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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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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翰·斯坦贝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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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马(夏洛书屋:美绘版)

小红马(夏洛书屋:美绘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小红马作者:【美】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译者:李剑敏责任编辑:朱昕蔚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作者介绍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 1902-1968)

约翰·斯坦贝克(1902-1968),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有《愤怒的葡萄》《伊甸园东》《小红马》等。1962年凭借“现实主义的、富有想象的创作”以及“富于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感观察”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斯坦贝克之所以深受美国人民欢迎,主要是因为他描写的正是底层人民以及他们面对困境时所展现出来的人性光辉:善良,同情,以及为生存而奋斗的无限勇气。《小红马》讲述的是小男孩乔迪和他心爱的小红马之间发生的四则故事。每则故事均独立成篇,却都对小男孩乔迪的成长有着重大的影响,而小红马,则是贯穿所有故事的灵魂。斯坦贝克写实的笔触和美国知名插画家卫斯理·丹尼斯独特的绘画风格,使整本书充满了成长的淡淡忧伤以及浓浓的美国乡村气息和时代特色。

天亮时比利·巴克从工棚里出来,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天。他个子不高,宽肩膀、弓形腿,两绺海象胡子;一双手方方正正,手掌肌肉发达。水汪汪的眼睛晦暗迷离,若有所思;牛仔帽下露出刺猬式的头发,饱经风霜。比利站在门廊上,正把衬衫往牛仔裤里塞。他解开腰带,又把它勒紧。皮带扣头左侧的洞眼一个个磨损发亮,显示出比利的腰围年复一年日渐增长。看够了天气,比利用食指逐一捏住鼻翼,大力擤鼻涕。然后走到牲口棚,双手揉搓个不停。他在马厩里梳刷两匹鞍马,一直跟它们轻言细语;农舍的三角铁叮当作响时,他也差不多忙活完了。比利把毛刷和马梳错在一起,搁在横杆上,走上去吃早饭。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但又恰到好处,走到农舍的时候,提夫林太太还在敲三角铁。灰白色的脑袋对他点点,退回到厨房里。比利·巴克坐在台阶上,因为他只是个牧牛工,第一个进到餐厅里不大合适。他听到提夫林先生在屋里跺脚,穿靴子。

三角铁刺耳的叮当声把小男孩乔迪惊醒。十岁大的小男孩,灰扑扑的头发像黄草,灰眼睛,腼腆谦恭,心有所想就溢于嘴角。三角铁让他睡意全无。它的刺耳召唤他不敢不从。他从未有过抗命的想法: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他撩开缠在眼前的头发,脱下睡衣。一转眼就穿好了衣服——蓝色的棉麻衬衫和工装裤。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所以当然不用费心穿什么鞋子。他在厨房里等了一会儿,直到母亲从水槽前起开,回到火炉那里。然后才洗把脸,用手指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离开水槽的时候,母亲猛地盯住他。乔迪的眼睛缩到别处。“应该尽快给你剪头发了,”母亲说,“早餐在桌上。进去吧,比利才好进来。”

乔迪坐在铺了白油布的长餐桌边,油布上有些地方洗得可以见到纹理。荷包蛋排列在大浅盘上。乔迪取了三个荷包蛋,又取了三片厚厚的脆培根。小心翼翼地刮掉一个蛋黄上的血渍。

比利·巴克步履沉重地进屋。“不碍事,”比利解释说,“只是公鸡留下的印记。”

乔迪高大严厉的父亲这时也进了餐厅,乔迪从地板上的动静知道他穿着靴子,但还是瞄了一眼餐桌底,确认一下。父亲关掉餐桌上的油灯,因为大把的晨曦已经破窗而入。

乔迪忍住不问父亲和比利·巴克今天骑马去哪儿,虽然他心里很想一块去。父亲不苟言笑,说一不二。事无巨细,乔迪惟有听从,不敢多问。卡尔·提夫林坐下来,伸手去拿装着荷包蛋的大浅盘。“奶牛可以上路了吗?”他问比利。“在下面的畜栏里,”比利说,“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你当然可以。但人总要有一个伴。而且你的喉咙听起来很干。”卡尔·提夫林今天早上心情不错。

乔迪的母亲从门口探进头来。“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卡尔?”“说不准。我得在萨利纳斯见几个人。可能天黑前吧。”

荷包蛋、咖啡和大饼干很快一扫而空。乔迪跟着他们出门。他看着他们上马,赶着六头老奶牛出了畜栏,向通往萨利纳斯的山脉进发。他们打算把老奶牛卖给屠夫。

等他们在山脊上消失了,乔迪漫步走上屋后的小山。两条狗弓着背在屋角小跑,开心得龇牙咧嘴。乔迪拍拍它们的脑袋——尾巴粗壮、黄眼睛的杂种狗是“双树”,牧羊犬“靓仔”咬死过一头土狼,为此丢了一只耳朵。不像一般的柯利牧羊犬,“靓仔”残存的耳朵长得很高。比利·巴克说这并不稀奇。一番亲热后,两条狗例行公事地垂下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小跑到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小男孩跟在后面。他们路过鸡舍,看到鹌鹑正与小鸡争食。“靓仔”追着小鸡到处跑,为牧羊的事业小试身手。乔迪继续向上走,经过一大片菜地,嫩玉米比他还高。喂牛的小南瓜还是绿的。他走到鼠尾草那溜矮树丛,冰凉的泉水从管道里冒出来,流入一个圆木桶。他弯下身子,靠近长满绿色青苔的桶壁喝水,那里的水最甜。然后他转身俯瞰农场,红色天竺葵环绕的白屋,以及比利·巴克独自居住、柏树旁的长型工棚。柏树下的一口黑色大锅映入乔迪眼帘,那是杀猪后烫水的地方。太阳这会儿转到了山脊这头,炙烤着房子和牲口棚的石灰墙,就连湿草也发出柔和的光芒。身后,高高的鼠尾草丛,鸟儿蹦得正欢,在枯叶间鼓噪;松鼠也在山坡刺耳地凑热闹。乔迪望着牧场的建筑。不确定感油然而生,似乎怅然若失,但又若有所得——新鲜的、陌生的。两只黑色的大秃鹫贴紧山腰翱翔,影子滑溜、迅捷地跑在前面。附近一定死了什么动物。乔迪知道。一头牛,或者一只兔子。秃鹫绝对不会看走眼。正派人都讨厌它们,乔迪也是,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掠食的是腐肉。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溜达下山。两条狗早就离他而去,跑到灌木丛里逍遥自在。路过菜地时他驻足片刻,用脚后跟磕破了一个绿色的香瓜,但并没有让自己开心一点。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一件坏事。他又踩又踢,用泥土疙瘩把碎瓜埋了起来。

回家后母亲掰直他的糙手,检查手指和指甲。让他干干净净上学去未必管用,因为路上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扫了一眼手指上的黑缝,一声叹息,塞给他课本和午饭,催他上路,一英里地呢。她注意到他的嘴巴今天早上动个不停。

乔迪上路了。他用散落在路上的白色小石英装满口袋,时不时瞄准那些在马路上太阳晒久了而晕乎乎的小鸟或兔子。他在桥头的交会处碰到两个朋友,三个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千姿百态、傻里傻气。刚开学两个星期,孩子们依然玩心未泯。

下午四点钟乔迪爬上山头,再度检视农场。畜栏里空空如也,两匹鞍马遍寻不着。父亲还没回来。他缓缓下山,准备忙活下午的家务。快到家门口时,看到母亲坐在走廊上缝补袜子。“厨房里给你留了两个甜甜圈。”她说。

乔迪溜进去,出来时一个甜甜圈已经干掉一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母亲问他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但不耐烦听他嘴里塞满了甜甜圈的答复,打断他说:“乔迪,今天晚上可要把柴火箱装满了。昨天晚上你把柴火放得乱七八糟,结果只装了半箱不到。今天晚上记得把柴火铺平了。还有,乔迪,有些母鸡把鸡蛋藏了起来,害怕被狗吃了。在草丛里仔细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鸡窝。”

乔迪一边吃一边忙活家务。喂鸡的时候,谷子一撒出去,鹌鹑就落下来争食。他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以鹌鹑的降临为荣,甚至严禁在家门口打枪,担心把鹌鹑吓跑。

装满柴火箱后,乔迪带上点22口径的步枪,爬到鼠尾草的冷泉那里。他又喝了几口,然后端起步枪四处瞄准,石头、飞鸟、柏树下杀猪用的黑色大锅,但他无法射击,因为没有子弹,十二岁之前都不会有子弹。要是让父亲看到他对着家的方向瞄准,他拥有子弹的时间就会被延后一年。乔迪谨记在心,再也不敢把步枪对准山脚下。两年的等待堪称漫长。父亲不论送他什么礼物都有所保留,相当于礼物的价值被打了折扣。约法三章,无可指摘。

晚饭等父亲天黑回家了才吃。当他和比利·巴克终于进屋时,乔迪可以从他们的气息里闻到好闻的白兰地。不由得内心窃喜,因为父亲喝了白兰地后有时候会跟他唠嗑,甚至会跟他说一些年少轻狂的往事。

用过晚饭,乔迪坐在火炉边,腼腆谦恭的眼神在屋角逡巡,等着父亲打开话匣子,因为乔迪知道一定有什么新鲜事。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父亲严厉地用手一指。“你最好赶紧上床睡觉,乔迪。明天一早我用得着你。”

不算太坏。只要不是日常琐事,乔迪都喜欢干,哪怕是被勒令。他瞅了瞅地板,还没开始问话,嘴巴就动了起来。“明天早上我们干什么,杀猪吗?”他轻声问。“不关你的事。赶紧上床睡觉。”

门在身后关上,乔迪听到父亲和比利·巴克咯咯笑,明白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后来,他躺在床上,尽量揣摩其他房间的低语,听到父亲抗议说:“可是,露丝,我没给过他什么东西。”

乔迪还听到森鸮在牲口棚那头抓老鼠,果树的枝桠啪嗒啪嗒地敲击房子。入睡时有头牛叫了几声。

三角铁敲响时,乔迪穿衣服比平时更快。在厨房里洗脸、往后梳头发的时候,母亲没好气地来了一句:“没吃好早饭别想出去。”

他走进餐厅,坐在白色的长餐桌边。从大浅盘里取了一张热腾腾的烤饼,在上面摆了两个荷包蛋,又盖上一张烤饼,用叉子把这一团东西压扁。

父亲和比利·巴克也来了。乔迪从地板上的动静知道他们俩都穿着平跟鞋,但还是瞄了一眼餐桌底才放心。父亲关掉油灯,因为天已破晓,而且一脸严肃,凛然不可忤逆,但比利·巴克压根不看乔迪一眼。他避开小男孩腼腆探究的目光,把一整片烤面包片浸在咖啡里。

卡尔·提夫林气乎乎地说:“吃过早饭你跟我们走!”

乔迪这顿饭吃得很不安心,因为他感觉到空气中有股不祥之兆。比利斜着浅碟,把溢出来的咖啡一饮而尽,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又擦,然后他们俩从餐桌边起身,一起迈入屋外的晨光,乔迪恭敬地尾随在后。他尽量不痴心妄想,尽量让思绪波澜不惊。

母亲在身后叫嚷:“卡尔!可别耽误他上学了。”

他们路过柏树——一根杀猪用的横木挂在枝干上,路过黑色的大铁锅,所以不是杀猪的事。太阳从山那头照过来,让树木和建筑投下又长又黑的阴影。他们穿过留茬田,抄近路到了牲口棚。乔迪的父亲解开门上的搭扣,三人鱼贯而入。刚才他们是朝着太阳走。牲口棚这会儿却黑得像晚上,但由于干草和牲口暖乎乎的。

乔迪的父亲走向一个分隔厩。“过来!”他命令。乔迪这会儿看得见东西了。他盯着分隔厩,惊得连连后退。

一匹红色的小马驹盯着马厩外的他。耳朵由于紧张而前张,小眼神隐隐的桀骜不驯。皮毛粗糙厚实,就像艾尔谷犬,长鬃毛纠缠在一起。

乔迪又惊又喜,哑口无言,呼吸短促。“好好给它刷毛,”父亲说,“让我知道你不好好喂它或者不打扫马厩,分分钟卖掉它。”

乔迪受不了再看小马驹的眼神。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我的?”

没人吱声。

他伸手去够。小马驹的灰鼻子靠近了些,响亮地嗅探,接着向后收嘴,坚牙咬住了乔迪的手指。小马驹上下摇头,似乎乐不可支。

乔迪审视有点青肿的手指。“哦,”他骄傲地说,“哦,想不到它还会咬人。”

两个男人放声大笑,有点如释重负。

卡尔·提夫林离开牲口棚,一个人走上山坡,因为他觉得有点难堪,比利·巴克还在。比利·巴克更好说话。乔迪又问一声——“我的?”

比利露出专业人士的腔调,“当然!是你的,如果你小心照顾它,正确驯服它的话。我会教你怎么做。它还是头小马驹。这段时间你还不能骑它。”

乔迪再次伸出青肿的手,这次小红马同意让他摸鼻子。“我应该去搞一根胡萝卜,”乔迪说,“你们从哪儿把它弄来的,比利?”“从治安官的拍卖会上,”比利指点他,“萨利纳斯有个机构破产了,负债累累。治安官正在拍卖他们的东西。”

小红马抻了抻鼻子,把额毛从不羁的双眼前甩开。乔迪摸了摸它的鼻子,小声问:“有没有——马鞍?”

比利·巴克大笑,“差点忘了。跟我来。”

他到马具房取了一副小马鞍,红色的摩洛哥山羊皮。“只是展示用的马鞍,”比利·巴克有点不屑,“在林子里骑不实用,好在价格便宜。”

眼前的马鞍同样让乔迪难以置信,说不出话来。他用指尖摸一摸闪亮的红皮革,过了一会儿才说:“套在它身上一定很帅。”

他回想自己知道的最宏大、最秀美的东西,说道:“如果它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加比兰山吧。”

比利·巴克明白他的感受。“太长了。不如就叫加比兰?山鹰的意思。这个名字不赖。”比利觉得心情不错,“如果你愿意搜集马尾巴毛,没准有空了我可以给你做一条毛绳。你可以当马勒使。”

乔迪一心只想回分隔厩。“我可以把它牵到学校——给小朋友看吗?”

比利直摇头。“它还没套笼头呢。我们把它弄到这里来可费劲了。差不多是生拉硬拽。你还是上学去吧。”“下午我会带小朋友来看它。”乔迪说。

那天下午,六个小男孩提前半小时翻过山头,头朝下拼命奔跑,用力划拉前臂,气喘吁吁。他们从房子前席卷而过,又从留茬田抄近路直奔牲口棚。然后忸怩地站在小红马前,以仰慕、尊敬的眼神看着乔迪。就在昨天,乔迪还是一个身穿工装裤和蓝衬衫的小屁孩——比谁都安静,甚至有胆小鬼的嫌疑。如今当刮目相看。那是千百年来脚夫对骑手的由衷羡慕。他们本能地知道骑手不论精神还是肉体都比脚夫优越。他们知道乔迪奇迹般地高高在上,不再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加比兰从马厩探出脑袋,嗅来嗅去。“为什么不骑它?”小男生大声嚷嚷。“为什么不用彩带编织它的尾巴,就像集市上那样?”“啥时候骑它?”

乔迪倍受鼓舞。他也感受到了骑手的优越。“它还不够大。现在谁也不能骑。我会用长缰绳训练它。比利·巴克会教我怎么做。”“哦,牵它走一小圈也不行吗?”“它甚至还没学会戴笼头、套缰绳呢。”乔迪说。头一次牵小红马出去的时候,他希望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来,我们去看看马鞍。”

他们瞧着那副红色的摩洛哥皮马鞍,惊得说不出来一句话。“它在林子里用处不大,”乔迪解释说,“不过套在马背上一定漂亮。没准我会不用马鞍,骑着它到树林里。”“没有鞍头,你怎么用绳索套母牛?”“没准我会再弄一副日常用的马鞍。我父亲可能要我帮他赶牲口。”他让他们摸摸红马鞍,给他们瞧瞧铜链做的喉勒,以及鬓角处笼头和额革交会的大铜纽扣。这一整套玩意儿简直妙不可言。过一会儿就得走了,每个小男孩都在搜索枯肠:他们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行贿”,到时候好让他们骑一骑小红马。

乔迪很高兴他们走了。他从墙上取下刷子和梳子,放下分隔厩的门挡,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小红马的眼睛一亮,缓缓绕圈,摆出踢人的架势。可是乔迪抚摸它的肩,揉搓它的拱形高脖子,比利·巴克就是这么干的,他经常见到,又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哼着“吁,小家伙”。小红马渐渐放松下来。乔迪又梳又刷,直到马厩里堆起一堆死毛,马身上泛起深红色的光泽。每刷一次、每梳一次,他就觉得可以刷得更好、梳得更好。他把小马的鬃毛编成十来条小辫子,又去编它的额毛,编好了又解开,再把毛梳直。

乔迪没有听到母亲进入牲口棚的动静。她本来满脸怒气,可是一看到小红马以及正在忙活的乔迪,心里就莫名自豪。“你忘了捡柴火了吧?”她温柔地问道,“马上就天黑了,家里一根木头也没有,鸡也没喂呢。”

乔迪马上收起工具。“我忘了,妈妈。”“嗯,以后你先做家务。这样就不会忘了。我看哪,如果我不盯着点,恐怕你会忘记很多事情。”“我可以从园子里挖点胡萝卜给它吗,妈妈?”

她得想一想。“哦——我看行,不过你只能挖大的、老的。”“胡萝卜对皮毛有好处。”他说,而她心里又莫名自豪。

自从小红马来了,乔迪不用等三角铁敲响就会起床,甚至养成了在母亲醒来之前就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服,悄悄溜到牲口棚看加比兰的习惯。

灰茫茫、静悄悄的晨曦,土地、灌木、房子和树木也是灰蒙蒙、黑乎乎的,就像相片的底片。他走过沉睡的石头、沉睡的柏树,偷偷溜向牲口棚。躲避土狼睡在树上的火鸡,咔嗒咔嗒地打瞌睡。田野闪烁着霜一样的灰色光泽,兔子和田鼠的痕迹在露水上一览无遗。恪尽职守的两条狗不情愿地从狗窝里出来,有点恼火地竖起后颈毛,喉咙里嗷嗷叫。然后它们嗅到了乔迪的气味,直挺挺的尾巴向上翘,打了个招呼——尾巴粗壮的杂种狗“双树”,还有小牧羊犬“靓仔”——然后懒洋洋地回到温暖的窝里。

对乔迪来说,这是异常的时光、神秘的旅程——犹如大梦未醒。刚有小红马的那几天,他喜欢折磨自己,一路上想着加比兰不在马厩里,或者更糟,压根没有来过这里。他甚至美滋滋地自寻烦恼——想象老鼠如何把红马鞍咬出参差不齐的破洞,如何把加比兰的尾巴一点一点地啃成疏疏朗朗的几根细毛。最后几步路他通常是跑着去牲口棚。打开门上生锈的搭扣,走了进去。不管开门的声音多么轻微,加比兰总是隔着门挡望着他,轻声嘶鸣,跺跺前蹄,眼睛里冒出犹如橡木余烬的红色火花。

有时候,如果当天要用到干活的马,乔迪就会见到比利·巴克在牲口棚刷马、套挽具。比利跟他站在一起,久久凝视加比兰,告诉乔迪很多马的事情。他解释说,马特别担心脚,所以你必须帮它们练习提脚,拍拍蹄子和脚踝,叫它们别害怕。他告诉乔迪,马喜欢有人跟它说话。你一定要说个不停,告诉它万事万物的道理。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马是不是都能听懂,比利说不准,但是谁能说清楚马到底听明白了多少。只要它喜欢的人跟它讲道理,马从来不会乱发脾气。比利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有一回他听说有一匹马筋疲力尽,可是骑马的跟它说马上到了,这匹马就来了精神。还有一次,他听说有一匹马已经吓瘫了,可是一被骑马的点穿它害怕什么,马就不害怕了。大清早唠叨这些的时候,比利·巴克把二三十根草切成整齐的三英寸长短,塞在帽带里。接下来一整天,如果他想剔牙或只是想嘴里嚼点东西,只要伸手拿一根就可以了。

乔迪仔细听着,因为他知道、全县的人都知道,比利·巴克是无人不晓的养马好手。比利自己骑一匹精瘦的印第安种马,脑袋像榔头,但次次赛马几乎都是第一名。比利可以套小公牛,用套索在牛角上打一个双套结,然后下马。他的马戏弄起小牛来,就像钓鱼的玩鱼似的,拉紧绳索不放,直到小牛被制伏为止。

每个早上,乔迪给小红马梳刷完毕,就会放下门挡;加比兰从他身边挤过去,从牲口棚跑到畜栏里。它一圈圈地疾跑,有时候向前跳跃,小细腿硬邦邦地落地。站在那里簌簌发抖,耳朵生硬地向前张,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露出眼白,装作害怕的样子。最后它打着响鼻,走向水槽,整个鼻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乔迪这时候就很得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判断一匹马好坏的方法。劣马只会让嘴唇碰到水,但生机勃勃的好马会把整个鼻子和嘴巴浸在水里,只留出呼吸的地方。

然后乔迪站在那里观察,看到了一些他在别的马身上从未注意到的细节:油光滑亮的侧腹肌和屁股的线条,像闭合的拳头一样紧绷,以及阳光照在红色皮毛上的光泽。看了“一辈子”马,乔迪从未如此近身看过。如今他还注意到耳朵的活动会传情,甚至是脸上曲折变化的表情。小红马的耳朵会说话。从耳朵竖立的方式,你差不离可以分辨出它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僵直挺拔,有时候松弛下垂。生气害怕的时候向后张,焦虑好奇高兴的时候向前张,几乎每一种感情都有对应的姿势。

比利·巴克说到做到。刚入秋就开始驯马。首先是套笼头,这个最不容易了,所谓万事开头难。乔迪拿着一根胡萝卜又哄又骗,同时紧紧抓住缰绳。小红马感受到拉力,像头倔驴立定不动。但很快就懂了。乔迪牵着它在农场到处转圈。他慢慢放松缰绳,直到小红马不用牵也对他寸步不离。

接着是长缰绳的训练。这是慢活。乔迪站在圆心,手握长绳。他的舌头啧啧响,小红马被长绳拽着,开始绕大圈走。他的舌头又啧啧响,让小红马小跑;再啧啧响,让小红马疾跑。一圈又一圈,加比兰的动静越来越大,乐不可支。这时候他“吁”的一声,小红马就停下脚步。不多久它就驾轻就熟了。不过总体说来,它可够皮的。咬乔迪的裤裆,踩乔迪的脚。时不时耳朵向后一张,朝小男孩一顿猛踹。每次一干坏事,加比兰就装孙子,似乎在暗自偷笑。

比利·巴克一到晚上就在壁炉前编毛绳。乔迪把马尾巴毛收在一个口袋里,坐在一边,看着比利慢慢忙活,只见他把几缕毛搓成线,两根线揉成细绳,几根细绳编成粗绳。然后用脚把编好的绳子在地上反复揉搓,让它又浑圆又紧致。

长缰绳的训练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乔迪的父亲看着小红马从停步、起步、小跑到疾跑,隐约有点不安。“它的花招可真多,”他抱怨说,“我不喜欢爱耍花招的马。不要脸的马才会耍花招。你看,爱耍花招的马就像演员——没有尊严、没有个性可言。”

他又说了一句:“我看你还是早点给它上马鞍吧。”

乔迪赶紧冲到马具房。他在锯木架上骑了好一阵子马鞍。马镫的长度改来改去,总是不到位。有时候,他骑在马具房的锯木架上,周围悬挂着颈圈、颈轭和挽具,觉得自己冲出了房间,鞍头上横着枪,田野在他身边飞逝,嘚嘚的马蹄声不绝于耳。

第一次上马鞍还挺棘手。加比兰又是弓背,又是翘臀,没等肚带系上就把马鞍掀翻。乔迪不厌其烦地放了好几次,小红马好不容易才肯驮着马鞍。系肚带也很费劲。乔迪只能一天天逐步勒紧,最后小红马才视若无物。

然后是上马勒。比利教乔迪如何用甘草棒当嚼子,直到加比兰习惯了嘴里有东西。比利解释说:“我们当然可以事事强迫它,但这么一来,它成不了好马。总会觉得心里害怕,除非是它心甘情愿。”

第一次上马勒的时候,小红马把头甩来甩去,用舌头顶嚼子,顶得嘴角出血。还在马槽上蹭,想把头套蹭掉。它的耳朵转来转去,眼睛因为害怕、因为桀骜不驯而发出红光。乔迪却满心欢喜,因为他知道只有逆来顺受的马才不会抱怨。

但乔迪一想到头一次坐上马鞍时不免心里发毛。小红马可能会把他掀翻在地。这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再次跨上马背,这才丢脸。有时候他梦到自己躺在泥地上哭鼻子,不敢再次上马。这个梦让他羞愧难当,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好。

加比兰长得很快。腿不再像小马驹又细又长,鬃毛更长更黑。由于经常梳、刷,它的皮毛油光滑亮,就像橘红色的漆。乔迪还给马蹄上油,小心修剪,以免它们皲裂。

毛绳快编好了。乔迪的父亲给他一副旧马刺,把边角弯一弯、剪短皮带、调整一下链子,直到合脚为止。

然后有一天,卡尔·提夫林说:“没想到小红马长得这么快。我估计到感恩节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你觉得自己能坐稳吗?”“不知道。”乔迪害羞地说。再有三周就是感恩节了。他希望到时别下雨,因为下雨会把红马鞍弄脏。

加比兰这会儿认识,也喜欢乔迪。听到乔迪从留茬地穿过的动静它就嘶鸣,在牧场上一听到主人招呼它的口哨声就跑过来。每次总能得到一根胡萝卜。

比利·巴克反复指导他如何骑马:“爬上马鞍后,用膝盖夹紧它就好,两只手别碰马鞍,如果被摔下来,千万别气馁。任你骑术再好,总有一匹马能把你摔下来。在它自以为得逞前再爬上去。过不了多久,它就不会再摔你,过不了多久,它想摔也摔不了。就这么简单。”“希望感恩节前老天作美。”乔迪说。“咋了?怕摔在泥里?”

比利只说对了一半,乔迪还担心慌乱之中加比兰可能马失前蹄,压在他身上,压断他的腿骨或髋骨。他目睹过这样的惨状,那些倒霉的家伙像被压扁的臭虫,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他能不怕嘛。

他在锯木架上练习,装作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抓住帽子。如果他两只手不得闲,万一被摔下来,就不会伸手去抓鞍头。要是他真的抓了鞍头,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愿去想。也许他父亲和比利·巴克再也不会跟他说话,因为实在太丢人了。糗事传千里,他母亲也会无地自容。要是传到校园里——乔迪赶紧打住。

加比兰上了马鞍后,他开始试着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马镫上,但不敢把腿跨过马背。感恩节前不可以。

每天下午,他给马驹套上红马鞍,系紧肚带。绑肚带的时候,小红马已经学会了把肚子鼓得不是一般的大,等皮带系好了,再让肚子小下去。有时候乔迪牵它去鼠尾草矮树丛那里,让它在长满青苔的圆木桶里喝水;有时候他牵着它穿过留茬地爬到山顶,俯瞰萨利纳斯的白色城镇,大山谷的几何形田地,以及被羊群啃过的橡树。时不时他们穿过矮树丛,来到世外桃源般的小小天地,除了天空和灌木围成的圈地,旧生活杳无痕迹。加比兰喜欢这些旅程,头仰得老高,鼻孔兴致盎然地翕张。远足回来,身上会有一股鼠尾草的香味,那是他们筚路蓝缕的收获。

感恩节眼看就要到了,但冬天来得更快。乌云压顶,拂过山巅,夜晚阴风尖啸。干枯的橡树叶成天掉个不停,落得满地都是,但橡木不为所动。

乔迪盼望感恩节前别下雨,但雨还是来了。褐色的土地变成黑色,树木水亮。留茬地的残梗发霉变黑,干草堆受潮后成灰色,而屋顶上的苔藓,原本一整个夏天灰得像蜥蜴,现在一派鲜亮的黄绿色。在下雨的那一周里,乔迪把小红马关在分隔厩里,以免风吹雨打,除了放学后的一小会儿,带它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到畜栏的水槽喝水之外。加比兰没有淋过一次雨。

潮湿天气一直持续到新的小草冒了出来。乔迪上学穿的是油布雨衣和短统胶靴。有一天早上,明亮的太阳终于出来了。正在分隔厩里忙活的乔迪,对比利·巴克说:“没准今天上学后,我会把加比兰留在畜栏里。”“多晒晒太阳对它有好处,”比利表示赞同,“没有牲口喜欢一直被关着。我和你父亲今天上山清理泉水的落叶。”比利一边点头,一边用小稻草剔牙。“可是,万一下雨了——”乔迪不放心。“今天不会下雨。老天爷已经放空了。”比利卷起袖子,把护腕扯得啪啪响,“就算还下——一点雨也不碍事。”“哦,要是真的下雨了,你牵它进去,好不好,比利?我怕它感冒,到时候骑不了。”“没问题!只要来得及赶回来,我会照看它的。但今天不会下雨。”

于是乔迪让加比兰在畜栏里站着,自个儿上学去了。

比利·巴克一般不会犯错。不可能。但那天的天气,他真的看走眼了,因为刚过晌午不久,乌云就从山头压过来,大雨倾盆而下。乔迪听到校舍的房顶噼啪作响。他想过竖起一根手指头,跟老师要求上厕所,一旦出去了,就赶紧跑回家,把小红马牵进去。但这么一来,不论学校还是家里都会惩罚他。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比利不是再三说过一点点雨不碍事嘛,放心好了。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赶紧冲进黑沉沉的大雨跑回家。路两边的斜坡上浊水喷溅。大雨被阵阵冷风一吹,飘忽打转,斜着下来。乔迪踩着砂砾路上的淤泥,步履沉重,一路小跑回家。

他在山脊上看到加比兰可怜兮兮地站在畜栏里。红色的皮毛几乎变成黑色,雨水淌个不停。小屁股迎着风雨,垂首而立。乔迪一溜烟跑到牲口棚开门,揪着额毛,把湿漉漉的小红马牵了进去。然后他找到一条黄麻袋,擦拭湿透的皮毛,擦拭马腿和脚踝。加比兰隐忍地站着,像在阵风中一样瑟瑟发抖。

尽其所能把小红马擦干后,乔迪跑到房子里,端了一盆热水到牲口棚,浸上谷子。加比兰似乎不饿。它碰了碰糊成一团的热饲料,了无兴致,时不时直打哆嗦。湿漉漉的马背冒出小水汽。

比利·巴克和卡尔·提夫林到家时天快黑了。“雨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本·荷氏那里歇着,谁知道下了一个下午也不停。”卡尔·提夫林解释说。乔迪责备地盯着比利,比利好生愧疚。“你说不会下雨的。”乔迪责怪他。

比利避开他的视线。“每年这个时候,还真说不准。”他说。但他的借口很蹩脚。他没有权利犯错,他也明白。“小红马湿了,湿透了。”“你给它擦干了吗?”“我用麻袋擦了,还给它喂了热谷子。”

比利点头称是。“它会不会着凉,比利?”“淋点雨不碍事。”比利又向他保证。

乔迪的父亲这时插嘴,说教了一番。“马,”他说,“可不是什么哈巴狗。”卡尔·提夫林最恨软弱和病态,对无助的人更是瞧不起。

乔迪的母亲上了一盘牛排,还有煮土豆和煮南瓜,屋子里顿时热气腾腾。他们坐下来吃饭。卡尔·提夫林还在咕哝,正是娇生惯养让牲口和人类软弱。

比利·巴克因为犯了错,心里很不好受。“你给它盖毯子了吗?”“没有。我找不到毯子。在它背上盖了几条麻袋。”“那么一会儿我们吃完饭,就去给它盖上吧。”比利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乔迪的父亲进去烤火,母亲洗盘子的时候,比利找到一盏提灯,点上,和乔迪踩着泥水到了牲口棚。棚里虽然黑,但暖和、清新。群马还在嚼晚上的干草。“你提灯!”比利吩咐道。他摸摸小马的腿,测测两肋的温度。又把脸颊贴近小马的灰色口鼻,翻起眼皮查看眼球,掀起马唇查看牙龈,然后把手指探入它的耳朵。“它好像很不活泼,”比利说,“我来给它擦擦。”

比利找了一条麻袋,用力擦马腿,擦胸口,擦鬐甲。加比兰出奇地无精打采,任比利擦拭,耐性十足。最后比利从马具房拿了一条旧棉被,铺在小马的后背上,用绳子系紧脖子和胸口。“明天一早就没事了。”比利说。

乔迪回房时,母亲抬头看他。“你睡晚了,”她说,用粗糙的手抓住他的下巴,把乱糟糟的头发从他眼前撩开,“别担心小马。它会好的。比利不比这里的任何马医差。”

乔迪没想到心事会被她看破。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跪在壁炉前,直到肚子热乎乎的。他把自己好好烤了一顿,然后上床睡觉,但难以入眠。似乎过了很久,他醒过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但窗户上灰蒙蒙一片,像是黎明前的光亮。他爬起来,摸到工装裤,找着裤腿的时候,另一个房间的钟敲了两下。他放下衣服,钻到被窝里去。等他再次醒来,天已敞亮。他竟然没有被三角铁的声音吵醒,这还是头一回。他一跃而起,匆匆套上衣服,出门时还没扣好衬衣的纽扣。母亲瞅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继续忙活。慈祥的目光若有所思。嘴角时不时露出笑意,但目光依旧慈祥。

乔迪向牲口棚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他害怕的声音——小马低沉刺耳的咳嗽声。他加快脚步。到了牲口棚,发现比利·巴克已经来了,正用厚实的双手擦拭马腿。他抬起头,高兴地笑了。“有点小感冒,”比利说,“几天后我们就能让它好起来。”

乔迪看小马的脸。只见它眼睛半张半翕,眼皮又厚又干,眼角粘了一大块硬硬的眼屎。加比兰的耳朵耷拉在一旁,脑袋无力地下垂。乔迪伸出手,但小马没有凑过来的意思。它又咳嗽,全身因此剧烈收缩,鼻孔淌出了一溜稀鼻涕。

乔迪回头看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厉害,比利。”“有点小感冒,就像我说的,”比利坚称,“你去吃早饭,然后上学去吧。我来照料它。”“可是你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干。把它撂在一边。”“不,不会。我绝不会离开它。明天是周六。你可以跟它待上一整天。”比利又错了,心里很不好受。他现在得治好小红马。

乔迪回屋,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边。鸡蛋和培根已经凉了,油腻腻的,但他似乎没有发觉。他吃得跟平时一样多,也没有提出待在家里、不去上学的请求。他母亲收盘子的时候,把他的头发向后拨了拨。“比利会照顾好小红马的。”她向他保证。

他在学校里一整天闷闷不乐。答不上来,也读不进去。他甚至不能告诉大家小红马生病了,这会让他更难受。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提心吊胆地回家。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不跟其他小男孩一起。他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农场。

比利就像他承诺的,一直待在牲口棚,但小红马的状况更糟了。它的眼睛如今几乎闭上,鼻子不通,呼吸急促尖锐。微睁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膜,能不能看见东西真说不准。它时不时打个响鼻,清清鼻子,可这么一来似乎更不通畅了。乔迪沮丧地盯着小马的皮毛,乱蓬蓬的,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所有光泽。比利悄无声息地站在马厩边。乔迪讨厌再问,但他必须知道。“比利,它——它到底会不会好?”

比利的手指从围栏的板条之间伸过去,摸了摸小马的下巴。“这里,”他引导乔迪的手指摸了摸下巴下的一个大肿块,“等它更大了,我会把它破开,它就会好受点。”

乔迪马上移开视线,因为他听说过马生肿块的事。“它到底怎么了?”

比利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他不能连错三次。“腺疫,”他简短地说,“但是你别担心。我会叫它好起来的。我见过比加比兰更严重的,后来也好了。现在我要给它上蒸汽。你可以帮我一把。”“好。”乔迪难过地说。他跟着比利进入谷仓,看着他把蒸汽袋准备好。那是一个长长的、用帆布做的马粮袋,有带子,可以固定在耳朵上。比利装了三分之一口袋的糠,加上几把风干的蛇麻子,再倒入一些些石炭酸和松节油。“我把它们拌均匀了,你去屋里拿一壶沸水来。”比利说。

乔迪拿着热腾腾的水壶回来时,比利已经把带子在加比兰的头上扣好,让马粮袋紧紧地套在马鼻子周围。接着他把开水灌入袋子边的一个小洞里,浇到那堆混合物上。强烈的蒸汽像云一样冒上来,小马吓了一跳,这时起镇静作用的蒸汽缓缓通过鼻子,钻入它的肺里。强烈的蒸汽开始清理它的鼻腔。它大声呼吸。一阵寒颤,它的腿直打哆嗦,眼睛紧闭,避开呛人的蒸汽。比利倒入更多开水,让蒸汽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他放下水壶,从加比兰的鼻子上取下袋子。小马看上去好了一些。呼吸顺畅,眼睛比之前睁得更大。“瞧见没,蒸汽让它舒服多了,”比利说,“现在我们再给它裹上被子。说不定明天一早它就快好了。”“晚上我跟它一起。”乔迪提议。“不。不用。我会把铺盖拿过来,铺在干草堆上。明天倒是可以,如果需要,再给它熏熏蒸汽。”

回屋吃晚饭的时候,天色已黑。乔迪压根没发觉已经有人喂了鸡,装了柴火箱。他经过房子,上到黑乎乎的鼠尾草树丛边,从木桶里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泉水刺痛他的嘴,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山头上的夜空还亮着。他看到一只老鹰振翅高飞,胸口与夕阳持平,像火花一般闪烁。两只乌鸫从上而下追它,明晃晃地攻击天敌。西边,云层又在聚集,准备造雨。

一家子吃晚饭的时候,乔迪的父亲一言不发,但是在比利·巴克拿了铺盖卷去牲口棚睡觉后,卡尔·提夫林在壁炉里生了熊熊大火,讲起故事来——光着身子在乡下到处跑的野人,长着马一样的尾巴和耳朵;摩洛·科乔的兔猫如何跳到树上抓鸟;他生动地描述了有名的麦克斯韦尔兄弟如何发现一脉金矿,但藏得实在太隐蔽了,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找不到的故事。

乔迪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嘴巴不安地翕动。他父亲逐渐发觉他并没有专心在听。“不好笑吗?”他问。

乔迪礼貌地报以微笑,说:“好笑,父亲。”他老爹一下子火了,觉得很受伤。索性一个故事也不讲了。过了一会儿,乔迪提了一盏灯,下到牲口棚。比利·巴克在干草堆上呼呼大睡,除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小马似乎好了不少。乔迪待了一会儿,用手指轻抚它粗糙的红毛皮,然后提着灯回屋。上床后,母亲进来了。“你的被子够吗?快到冬天了。”“够,妈妈。”“好吧,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小红马会好的。”她说。

乔迪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一觉睡到天亮。三角铁响了,比利·巴克从牲口棚走过来,乔迪还没出门。“它怎么样?”乔迪逼问。

比利吃早餐总是狼吞虎咽。“相当好。今天早上我就把肿块切开。这样它可能会更好。”

用过早饭,比利拿出最快的一把刀,刀头像针一样尖。他把亮闪闪的刀刃在金刚砂石头上磨了好久。用生了老茧的大拇指反复试试刀尖与刀刃,最后又在上嘴唇试了试。

前往牲口棚的路上,乔迪发现新草丛生,留茬地越发绿意盎然。这是一个寒冷、晴朗的早上。

一看到小红马,乔迪就知道它病得更重了。眼睛彻底闭上,被干巴巴的眼屎封了个严实。脑袋垂得很低,鼻子快要碰到铺在地上的禾秆。每一次呼吸都伴着一点呻吟,沉重的、受苦的呻吟。

比利抬起它虚弱的头颅,刀子干净利落地一划。乔迪看到黄脓流了出来。他扶着马头,比利用弱石炭酸软膏涂抹伤口。“现在它应该好受一点了,”比利肯定地说,“害它生病的就是那些有毒的黄脓。”

乔迪不大相信地看着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厉害。”

比利想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想马马虎虎地敷衍一下,向他保证没事,但还是没有说出口。“是的,它病得不轻,”他终于说,“但我见过更严重的也好了。只要它不得肺炎,我们就有办法治好它。你和它一起待着。要是病情恶化了,你就来叫我。”

比利离开了很久,乔迪还站在小马身边,抚摸它耳朵后面。小马不像它身体好的时候那样,一摸就回头。呼吸的呻吟声越来越沉重了。

杂种狗“双树”往牲口棚里瞅,大尾巴撩人地晃来晃去,乔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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