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嚣:一个中国半农民的故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0 14:32:06

点击下载

作者:桑子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尘嚣:一个中国半农民的故事

尘嚣:一个中国半农民的故事试读:

腊八走在尘嚣之外

腊八是他喜欢的节日。虽然是寒冷的季节,忙了一年的家人,从这天开始,就忙着年关的事了。家里会在这一天吃粥,与城里人平常熬粥相反,这一天家里的粥特别稠,虽说仍然只有苞谷面,但这粥却是为改善伙食而故意为之的,家人把这样的稠粥叫馓饭。也只是比普通的粥稠了许多而已,由于稠了,这馓饭就喝不起来,只能叫吃馓饭了。所就的下饭菜,是北方农村有的黄菜,原料是大白菜和盐巴。秋后收割,把白菜洗干净,然后开水锅里过一水,凉下来后撒上盐粒,用一块大石头压在缸里窝着,冬三月从冰碴儿中捞出来,菜叶由于盐的腌渍已经发黄,所以叫黄菜。同时,发酵后的黄菜有了一股酸味,也有人叫它酸菜,虽然也不算错,但与常人叫作酸菜的浆水,却是没有丝毫关系。对于过去陇东乡村的农户,困难的年月,窖里除了几颗洋芋外,黄菜就成了冬季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蔬菜了。

小的时候,他很喜欢过腊八,不仅这天能吃到馓饭,重要的是,家里渐渐有过年的味道了。日子虽然同样辛劳,辛劳中却有了期盼的甜味。爸爸妈妈在队里干活去了,两个姐姐去公社的工地平田整地,过年时家里人吃的面,就要他们几个去磨。院子的角落有一个磨坊,兄弟几个的个头也就磨台那么高,磨担总是顶着下巴,磨子虽然转着,面却下得十分缓慢。为了尽快把面磨好,他们就拼命用棍子捅磨眼,好像这样粮食就能磨得快似的。让他难受的是,他们几个的脖子上都戴着铁绳和项圈,在磨担的挤压下十分难受。那是为了让他们长命拴上去的,只有用铁绳和项圈拴着,他们的命才能变得硬起来,也不能随便取下来,谁取下来谁就要挨爸爸的打。由于大人都不在家,他们会推着磨子疯跑一阵,然后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跳方格,或者打上一阵牛儿,也就是外边所说的陀螺。牛儿是爷爷为他们刮好的。大哥的牛儿尖尖上钉了一颗滚珠,转得十分灵动,一鞭子吆过去,可以转上好一阵子ꎻ他的牛儿是没有滚珠的,要拼命地吆着才会转,劲儿使得不对了,牛儿会一头撞在台子上死掉。他十分眼馋大哥的牛儿,就偷偷地将大哥牛儿上的滚珠剜下来,钉在了自己的牛儿上,大哥会和他拼命抢夺,最后总是两个人替换着吆大哥的牛儿。

腊八最让他开心的,还是挖冰马、放冰马。虽然叫冰马,其实也只是一些挖的时候敲打成各种各样的冰块而已。天还没亮,大哥就会叫醒他,两个人背上背篼,有的时候也会领着老三老四,拿上洋镐和铁锨去河里。他的老家在静宁县张家小河村,围绕着村子的,有三条常年流淌的小河,其中的一条就叫张家小河。他们将冰面敲开,把挖好的冰马装上满满的一背篼,然后回家,把这些冰马分别放在每个房间的门缵上,还有放粮食的闩闩上、锅台上、磨台上、院墙上,甚至连猪圈、牲口圈的墙上也要摆放。

冰马在阳光下会发出斑斓的光,会慢慢地消融。闩闩一般都在阴面房里,是用麦草结成辫子围起来的,粮食虽然不多,闩闩也很小,放在闩闩上的冰马却最大。由于在阴面,冰马虽然放在草辫子上,却是融化得最慢的,有时候到了正月十五他们放灯盏的时候,仍然还有一个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马的架子,冰马的中间有了无数细密的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透明的蜂巢。这也是最让他们感到高兴的,因为当地民俗认为,这样的小孔越细密,表示来年的粮食越是有个好的收成。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总会把最大最干净的冰马放在闩闩上。

放完冰马后,他们意犹未尽,会忘了爸爸交代的磨面任务,有的背着背篼,有的拿上扫帚和柳耙条,借着拾雁粪和扫“毛衣”,偷跑到河里去滑冰了。冰面上飞速滑动的牛儿被他们吆着,追逐着,轻轻地一鞭子过去,牛儿在冰面上会飞出去,他们大呼小叫地拼命滑冰,一个不小心,就会横躺着向牛儿滑去。这个时候的牛儿,会腆着圆圆的肚皮,晃动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微微的晨曦中,牛儿的四周漾动着虚幻的光晕,他们的眼睛好像定在了牛儿身上,心却像那光晕一样地漾动着、漾动着,好像要离开了自己的胸腔一样。大雁停在河边喝水,也吃冬麦的根茎,河滩上会留下一撮撮雁粪,“毛衣”就是地皮上的草衣,多在河岸荒地的地埂上,用柳耙条把草衣扫断,连土带着扫在一起,都是用来煨炕或者填炕,所以不必过分仔细。等他们的肚子饿扁了回家时,背篼里已装满了草衣和雁粪,即使没有磨面,爸爸也不会骂他们的。

夜深了,地里回来的妈妈和两个姐姐会替他们去磨面,他就和大哥拿上笔砚,去隔壁的二爷爷家,和表姐一起描窗眼了。表姐的窗眼底子很多,有喜鹊、麻雀,有梅花、菊花、水仙、竹叶,有熊猫、小鸡等不同的花样。他们把裁好的窗眼放在底子上,照着描出样子来,然后再用蓝色、红色、黄色、绿色等颜色填描出花窗眼,由于纸张很少,描得就特别小心,生怕弄坏了其中的一张。表姐自然描得最快最好,但他们却舍不得把窗眼给表姐代描,表姐骂他们小气鬼,他的耳朵能烧上好一阵子,可两只手仍然紧紧按住了自己的窗眼,生怕窗眼会自己跑到表姐的手里。

这样的描窗眼多是在油灯下抽空完成的,他们的手几乎都是皴裂的,描出来的窗眼却十分好看。当他们回家以后,磨坊里的磨面声仍然轰轰轰地传来。幼年时的冬天,连月亮也是寒冷如冰,但磨坊里的脚步声,总是会让月光慢慢地温暖起来。

弟妹们也会睡得很晚,坐在磨坊的门槛上拜姐姐:“双帮双,拜姐姐,花园里一个花姐姐。你掸胭脂我掸粉,一掸掸了个油吹饼,我的半个你吃了,你的半个放下喂羊,把羊喂得壮壮的,拉到城里告状去。告了个啥状?告了个扁担状。扁担不会担水,一担一个猪嘴,猪嘴不会挖辣辣,一挖一个小妈妈,小妈妈不会养娃娃,一养一个小大大……”就在这拜姐姐的儿歌声中,他们姊妹七个在一起长大。

童年的腊八时节,有一个宁夏的大大会来村子里,给有磨子的人家錾磨子,他们忙着端水的端水,端饭的端饭。他照例会在二爷爷家描窗眼,弟弟妹妹的声音,总是很清晰地从院墙的另一边传过来:“一九温,二九暖,三九冻破娃娃脸,四九茬茬,冻死娃娃,五九六九,过河洗手,七九八九,阳洼看柳,九九尽,开广种……”

腊八过后,妈妈就会睡得很少,因为赶着给家里的每个人做鞋子,赶着拆洗家人过年的衣服。遇到谁的衣服要拆洗,谁就只好光着身子趴在炕上不能出门。厨房里烟雾蒸腾,是爸爸把这些旧衣服放在锅里,用青颜色蒸煮加染,重新染了青色的旧布上,还隐隐约约地能看到花样,那是姐姐的衣服上拆下来的。这些加染了的布,就成了他们兄弟几个的棉衣面子了。在大雾的蒸腾下,厨房的门框上有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月牙挂在门前的枯树枝上,看上去离这个家很远很远。只是天蓝得像水一样,虽然没有风,但似乎这个世界的每一双手都像是怕极了月牙的冰凉,瑟缩在了袖筒里,一任月牙在天空迟滞地上升着,缓慢地移动着。

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他和大哥要跟着爷爷去河湾的菜园子睡觉。清冷的月光下,树杈上好像蹲着无数的猫头鹰,每一道土坎的后面,都好像藏着狼和鬼似的。他们害怕地紧靠着爷爷,爷爷拿着铁锨,背着填炕用的草衣,瘦小的身子佝偻着向前走。他不想跟着爷爷去园子里睡觉,静夜的瓜园里会刮起大风,鬼也会随着大风吹着哨子从门缝里挤进来,吓得他难以入睡。在爷爷烧上炕后,他会害怕地钻进爷爷的怀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因为他的眼睛一睁开,就会看见门缝里幻化成的无数的鬼怪向他扑来。他紧紧地闭上双眼,但即使闭着眼睛,妖怪还是不会停下来,反而更加迅速地变化着模样扑入他的怀中。有一个女鬼非常好看,站在远远的山顶看着他,像极了那个给他教音乐课的知青李敏华老师,他突然有些害羞,刚想低下头,女鬼却伸长了红红的舌头,眼睛也不见了,只有两个空洞洞的窟窿,披散着一头乱发茫然地望着他,他吓得四处躲藏,想要找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好不容易躲到了一堵墙的后边,可没想到他刚一抬头,女鬼窟窿似的双眼突然发出两道寒光,身子也像旋风一样,从山顶卷到了他的面前,他刚想喊,腰就被那个女鬼砍成了三截,他大叫一声,尿了一炕。“小兑子,小兑子,起来尿尿去。”等爷爷把他叫醒,他身底下的席子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又是腊八了,岁月的匆忙中,爷爷走了,爸爸走了,连那个每年的这个时候就会像约定好了一样来到他家錾磨子的宁夏石匠,也不再来了。他也应该是和爸爸一样走了吧?妈妈虽然活着,但牙齿也快掉光了。匆忙的岁月里,大姐二姐小妹都出嫁了,表姐也远嫁到了天津,大姐更是好几个孩子的奶奶了。他知道大哥由于太过辛劳,前不久查出了心脏病,心律时动时停。茫然中他拨通了大哥的电话,他想听听家里的声音,但电话里一片嘈杂,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他问大哥:“你们在干吗?”大哥笑着说:“今天了冬结婚,我们都在帮忙,现在正耍新妇呢。”

了冬是他的一个堂弟,耍新妇就是老家的闹洞房。乡下的婚礼不会有太多的俗气,头巾气也很少的。当司仪说道:“掀盖头,夫妻对拜。”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大家的精神也是最活泼的。而忙了几天的房下,总是在最后的一桌吃饭,吃饭的时候要让新人敬酒认亲,给那些抽烟的房下一一点着烟卷。乡下的闹洞房也没有城里人的那些节目,但就算这样,大家也会玩得不亦乐乎,新娘子在敬酒点烟时,要张口叫大大、妈妈、哥哥、兄弟,也很难为情,声音小了,大家就不会喝那杯酒,声音大了,自己的脸蛋就先红上了。有的会故意吹灭了新娘子手里的火柴,或者嘴里嘟囔个不停,就是不好好吸烟,火柴都烧到新媳妇的小手了,给大大哥哥们点的烟,就是点不着。

他正在迟疑,大哥的话来了:“小兑,有啥事吗?没啥事我就挂了,我还要耍新妇呢,妈很好,一天在门滩上转着呢,你不要操心。”他挂了电话,笑着给身边的晚儿做了个鬼脸:“看你爹爹,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爱耍新妇。”晚儿问:“是了冬小大大结婚吗?小妈妈漂亮不漂亮?”他说:“没见过,肯定很漂亮,这一天的女孩子都是最漂亮的,她找到了一个可以一辈子疼她保护她的男人,你过年回家就能见到这个小妈妈了。”一个人有所爱时,看上去也该是最美的,不只是外表,应该是从内心透了出来的那种。美其实都是很朴素的。

他又看着晚儿的房间,除了SHE就是Twins的照片。他想,现在的牛儿也没几个男孩子愿意吆了吧?岁月的匆忙中,那些冰马也一定很少有人再去挖,再去放了。那些麦草编成的闩闩,也都被水泥粮仓代替了,甚至现在的农家,连粮食也不存了,都像市民一样买面吃了。窗眼更是不用画了,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换上了玻璃窗。岁月的匆忙中,家乡的三条小河也已经完全干涸。他和晚儿眼望着窗外,昏黄的灯火笼罩着兰州西固城,除了轰鸣的车流声,甚至连月牙的影子,他都不再见到了。

每一次的假期,他都会回到老家,除了陪着母亲,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太多了:闲居、微行、拜师、访友,扫院子的雪、想远方扫雪的人,上山捡地软、打野兔、锻炼筋骨,打理心神,精沟子睡热炕,写对子,剃头,沐浴,磕头,上香,放鞭炮,接先人,接喜神,拜年,给村子孤独的老人散年钱,喝酒打麻将,修家谱,接龙王爷、大王爷看戏,点天灯,过十五……当然了,他也可以吃到暖锅,吃到黄菜、馓饭,也可以自己去寻着挖些冰马。

现在的腊八好像走在了尘嚣之外。他拿起笔在灯下记述着小时候喜欢的这个节日,晚儿的姥姥、晚儿,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想起今天是个喝粥的日子。夜深了,姥姥和晚儿很快进入了梦乡,小时候的馓饭和黄菜却清晰地从他的心底泛起,就是这样的粗茶淡饭,给了他灵命的根基,使他成长了一切智性和知性。

或者,人是无法脱离风俗生存的,当一个人融入风俗中,也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但当失去了这些风俗的依赖时,疏离、孤独等又会成为心灵的阴影。时代的转变异常匆忙,他的筋骨却足以应付雨打风吹。他早已做好了用属灵的心意去侍奉世俗的准备,以后的环境还可能需要他去适应,但他的灵命,却深深地扎在尘土之中,这根基一直通向了地下,那里静静地睡着他的爷爷、爸爸。他的根基也通向了走在尘嚣之外的腊八节里,节日虽然像在尘嚣之外,但它承载着平淡、平常与平静,正是这样的平静,使他的心里泛起了美好的波澜。这波澜正慢慢地弥漫在世俗的人前,久久不愿离散,也难以离散。

灶神:神性的成就

腊月二十三是个节日,人们叫它小年,这一天过后,年就越来越近了。娃娃高兴得胡旋呢,老婆子急得找盐呢。这是他们小时候妈妈说的歌子。这个日子的饭吃得很早,上午九时左右,家里人就吃饭了,饭后大家要忙着扫房,把家里的烂家具抬到院子里,然后将房顶、墙壁和屋子的每个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的活,基本上都要持续一天。

家中虽然贫寒,但要清理干净也不是容易的事,小的扫窗台、擦家具,大的就踩着凳子、站得高高地清扫房顶,眼睛不敢朝上看,因为灰尘很容易打到眼睛里。没过一会儿,不是这个捂着眼睛出来了,就是那个捂着眼睛在院子里揉,大约下午五时左右,这个扫房的任务才能完成。大家互相看着对方,一个个土行孙一般,有的甚至像是打了花脸,擦过泪水的眼圈附近有了奇形怪状的图案。妈妈和姐姐总是连忙洗了手和脸后就进厨房做饭了,因为晚饭不能太迟,要把锅台清理得干干净净。也就是在天黑下来后,家里要把灶神娘娘送到天上去。

那个时候,总是爸爸领着他们兄弟几个一起送灶神娘娘。爸爸先要舀点水,把自己的手脸重新洗一遍,按照家里的人数,一个人一颗糖,爷爷、爸爸、妈妈、大姐、二姐、大哥、三弟、小妹、四弟和我,一共十口人,自然是十颗糖了。一般都是很便宜的水果糖。有一次他问爸爸:“为啥要把糖纸剥开呢?”爸爸说:“剥开了灶神娘娘才好吃,她吃了糖,上天后自然嘴就很甜,能给玉皇大帝说些好话的。”“那糖最终还是我们吃了呀?”他反问爸爸。爸爸说:“灶神娘娘是神仙,又不是真吃,吃的也只是我们的心意,糖自然是你们吃了,再说灶神娘娘是回天上去的,天上啥吃的没有啊。”他的心也似乎放在了肚子里,要是灶神娘娘真的吃了,他们可就没有了。

就在家里扫房子的时候,爸爸会找来一些红纸绿纸,拼凑着糊好灯笼,等妈妈把锅台收拾干净后,爸爸就提着灯笼,领着他们进了厨房。爸爸先将糖果盘放在锅台上,点上一炷香,作揖后跪下。“放炮。”爸爸在点燃黄表之前,总会嘱咐在院子里准备点炮的他们,砰的一声,他们赶紧跑进厨房,跪在爸爸的身后,等黄表快烧完时,爸爸会将沏好的茶水,在灶前顺时针旋转着泼在地上,这是奠茶。“磕头。”爸爸每次都会念叨,可等不到爸爸说完,他们的脑袋已经捣蒜一般地磕了起来。神三鬼四,给神仙都是要磕三下头的,但他们的头却像是拨浪鼓,也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了。他们已经作完揖站起来了,爸爸还在不紧不慢地给灶神娘娘磕头呢。

以前家里总是把灶神娘娘送到大门外的门滩上,傍晚时分,他们早就将门滩扫干净了。门滩的前边,是一个很大的坑,他们叫它炮台坑。坑里长满了榆树,冬天的傍晚,树上聚集了无数的麻雀,麻雀多的时候,会挽成一个很大的疙瘩,从一棵树上滚到另一棵树上,发出嘈杂的叫声。有的树上盘着大大的鸦雀的窝,鸦雀更是嘎嘎嘎地叫着。夏天,坑里却时常积满了雨水,青蛙的声音在夜里此起彼伏。白天他们会在坑里耍水,坑边有许多媳妇在洗衣服,农业社的羊有时也会被赶到坑里洗澡。水里会慢慢生出许多海叭、水贼,海叭飞快地上下翻动着,水贼却张开了它们的长腿,在水面上倏来忽去。有的孩子爬到了榆树上,捋着榆钱吃。他虽然是个男孩子,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爬树的本事。树上的伙伴会给他折几根小的树枝,榆钱的味道嫩嫩的、甜甜的。

坑里有一条挖得很深的地道,是那个年代为了备战而挖的,一直荒弃着没有用,这成了他们打仗和捉迷藏的去处,他们可以在坑里玩得整夜都不知道回家。由于地道阴湿漆黑,他们经常在这个地道里玩得像丢了魂。有一次,他终于摸索着进了洞,在他感到无比惊慌的时候,不知谁在他的身后尖叫了一声,他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看见爸爸左手抱着他的棉袄,右手拿着一把用糜子的秸秆自制的笤帚在给他叫魂:“小兑子,吃饭来ꎻ小兑子,咂奶来ꎻ小兑子,不害怕了,三魂七魄叫上身了,再也不害怕了。”叫魂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这样的叫魂会持续七天,不论刮风下雨,爸爸每天夜里都重复着这样的召唤,用笤帚一圈一圈地把他的魂魄揽入怀中。他趴在炕上,听着爸爸叫魂的声音一遍遍由远而近,看着爸爸拿着的笤帚在他的身上缓慢地绕来绕去,他的魂魄终于被叫到了躯体中,也永远留在他的躯体中了。

只是炮台坑的榆树越来越少了。一坑的榆树是太爷爷种下的,为了能顶几个工分,爸爸还是让农业社砍了,去做架子车的车辕了。榆木坚韧,容易扇房,是不能作房梁用的,却是做架子车车辕的最好材料。而砍树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年关,他能从爸爸的脸上读出烦恼和郁闷,因为一大家子人要过年了。

后来,坑里的榆树终于被砍光了,坑也填平了,他的家被农业社迁移到了一起。新的院落一排排地连着,门滩变小了,而且,每家每户都在门滩上修了猪圈。从此之后,爸爸就不在门滩送灶神了,爸爸说门滩太脏了。于是爸爸手里举着那根燃到一半的香,领着他们兄弟四个,端上香盘与茶水,把送灶神娘娘一直送到了村口的大路上。爸爸细心地用手掊干净一块地方,将香头插在沙堆上,然后烧表奠茶,磕头作揖。

送走了灶神娘娘,他们会一溜烟地跑回家里,兄弟几个站在水果盘前,等着爸爸回来散糖吃,爷爷就坐在炕上看着他们笑。爸爸给他们一人一颗糖,他们知道每人都会有一颗糖的,还是要互相挤着抢着,都想要先拿到那颗糖。爸爸嘴里念叨着:“这个是爷爷的,这个是你妈妈的,这个是拴牛的,这个是……”除了给爷爷的以外,爸爸总是按照从小到大的次序给他们散糖,最后的两颗,就留给妈妈和自己。他跑着给还在纳鞋底的妈妈送去一颗糖后,他们的手心里,都有了一张摊开的糖纸,糖纸的中间,就是那个黄灿灿的水果糖。他们拿着那个糖,可谁都不会马上放进嘴里,大家你看着我的,我看着他的,总感觉对方的比自己的糖要大一些。他虽然有了一个糖,可就是舍不得把它吃掉,他会留着这颗糖,每天用舌头舔一舔,又会用糖纸裹紧了装进口袋。这样的一颗糖,他们有的甚至可以吃到除夕晚上。有一次,他睡觉时忘了脱衣裳,第二天早上起来,糖在热炕上早已融化,全粘在衣服上了,妈妈见他哭了起来,就把自己的那个给了他。他拿到了一颗完整的糖,可他的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他的那颗糖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了。

他至今也没见过灶神娘娘长什么样子。也就是在上初中时,他从四舅舅手里得到了一本《玉匣记》,他知道里边是阴阳算命的内容,也有天干地支、十二星宿、值日星官等内容,他十分好奇,想在书中看看灶神娘娘的模样,但却没有找到。同样的神仙,他家里的灶神娘娘连个神龛都没有,她一年的时间里都是粗茶淡饭,和这个家庭一样见不到几滴油水,她似乎也没有任何抱怨。是灶神娘娘照拂着这个贫寒的家庭,他对这个灶神娘娘充满了感激。后来他知道了各地的风俗,知道了给灶神糖吃,是为了让灶神在玉皇大帝那里说说好话。

这些爸爸也曾告诉过他,但他喜欢灶神娘娘的一个奇怪原因,却是因为她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没有享受过神的待遇。也正因如此,使他在成人以后,慢慢懂得了神性的真正意义。世事扰攘,世俗中的男女,总喜欢追逐着功名富贵,甚至把生命的记录,看成是权威与令名的确立,不惜一切寻找着特权和依靠。人们在这样的寻找中,是不是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呢?就在读高中的时候,他被一本唤作《星星草》的小说所感动,说来奇怪,他除了喜欢小说里的好人外,同时喜欢上了那个被称作“曾剃头”的人。倚富者贫,倚贵者贱,倚强者弱,倚巧者拙。曾国藩的这些话他最懂。然而,他家的这位灶神娘娘,却是平凡得没有了神的特征,她更像是一位真实圆满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平和地忍受着贫寒,她慈祥地接受了爷爷,接受了爸爸妈妈,也坦然接受了他们兄弟姐妹。

虽然她本来就在神的位置上,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崇拜,哪怕是像样的祭祀也没有享受过。她可以在回娘家的时候,告诉她身为玉帝王母的爸爸妈妈,她在这个家里经常是挨着饿的,但她没有。她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家庭当中,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即便是他家的厨房因为倒塌重修时,爸爸将她迁到大门的旮旯里,她也没有抱怨。他家的厨房很小,而且阴暗潮湿,但她还是一年四季默默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这个家庭,在辛劳中慢慢地改变着。她的身上没有神性,更多的是人性的光辉,或者,神性本来就是应该和人性合为一体的吧。她更没有其他神仙似的需要供养,她的一年时光,就只吃了一颗廉价的水果糖,就是这样的一颗水果糖,在那样的一刻,也似乎由于融化而消失了。但他想,从他家里回娘家的灶神娘娘,一定是内心平和地回到金阙的,而且是带着希望的微笑去见她的爸爸妈妈的。或许这正是一辈子不信鬼神的爸爸,却在送灶神娘娘的时候能够如此平静安稳的缘故吧。

乡下的夜十分安静,地地道道,庸庸碌碌,没有思想,没有妙义,报晓的公鸡在安睡,耕地的黄牛在反刍,一切好像皆是无法,一切好像皆是无法之法。艰苦中没有悲哀,本来就是这个家庭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其他的人和家庭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呢?应该是一样的吧。他想,不能承受艰苦的人容易脆弱,也谈不上真正的自在。而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也不是只去看累积的资本,是应该看它留下的东西能否影响后人的。

就在灶神娘娘回了娘家以后,他们会把院子里的土坑填平和上泥巴,把破损的院墙和台子修葺一新,除夕晚上,他们要接先人回家过年,照例也要把自家的灶神娘娘接回家来。

除夕的晚上,兄弟几个心痒难耐,急着等爸爸早一点给他们散洋糖核桃之类的东西,但爸爸却一如既往地领着他们进了厨房,一直等着灶神娘娘坐下后,才给他们散那些东西。中国的文化庞杂深远,但儒家、道家、佛家,却是快乐地糅合在一起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的根。后来,他读《北史》的时候,看到了李士谦的话:“佛,日也ꎻ道,月也ꎻ儒,五星也。”这些话他深以为然。可是他家的这个灶神娘娘,却把神的身份归入了尘土,归入了粗茶淡饭,她陪伴着这个家庭的祖祖辈辈用心劳作,鸡鸣合欢,汗水随风。就是这劳作的汗水,洗涤着他和这个家庭的声利之想。是的,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欲求平安就很困难,更不用说富足了。人的一生也很短,生活的路,却又似乎太过艰辛,苦难随时都会滋生。世间的一切,也没有皆大欢喜的道理,孤立、孤寂的心,总是会生出悲哀来,平直就是良药,时时服用着就好。人世的浮华对于这个家庭,似乎早就弃绝了。

在所有的神仙当中,数他家的灶神娘娘最美丽、慈祥、善良,像妈妈、姐姐、花朵、风、雨滴、光明、慈悲……他也觉得自己家的灶神娘娘如高山、流水、春树、暮云……对他来说,这个灶神娘娘贫寒时予他衣食而不怨他贪嘴,干渴时予他清水,也不嫌他没有教养。他家的灶神娘娘究竟像谁呢?他想,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素贞吧?对,就像她,她应该就像赵雅芝扮演的白娘子那样的温雅、善良和美丽。他笑了,的确,也只有赵雅芝的那个扮相,才能配得上灶神娘娘。现在他的家里并没有供奉灶神娘娘,他在世俗的城市里游荡二十多年了。虽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祀上一个新的灶神娘娘,但老家的那个灶神娘娘,却像知己一样融入了他的生命当中。在他的生命里,有和灶神娘娘一样的信仰与爱。一个叫吉田兼好的日本和尚说,人不得已为自己操心的有三件事:第一是食物ꎻ第二是衣服ꎻ第三是居所。不饥、不寒、不曝于风雨,清净度日,便是人间乐事。再加上别生病,就是富人了。这个日本和尚说的,和他家的灶神娘娘做的是一样的。

在他的生命旅途中,一碗饭、一杯水、一本书、一个枕头,似乎已经构成了全部。甚至因为灶神娘娘,他也总是会笑着,也可以向任何人低头,对任何事退让了。有的人说:“他成熟了。”也有的人说:“他老了。”

那个常在被窝边念叨往事的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那个总爱在母亲身旁听着往事的人,心底泛起了一阵阵的酸楚。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他想起了杜甫怀念李白的句子。望着天上的残月,看上去就像是半个挂着的冰轮,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灶神娘娘,你还好吗?几天后你就要回娘家了,我却不能赶回去送你了,你生气吗?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今夜的明月带去我给你的糖,这糖世间只有一颗,那一定就是我的心。”

心斋是要时常安顿的

清晨六时四十分,他醒了,月牙仍挂在东山顶上,细得几乎要瘦过了柳叶,而且似乎不愿意升高,要等着和太阳一聚似的。东方却有些发亮了,深黄的颜色慢慢地淡成了天蓝色,太阳虽然没有完全准备好行程,但只要月亮再稍等片刻,岂不是就可以与太阳结伴而行了呀。然而这终于还是痴心而已,当日光完全地照亮,月牙很快就会消弭在寒冷的光明里了。

这消弭在光明中的月牙可曾沉寂?他想,就是沉寂,也只是暂时的。世间的儿女都期盼着自己有情有爱,也期盼着这样的情爱能如日月一样长久,一个人被别人记住固然不易,但要被自己记得长久、珍爱长久,没有一颗安顿下来的心,同样是无法做到的。

生活越是困辱,他叛逆的性格反而越是膨胀。小学的时候,他宁肯躺在山坡上看看天空,或者在沟里去滑冰,也不愿意坐在教室。他喜欢一个人去听雨的声音、雪的声音、夜的声音,因为那些声音都是如此清晰,根本不用听就能感觉得到。心之所远,会是行之所在、性之所及吗?萍也植根于水,木也植根于土,都是天地之性。就求个放心,间或随性吧。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经常被班上的大个子像四类分子似的架到老师面前,然后自动伸出手来,接受老师的惩罚。

中学了,他会领着同学逃课,逃避打扫卫生,班主任杜宏光老师一气之下,解散了班委会,从此不再选举班干部了。老师安排他去出黑板报,他会在字里行间故意插几句骂老师的话。大学了,他还是经常逃课,系主任领着老师检查宿舍,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并呵斥他先起来穿上衣服时,他还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并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坐在教室里,不喜欢被管束着读书罢了。

在别人的眼里,他一直就是个十足的怪人吧!甚至在参加工作二十年后,他在兰州见到了同学孙瑛,老同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先让我看看,你还是那么怪吗?”他说:“没有啊,我怎么怪了?”孙瑛笑着:“还不怪呀?班上两个怪人,一个是老姚,一个就是你了,你连自己吃的中药方子都能开。”哈哈,原来是指这个呀!

参加工作不久,由于学校新建,他借住在民校的房子里。有一天突然停电了,秋凉使他难以久坐在房子里,他想出门到街上转转。昏黑的夜色里,他一出来就碰到了一个醉鬼,一个民校的学生喝醉了,纠缠了半天,好不容易到了街上,却看见一个人倒在潮湿的水沟里,他翻转过来那个人的身子,见他碰得满脸是血,自行车也倒在身旁,他刚要问时,那个人却发话了:“就那么小气,酒都不给了吗?我还要喝。”真是见鬼,怎么又是一个?他想,这家伙在这里就是不被冻死,后半辈子也就够呛了。他找到了附近党校的门房,想要把那个家伙抬到门房里,可屋子里的话,噎得让他喘不过气了:“我这里已经睡着一个醉鬼,正打发不出去呢,你还要给我送一个吗?”好在那个家伙突然翻起来,自己摇摇晃晃地推着车子走了。

可他的心,却突然变得很乱。他想,反正回去还是没电,干脆去找个对象吧。他拦住了一个过路的行人:“师傅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哪儿的姑娘最漂亮啊?”“你问这个干吗?”他说:“不干吗,也就随便问问。”“有漂亮姑娘的单位当然是歌舞团,就是这儿。”那个人给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单位。他高兴极了,没两步就进了歌舞团的院子。但单位里也是一片漆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过来了一个人,他又问:“师傅,歌舞团的丫头住在哪个楼上?”那人说:“就这儿,一层的都是丫头。”他敲开了一个房间,两个丫头正在烛光下洗着衣服:“你找谁?”他说:“就找你。”他坐在了床边,他说:“姑娘别紧张,我问一下你们歌舞团里的丫头没对象的都是谁?”两个丫头有些狐疑,一个告诉他:“其他的好像都有对象,就小不点和格桑好像没有对象吧!”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另一个,小一点的一个说:“小不点好像在和扎巴谈呢,就格桑好像还没对象。”他说:“你把格桑叫过来,我想见见她。”小一点的笑着:“刚停电了,不知道还在不在宿舍。你等会儿,我给你去看看。”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过道里叽叽喳喳的一片笑声,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丫头,那个格桑被大家推搡到了他的眼前。他就这样没边没沿地和几个丫头聊了好久,要走了,在黑黑的过道里,他拉住了格桑的手:“丫头,明天中午我来找你,单位门口见。”就这样他和她交上了朋友。

那个时候,他正参详着《圣经》,知道了传道书中所说的道理,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怀抱有时,舍弃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他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可他并不了解其中的奥秘。他陷入了热恋,为她的一颦一笑,为她的美丽,为她的体香,甚至,也会为她的抱怨和脾气。他和她在一起时充满了快乐,离开她的时候,也是完全的不舍。甚至是黄河边上的一块烂瓜皮,一个破损的罐头瓶,他都可以拿到她的跟前,说个没完没了。为了她,他随着“顿月顿珠”剧组辗转来到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他不得不回去上课的时候,他在荒凉的草滩徘徊着,在明亮的月色里愁苦着,在路上跟着陌生的脚印走,在河边跟着冰冷的石头走,在山顶跟着鸟儿的翅膀走……他翻遍了世上所有的脸,只是想着找到她的那张脸。

接到她的信后,他会高兴地跳窗而出,在厚厚的雪地里,像驴子一样地打着滚,或者倒退着在操场跑上好几圈,直到累得气喘吁吁,他才会回到宿舍里,首先是关紧了房门,接着他要将信封上的每一个字都亲吻一口,拆开信封后,再把信里的每一个字亲吻一次,然后才去慢慢地读那些文字。虽然都是些不冷不热的字,但他却觉得这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的一切了。如果有些许的温暖和安慰的字样,他就会激动不已。他将那些信件装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一有时间就要偷偷地拿出来读,一会儿喜,一会儿忧。那个时候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

因为心慌,他们相爱ꎻ因为心慌,他们分开。他要替她死了,她就替他活着,但最终他们并没有能够在一起,当他从禅定寺下的她的家中离开时,整个世界好像塌了下来,柳林镇其实很小,小得人们都说南街的人放个屁北街的人都能听见,他却走得十分艰难。或许他还抱着某种幻想,为了能使姑娘回心,他在回合作后租借了好多小人书,就在她单位门口的白杨树下支起了书摊,整天盼望着能够看到她,也盼望着能够让她看见他,等着她打开她的那扇窗户,向他招招手,或者微笑着喊出他的名字。

两个多月过去了,小人书也被孩子们偷得没剩下几本了,他终于没有等到她,她永远不会来了。弥尔顿说:“他只敬示上帝,她则敬示他内里的神。”这才是秩序的关键所在吧。自然,敬示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当他发现她没有这种意识时,其实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自己选择离开。那个时候他想,他懂这个人吗?真的懂她的心,她的需要吗?面对她的需求,他能给她什么呢?给不了,又谈什么爱她呢?岂不是越是爱她,她就越是痛苦吗?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可惜的是,他当时虽然这样想了,只是没有那样去做,他也的确是做不到。

虽然他教书受值,碌碌度日,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和她的结果,也只是腿上多了两处刀扎之后留下的疤痕,而且,每一年的这个日子,疤痕处就会发痒,好像在给他提醒着什么,但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在他的心里泯然过。是啊,世间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爱与恨便是其中的一对,谁也无法将其分开,如果真的要把它们分开,也只能是将它们切开,但是,切开了的它们两个都会同时死掉的。或许对于两个饮食男女来说,能不将就着嫁,也能不违心地娶,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吧。

月牙很淡了,没有了一丝暖意,看去都有些丑陋了。一切终将都要输给岁月的,何不就守着心底的忠贞呢?金庸借语嫣姑娘的话说:“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三者原是有次第的。”这些本就是一个国家庶民的根基,也该是这个国家庙堂的根基吧。某一年在乡下,他和地方上接待他的几个人聚会时,当朋友要向大家介绍他时,其中的一个笑着说:“我知道你都快二十年了。”“我们以前见过吗?”他有些诧异。“没见过面,但你当年的那次恋爱可是轰动了甘南草原,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哈哈哈哈。”那个人大笑着,他却尴尬地拉着那个人的手,说不出任何话来。

僧肇说:“百非斯绝,故迥绝无寄。”又说,“迥绝无寄,二边既离。”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佛家在言及远离尘嚣,清净寂寥的时候,心智与慧心总是能够超越心灵的虚堂。世间的儿女,又有谁能不在这虚堂上暂住百年呢?就是庄子《人间世》里设计出的心斋,看上去是那样的消极,可是面对百年光阴,却又是妄心不断。虽是暂时的居住,每个人要安顿好自己的心智,清扫干净心斋,确也是如此艰难,天地间的痴情儿女,又有几个是真正懂得并珍惜着彼此的缘分呢?他也能时常觉出无法参破的情爱,因为只要是情爱,就会有热切,有太多的外界的执取。但是生命意欲的执取,本身毕竟还是有限的,当情爱无法抓住生命的瞬息,又岂能不随着肉体生住异灭呢?地陷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他不由得沉吟着峨尔默的句子。他带门而出,烟,也抽完了。

当他买了烟,在桥头上看着桑多河的流水悄然流淌时,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咕咚”从水里浮了上来。一个小松鼠喊着:“大家快来看呀,‘咕咚’又上来了,它的衣襟那么宽大,它的肚皮,也似乎又长了。”“咕咚”看着小松鼠,微微地笑着:“读书三十年,也没有悟出惭愧二字。你的尾巴不也是那么夸张吗?”小松鼠有些不屑:“老笔纵横,你怎么会知道我尾巴的妙用呢!”“咕咚”还是微笑着:“那也算是严霜之下,不废春风了,小家伙,再见,一切只在心知了。”

河沟里的干草罩着厚厚的霜,有的已经化成了水珠,就在光芒下闪烁着。小镇的大街上,已经有了人流与车鸣,他想起了摆书摊时碰到的三个孩子:“叔叔,你是干什么的啊?”他说:“你们猜猜。”一个说:“我看你像个浙江的木匠。”一个说:“我看你像外国人,你那么多的胡子。”他看着久久不曾开口的一个:“那你觉得呢?”那个孩子憋红了脸,迟疑了好久,就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他们眨巴着眼睛:“叔叔,看你的书要钱吗?”他说:“不要,你们想看就看吧。叔叔累了,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休息的。”

是呵,不知道,有谁能知道一切呢?何况是别人的心思,又有谁能轻松地重新拾起自己的心智,让自己的心,好好地安顿下来呢?富贵浮云,情爱泡影,岂不都是一碗碗端在手里的破梦汤而已吗?

他给老家打了电话,妈妈说:“我好着,热炕上坐呢,狗儿,你们好着吗?”他的心里有些酸楚,一边说着都好都好,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随着气候转冷,草原好像安静了下来,想到高原苦寒,凭着一把瘦骨在此生活,真是不易呀。又想到一生随时都会成为瞬息,能如东山之与松柏永不相负,固然极好,两不相知又有什么关系呢?的确不可以人世炎凉常驻于心怀,否则的话,就不只是侮人,实则是自侮了。况且,一个人的生性太重感情,太多感想,感觉也极容易过敏,身子也就不会太好。因为秉此三感的人,心本来就很软了,不病尚可支撑一二,病了则会处处伤神,即使念着智、灵、勇,终究还是会败于一个情字。而俗世的情,的确不是自得自悦的,而是用来自度度人的。只是有些可惜,生性有此三感,也就注定了他的一生只能是度人,要自度真的是太难了。

然而,佛家有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以心脉维系着。俗世则有水浒,水浒的彼岸,也永远只能在山下。没错的,圣母院来了阿西莫多,一切才有了世俗的味道ꎻ俗世因为有了水浒,反而多了庙堂的力量。或许,彼岸终究是渺茫的,在水浒安身也太难了,宝黛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世间的好多事,也只在一念坚守,一旦转身,便是一生,也是永远。只是当一个人在你的心智留下印迹,甚至她的情绪,会随时左右你的欢乐与苦恼时,你已经很有福气了。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当阿伦特再次见到被诋毁与流言快要摧垮了的海德格尔时,她不仅对命运没有丝毫怨恨,反而以她女性特有的独立意识与情怀,向全世界说出了自己对海德格尔一生的感激。

其实他的心里,感激的正是阿伦特胸怀的宽广,因为一个人对别人的宽广,归根结底都是对自己的宽广。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苛求自己刻意地做任何事了,不会苛求自己贫穷的时候用钱去做事,更不会苛求自己无力时用力去做事。他在力所能及地做着该做的一切,心里没有了虚妄,情爱也少了无谓的执迷与痴愚。

寒冷的天气慢慢暖了,尘嚣也从夜的蛰伏中醒了过来。当然,蛰伏并不意味着全是困辱,生活的本真,原也包括了雨打风吹。反而是热情的冷却,踣蹶中坚持的舍弃,会让生命失去灵魂,失去忠贞的光彩。是的,一个人总觉得自己尚在成长时,生命的归宿,也只能是意味着一次次地失去了。

他回到家时,早饭已经做好了,有过的病痛缠身,有过的魂魄尽碎,都好像过去了。依然是生命的慈热,送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说:快吃饭吧。他默默地坐在桌前,像是一个负气出走的孩子,去时形单,来时却有人相伴着。又像是一块离身的玉,在没有了温度之后,被身边的这个人慢慢地暖了过来。出去得太久了,的确累了,回家多好啊。

缸里米饱腹,身上衣温暖,自由摇曳的小树最幸福。不知不觉间,几十年过去了,他身上的肉松了,饭会吃多,酒会喝多,瞌睡越来越少。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处终。波斯哲人峨尔默的话,又一次撞痛了他的心。

瞬间也能成为永恒

小的时候,学校的课很少,他经常给生产队里干活。晌午休息了,他回家给同学们提水,在经过一道山梁时,他看见有一家冒着浓烟,炕头上烧着一个小泥炉子。主人由于满脸的胡须,人们叫他毛胡子,女的只知道姓张,因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张女子,他们当时穷得连裤子都没有。浓烟是从炉子里冒出来的,他们在熬罐罐茶。你喝!你喝!两个人互相推让着,却是一人一口换着喝了。他深深地记下了让茶的这一幕。后来,有了计划生育政策,大家都在逃计划生育,张女子却自己跑到县城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并领回了几十元的补助资金。

当时,他连结扎是什么都不知道,学校虽然开了生理卫生课,但他的同桌是个女生,只要是生理卫生课,她的脸就红了,还以为结扎就是把牛子割掉。有一天,他问班上一个大一点的男生:“那女的没有长牛子,结扎的时候割什么呀?”那个男生说:“笨蛋,当然是割奶头了,没有奶头,女人就不会养娃娃了。”他们都有了准确的答案,课间他们一边开着张女子没有了奶头的玩笑,一边朝着厕所的墙壁撒尿,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们每个人的眼前,很快的就有了一个小小的黄泥水窝。

后来,他去了草原工作,一次他和阿信去参加一个笔会,就在候车期间,阿信说:“小兑你看。”顺着阿信的目光,他发现了候车室里的两个乞丐,一男一女,大约四十岁左右,或许是岁月风霜,增添了他们的年龄吧,女的瞎着双眼,男的脸膛很黑,衣服的破旧是必然的。他们没有向大家乞讨什么,而是在一起悄悄嘀咕着,女的好像对男的很生气,央求他帮她办什么事,因为男的脸膛变得又黑又红,形态也扭捏了起来。接着,女的转过身子,从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钱,男的红着脸接到了手中。是想让男的帮她点钱,或者拿去换成整钱吧。她瞎着眼睛,自然怕别人欺骗于她,而她虽然瞎着眼睛,可在掏钱时却明明白白地转过了身子,避开了尘俗所有的眼睛。车站上的人很多,除了这个乞丐,眼睛都是亮着的,大家匆匆地赶车,谁也没有多留意她们。但是很显然,他们不是一对夫妻,因为羞涩与尴尬,全部写在那个男的脸上了。

没过几年,他也到了婚龄,他和她认识了,但他总觉得两个人不合适,到底是因为什么,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他很烦躁,就到了不远的油菜地,想一个人静一静。那时正是七月,油菜花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密密地挤在一起,随微风在摇摆,无数的蜜蜂盘旋在花间,飞一飞,停一停,像是在和小花亲吻,又像是嘱咐着什么,有的花儿很温顺,有的却也羞怯地转过了脸去,好像要拒绝了小蜜蜂的顽皮与热情似的。在海拔三千米的这个高原小镇,这片油菜花每年会按时开放,午后的天蓝得似乎紧裹了地皮。他躺在地埂上,强烈的阳光被蓬勃的油菜遮挡着,小蜜蜂也会停在他的腿上小憩一会。突然天上聚拢了一朵云彩,太阳虽然还在照着,雨滴却不停地落了下来,对面的山坡上也已黑黝黝的了,他有些扫兴,虽然明白只是一场过雨,但他还是想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山坡上有个人影走下山来,虽然还离得远,也由于山坡上的雨雾看不大清楚,但他从走路的样子看,肯定是个女的了。等了一会儿,当他在雨中能够认出她时,他吃了一惊,怎么会是她?她的身子有些摇晃,衣服也已经湿透了,除了两个粗粗的短辫,湿了的头发全沾在了半边脸上,裤子上满是草屑,头几乎是耷拉着的。他喊她的名字,可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突然,她蜷缩在了烈士陵园的墙角下,他赶紧跑过去,扶起了她软软的身子,她的双手冰凉,可脸却热得发烫。他很慌急,小镇上连个人力车都没有。他赶紧背起她,走了两公里的路,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个小诊所里。

诊所非常简陋,就一张桌子,一张床。他把她放在床上,大夫怕弄湿了床单,脸色很难看地朝他喊道:“去,摆个湿毛巾来。”他听话地弄了一个湿毛巾替她敷在额头上,他怕大夫生气,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盖在她的腿上,然后拉过来被子给她盖住了上身。

他一边看着输液,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的脸。这是一张瓜子脸,肤色有些黑,因为发烧,这种黑变得更深了。他同时看到了她脖颈的肤色,和脸色是一致的。她的脸上有几颗粉刺,嘴唇微微地闭着,淡淡的绒毛在上唇颤动着,她的呼吸很急促。他从来没有如此细心地观察过这个姑娘。而这个不到两万人的小镇,诊所也是如此冷清,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再来第二个病人。

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液体输完了,大夫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烧也退了,你们可以走了。”他们出了诊所,她说:“可以送送我吗?”他说:“走吧。”就在回家的路上,她说自己的家里又说她了,让她早点嫁人,离开家,她心里烦闷,就想到学校找他,但又害怕他讨厌她,所以才一个人去了山上。她说她想远远地看看他住的那栋楼,因为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住的那个房间,窗子从来都是开着的,就算是深夜了,也是开着的,从来都没有关过。她说已经有好几次了,她就在山坡上看着他的那扇窗户。他的心里一阵发热,他说:要不,就别回去了,我们去学校吧?

等他们走到学校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她静静地坐在床沿上,他给她倒好了洗脸水,准备安顿好让她休息。就在这时,她惊叫了一声:“老鼠。”“哪呢?哪呢?”她怯怯地用手指着靠窗户的墙根,顺着她的手指,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肉疙瘩。怎么这里会有老鼠儿子呀?他蹲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得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老鼠儿子,小得就像是一粒粉红色的豌豆,头上却是两个黑亮黑亮的小点。

他高兴地蹲在旁边,她也开始说话了,她说大的老鼠跑到气窗里边了。他住的是太阳能的房子,为了解决高原冬季取暖资源的短缺,这种房子有四个通气孔,现在是夏天,自然都是开着的。是啊,没有了大人,这小老鼠也不会跑到这里的。就在这时,换气口探出了一只小老鼠的脑袋,没过一会,它顺着墙根跑了出来。他们相互笑了笑,也就拇指一般大,难道是妈妈?是爸爸?不会吧?“拇指”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倏地一下又钻回去了。肯定是妈妈了,因为“拇指”马上又跑了回来。他们屏住了呼吸,“拇指”慢慢地从墙根爬了过来,用嘴小心地噙着它的宝宝溜进了换气口。

他笑着说:“你看,这个妈妈的胡子多像你的呀。”她低了头。他刚要起身时,“拇指”又出来了,这一次是非常迅速地钻进了他的床底。这下子她害怕了,她说她不敢睡在这里的。他正要找笤帚将这个“拇指”赶走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他看见“拇指”嘴里叼着两只小老鼠,由于力不能及,有一个小肉蛋蛋居然又掉在了墙根。

他太惊奇了,床下只有他的一双靴子,他拿了出来,用手一摸,啊,靴子里居然有一个小老鼠窝,里边还有一个肉蛋蛋在发抖呢,头和尾巴蜷缩在一起。靴子已经被啃得一塌糊涂,但那个窝却非常精致。朋友们常批评他邋遢,叫他邋遢大王,称他的房间是垃圾箱,这下子可真是名副其实了。他把地下的那只拾起来放在窝里,把两个小家伙拿到换气口边,“拇指”这次还没出来,居然半道就碰上了,它好像是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把它的小宝宝搬进去了。

突然,他感觉到有些异样。他们沉默了好久,谁都没有说话,她也忘了去洗漱。他悄悄地问她:“不知道‘拇指’是爸爸,还是妈妈?”她没吭声。他又问,“要是妈妈的话,那爸爸呢?”她还是没有说话。他把那个老鼠的小窝放在书架上,他看着她:“我们结婚吧!”她还是沉默着,但眼泪却流了下来,她给他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或许,一辈子只是一个故事吧,或长或短,几次回头,不知不觉中,故事本身已经走了很久。当然,谁都会希望故事能让心轻松一点,但是会很难。如果很沉重呢,还要不要将这个故事完成?答案也是肯定的。可以没有梦想,甚至没有理想,也不需要做得太多,在混沌不明中,就跟着那股神秘的力量前行吧,不要问彼岸能有什么。

如今,他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十五个年头,他们的日子虽不宽裕,却没有张女子那样的饥寒,也没有如那两个乞丐一样地颠簸。虽然他们没有能如拇指一样生下四个孩子,但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结婚后,他才知道她还是一个基督徒,他其实很讨厌那些集权宗教,因为在主那里,人的最高德行就是顺从,而不是实现人的理想。但他还是很感谢基督,因为那是她的主,她的主给了她温和顺从的性格,他们过得很平静,粗茶淡饭,欢容笑口,耶和华的暴戾,耶稣的虚荣,在他也似乎算不了什么了。他也会陪着她过平安夜,过圣诞节,虽然这样的节日,在他却是和一年的日子一样的。若兮说:你当然不是圣诞老人了。他承认,他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圣诞老人,但能成为妻子女儿的圣诞老人,他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她仍在外地领着母亲看病,她自己也病着的,在吊针都没有输完的情况下就出差了。他想,他这个圣诞老人能给自己的老婆孩子送个什么礼物呢?心语说:记得在平安夜吃苹果,一年就会平平安安的。就把这个苹果送给她吧。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笑了:“那还是你吃上吧,你吃上和我吃上是一样的。”

平日尚自拘执一二,自此落入尘埃,小羊跪乳,难割生养,山色似乎逐着旅人归家呢。而她的心脏并不好,不止一次地问他:“如果我先死了,你会忘了我吗?”他说:“不会的。就怕我也老了,老得痴呆瓜傻,老得你在对面拿糖果哄我,用烫脚的脏水溅我,老得你在脊背后边用手指戳我,我也不会再认识你了,忘了也就可以做个痴人、呆人、瓜人、傻人了。”她说:“现在的命很脆,你要多注意着。”他说:“没事的,要是我先走了,你就去养老院。”她说:“不行,你是个男人,要把我先送走了才行。”他说:“说这个干吗,走着看吧。”

有的时候,真会显得鲁莽,诚则有些傻气,但一个人的一生,唯有真诚二字方可勉强留下来。真令亲近滋生,诚使钦敬成长,亲情、友情、爱情,莫不如此。山川再广,时间再久,心也会是满意而感动的吧。

2064年,他一百岁了,她也九十九岁了,他们在黄河边蹒跚地走着,圆月挂在天上。他的天资缺乏圆满,月却总有圆满的时候。她的心灵透,猜出了他的心思,并猜透了的两颗心,也就没有了隔阂,任性与鲁勇也随之归于了平静,就像一路伴着的这轮月,虽然寒凉无语,却给了他真性情,也给了他们真岁月。他想起了每一年的鬼节,她总会把他的鞋跟调换朝向床头,她说很怕鬼跟着鞋子的方向找到他的床上。

他不知道张女子后来到底怎样了,也不知道那两个乞丐究竟结婚了没有,她问他:“你这辈子真的爱我吗?”他说:“一个能把天下的爱说尽的人,要么他是个哲人,要么他就是上帝,但这样的人,一定是很孤单、很寂寞的。也许爱情只是这个世界普通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你和我。”她狐疑地看着他。他指着默然东流的黄河水,“如果不是,爱情又会是什么呢?”

爸爸的回忆犹在梦中

阴历的三月初一,是爸爸的忌日,但忙于蹲点调研的材料,他甚至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等汇报会议结束,他才匆匆赶回了老家。家里的忙碌依旧,只是屋檐上有了三窝燕子。妈妈说:“燕子刚来,昨天还在争窝,有一只燕子因为争执时受伤了,老三把它放在房里养了一夜,可是第二天还是死了,那只燕子的伴在它身边卧了一上午,人走到跟前都不飞,直到中午午饭时才飞走了。另一只肯定也会死的。”妈妈说得平静而坚决。

他这次回家,一是想看看母亲,二是想赶在爸爸的忌日给爸爸上上坟。爸爸走了六年了,爸爸的形象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淡漠了。爸爸活着的时候,由于暴戾的脾气和粗粝的作风,使他们对爸爸又敬又怕,父子之间亲近的味道极少。而他常年在外奔忙,他不想让爸爸就这样地从他的脑海里消逝。

爸爸名仲明,小名壮壮,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出生在静宁县张家小河村。由于个头不高,别人送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因为别人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