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奇幻经典:三宝太监西洋记(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0 10:4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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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罗懋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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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奇幻经典:三宝太监西洋记(三)

古代奇幻经典:三宝太监西洋记(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古代奇幻经典:三宝太监西洋记(三)作者:[明]罗懋登排版:辛萌哒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六回兵部官选将练师教场中招军买马

诗曰: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汉王。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傍。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侍猎长杨下,承恩更射飞。尘生马影灭,箭落雁行稀。薄雾随天仗,联翩入琐闱。

却说万岁爷道:“征进西洋,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百户官五百员,着兵部官逐一推来看,铸印与他。”兵部尚书俯伏丹墀,稽首顿首,奏道:“陛下选将征西,事非小可,须则是个智勇俱足,文武兼资,马到功成,旗开得胜,方才不辱灭了朝命。似此任大责重,小臣未敢擅便。”圣上道:“卿意何如?”兵部道:“依臣所奏,宽赐钦限,容臣等会同五府侯伯,教场之内严加考校,拔其尤者来复朝命。未审圣意若何?”奉圣旨:“依卿所奏,限三日内回报。”即时御驾转宫,文武百官班散。

兵部尚书归衙,移咨五府,五府侯伯传示各营,示仰各卫指挥,各所千、百户,各备军营器械马匹,俱限明日黎明齐赴大教场内操演武艺,比较胜负。中间武艺高强,韬略娴飞,即便疏名进朝,请旨挂印,前往征西。

不觉的月往日来,就是三更五鼓,鸡唱天明。兵部尚书开了棍,搭了桥,竟投大教场而来。那些京营里的将官,人头簇簇,马首相挨,不在话下。还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貂蝉满座,弁转疑星。只见兵部尚书进了营,各各相见,相见已毕,叙次坐下。各官投参,尚书把个投参的手本查一查,大略约有二千四百余员。尚书心里想道:“今日多中捞摸,想必得个好将官也。”即时上了将台,东首扯起一杆“为国抡材”四个大金字的旗号,西首扯起一杆“钦差选士”四个大金字的旗号。即时传下将令:各官先试弓马,次试弩箭,三试枪,四试刀,五试剑,六试矛,七试盾,八试斧,九试钺,十试戟,十一试鞭,十二试锏,十三试挝,十四试叉,十五试钯,十六试白打,十七试绵绳,十八试套索。一十八般武艺,件件考全。这一考不至紧,把这些将官都考倒了。投参时原有二千四百余员,及至考校已毕,把个记录簿儿来总一查,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余员,止得七百员。登簿中间,却有张相等一十八名,现任指挥之职;铁楞等三十六名,现任千户、百户之职。这两班儿却是与众不同,一十八般武艺,无不精通;三略六韬,无不习熟。尚书心下十分欢喜,即时类集,表奏朝廷,只是钦限少了五十名。五府侯伯说道:“千日之长,一日之短。”一个人讨上了几个,满了钦限,各官散场。直到明日五鼓,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百官进朝。正是:紫殿俯千官,春松应合欢。御炉香焰暖,驰道玉声寒。乳燕翻珠缀,祥乌集露盘。宫花一万树,不敢举头看。

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文武班齐,奏章已毕。兵部尚书出班俯伏,万岁山呼,稽首顿首,奏道:“臣蒙圣思考选诸将,考选已毕,今将堪任指挥一百员,堪任千户一百五十员,堪任百户五百员,具有札子上呈。”奉圣旨接上来看。圣上看了,说道:“各官现在何处?”尚书道:“现在午门外听宣。”奉圣旨宣进来。只见那七百五十员将官奉了圣旨,蜂拥而来,进了朝门,一字儿跪着丹墀之下。黄门官奏道:“介胄之士不拜,各官平身。”各官齐声呼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站将起来。只见:

一个个头戴烂金盔映日,一个个身穿锁子甲铺银。一个个扎袖儿半宽半窄,织成五彩文章;一个个绦须儿不短不长,斜拽三春杨柳。一个个挂一把戒手刀,夜静青龙偃月;一个个挎一口防身剑,秋高白虎临门。一个个掩心镜儿明幌幌,照耀乾坤;一个个兽吞头儿黑沉沉,铺堆烟雨。一个个弓衣儿边边,早三弦,昼三弦,晚三弦,弦上擐许多的虎豹;一个个箭壶儿小小,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洞里有无限的神仙。一个个远望处,绀地勾文,虎头连璧,赫奕兮最是英明;一个个近前时,虬龙列象,楼堞成形,炳烂兮越加壮丽。一个个擦掌摩拳,呲牙徕齿,略略绰绰,那里再寻这个混世魔王?一个个横眉竖发,斗角拳毛,伛伛兜兜,就是生成狠的当年太岁!

正是:浑身有胆能披难,奋武何人敢敌锋?豺虎阵中驱战马,貔貅队里捉真龙。

奉圣旨:“首事的铸印与他,协同的关防管事。”各各谢恩而退。圣上道:“征进西洋,还用管粮草的官几员,阴阳官几员,通译番书官几员,精通医药的医官几百员,医士几十名,该部知道。”即时户部尚书点本部浙江司郎中某官一员进呈,钦天监点阴阳官某共十员进呈,四夷馆点通译番书官某共十员进呈,太医院点医官一百名、医士三十名进呈。奉圣旨:“各该到任听调。”有诗为证,诗曰:耀武扬威海上洲,百官济济借前筹。襟裾华夏未为远,俯仰堪舆不尽游。任是怪禽呼姓字,何难海鸟佐朋俦。明朝来享来王日,一统车书阙下收。

圣旨道:“征进西洋,还用精兵十万,名马千匹,该部知道。”兵部领了招兵的旨意,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不旬日之间,兵部招了十万雄兵,每日间在于教场中分班操演,就在长干门外扎了五个大营,分个中左右前后。这个“中”,却不是留守中、武功中、济阳中、武城中、富峪中、大宁中。这个“左”,却不是金吾左、羽林左、府军左、留守左、虎贲左、永清左、武功左、武骧左、腾骧左、潘阳左、神武左。这个“右”,却不是金吾右、羽林右、燕山右、留守右、虎贲右、永清右、武功右、武骧右、义勇右、腾骧右、潘阳右。这个“前”,却不是金吾前、羽林前、府军前、燕山前、留守前、义勇前、忠义前、大宁前。这个“后”,却又不是金吾后、府军后、留守后、义勇后、忠义后。他自操自演,自扎自营,只在伺候圣旨调遣。有一阕《从军行》为证,诗曰:穹庐杂种乱金方,武将神兵下玉堂。天子旌旗过细柳,匈奴运数尽枯杨。关头落月横西裔,塞下凝云断北荒。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依稀蜀仗迷新竹,仿佛胡床识故桑。临海旧来闻骠骑,寻河本自有中郎。坐看战壁为平土,近侍军营作破羌。兵部尚书复了招兵的本,奉圣旨:“该部严加训练,俟征西之日调发。

却说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遍寻天下名马,不旬日之间,马已齐备了。这个马却不是等闲的马,尽是些飞龙、赤兔、骏、骅骝、紫燕、骕骗、啮膝、耳俞晖、麒麟、山子、白蚁、绝尘、浮云、赤电、绝群、逸骠、马录骊、龙子、麟驹、腾霜骢、皎雪骢、凝露骢、照影骢、悬光骢、决波马俞、飞霞骠、发电赤、奔虹赤、流金马、照夜白、一丈乌、五花虬、望云骓、忽雷马交、卷毛驺、狮子花、玉骕、红赤拨、紫叱拨、金叱拨;就是毛片,也不是等闲的毛片,都是些布汗、论圣、虎喇、合里、乌赭、哑儿爷、屈良、苏卢、枣骝、海骝、栗色、燕色、兔黄、真白、玉面、银鬃、香膊、青花;就是马厩,也不是等闲的马厩,都是些飞虎、翔麟、吉良、龙马某、驺马余、駃騠、马宛鸾、六群、天花、凤苑、荒豢、奔星、内驹、外驹、左飞、右飞、左方、右方、东南内、西南内。这个太仆寺马匹齐集,只是伺候旨意发落。有一阕《天马歌》为证,诗曰:汉水扬波洗龙骨,房星堕地天马出。四蹄蹀躞若流星,两耳尖流如削竹。天闲十二连青云,生长出入黄金门。鼓鬃振尾恣偃仰,食粟何以酬主恩。岂堪碌碌同凡马,长鸣喷沫奚官怕。入为君王驾鼓车,出为将军静边野。将军与尔同死生,要令四海无战争,千古万古歌太平!

太仆寺复了买马的旨意鞍山。奉圣旨:“该本衙门牧养,俟征西之日发落。”明日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一道圣旨,竟往长干寺宣国师进朝。

却说金碧峰在长干寺里领着非幻徒弟、云谷徒孙,更有本寺饮定上人、古瞻上人、广宣上人、灵聪上人、元叙上人,讲经说法,正果朝元。忽闻得圣旨召,你看他:头戴着瓢儿帽,身穿着染色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摇大摆,摆上金銮殿来。万岁爷看见碧峰长老远来,忙传圣谕,着令当驾的官看下绣墩赐坐。长老见了万岁,打个问讯,把个手儿拱一拱。圣上道:“不见国师,又经旬日。”长老道:“贫僧知得上位连日有事,选将练师,招军买马,故此不敢擅自进朝,恐妨军国重务。”圣上道:“但说起个选将练师,我心上就有许多不宽快处。”长老道:“为何有许多不宽快处?”圣上道:“枉了我朝中有九公、十八侯、三十六伯,都是位居一品,禄享千钟,绩纪旂常,盟垂带砺,一个个贪生怕死,不肯征进西洋。”长老道:“怎见得不肯征进西洋?”圣上道:“是我前日当朝廷之上,取了几颗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并没有一个公、侯、伯肯出班挂印征西。”长老道:“这正使合该是司礼监太监,协同合该是兵部尚书。”圣上道:“国师是何高见?”长老道:“贫僧夜观乾象,只见帅星入斗口,光射尚书垣。”圣上道:“钦天监也曾说来,但不知这斗口可是三宝太监么?”长老道:“是谁保举三宝太监来?”圣上道:“是刘诚意保举的。”长老道:“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刘诚意该进爵公侯。”圣上道:“怎见得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刘诚意该进爵公侯?”长老道:“钦天监阴阳有准,刘诚意天地无私。”圣上道:“钦天监阴阳有准,这个是了。怎见得刘诚意天地无私?”长老道:“满朝文武百官,俱征不得西洋,止有三宝太监下得西洋,征得番,这是个天造地设的。刘诚意直言保举,却不是个天地无私?”圣上道:“怎见得三宝太监下得海,征得番?”长老道:“三宝太监不是凡胎,却是上界天河里一个虾蟆精转世。他的性儿不爱高山,不爱旱路,见了水便是他的家所,故此下得海,征得番。”圣上道:“怎么兵部尚书去得?”长老道:“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凡胎,却是上界白虎星临凡。有了这个虎将镇压军门,方才个斩将搴旗,摧枯拉朽。”

万岁听见这两个元帅都是天星,心里想道:“世上哪里有这许多的天星?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话把。”忙问道:“左右先锋,国师可曾知道?”长老道:“贫僧知道。”圣上道:“国师何事得知道?”长老道:“贫僧都是个未卜先知的。”万岁爷心里想道:“原来这长老未卜先知哩!”问道:“既是国师未卜先知,这两个先锋可去得么?”长老道:“这两个先锋不但只是去得,还是老大吃紧处。”圣上道:“敢是个吃紧的天星么?”长老道:“这两个人虽不是个天星,却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圣上道:“怎叫做个相生相应?”长老道:“三宝太监是个虾蟆精,这个张计号做东塘,这个刘荫号做西塘。虾蟆见了塘,你说他伏水土不伏水土?况兼有了西塘,就保管得他前往西洋;有了东塘,又保管得他转归东土。这却不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呵!”万岁爷道:“其余诸将可都是个天星么?”长老道:“一言难尽,天机怕泄,明日征西之后,上位责令钦天监注记某日某星现某方,贫僧到西洋去做证明功德,也立一项文簿,填写着某日某人出阵,某日某人出阵。等待回朝之日,两家登对,便知道某人是某星,龙目观之,才见明白。”圣上道:“这也是国师慎密处,朕不相强。只是眼目下军马俱已齐备,宝船的事体,国师上裁。”长老道:“这个宝船事非小可,须则户部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工部委官钦采皇木。却又要须天之时,因地之利,择一个吉日良时,盖一所宝船官厂,却才用得人官之能,尽得物曲之利。把个三百六十行的匠作选上加选,精上要精,动日成功,刻期完件,这叫做个‘要取骊龙项下珠,先须打点降龙手’。”万岁爷沉思了半晌,说道:“朕有个处分了。目今盖造皇宫,钱粮木料俱已齐备,权且大工停止,把这钱粮木料都移到宝船厂来,彼此有益,民不知劳。”长老道:“上位言念下民,社稷之福。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此去西洋,百战百胜,都在上位这一念爱民心上得来。”万岁爷听知个百战百胜,满心欢喜,说道:“全仗国师指点。”

即时传下旨意,大工暂止,转将前项钱粮木植,尽赴宝船厂听用。该部知道。又传出一道旨意,竟往朝天宫宣张天师进朝,选择吉日良时,以便起工。又传出一道旨意,着船政分司踏勘宽阔去处,盖选宝船厂一所。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匠作精选三百六十行的匠人,类齐听用。圣旨已出,谁敢有违?只见张天师亲自进朝,具上一个章疏,择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时破木起工。万岁道:“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钦限却快了些。”道犹未了,工部船政分司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踏勘,就于下新河三汊口草鞋夹,地形宽阔,盖造宝船官厂一所,工完奏闻。”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开厂兴工。”道犹未了,匠作监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考选三百六十行匠人,堪充工作,开具姓名,揭帖具奏。”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宝船厂听用。”户部一本:“为大工事:臣等钦遵旨意,将前项钱粮清查明白,听候宝船厂支用,先此奏闻。”奉圣旨:“工部知道。”工部一本:“为大工事:臣等采取皇木,已经进城的尽行用讫,未用的散在龙潭江天宁洲上。冬月江水归漕,以致水次遥远,抑且木料长大,一时搬运不便,恐违钦限,先此奏闻。”圣旨看了,说道:“此时水涸岸高,果是上下不便。初六日不论水之大小,起工便罢。”碧峰长老道:“不可,不可!岂不闻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也。起工之日,须得皇木取齐了。”圣上道:“河干水浅,搬运不便,将如之何?”天师说道:“若是搬运不便,容臣驱下天将来搬运罢!”长老道:“今番另写过四十八道飞符,不可仍前的不应符。”天师但说起个四十八道飞符,心上就有些吃力。好个万岁爷,生怕嚣幸了天师,说道:“但凭国师高见。”长老道:“贫僧袖占一课,初五日寅时,皇木一齐到厂。”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说个日期且不可,还又限了个时辰,只当半夜三更发个谵语。”万岁爷心里也有三分儿不准信,心里虽然不准信,面上却要奉承他,说道:“初五日皇木到厂,国师何以知之?”长老道:“天机不可漏泄,到了初五日便见。”议事已毕,万岁爷转宫,文武百官班散,天师去朝天宫,长老又投长干寺而去。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是九月初旬。户部钱粮俱已齐备,宝船厂俱已齐备,管工分司俱已齐备,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齐备,只是不得个皇木到厂。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进朝,皇木还在洲上,不得下水。万岁爷心里想道:“长老今番也有些诌了。”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今番却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宁洲搬运官夫哜哜哇哇,你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我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一更歇工,二更安寝,三更悄静,四更撮空,五更鸡叫,六更天明。怎么有个六更?却说这些官夫睡到天明,还不曾翻身转折,却不是个六更?及至醒了,撑开眼来,只见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万里滔天。睡在簰篷里的,簰随水起,还落得个干净浑身,睡在店房之中,床厅儿都也淹了。淹了床厅倒不至紧,过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约有几千万多根,一根也没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说道:“这皇木若有差池,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头去找的,也有望上流头去找的。

却说初五日早晨,万岁爷还不曾升殿,只见宝船厂管厂的官已有飞本进朝,说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时上,潮头约有五十丈多高,宝船厂尽行淹没。臣等站在水中,几乎没顶。须臾之际,只见水面上几千万根顶大木植随潮而来,直至宝船厂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残喘,即时潮退。臣等细查,原来木植之,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谨此奏闻。”万岁爷龙眼观看,龙腹中就明白了,心里想道:“好个长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即时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长老一时俱到。万岁爷道:“皇木到厂,多谢国师扶持。”长老道:“万岁爷洪福齐天,鬼神助刀,潮从上涌,簰逐潮来,贫僧何敢贪天功为己功乎!”这几句话,说得何等谦卑,百官无不心服。

万岁爷即时传旨,宝船厂动工。万岁爷道:“宝船厂委官虽有几员,还得几员大臣督率才好。”道犹未了,工部马尚书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该部公干,小臣不惮勤劳,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工程浩大,难以责备一人之身,还要斟酌。”道犹未了,兵部王尚书出班奏道:“造船事务重大,小臣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这才是个敬事后食之臣。”道犹未了,只见司礼监太监出班奏道:“奴婢愿往,协同二位尚书不时督率。”万岁爷道:“百官都是这等不肯偷闲,哪怕甚么西洋大海!”即时钦差一员太监、两员尚书,前往宝船厂督率。御驾转宫,百官班散,天师、长老各归旧刹。

这一位内相、二位尚书,搭了轿,开了棍,径投宝船厂而来。进了厂,下了轿,叙了礼,参见了委官,查明了手本,点过了匠作,烧了天地纸马,破了木,动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采来的,俱有十抱之围,年深日久,性最坚硬,斧子急忙的砍不进,凿子急忙的锥不进,锛子急忙的锄不进,锯子急忙的锯不进,铲子急忙的铣不进,筲子急忙的钉不进,刨子急忙的推不进。动工已经一月有余,工程并不曾看见半点。每日间一个内相、两个尚书,联镳并辔,奔着厂里而来。马尚书道:“似此成功之难,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王尚书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宝太监笑了一笑,说道:“二位老先儿,十年还是一书生。”马尚书心里道:“这宝船终是我工部的事务,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计,瞒了二位同事,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请教碧峰长老。长老道:“这个土木之工,使不得甚么手法,只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马尚书得了这两句话儿,就辞却长老而归,心里只是念兹在兹,不得这个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轿上,猛然间想起长老那两句话来:“‘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多半这个宝船成就,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当时写了告示,揭于通衢,广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许赏官职,请旨遵行。天下的匠人听知道有功者许赏官职,不远千里而来,四方云集,匠人日见其多。这多中捞摸,果真的就有个妙处:锯子也锯得快,斧子也砍得快,凿子也锥得快,锛子也锄得快,铲子也铣得快,筋子也钉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请下了金碧峰的宝船图样来,依样画葫芦,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就造成多少号数;图上每号有多少长,就造成多少长;图上每号有多少阔,就造成多少阔;图上每号怎么样的制度,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只有四号宝船不同,都是万岁爷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个四号宝船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头门、仪门、丹墀、滴水、官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别有书房、公廨等类,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第二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仪门、丹墀、滴水,一样的官厅、穿堂、后堂;一样的库司、侧屋;一样的书房、公廨;一样的雕梁画栋,象鼻挑檐;一样的挑檐上铜丝罗网。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一进是个山门,过了山门,就是金刚殿。过了金刚殿,就是天王殿,两边泥塑的金刚,木雕的“风调雨顺”,崚嶒古怪,杀气漫漫。过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宝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约有七尺多高。后面是个毗卢阁,另有方丈,另有个袢堂,中间有一个宝座,尽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团团簇簇,号为千叶莲台。又有一个悬镜台,台高三丈五尺,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别样的那谟。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号是个天师府,头门、二门,门里有千树仙桃,四时不谢。中间是个三清殿,后面有个玉皇阁。后面又有个聚神台,上面是马、赵、温、关四位天将,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个真人不老宫,奇花异卉,别是人间一洞天。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的。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费了万岁爷许多圣虑,不及八个月日,大工告完。马尚书会同王尚书、三宝太监朕名一本:“宝船告成,乞加恩赏事。”万岁爷见了本,龙颜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且看下回分解。第十七回宝船厂鲁班助力铁锚厂真人施能

诗曰:大明开鸿业,巍巍皇猷昌。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统天从雨施,理物体含章。深仁谐日月,抚运迈时康。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和风凝宇宙,遐迩竞呈祥。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五三成一德,于昭虞与唐。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宝船工完,乞加恩赏事。万岁爷看了本,龙颜怒发,急宣文武百官。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为宝船工完事。这宝船可是完了么?”马尚书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齐天,不日成之。”王尚书出班奏道:“天地协和,鬼神效力,故此宝船工程易完。”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们星夜督率,委实是工完。”圣上道:“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岂有恁大的工,不假岁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齐跪下,稽首顿首,奏道:“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万岁爷把个龙眼观看,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圣上就问道:“刘诚意,你为何不作声?”刘诚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课,故此未及奏称。”圣上道:“你占的课怎么说?”刘诚意道:“小臣袖占一课,这宝船厂里有个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须疑虑。”圣上道:“须则是眼见那个天神,我心才信。”刘诚意道:“要见也不难。”圣上道:“怎么不难?”刘诚意道:“无其诚,则无其神;有其诚,则有其神。”圣上道:“既是这等说,我三日斋,七日戒,亲至宝船厂内,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果是天神飞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齐声说道:“钦此,钦遵。”御驾回宫,百官班散。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打了几个恭,说道:“圣上要见天神,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刘诚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来。”刘诚意虽是这等说,马尚书其实不放心。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文武百官扈从,径往宝船厂来。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御驾亲临,即时要个天神出现,如无天神,准欺侮朝廷论,官匠尽行处斩。说着个“处斩”二字,哪一个不伸头缩颈?哪一个不魄散魂飞?哪一个是个神仙出来?未久之间,只见厨下一个烧锅的火头,蓬头跣足,走将出来,对众匠人说道:“我在这里无功食禄,过了七个月,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天神出现’,助我之兴,我才得像果真的。”众人吆喝一声道:“天神出现哩!”倒是好个火头,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莫道无神也有神。”圣上问道:“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再转头时,其人已自不见了。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时叫过众匠人来。众匠人见了个御驾,骨头都是酥的,一字儿跪着。万岁爷道:“这桌子上是个甚么人?”众匠人道:“是个烧锅的火头。”万岁爷道:“他姓甚名何?”众匠人道:“只晓得他姓曾,不晓得他的名字。”万岁爷道:“他怎么样儿打扮?”众匠人道:“他终日里蓬头跣足,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左脚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衔一个珠;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兰草。他食肠最大,每日间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没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万岁道:“果真是个天神。”发放众匠人起去。又宣刘诚意上来,问道:“卿再袖占一课,看这个天神是甚么名姓。”刘诚意道:“不必占课,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圣上道:“他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刘诚意道:“他说姓曾,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曾字腰上加了四点,却不是个‘鲁’字?他左脚下一只虎,虎是兽中之王;右脚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是一点;牡丹傍边一株兰,是一撇。两个‘王’字中间着一点、一撇,却不是个‘班’字?以此观之,是个鲁班下来助力,故此他说:‘我即名,名即我。”’圣上道:“卿言有理。”即时叫传宣的官,宣碧峰来见驾。长老见了圣驾,微微的笑道:“今日鲁班面见天子。”圣上道:“国师,你怎么得知?”长老道:“是贫僧指点马尚书请来的。”圣上道:“怎么是国师指点马尚书请来的?”长老把马尚书请教的话,细说了一遍。万岁爷老大的敬重长老,老大的敬重刘诚意。一面宣纪录官纪功,叙功重赏;一面御驾临江,观看宝船。好宝船,也有一篇《宝船词》为证,词曰:刻木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与共鼓。权舆窍木吴蜍腥,矜夸浮土汉云母。白鱼瑞周以斯归,黄龙感禹而来负。谁知道济舴艋功,乘风纵火有艨艟。徐宣凌波其抗厉,邓通持棹何从容。舣乌江而待项羽,烧赤壁而走曹公。沙棠木兰稀巧丽,指南常安有奇制。采菱翔凤兮并称,吴蜩晋舶兮一类。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济。涉江求剑兮楚侦,伐晋王官兮在秦。绋缡维兮泛五会,轴轳接兮容万人。飞云见兮知吴国,青翰闻兮为鄂邻。汉武兮汾阳申辨,广德兮便门陈谏。穆满兮乘之乌龙,山松兮望彼凫雁。伐维江陵兮乔木,习维昆明兮鏊战。翔螭赤马兮三侯,鷁首鸭头兮五楼。苍隼兮先登见号,飞庐兮利涉为谋。泛灵芝兮杜白鹤,浮巨浸兮梁银钩。

却说万岁爷看了宝船,就问长老道:“宝船已是齐备,国师何日起行?”长老道:“宝船虽是齐备,船上还少些铁锚。”圣旨道:“既是旧锚去不得,新锚但凭国师上裁。”长老道:“须则是兴工铸造。”圣上道:“文武百官在这里,是哪个肯去兴工造锚哩?”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三宝太监来,稽首顿首,奏道:“奴婢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工部马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兵部王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情愿协同造锚。”圣上见了这原旧三员官,心上老大的宽快,说道:“多生受了列位。”众官齐声道:“这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个‘生受’两个字?但不知兴工造锚,锚要多大的?”圣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国师来问他。”长老就站在左壁厢说道:“这外锚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荡用不得。大约要分上、中、下三号,每号要细分三号:每上号要分个上上号、上中号、上下号,每中号要分个中上号、中中号、中下号,每下号又要分个下上号、下中号、下下号,三三共九号。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厅,要三丈二尺长齿,要八尺五寸高的环。第二号的锚,要五丈三尺长的厅,要二丈二尺长的齿,要五尺五寸高的环。第三号的锚,要四丈三尺长的厅,要一丈二尺长的齿,要三尺五寸高的环。其余的杂号,俱从这个丈尺上乘除加减便是。还要百十根棕缆,每根要吊桶样的粗笨,穿起锚的鼻头来,才归一统。”长老分派已毕,圣驾回朝,文武百官随驾。

所有三宝太监、兵部尚书、工部尚书,面辞了万岁,分了委官,即时到于定淮门外宽阔所在,盖起一所铁锚厂来。即时出了飞票,仰各柴行、炭行、铁行、铜行并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处,俱限火速赴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票,仰各省直府、州、县、道,凡有该支钱粮,火速解到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出了飞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铁的,铸生铁的,打熟铜的,铸生铜的,火速齐赴铁锚厂听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仰各省直府、州、县、道,招集铁行匠作,星夜前赴铁锚厂应用毋违。这叫做是个“朝里一点墨,侵早起来跑到黑;朝里一张纸,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间,无论远近,供应的钱粮一应解到;无论远近,铜铁行匠作一应报齐。三宝太监坐了中席,王尚书坐左,马尚书坐右。各项委官逐一报齐,烧了天地甲马,祭了铁锚祖师,开了炉,起了工,动了手。三位总督老爷归了衙。只说“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哪晓得这些匠作打熟铁的打不成锚,铸生铁的铸不成锚,毛毛糙糙就过了一个月,只铸锚的还铸得有四个爪,打锚的只打得一个环。

却说这三位总督老爷,三日一次下厂,过了一个月,却不是下了十次厂,并不曾见个锚星儿。这一日三位老爷又该下厂,下厂之时,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过来。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一齐跪下,三宝老爷问道:“你们打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俱打成了一个箍。”三宝老爷道:“锚倒不打,倒打个甚么箍?”叫:“左右的,把这些作头揪下去,每人重责三十板。”众作头吆喝着道:“就是锚上用的。”三宝老爷道:“哪里锚上有个箍?”众作头吆喝道:“老爷在上,岂不闻锚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宝老爷听之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你欺负咱不读书,咱岂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么敢谎咱‘锚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个造作不如法,准违灭圣旨论,该斩罪。”即时请过旨意,尽将二十四名作头押赴直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无头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却说斩了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方才来叫这二十四名铸生铁的作头。这二十四名作头说道:“你我今番去见公公,再不要说书语,只好说个眼面前的方言俗语才是。”及至见了三宝老爷,老爷问道:“你们铸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小的们三番两次,还不曾铸得完。”老爷道:“工程不完,也该重责三十板。”叫声:“左右的,踹下去打着。”众作头吆喝着:“小的们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道:“怎么禁不得这等打?”众作头道:“小的们是铁铸的静静,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闻之,又发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倒不把铁去铸锚,却把铁来铸你的;坐他一个侵盗官物满贯,该斩罪。”请了旨意,又将这二十四名作头押赴横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音音鬼,一旦无常万事休。”

却说铁锚厂里杀了四十八个作头,另换一班新作头,更兼各省解来的铜匠、铁匠看见这等的赏罚,哪一个不提心,哪一个不挈胆,哪一个不着急,哪一个不尽力,哪一时不烧纸,哪一时不造锚。只是一件,铸的铸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说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总督老爷见之,也没奈何,欲待宽纵些,钦限又促;欲待严禁些,百姓无辜。三位老爷只是焚香告天,愿求铁锚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爷坐在厂里,正是午牌时分,众匠人都在过午,猛然间作房里罗罗唣唣,泛唇泛舌。三宝老爷最是个计较的,叫声:“左右的,你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这正是:

猛虎坐羊群,严令肃千军。

一霎时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老爷道:“你们锚便不铸,跋甚么嘴?”那掌作的说道:“非干小的们要跋嘴。缘是街坊上一个钉碗的,他偏生要碗钉,因此上跋起嘴来,非干小的们之事。”老爷道:“钉碗的在哪里?”那掌作的说道:“现在小的们作房里面。”老爷道:“拿他来见咱。”

左右的即时间拿到了钉碗的。那钉碗的老大有些惫懒,自由自在,哪里把个官府搁在心上?走到老爷酌面前,放下了钉碗的家伙,深深儿唱上一个喏。左右的喝声道:“嗒,钉碗的行甚么礼?”那钉碗的说道:“礼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万民在乡里,农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渔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厮也唱个喏哩,这都是礼。我岂没有个礼?”老爷道:“你既是这等知礼,怎么又钉碗营生?”钉碗的道:“小的钉碗就是个礼。假如今日钉的碗多,就是礼以多为贵。假如今日钉的碗少,就是礼以少为贵。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礼以繁为贵。假如今日事简,就是礼以简为贵。岂谓知礼者不钉碗乎?”老爷道:“既是钉碗的,你钉你碗罢,怎么到咱作房里来?”钉碗的道:“老爷作房里有千万个人吃饭,岂可不打破了几个碗,岂可没有几个碗钉?这叫做个‘一家损有余,一家补不足’。”老爷道:“你既寻碗钉便罢了,怎么在这里高声大气的?”钉碗的道:“小的哪里是高声,只有老爷是指日高升。小的哪里是大气,只老爷是个君子大器。”三宝老爷道:“原来这个人字义也不明白。”钉碗的道:“字义虽不明白,手艺却是高强。”老爷道:“你有些甚么手艺?”钉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说,小人碗也会钉,钵也会钉,锅也会钉,缸也会钉,就是老爷坐的轿,我也会钉,就是老爷你这个厂,我也会钉,就是老爷你这个锚,我也会钉。”三宝老爷平素是个火性的,倒被这个钉碗的吱吱喳喳,这一席话儿不至紧,说得他又恼又笑。况兼说个会钉锚,又扦到他的心坎儿上,过了半晌,说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有些胡诌哩!钉碗、钉钵、钉锅、钉缸,这都罢了,就是钉轿,也罢了,只说是钉厂,一个厂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除旧布新,也就是钉。君子不以辞害意可也。”老爷道:“一个锚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钉。”老爷心里想道:“这莫非是个油嘴?岂有个钉碗的会造锚哩!”沉思半晌,还不曾开口,王尚书在左席晓得老爷的意思,说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马尚书坐在右席,说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岂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这些匠人有福,铁锚数合当成。”故此马尚书说出这两句话来。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三宝老爷挑剔得如梦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间心生一计,说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钉碗的道:“是,做出来便见。”老爷叫声:“左右的,看茶来。”左右的捧上茶来。老爷伸手接着,还不曾到口,举起手来,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个茶瓯儿拽得一个粉碎,也不论个块数。老爷道:“你既是会钉碗,就把这个茶瓯儿钉起来,方才见你的本事。”钉碗的道:“钉这等一个茶瓯儿,有何难处!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饿兵,功懋懋赏。老爷要小人钉这个碗,须则是饮小人以酒,饱小人以肉,又饱小人以馒首。”老爷道:“你吃得多少哩?”钉碗的道:“须则是猪首一枚,馒首一百,顺家槽房里的原坛酒一坛。”老爷道:“这个不要紧。”即时取酒,取猪首,馒首。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取酒的先到,老爷道:“有酒在此,你可饮去。”只见他一手掮将下去,一手拔开泥头,伸起个夺钱伍,不管他甜酸苦涩,只是一舐。这一舐不至紧,就舐干了半坛。左右的说道:“你也等个肴来进酒哩。”钉碗的道:“先进后进,其归一也。”须臾之间,取猪首的取了一枚猪首来,取馒首的取了一百馒首来。你看他三途并用,一会儿都过了作。老爷道:“你今番好钉茶瓯儿了。”钉碗的道:“承老爷尊赐过厚了些,待小人略节歇息一会,就起来钉着。”这一日,三宝老爷且是好个磨赖的性子,说道:“也罢,你且去歇息一会就来。”

老爷也只说是歇息一会就来,哪晓得他倒是个陈抟的徒弟,尽有些好睡哩。一会也不起来,二会也不起来,三会也不起来。老爷等得性急,叫声:“左右的,快叫他起来。”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个不醒。老爷急将起来,叫声:“左右的,连床抬将他来。”真个是连人连床抬将出来,放在三位老爷面前。好说他是个假情,他的鼾响如雷;好说他是真情,没有个人叫不醒的。把个三宝老爷只是急得暴跳,没奈何,叫声:“左右的,拿起他的脚夹将起来。”左右的两个拿起他的脚,两个拿了棍夹起他的脚来,他只是一个不醒。只见把个索儿收了一收,把个榔头儿敲了几下,那荡头的长班平空的叫将起来。老爷道:“叫什么?”长班道:“敲得小的脚疼哩!”老爷道:“敢是敲错了?待咱们来看着你敲。”老爷亲眼看着拿榔头的,却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个长班叫起来,说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爷道:“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个长班又叫将起来,说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爷道:“既是这等,且放了他的夹棍,选粗板子过来。”叫声:“板子。”只是拿板子的雨点儿一般来了。老爷叫声:“打!”只见头一板子就打了捺头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脚的腿。老爷叫声:“再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爷道:“这是个寄杖的邪法儿。”王尚书道:“既是邪术,把颗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三宝老爷就把个总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声:“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个印吱吱的响。马尚书道:“不消费这等的事罢,莫若待他自家醒过来,他决有个妙处。”三宝老爷也是没有了法,只得叫声:“各长班且住了。”住了许久,还不见他醒来。老爷道:“抬下去些。”果真的抬到丹墀里面。

看看金乌要西坠,玉兔要东升,三位总督商议散罢。只见他口儿里“吽”了一声,两只脚缩了一缩,两只手伸了一伸,把个腰儿拱了两拱,一毂碌爬将起来,就站在三位老爷公案之下。老爷道:“你这小人,贪其口腹,有误大事。”钉碗的道:“起迟了些,多钉几个碗罢。”老爷道:“老大的只有一个茶瓯儿在那里,说甚么多钉了几个。”钉碗的道:“把瓯儿来。”左右的拾起那个碎瓯儿与他,瓯儿原本是碎的,左右的恼他,又藏起了两块,要他钉不起来。哪晓得他钉碗全不是这等钻眼,全不是这等钉钉,抓了一把碎瓷片儿,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里吐了两口唾沫,倒来倒去,就倒出一个囫囵的瓯儿来。双手递与三宝老爷。老爷见之,心上有些欢喜,还不曾开口,钉碗的道:“再有甚么破家破伙,趁我手里钉了他,永无碰坏。”老爷叫声:“左右的,可有甚么破败家伙拿来与他钉着?”老爷开了口,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来与他钉着。一会儿盘儿、碗儿、瓯儿、盏儿、钵儿、盆儿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来,口里不住的吐唾沫,手里不住的倒过来,一手一个,一手一个,就是宣窑里烧,也没有这等的快捷。一会搬来,一会搬去。

三宝老爷心里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锚上有个结果。”故意的问他道:“你说是会钉锚,你再钉个锚来我看着。”其人道:“老爷,你有坏了的锚拿来,与我钉着。老爷若没有坏了的锚,我便与你造个新的罢。”老爷道:“你若兴造得锚起来。咱们奏过朝廷,大大的赏你一个官,重重的赏你几担禄。”钉碗的道:“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禄,我也不要后面的赏。”龙爷道:“你要怎么?”其人道:“我只是头难头难。”老爷道:“怎么个头难头难?”钉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时,要尽礼于我。”老爷道:“怎么尽礼于你?”钉碗的道:“要立一个台,要拜我为师。要与我一口剑,许我生杀自如。要凭我精造,不许催限。”老爷道:“筑一个台也可,拜你为师也可,与你一口剑也可,许你生杀自如也可,只是不许催限就难。”钉碗的道:“怎么不许催限就难?”老道:“却是个钦限,岂由得咱们?”钉碗的道:“钦限多少时候?”老爷道:“钦限一百日。”钉碗的道:“一百日也,还后面日子多哩!”老爷道:“此时已过了四十多个日子。”钉碗的道:“余有六十日还用不尽哩!”老爷道:“既是六十日用不尽,这个就好了。”王尚书道:“就此筑台,拜了他罢。”马尚书道:“还须奏过了朝廷,才为稳便。”三宝老爷道:“马老先儿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见了万岁爷,奏过了此事,才来筑台拜他为师。”又叫钉碗的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甚么乡贯?咱明日好表奏万岁爷的。”钉碗的道:“小人是莱州府蓬莱县人氏,也没有个姓,也没有个名字。只因自幼儿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人人叫我做个钉角儿。后来我的肩膊上挂了这个葫芦,人人又叫我做葫芦钉角。”三宝老爷道:“今文从省,就叫做个胡钉角罢。”三位老爷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钉角,待明日奏过朝廷,拜他为师。

却不知这三位老爷明日奏过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这个钉碗的拜了为师,有何德能,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八回金銮殿大宴百官三汊河亲排銮驾

歌曰:云英英兮出山阜,倏为白衣忽苍狗。月皎皎兮照清澄,波光乱击惊蛇走。浮云飞尽或无踪,明月西沉还自有。云来月去本无心,下有真人胡钉钮。不生不灭不人间,且与天地共长久。为送宝船下西洋,铁锚厂里先下手。

却说三位总督老爷各归本衙歇息。明日五鼓,万岁爷升殿,文武班齐。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奉万岁爷的旨意,前往铁锚厂监造铁锚,怎奈所造之锚异样长大,一时人力难成。昨有山东莱州府蓬莱县人氏姓胡名钉角,自称造锚有法,指日可成。奴婢未敢擅便,奏过万岁爷,乞赐他钦敕一道,宝剑一口,令其便宜从事,俟功成之后,另行请旨定夺。”奉圣旨是写敕与他,着剑与他。三宝老爷得了圣旨,领了敕、剑,即时搭桥,径往铁锚厂来。

原来两个尚书已自先到了厂里,三位老爷彼此相见,叙序坐下,即时吩咐左右的筑起台来。台成,吩咐备办金花一对,彩缎四端,浑猪二口,鲜羊二只,馒首二百,美酒二坛,即时请出胡钉角来,请他登台。三位老爷拜他为师,送上钦敕一道,宝剑一口,各色礼物。胡钉角受下敕、剑,把个花红礼物尽行散与众匠人。众匠人说道:“钉碗的也行这一步时。”却说三位老爷进城去了,吩咐委官仔细答应。吩咐已周,胡钉角捧了敕,提了剑,坐在台上,叫声:“众匠人过来。”众匠人看见他有了敕、剑,不敢不来。胡钉角说道:“众匠人跪着。”众匠人不敢不跪,只得跪下。胡钉角说道:“兵随印转,将逐符行。今日三位总督老爷筑了这个台,拜了我一拜;朝廷赐我一道敕,一口剑,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长了,你们众人俱要听吾调遣。”众匠人道:“惟命。”胡钉角说道:“我也不是甚么难事调遣,但只是我叫行,你众人就要行;我叫止,你众人就要止。我叫往东,你众人就要往东;我叫往西,你众人就要往西;我叫往南,你众人就要往南;我叫往北,你众人就要往北。如违,军法从事,此剑为证。”众人见没有甚么疑难处,齐齐答应一声:“是!”好声“是”,奉承得胡钉角满心欢喜,走下台来,竟往厂门外跑,把个四围的山,把个四围的水,把个四围的地场,细细的看了一遍,转来要酒吃,要肉吃,要镘首吃。委官一一的答应他。歇息了一夜,明日早上起来,也不洗脸,也不梳头,也不要吃,吩咐众匠人要芦席五百领,对面洲上使用。即时芦席俱到。又步了一个丈尺,搭起篷来,四围俱不用门。即时搭起篷来。将完之时,他坐在里面,安了敕,按了剑,吩咐众匠人在外面封起来,席上又加席,一层又一层。他在里面坐着,百步之内并不许外人罗唣,又不许外人走动,也不许外人叫他,亦不许外人听他。如违,军令施行。众匠人因他有敕、有剑,谁敢执拗他,只得一一的依他吩咐。竟不知他在里面干的甚么勾当。就是三位总督老爷出来看见他的作用,也自由他。众匠人打的打,铸的铸,工夫各自忙。日月如梭,不觉的就是一七;光阴似箭,不觉的又是一七去了。二七之久,众匠人俱有些疑惑他,也有说道:“他在里面生法的。”也有说道:“他骗了三位老爷,金蝉脱壳的。”也有说道:“他长睡着在里面的。”只有三位老爷料他是个有作用的,吩咐众匠人再不许近前惊动他。到了二七,只见他一拳一脚,把个芦席篷儿掀翻了,叫一声:“众匠人们!”众匠人忙忙的走近前来,他吩咐:“拆了篷罢。”众匠人人多手多,即时把个篷拆了。只是篷中间有一领芦席盖在地上,他指定了说道:“这个中间,是我的敕、剑,都不许动我的。”众人依他吩咐,不敢动他的。他就把那一领芦席做个磨盘心,四周围端了七七四十九个圆圈儿,就像个磨盘的模样,吩咐众匠人一个圈儿上安一座炉。这一座炉却不是小可的,炉周围约有九丈九尺,炉高约有二丈四尺,每座炉上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方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风门儿,却于兑位上筑起一个小小的台基儿,设了一个公座,择取次日午时举火起工。即时吩咐各铺行运铁,各匠人运炭,实于各炉之中,以满为度,也不论他千百担斗。到了次日午时,运铁的工完,运炭的炭毕。胡钉角请到三位老爷,献了猪羊,奠了茶酒,烧了纸马,举火动工。三位老爷回马,他便走到台基儿上去坐着,按住个八卦方位,口儿里嗫嗫嚅嚅,手儿里撮撮弄弄。只见那炉上的小门儿风儿又宣,火儿又紧,火趁着风威,风随着火力,无分昼夜,都是这等通明。本然只是一个芦洲子,安了这七七四十九座无大不大的炉,却就是火焰山也不过如此。

不觉的过了一七,不觉的又过了一七,到了二七之上,把那一个芦洲子方圆有三五十里,莫说是草枯石烂,就是土也通红的;莫说走路的下不得脚,就是鸟雀也是不敢飞的。胡钉角晓得里面的工程完备了,却下了台基儿,来见三位老爷。三宝老爷连声问道:“锚造得何如了?”胡钉角道:“已经完了。”老爷道:“完在哪里?”胡钉角道:“都在土里。”老爷道:“既在土里,快遣人去取来看着。”胡钉角道:“正在火性头上,还不好取哩!”老爷道:“几时才取得?”胡钉角道:“今夜亥时有雨,明日丑时才晴,辰时就有锚来复命。”说得个三宝老爷心里就是锚抓,等不得下雨,等不得天晴;又等不得今日天晚,又等不得来日天明。果真的亥时大雨,丑时放晴。辰牌时分,胡钉角请三位老爷看锚,走到洲上,那地土还是烧脚的。胡钉角走到磨盘心里,掀开那一领芦席来,只见一道敕,一口剑,还是好好的在那里,吓得三位老爷只是把个头摇。

却说胡钉角叫声:“人夫们看锹锄来!”一声“锹锄”,只见挖的挖,畚的畚,撇开土来,里面就是个铁锚的窖。三位老爷见之,一天欢喜。胡钉角说道:“禀上三位老爷,收回敕、剑去罢!这个铁锚够用了,尽你是多少号数船,每船上尽你放上几根,放到了,取到了,只是不可算数。”三宝老爷道:“怎么不可算数?”还不曾问得了,早已不见了胡钉角。

三位老爷吃了一惊。只见厂里把门报道:“张天师来拜。”三位老爷正在吃惊之处,听见个张天师来拜,即时转身迎候,依次相见。相见已毕,依次坐定。天师道:“连日造锚何如?”三宝老爷就开口,把个胡钉角的始末缘由,细细的说了一遍。天师道:“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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