任性不得,终于落了媒妁的俗套。有人就说文化馆有个南方的小伙子,省城大学毕业的,人又很厚道。

父亲不通世故,空着两手到了外公家。谈起话来,外公却觉出这年轻人谦和有礼,不似时下青年志大才疏,心里就有些欢喜。父亲走后,外婆就说,蛮子就是蛮子,又是满口学生腔。母亲喃喃道,要不是个蛮子就好了。说完想起不妥,脸红了一下,全家就有些懂得母亲的意思了。

父亲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唯有外婆对他淡淡的,他也不觉。周末大家闲坐,外公养的猫从暗影里走出来,在阳光底下伸了个懒腰。父亲掏出钢笔,信手在香烟壳上勾了几笔,一只小兽跃然纸上。外婆看后禁不住笑了,说这倒是很有趣。父亲就受到鼓舞,把平日所作都拿给外婆看。依父亲的性情,想来这样倒不是为了讨好丈母娘,却更似他乡遇知己,所以美芹十献。外婆翻看着,问父亲一张粉彩的小画是什么。父亲就答是西斯廷圣母,他九岁时临摹下来,现在留作纪念。外婆顿时觉出了这青年的不凡,这才想起细细问起父亲的家世渊源。父亲就一五一十地作答。外婆越发惊异了,想这孩子如此的出身,比自家是只强不弱的。再一转念,看父亲现在孤身一人,落到如此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悲悯,叹了口气。父亲为人单纯,以为外婆是对画作有了批评,忙问:不好么?外婆也赶忙答道:好,好。

以后,外婆对父亲的慈爱竟胜过对其他儿女。她偶尔也教父亲当地的方言,也笑着学几句父亲的蛮话,暗暗地就为母亲备下了嫁妆。

我出生时七斤六两,是个真正胖大的孩子。父亲的朋友就说是南北血液混合的优良品种。父亲调回省城,母亲随着去进修。外婆就把我揽在怀里,有些慷慨地说,这孩子我给你们带。带我并不容易,那时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里有个小姨,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两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远的地方取奶,热奶的时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课的学校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常常上完一节课,就跑回家里给我喂奶,再小跑着赶回去上下一节课。

我四岁半的时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骑着自行车到黄河故道的边上转悠,到处找刚刚生芽的柳树枝。找到了,就求人给打下来。嫩柳枝煮鸡蛋,是个偏方,我吃了后,水痘果然就退了。

现在想来,五岁的时候,外婆就开始把我当神童培养。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养我,用的是私塾的办法。每天要描红大字小字若干页,每天背唐诗若干首。我记性不错,却是个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学,还以为“篱落疏疏一径深”是关于某个叔叔的逸事。不过当时出口成诗,已经让主考的老师大跌眼镜,小出了一回风头,这都是后话。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个纺织品公司聘了做经理。其实是个闲差,因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来服众的。公司有时请外公给员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认真,有次带了个年轻人回家来谈话,这个青年据说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财物。虽然外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青年却不领受,话不投机,突然说了一句: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一向温文尔雅的外公就有些动了气,说如果大家都来拿你家的东西怎么办云云。年轻人离去的时候,状态上是悻悻的。外公还在自说自话,说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说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退下来了,在人家嘴里还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外婆退下来那年,政府搞土地开发。外公家的独院子被划进了征地范围。全家就开了个会,舅舅是坚决反对搬迁的。其实谁也是老大不情愿。尤其是我们表弟兄四个,都在这院子里长大的。虽说离开了,这院子还是我们的百草园,这一搬一拆,将来朝花夕拾就没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对全家说,还是响应政府号召吧。谁都知道其实心里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东厢房门口的那棵养了几十年的大月季树,当年上过地方电视的,就够让人舍不得。

终于还是搬了。院子拆了,后来我去凭吊过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级酒店,设计得不见得好,和政府的理想应该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锅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小区离市中心远了,却是滨湖的。环境还不错,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对外婆说,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却很不习惯,以前在市里的时候,几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现在却断了交际。再一层,由于是整街搬迁,所以引车卖浆者流,吆喝煎饼果子卷大葱的,都在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大家都对外婆客气得很。外婆却觉出这热热闹闹里,她是顶孤立的一个。有一天,外婆买菜回来,在楼下小卖部门前看见一伙老太太叉麻将。外婆打了个招呼,却又慢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就有个老太太站起身来,说,张老师,来打一圈吧。外婆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老太太却有些热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说好学得很。麻将本不难学,加上外婆聪明,几圈下来已经很上手。老太太们开始还让着,有些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后面,发现外婆已经后来居上了,又是特别擅摆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创举。彼此融洽了,老太太们就经常敲家里的门,有时是叫外婆打麻将,有时就送来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发现家里不如之前清静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脸色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暗暗欣喜。后来外婆耳里传过些话来,说有个老太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有些过分了,就被儿子骂。她就回嘴,说楼上张老师能打,我怎么不能打,人家还是某某的闺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劝她。再后来老太太们觉得打卫生麻将不过瘾,就要来些彩头,外婆顺势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议论,张老师那样的家底,还疼这几个钱。外婆也不和他们计较,说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个原则问题。外公听出了自己的口气,心里就笑。可是觉出外婆其实又有些寂寞了。

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外公想想,大约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电话给自己做医生的朋友。那朋友细细了解了一回,问外公说,嫂嫂家族里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遗传。外婆猛醒,她的姐姐们,就是我去世的两个姨婆,生前都是得过这病的。老两口赶紧去了医院,这回确诊了,血糖还高得很,三个加号。

都知道糖尿病是个顽症,外婆没有过什么生病的经验,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开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边锻炼的,现在早上醒过来也是在床边坐着,魂不守舍的。外公心里也慌张着,嘴里只管说些安慰的话,说太太你别老是对自己作消极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现在医学多发达的。外婆就很丧气地说,再发达,也没见艾滋病给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语了。虽是这样说,外婆也还是循规蹈矩地吃医生给配的药。过了几日,药吃了一个疗程。她自己却说毫不见起色,情绪越发放任了,说是小城出庸医,都是些催命的。有个老街坊就上门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认为是情同姐妹。这老太太端着一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饽饽,却迎着外婆的一张冷脸。她也还是赔着笑说,张老师,你这病要忌口。这是个偏方子,吃些糠饽饽,是有好处的。外婆听着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很黯淡:我们家里有的是好药,不要这种东西。那人就讪讪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劝道,人家也是好心,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头偏过去不理他,眼睛却潮湿了。

母亲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大早跟学校请了假就往老家赶。外婆看到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绪高昂地说,你看看你们几个,哪里就有一个有你们大姐孝顺。大家都知道这话是言过其实,可阿姨舅舅们都怕扫外婆兴似的,争先恐后地说,就是就是。唯有小表弟趁出来的时候拉一下母亲的衣角,说大姨,外婆这些天越来越像个老太后了。小姨妈就狠狠地瞋了儿子一眼。母亲就知道,这恐怕也代表着家里的舆论了。

母亲抄了外婆的化验报告,回到省城,就去些大医院找专家咨询。在网上看到哪里有关于糖尿病的专题讲座,也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听。这样多日下来,她就舒了口气,有些自信地说,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医了。有了这半个医,外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了底,遵这半个医的嘱配合着吃各种半个医寄过来的进口特效药,生活态度也积极起来。

病情真的就控制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胜,好像迎来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头,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抛在脑后,开始琢磨着吃些让自己恢复味觉的东西。无奈外公早就对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绸缪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来。外婆就打了孙辈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问,宝宝你爱不爱外婆。宝宝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当然痛快淋漓地说爱。然后外婆就有些着急地把圈套收拢了,说你爱外婆就把桃让外婆吃一口。宝宝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桃,大声疾呼道,外公……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顿顿饭是无辣不欢。病情厉害时忘了这口儿,现在回忆起来了。外公当然是极谨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气,观察了几日。无奈外公步步留心,没有留下破绽。外婆最后把疑点落到实处,趁外公不在旁边,在冰箱里翻动起来,翻得太心急火燎,发出很大的响动。外公悄声走到她身后,待她黯然地关上冰箱,就适时对她进行些思想教育。

有天一觉醒过来,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觉着眼前老漂浮着些东西。母亲听了就有些着急,对外公说,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并发症,视网膜病变了。外公一听心就凉了。退休以后,少了交际,外婆越发手不释卷。得了病后,不大出门,每天更是要读书看报,将大半时间打发过去。现在怎么是好,因为这个情绪上再有了反复,对外婆的病是有百害无一利的。外公就拐弯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说了。刚要想着说些安抚的话,外婆却开口了,老头子,你和孩子们的心意我都懂,其实哪里就有个人定胜天啊。这么说着,很有些认命的意思。做儿女的听了更不安了,以前听外婆把一些狠话说到身上,大家心里难受着,却是踏实的。因为说明外婆心下还是不甘,是想要和这病抗争着的。现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弃了。外婆却安慰道,你们别瞎琢磨,我是真想开了,咱们家这么多年,兴兴头头地过,比谁不强。我也知足,老头子,你不是也说知足常乐么。话虽如此,大家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气和的,每天还是按时吃药。眼睛却是一天天地坏下去,终于书报是没办法看了,电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外婆不埋怨,自己找着些乐子,听到些电视里的人声,就对小表弟说,是不是倪萍阿姨出来了,宝宝你看外婆说得对不对呀。小表弟却是个直肠子,说不对,是周涛。外婆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小姨妈就对儿子使了眼色,说小宝这就是倪萍啊。小宝却是个拉不回头的驴,说明明就是周涛,我认识的。小姨妈就急了,起身作势要打他。外婆喝住了,说你这个妈怎么当的,教小孩子说假话。再说,这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不是么。说完自己就沉默下去。

外婆脚里长着骨刺,行动就不灵便了。家里终于给她配了轮椅,又请了个家庭护士。这是个和善的年轻姑娘,和外婆很谈得来的。每每说些可人心的话,说外婆到底是读过书的老人家,心态这样好。可偏偏做起事来,这姑娘是粗枝大叶,经常让外婆的脚磕着碰着。外婆咬着牙不说什么,外公更是把攥着心。这样几番下来,外公终于请她走了,自己担负起照顾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后,身形比以前胖了。现在一举一动却都需要扶持。儿女不在的时候,外公帮着她如厕。外公是个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轮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帮他擦着汗,总是说些心疼的话。外公就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太太,这也是体育锻炼,比去湖滨散步有效得多。闲些的时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镜,帮外婆剪脚指甲。这是他的专职,自从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别人插手了。这项工程是要用去外公个把小时的,细细地剪,剪好了再一个个用锉子磨光滑了,然后又寻着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样细致地,仿佛在做工艺了。这时候,外婆的病情其实是比以往又严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脚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翻来覆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闹腾醒了。其实外公和她连着心,哪里就真睡着了,就把手悄悄伸过去给她攥住。外婆就回过头来,说,老头子,我真是疼啊。一边就哽咽了。外公就说,太太你心里别老惦记着,想些可乐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就不疼了。外婆试了一下,还是疼。外公就说那你听好,我给你来一段,嘴里来了个过门儿,就压低了嗓子给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厕所,看见外公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的时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外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外公的手。外公的手是换过了,另一只手背上还看得见粉粉的指甲印子。这时候天已经发白了,外婆终于睡着了。外公还坐着,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是浑浊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迹。

这样又过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虽无太大好转,但也没有严重下去。外公越发老了,还是健康着,乐观着。最小的外孙也成人了,小宝气力很大,可以背起外婆去外面和别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儿女们掐指算了,两个老人家,结婚快满五十周年了。

外公外婆的金婚,办得颇有些反响。儿女,朋友,排场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里的特级教师,一生桃李无数,这时到了种豆得瓜的时候。大到省市级的干部,远至移民欧美的游子,都闻讯赶来。还有些学生,自己也是孙辈绕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着嘱咐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头。外公外婆都带着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制的唐装相映生辉。外婆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眉目间依稀还看得见年轻时的影子。外婆当年是极为漂亮的。

热闹了一回,父亲展开了一幅字——琴瑟龢同。众人啧啧称赞,说是从笔力到意境都是极好的。外公仔细看了,说好啊,我这把老琴,不知道下辈子有没有运气碰上这样的好瑟了。转过头去,又对外婆唱道,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众人就笑,外婆也笑,笑着笑着,她忽然一回首,是泪流下来了。

洪才

成洪才弟兄姐妹六个,他是老幺。家里人都叫他小六子,邻居也跟着这么叫。他们家的孩子,都起了气度非凡的名字,他的几个哥哥,叫作洪业、洪宇、洪政。

我与成洪才的友情,应得上“不打不成交”这句老话。我们那时候,小男孩武斗,还是家常便饭。不过我和洪才并不是对手,而是同盟。至于打架的起因,我并不记得了。

那是小学二年级。为了要进这所重点小学,爸妈将我从外婆家接来。这是我极其不愿意的事。这间学校的校风严整,中规中矩到了味同嚼蜡的地步。所以当那一架打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很有些热血沸腾。战场在校外拉开,模式套用西点军校老生欺负新生的桥段。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只记得我们三个转学来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一架打得十分惨烈。当我衬衫上的扣子掉得还剩下两颗,和另一个鼻血横流的男孩子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成洪才出现了。他迅速地介入这场战事,没有任何审时度势的过程,就站在我们一边。他比所有的交战者都高了半个头。这使战局带有了宿命的性质。对手都是知时务的人,且战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逃了几步,嘴硬了,回头喊,留级生,留级生……我们这边就有些群情激愤。成洪才不复刚才的勇猛,只是没听见一样,转身离开了。不过也并非如侠客似的绝尘而去,而是将书包拍一拍灰,拎起来慢慢地走远了。背还佝偻着,像个小老头。

过了几天,当我在我们机关大院里看到成洪才,异乎寻常地惊喜。我对妈妈说他就是成洪才,好像在介绍一个盖世英雄。成洪才倒有些羞涩,支着身体,耸一耸肩膀,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话认真地问:你家也住这块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家住街对面,四条巷六十三号1-3。

晚上吃饭时候,妈妈说,那孩子的衣服,蛮旧的,兄弟姐妹应该不少。不知家里是什么状况。不过人蛮老实,毛果,下次叫这小朋友到家里玩吧。

成洪才是我们班上两个留级生之一。而他又是连留了两级的。那时候,因为教改,南京的小学都是划片入学的。一个区的适龄学童,不用考试,都连锅端进来。成洪才也被端了进来。他在这所重点小学一而再地留级,成为了尴尬的异数。老师们似乎都不怎么为难他,上课从来不要他回答问题。他比班上的同学都大上两三岁,因为个子高,就坐在最后一排。大家不怎么和他玩。他本应当是孤独的。下课的时候,看见他眼睛望了窗外去,是自得其乐的样子,似乎满足得很。

后来有天放学,我对成洪才说,到我们家玩吧。他也不说话,跟上我。家里大人还没下班,我把我的玩具都拿出来,什么斗兽棋、建筑积木之类。他的眼睛亮一亮,说,毛果,你玩的东西真多啊。我想一下,有些黯然,说,南京不怎么好玩,没有我外婆家好玩。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成洪才就说,那你到我们家玩啊。我们家人多。

几天之后,当我应邀去了成洪才家里,突然间看到的景象,是有些让我吃惊的。

记得听一个大学老师说过,南京好像个大县城。这个话是没错的。担着六朝古都的名声,南京或许是中国的大城市里面,现代化进程最为缓慢的一个。所以,地方官员要在南京取得政绩,是殊为不易的。南京人过日子,往往以舒服为第一要义,大多时候,是很真实的。其实,要是将上海话借用过来,说南京的生活观念是过日脚,也很不错,甚至更为贴切。因为这日子过得很砥实,对未来没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砖块一层层地垒起来。上海人的作风,日脚的观念是在心里,外面是有些张扬的,日子是用来过给别人看的。有个上海的朋友,来到南京,说南京人长得真是好看。细细地看,处处是俊男美女。可是为什么都穿得这样不讲究呢,土里土气的。

南京的土,也许就是一种包容力所在。成洪才举家从六合迁来,能够在市中心,建立起极为乡土的一隅,应该就是一个明证。

当那只叫高头的鹅张着翅膀扑向我的时候,我欢快地惊叫了一下。这只鹅在我眼中无比硕大,它凶猛地发出嘎嘎的叫声,试图对我进行攻击。成洪才并不阻止它,只是笑,说,它是我们家的狗。我抡起书包凶了它一下,它后退了几步,蓄势似的,又更加迅猛地扑过来。

一个面色很苍老的女人从门里走出来,将鹅喝止住。见了我,打量一下,问,六子,是谁啊。成洪才说,是我同学,叫毛果。为了给他的家里一个好印象,我很有礼貌地鞠一躬,说,奶奶好。女人愣一愣,对我笑了,说,好,好。说完回屋去了。成洪才说,你叫错人了。她是我妈妈。我阿婆在里面。

我有些难堪,终于说:“你妈妈年纪好像很大了。”成洪才说:“我妈妈快六十了。我大哥都三十多岁了。”门里面又长长地喊:六子——

我说:我知道啦,你排行老六。成洪才嘻嘻地笑了:是啊。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算了一下,说,不对,少掉了一个。成洪才说,我原来有两个姐姐,一个得天花死掉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也死掉了。

我跟成洪才一路往屋里走,那头鹅不屈不挠地跟上来,成洪才捏住它的脖子,在它头上鲜红的肉瘤狠狠地敲了一下,它才蹒跚地走开了。

进了门,黑得很,见不到光。我们走进一条甬道,听见成洪才说,小心。这时候我的胳膊肘被什么碰了一下,只听到身后哗啦一声。成洪才的声音慌了,叫你小心的,没有磕着吧。他在我脚底下摸一下,把一个东西立起来。我说,这是什么?他说,锄头。我阿婆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肯摔掉。

到了堂屋里,有些亮了,仍然是昏暗。屋里弥漫着奇异的腐旧气息,像是浓重的葱蒜味,混了中药的味道。成洪才的妈妈抱出一个陶罐,说,六子,倒酸梅汤给同学喝。成洪才答应着,去了里屋,出来时拿了两只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很大,上面漆了红通通的五角星。我记得我们家,本来也有这种茶缸的,搬家的时候,都给妈妈扔掉了。成洪才倒了满满的一茶缸给我,我喝一口,又甜又酸,清凉得很。成妈妈问我,好喝么。我说,好喝。成洪才就笑了,说,当然好喝了,阿婆做的。成洪才本来是有些呆相的,笑的时候,脸色就生动起来,有了儿童的鲜活样子。

成妈妈手上忙着,在案板上揉一个面团。这个面团的奇特之处,在于通体碧绿。我问,阿姨,你在做什么?成妈妈说,做青团。我又问,青团是什么?成妈妈就说,等会上笼屉蒸出来,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妈妈一边揉,一边淋一些绿色的黏稠汁液在面团上,然后再更加大力地将汁液揉进去,面团发出滋滋的很劲道的声音,颜色也渐渐绿透了。我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成洪才接过话去,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们家种的“墨子”。我想,这个阿婆,一定是个令人崇拜的人。

成洪才指指窗口,说,走,我带你去看。我走到他们家的后院,禁不住在心里惊呼。对一个城市小孩来说,这里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闯眼的绿,层层叠叠地,一直蔓延到屋顶上去,蔚为壮观。这其实是个杂果架,还搭着苦瓜和丝瓜,去年的老丝瓜,结着青黄的壳子,从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后头,有一小块田,几米见方的,被仔细地耕耘过。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田地了,却有着完备的规模。一垄一垄地种着各种作物,茂绿的一片,都是我不认识的。成洪才跟我介绍,这是花生,而这是毛豆。这是“墨子”。这其实是麦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浓重。我也是第一次见了正在生长期的麦子,茁壮的一丛,还长着幼嫩的穗,顶了尖利的芒。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谓“打青”,是江南一带农村的风俗。就是在清明前后,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来,打成糊,和了面粉和米粉捏成团,蒸熟了吃。是讨丰收的意思。

这个院落,有心要独立于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盘的狭小,又是见缝插针,连墙角里都种着绿油油的葱和青蒜。成妈妈走出来,手里端了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开了一只笼。立刻有一群鸡扑啦啦地跑出来,沿了盆争食。吃完了四散开去,却很神异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里的作物。鸡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这并不是我的主观想象。因为我记得有一只黄脚掌的母鸡,走动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睑,嘴里发出很惬意的咕咕声。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温暖极了。这些鸡实在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场的那些鸡,总是高度警觉的样子,碰一下就惊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着。有的嘴角疲惫地流着口涎。这院子里的鸡昂扬从容的生气,对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鲜的。

我想有那么一瞬间,我对眼前的一切几乎到了着迷的程度。令我着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间触碰不到的一种宁静的美感。

成妈妈在里面喊,青团蒸好了。我走进堂屋,发现多了一个人。这是个老太太,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蓦然升起恐惧。这个很瘦小的人,穿着一件洗得稀薄的老头衫,好像将自己装在一只口袋里。脖子筋筋络络的,风干了似的。头发很稀疏,露出粉红和暗黄色的头皮。她的一只眼睛似乎盲了,蒙着白色的障翳,另一只眼睛却鹰隼似的盯着我。总而言之,她在我眼里,像一只面相庄严的老猴子。我在想,这是谁啊。这时候听见成洪才冲她叫:阿婆。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说,这是我同学,毛果。阿婆大声地说,什么?成洪才就大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于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声地问好。她这时候咧开了嘴,露出了没了牙齿的红黑色牙床。我想这是她欣喜的样子了。她的笑忽然间收敛了,然后转过头,和成妈妈絮絮地讲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她很庄严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用南京话大声地说:阿毛头。

她就这样宣布了我的昵称,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什么坚持不懈地称我为——阿毛头。

成妈妈打开笼屉,一股甜香传了出来。笼布上整齐地排了冒着热气的青团。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妈妈打了回去,说,烫。成妈妈用竹夹子夹起一只,放在碗里给我,说,小心吃哦,有馅子的。我咬一口,一种奇异的清爽气,黏在牙齿缝里,兜了一圈到了喉咙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十分耐嚼。再咬就咬到馅儿啦,原来是豆沙的,被热气融成滑腻腻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递过来一只小碟子,说,要蘸红糖吃,更好吃。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青团。成妈妈说,毛果这个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声地说,青团给阿毛头一碗啊,带给他姆妈吃。

离开的时候,成洪才送我出来,在黑暗的甬道里头,我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成洪才就说,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来帮姐姐吃药。

我捧着一碗青团回了家。

妈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我说,青团。妈妈仔细看了看,又问,这么绿,能吃吗,不是色素吧?爸爸开心得很,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纯天然食品。说完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作示范。然后说,要有红糖就好了,小时候,二哥的奶妈方婶是个无锡人,每年来看我们,就会打青团给我们吃啊。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她来。

我说,是成洪才妈妈做的,让我拿给你们吃。

妈妈也就欣喜地说,我们毛果好人缘,来了没几天,就交上朋友啦。

爸妈同我一样珍惜如此的友谊。所以,隔一天,妈妈就拿出爸爸去广东出差买的芒果,让我给成洪才家送去。

这一回,成洪才家里多了几个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谢了,但是面相似乎比成妈妈还要年轻些。成伯伯人很和气,他用家长的口吻对我说,你爸爸妈妈不要这么客气哦,大家都是邻居了。然后就沉默下去,埋下头继续帮成妈妈剥一头蒜。

还有一个男人,年纪是看不出来的。戴着一副眼镜,但似乎是乡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装,穿了一双旧得起毛的布鞋。这是成洪才的大哥,从六合的乡下来的。还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学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装束在这屋里是顶时髦的了,腿上套了紧绷绷的牛仔裤,有一搭没一搭地抖动。脸上是不屑的神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成洪才家里有些闷。阿婆的精神很好,兴头头地看着我,可是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成伯伯突然说,毛果是住在哪里?成洪才说,对面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动气,说,插什么嘴,没问你。我就说,对的,对面机关大院。成伯伯就说,哦,那你爸爸是工程师吧。我自豪地说,对啊。成伯伯就说,好,好,毛果将来也要做工程师。

阿婆这回好像是听见了,总结性地,也大声地说,是啵。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说话了,口气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虑考虑吧。

成伯伯过了半晌,轻轻地说,哦。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纤细的女声: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倚门站着。其实还是个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气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时令。头发蓬松着,似乎刚睡醒。看得出有些虚弱,面孔异乎寻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着。皮肤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里头,发着晶莹的光。她的双颊在白里透出红晕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症状。我只是觉得她很美。这种美是没有烟火气的,是这屋里的一个异数。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

成洪芸说: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个在乡下。二哥全家也在。

她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只有捂住嘴,肩膀耸动,隐忍着,似乎要将这咳嗽吞咽下去。

成洪才的大哥,冷笑一下,低声说:我至少不会拖着家里面。“洪业!”成伯伯大喝一声,使了力气将一把剥好的蒜掷在桌子上。

蒜弹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只叫高头的鹅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衔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少女终于平息了咳嗽,虚弱地笑一下,转身走了。

我走出来,成洪才对我说:这几天,我大哥天天来家,他来过了,二哥还要来。

这时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来,突然回了头暴怒地朝屋里喊,操,顶班,等老头子死吧。说完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看了我们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说,现眼!

后来才知道,成洪才并不是举家迁到南京来的。还有两个哥哥,留在了六合郊县。现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爷的。舅爷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爷解放前在连云港跑码头,跑了许多年,一来二去攒了一笔钱,就到了南京来。开了个小机械厂,不过解放后公私合营,给并到国营的曙光机械厂里去了。曙光厂给舅爷一个进厂工作的名额。舅爷亲人只一个姐姐,自己没子女,就将名额给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没多久舅爷就去世了。成伯伯带上了小女儿,跟着阿婆进了南京城,两个儿子放在六合老家里。后来又在南京城里生了两个,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实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过来了,随爸妈还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阴人,成洪才说话也会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则意犹未尽似的。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来了,老二来,跟老的打了持久战,都想着顶他的班。不为别的,有个南京户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为难得很。

过一天晚上,成洪才再到我们家,给了我一只鞋盒子。说:毛果,送给你。打开来,好多蠕动的白白的小虫。我说,这是什么啊。妈妈探了一下头,说,毛果,这是蚕啊,妈妈小时候养过的。我说,成洪才,你不要了么。成洪才叹了口气说:不要了。姐姐说,他们天天在家里吵,蚕惊了,就不长了,搞不好会死。

我很激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蚕。成洪才又拎出一个塑料袋,说,这是桑叶,给蚕吃的。我取出一片就要放进盒子里。成洪才说,不行,要洗干净了。还要把水擦干净,不然蚕会拉肚子的。

我们将桑叶一片片铺在盒子里。成洪才一边对我说,蚕有两种,一种是桑蚕,吃桑叶,还有一种叫柞蚕,是吃柞叶的。桑蚕也不同,你看这个黑头的,叫虎头蚕。吃得多,将来结的茧子也大。

这一晚上,我和成洪才趴在桌子上,盯着盒子。看那些小小的动物,安静地将桑叶咬成一圈一圈的锯齿形。它们的吃相,是有条理而优雅的。成洪才让我闭上眼睛,听它们吃的声音。这声音是绵密的沙沙声,好像一张柔软的纸,被轻轻地揉皱了,再慢慢地展开的声音。

成洪才突然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大哥应该回六合去了。

我做事情,有着一般孩子不及的毅力和恒心。这回终于有了一个体现。我每天按时地换蚕沙,添桑叶。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将新买来的大片的新鲜桑叶剪成易于食用的形状。然后就是长时间痴迷地凝视着这些蠕动的小虫。这是我父母都大为惊奇的,因我并不是天生这样心智安定。妈妈说,这孩子怎么会对这个事情这么感兴趣,别是有什么小农经济的思想。爸爸就笑着说,我看我们家是要产生资本主义萌芽了。

他们并不懂得我。我很珍视成洪才给我的这些蚕,像是看守了一些希望。它们是一些始终带给人希望的动物,因为,它们不断地在生长,而这生长是看得见的。这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很多年后,看了巴里科的《绢》,我很能理解书中对蚕的赞美。时过境迁,只是几张蚕种,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撑人走到底去。

然而然而,它们实在是长得太快了。当它们扭动了肥白的身躯,在鞋盒子里造就出熙熙攘攘的局面时,我终于失去了在成洪才每次来的时候向他汇报生长进度的兴趣了。而更大的问题是,我将我所有的零花钱搭进去,也不足以在学校门口的老头那里购买足够数量且价钱昂贵的桑叶。但是,作为一个自立的孩子,我是不愿意再向爸妈伸手的。

成洪才说:我有办法,我知道哪里有桑叶。

从此以后,我放学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成洪才又表现出令我敬佩的地方了。他总是能够拐弯抹角地在附近找到一棵桑树。并不是盲目地找,而是心中有谱,好像一架卫星定位探测器。比如他说,今天去西流湾吧,少年宫后门那里好像有一棵。我们就去了少年宫,果然那里就有一棵。而探测的范围也随需求的增加越来越大。终于有天,我们徒步远征一直到了辅佐路。在和平桥底下,我们看到了预想的目标树。成洪才像一只猴子一样,噌噌地爬上去,将桑叶摘下来扔给我。这种采摘并不是暴虐的,因为成洪才有着原始的环保主义观点。他只会采下大的叶子,而留下树梢的嫩叶,用他的话说,芽掐得了,树就死得了。

采摘的难度,其实是不言而喻的。最险峻的一次,是一棵树斜生在污水泛滥的护城河上。不过,什么都是难不倒成洪才的。后来我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助手,要求成洪才教我爬树。我天生的聪颖使教学相长成为另一桩乐事。当我历尽艰辛,第一次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树上,极目远眺,心潮澎湃。我对成洪才做了一个鬼脸,想的是,我毛果也有今天啊。

现在回忆起来,寻找桑树这件事,其意义远远超越寻找本身。这成为我对这座城市最初的人文地理探索。南京在一座城市新兴的表皮之下,有那样多的不为人知的遗迹。甚至在市中心这样被现代化清洗过的地方。这些,都是在我的成长路径之外的。比如,我们偶然发现在渊声巷后面的卤制品厂,其前身是一间教堂。因为有着一个被炸去一半的尖顶。墙头上倒栽的玻璃碴子,曾经是拱形的珐琅彩窗的碎片,是众多被分割过的圣经故事的一部分。而在屋檐底下,依稀还辨得出,雕镂着已被油腻的烟火熏得面目不清的耶稣像。在西桥附近的山坡,我们又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防空洞。青条石上长满了苔藓,门廊上写了“李新岚是狗”。我们钻进去,光线慢慢黯淡,终于伸手不见五指,闻着里面经年的臊臭气,还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正紧张着,突然传过来一声怪叫,成洪才说,哈哈,活丑。我们才仓皇地跑出来。

我们的历险,有个固定的分享者,那就是成洪才的阿婆。阿婆是个举一反三的听众,她总是在耐心而艰难地听过我们的陈述后,大声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带有迷信而独断的色彩。阿婆总是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什么什么什么,南京那个时候,你们是看不到的。

南京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看不到的。

那个时候,鼓楼公园以西的地方,全都是荒地。而西桥菜场一带,则曾经是个颇具规模的坟场。所以,到现在,还经常有些脍炙人口的鬼故事。这些故事在我们的小学里也曾经流行一时。比如说有些鬼会遁地术,有天晚上,一只鬼无端地从烤梅花糕的炉子里探出一个脑袋。这些当然都是扯淡。我不相信哪个鬼会忍受得了菜场里的市井喧嚣。然而,鬼这个意象所暗示的荒凉感,却对我造成吸引。阿婆是这些故事的集大成者。她讲的鬼,往往是带了烟火气的,且做派喜剧,像些孤独而恶作剧的孩子。阿婆讲完后,才幽幽地说上一句十分唯物且饱含世故的注语:这世上哪里有鬼,可怕的其实是人。这话经不起细想,因为个中意味是真正恐怖的。

而阿婆的记性,其实又是不大好的。所以经常将故事讲得颠三倒四,云里雾里。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担当了这些故事的诠释者。她在阿婆的讲述告一段落的时候,会将情节给我们做些梳理,或者补充其中的疏漏之处。这些故事,她应该听过很多遍了。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因为身体虚弱,说话往往有着游丝一般的尾音,在房间里回荡。

这时候,家事已经平息。成伯伯终于将接班的机会许诺给了成洪才的大哥。尘埃落定,两个儿子不再上门。这个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黄昏的阳光照进来,被稀释了,在每个人身上笼了毛茸茸的一层。安静的气氛中又有一种同样静好的忙碌。成妈妈总是会从街道工厂接来一批活,在家里做。或者是些半成品的火柴盒、绒线花;或者是那些堂皇的大吊灯上的玻璃珠串。他们围着桌子,手上飞快地动作着,机器一样。成洪芸又似乎是手最巧的一个,做好的活儿堆成了山。然而,嘴上却还娓娓地给我们讲着故事。坐在她身旁,可以闻得见中药淡淡的苦涩味道。然而,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为她的虚弱带来了生气。讲到高兴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眉目温柔地对你笑一笑。我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姐姐多么好。

后来出的那桩事故,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好景不长。

这天放了学,成洪才对我说,他在N大学的食堂旁边发现一棵桑树,还是营养价值极高的“奶桑”。我说,太棒了。

到了地方,那棵桑树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不说参天,也入了云,遮天蔽日,成精了。我们自然是采了一个够。本来是皆大欢喜了。满载而归的时候,路过食堂,远远看到一条狼狗在啃骨头,成洪才得意忘形,冲着狗猛吹口哨。那狗耳朵支楞一下,就追过来了。成洪才吓得跑。我跟着跑,跑得不及他快,只觉得小腿一麻。回头一看,血正顺着腿肚子流下来。狼狗的门牙齐根嵌进肉里去了,喉咙里还发出恶声恶气的呜噜声。我是忘了害怕了。瞧见成洪才也傻了,朝这边看了又看,撒丫子跑了。我闭了眼睛,说,完了。正当孤立无援的时候,食堂里的师傅掂了大勺出来了。大叫一声“娘的”,喝退了狗。看了看我的腿,说:“毁了。”说着又一把将那狗腿揪过来,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伤口上贴。我吓得直往后退,师傅一把揪住我,说:“娘的,止血。”血是止住了。师傅推了单车过来,将我抱起来放在后座上,说:“上医院。”走到半路上,看到妈妈迎面急急地走过来,旁边跟着成洪才。妈妈铁青着脸看着我。师傅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他正要做更多的解释,妈妈说:不怪你,是小孩不好。言简意赅的山东师傅如蒙大赦,说:“快,上医院。”妈妈回头对成洪才说,成洪才,你回家去吧。

在师傅的协助下,我被送到了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妈妈并没有安慰的话。她痛心疾首地说:毛果,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个篮子来,说是阿婆让他送来的。他说,阿婆攒下来的,我们家小母鸡的头生蛋,很补,给毛果养伤。妈妈看了看这些玲珑的鸡蛋,叹了口气,说,阿婆要攒好久啊,我们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课忙,你不要来找他玩了。

我的软禁岁月开始了。除了上学,星期天上绘画辅导班,我被关在家里,做妈妈布置的永远做不完的参考题。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响。妈妈用毛线针敲敲桌子,看什么看,该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给外公外婆惯得不像样了。还有都是些什么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是气了,我不懂这句成语,但是听出来对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说,成洪才不是猪,妈妈你还老师呢,骂人。

妈妈又用毛线针一敲桌子:做题做题。说完就不搭理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将我的蚕送了人,送到一个不为我知的地方。这下我彻底缄默了。这是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当我为巨大的悲伤慑住时,不会用泪水来表达,而是长久地沉默,不复一个八岁男孩通常的饶舌样子。爸爸对妈妈说,你这是矫枉过正。妈妈说,我是为他好,他长大就明白了。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我正在做功课,听见外面的铁栅门响起来。抬起头,看见一个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门里望。我跳起来,大声地喊:阿婆。

阿婆对我笑了,露出了黑红色的牙床,也大声地喊:阿毛头。妈妈赶紧迎出来,说,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却将脸冷下来,说,你是他姆妈吧。

妈妈说,是啊,都说阿婆对我们毛果好,我早应该要谢谢您。

阿婆说,不要谢我,我对阿毛头不好,我家小六子将阿毛头带成了野孩子。

妈妈说,阿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婆并不理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们大人应该懂。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欢喜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

妈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得这样无勇无谋。

阿婆接着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要玩,只要不瞎闹,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给我带。要是带成野孩子,你就开罪我。

妈妈的口气很软了,阿婆,怎么好麻烦您……

阿婆这回笑了,一只眼睛眯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都欢喜阿毛头。

我一头扎进阿婆怀里,阿婆太伟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婆这样思路清晰地长篇大论,促成了成功的谈判,将我解救出来。

从此以后,我放了学,就在成洪才家里做功课。阿婆说,不做完功课不许玩啊,阿毛头的姆妈要怪罪的。不过做功课倒也不闷,因为阿婆给我们做好多东西吃。阿婆用红枣和薏米做八宝粥。红枣是六合老家带来的,薏米是自家在后院种的。粥在小火炉上慢慢熬,直熬到鲜掉眉毛。到了端午,阿婆做了一串元宝粽挂在我脖子上,粽子上串了五彩的丝线,神气得很。

这时候是五月底了,天气晴好。成洪才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活。而我们并没有看出,一个人在悄悄起了变化。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还像以往似的,安静地坐在我们身旁。她的病,其实是好起来了。不怎么咳了。双颊丰润起来,那层稀薄的红晕褪去了。皮肤泛起了芽黄色,似乎不及以前好看,但却是健康的。因为她的安静,在这个家里,她时常被忽略。我们做功课,她一边做活一边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仿佛母亲一样,又有些小心翼翼。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道附加题。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说,拿给我看看。她看了,笑一笑,很快说出了答案,甚至没有在纸上演算的过程。这让我大为惊异,对这个姐姐刮目相看了。成洪才说:姐姐很来事(南京方言,厉害)的,以前在班上都是第一名。我这才知道,成洪芸以前在省重点木渎中学里,是个高才生。因为生病,才休了学。我说:姐姐,等你病好了,又可以回去读书了。她欢喜了一下,然后黯淡下去,又恢复到原来那种忧愁的笑容了:不晓得了。休了快两年了,班上的同学都上了大学了吧。

这天到了家,却没有看到姐姐,我们都很意外。成洪才问他妈妈,说是不知道。问阿婆,阿婆神秘地一笑,说,玩去了。小孩子,在家里闷了这么久,应该出去玩玩。

过了一会儿,却看到成洪芸从外面回来了。她再次让我们感到意外,这个成洪芸,不是我们熟悉的成洪芸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长头发披散开来,烫了发梢。那件不离身的旧羊毛衫也不见了,穿了条白底红花的连衣裙。V字领的,露了白皙的脖子出来。看到我们,笑了,这回笑得也不同,很灿烂,青春逼人。阿婆一拍手,说,我家小四儿,像个洋学生了。成妈妈倒是不以为然,皱一皱眉头:打扮成这样子干吗,过来做活。

成洪芸在家里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常常我已经回家吃饭,她还没回来。在家的时候,人显得轻快了许多,有时候嘴里还哼着歌。这都是以前未见的景象。手上做了活,她似乎又有些魂不守舍,望了窗外去。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嗔怒道:犯嫌,做你们的功课。

有天我们放学,走着走着,成洪才停下来。我说,怎么了?成洪才说,姐姐。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是成洪芸。他们偎得很近,男的年纪也很轻,冲着成洪芸咬耳朵。成洪芸听了,在他胸前狠命地捶一把,又絮絮地说了什么。看见我们,成洪芸和那男人倏地分开。我们喊道:姐姐。成洪芸答应着,却有些不自在。已经走过去,成洪芸却又追过来,对我们说:六子,你和毛果回去别跟他们讲。我们点了点头,看她走远了,我问:成洪才,我们不要讲什么呢。成洪才说:废话,讲她谈朋友了呗。

我们又互相点了点头,守口如瓶。

六月中的一天,老五成洪政血头血脸地回来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成洪政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噗的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成伯伯从腰里抽出皮带,恨恨地说,老五,你是皮又痒了。成洪政并不理睬他,冷笑一下,站到墙角去了,说:打吧。成伯伯真的气了,说,好,不信治不了你了。一皮带抽到他脊梁上:说,为什么打架?成洪政背对着他,仍是一声不吭。成伯伯又举起了皮带,成洪芸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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