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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05: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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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丹妮尔·蒂埃里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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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遗忘

漫长的遗忘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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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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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法国司法警察总署奖由法国司法警察总署署长——克里斯蒂安·弗拉奇先生组织评委进行匿名投票产生获奖者,并由警察局长阁下宣布获奖名单。法国司法警察总署位于凯德索尔费佛三十六号。二〇一二年十一月

谨以此书献给凡尔赛司法警署的同事们。

我折下这枝欧石楠

秋天已逝,你还记得吗

我们已不能相见于人间

欧石楠开放的气息

记得我在等着你——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醇酒集》之《永别》1

菲力—福尔广场出口,人们为庆祝节日摆放了色彩缤纷的花饰,仿若彗星之尾坠入戴高乐将军大街。假如忽略这一点,继他上次来过之后,小区里的景象一切如故。卡鲁赛尔宫前的旋转木马停了,城堡公园的栅栏隐没在阴影里。他仔细观察,赫然发现靠近张扬酒吧那幢屋子的百叶窗被刷成了绿色,一种很时尚的绿,不鲜艳,闷闷的。这到底叫什么绿其实无关紧要。广场周围都以绿色装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这再平常不过的、给窗子重新上漆的动作却引起了马克西姆·勒维尔的注意。

后面的汽车喇叭响了几声,请他遵守行车规则。他刚才心事重重,竟把警车停在了道路中央。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可即便如此,人们也无法忍受有人不守规矩。他对那几个心烦意躁的人小声咒骂了几句脏话,然后倒车,将其停在了法国银行那幢历史悠久的大厦前的人行道上——一名警察起码应该做到的停车处——情况突发时可以迅速撤离。从这个角度,他从容地将整座广场尽收眼底。“啊,妈的!”察觉到自己忽略的另一个细节,他咬着牙齿挤出这句脏话来,因为迄今为止他只注意到了那幢房子的百叶窗。

他关了车上的收音机,拿起电话。他本打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瞧一眼电话的。尽管给莱娅留了言,但他从早上起就没有见到她的人影了。“你的女儿十七岁了,”内心的一个声音响起,“给她留点儿空间,让她慢慢成长……”这声音给了他几许安慰。

或许这就是正确看待事物的方式,只是,他不完全确定女儿真的想要长大。十年前的悲剧让她成了一个小女人,瘦骨嶙峋,舔舐着伤口,失魂落魄地活着,无处安放自己。他有时会问自己,为什么她不死了一了百了?

他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向车窗外,全然无视环保观念。突然而至的咳嗽让他身体蜷曲。几分钟内,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尼古丁和疫气的味道从阻塞的肺部回出。直至今日,他都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今早起床时,他才点了第一支万宝路香烟就剧烈咳嗽起来。他害怕自己会撒手人寰,于是跪在了割绒地毯上。之后他异常艰难地走进浴室,把痰吐到了盥洗池的搪瓷上。在那团带病的污秽物中,他见到了血,这可是头一遭。

马克西姆·勒维尔被咳嗽折磨许久,终于挣扎着将笨重的身躯从警车里挪出:他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公斤。他倚靠着警车,片刻之后,眼里涌出的泪水被风吹干了。他直起身子,酒吧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十年前他就知道这家名为张扬的酒吧。酒吧竖起一块崭新的招牌,房子正面被重新粉刷了一下,用了驼色和紫色,与隔壁刷了绿色的房子两两相望。酒吧也做了改头换面的工程,因为两幢房子都是同一业主的。很早以前,他还在里面取证过:酒吧的柜台后横着一具尸体,厨房里有另一具。两具尸体之间不过几米的距离。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许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的缘故,他都没有注意到酒吧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张扬如今已更名为澎湃。

他筋疲力竭,体内阵阵刺痛,宛如一群红蚁爬在胸口。他哆嗦起来,那颤栗沿脊柱袭来,他曾体会过的。就是这种颤栗,必然击败伺机捕捉猎物的猎人,必然使其将咳嗽、盥洗池里的血痰以及戒烟的承诺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半睁着一只眼睛,盯着澎湃的招牌,随后点了一支烟。

出售报纸的商店在窗户上贴出一则新闻,朗布依埃城的一位居民玩罗多游戏,刚刚在此地赢得了两千欧元的大奖。窗户后是些小玩意儿,类似广场上的灯饰,提醒着人们圣诞节的脚步已越来越近。马克西姆·勒维尔素日里就不喜欢过节,不过今年的圣诞节很特别,那些心酸往事一一涌上他的心头。他不再看巧克力做的圣诞老人,而是转过头去看那家商店了。他自言自语道:至少这里还是老样子。不但没有搅拌油漆的粉刷工程,就连薄嘴高鼻的老板娘也依然如故。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很早以前就在夜晚坐在铺子中看管,跨年的时候总穿着同一条印花呢绒裙,总爱从邮寄来的各类商品广告里追逐时尚潮流。她的裙子前面扣着纽扣,腰间系了腰带,还穿上了冬季款的厚连裤袜,配了一件不怎么好看的羊毛背心。

店铺的自动门在马克西姆身后关上,这是铺子里唯一向现代化妥协的东西。“晚上好。”他说道。

老太太正忙着从弧形腿货柜上拿报纸,由于弓着背干活,所以来人见不到她发髻下的脖子。她停下手上的活计,说道:“晚上好,检察官!”却没有转身。

勒维尔露出笑容。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也许从他抵达广场时她就已经注意到他了。他的车子一看就是警察专车,而且他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儿。不得不提的是,烟店老板娘是一流的“线人”,她善于察言观色,揣摩臆测,搬是弄非。她是办案人员不可多得的助手。他背靠着柜台,那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品种多到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是怎么认出我的,雷波斯瓦尔太太?”“哦,”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报纸,“您要是站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您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认得出您的声音。您身上的味道……您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焦味,要知道,我可是经常和烟客们打交道的哦!”

她放慢了动作,猜到了他光顾店铺的原因,索性等他开口来问。没有一个客人,只要瞧一眼那些和老板娘一样年老色衰的杂志,客人们就会仓皇而逃。有的东西正濒临消失,至少报刊和书籍是这样的境遇吧。“您看到了吧,要是我不卖香烟的话,早就关门了。真倒霉,人们连书都不读了……”“可您还卖彩票啊,罗多游戏,刮刮奖之类的。”他说道,为了讨她高兴。“不错,这倒是真的。您只是来向我问好,还是有别的事?”

她终于挺起一直忙碌的身子,面对着他。她用浅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她目光敏锐,这种敏锐多年未变。勒维尔就知道会这样。他很困惑:老太太目光犀利,为人却显平庸。“我刚才在街角,”他开始撒谎,“我在朗布依埃有公务,而来您这儿正好顺道……”

老太太做了个鬼脸,显然是在暗示勒维尔她没那么好骗。他动不动就登门拜访,一骗就骗了她十年,但他很少会弄错出生日期。“您是真的来看我的,还是来打探张扬酒吧的事儿?”“两者皆有……”“检察官,我想跟您说件好事儿……”“少校。”“什么?”“我去年升为少校了……”“是因为张扬酒吧的案子,您才得以晋升的吧?”她不无挖苦地问道。“可惜,不是得益于这个案子……除了这个案子,其他的案件,我都是可以查出真相的。”“对面出事儿的那年,”她用下巴指了一下广场,“您就是检察官了吧?”“我那时是中尉,可您老叫我检察官……”“您没撒谎吧?那时满大街都是检察官。”“是的,不过称呼换了……这就是政府历来的作风,定期换换级别、警衔什么的……我们所说的改革不就是这些吗?”

雷波斯瓦尔太太用线绳捆好从货架上取出的那堆报纸,点了点头,又坐回到柜台后的椅子上。她交叉起双臂,毫无忸怩之态地把勒维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管怎么说,”她说道,“这里可不像对面,天翻地覆的……哎呀,您气色不好!您小心自己别被他们整改了!”

她的话把勒维尔逗乐了,他做了个听天由命的动作:“这应该是年纪的问题吧……您和我说说,您的邻居们清理门户,是为了迎接春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老太太淡蓝色的目光更显犀利。她往前靠了靠,似乎要对警长的询问做个至关重要的回应。但自动门突然开了,一群激昂少年如乱窜的蝗虫般拥进了店铺。中学的放学钟声敲响了,此时也是孩子们享受甜点、香烟和刮刮奖的时刻。他们将勒维尔团团围住,高鼻子老板娘敏锐的目光飞速巡视。她向他明确暗示:她不信任这帮小子,他们在她的店铺里偷个不停。他们偷盗的策略屡试不爽,总是成群挤入,然后毫不害臊地顺手牵羊。“我会回来的,”勒维尔说道,“我去溜一圈儿。”

安妮特·雷波斯瓦尔忙于监视那帮包围了铺子的小流氓们,没有应声。2

马克西姆·勒维尔少校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他的几位下属挤在那间逼仄的屋子里,空间狭小得让人感觉压抑。平日里,他都把身为领导该有的所有东西丢在里面。“进展如何?”他边问边把皮包扔到办公桌上。“晚上好,长官!”索尼娅·布雷东最先出声,她的警衔为中尉,也是团队里最年轻的成员。她高声问候领导。“你好,马克西姆!”另外两个成员也齐声问候。

勒维尔匆匆瞥了他们一眼,用下巴回应了下属们的问候。

来办公室的是雷诺·拉扎尔和阿布德尔·米穆尼,两人皆为上尉,也都刚过四十,但迥然有异。拉扎尔脸色苍白宛如苦苣,人也像苦苣一般在笼罩北方的雾凇下成长。他把入行的前十年奉献给了里尔。之后坠入情网,爱上了一名红棕头发、身材颀长的税务员,便申请调到凡尔赛工作。某些时日,他会因为对家乡的思念和转瞬即逝的爱情而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然而米穆尼就没有这些烦恼,长久以来他对爱情退避三舍,也从未依恋过任何女子。他像蝴蝶一样栖息花枝,却未曾留恋过那些招蜂引蝶的花儿。他长相不俗,身边不乏追求者。可雷诺·拉扎尔在相貌上就毫无恭维可言了,他皮肤苍白,脑袋浑圆,个头中等,还长了一个小小的油肚,同事们戏称其为“克能博格啤酒肚”。

少校坐到了扶手椅上,嘴边嘟哝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所有人都明白他自大的语气,既不讲情面,也无敬重可言。他从前可不是这副德行,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是从何时开始性情大变的。也许除了索尼娅·布雷东,她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个比牡蛎还要紧闭心扉的男人。她开口了:“格拉斯耶随检察官一起出发了,去犯罪现场与在那儿办案的宪兵们碰头。可是头儿要我们尽快破案,因为被害人的名声……”“噢,我听说了……为什么头儿自个儿不去现场呢?”

勒维尔的两名助手明知他情绪不高,却无动于衷,这也说明他们早已习惯了心情不佳时的勒维尔,所以置身事外。“格拉斯耶,他会在那里过夜吗?”勒维尔又问道,低落的心情显露无遗。他抬头看了看挂在门上的广告钟。

他还在从朗布依埃回来的路上时,大区司法警署的领导就跟他联系过了。一位曾经影响了整整一代摇滚人的老歌手命归西天了。园丁发现他死在梅里村的家里。梅里村毗邻马尔利勒鲁瓦。村庄隶属宪兵队的管辖范围,所以最初的调查是由宪兵们来执行的。他们没有发现已故摇滚歌手的脖颈上有任何勒痕,也没在尸体上找到血肿,所以其死因神秘莫测。代理检察官已赶到现场了。尽管宪兵队一再坚持要审理此案,但司法警察们明白,法官还是会交由他们来调查。凡尔赛司法警署刑侦分局局长菲利普·加亚尔在“由谁办案”的问题上态度强硬。“难道嫌我们手头的案件还不够多吗?”勒维尔嘀咕个没完。路上,刑侦局的头儿给他来了电话。根据级别高低,络绎不绝的办案车辆先后抵达,这是规矩。

唯有局长罗曼·巴尔泰镇定自若:“不管怎样,被害人名声在外,今晚之后,媒体很快就会知晓,这将成为一个爆炸性新闻。咱们要抢先一步,不要当马后炮,就在宪兵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捷足先登……您离得还是很远吗?”

勒维尔少校本想说服他们向刑侦分局的其他部门求救。但罗曼·巴尔泰回答说一半以上的部门人员都在休假。“这事儿来得真不巧!”勒维尔喃喃抱怨,他本想直接回家。他今天好不容易可以看见回到家的女儿。他向她提议共进晚餐,好面对面地说说话。她说:“好的,既然你提议,那由我来做饭吧。”虽然她说话时的语气有些冷漠,可她答应了,这已经让他很知足了。

而中尉安东尼·格拉斯耶却来了电话,要他们去梅里和他碰头。他的计划因此泡汤了。

3

“死者不等人。”队伍离开了巴黎街十九号老楼,开启了车上的警灯,赶赴现场与鉴定科的同事们碰头。“尸体躺在英式沙发和堆满杂志及肮脏餐具的茶几间,脸部对着地面……死者为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瘦长、单薄。上半身裸露,着白色长裤,提至髋部,臀部暴露在外。赤脚。双臂伸至头部两旁。颈背裸露,上有黑色印记,但颜色不深,印记宽度为一厘米,疑为遭人勒死。移动死者时,其身体呈缩合状,尸体几乎僵硬如石。某些淡褐色印记呈现于尸体的不同部位上(参照1—9号照片),可以断定死者曾被重击。淤血部位:腰部,上半身,手臂……”

阿布德尔·米穆尼打断了记录员的话,以便鉴定科的摄像人员打开闪光灯拍摄尸体。这段时间内,两名专门处理犯罪现场的同事取走了杯子、餐具和一只空酒瓶,然后放入取样箱里。米穆尼见法医正和勒维尔少校和代理检察官路易·格特朗积极讨论,而索尼娅·布雷东和雷诺·拉扎尔则逮着为过世歌手打理家务的人询问。他觉得今年园丁们的打扮很潮,而这名有着卷曲头发、天使面孔的年轻男子显然不会只用用铲子、拿拿修枝剪。他的双手完美无瑕,没留下一丁点儿泥土的痕迹或是种树人都会有的小伤口。他的右耳戴金色耳环,左耳的耳廓上有两枚镀银耳钉,脖颈上系了一根细细的镀金项链。鲜有园丁如此装扮。

鉴定科的同事们完成了第一轮取证工作,离去了。米穆尼则继续察看。“从死者断气到现在大约过了六到八个小时。”法医推算道。法医是一位体型富态的女士,五十有余,穿着很另类,绿色裤装上配了条红色披肩。“尸体完全僵硬了,房间里的温度为二十度左右……此外,脖颈上方的紫红色尸斑清晰可见。胸部及大腿上面似有压印……如果没有人拖过尸体的话,凶手应该是在十二至十八个小时前行凶的。打个比方,如果死者在花园里遇害,可外面气温仅为八到十度……从尸斑的规则分布看,死者可能就是在这里遇难的。”

法医声如洪钟,连索尼娅和雷诺也听到她的论断了。他们依然紧盯着还在说话的园丁,他叫托米,正是他发现了尸体。他是第一个证人,也许不只是证人那么简单。“今天有人拜访过斯达克先生吗?”朝托米走去的勒维尔问道。“我不清楚……我是下午两点三十分到的,然后就干活了。下午我一直待在花园里。我没看见艾迪……我说的是斯达克先生。”“您说的下午……是什么时候?下午五点天就黑了……”“这就是我的意思,整个下午我都在工作,天黑才休息。大约在五点三十分,我先去丢了垃圾,然后去莫勒帕的园丁之家买了些球茎植物……回来时,没看到斯达克先生屋里亮灯,我很担心。我凑近屋子想看看他是否在家,结果发现门是开着的……这……这太恐怖了!”“您是怎么进到房主家里的?”“我有电子门的呼叫器,我会操作它开门。工具间的门没上锁。”“您有屋子的钥匙?”“没有,我从没进去过……”

帅气的修草工目光炯炯有神,却往左边飘忽而去。上校和两名上尉以眼神会意,他们确信:他在说谎。“当心,小子,”勒维尔打断他的话,“要是你放烟幕弹,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所以,给你个忠告:说出真相,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尤其是对你。”“我有时会进屋去,”面露难堪的托米重新更正证词:“可我没有屋里的钥匙。我进去是因为艾迪的要求……”“你俩不会有一腿吧?”索尼娅从不转弯抹角。“没,没有……”

园丁的眼神再次闪烁,这一次是往右飘忽而去。显然,他所知的真相于他而言并非光彩之事。勒维尔叹了口气,示意雷诺·拉扎尔来接他的班。这起案件乍看似乎是一起平淡无奇的性爱纠纷,也可能是同志间的嫉妒心作祟。但任何迹象都值得怀疑,如同一个剧情复杂的故事让人百般猜测那般。因为忘记此条基本规则,警察们在往昔可是吃尽了苦头,常常与真相擦肩而过。他也曾因为职业及个人原因而粗心大意过。那样的记忆隐蔽却又比挥之不去的毒药还要深,时间愈久,毒性愈烈。“让他再交代得详细些。”他向自己的助手命令道,“要是他敢胡说八道,就拘留他。列出所有来过这里的人员名单,包括常来的人和不常来的人。你接下来要做的是熟悉案情、仔细搜查、提起诉讼之类的事儿……虽然这明摆着是一起无聊的‘性爱纠纷’,但我们得像处理正经悬案一样来对待。还要当心,媒体可能会很关注这个话题……”“检察官说了什么吗?”“你是了解格特朗的,”勒维尔作了个鬼脸,“他滴水不漏。你得和他谈谈案件的发布事宜。”“这倒不急。如果非说不可,我们就把这个案子以现行犯罪案件来公布……”“我担心案子会很棘手……”

上尉心领神会,转身离去。此时阿布德尔·米穆尼朝他们走来,他手里晃着一块塑料材质的东西,递给拉扎尔:“死者的身份证,”他微笑着说道,“原来他的真名叫米歇尔·杜邦……”“是吗?”“可不是嘛,听起来不怎么性感了,对吧?”

勒维尔少校没有反应,看来已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惊奇讶异、张皇失措或是开怀大笑了。他对拉扎尔说道:“我得回办公室,然后回家。你要留下继续调查吗?”

4

勒维尔将警车停放在丁香街的一幢小楼前,已过了晚十点。他在凡尔赛不太光鲜亮丽的地段买下了这幢普通的小房子。当时只要能让他尽快离开朗布依埃,做什么他都愿意。这幢小楼正好成全了他,房子沿街而建,黄色墙壁,浅蓝色百叶窗,带车库,正面有约两平方米的一小块草坪,背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从那儿可以直达客厅。勒维尔一家对小花园弃之不理,从未真正维护过。

屋里的灯早熄了,只有一楼窗户的灯还亮着,光线从紧闭的百叶窗里漏出来。马克西姆·勒维尔并不为此欣喜,反而备觉愧疚。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没有家庭主妇忙过的痕迹。屋子虽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却意味着莱娅正在挨饿。厨房的餐桌上摆着一副餐具,就一副。他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加之经常不准时回家,更让他觉得抱歉。桌上什么都有:开了瓶的波尔多葡萄酒、西红柿色拉、奶酪和干果蛋糕……晚餐丰盛至极,莱娅却连碰都不碰。他又想,即使自己准时回家,她也不会去吃一口的。如此一想便心安理得了一些。女儿和那些患有厌食症的人没两样,挖空心思地为家人烹饪食物,让家人饱腹,沉湎于此不能自拔,因为只要想象家人美餐一顿的情景,她就饱了。她也会因为家务而筋疲力尽,拂晓一起床就开始劳作,夜色来临时才完成那些没完没了的、形如体操运动的家务琐事,更别提夜不能寐这件烦心事了。

他的钥匙串掉了,狠狠地砸在瓷砖上。勒维尔俯身去拾,却被疼痛的膝关节折磨得难以直起身子来。他胖,又缺乏运动,过度紧张时还喜欢酗酒。终于起身,却又咳嗽起来,他箭步冲至门口的卫生间里。两三分钟后,总算平静下来了。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血迹弄脏了盥洗池。更糟糕的是,刚才的猛烈咳嗽把他的尿也急出来了,大半条裤子都有尿渍……

他喝了一大杯水,清洗了裤子和盥洗池,套上挂在衣帽架上宛如稻草人一样的运动服。

他爬上楼梯,感觉自己已朝不保夕。眼前黑点闪烁;胸口——就在肋骨下方的那个地方正撕心裂肺地痛着。他敲了敲挂着红色挂毯的门,莱娅将她的名字写在了挂毯上。不等莱娅回应,他已推门而入。他的女儿趴在堆满书本和凌乱纸张的桌前写作业,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她没有任何反应,连头也不回。而他却被这个骨感的背影重重地击了一下。“对不起,莱娅。”他声音嘶哑地挤出这几个字,刚才的剧烈咳嗽,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让他说话没了底气……“没事的,爸爸。”莱娅应了他一声,仍旧没有转身。“刚要下班,又来了点儿事,我都没能来得及给你打电话……”“我跟你说过了,没事儿的。”

她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刺人耳膜。她强忍住怒火。她本就很瘦,天使面容下的脸庞是包在皮肤里骨头横陈的头颅而已。她提醒他,上次爽约是因为在酒窖里发现了一具尸斑不明显的干尸。“爸爸,求求你让我做作业吧,三个星期后我得小考呢……”

她的眼睛碧绿清澈,眼角细长,目光炯炯有神,却又添了几分倔强,和她母亲的如出一辙。玛里珂那样的女人总是眉欢眼笑,柔情似水,朝气蓬勃。莱娅一直都秉承着母亲的气质,可到了去年年初就变了。看看现在,她的双颊荡然无存,前额有了皱纹,平平的胸部裹在紧身毛衣下,仿若两个空空如也的羊皮袋。“爸爸,”莱娅烦躁不安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有作业要写?”“但我们还是可以聊上五分钟的……”

马克西姆朝女儿的床走去,床上曾经摆放过的毛绒玩具早已消失,只留下一床印有“爱探险的朵拉”图样的羽绒被。他坐了下去,搓着双手,强挤出一丝笑容。“今早的体重是四十公斤!”小女孩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告诉父亲这个消息。“你是在宣布胜利吗!”马克西姆非常抵触,“不过两个星期而已,你又瘦了两公斤,莱娅,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能有什么后果!我要准备考试,不能挂科,然后上二年级。能有什么事!”

患厌食症之前,莱娅会开怀大笑,也会安排娱乐活动。她有两个闺蜜,她们会约着看电影,听她最喜欢的音乐——摇滚乐音乐会。她开始关注身边的男孩子们,尽管父亲不那么喜欢男生们骑着电单车或小摩托车在家门口逗留!然而这美好的一切却在瞬间灰飞烟灭了。她总是以“我太胖了”为由,不碰一口巧克力蛋糕、曲奇或是汉堡包之类的东西。渐渐地,她连别的东西也不吃了,因为那些食品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就有了令人咋舌的结果:她在两个月内瘦了两公斤。马克西姆一开始并不引以为然,学校却是最早采取行动的。莱娅在课堂上打盹,校医约见了马克西姆。种种难堪之后,莱娅告知她并不熟悉的校医:她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惊慌失措的马克西姆把女儿带至一位医生的诊所,而医生并不愿意给女孩做复杂的治疗,因为病症的表现是饮食紊乱,这是顾虑体形的病态心理所致。所以,他建议女孩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莱娅气急败坏。既然如此,为何不马上把她关起来?她于是答应父亲会好好吃饭,马克西姆这才放弃了看心理医生的想法。

接着,父女冷战了两三个月,莱娅找回了胃口。圣诞节如约而至,斯文森一家来了,他们是莱娅在瑞典的外祖父母。他们突然到访,女儿的失踪一直让他们忧心忡忡,他们始终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几年来,他们都是在忧虑、希望与绝望中度过。他们的态度使得马克西姆把发生的一切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来,更糟的是,他还担当着查出未知事件的责任: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玛里珂。外祖父母心系失踪的女儿,仿若天下只有他们在承受痛苦,而忽略了外孙女如此消瘦的缘由。家里气氛沉重,莱娅将自己关在房里反省。她不再出去了,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也不去考虑外表这回事了。“莱娅,你的气色不好,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简单!你看看自己!一定要看心理医生!明天我就预约。”“不要,真恶心!”“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我恨你。”“那是我活该。”

莱娅朝后仰,手臂交叉在突起的肋骨上,面目狰狞:“你知道吗,我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了!为什么要离开你了!因为她不要你了,爸爸!妈妈她不要你了!”

父女俩陷入尴尬的沉默中,勒维尔望着对面的墙,寻找某个记号。然而莱娅已经撕掉了金属乐队、ACDC乐队以及齐达内的每一张海报。她什么都不爱了,现在的她极度空虚,骨瘦如柴。彼此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都不去触碰对方的敏感点。他想抽支烟。他步履沉重地走到门口,手拉住门把手,转过身来问女儿:“莱娅,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你妈妈走了,全是我的错?”

他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疲惫、愤怒和痛苦全都传达出来了。她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显然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也许从昨晚就开始绝食了。马克西姆放下门把手,匆忙跑过去。最后一刻,他双手接住了女儿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5

给园丁托米录口供是在凡尔赛大区司法警署总部进行的。托米的真名叫托马斯·弗雷沃,二十五岁。如果需要的话,阿布德尔·米穆尼会在这里过夜。他穷追不舍地审问园丁,最终打探到了一些细节,他在脑中过滤了一遍。摇滚明星身边的人员渐渐清晰起来。他的通讯录暴露了他家的常客,清一色的成年人,具体来说是年轻男人,可也有女人和年轻姑娘。即使看来不再大红大紫,即使前途暗淡,这些“过气明星”也并非对一切无动于衷。米穆尼审问托米时,组里的另外两位成员,一位忙于调查电话记录,有和银行的通话记录,摇滚歌星在这家银行开了账户;另一位则在法医取样的东西里进行物证分析。另外,房子里还发现了乳头状的鞋印,需要进行足迹检验。房子后面的窗户旁留下了一个很清晰的脚印。托米发誓说这个脚印不是他的,而最早出来的检验结果也证明了他没有说谎。“我去去就来,”雷诺·拉扎尔边说边从座位上起身,“我去方便一下,顺便买杯咖啡,你们要吗?”“不用了,谢谢。”他的两位同事异口同声地回答。

如果不算上警署领导和值班室的人员,这个钟点,司法警署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的工作没什么进展,里面静悄悄的。拉扎尔往自动咖啡机里多投了一枚硬币,一条巧克力跳了出来。他一把逮住,撕开,大口啃着。他做贼心虚,总觉着他的税务员太太在一旁窥伺着,只要发现他的油肚圆滚了一些,就能够捉他个现行。他太太很喜欢健身,不让身体受脂肪的困扰,哪怕一点点也不行,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意义重大。

他端着滚烫的咖啡杯上了楼,行至勒维尔少校的办公室时,他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身为一个尽忠职守、有担当的男人,他走进办公室去关灯,一摞摞毫无意义的文件和材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艰难前行,终于走到浅色金属文件柜前。文件柜年月已久,又不被主人爱护,已伤痕累累。他在皮椅上坐了一会儿,这是勒维尔因为腰肌劳损而唯一可以享受到的奢侈品。他刚要去拉灯链,却看到了一个摊开的、厚厚的硬壳文件夹。文件就放在桌子边,好像刚刚有人翻过。雷诺·拉扎尔看见第一页标着:卷宗第2001/123号,蓄意杀人案。受害人:让·博尔特及娘姓罗毕耶的丽莲娜·博尔特。“天呐,”拉扎尔喃喃低语,“真不敢相信!”

某些事会毁了你一辈子,正如此事。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些事始终挥之不去,它们与你合为一体,你的记忆、你的心灵都为其留有一席之地,如同某个恶搞的家伙动不动就在你心里扎根钉子一样。你每天都会想到这件事。这与那些无法触及的悲伤说辞无关,也与要给受害者讨回的公道无关,更与我们至今未曾替受害家庭查出的真相无关。它综合了以上所有的情形,确实如此。尤其是当你不幸遭遇了,就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你总欠自己些什么,你也不知缘由何处。

如此说来,老东西并未放弃。他绝不会放手!他心里承受着某种阴影,正因为害怕会慢慢失去破案的希望,他拼命地不把那件事归为此类。日复一日,杀害博尔特夫妇的罪犯渐渐被人遗忘,但勒维尔显然不会。拉扎尔其实也明白少校为何不能放手。发生这件案子的当天,他的妻子玛里珂也同时失踪了。这就是为什么勒维尔的心里扎了两根钉子。雷诺·拉扎尔开始翻阅卷宗。他的目光停留在朗布依埃警察局指挥部的报告上: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七点。有人呼叫朗布依埃警察分局,于是办案人员奔赴菲力—福尔广场旁一家名为“张扬”的酒吧那里。打电话的人是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迪穆兰先生的遗孀,四十二岁,是上述酒吧的职员,她的双亲,让·博尔特和丽莲娜·博尔特持有酒吧的经营权,两位老人均为六十七岁。像往常一样,这天博尔特女士打开了酒吧的门。她的双亲就住在酒吧隔壁的房子里,他们会在八点左右来与她见面。她到的时候,首先注意到酒吧的后门没有用钥匙锁上,这有点儿反常。接着她走进去,看到警报器没有插电,酒吧每晚十点打烊时都习惯性地给警报器接上电源,通常是由她的双亲来接电源的。吧台后,她看见父亲躺在血泊中。确认父亲已与世长辞,她立即转身去父母家里,那房子有个院子与酒吧相连,从正对着广场的门可直接进入里面,这扇门根本就没关,被人推开对着门框(这是第二个蹊跷之处)。屋里,大门关上了却没锁,这便是她所说的第三个蹊跷之处。一楼,在房子后面的厨房里,艾莉薇儿·博尔特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侧躺着,头部四周流了很多血。博尔特女士立刻用手机报了警……

那时,雷诺·拉扎尔还在里尔,他对这个案件毫不知情。可他听人们说了无数次,也看了诸多的报告和口供,他有时也想干脆自己来写报告好了,就全当是他从一开始就参与了案件的调查。不过勒维尔写了,报告简洁扼要,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我们赶到现场,我们,即马克西姆·勒维尔和朗布依埃警察分局的值班司法警员,注意到消防员,还有该户人家的家庭医生——塞居雷都来了,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给他打了电话。医生征得消防员的同意后,就近观察了两位死者的尸体。他宣称两人已死亡数小时(大约八至十小时)。我们请求他离开尸体以便法医展开工作。至此,共和国的代理检察官玛蒂娜·勒鲁瓦女士赶至现场与我们碰面。我们告知她最初的调查结果:两名死者身上因利器袭击有多处伤口,而作案工具并未找到。受害人均遭到利器的猛烈袭击。娘家姓罗毕耶的丽莲娜·博尔特的脖子上有一长条深深的伤口,其头部与身体呈现部分分离状态。

酒吧的收银机大开着,里面已空无一文。除了打翻在地的一把椅子(其他椅子则放在桌上,也许是清扫瓷砖地面时放上的)和博尔特先生尸体旁一瓶打碎的里卡尔茴香酒外,其余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着,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尸体四周,酒洒了一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茴香味。办案人员寻找椅子上的痕迹,他们收拾了酒瓶的碎片,放入编号为1—5的密封袋里,以便回去检验……

酒吧和父母家的中间,有一条兼做里院和露台的过道,并无异常。室外温度八摄氏度,木板(一种格子板)地面潮湿。虽未下雨,然而法国气象局却监测到从昨日八点至今日凌晨五点,部分区域有小雨。部分木板地面上覆盖着枯叶,那是从露台中间的一棵梧桐树和沿墙而种的小灌木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在过道上找寻痕迹很徒劳,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消防员和在场的其他办案人员来回寻觅了好几次都一无所获。但鉴定科的同事们仍旧拍了几张照片,以应不时之需。大家还留意到在进屋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的血迹,虽被门檐遮挡,却仍能看见。办案人员随即作了取样(放入

6

号密封袋内)。

屋内一楼的各个房间里一片狼藉,我们还没有去看厨房、起居室、客厅、卧室、浴室和卫生间里的情况。家具被翻得乱七八糟,某几个房间里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地板上全是玻璃碎片和打碎了的小东西。在警方的询问下,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说不确定是否丢了什么东西。她只是告诉我们,父母除了有几件首饰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说,首饰并未被盗窃。或许她心里的财产不止于此吧。还有,不仅酒吧柜台里的钱不见了,父母家里的钱也不翼而飞。她不记得父母亲在家里或酒吧里放了现金。据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所言,酒吧每日酒水销售额在七千法郎左右。作案人理应没有光顾过厨房、浴室和卫生间。我们吩咐鉴定科的同事们整理出一份各个房间里的痕迹清单,并取走了几件东西。这几件东西的清单如今放在7—15号密封袋里。

共和国检察官——勒鲁瓦女士告知我们:她决定对凡尔赛大区司法警署的特警队提起诉讼,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调查要告一段落了。法官会审理我们撰写的调查报告和笔录,然后由他转交至凡尔赛的大区司法警署。于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一时,记录于朗布依埃

雷诺·拉扎尔闭上双眼,卷宗里的陈辞略显冷静,他努力让自己站在那个爱发牢骚的老东西的立场上,去体会他当时的感受。那时的他,较之今日,没那么老气横秋,也没那么爱发牢骚。就算是这样,他也不由得感觉到自己被掏空了。马克西姆·勒维尔,警察分局的司法警官,从做警察那天到那一年为止,本应处理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无关警察总队的事,可能会因诉讼移交给法官大人审理而心生几许失望……“嘿,你在这里做什么?”索尼娅·布雷东问道。她挨得很近,拉扎尔一跃而起,形同犯错被逮的小家伙。“见鬼,你吓到我了!”“你是在翻马克西姆的东西吗?”她问,双手交叉地放在挺拔的胸部下方。“我进来关灯……”

她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那,这,这是什么?”女孩问道。她绕过办公桌,食指指着拉扎尔杵着的厚厚卷宗。“千万别对我提这桩陈年旧事!”她又说了一句,不留时间给对方解释,“又是博尔特命案……妈的,难道你们想查到退休吗!”

拉扎尔从扶手椅上起身,正好对着那摞材料。他带着恻隐之心审视着他的同事。“放手吧,”陷入沉思的索尼娅继续说道,“如果案件没法理清,那就是查不出来了,确实如此。何必负重前行伤神伤身?他早把案子移交给数据库团队,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的工作,让他们重新厘清阻碍案情发展或是导致走进死胡同的东西;就算案子有司法时效,他们却有具备永久时效的软件来对付这个问题!”“你说的都对,可勒维尔绝不会那么干……”“真蠢……”“闭嘴!”拉扎尔低声埋怨,“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小姑娘,还得等你稍长大一些才能下结论!”

索尼娅很美,一头褐发,目光炯炯有神。她的头发浓密乌黑,很有光泽,红红的脸蛋下是细长的脖颈。她的红润面孔和急脾气衔接得恰到好处。身材匀称的她很吸引男人的目光,警署里的所有男人都为之倾倒,但雷诺·拉扎尔是个例外。无论对方怎样秋波暗送,他的心里却只装着妻子,至于勒维尔看她时的眼神,该是别的故事了……身高一米六五的她抬起身把上尉上下打量了个遍。“现在,”她针锋相对,“我们还要把公诉状打出来,口供也要整理一下。恐怕不该只有我一人在干活吧……”“回你的办公室去,我快弄完了,如果你要做老大,只需吩咐一声,马克西姆会找到替换你的人……”“真是可笑!我只是不想在这里过夜!”“啊,这么说你有男朋友了,对吗?你和男朋友有约?”

她一脸愠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耸耸肩说道:“是的,”她叹气,“你说对了,我整晚都要约会,所以闭门谢客!”

雷诺·拉扎尔赶快合上卷宗,把所有的东西恢复成他进来时的样子。别说是少校了,就是支脚上的雷达也不会发现有人来翻过文件。要是今晚少校不对他们提及博尔特命案,雷诺就会知道他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他走出了那桩“陈年命案”。索尼娅却迈不动脚。她明白拉扎尔一直把她看成没有教养的女孩子。他对她一无所知!比如,她虽然出生于快消品的年代,可即使过了二十八岁,依然不扔掉旧衣服。她会把这些旧衣物从壁橱里拿出来,很快又放回去,要丢掉它们,她做不到。她的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不然她无法做事,甚至连电视也看不了。可她的心里还未曾被扎过钉刺,她不会知道那有多痛。她两只手杵在桌子边上,朝厚厚的硬壳卷宗伸了伸脖子:“卷宗里究竟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东西?马克西姆想从里面找到什么呢?跟我聊聊吧,就算我是老大,也会明事理……”

上尉叹了口气,拉了灯链,把材料一股脑地留在黑暗里。“走吧,你瞧,”他说道,“还有公诉状在等着咱们呢。”6

与此同时,马克西姆·勒维尔把女儿抱到床上,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惊险重重。莱娅不省人事。几秒钟后,她不得不同意父亲的决定。她甚至和他一块儿吃了一两片西红柿。他们不去轻易触碰彼此心底深处最想念的那个人的名字:玛里珂——他的妻子、她的母亲,某天晚上竟然一言不发地失踪了。整整十年里杳无音讯。他们从未有过她的消息。要不是莱娅提醒他她真的还有母亲的话,连马克西姆也要扪心自问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吧。他们在凡尔赛小宅所的厨房里吃饭,似乎没有什么与玛里珂有关,似乎她从未在此生活过。她的音容笑貌埋藏在了他们心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模糊。洗完碗,马克西姆不得不给女儿注射了一支小剂量的镇静剂,因为如果她难以入睡,就会陷入极度疯狂的状态。从明天起,他会叫回三个月前辞退的帮佣玛利亚。接着,他还会预约心理医生。“好吧,”莱娅说道,“可前提是你也得去看病。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盥洗池里的血和你床单上的血是怎么回事?连枕头上也有?”“其实没什么,我就是患了重感冒……”“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爸爸,你得戒烟,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十五六年前他承诺过要戒烟。第一个承诺对象是玛里珂,她受不了香烟的味道。她唱抒情歌曲,空气中哪怕有一丁点儿的浑浊,都会影响到她的声带。就算她为他放弃了前途璀璨的歌手生涯,她至少可以继续以其他方式唱歌。她甚至还在朗布依埃收了几个学生。每星期两次,她在帽厂的青年活动中心里给学生免费上课,教几个淘气鬼普通乐理和歌曲。然而某个星期四的晚上,给学生上过一堂课之后,她就再没有回家了。她的汽车、歌本、乐谱、小提琴还有笛子,也随之消失。当然,她的钢琴还在家里,因为她不可能带着钢琴离开。可从那以后,钢琴没有被第二个人碰过。“只要你好好吃饭,我就戒烟!”马克西姆断章取义,却无法相信女儿会照他的要求去做。

要是戒瘾如此简单,世间就不会如此嘈杂了。远离烟民、酗酒者、瘾君子,远离善饥症患者,天下太平,万物安宁。莱娅服下她的“安神”丸,一句话不说地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马克西姆守候着熟睡的女儿,等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的时候,他开始给她描述她母亲二十岁时的漂亮容颜。他是在一辆来往于斯德哥尔摩的巴士上遇到她的,开始时,他没太注意到她。他,从法国来这里旅行,长得人高马大,又带些傻气。他就知道和伙伴们一块儿起哄瞎闹。那一年,他情路坎坷,深爱的女孩欺骗了他的情感。他的脸撞到了巴士的门上,玛里珂对他一见钟情。他的前额破了,她为他拭去了流到眼里的血。之后他们分别了,旅行结束后,他回到了法国。

三个月后的某天夜晚,玛里珂突然出现在法学院的门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如胶似漆,不再分离。她放弃了在瑞典拥有的一切:歌手的工作和帅气的男朋友;有钱、有学历、有地位的家庭;而对这一切,马克西姆的家世背景确实望尘莫及。他去报考了警察。当物质不成为问题时,警察的生活却不让人安心。勒维尔难以抵制各种诱惑,即使是婚后几年莱娅的出生,也没能抑制住他那些蠢蠢欲动的恶习。

玛里珂为什么要走?就算在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玛里珂也不该抛弃女儿。他的同事们一致认为她爱上了青年文化中心的某个志愿者,然后与其私奔了。他丝毫不去怀疑他们的推测,因为那时他从不在家,对她也提不起兴趣来。那个志愿者其实是无故被牵连,朗布依埃警察局的高层明令勒维尔停止查案。确实,通常的办案程序是在与受害人最亲近的人际关系里查找真凶,身为警察的勒维尔比任何人都深谙此理。而他周围的人对他产生的怀疑更让他怒不可遏,让他愈发不能呼吸。别人劝他换个地方工作,于是他选择了凡尔赛司法警署,只有在那儿,他才可以继续调查妻子的失踪案而无需忍受那些烦恼。但十年后,他依然待在原点。7

深夜十二点半,米穆尼停止了审讯托米,那家伙说话总是转弯抹角的。他的话理解起来也不复杂。他举止斯文,温柔体贴,但智商不高。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利于破案的事情来,获准可以回家了,警官最早从他口供里得到的信息其实与他雇主的死亡没有多大关联。但还是要去核实一下,尤其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做过园艺的活儿,还要向别的雇主打听打听。米穆尼立即想到他的那些雇主们也可能会成为他的“客人”。托米说出了几位需要他打理花园的雇主的名字,他们还是有些来头的:有医生、工厂主还有某位国务卿……米穆尼瞬间感到托米的雇主们身份高贵、地位显赫,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可能会很棘手。托米的配合也让米穆尼觉得很可疑。他叙述事件时用词很有分寸,似有隐瞒之嫌。他的眼神黯淡无光,更是让人看了就想发火。因为没有前科,托马斯·弗雷沃保证会随时配合调查,之后就离开了。但为了证实如他所言,的确住在菲林斯他母亲的家里,警局一行人把他送回了家。他母亲寡居多年,性格专横无礼。但马塞尔·弗雷沃并不在家。如果她儿子注意到此时母亲不在家非比寻常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离开司法警署时,拉扎尔邀请索尼娅去他家坐一会儿。索尼娅担心米穆尼也会如此提议,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上尉人不错,但有些执拗,索尼娅因此而困惑。他向来不喜欢被人拒绝,而她也不喜欢对方如此生硬的讨好方式。“我得告诉你,阿布德尔有时的确笨笨的。”她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奔下,直抵雷诺·拉扎尔的车位,而对方则拼命控制呼吸。“他人不坏,就是很自恋……说真的,我能理解他,你的确让人着迷。”“你也不想要工作了吗?我要提醒你,你是有妻室的人。”“愈发……”“什么?”“没什么。别多想,你不是我的菜,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你的心上人,大家都知道是咱们的头儿,我可不想因为和他争抢你而丢掉饭碗。”

他走开了,虽然挂着笑容,却不那么高兴。他穿过停车场,司法警署有几个预留车位,但总会被共和国安全局占为己有,连法官大人们也来和他们抢车位。

黑暗中的索尼娅涨红了脸。她的确很喜欢马克西姆·勒维尔,这个男人身上有她心仪的一切。他是她想要的“爸爸”,而不是她那个胆小如鼠、抛妻弃子、离家出走的父亲。他于她而言如同皮格马利翁,而且他依旧单身。他们的工作关系也因此而变得妙趣横生了。或许是她自作多情,可她不愿多想;何况他也没把她当女人看,所以他们互不干扰。“我可是把你从烦心事中解救出来了啊,该请我喝一杯吧。”两人钻进上尉破旧的雪铁龙车里,拉扎尔提议道。“什么?现在吗?太晚了,你会被骂的!”“我恰好不着急回家。”

车里光线暗淡,索尼娅讶异于对方不按套路出牌。她注意到上尉殚精力竭的样子。他面色苍白,和那些因为执行上级命令而承受压力的人没有两样。他没办法让妻子怀孕,对方也利用这个软肋把他折磨得很惨。一定还有别的事把他摧残成了现在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索尼娅很累,但她喜欢拉扎尔。她把头靠在椅背的小枕头上。“那就去酒吧,”她说,“别指望我请你去我家。”“我才不会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还有,你了解我吗?”“当然了解。”

继续行驶了三百米后,拉扎尔把车停在了黑月亮酒吧前。这是一家时尚酒吧,由于离警局很近,最后一批光顾它的客人不是警察就是流氓,早已屡见不鲜。拉扎尔和索尼娅走进酒吧时,好多人都回头看他们。索尼娅习以为常,可拉扎尔就不一样了。“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真有意思。”两人在吧台边坐下。

坐了好一阵子,酒保才看到他俩。在等酒保的间隙,两人又开始聊工作。这里的地板要比家里的滑一些。似乎人们还不知道艾迪·斯达克的死讯,不然司法警署或法院早就电话铃声不断了。

就在此时,酒吧里头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宣告歌手的死讯。标题简洁扼要,没能引起人们的骚动。但某个醉醺醺的家伙例外,他把手杵在吧台的一头,两只手紧紧攥着啤酒杯。“天呐!”他大声嚷嚷着,转身面对酒吧大厅,“你们看到了吗?老同性恋死了!”“谁?”他身旁的几位客人问道。“艾迪·斯达克!”

人们唏嘘不已,都转头去看电视屏幕。播报员的话语听不太清,可是光看看他的神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张艾迪·斯达克巅峰时期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同时还出现了简讯字幕:

摇滚巨星在凡尔赛郊区的住所内惨遭杀害。宪兵队尚未透露调查细节。“总算让他闭嘴了!”一位烂醉如泥的客人谩骂道。“宪兵队!”拉扎尔愤愤然,“他们真过分!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狗仔吗?新闻忘了告诉人们狗仔被宪兵队控制了!”

索尼娅赞同地点点头。“他们真的很夸张,胆敢在摄像机面前胡说八道,而警察们又只会让工会代表们说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勒维尔常常恳请警察们说话小心。可这群宪兵呢?难道他们就可以胡说八道吗?”“我得给马克西姆打个电话,他有知情权。”上尉提议道。

他出去了,怕别人偷听。他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打电话。中尉为自己点了杯朗姆可乐,给同事点了杯麦芽威士忌。“真不敢相信,”酒保把酒递到索尼娅面前时说道,“他真不走运。”“您为什么这样说?您认识他?”“有些了解……”“真的?他常来酒吧?”“您呢,您不是这儿的吧?”

不知酒保何意,索尼娅于是有所防范。看看没有客人需要服务,他开始刷杯子。所幸,他很会聊。“好吧,我刚刚说的话很无聊,如果您曾光临过此地,一定会知其一二。”

索尼娅直觉敏锐,开始朝他媚笑,想让他把话说完,这情形恰如在警察学院学习时某位老师教过:“一般人不会想到从无关紧要的谈话中捕捉消息。”“那秃驴是您的男友?”“他吗?不是的!同事而已。”“你上夜班?”

酒保鼓起勇气,开始和索尼娅以“你”相称。他有点儿夸张了。索尼娅一鼓作气饮尽杯里的酒,佯装起身要离去。“是,我在上夜班。现在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她声音冷淡。

她爱在酒吧里做出一副若即若离的神情,其实只是想让酒保们求她留下来而已。“我在医院的太平间工作,明天一大早,我得将艾迪·斯达克的遗体交由法医进行尸检。所以,你瞧,现在我该走了。”

一位口渴想点东西喝的客人刚刚叫了酒保的名字“斯蒂夫”,斯蒂夫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目光中尽显恐惧之色。“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吗?”他低声说道,思量着要不要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您……是……人们叫的……什么来着?您是已经……您……”

索尼娅眼角余光看到返回的拉扎尔,他正摇晃着手机。“把你的酒喝了吧!”索尼娅对还未坐上酒吧高凳的拉扎尔发号施令,“别忘了咱们还有一大堆活儿呢……说得再明白点儿,咱们得去收拾斯达克的遗体……”“没错,可咱们明天再做也不迟啊,”拉扎尔据理力争,“放心,他不会溜走的。”

他们的话确实让斯蒂夫如遭重创,或许是让他感到恶心,其中缘由,难以解释。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两个“吸血鬼”,然后走开了,他给趴在吧台上的另一位酒鬼端去了一杯啤酒。“可惜你没看到刚才那一幕。”索尼娅对拉扎尔说着话,眼睛却紧盯着酒保。8

马克西姆·勒维尔从沙发上艰难起身。他不想借助安眠药来入眠,于是窝在沙发上看了一集警匪片儿后才沉沉睡去。他一会儿看看电视,里面的演员正卖命地表演着警察局里那些糟老头的丑闻,演技逼真得叫人信以为真;一会儿又看看自己刚刚挂断的电话。拉扎尔来电告知宪兵们在媒体记者前胡说八道的事让他难以入睡。他知道自己是没法睡着了。他不想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便决定找个人陪他一起失眠。他给共和国的代理检察官挂了个电话。检察官并未欢呼雀跃,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勒维尔有所察觉,但是他承诺会给宪兵队去电话让他们有所收敛。勒维尔紧接着又问检察官自己是否可以去旁观过世歌星的尸检,这无疑在对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路易·格特朗尴尬得无言以对,勒维尔却感到无比快乐。“一位政界名流也被牵扯到此事中。死者的电话簿里透露出很多知名人士的信息,”他再三强调,“如果有人借机炒作,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乱得团团转,那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吧,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几点钟去看尸检?”

勒维尔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他不喜欢宪兵队,更不喜欢检察官,尤其是这一位,他恨得牙痒痒。

他脱下运动衣,虽然旧了点,但相对于乱丢在浴室里的牛仔裤和衬衣而言却很柔软。他返回客厅,点燃一支烟,关掉那盏女人形状的落地灯,只有这件东西见证了他和玛里珂共同生活过的那段岁月。

走到楼梯脚的时候,他发现楼上没一点儿动静。他用手拂去烟雾,这是他肺撕心裂肺之痛的根源。他咳嗽不止,出了家门。他上警车走后,目光始终迷离。

保安打开司法警署的栅栏门,见勒维尔凌晨两点独自一人出现在门口,他并不讶异。他来这儿工作已经十年了,勒维尔夜间独自出行是常有的事。办公室于他而言,既是工作地也是避风港。他屁股一坐到扶手椅上,便发现有人来过,大为恼火。“真讨厌!”他嘟囔道,也不知是谁这么好奇。他将肉肉的手掌放在被人翻开的“博尔特”卷宗上,四周寂静无声。他想了又想,接着拿起笔,抽出打印盒里的几张纸,因为咳嗽,他的右手还在颤抖。他开始写道:

今日,即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前往朗布依埃。穿过菲力—福尔广场时,我看到张扬酒吧重新粉刷过,还换了名字。现在,此酒吧叫澎湃。此外,这所房子曾属于受害人(博尔特夫妇),自从他们离世后,房子就交由他们的独生女艾莉薇儿打点,她见证了房子外墙重新粉刷的过程。随后我见到了安妮特·雷波斯瓦尔太太—— 烟草报刊店的店主,她的小店就位于双人命案案发现场对面。初次审理案件时,雷波斯瓦尔太太作为证人出现了好几次。多亏了她,我才知道酒吧的新店主们重新装修了店面。她说,艾莉薇儿·博尔特女士在双亲离世后继续经营酒吧,几个月前却将其转让,之后下落不明。酒吧的新老板是她二十五岁的儿子,杰里米·迪穆兰。我进入澎湃酒吧小坐片刻,两位女服务员正在工作。店面风格完全改变了。现在那里添置了电玩,客人的平均年龄更为年轻,当然。他们较之以前的客人也更养尊处优了。

雷波斯瓦尔太太说,酒吧隔壁的房子也变成旅馆客房了。

勒维尔忘记在报告里写下那个长舌妇告知的住店客人的类型。他只记下了安妮特·雷波斯瓦尔答应他会查出天黑一小时前还停在酒店的那几辆黑色老式敞篷汽车的牌照号码。他立刻想到要委托另一家法院立案调查,这也许不是闭门紧锁的酒店的事了。他叫不出酒店的名字,但肯定打探得到。幸好,有了烟草报刊店的老搭档,现在他手头又有了一份全新可靠的材料。他的报告以这句话暂时结尾:“重回纳坦·勒比克所住的街区,‘包打听’太太觉得她的一位小邻居很可疑。”9

黑月亮酒吧快要打烊了。酒吧的营业时间不能超过凌晨两点。这是因为附近居民的抗议,其中一位居民是专区区长,另一位则贵为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光顾酒吧的客人们无休无止地开关车门,一大群喝高了的客人在人行道上吞云吐雾,都没能让前面提及的两个大人物将酒吧关之大吉。最后的几个客人迟迟不肯离去,那个“海绵鲍勃”也在这些人里,他一杯接一杯地豪饮啤酒,只起身去方便过两次。

索尼娅接过斯蒂夫递给他的纸,在纸张末尾潦草地写下电话号码,递给他,说:“明天打给我,现在我真的得走了。”

酒保撇了撇嘴,这动作既有“无所谓”,也有“可惜你不知道你会错过什么”之意,平淡的话语中甚至透着暧昧。两人隔着吧台相望,四十五分钟流逝了,他努力让她相信自己是这座城市里最适合她的男人。当然,关于她的职业,她换了说法:“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刚才在和你说笑呢,我是圣日耳曼医院的护士,我同事是麻醉师……”

如释重负的斯蒂夫重新拟定原本放弃的泡妞计划。索尼娅示意拉扎尔走开,上尉于是坐到电视机前,喝着他的第二瓶乐加维林,他愉快地闻着开瓶后的威士忌散发出的醇香,静心守候,完全融入酒吧的氛围中。“他是斯达克的粉丝,”索尼娅向斯蒂夫解释道,“今晚,是他的噩梦……”“今晚是这儿所有人的噩梦。”酒保跟着说道,一脸认同之色。“为什么?”“他点过的饮料,再也不会出现在酒水单上了!还有,他的那些小爱人们会为他哀悼,或许并不是为他哀悼,而是为他的买春钱感到可惜。”“你说的是真的!”索尼娅惊呼,双目圆睁,“他喜欢男孩子?”“哎,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斯蒂夫乐不可支,递给她第三杯朗姆可乐。他知道她一定会拒绝这杯友情之酒,便挑明了说:“这杯我请。”

他的语气亲切,铜铃般的大眼睛让人着迷。酒保暂时离开,去招待一群勉强算是青少年的小屁孩,他们装得像大人一样,且尽显流氓作风地点了莫吉托鸡尾酒。索尼娅·布雷东想好了下一个问题。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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