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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04: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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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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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

写作试读:

写作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排版:skip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3-01ISBN:9787532753062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沃维尔的事件,我取名为《

年轻的英国飞行员之死

》。最初我讲给伯努瓦·雅科听,他当时来特鲁维尔看望我。他想到拍一部片子,让我讲述这位二十岁的年轻飞行员之死。于是他拍成了。摄影师是卡罗琳·尚珀蒂埃·德·里布,录音师是米歇尔·维奥内。地点是我在巴黎的寓所。

片子拍完以后,我们就去到我在诺弗勒堡的别墅。我谈到写作,我试图谈论这个:写作。于是出了第二部片子,拍摄与制片仍是原班人马——国家视听学会的西尔维·布吕姆和克洛德·吉萨尔。

取名为《

罗马

》的这篇文字最初是一部片子:《罗马的对话》,它是应朋友焦瓦内拉·扎诺尼之邀而摄制的,由意大利广播电视台资助。玛格丽特·杜拉斯一九九三年六月于巴黎

此书献给一九四四年五月某时在沃维尔牺牲的、年仅二十岁的W.J.克利夫写作

我在房屋里才独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内。花园里有鸟,有猫。有一次还有一只松鼠,一只白鼬。我在花园里并不孤单。但在房屋里却如此孤单,有时不知所措。现在我才知道在那里待了十年。独自一人。为了写书,书使我和其他人知道我当时就是作家,和今天一样。这是怎样发生的?该怎么说呢?我能说的只是诺弗勒堡的那种孤独是被我创造的。为了我。只有在那座房屋里我才独自一人。为了写作。但不像此前那样写作。为了写一些我尚未知的书,它们永远不由我或任何人决定。我在那里写了《劳儿之劫》和《副领事》。后来还有别的书。我明白我独自一人与写作相伴,独自一人,远离一切。大概长达十年,我不知道,我很少计算写作的时间或任何时间。我计算等待罗贝尔·昂泰尔姆和他妹妹玛丽-路易丝的时间。后来我再未计算过任何东西。《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在上面我的卧室里写成的,房间里的蓝色衣橱可惜现在被年轻的泥瓦工毁了。那时我间或也在这里,在客厅的这张桌子上写作。

我保持着头几本书的那种孤独。我随身带着它。我的写作,我始终带着它,不论我去哪里。去巴黎,去特鲁维尔。或者去纽约。在特鲁维尔我决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将发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的名字也是在特鲁维尔出现在我眼前的,难以忘却。这是在一年以前。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它失血,连作者也认不出它来。首先,永远别将作品向秘书口述,不论她多么灵巧,在这个阶段也永远别将它交给出版商审读。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你在房屋里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么钟点,不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天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到这点。在我孤独的这个最初时期,我已经发现我必须写作。我已经被雷蒙·格诺认可。雷蒙·格诺的惟一评价是这句话:“别做其他事,写作吧。”

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惟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

我的卧室不是一张床,不论是在这里,在巴黎,还是在特鲁维尔。它是一扇窗子,一张桌子,习惯用的黑墨水,品牌难寻的黑墨水,还有一把椅子。以及某些习惯。无论我去哪里,我在哪里,习惯不变,甚至在我不写作的地方,例如饭店客房,我的手提箱里一直放着威士忌以应付失眠或突然的绝望。在那个时期,我有情人。没有任何情人对我是少有的事。他们努力适应诺弗勒的孤独。它的魅力有时使他们也写书。我很少将我的书给情人看。女人不应将写的书给情人看。我当时写完一章就向他们藏起来。我真是这么做的,我不知道当你是女人而且有丈夫或情人时,有什么别的做法或者在别处会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应该向情人隐瞒对丈夫的爱。我对丈夫的爱从未被取代。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我知道这个。

这座房子是孤独之所,但它前面有一条街,一个广场,一个很老的水塘和村里的学校。池塘结冰时,孩子们来溜冰,于是我无法工作。这些孩子,我随他们去。我监视他们。凡是有孩子的女人都监视这些孩子,他们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不听话,玩得发疯。而每次她们多么害怕,害怕至极。多深的爱。

你找不到孤独,你创造它。孤独是自生自长的。我创造了它。因为我决定应该在那里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来写书。事情就是这样。我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我将自己关闭起来——当然我也害怕。后来我爱上了这房子。它成了写作之家。我的书出自这座房子。也出自这种光线,出自花园。出自水塘的这种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写出刚才说的这些。

你可以从房屋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是的。你也可以来回走。此外还有花园。那里有千年古树和仍然幼小的树。有一些落叶松、苹果树,一株胡桃树、一些李子树、一株樱桃树。那株杏树已经枯死。在我的卧室前有《大西洋人》中的那株出奇的玫瑰。一棵柳树。还有郁李树,鸢尾。在音乐室的一扇窗下有株茶花,是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为我栽下的。

我首先为房子配备了家具,然后雇人粉刷。然后,也许在两年以后,我开始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完成《劳儿·瓦·施泰因》,在这里和在特鲁维尔海边写出了结尾。独自一人,不,我不是独自一人,当时有一个男人在我身边。但我们彼此不说话。我在写作,所以必须避免谈论书籍。男人们忍受不了写书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很残酷。这对大家都很困难。除了罗贝尔·A。

然而在特鲁维尔有海滩,大海,无边无际的天空,无边无际的沙地。这里就是孤独。在特鲁维尔我极目注视大海。特鲁维尔是我整个生命的孤独。我仍然拥有这种孤独,它在这里,在我周围,不会被攻破。有时我关上门,切断电话,切断我的声音,再无所求。

我可以说想说的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写作又怎能不写作。

有时当我独自在这里,在诺弗勒,我认出一些物品,例如暖气片。我记得暖气片上曾经有一大块罩板,我曾常常坐在上面看汽车驶过。

当我独自在这里时,我不弹琴。我弹得不坏,但很少弹,我认为我独自在房子里,身边无人时不能弹琴。那是很难忍受的。因为那突然具有了一种意义,而在某些个人情况下只有写作才具有意义,既然我从事写作,我在实践。而钢琴却是仍然无法企及的遥远物体,对我而言永远是这样。我想如果我作为专业人员弹钢琴,我就不会写书。但我不敢肯定。也许这话不对。我想我无论如何会写书,即使同时弹琴。不堪卒读的书,但十分完整。它远离语言,就像未知的无对象的爱。就像基督或J.B.巴赫之爱——两者的等值令人目眩。

孤独也意味着:或是死亡,或是书籍。但它首先意味着酒精。意味着威士忌。至今为止,我从来不曾,的确是从来不曾,除非是很遥远的过去……从来不曾写书时有头无尾。我写书时,书已经成了我的生存目的,不论是什么样的书。在哪里都是这样。春夏秋冬都是这样。这种热情,我是在这里,在伊夫林省的这座房子里体验到的。我终于有所房子可以躲起来写书。我想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在那里干什么呢?事情就这样开始的,像是一个玩笑。我心里想,也许我能写书。我已经开始写后来又放弃了,连书名也忘了。《副领事》不是。我从未放弃它,现在还常常想到它。我不再想《劳儿·瓦·施泰因》。谁都无法认识她,L.V.S.,你我都不。拉康对此说的话,我始终没有完全明白。拉康使我不知所措。他的这句话:“她肯定不知道她在写她写的东西。因为她会迷失方向。而这将是灾难。”这句话成了我的某种原则身份,某种女人所完全无缘的“说话权”。

身在洞里,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是一而再地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的黄金规则:拼写,含义。《副领事》这本书里处处都是无声的呼喊。我不喜欢这种表达法,但当我重读时我又发现了这个或类似的东西。的确,副领事每天都在呼喊……但从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喊叫,正如人们每天祈祷一样。的确,他大声喊叫,在拉合尔的夜晚,他朝夏利玛的花园开枪,他要杀人。杀人,不管杀谁。他为杀人而杀人。既然不论是谁,那就是解体中的整个印度。当他在荒寂的加尔各答黑夜里独自一人时,他在官邸里喊叫。他发狂,聪明得发狂,这位副领事。他每夜都枪杀拉合尔。

我从未在别处与他重逢,只在扮演他的演员、天才的米歇尔·隆达尔身上——甚至在他的其他角色身上——见到副领事。对我来说,我这位朋友仍然是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副领事是我信赖的人。副领事的喊声,“惟一的政治”,也是在这里,在诺弗勒堡录下的。他呼喊她,她,是的,在这里。她,A.-M.S.,安娜-玛丽亚·加尔迪。演她的是德尔菲·塞里。影片里所有的人都在哭。这是不知哭泣有何含义的、自由的哭泣,必然的、真正的哭泣,苦难人群的哭泣。

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过它,此时一切都受到怀疑:婚姻、朋友,特别是夫妻两人的朋友。孩子除外。孩子永远也不受怀疑。这种怀疑在我周围增长。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如此而已。怀疑就是写作。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与作家一同写。这一点人们早已知道。

我也相信如果没有写作动作之前的原始怀疑,就没有孤独。从来没有人用两个声音写作。可以用两个声部唱歌,也可以弹奏音乐,打网球,但是写作,不行。永远不行。我立刻写了几本所谓政治性的书。第一本是《阿巴恩,萨巴娜,大卫》,是我最珍爱的几本书中的一本。我认为这是小事——写书比过日常生活或难或易。不过困难是存在的。将一本书按照阅读的方向引向读者,这很难。如果我没有写作,我早已成了难以医治的酒徒。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法继续写作的迷失状态……于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东西可写,可丢失,于是你写了起来。一旦书在那里,呼喊着要求结尾,你就写下去。你必须与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书没有完全结束以前——也就是说在它独立地摆脱你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远丢弃它。这像罪行一样难以忍受。我不相信有人说的话:“我撕掉了手稿,统统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是写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或者这不是一本书。如果此刻不是书,我们总是知道的。如果将来永远不是书,不,我们不知道。永远不。

我躺下时盖着脸。我害怕自己。我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因此我在睡觉以前喝酒。为了忘记自己,忘记我。酒立刻进入血液,然后我睡着了。酒后的孤独令人不安。心脏,对,就是心脏。它突然急剧地跳动。

我在屋子里写作时,一切都在写作。处处都是文字。我见到朋友时,有时不能立刻认出他们。有好几年都是这样,对我来说很艰难,是的,大概持续了十年。就连十分亲密的朋友来看我时,也是很糟糕的。朋友们对我毫不知情:他们为我好,好意来看我,以为这是应该的。而最奇怪的是,我对此毫无想法。

这使写作变得粗野。类似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辨识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别于生命本身又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无法写作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社会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痛苦,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所有的犹太人,和所有的犹太儿童,这也是最强烈的幸福。我一直这样认为。

诺弗勒堡的这座房子,我是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一书改编成电影的版税购买的。它属于我,归于我名下。那是在我的写作狂以前。火山般的狂热。我想这座房子起了很大作用。它抚慰我童年时的一切痛苦。我购买它时立刻就知道这对我是件重要的事,有决定意义的事。对我自己和孩子而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于是我照管房子,打扫它。花很多时间去“照管”。后来,我被书卷走,就不大照管它了。

写作可以走得很远……直至最后的了结。有时你难以忍受。突然之间一切都具有了与写作的关系,真叫人发疯。你认识的人你却不认识了,你不认识的人你却似乎在等待他们。大概只是因为我已经疲于生活,比别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种无痛苦的痛苦状态。我不想面对他人保护自己,特别是面对认识我的人。这不是悲哀。这是绝望。我被卷入平生最艰难的工作:我的拉合尔情人,写他的生活。写《副领事》。我花了三年来写这本书。当时我不能谈论它,因为对这本书的任何侵入,任何“客观的”意见都会将书全部抹去。我用经过修改的另一种写法,就会毁灭这本书的写作以及我有关它的知识。人有这种幻觉——正确的幻觉——仿佛只有自己写得出写成的东西,不论它是一钱不值还是十分出色。我读评论文章时,大都对其中的“它四不像”这句话感兴趣。这就是说它印证了作者最初的孤独。

诺弗勒的这座房子,我原以为也是为朋友们买下的,好接待他们,但我错了。我是为自己买的。只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我才说出来。有时晚上来了许多朋友,伽里玛一家经常来,带着夫人和朋友。伽里玛的家人很多,有时可能达十五人之多。我要求他们早一点来,好把餐桌摆在同一间房里,让大家都在一起。我说的这些晚会使大家都很高兴。这是最令人高兴的晚会。在座的总有罗贝尔·昂泰尔姆和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以及他们的朋友。还有我的情人们,特别是热拉尔·雅尔洛,他是魅力的化身,也成了伽里玛家的朋友。

来客人时我既不那么孤单又更被遗弃。必须通过黑夜才能体验这种孤独。在夜里,想象一下杜拉斯独自躺在床上睡觉,躺在这座四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当我走到房屋的尽头,朝“小屋”走去时,我对空间感到害怕,仿佛它是陷阱。可以说我每晚都害怕。但我从未有所表示让什么人来住。有时我很晚才出门。我喜欢转转,和村里的人,朋友,诺弗勒的居民一起。我们喝酒。我们聊天,说很多话。我们去咖啡馆,它像好几公顷的村庄一样大。清晨三点钟它挤得满满的。我记起了它的名字:帕尔利Ⅱ。这也是叫人迷失的地方。侍者像警察一样监视我们的孤独所处的这片无边的领域。

这里,这所房子不是乡间别墅。不能这样说。它原先是农庄,带有水塘,后来成为一位公证人——巴黎的大公证人——的乡间别墅。

当大门打开时,我看见了花园。几秒钟的事。我说好,一走进大门我就买下了房子。立刻买下了。立刻用现金支付。

现在它一年四季都可住人。我也把它给了我儿子。它属于我们两人。他眷恋我也眷恋它,现在我相信。他在屋里保留了我所有的东西。我还可以独自在那里住。我有我的桌子,我的床,我的电话,我的画和我的书。还有我的电影脚本。当我去那里时,儿子很高兴。儿子的这种快乐现在是我生活中的快乐。

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谬。写作,这也是不说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喊叫。作家常常带来轻松,他听得多。他不多说话,因为不可能对别人谈写成的书,特别是正在写的书。不可能。这与电影、戏剧和其他演出相反。与一切阅读相反。这是最困难的。最糟糕的。因为书是未知物,是黑暗,是封闭的,就是这样。书在前进,在成长,朝着你认为探索过的方向前进,朝着它自己的命运和作者的命运前进,而作者此时被书的出版击倒了:他与梦想之书的分离就像是末胎婴儿的诞生,这婴儿永远是最爱。

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我不知为什么,我刚才的这些话使我流泪。

仍然写作,不理睬绝望。不:怀着绝望。怎样的绝望,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写得与作品之前的想法不一样,就是失败。但必须接受它:失败的失败就是回到另一本书,回到这同一本书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屋子里的这种自我丧失完全不是自愿的。我没有说:“我整年里每天都关在这里。”我没有被关着,这样说是错的。我出去采购,上咖啡馆。但我同时又在这里。村子和房屋是一样的。桌子放在水塘前。还有黑墨水。还有白纸也是一样的。至于书,不,突然间,永远不一样。

在我以前,这房子里没有人写作。我问过镇长、邻居、商人。不。从来没有。我常打电话到凡尔赛打听曾住过这房子的人的姓名。在那一串住户的姓名和职业的单子上,没有任何作家。而所有这些姓名都可能是作家的姓名。所有的人。但是不。他们是这里的农户。我在土地里找到德国垃圾箱。这所房子的确被德国军官占用过。他们的垃圾箱是一些洞,在地上挖的洞。里面有许多牡蛎壳,贵重食品的空罐头,首先是肥鹅肝和鱼子酱罐头。还有许多碎了的餐具。什么都被扔掉。餐具肯定是塞夫勒的产品,除了碎片以外,花纹完好无缺。那蓝色像我们某些孩子的眼睛一样是纯洁的蓝色。

当一本书结束时——我是指写完一本书时——你阅读时再不能说这书是你写的,不能说书里写了些什么,也不能说你怀着何种绝望或何种幸福感,是一次新发现还是你整个人的失败。因为,毕竟,在一本书里是看不见这些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均匀一致的,变得规规矩矩。书一旦完成并散发以后,它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它回归到初生时懵懂的纯洁之中。

与尚未写成的书单独相处,就是仍然处在人类的最初睡眠中。就是这样。也是与仍然荒芜的写作单独相处。试图不因此而死。这是在战争中独自待在防空洞里。但是没有祈祷,没有上帝,没有任何思想,只有这个疯狂的愿望:消灭德意志民族,直至最后一名纳粹。

写作永远没有参照,不然它就……它仿佛刚出世。粗野。独特。除了那些人,在书中出现的人,你在工作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作者永远不会为他们惋惜。不,我对这有把握,不,写书,写作。因此通向舍弃的门永远敞开。作家的孤独中包含自杀。他甚至在自己的孤独中也是单身一人。永远不可思议。永远危险。是的,这是敢于出来喊叫所付的代价。

在房子里,我在二楼写作,我不在楼下写。后来却相反,我在一楼中央那个大房间里写,为的是不那么孤单,也许吧,我记不清了,也为了能看见花园。

书里有这个,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写作的功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杀,那你首先也许会想不要每天都自杀。这就是写书,不是孤独。我谈论孤独,但我当时并不孤单,因为我要完成这个工作,直至光明,这是苦役犯的工作:写作《法国副领事在拉合尔》。书写成了,被译成全世界的各种语言,被保存了下来。在书中,副领事向麻风病开枪,向麻风病人、穷人和狗开枪,然后向白人,向白人总督开枪。他枪杀一切,除了她,一天早上溺死在三角洲的她,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沙塔拉和我童年的女王,驻永隆总督的这位妻子。

这是我生命的第一本书。它发生在拉合尔,也是在柬埔寨,在种植园,无处不在。《副领事》一开始就有一位十五岁的怀孕的女孩,这位安南姑娘被母亲赶了出来,在菩萨蓝色大理石的山区里游荡。后来如何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寻找这个地方,寻找我从未去过的这座菩萨的山。我的书桌上摆着地图,我循着乞丐和孩子们走的小路寻找,孩子们两腿无力,目光呆滞。他们被母亲所抛弃,捡垃圾充饥。这本书很难写。不可能做提纲来表述苦难的深度,因为没有引发这苦难的明显事件。这里只有饥饿和痛苦。

野蛮的事件之间没有联系,因此始终没有计划。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计划。从来没有。生活和作品中都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每天早上写作。但没有任何时间表。从来没有。除非是做饭。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食物沸腾或避免烧焦。对于书我也心里有数。我发誓。用一切发誓。我从未在书里说谎。甚至也从未在生活里说谎。除了对男人。从来没有。这是因为母亲以前吓唬我说,谎言会杀死说谎的孩子。

我想这正是我责怪书籍的一点,因为,一般来说,它们并不自由。通过文字就能看出来:书被制作、被组织、被管辖,可以说变得规规矩矩。这是作家经常对自己使用的审查职能。于是作家成了自身的警察。我指的是寻求良好的形式,也就是最通常、最清楚、最无害的形式。还有几代人死气沉沉,书写得十分腼腆,甚至还有年轻人。这是些可爱的书,但没有任何发展,没有黑夜。没有沉默。换句话说,没有真正的作者。应景的书,解闷的书,旅行的书。但不是嵌入思想、讲述一切生命的黑色哀伤的书,而是一切思想的老生常谈。

我不知道书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有书时我们知道。没有书时,我们知道,好比知道我们活着,还没有死。

每本书和每位作家一样,有一段艰难的、无法绕过的行程。他必须下决心将这个失误留在书里,使它成为真正的、不撒谎的书。孤独,我还不知道它后来如何。我还不能谈论它。我相信的是这种孤独变得平凡,天长日久变得平庸,而这很幸运。

当我第一次谈到法国驻拉合尔大使的夫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副领事之间的恋情,我感到毁坏了这本书,使它辜负了期望。可是没有,它不仅站住了,而且不负所望。作家也有失误,像这种失误,它实际上是机遇。成功的、美妙的失误使人欣喜,就连其他的失误,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浅易的失误常常也是美妙的。

别人的书,我往往觉得很“干净”,但常常仿佛出自毫无危险的古典主义。大概该用“必然”一词。我不知道。

我平生读得最多的书,我独自阅读的书,是男人写的书。是米什莱。米什莱,还是米什莱,催人泪下。也有政治书籍,但较少。圣朱斯特,司汤达,但奇怪的是没有巴尔扎克。文本中之文本是圣经中的《旧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摆脱人们可能称作的危机,神经性危机或迟缓、衰落的危机,它仿佛是虚假的睡眠。孤独也是这个。一种写作。而阅读就是写作。

有些作家感到恐惧。他们害怕写作。就我的情况而言,也许我从来不害怕这种恐惧。我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书,但它们有读者。最近我读了其中一本,我有三十年没有重读它,我觉得它很精彩。书名是:《平静的生活》。此前我完全忘了它,只记得最后那句话:“除我以外,谁也没有看到他淹死。”这本书是一气呵成的,根据的是谋杀案十分阴暗的普通逻辑。在这本书里,你可以走得比书本身更远,比书中的谋杀案更远。走向你不知道的地方,走向对那位妹妹的爱慕,这又是兄妹恋爱的故事,是的,是永恒爱情的故事,炫目的、冒失而受到处罚的爱情。

我们因希望而患病,我们这些六八年的人,我们寄希望于无产阶级的作用。我们,不会有任何法律,任何东西,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医治好我们的希望症。我想再加入共产党。但同时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想对右派说话,带着全部愤怒去辱骂它。辱骂和写作一样强有力。这是有对象的写作。我写文章辱骂一些人,这和写首好诗一样痛快。我认为左派与右派截然不同。有人会说这是同一些人。左派中有贝雷戈瓦,谁也取代不了他。第一号贝雷戈瓦就是密特朗,他也不同于任何人。

我可与众人一模一样。我相信走在街上从来没有谁回过头来看我。我是平庸。平庸的杰作。就像《卡车》那本书中的老妇人。

像我对你讲的那样生活,在孤独中生活,天长日久会冒风险。不可避免。当人孤单时会失去理性。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当人完全孤单时会精神错乱,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产生个人的谵语。

人永远不是孤单的。在身体上永远不是孤单的。永远不。人总是在一个地方。他听见厨房的声音,电视或广播的声音,在邻近的套间,在整座大楼。特别是当他从不要求寂静时,不像我那样。

我想讲一件事,我第一次曾讲给为我拍过片子的米歇尔·波尔特听。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与大房子相通的那间被称作食物贮藏室的“小”房子里。独自一人。我在那里等米歇尔·波尔特。我经常这样独自待在安静而空荡荡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静中,我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

我在地上坐了下来,免得吓坏它。我一动不动。

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我和它单独在一起。此前我从未想到苍蝇,除了诅咒它以外。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憎恶全世界的这个灾星,带来瘟疫和霍乱的灾星。

我走过去看它死去。

它想从墙上脱身,花园的湿气可能使墙上的沙子和水泥将它粘住。我注视苍蝇怎样死去。时间很长。它做垂死挣扎,也许持续了十至十五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生命肯定停止了。我仍然待在那里看。苍蝇和刚才一样贴着墙,仿佛粘在墙上。

我弄错了:它还活着。

我仍然待在那里看,盼望它重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我的在场使它的死亡更显得残酷。这我知道,但我仍待在那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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