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有脸(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1 13:20:24

点击下载

作者:西西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胡子有脸

胡子有脸试读:

方格子衬衫

你选择了我,我很高兴。

在我的旁边,是一件玫瑰红的丝衬衫,领口上有细窄的缎带,可以束成蝴蝶结。你没有选择这件衬衫;在我的对面,是一件通体晶莹的抽纱麻纺象牙色的衬衫,镶上珍珠的圆纽扣,袖口是层层叠叠的缕空花边。你没有选择这件衬衫;在我的背后,是一件百分之一百免浆熨的尼龙衬衫,即使你把它放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踏,它也不会起皱,假若你用它来盛载果汁,它几乎不会漏水。你没有选择这件衬衫;此外,还有一件没有衣领、没有袖翼,穿在身上像裹了一只长袜似的烟囱形苹果绿衬衫,它虽然模样不像衬衫,可也是一种衬衫。你也没有选择这件衬衫。

在这么多的衬衫之中,你选择了我,我很高兴。我知道,你是想找一件穿在身上舒服大方,看在眼内色调和谐的衬衫;你想找的是一件平平实实,能够和你一起愉快地度过整个炎夏的衬衫。这样的一件衬衫,能让你穿着去工作、去散步;上剧场、上沙滩;喝下午茶,攀山远行,躺在草地上、阳光下。你要寻找的是这样的一件衬衫。而我,我一直希望能遇上一个喜欢和这样子的衬衫打交道的人。所以,你选择了我,我很高兴。

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喜欢游泳和晒太阳的人,因为你的脸上满是阳光,你的头发又短又活泼。这样很好,因为我也喜欢阳光,在阳光下晒久了,我会散发一种橙花的气味。我发现你除了喜爱游泳晒太阳,还喜欢坐在咖啡室里和朋友们一起谈论天南地北,喝一点儿红酒,或者来一点别的烈的什么,并且抽烟。我喜欢咖啡室,我喜欢咖啡和烟草的香味。在咖啡室里,每个人都显得悠闲;悠闲,是我所喜好的忙碌工作后的生活状态。

你选择了我,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的个性,比如,我是怎样的一件衬衫。我,是一件棉质的衬衫。其实,棉质的衬衫也有颇多的类别,因为我的兄弟众如繁星。你当然看得出,我不是一件厚的棉质衬衫,一如冬日那种厚重的毛棉,必须抵御凛冽的寒冷。我是薄质的棉布衬衫,柔薄的程度,足以使你不至于被炎日炙伤,也不会令你在凉冷的空气调节室内受寒。由于经过适当的处理,即使经过严厉的洗涤,我不会褪色变形,也不会皱得一塌糊涂叫你生气,如果你不相信,随时可以试试。

经过磨炼,你一定会发现我实在有不少的优点,疾风知草劲。你看,把我扔进洗衣机里,可以用温水或冷水、硬水或软水、液体的泡泡肥皂水或固体的无泡肥皂片水,把我拌搅、旋转、搓擦。从洗衣机内出来,实验证实,我是一件经得起考验的衬衫。你可以把我仔细检查,你当发现各处的缝线都极为牢固,肩膊的四周,均有一环布条镶在夹缝,无论你如何挥动手臂,做种种的操作和运动,也不必担心腋侧忽然迸裂了缝口。至于整件衬衫,每一处的布缘无不细针锁收,绝不披口;这些,你在选择我时一定已经注意到。

我是一件喜爱浸浴的衬衫,主要的原因是我必须依靠流水为我梳理布孔的通道。啊,你知道有一位英雄人物诸葛亮,字孔明?他的名字,对于我,是最精炼的形容词。这,我必须打从我的躯干骨骼结构说起,不,我可不是打算跟你讨论结构主义。我告诉过你,我的兄弟众如繁星?我的一半兄弟们,骨骼都是针织的架构,换句话说,它们的骨骼构成,是以一种打毛线的方式,用连锁钩织法织成的,故此,它们的模样,像一条条的绳子或发辫;而我,我的骨骼构成,是一种井田制,非常原始,根植于泥土。你只要对着阳光把我扬展观看,当可一见个个孔明诸葛亮的景致,我的骨骼是由纵横的棉线交织纺成,纤维之间的缝隙非常细微,却阡陌绵绵,自成风景。

和你一般,呼吸对我极为重要,当凉爽的南风迎面吹来,我会敞开所有的田间小窗,让和风流散使你感到清凉,使你的肌肤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气。推己及人,这也是你必须时常把我浸浴的原因。事实上,你选择了我而没有选择那件百分之一百免浆熨的尼龙衬衫,显示了你并不打算穿一个胶袋。

如果你是一个喜欢熨衣服的人,我绝对欣赏,你把我熨得整齐舒坦,令我更觉容光焕发。不过,若是你认为穿上略呈微皱的布衣别具风采,我同样赞成,这使我觉得更充满艺术家的气质。我知道你有朋友,或者,你有时会把我让朋友穿上,这方面我并不介意,你使我为你的慷慨感到骄傲,你能够重视你的朋友多于重视你的衣衫,是你的美德。

关于我喜欢浸浴,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喜爱游泳,还由于我不能适应过多的盐分。我知道,你是一个喜好户外活动的人,在烈日下运动会令你流汗,你当发现,我会把你的汗水传递阳光底下、凉风之中,迅速挥发,使你不至于仿佛生活于潮湿的沼泽。但我的能力有限,我不过是一件卑微的棉布衬衫,不是伟大的超级蒸发机,我是没有能力把盐分蒸发的。所以,每次当你远足回来,请不要忘记让我也分享一下浸浴的乐趣,难道你要实验把我改变为一亩盐田?

浸浴之后,只要把我悬挂在空气流通的地方就可以了,这样,我也可以做一些属于我等衬衫自己的运动,以及跳一些衬衫们独有的传统舞蹈。我对你很有信心,知道你绝不会开了糊水把我浆硬,令我窒息,你有时可能会尝尝铁板鲥鱼,相信不会愿意穿一件铁板衬衫。

在你的家里,我居住得十分舒服,感谢你给了我足够的空间,而且,我的环境清爽干燥,甚至,容许我的誉赞——素丽。在这里,我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你的其他几件棉布衬衫,格纹虽然隐淡了些,体格依然健康,并且精神奕奕,他们说,和你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因此感到异常安慰。你的粗布长裤,和我也相处融洽,话语投契,我等不但个性相近,连肌理色调也系属一个家族,尤其令我惊喜,而这,恐怕正是你选择了我的理由。我于是真的相信,我是生活在桃花源了。

我可是一件有自知之明的衬衫,不错,我有我的优点,但我并非十全十美,因为即使在这广阔的宇宙中,若要寻找十全十美的任何事物,除非向上帝订造。明艳的花可能不香,没有骨头的鱼可能不够鲜甜。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缺点,供你参考。我对漂白剂天生敏感,它们会使我睁不开眼睛,导至色盲。我全身最柔弱的地方是领脊,经过太多的洗擦,它最容易破裂,不过,你可以把领拆下来,反缝一次。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都有两只眼睛,而衬衫要有双幅领面。还有,由于现代的工业文明,机械逐渐取代了人手,缝在我面前的一列七颗纽扣——可都是由贝壳磨成的结实耐用纽扣——都是由机器缝在衣上的。你瞧见纽扣孔上露出来那一点儿的线段尾巴吗?这线头,只要轻轻触及,或无意牵引,就会松散,纽扣于是就掉下来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机器毕竟是机器,而且没有莲藕的感情。你只需拿出针和线来,动一动手亲自把纽扣重新缝一次,这样,他们就会和我形影不离了。关于纽扣,你也注意到衬衫内侧襟条下的后备纽扣吗?你可以把它也缝一次,或者,你干脆把它从衣衫上取下来,妥当收藏,这样,你将来就不必因为失落了一颗纽扣而不快乐。

关于缝纽扣的事,恕我直言,你会选择一种不褪色、不缩水、不轻易折断的线的是吗?你会选择米色的线而不选择耀眼的白线的是吗?你会在纽扣和布面之间留下一点适当的空隙的是吗?你会把第一颗纽扣的扣孔横向缝订而其他的六颗纽扣扣孔直向缝订的是吗?你必须不要懒惰,只有得到你的了解和协助,我才能成为一件更扎实、充满自信的衬衫。

一九八一年六月

海棠

他们看见了哑巴的海棠:蜡叶海棠,浓郁地撑展起数十片挺拔的圆叶子,翠绿或墨褐色的叶丛中铺散开一簇簇水荷红的群花;还没有发花的蓓蕾好像一组列队的蚌贝,已经盛放的花朵像牡丹,每一朵花的核心,在重重叠叠密瓣的极顶,还含孕着三四个玫瑰球似的新蕾。他们于是惊讶了:哑巴,原来你也喜欢栽花呀。在他们各自的桌面或桌旁的窗台上,正青葱嫣艳地陈列着他们栽种的各类植物,不乏纤巧但健硕的活石头、柔嫩却多刺的雪晃,但最多的还是东非紫罗兰。点彩的斑叶、皱瓣与大旋浪的叶缘,常是他们循环不息的话题。他们一直以为脏脸的哑巴手中所提的除了水桶不外是地拖,但午餐过后,他们看见哑巴双手扶托住的,竟是一盆体态稳重、枝叶蓬松的植物。哑巴横过大堂,一直走到通向杂物室的小门后,把植物放在一张木椅的底下。他们于是过去把盆花从阴暗的角落搬移出来,摆在光线昼白的地方。他们说:哑巴,植物喜爱光亮,椅子底下太暗了。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说:呀,呀。

他们说:哑巴,这是一盆漂亮的海棠,得好好地打理才是,松软砂质的土壤比较适宜,好让须根容易呼吸,这个密封的胶盆不透气,回去换一个红砖的瓦盆吧。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说:呀,呀。他们说:哑巴,海棠喜爱充足的阳光,多照太阳,叶子才会新绿,不过,又不能晒太多,太阳晒多了,叶子都会老,像饼干。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说:呀,呀。他们说:哑巴,所有的植物都要施肥,每十天,或者半个月,可以施一次,海棠有花,去选一种适合开花的肥吧,海棠特别需要较多的磷。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说:呀,呀。他们说:哑巴,海棠会长得很蓬勃,主干的侧旁会茁生许多小枝桠,每条横桠都可以剪下来繁殖,就在环节底下割切,摘去老叶子,插在泥里,不久又是一棵新海棠,这样子,你将会有很多很多的海棠,像地毯。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说:呀,呀。

他们忽然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蝴蝶,在一蓬鱼尾芒上略略停息,又扑翅振飞起来。蝴蝶点泊在花朵累累的大岩桐上,又憩留在长着兔子耳朵似的樱贝上,然后扑在窗玻璃上拍拍鸣声。他们不知道这幼小的动物怎样飞进来,因为所有的门窗都早已紧闭。他们说:白蝴蝶大概从对面的休憩公园飞来。他们说:大概是早上停电时候来拜访风信子的。他们于是打开一扇窗扉,让蝴蝶翱翔出外。

中午的时候,他们决定一起出外午餐,他们之一因此要改变原来的秩序,遂把电召送来的一小包食物给了哑巴。天气仍然炎热,哑巴在横巷的饭摊子上进了一盘碟头饭,然后握着食物包步进阴凉的商场。哑巴一面吃一个热狗一面沿着长廊走,回避到一个不受挤迫的据点。迎面有许多人掩着鼻子转出来,只有哑巴依然朝前走。长廊的末端原来是一间花店,哑巴就站在这个人们纷纷离去的地方。就在这个地点,隔着玻璃,哑巴看见自己的鼻尖对准了一条非常好看的毛虫。和哑巴一般,毛虫正在默默地独自吃它的午餐。那是一条浑身闪烁黑白彩光的毛虫,身子是那么的柔软,满身丝绒一般的细毛,像披上一件精致的刺绣。很久很久,哑巴的双足没有移动,移动的是花店主人的碎步。

花店主人说:喜欢哪一类的盆栽呢?送礼用还是自己种植?请进来随意参观吧。哑巴眨了眨眼睛。花店主人说:喜欢海棠吗?这盆是钻石海棠,新品种,会不停地开花,到了秋天,花朵还要多;海棠很容易打理,多浇水,晒晒太阳,就会长得十分茂盛了。哑巴眨了眨眼睛。花店主人说:我这里地点不好,对面又是厕所,要结业了,现在正在清货大减价,买两盆送一盆,如果你只要一盆,算对折,很便宜。哑巴眨了眨眼睛。哑巴只看见毛虫,毛虫很胖,它在一片厚叶子中间穿了一个大洞洞。透过玻璃的反照,哑巴看见自己也很胖,手中的热狗也穿了一个大洞洞。花店主人说:今天是最后三天了,所有的货我们都不要了,再便宜一点卖给你吧,这真的是一盆不错的海棠。哑巴眨了眨眼睛。

哑巴坐在休憩公园罗盖下的石凳上,把盆栽从背心型塑料袋中取出来,撕去裹着花盆的旧报纸,把盆缓缓地移转,不久又看见了毛虫。毛虫已经吃饱了,在散步。毛虫有许多脚,却走得很慢,有这么多的脚而走路走得这么慢,那就是散步了。当毛虫散步的时候,哑巴才知道哪一边是毛虫的头,哪一边是毛虫的尾巴。哑巴吃完了热狗,开始吃纸袋里的薯条。哑巴拿一点薯条给毛虫吃,毛虫一惊,缩在叶子上不敢动了,等了很久,毛虫才继续它的散步。当毛虫蜷曲在叶上,哑巴就分不出哪一边是毛虫的头,哪一边是毛虫的尾巴了。哑巴吃完了薯条,双手捧着海棠回到工作的地方来,把毛虫放在自己休息时坐的椅子底下。

蝴蝶飘出窗外,在白日的强光下,一霎眼就不见了,仿佛窗玻璃上从来没有过一只拍翼扑扑的白蝴蝶,仿佛蝴蝶只是他们的一种幻觉。但他们还是说:我们这里快要变作一座花园了吧。哑巴开始挽起水桶去盛水,准备洗抹门外的梯级。他们说:蝴蝶真是一种缥缈的生灵。他们也坐下来开始他们的工作;他们打字,他们剪辑资料,他们翻查字典,他们把一叠纸从这边的木抽屉取出来转换到另一边的木抽屉去。

哑巴提着水桶去换水,经过花盆的时候,静静停下步来仔细找寻,毛虫睡觉了。原来毛虫喜欢睡午觉。哑巴没有睡午觉,他们把一叠信交给哑巴去寄,哑巴不久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只小杯,仔细把杯里的水浇在海棠的泥土上。哑巴很小心地浇水,水都浇在花盆的四周,不让水点溅湿毛虫的身体,毛虫又没有雨衣。三点半的时候,他们说:该喝下午茶了吧。他们忽然记得要罚一位同事请众人吃雪糕,于是写下食品的名称让哑巴去买,并且要用干冰盛载回来。哑巴不久又回来了,这次手里还握着一包魔肥。他们分别领取一份冰冻的甜食,四散开来。哑巴拆开肥料的硬盒,把一颗一颗白色的球体堆在海棠的根部。毛虫也该喝下午茶了吧,或者,毛虫在织布。哑巴把花盆旋转了几次,并没有再看见毛虫。他们说:哑巴,你的海棠惨遭虫患啊,好可怕的一条毛虫,好胖,不久就会把整盆花都吃掉了。哑巴手中的魔肥滚散了一地。他们说:七八片叶子都给蛀穿了,幸亏发现得早,我们非常勇敢,替你除了虫害。哑巴急急走到一个字纸篓里去翻。他们说:真是一条很胖很可怕的毛虫呀,不用看了,已经变了糊浆了。哑巴掉转头来,张大了嘴巴。

一九八O年七月

浮生不断记

一切烦恼的起源,不外是由于对某一件事物过分的注意罢了。这个道理,我是绝对明白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能够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与物相处得平静无事,完全因为我已经不企图去了解任何一个人,也不对任何事物作最起码的关注。我这样做,仍是依循经验的指引,类此的经验,我是数也数不尽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若是我过分注意了我居住地方天花板上的一个角落,那么,我会发现在墙角与墙角的交接处竟无声无息地凝聚了一道道袅袅的灰尘条子,而这样,我就不得不手提接驳好了的竹管与铁条之类瘦削身段物体去进行一次积极的打扫;这样的工作必定会花掉我假日下午的良辰美景,使我不能够到郊野去散步远足好为我的肺腔沐浴;再说,实行一次清理墙角尘埃的壮举,必定使我的双肩疲乏得有如参加过一场剧烈的网球比赛,这样,我在第二天上班时就不能轻松地埋头于我的工作了。那一次,我不过对我的古老冰箱作了过分的注意,就发现我原来不得不融雪了,于是我被逼放弃了我正在阅读一册小说的乐趣,忙碌于把冰箱中的一切蔬果、肉食及饮品挪移出来,顺便用抹布把冰箱的内内外外来一次彻底的清理,并且忠诚地守候在冰箱面前,把逐渐融化的冷水和小冰块一盒子一盒子细心翼翼地端到厨房去倾倒;清洁冰箱的时候,我当然发现到我那古老的冰箱着实冒了不少汗,仿佛我在北国冰天雪地之中清晨起来看见窗上的冰花,在阳光下渐渐变形,终于解体为一道道涓涓的细流;我古老的冰箱且会呻吟,常常如同我的一个洗衣机那般,在干衣时发出阵阵狂热的震栗。所有这些征象,都使我不得不展开一次明智的思考:或者,我是应该更换一个冰箱了。如果能够换置一个自动融雪的冰箱,我岂不是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搬运冰水的工作,得回不少完全属于我的珍贵时光,做我喜好做的事情?要知道,我是一个每星期必须工作四十四个小时的人,当我下班回家休息,我必定已经十分疲怠了,工作总是令人倦乏的。在我空闲的时间内,我一直希望能够安详悠然地听一阵我喜爱的唱片,或者到外面去和三数知己一起喝喝咖啡,若是我对四周的一切事物过分注意,那么我将不可能拥有即使是只属于我的半小时,也将永无宁日地成为我的环境的奴隶。为了争取更多的闲暇,我渐渐习惯了不再过分注意身边的一切事物了,尤其是那些和我日夕相对的桌椅橱柜,旁及所有的杯碗瓶罐等等,一旦集中了我的注意来关怀它们,它们准会把我折磨得不成样子。所以,我为什么好端端地要俯下身子去看看床底下究竟还有没有别的鞋子呢?虽然,我估计我其实尚有几双可穿的鞋子,但我还是每天穿同样的那双扔在眼前的鞋子就算了。我的决定是:我大可以把这双每天穿的鞋子穿破,然后才去找寻另一双。事实上,我完全明白了找寻另外一双鞋子时将会遇上怎样的情况、过程和后果,那不外是这样的事情:当我俯下身子用一把雨伞到床底下去把一个鞋盒打捞出来,我必定发现这个鞋盒早已布满了灰尘;而我的雨伞,因为我这么地把它划进床底下去钩索鞋盒出来,不可避免地也染满了尘埃,而且带出一堆在尘埃中不知如何同时存在的一支毛线织针、一只袜子或一张水费单之类的东西,当我握着一把那么见不得人的雨伞的时候,我是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把雨伞拿到花洒下去冲洗一番了,最低限度我也会只用干毛巾把它约略一抹算数。当然,我也可以等待下一个雨天,把伞撑出去,让大自然来洗涤它自己的灰尘。又或者,我还是闭上眼睛,干脆把伞留在床底下算了,甚至把一切由雨伞打捞出来的奇异鱼族也一并回归大海。但这是不类我的个性的,只要我一旦寻找起我的鞋子来,我必定会下定决心打扫一下我的床底下,而因此蔓延我居室的整个地平面,结果,我自己当然也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尘埃人了。难道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该为自己也特别清洗一番?虽然,我在清早起床之后已经淋过一次浴。我想,当我打扫我的居室的时候,我是会为了这种令我筋疲力倦的工作而联想起我其实也应该添置一具吸尘机。在这么文明的社会中生存,我居然还要劳动自己的体力去做一件由机器就可轻易办得到的事吗?作为一个人,我们不是应该努力运用我们的脑袋,而不是竭力去消耗我们的劳动力吗?我又不是一头耕牛。再说,我们为什么要发明那么多的东西呢,像电灯、电话、洗衣机、吸尘机、汽车、火车、火箭和太空船,等等?如果有了一具吸尘机,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使我的居所迅速变得整洁一点了,比如我的杂物架,我的桌椅和矮柜、茶几,上面也是常常布满灰尘的,不但布满了灰尘,还有蟑螂的出没。所以,我其实还应该选择一个适当的日子,替整所楼房喷上杀虫剂,然后紧闭门窗,自己到外面去吃一顿丰富的午餐,看一出热闹愉快的电影才回家。当然,回家后,我仍得继续洒扫屋子,为蚂蚁收拾残骸——所有这一切的工作,结果都会使我疲于奔命,而我,以我有限的生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为了无日无夜地去征服和驱逐一批批的灰尘吗?我刚才曾提起我的鞋盒,我是为了要找一双鞋子穿才去把鞋盒从床底下打捞出来的,我已经等到我脚上的一双鞋子已经完全不能再穿了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行动。我的鞋盒,当我把它发掘出土的时候,除了表层上布满了灰尘之外,盒子或者已经遭受了虫蚁的蛀蚀,鞋盒内的鞋只,也许已经霉烂,甚至经过了鼠辈的飨宴,我结果还不是仍需为我的双脚操心,去买一双鞋子?还是再花一段长时间去把旧鞋擦抹修理还原?由于经验的累积,我不断激励、鞭策自己,终于做到了不再对四周的事物过分地注意了,这也是我从来不欢迎任何不相干的人,甚至与我颇熟悉的朋友到我的居所来采访的缘故。据我所知,我所认识的人中,十个有九个,甚至十个之中有十个,都是天生对外界事物或多或少会特别关注的人,他们一旦进入我的住所,就会发现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如何地不符合他们的家居整洁水平。比如,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发卷、唱片、编织中的毛线,以致我必须推开一叠叠的报纸、妇女杂志、花瓶、小摆设之类的东西才容纳得下摆放他们的茶杯;我的浴室的镜子又模糊不清,并且起了蒲公英似的斑点,使他们在相照之下还误以为自己患上了天花。但我是安于我这样的环境的,我与我一家的墙窗桌椅和平相处,感情融洽,因为这么多年来,我过的一直是我认为正确的、不对身边任何琐碎事物过分注意的生活,我觉得十分随意,而这也是我觉得理该如此的事。我把我的视觉标准调度到一个我认为合适的角度,不论家居或外游,坚持原则,是我的骄傲。我想,我的确要比一般的大多数人要少受外界物质的困扰,比如,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时,由于我对身边的任何事物并不过分注意,那些光亮明媚的物体对我就失去了它们的魅力了。我从来不必为一件精致出众的不论是钻戒还是皮裘而感到神魂倾倒,辗转反侧,因此,我的生活可以过得很朴素,这也正是我的愿望。要知道,如果我对一幢西班牙式的别墅并不过分注意,我就不会存有“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狗窝”的念头,我于是也不必拼命去赚钱,把我美丽自由、无拘无束、逍遥愉快的前半生浪费在分期付款一层楼房这等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荒谬剧上。我对其他诸如此类的譬如职业、旅游、婚姻等等的事务也抱同样的态度,这都使我生活得十分舒适。不过,事情也不是一成不变,像我这样一个吃过过分注意身边事物苦头的人,如今又那么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竟也有走出了轨道的时刻,而这,大概也只能归咎于我的星座运程与宇宙太阳系中行星连珠走向的天象有了抵触。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为什么忽然要对一只小小的蚂蚁过分关注,我不是一个早已懂得该对一切事物保持适当的距离,采取袖手旁观、绝不投入的态度的人了么?这是我如今仍不明白的事情。我当时是在厨房里剁切一块肉饼,我想做一个馅饼作晚餐,更换一下每天嚼食饭盒的单调食谱。当我切剁肉饼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面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黄丝蚂蚁。那么小小的一只蚂蚁,依照我平日的视觉水平,我原该看它不见,又依照我的视觉标准,我还该对它视而不理,但那时候,可能是由于整个长长的冬季以来,我已经没有遇见过一只蚂蚁了,我甚至以为我的闭户杀虫法生了效,才使居所中的蚂蚁绝了迹,并且以为我从此可以安枕无忧。蚂蚁出现,使我突然感到又惊又喜,喜的是冬天终于过去了,在这个城市之中,只要冬天一过去,接着而来的就是夏天,夏天是我最喜爱的季节,因为我是一个极端喜好游泳的人;惊的则是,我的闭户杀虫效力已经消失,我不得不设法另作别种更妥善的方法来对付居所之内的这一批批不速之客。我不是早已把我的个性剖析清楚,我原是一个不欢迎访客的隐遁者。或者,当我拿着一把菜刀的时候,我整个人竟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杀戮的欲望也说不定。我一面切剁肉饼,一面凝视蚂蚁在我面前昂然漫步,它一直朝瓷砖的大戈壁横行,稍后,我又看见另一只蚂蚁反方向而来,蚁们邂逅交谈之后,又各自继续它们独行的长征。渐渐地,我在蚂蚁的丝绸之路上发现了大批的香客,那简直是一队队庞大的骆驼队,这就使我不得不惊慌起来了。蚂蚁雄兵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侵袭人类的地球,作为一个人,我们必须对外界的种种侵略进行有力的反击,否则,若干年后,人类将何处存身?我放下肉饼,跟随蚂蚁的足迹,追踪到它们基地的入口,那是我厨房的东部,一个碗橱的旁侧,蚂蚁没入橱背就不见了。到了这个时候,我的过失是没能及时反省,我对蚂蚁的注意实在注意得过了分。我极应该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立即罢手的,但命运发挥了它特有的一种奇异引力,如同一个密结的网套,把我笼罩。命运的引力比地心吸力不知道要强劲多少倍,我在许多小说家的笔下早遇见过不少类似牛顿的人物,对命运的引力列下不同的见证。没想到,这引力竟也发生在我身上,并且如火如荼地熊熊地燃烧起来。我于是把切剁的肉饼移开,把注意全盘集中到蚂蚁的国度上。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属于天生好奇心重而又常常庸人自扰的一个人,我所以能够坚持对我的四周事物不过分注意,至少有一半的原动力要归功于我的懒惰。但好奇心一旦发作,我又陷入无药可救的地步了。我开始在瓷砖上挖挖掘掘,然后把纸条布碎塞进洞去,希望从此可以把缝隙闭塞,但我挤进无数的纸条布碎甚至防火用的细砂,仍然没有把缝隙填满,这就使我更加欲罢不能了。我试过用水去浸淹墙洞,并且奇怪地把洗洁精灌注进洞,又努力填塞去污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动用洗洁精及去污粉,仿佛一触及那些粉剂和液沫,一切不受欢迎的无论什么都可从此冰消瓦解。但我要消灭的并不是油腻污迹,而是蚂蚁,这又证明了我其实是一个处事糊涂的人。后来,我还用火去焚烧蚂蚁的巢穴,也没有显著的效果。没有因此而引起火灾,是我莫大的幸运。到了这个时候,我更应及时罢手了,我何不专心细意地剁切肉饼呢,我不是希望做一个馅饼来作晚餐么,如果那样的话,那个晚上我也不会连任何晚餐也没有着落了。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我整个下午就在那里对蚂蚁展开反击战,直到我不停用大锤去敲打那道其实并不坚固的薄墙,而最后,我听见了天翻地覆的巨响。我厨房的墙,连同墙上的碗橱,连同碗橱内的瓶罐盆碟、砂锅面钵,就在我的面前倾塌下来,灰沙扬洒了我一头一脸。待得尘埃微微落定,我忽然发现我竟和在电梯内常常相遇却从不点头从不打招呼的一个邻居面对面了,彼此都露出了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我的邻居充分表现了他爱邻如己的精神,立刻跨进破墙前来扶助我,因为我的双腿都被砖石压在墙下。稍后的两个月,我是在疗养院中度过的,脚上打了石膏。我因为这次意外,向公司索取了原该用作旅游的全部假期,并且损失了几个月的薪水,去修补重建厨房的墙壁和碗橱。回家之后,我发现那爱邻如己的邻居,不但是好邻居,还是善牧者,因为他在我家冷僻的角落,顺手牵走了我不少珍贵的羊只。我对我的遭遇作了一次检讨,结论是,这一切的烦恼,只不过由于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一只小小的蚂蚁作了过分的注意。所以,我再次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必须加倍警醒,为了避免一切烦恼,为了和这个世界上与我共存的任何人或物保持宁静相处,必不可再对身边的事物过分注意。事实上,为什么要去过分注意我们四周的一切事物呢,如果我们过分注意草原,就会发现草原已经枯黄;如果我们过分注意泥土,就会发现泥土已经贫瘠;如果我们过分注意空气,就会发现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其实是经过污染的;如果我们过分注意食水,同样的,我们也会发现食水中充满了无数的细菌,而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外是使我们都成为烦恼的傻瓜罢了。所以,我们是不应该对四周的事物过分注意的,尤其是那些看来微不足道的事物,比如一只小小的蚂蚁。

一九八二年四月

档案

那时候,我就常常看见他了。我也不是特别看见他,我还看见其他的一些人,比如:做棉花糖的一个人,拉龙须糖的一个人,还有,摆地摊的那个人;地摊上敞开了种种式式的杂货,有时候,我买一个木头刻花的饼模子,有时候,我选一个满身齿痕的丝瓜刨,也不真的就为了要做饼刨瓜。

棉花糖真奇怪,忽然竟都可以是艳彩的。粉红色的一球棉花糖,像什么呢?还有柠檬黄的,仿佛棉花全不像棉花了。只有白色的棉花才好像是棉花吧,而且,好像只有白色的棉花糖才可以放进嘴里。也许是棉花糖受了冰淇凌的传染才变成那样子的。不过,龙须糖仍是原来的模样,麦粉色,老老实实的依然是麦粉色。其实胡须倒很少有麦粉色的。

那时候,我常常围着的小摊子还要数地摊多些,龙须糖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紧紧的一团粉后来就变成细细糯糯、长长松松、散散碎碎的了;而棉花糖,团团转呀,菊花园呀,一蓬一蓬彩色的烟雾,迷迷蒙蒙地,倒不着意特别出落得魔幻。那时候,我就会站在小地摊的面前,看看一个竹节的抓痒耙子,又瞧瞧一个篾织的网筛。

但我结果总是站在他的小摊子面前,而且站很多时候也不离开。他是做面粉人的,占了市集极端一个小小的角落,坐在一张折凳上。凳的一边,他小心地坐稳了,凳的另一半,他搁置了木头箱子,箱上有一个木架,架上插着他手捏的面粉人。如果他打开箱子,我可以看见整整齐齐的不同颜色的面粉条,如果他盖上箱子,我可以看见他放在箱面上的木梳、剪刀和竹签。

那时候,我是一定要买一个面粉人的。最初的一次,我买的是公鸡,因为他最先做的是公鸡。我知道他做了公鸡之后一定还会做别的七彩人物,比如猪八戒、沙悟净、孙悟空、唐三藏,或者哪吒、关公和孔明。我应该耐心地等一阵,我应该买一个哪吒:手环金刚圈,足踏风火轮。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公鸡就买下了公鸡。

做公鸡容易也最快,他不过从木头箱子里剥了一片白面团,然后一左一右加贴一橛红面团和青面团,那么放在掌心一搓,就搓成个橄榄形的螺旋纹面粉条子,看起来,活活就是理发店的三色柱。他把面条对折,尖的那一端是鸡尾,肥胖的这一端捏了两捏,做出了一个鸡。两团黑圆点子是眼睛,两团红扁点子是鸡,还有两片红粉团子是翅膀,插在竹枝上。我买的公鸡是那样做成的。

我以前也看见过别的人做面粉人,也买过威风凛凛的赵子龙,背上插着彩花大旗,摆的是一个舞台上喝一声“呸”的架式。面粉人并不能存放一段长日子,这是最可惜的事。无论多细致的面粉人,过了几天,就像石膏人一般,硬化了,而且,满身一个一个蚀凹洞,然后一碰就碎裂起来,总是叫人难过。但我买的一只公鸡却保存了甚久,我拔下竹枝,把它放在小碟子里,过了几个星期,它竟仍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那时候,乙说要做一连串的资料搜集,是关于民艺的,我说:那就不要漏掉面粉人了。我这样说,当然是因为面粉公鸡的印象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的缘故。乙不知道捏面粉人的人在哪里,我就带他到我的屋后市集小小的角落。我并不肯定他一定来,我说,我可不清楚,我不能肯定,因为他并不常常来。他真的不常常来,所以乙和我在市集守候了好几个早晨。

他终于又出现了,因为天气热,先在木架子上绑了一把伞子,然后才捏面粉人。他仍是先做公鸡,做了公鸡做鸭子,做了鸭子做金鱼,做了金鱼做鹦鹉,做了鹦鹉,捏起一个透明的面团,搓圆了,用竹签开脸。要用竹签开脸的面团,就是做面粉人了。单看那面粉脸,可猜不中他要做的是什么角色,到做好了,一看,才知道是个年轻的姑娘,穿条白色的百褶裙,撑把蓝白花阳伞,裙子和花伞都是纸折的,乙说:这样子不大好。

乙说:这样子不大好。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另有一番趣味的。看起来,纸折的裙子好像轻盈些,很风凉的一种感觉。就说那个沙悟净好了,他可是挑着一担行李,挑担的两端,是两条细线,吊着两个火柴盒子。是因为细线的柔弱吧,行李才有点晃晃荡荡的样子。我从不反对火柴盒子,我小时候常常用火柴盒子做沙发椅和梳妆台那些小家具作游戏。但是乙说:要整个都是面粉捏的才好。

乙一面看一面问许多的问题,乙说过要搜集资料。乙的问题有一些也是我很想知道的,因为我一看见面粉人的时候常常也想自己就做几个面粉人。乙的问题里面有:面粉人的面粉是怎么样的面粉呢?面粉为什么是彩色的呢?学做面粉人要学多久才会呢?做面粉人要用些什么工具呢?最初是怎么做起面粉人来的呢?

他真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常常笑,小孩子来买面粉人时他笑,做妈妈的拖着小小孩来时他也对小小孩笑。小小孩把面粉孙悟空放在嘴巴里,咬下一个鼻子吃,做妈妈的着急了,说:哎呀、哎呀,怎么可以吃呀,怎么可以吃呀。把小小孩吓得傻了眼。他就笑了,他说:不要怕,我做的面粉人都可以吃。

他说:面团都是蒸熟了的,颜色也是食品颜料,就像一个糕饼一样,而且甜,因为面粉里加了糖。味道还不错,你就试试看吧。但乙没有试试看,我想试试看,又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一个人,在街上舐一个面粉人吃,很是难为情。还有,好好的一个哪吒,把手吃掉了,不可惜吗。那手做得真好,透明的浅粉红面团,水晶一般,却是润嫩的,一只一只手指全清清楚楚,好像不是面粉手指,是真的人的手指。

他又捏另外一个假面粉人。他说,捏一个“刘海戏金蟾”吧,就捏了起来。脸也有许多的样子,当然,关公的脸就是大红的,关公和孔明都有长胡子,他们的眉毛也都是倒八字眉。赵子龙的前额平平滑滑,关云长就有几条直纹路。孙悟空的下巴又阔又厚,侧看像一尾鱼,猪八戒的鼻子最宽大,鼻孔朝天。刘海的脸是一张顽皮脸,眼睛斜抹着,黑珠子都走向一个方向,刘海的舌头舐着嘴唇的边边。

乙的家我上去过,他是一个挺喜爱民艺的人,只要到他家里去看看就可以明白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家里的民艺玩意儿才多哪,好像一间小店铺似的,什么的材料,什么的式样都有。纸的有纸鸢、剪纸、年画;布的有布老虎、兔毛框框狮子头娃娃鞋、梳辫子小小人针包、古代美女;泥的有泥人、无锡阿福、陶猪、金鱼缸小泥塔、小桥小茅房;木的有木水勺、木饼模、木鱼、黄杨木小梳。其他的竹呀、瓷呀、漆雕呀、景泰蓝呀,全有,还有画着公鸡的碗和画着鲤鱼的碟子。

他说:现在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刘海戏金蟾”了。于是他就说说刘海,又说说金蟾。那个刘海呀,原来叫做刘海蟾,是个邋里邋遢的人物,不过,后来做了出家人,叫李铁拐点化了修行的,随身带着一只三脚金蟾。一面说,手却没有停,捏着刘海的模样,是个束发戴金箍的傻顽童僧人,像和合二仙的样子。

乙说:啊啊,有一回,金蟾逃走了,是不是?金蟾逃走了,跳进了古井里,是不是?刘海就只好去把金赡从水里诱钓出来了。大家都认为“刘海戏金蟾”是吉祥的意头,是不是?因为“金蟾”就是“金钱”,是不是?我却是觉得刘海的金蟾可特别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一只只有三只脚的金蟾,这里头不知道又有没有故事。

他做的刘海穿了一条红裤子,衣裳的下摆做了放射状的花彩,腰间系了双股的鹅黄色腰带,结了蝴蝶结。刘海的颈上,有荷叶边的衣领,好像人家捏水饺上的边边那样。刘海的姿势是:踢高了一只脚,有一点点金鸡独立的样子,两只手一高一低,高的伸拳过头,低的垂在胸前,握着一条弯曲的长条子铜弹簧。

金蟾可是碧绿色,有三只脚,蹲踞在井中央,嘴上有两条触须。井水边是交叉型的草叶和花朵,每一朵花都是薄面片,用牛角签那么斜斜地刮三四次,就有了锯齿的边缘。钓金蟾的渔线上是红黄面团做的七个扁圆金钱,金蟾咬着渔线,两只大眼睛黑白挺分明。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学做面粉人了,在我们老家,我们叫它做“江米人”。我的老家在山东,我是因为家穷,才学做“江米人”的,才十五岁,就到处流浪了。因为家穷呀,只好自己到处跑,家里兄弟多,不走也不行。我是跟师父学的,我的师父很能干哪,会捏水浒传人物、三国志人物,我遇过一些捏面粉的人,只会做做麒麟、老虎和花果。他说。

他打开木头箱子给我们看,里面是彩虹那样艳丽的面团,一橛一橛排得整整齐齐,按了这样的一个次序:白、粉红、红、橙、黄、绿、蓝、紫、黑。面团上覆着细白的棉布,好像替睡觉的面团盖被似的。面团不但好看,还散发出一种香气,不是一般的香水、花露水味。是香蕉油味吧,他说。我想,彩虹好像没有黑色的,也没有白色,彩虹也没有香蕉油味。

我说,我老想自己也做做面粉人。那么,就自己做做好了,他说,捏面人的面,有一个比例的办法,是两斤四两的面粉,和十两糯米粉,用水揉和了,一块一块放在开水里煮,煮熟了放凉,凉了以手揉,揉到没有了疙瘩,再掺些糖,两斤糖吧,加几滴香蕉油,分开来一团一团加些食品颜料,就可以捏面粉人了。

乙的脑子大概记不下了,所以拿出笔和纸来匆匆写:两斤四两的面粉、十两糯米粉、两斤糖、香蕉油。沙沙啦啦地,不久就写满了一页白纸。然后就有了新的问题:怎么可以叫面团保持适度的柔软呢?怎样可以易塑又不变形呢?怎样可以久存又不发霉呢?食品的颜料又是到什么地方去可以买得到呢?竹签的来源呢?黏度和色泽怎样恰到好处呢?什么的什么呢?

乙买了七个面粉人,两只手都拿不下了。因为他把架上插的哪吒、沙悟净、赵子龙都买了,结果,我只能买了一个公鸡,公鸡其实也很生动。我想等等看还有什么面粉人捏出来不,箱子里的面团却刚好用完了。那时候,我想,我下一次再来买孙悟空或者关云长好了,我总有机会在市集上看见他,我也不用急,我也不用争。

我后来果然在市集上再看见他,他仍是先做一只公鸡、一只鸭子,我想,那可是一种热身运动。那天,我是自己一个人到市集上去看小摊子逛的,不过,我却意外地碰见了乙,我说:啊啊,真巧,我们今天又可以看捏面粉人了。但乙急冲冲地对我说:不是看过了吗,而且,已经搜集到足够的资料了呀。乙所以显得那么匆忙,是因为他约了一个朋友,要去看看手托木偶,那里面也是充满了民艺的资料的。

那时候,我们正站在市集的角落说话。正说间,忽然所有的摊子都浮动起来,不管是地摊和立摊,卖龙须糖的,还是卖棉花糖的,都朝四周飞散奔跑,我的背脊遭一个木头箱子一撞,一个人影在我身旁掠过去了。乙说:朋友在等我,没时间再谈了。他刚起步,好像滑了一滑,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却仍快步走了。当我觉得我也像踏着香蕉皮似的时候,低头看看地面,却看见地上躺着好几个面粉人。

我脚下踏着的是一只鹦鹉,嘴巴竟被我踏扁了。我蹲下身来连忙把其他的面粉人和鹦鹉一起捡起来,哪吒不见了一条手臂,因为手臂黏在路面,拔不起来。我几乎认不得赵子龙的样子了,背后彩旗都已折断,本是双眉斜飞入鬓的面貌,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好像刚才乙走的时候一脚正踏在脸上,所以眼睛鼻子都扁斜了。但赵子龙的手和脚仍是好好的,没有遭到损坏,我努力想把脸捏捏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奇怪,我以前买过许多面粉人,不久都碎裂了,但我在市集上那次捡拾的几个断了手足、糊了脸的却久久没有霉坏,只不过干了,色彩仍一直鲜丽。赵子龙本是生龙活虎、身扎彩旗大靠的勇将,我用花纸糊了四面彩旗补给他,至于他的脸,我很抱歉,只能永远由得他模糊一片,眼睛鼻子都歪挤在一起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

肥土镇的故事

最初的时候,肥土镇的名字,并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说,肥土镇本来的名字,叫做飞土;有的人却说,不是飞土,是浮土。知道这些名称的人,年纪都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且,他们所以知道肥土镇名字的来源,还是从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里听来的。比如说,花顺记的夏花艳颜,她就是知道肥土镇镇名来源的其中一个人。夏花艳颜,如今她的头上,已经长满白发了。

花艳颜年纪很小的时候,她的老祖父就这么地对她说过:大花儿哪,肥土镇本来是没有的,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地方,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天,附近的渔民一早起来出海打鱼,忽然看见天塌了一角,掉下偌大一块泥土在海上,成为一片陆地,于是哩,我们这个地方就叫做飞土镇了。飞土镇,当然是因为整个市镇的土地都是从空中突然飞来的。

不过,夏花艳颜的祖母,却有另外一个不同的说法,她可是告诉花可久这样的话:小花儿哪,肥土镇嘛,其实是叫做浮土镇。故事是在从前的一个早上,出海打鱼的渔民,忽然看见近岸的地方,从海上冒出了一片青绿的土地。其实,从海上冒出来的土地,哪里是土地,不过是只巨大海龟的背脊罢了。人们看见的一片青绿,只是海龟背上的青苔。所以,老祖母继续说:小花儿哪,现在海龟仍在睡觉,要睡多少年,没有一个人晓得,只要海龟一旦醒来,浮在海面的土地自然又会沉到水底下去了。肥土镇,说得准确一点,应该是浮土镇。

无论什么事情,从祖父的口里和祖母的口里述说出来,永远是两个模样的,这,花艳颜和花可久知道得比什么人都要清楚。就说一只梨子吧,如果祖父说梨子倒甜得很,祖母一定说很酸;若是一锅饭煮好了,祖母说米煮得太硬了点,祖父一定坚持说煮得太软。不管怎样,肥土镇后来终于叫做肥土镇了,既不叫飞土,也不叫浮土,祖父和祖母都没有话好说了。

当夏花艳颜的老祖父和老祖母讲起肥土镇的名字本来是叫做飞土镇或浮土镇时候,夏花艳颜的名字也还没有成为夏花艳颜,她的名字只是花艳颜,花顺记的大大小小则叫她做大花儿,而花可久,是小花儿,她们只是七八岁的小丫头罢了。花艳颜整天在花顺记的楼上替祖父打理他那十三只猫咪的生活起居,照顾它们的饮食,而老祖父,大清早起来,就到楼下铺面的柜台前坐好,的的嗒嗒地打起算盘来,做售卖汽水的生意。

花顺记的铺面,堆满了竹箩、木架、冰箱和汽水瓶,铺面的背后,是制造汽水的工厂,巨大的汽锅炉呀、洗瓶子的大水桶呀、打汽的入瓶机呀,挤得满满的。水装进瓶子的时候,常常要叫气压把玻璃爆破,碎片到处飞散,伤害人体,因此老祖父从来不准花艳颜和花可久这两个小孩儿到楼下来,一定要她们留在楼上。艳颜听从老祖父的话,整日在楼上给老祖父打理猫咪;花可久不喜欢猫,所以,总是跑到屋子外面去,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她就可以走到叔叔们的家去玩了。

其实,花可久并不是不喜欢猫儿,她喜欢的可是一只一只完完整整有头有尾的猫。花顺记的猫和别家的猫要不同些,因为老祖父不喜欢猫儿到处跑到处跳,每次收养一只猫,他总是把猫的尾巴砍掉。他是这样做的:把猫抱到厨房里,握紧猫尾巴,按在砧板上,手提菜刀,一刀斩下去,猫尾巴就血淋淋地留在砧板上了,仿佛这是一件斩鸡剁肉的事情。花可久看见过老祖父斩猫尾巴,所以,她看见猫就怕了,看见老祖父就绕路避开了。每次老祖父斩一次猫尾巴,老祖母总要在菩萨面前点一次香,一面不停地喃喃说道:罪过呀罪过呀。

花艳颜也许没有见过老祖父斩猫尾巴,或者她见过,但她可怜那些猫,才对它们特别温柔,把它们一只一只抚养得又胖又丰润。为了保护猫儿,她连平日最害怕的蛇也不怕,真是一个奇迹。那一次,楼上的水缸背后躲着一条蛇,花艳颜当然是不知道的,她掀开水缸盖想打一勺水给猫喝,才看见水缸的背后有什么在蠕动,那是一条黑黝黝的蛇。这一惊才叫花艳颜心寒,但她居然没有把手中抱着的花珠朝水缸一扔,然后拔腿逃走,反而静静地把猫儿都赶到安全的地方,才跑到楼下告诉老祖父说,楼上的水缸边有一条蛇。那条蛇,后来叫一伙人捉住了,老祖母却说,不可以打死它,不可以打死它,结果,用一个布袋装好,让人拿到草地上放生。老祖母还在放蛇的地方插了香烛膜拜,仿佛那蛇是什么神仙似的。

花艳颜除了替老祖父照顾他的猫咪外,偶然还要打理一些蝌蚪或蛐蛐,但做这样的工作花不了她许多时间,因为蝌蚪不久就变了青蛙,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而蛐蛐,总是活不过一个夏天的。蝌蚪或者蛐蛐,通常是叔叔们送给花艳颜和花可久的小玩意儿。花艳颜和花可久一共有两个叔叔,她们才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这两个叔叔,仿佛就是一个叔叔似的,不但样貌一般,连生活习惯也相像,无论做什么事,到什么地方,总是两个人一起。花家的人叫他们做花一和花二,至于谁是花一,谁是花二,也只有他们自己才分别得出来。叔叔们几乎从来不上花艳颜这边的家来,老祖父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但叔叔们都不来帮忙,他们住在离花顺记稍远的郊外,住在一间很大很大的古老屋子里,门外是一片更大更阔的烂泥地,下雨的时候,到处成为沼泽,晴天的日子,则尘土飞扬。叔叔们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下雨和天晴都和他们无关,因此,他们从不打伞,也不戴帽子。过节的时候,老祖父派个伙计去三催四请,说是一定要他们过来吃饭,他们才慢吞吞地步出家门,沿途上问了一些人家,才找到花顺记的大门口。不过,在路上,他们倒记得要带点什么小玩意儿给花艳颜和花可久:街头巷尾买两个风车呀、小担挑上选两尾金鱼呀,如果碰上天暖的夏天,他们忽然到花顺记来了,就在河里捉几个蝌蚪,到树丛间捕一把蝉。上一次,碰巧遇上一个卖蛐蛐的,就买了两个蛐蛐,分别盛在竹篾编的馒头笼子里。

花一花二整年整月待在自己的大屋子里,他们一直忙些什么,花艳颜可不知道,即使是常常到叔叔们家去的花可久也不知道。有一次,是过年吧,叔叔们带了花艳颜和花可久上他们的家,两个小女孩只看见满屋子都是瓶子,那些瓶子,几乎和花顺记的汽水瓶一般多,也都是盛载起五颜六色的水,只不过没有汽,也不能喝。花顺记铺子前面才车水马龙哪,什么三轮车、脚踏车、手推车、老虎车、滑板子,各式各样运送汽水的交通工具都有,人来人往,轮子的吱吱咯咯声,瓶子的哐哐啷啷声,木屐的拖拖拉拉声,还有铜板的轻晃,算盘子沉实的碰撞,谁说不热闹呢。可是叔叔们那边却冷冷清清,大门永远是关上的,方圆一里半里路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鸟儿从这边飞到那边,带着一个灰麻影子掠过烂泥地。

花可久在叔叔家常常喝的只是白开水,她起初以为叔叔家那么多瓶子,一定也是装满了汽水,可以让她喝一个畅快,可是叔叔们说:小花儿,叔叔这里没有汽水,如果你想喝水,到这边来。叔叔们结果给花可久喝的只是一杯白开水,他们连茶也没有。那么,叔叔们屋子里那么多的瓶子和彩色水,又是些什么呢?花可久可不晓得了,她只看见叔叔们把红颜色的水从一个瓶子倒进另一个瓶子,又把绿颜色的水倒进不同的瓶子,奇怪的是,红颜色的水流进了另外一个瓶子会变成紫色,而绿颜色的水流进了不同瓶子又会变成黄色,好像那是魔术,而这,就是叔叔家和花顺记不同的地方。

只有花可久喜欢到叔叔家去玩。当老祖父到铺子前面的柜台那边去坐着了,老祖母到对面糕饼店去聊一阵天了,伙计们开动了摩打制造汽水了,杂工忙着洗瓶子了,姑姑们坐在一个角落糊招牌纸了,花艳颜替老祖父喂猫咪了,于是,花可久就到叔叔家去玩了。她并不是真的要到叔叔的家里去,有时候,她也去敲敲大屋子的门一面叫嚷:叔叔开门,叔叔开门,小花儿来了。通常,她不过留在叔叔们的屋子外面,在烂泥地的附近走来走去,看看蚂蚁沿着一棵树爬上树梢,或者就看看一条沟渠,黑颜色的污水骨碌骨碌地流,偶然有一只蛤蟆跳出来。

叔叔家的大屋外面,四周本来是一片荒地。后来,荒地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些废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始的,接着就成了一种习惯,许多人都把他们的废物扔到这个地方来,于是,废物愈堆愈多,渐渐地隆成一个小山丘,而且不断地扩张,形成一个面积甚大的废物池塘。把废物扔到荒地来的人们,似乎也有一个定数,从来不把什么鱼骨头、菜渣、吃剩的肉饼遗弃在这里,他们只把家中体积比较巨大的废物扔出来,而且是静悄悄地,在夜里吧,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所以,到了天亮,荒地的一个角落忽然又会多了一两件巨大的废物,仿佛它们都是自己在半夜里生了脚从镇上的人家跑过来的。

废物里面,最多的就是家具和日常用的杂物,比如漏水的脸盆和漱口盅、不能好好地站立的桌子和椅子、打碎了的镜子、折了骨的伞、脚踏车上挂了彩的坐垫和虫蛀的衣橱等等。物体的品类愈聚愈多,偶然也有人到这里来,捡拾一个缺口的水缸回去种花,或者捆一束木板回去当柴烧。至于没有人要的东西,经过日晒雨淋,剥落的剥落了,瓦解的瓦解了,随着时日的过度,竟也裂成细片,甚至变成碎末,终于化为灰尘。它们瓦解得特别快,叫人感到十分惊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镇上的人才认为这正是弃置废物最适当的地方。

花可久对这废物的池塘充满了好奇,这里真是一个奇异的天地呢,她喜欢走到这里来,看看最近又多了些什么废物。一个没有了指针的小钟吗?还是一支漏墨水的钢笔?所有的废物都可叫花可久细细看半天。偶然,她也拾一两件回家去玩玩,比如一个不能关上小门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