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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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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残雪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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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柳树的自白

一株柳树的自白试读:

鬼屋

已经有好多天了,我一直等着住在五楼的青莲带我到一个叫“乌鸦山”的地方。那是一栋空楼,是快要倒塌的危房,一共有五层,原先是市政办公的房子,我仅仅从那旁边经过一次,是我四岁那一年。我记得妈妈用手指着那些紧闭的大玻璃窗对我说:“这是‘乌鸦山’!”我脑子里立刻升起无数的疑问,我说:“怎么会是山?明明是一栋楼房嘛。乌鸦在哪里?这些窗子关得这么紧,是怕里面的乌鸦飞走吗?”我还要问下去时,身旁的爹爹打断了我,他说:“快走,快走!”

后来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关于“乌鸦山”办公大楼的情况都是青莲告诉我的。青莲只有十四岁,但已经长成了一名美女,我很羡慕她。她总是皱着眉头对我说:“菊花菊花,你怎么还是这么丑,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上街了。”我知道她在说假话,所以一点都不生气。我们谈论“乌鸦山”的情况有好久了,所有的信息都来自青莲。这些年,我还隐约记得那栋远郊的大楼,但再也没去过那一边。城市太大了。青莲却是每年都要去,因为她舅舅在那里当看门人。“说是危楼,其实垮不了,几十年都垮不了。里面特别好玩!”她说。

我年复一年地央求她,她终于答应这个星期六带我去那里,她是星期一早上答应的。漫长的五天就在各式各样的猜测中过去了。我特别害怕她改变主意。然而我们终于出发了。

在公交车上,青莲严肃地皱着眉头不说话,不论我向她问什么问题她一律以摇头来回答我。

下了公交车,走在那条土路上,所有的记忆都逐渐地复活了。离办公大楼不远处有口井,当年井水从井口漫出,流到附近的田里。我的爹爹曾用水瓶灌了井水,拿来给我喝。现在水井已干枯了,附近的水田也消失了,成了荒地。“到了‘乌鸦山’大楼,你可不要随便乱问。”

我觉得青莲在小题大做,她要抬高她的身价嘛。

她的舅舅住在地下室,青莲敲了好久的门他都不开。青莲说他“总是这样的”。她说我们可以先到“乌鸦山”里面去看看。她将那张大门一拍,门就开了。我差不多是被她拖进去的。弹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里面什么都看不见。“青莲,青莲,你在哪里啊?”

我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完全失真了。“菊花,我在山坳里……你不要慌,抬起脚来走……”

她的回答从远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觉得她在我的上方。也许她在五楼,同那些乌鸦待在一块?我遵循她的指示,将脚步抬得高高的。但我觉得自己老在原地踏步,脚下的地板有强大的吸力,弄得我满身大汗。当我泄气地停止努力时,青莲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菊花,这里有红樱桃!”

她还在我的头上。我又开始用力,我似乎取得了一点成效。地板发出喳喳的破裂声,我很害怕。在家里玩跳马时,青莲做“马”,我从她身上跳过去。每次跳过去时,我老觉得自己劈开的腿将青莲的脑袋削掉了。这种幻觉令我全身发抖。现在我踩在破裂的地板上就是这种感觉。哈,我觉得我已经移动了好几步!我的双臂在黑暗中挥动,我渴望抓到一点什么东西。

有小动物被我踩着了,发出细弱的惨叫,难道是乌鸦?可一点都不像。也许是老屋里的鼠类。“菊花,你已经到了二楼,到了二楼就要好多了,你的右边有一条坡……你感觉到了吗?”青莲离得近一些了,她在向我喊话。“我,我好像……有点感觉到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我总共才移动了四五步的距离,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二楼呢?既然是楼房里的二楼,又怎么会有一条坡?她在那里叫我高抬腿,用力爬坡。她还威胁我说,如果不用力爬坡,就会“出意外”。于是我开始像机器人一样,高抬腿,放下,高抬腿,放下,再高抬腿……我又在原地踏步了。

脚下的地板在倾斜,我滑倒了,而且一直在滑下去。我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就是青莲刚才说的“出意外”吗?我的天,我一定快到地狱了吧。啊,停下来了!我站起来,现在可以自由走动了。但我还是不敢乱走,因为心里害怕。“小鬼,你是来玩游戏的吗?”老男人的声音。

这个人大概是青莲的舅舅。既然舅舅也在这里,那么这里该不是地狱。“不是。我是来,我是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里还有更好玩的。你看得见我吗?”“我看不见您。”“用力看。”“啊,好像有个影子。您在我右边吗?”“我在你左边。”“那我弄错了。我看不见您,老爷爷。您是舅舅吗?”

他没有回答。他不再出声了,也许他已经走了。

他问我是不是来玩游戏的。或许来这里的人都是来玩游戏的?我细细一想,竟然流冷汗了。多么可怕的游戏啊。我就地坐下来,回忆我同青莲之间多年的友谊。

她同守寡的母亲住在五楼,我们家在一楼。我在心里头将她比作郁金香。既不是玫瑰也不是水仙,她就是郁金香。我自己嘛,是最普通的黄菊花。青莲并不承认她是我的密友。她喜欢独来独往,她有时叫我“小菊花”,表示对我的轻视。不过我很喜欢她这样叫我,我觉得有种亲昵的味道,虽然我只比她小一岁。

她并不常常和我玩。我们在一起时总是玩一种最简单的叫“抽百分”的扑克游戏。当我问她在家里玩些什么时,她就干巴巴地回答:“要干活,没有时间玩。”她从不邀我上她家,我听人说,她和母亲为一个工艺美术品公司绣花。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她,我强行揭开她手中的竹篮上盖的麻布,看见了那张令我倒抽一口凉气的绣片。她索性拿出来让我看个够。那是一幅双面绣,一面是深海的美景,一面是万丈瀑布。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她举起绣片的手。她生气了,让绣片落在篮子里,打开了我的手。

当我问起她关于绣花的事时,她制止我问下去,满脸的阴云。她说我不懂这种事。我当然不懂。她和她母亲在绣房里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我一点都想不出来。青莲母亲的相貌有点像一只老猴子,她上楼下楼时总是蹑手蹑脚的。我碰见她,她就对我嘻嘻地笑,从来不和我说话。青莲和她妈妈所在的遥远的世界显然是我无法接近的。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如此地崇拜她?

现在她将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仍然像天地般遥远吗?这座“乌鸦山”,好多年里头我对它朝思暮想,我甚至设想过大楼的中间有一棵通天大树呢。结果却是我糊里糊涂就跌到了这个地牢里。这就是我追求的乐趣吗?

我在沮丧中又一次听到了青莲的呼唤。她离得更远了,她好像在天上叫我一样。“菊花,你上了坡之后不要去采那些樱桃,那种事没个完……你要坚定你的信心啊……”“青莲青莲!我完了!我去不了你指给我的地方!”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爆炸一样弹回来,把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用力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张开两臂到处摸索。我摸到了一根柱子!我紧紧地抱着柱子,不知怎么激动万分。“小家伙,你抱着我的腿干什么?你要自己努力!”老男人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这光溜溜的柱子竟会是一条腿!我的脸在发烧,我憎恨自己的无能。那么,这个人是个巨人。他到底是谁?“我正好就是青莲的舅舅,我在这里看门。”

他在上面又说话了,他能猜透我的心思。啊,青莲的舅舅是巨人,她从来没向我透露过这一点!我有点放心了,我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牢,只不过是青莲舅舅住的地下室。先前我们敲了很久的门他都不开,是考验我们吗?奇怪的舅舅。“舅舅您好!我是同青莲一块来看您的。您能告诉我我在什么地方吗?还有,青莲在哪里?我的名字叫菊花。”“我听她说起过菊花。你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我家里。我一般不让别人进来,如果我让那人进来了,他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菊花,你想一想,你要什么?”“我?我要到青莲那里去!”

我大声说完这句话时,就看到对面出现了一个亮点,像是什么人举着蜡烛在那里走,又像是单独一根蜡烛在空中浮游。我朝亮点移动时,感觉到有人扯着我不让我走。“舅舅,那是您吗?”

没有人回答我。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之后,我的眼睛离不开那个光点了。我生怕它消失。忽然,光点变成了向上无限延伸的光柱,有碗口那么粗。啊,原来这里不是什么五层楼房,只是一间巨大的空房。那光柱穿透屋顶,射向空中。我终于移到了光柱的所在。我试探性地将手伸进那光柱,房里立刻响起惨烈的乌鸦的叫声。我吓得连忙将手缩回来了。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去试探。这一回,我的手伸不进去了,强大的电流将我击倒在地。啊,那些乌鸦!那些乌鸦!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我失去了知觉。我好久好久才醒过来,听到青莲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时断时续的。“菊花,这里有很多……你来吗?啊……”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乌鸦的叫声中了。我离开光柱,躲到黑暗里面去。我脚下的地板在变化,因为有了那根光柱做对比,我感觉得出来我正在上升。啊,我也许到了三楼的高度了!乌鸦的叫声变成了嘀嘀咕咕,我从未听到乌鸦是这样嘀嘀咕咕,也许它们根本就不是乌鸦?“青莲!”我听见了自己凄厉的叫声。

我摸不到墙,为什么?难道我不是身处一栋大楼里面吗?大楼即使没有楼层,也应该有外墙啊。我走了又走,还是摸不到墙。而那些乌鸦,全都到我的下面去了。我设想着这个可以自由上下的空房,心里一阵阵激动。瞧我现在走得多么快了啊。青莲青莲,你在哪里?我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不,我还是有点方向感的,我心中的方向就是避开那根光柱。那么我在绕圈子?也不是,瞧我又升高了,也许有四层楼高了?这只是我的设想,这里没有楼层。“青莲!”“不要叫……我快要到了……”

她快要到了。也许,她快要到乌鸦山的山顶了,她的沿路有红樱桃,也许还有栗子,可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我虽然和她在同一座山上,但我又在空房子里,这有多么怪。啊,我看见巨人的腿越过了那根光柱,他走过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舅舅啊!”我在喊。“不要喊,悄悄地!”他说。

整个屋子都发出回音,舅舅的声音像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一样。青莲的舅舅,他是一个多么有威力的人啊。青莲每年都来看这位舅舅,她从未向我透露过她在这里的活动,她真沉得住气。一个人,如果她有一个巨人做自己的舅舅,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设想不出来。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的万丈瀑布和深海美景的绣片,啊,我模模糊糊地有点理解她了。她属于另一个世界,我呢,只不过是一个轻浮的小姑娘。怪不得我会这么崇拜她!我们那边的邻居没有任何人知道青莲的舅舅是一个巨人,也许对于她来说,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在我看来恰好相反,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青莲对事情的看法和我完全不同,她和我们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一直在走,我走了多远了?其间我呼唤过青莲好多次,她没有回答。是不是她上到了山顶,就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了?我脚下的地板又上升了好多,可是看看光柱的上面,我还离屋顶很远,也许我不可能到达那里,那是青莲的地方。青莲的沿路什么都有,花儿鸟儿,樱桃栗子,我的周围只有黑暗。小的时候爹爹将我从这栋房子前面拖走,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嘛。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重返此地,还看见了巨人舅舅。我想到这里又有点振奋起来了。

瞧,他又在越过光柱!他不说话时,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脚站在我所在水平线上,他的头部也许在山顶。“舅舅!”

他没有回答。

我继续在黑暗中漫游。啊,那光柱里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不是雪花,是一些身体极为细小的鸟儿在往下坠落。我听到它们掉在地板上的轻柔的响声,然后它们就跑散了。现在我看不见它们,但是我感觉得到这死屋里头有了生气。它们并没有叫,但我老觉得这里那里有鸟儿的叫声。忽然,凄厉的乌鸦的叫声响了起来,接着光柱消失了,屋里重返死寂。也许是一只巨大的乌鸦,它一共叫了三声。静寂更为可怕,我的血都要凝固了。会发生什么?

我从空中抓到了一个东西,像是蜥蜴。奇怪,我对手中的这个小动物感到格外亲切,我甚至将它贴到我的脸上。它是活的,这种想法让我感到安慰。有一个活的东西和我待在一块。但是它在我脸上咬了一口,我的脸肿了起来,伤口火辣辣地疼。我舍不得扔掉它,仍然将它握在手里。也许它不是蜥蜴,它的皮肤疙疙瘩瘩的。

有嗡嗡的回音响起,空气似乎在振动,应该是舅舅在说话,但我听不清,一点都听不清。“菊花,我真高兴……你得到了……”

青莲的声音从极为遥远的上方传过来。我觉得她所在的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屋子里面了,也许她在太空里。我得到了什么?她是指我手里的这个小动物吗?这是一只凉血动物,握在手里软乎乎的。它没有翅膀,居然可以在空中游走。我决心将它带回家养起来。

一想到回家我就兴奋!啊,青莲,你让我有了多么奇怪的经历啊。我现在很想回家,但是我也很想再遇到一些什么新东西。我最想的还是现在同青莲会合。她不是还在关注我吗?她并不那么嫌弃我。哈,这是第一次,我和她有了共同的秘密。我决定不将“乌鸦山”的事告诉父母。我大概不能同她会合!这好像是她的一个原则:她得在她的地方,我得在我的地方。被咬的这半边脸完全麻木了,我会不会死?小东西又在我掌心处咬了一口,有一点点痛,但更多的是兴奋。这个没有翅膀却可以在空中游走的小东西,如果我把它养在家里,它终日在空气中游来游去,邻居们看了会有多么羡慕!

但是门在哪里?我找不到门,我无法从这里出去!我坐在地板上,手里握着小东西。我在倾听。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瀑布落下的轰鸣声,我想象着那水雾连天的景色。“舅舅。”我向空中说。“你去过她那里了吗?”他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伴随着空屋的回声。我感到了那种震动,像轻微地震一样。“没有啊,舅舅!青莲离我很远!”“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舅舅笑了起来。

我所坐的地板在他的笑声中剧烈地颠动。我真害怕啊。

他终于笑完了。我又看见了在空中浮游的那根蜡烛,蜡烛所在之处出现了一张门,我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推开门。门的那边是小小的地下室房间,有微弱的地面的光线从窗户那里透进来。房里收拾得很干净,床上还挂着蚊帐。

当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时,我就看到房里靠墙放了好多小书柜,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线装古书,旁边摆着一副小小的眼镜。床头柜上也堆着一些线装古书。那么,舅舅并不是一个巨人?这是他的房间吗?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定是他的房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戴眼镜的、有着山羊胡子的驼背老人进来了。后面跟着谁?我的天,是青莲!“我是从另外一头进入大楼的。”她说,“我一回头,你不见了。我在里头玩了一会儿就下来了。我舅舅这里好不好?”“乖乖,”舅舅将手放在她肩头,“不要问这种问题,不吉利。”

我发现舅舅有着尖尖的红鼻头,模样有点猥琐。

我和青莲又坐上了公共汽车。我心潮澎湃。青莲呢,板着一副没有表情的脸。我忽然想起了小东西,天哪,我在哪里把它扔掉了?我凝视着手心,手心里什么伤口都没有,再摸摸脸颊,也没有伤。我后悔得不行,心里头一片阴暗。

快到家时,青莲忽然对我说:“那个地方,你想同我去就可以去的。”

她的话立刻让我的情绪阴转晴了。我有了秘密!这是我和青莲之间的秘密!多么好啊!

家园

(一)女儿

退休教师远志近来的平静生活被一点小小的意外打乱了。远志老师是受人尊敬的中学地理教师,虽然退了休,桃李满天下,间常还有学生来访问他。他对自己清贫的生活很满意。他所居住的这个教师村并不平静,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争斗、算计和猜忌。远志老师虽然同大家的关系都不怎么好,却能做到不介入任何一个派别,超然处之。

远志老师的老伴常云同他性情相反。她也早就从某单位退了休,但是她在教师村里很活跃,同那些教师和家属关系密切,并且属于其中的一个派别。老伴有时也同远志老师谈论村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这种时候远志老师往往装作倾听的样子,其实呢,什么也没听进去。远志老师只对那些遥远的事情感兴趣,比如火星上将来可不可以住人,地球上的淡水资源会不会耗尽之类。他有一本剪报,里面都是科技常识。他是一个厌恶社交、喜欢空想的人。退休后有了大把的时间空想,他过得很惬意。他去买菜时穿过教师村,一种畅快的轻灵感便从体内升起,这时他的目光就变得敏锐了。

事情是这样的:教师村里面没有体育活动室,教师们如果想在业余时间打乒乓球或台球的话,就得跑到离得很远的另外一个小区去。于是一群体育活动爱好者就想在小区内建一个这样的活动室。可是这个活动室没地方可建,因为教师村太拥挤了,除非将它建到公共花园里。体育活动爱好者们就正是打的这个主意。常云老太也是属于他们当中的一个。另外一派坚决反对。他们是气功爱好者,每天早上和上午都要到花园里做气功,他们可不愿意破坏花园的格局,这里是他们强身健体的唯一的地方。然而建体育活动室的申请报告还是送到区委去了。

远志老师感到不安的是,一向性格随和的老伴最近好像变了个人。现在她每天谈论这个事,而且一说起另外一派的“阴谋”就咬牙切齿。其实常云老太并不爱好体育运动,也不打乒乓球和台球,她不过是同那些体育爱好者交往比较多罢了。远志老师对于老伴的这种激情感到吃惊。她说着说着居然用了“鱼死网破”这个比喻。“区里将报告批下来了吗?”远志老师问。“不知道。我也不关心那种事。”常云老太沉着脸说。“那么你关心的是什么?”“老远啊,我和你一起过了三十五年,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我关心些什么事?你看你有多么自私自利!我每天关心什么?我在乎什么?当然是我和你,也就是我们这个家庭在教师村所处的地位啊!”

常云愤愤地到厨房洗碗去了。远志老师陷入了沉思。

他的确从未想过他如今在教师村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不是退休了吗?他的社会关系不是变得比从前要简单了吗?很久以来,他一直想不通老伴常云究竟为了什么要将简单的事弄复杂。她似乎在竭尽全力做这件事。体育活动室到底关她什么事?不过远志老师不是一个苛求别人的人,他尊重常云的爱好。他自己不也有爱好吗?那么,他同老伴在这里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他实在弄不清,也从不认为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可是老伴认为这是一个头等重要的现实问题!

有人按门铃。那个半老女人是来找常云的,她也是赞成建活动室的那一派的。远志老师想起老伴刚才的责备,就也跟着她一块去了厨房。

常云找了个小凳让邻居坐在厨房,远志老师则站在一旁。“下午的会议取消了。据说那些做气功的人要来捣乱。”邻居说。

邻居这时看了看远志老师,又说:“常老师啊,你应该把远志老师也动员起来为我们保驾护航。”

常云听了一愣,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说:“你问问他自己。”“你们要在哪里开会?要不要我去为你们放哨?”远志老师讨好地说。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常云打断了他。“老汪,你听到了吧?他就是这种腔调。他呀,从来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事是正义的。你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远志老师尴尬地走开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有点忐忑不安。会不会出事?他们会不会让老伴这伙人蒙羞?他听到又有人按门铃,老伴去开了门。三个老女人一阵欢呼。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进来了。远志老师决定把自己继续关在书房里。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六个人。远志老师想,也许他们是到他家里来开会?他住在二楼,他从窗口望出去,的确有几个鬼头鬼脑的人在朝这边探望。远志老师的情绪变得十分阴郁。他想读一读今天的科技报,却有一阵厌倦的情绪向他袭来。这种情形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将书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凑上去倾听。那些人都挤在厨房里说话。为什么常云不将他们让进客厅?

有一个老女人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大声说:“常云啊,你家里太沉闷!”

远志老师想,莫非他们竟在讨论他家的家事?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这太离谱了。

老伴常云将那些人送走以后远志老师才从书房里面出来。常云抱怨头痛,正在吃去痛片。远志老师听见她在自言自语:“这一团乱糟糟的麻,哪一天才理得清?”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远志老师,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将他仔细打量。远志老师有点发窘,连忙说:“你们打算如何行动?”“行动?”常云皱起眉头,目光变得茫然了,“我们没有讨论这种事。”“可是你们不是要建体育活动室吗?”“对啊。”“你们是真的要建?”“是真的。”常云突然提高了嗓音,“可是你不要把这同什么阴谋行动扯到一起!我们不搞阴谋,也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远志老师悻悻地回到书房里关上了门。他当然不会认为老伴已经发疯了,他感到他的生活中有些事在暗暗地发生,而他没觉察到,他太迟钝了。他坐在书桌旁,看着小相框里那张女儿的照片。女儿已经离开他们五年了,是癌症。照片照得很模糊。可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种模糊,这种模糊令他感到亲切,他仿佛在模糊中触到了她的脸颊一样。先前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没有了。对这事远志老师已经心平气和了。此刻是黄昏,可是在某个地方却有雄鸡在啼鸣,叫了又叫。

远志老师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教师村里面很平静,做气功的那些人仍旧做气功,体育活动室一点也没有要动工的迹象。不过远志老师在路上和菜市场里感觉到了一些白眼,他认为这些人的白眼同老伴常云有关,同自己无关。他只是这样认为而已,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他感到最没有把握的是常云的想法。她和她的那些同伙到底要不要建体育活动室?

老伴常云先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和大部分母亲没什么两样。自从女儿死了之后,她性格中的某种东西就渐渐地显露出来了。至于那是些什么东西,远志老师还弄不太清楚。比如有一天,他看见她同几个邻居坐在花园里的芍药花丛中喝茶,她们放肆大笑,任意采摘那些花儿,将那花坛弄得一片狼藉。后来物业管理部出来干涉,这些半老太婆才一边咒骂一边离开了。常云走出花园,看见远志老师在旁观,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指责他,说他没擦皮鞋,“形象颓废”。这类事常发生。远志老师不想同她吵,就离她远一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那么,老伴所说的“正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话?莫非他自己在这伙人眼里成外星人了?

夜已深,远志老师还坐在书房里。他站起来,轻轻地走到他们的卧室那里,用耳朵贴着房门倾听了一下。老伴正在轻轻地打鼾——她总是睡得很香。远志老师羡慕常云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活力和决断力,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她。有时他也想像她那样去做出判断,但基本上行不通。夜晚的气息从敞开的窗口涌进来,远志老师的思维在此刻特别清晰,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贴近了常云的那个世界。可没有多久他又被推了出来。

那时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是多么单纯啊!他们没有钱,最经常的娱乐就是去公园。偶尔一天去两次。公园很大,里面有一座真正的小山。他们一家三口都崇尚自然风景。女儿一直很健康,后来也成了一名教师,结了婚。谁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会如此脆弱?

远志老师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四周静悄悄的,杨树那边有几只野猫的影子。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大树下面抽烟。他走拢去之后才看清那人是他的女婿。“小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妈妈叫我来的。她把我叫来,让我在这里等她,可她自己又不下来。妈妈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女婿似乎在埋怨,又似乎想打探什么。远志老师听了不太高兴。“她大概是忽发奇想叫了你来,她自己又忘了这回事。这个时候她正睡得香呢。你回家去吧。”“这是真的吗?真有意思啊。”女婿靠近他,远志老师闻到很浓的烟味。他记得女婿以前是不抽烟的,看来他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是真的。可是你不要管她那些事。”远志老师生气地说。“好吧好吧。我走了。可是有件事,爹爹,我想告诉您。”“什么事?”“啊,我忘了,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走了,再见!”

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远志老师听见楼上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难道是她?她一直在听?

远志老师回到卧室里时,常云正睡得香。他又听到雄鸡在叫,到处都是雄鸡。他想象自己是躺在一个养鸡场里,于是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他醒来时老伴常云已经在厨房里做好了早饭,叫他过去吃。他洗漱完毕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小龙昨夜来过了。”“嗯。他总是来走走的。”“他没有上楼。”“嗯。”

老伴常云在垂着眼喝稀饭,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显得很专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很深很复杂的问题。

远志老师吃完饭就出门了,他要去老年人商场买一顶便帽。他穿过小区花园的时候看见做气功的人数大大增加了,几乎站满了整个园子。这些人没有做气功,只是在那里看着前方发呆。远志老师低着头快步走,虽然别人并没有朝他望,他还是感到很别扭。突然,他发现女婿小龙也站在这些人当中。“小龙,我有话要对你说。”他朝他招手,大声说。

他们一块走出园子。“什么事,爸爸?”“你不住在这里,也参加了这里的派别斗争吗?这可不是好玩的!”“我现在失去了工作,所以加入了气功队,这是个精神寄托。”“那么,你是反对在花园里建体育活动室的了?”“对,我反对。”

远志老师感到他的口气很硬,就含糊地说了一句:“那好吧。”然后他径自走开了。

他买了便帽回来时又经过花园,看见花园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不过他们大家都蹲下来了。一些人手里拿着小棍在地上画,口里在讲解着。远志老师忍不住凑往一堆人当中去观看。那人在泥地上画了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坛,花坛里长出一朵巨大的怪花,将房子的屋顶都遮住了。“这就是体育活动室。”那人解释说,“我们小区正在发生一种变化,你们出门时有没有注意到小区里有些人的神态……”

远志老师听到这里就赶紧抽身出来逃走了。他回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时感到腿脚有些发麻。是不是因为那些人做气功,他们当中有一个“气场”所致?他进了屋,坐在书房里了,可心还在怦怦地跳。他拿起一本科普杂志,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固定在南极的融冰问题上。很快他又走神了,阴郁的情绪侵蚀了他的想象力,花园里发生的事让他感到后怕。那种柔软的动作,那种怪异的表情,那种隐秘的韵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很显然小区里头有一个气场,甚至有小区外的人来参加这个气场。刚才他女婿也说了,是为了一种“精神寄托”。远志老师以前没研究过气功,可是他现在感到气功真神奇。他心里有点埋怨常云,他觉得她和这么多人作对是一个不祥的兆头。“不想做什么,偏偏就有什么落到你头上。”常云探进头来说。“发生了什么事啊?”“一个朋友走漏了风声,他们要我去告诫她。”“你看到花园里的那些人了吗?”“嗯。小龙打电话给我了。”“小龙给你通风报信啊?”“瞎说,这怎么能称得上是通风报信,那么多人在旁边,他又是我的女婿,打电话再正常不过了。你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常云生气地回厨房去了。

远志老师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他感到小区的氛围越来越陌生了,往日那种舒适的习惯感觉已荡然无存。这种氛围是本来就如此,还是常云导致的?他努力回忆事情的原委。起先是常云在家里谈起修建体育活动室的事,老伴对他的态度心生怨气,他自己则揣摩不透老伴的心思。然后,似乎有一股敌意氛围围绕着他生成了。邻居、女婿、花园里做气功的人们,他们对他都有强烈的排斥倾向。而且他们明白小区里发生的事。远志老师有点烦躁,这在他是很例外的。自从女儿去了之后,他不是已对日常生活看得淡然了吗?也许他太专注于个人的世界,忽略了老伴的存在。女儿去世之后,老伴经历了什么样的精神上的变化呢?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他用力发出的却是陌生的吼叫。

他走到书架那里抽出一本杂志,那封面上有南极的风景,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块冰上面。女儿临终时的目光很像这块冰。当时她抓着他的手,他没料到她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便爆发出了大哭。这本杂志是他从书报亭买来的,买来后他就把它插在书架上,没有拿下来翻看过。现在他翻到当中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有个吓人的标题:末日来临前的准备工作。他快速地将小品文读了一遍,感到自己没看懂。这似乎是篇寓言故事,又似乎说的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远志老师感到不耐烦了,他放好杂志,走到窗前。外面冷冷清清的,大概花园里的集会已经散了。他听到小区外面的大马路上有卡车隆隆地开过。他第一次对小区的地理位置产生了不满。这个小区虽大,却被夹在两条大马路之间,其中一条还是繁忙的高速公路,小区被污染的程度可想而知。当然到了夜里这里就安静下来了,所以他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老伴常云在女儿最后的时刻没有哭,她显得异常冷静。在远志老师的记忆中,她似乎在女儿去世之前就把她当死人对待了。那该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啊。女儿死后她有时在半夜哼哼,远志老师觉得她的心脏受了损伤。他们从葬礼回到家中,是常云使得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操持家务,她有时也提到女儿,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现在呢,远志老师早就淡忘了往事,恢复了正常生活,常云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远志老师感到世事真是莫测。此刻她在客厅里大声打电话,似乎是同已回到家中的女婿通话。“我们这个小区有这个基础,你不觉得吗?你说得对……要积极投入社区活动……你那么一行动啊,认识就清楚了!区里的批示早就下来了,我们还在搞平衡……好,好,我们随时相互通气。”

远志老师听到了常云打电话,他在心里想,女婿不是已经成了个内奸吗?会不会很危险?是常云将他拖下水的吗?或者更糟,是小龙将常云拖下水的?女儿活着的时候,他就对这个小龙有看法,他感到他城府太深,捉摸不透。他看上去是个热情的人,但有时你会觉得他飘忽不定。远志老师有点羞愧:他怎么以阴暗的心理去揣摩别人呢?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吗?

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这一切都同女儿的死有联系。人一死了就烟消云散了,那么他或她生前的种种联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异?远志老师的目光又落在那本杂志的封面上,他同那块南极的冰交流着内心的感受,他几乎可以将那感受说出来了。但是那只是幻觉而已,他说不出,永远说不出,冰块在嘲笑他,他心中有轻微的慌张的感觉。“老远不同意。”老伴在厨房里说。

远志老师听出是她的那些同伙又来了。“不同意也要执行。”一个粗喉咙的老女人说。

他们的房间本来就隔音效果极差,所以隔壁厨房里的讨论听得清清楚楚。远志老师满心沮丧。老伴她们那一伙,还有女婿,都对他筑起了铜墙铁壁。即使女儿又回来了,也未见得能改变他目前极其孤立的现状。他的思维里头一定是有一个过不去的坎,使得他再也听不懂别人的话。“有人说我们建体育活动室是一个阴谋。其实我们又并不会真的动手去建它,我们只不过是向区里交了申请。哈哈哈!”那说话的恶意地笑起来。

远志老师琢磨不透她的意思,他的思维被抛在了荒原上。他想,他现在不会再满足于思考月球上的事了,因为他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有危险了啊。

那天夜里,远志老师下楼去散步。老杨树后面的变电间有人在那里敲门。当他走过去时,敲门声就停止了。他看了又看,并没有人。他凑近那张门,没料到脚下踩塌了什么东西,居然掉下去了。他摔在泥地上。幸亏这陷阱不算太深,但它也不算浅,所以远志老师只好待在洞底等别人来援救。他顺着洞壁摸索了一圈,估计这洞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

他等了好久,还是没看到一丝光。外面应该早就是白天了,他一直在喊“救命”,但没有人听见。到后来,他的喉咙嘶哑了。他决定不再连续叫喊,而是隔一段时间叫两声,以保护声带。

他叫累了,就靠着土壁打起了瞌睡。朦胧中看见常云的身影,离他有两米远。他闻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你来了啊。”他说。“嗯。我来救你。”她的声音有点变化,比平时含糊。“可是现在连你也上不去了。我们要不要喊?”“不要喊。小龙总会发现我们的。”“你怎么下来的?直接往下跳吗?”“对,就是直接往下跳。”

远志老师心里充满了对老伴的感激。“要知道,”常云继续说,“如果少了你,我们同小区的‘气功派’就达不成平衡了啊。我心里一急,就狗急跳墙了。”

原来是这样。事情的发展又回到了起点。可不知为什么,远志老师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透出光亮,那里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漆黑一团了,虽然他对小龙是否会很快赶来并无确信。“那么,你同小龙打电话了吗?”“没有。我一发现这里有个洞就跳下来了。”“常云,你记得我们刚刚搬进教师村时的情景吗?那时这里还很荒凉,周围都是菜地,小区显得像个独立王国,我在夜间醒来,听见水塘里有蛤蟆在叫,我心里就在想,这一辈子都会待在这个地方了。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我们还在这里。这三十年是怎么过去的?你不觉得有些事在暗中起变化吗?比如这个洞,先前哪里有这样一个洞?”“我不觉得事情在起变化。这世上,许许多多事情都是突然发现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土洞。冷不防……哼,我见得多了。”

尽管老伴的语气冷冷的,远志老师却逐渐兴奋起来。他的思绪飘到了久远的年代。那个时候,他曾计划同他的学生们搞一次长途旅行。他们在一块查地形,搜集资料,反复讨论路线,可是到头来却没有实施。为什么呢?因为那个计划节外生枝,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离奇,每个参加者都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提出创新的建议。最后,远志老师一下子醒悟了,感到这个计划实现起来比登上月球还要难,根本没有实现它的条件。于是在一次纠缠不清的热烈的讨论会上,他宣布取消这次旅行。那些学生都疑惑地看着他,怀疑他的神经出了毛病。愣了一下之后,大家忽然欢呼起来,他们明白了老师的深谋远虑。

远志老师坐在洞底的枯叶上,往事一件接一件地在他兴奋的大脑中回放,他的心底正在透出越来越多的光。他很想向常云诉说一下,可是她似乎不感兴趣,她的心思在另外的事上头。那时他有一个学生,这个学生热衷于用望远镜观察城市的住宅群,他告诉他说那些住宅群正在形成某种图案,他向他描绘了那个潜在的图形。远志老师感到他说的有道理,只是觉得他有点不务正业。虽然觉得他不务正业,可又每次急于想听他说出新的信息。所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架旧望远镜将这一对师生秘密地联系起来了。“新人有新办法!”老伴突然说。“你说什么?谁是新人?”“就是我们,我们是新人,我们有新办法!”

常云的语气显得很激动,但远志老师一点都不懂她的意思。尽管不懂,老伴自信的语气却使得他心里轻松起来了。她不是一点都不将眼前的困境放在心上吗?她不是特意跳下来救他了吗?她当然是胸有成竹的。

远志老师站起来了,他开始来回踱步。“你说得对,我们要有一种新生活。”他说。“我们已经有了。”常云的语气里有责备。“那么是我太迟钝了。我想举个例子,比如我掉下来了,我待在这里没人来救我,我会有些什么举动?”

远志老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会有些什么举动?他刚才有过了一些什么举动?他回想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常云在半空中说话。“你跟着我上来吧。”

他摸到了那架梯子。他出洞口时,赶紧闭上了眼睛。常云牵着他回到了家里。

掉进土洞的事发生后的第五天,远志老师的一个学生来看望他了。他就是当年用望远镜观察城市的那一位。

他坐在书架下面,翻看那本用南极的融冰做封面的杂志。远志老师看见他的目光正在同那块冰对视,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他说,“多得都记不清了,可是这些地方都构不成图案。老师,您还记得当年那个图案吗?”“我记得的。”远志老师的声音有点哽咽。

学生从包里拿出那架简陋的望远镜放在桌上,说送给远志老师。然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了。

远志老师用望远镜朝着窗外看。他看到了他们小区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人,各式各样的花朵正在怒放,中央的那个喷泉正在喷水。一些白鸽落在小广场上,天空蓝得十分可爱,还有一架银色的飞机在那里飞。这的确是他的小区,但远志老师觉得他的小区没有这么漂亮,而是比这差远了的一个旧小区。他将望远镜放回纸盒,将纸盒收进抽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流泪。(二)常云老太

半夜,常云老太从她和远志老师的卧室里溜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厨房里没有窗户,白天都得开灯,常云老太隐没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她喜欢这种黑暗,这种无拘无束。自从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之后,常云老太决计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再将自己束缚在小家庭的圈子里了。她要将过去的一切全忘掉,重新做人。有时她也感到诧异,怎么能够从五十八岁开始重新做人呢?现在坐在这黑暗中一回忆,觉得倒的确像是那么回事。她不是参加了社会活动吗?她不是成了社区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吗?当然这“举足轻重”是他们这些老头老太自己定义的,但常云老太就是这样认为的。人在世上,究竟什么事是举足轻重的,各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在彻底的黑暗里,往往有亡灵来同她会面。常来的是一个小个子姨妈,雪白的头发,尖尖的皱脸。她喘着气,用一方小手巾抹汗,那手巾散发出蚊香的味道,怪怪的。不知哪来的一束光照着她。“常云,你住得真高啊,我爬楼爬了整整一上午。”“您见到小桔了吗?”“没有!怎么会见到她?她不是死了吗?”她嗔怪地说。“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姨妈口中念叨着什么,弯下腰去系鞋带。常云老太看见她的背脊好像断了一样,就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她一伸手,姨妈就不见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连老鼠也不来了,白天里它们倒是猖狂得很。常云老太倾听着外面的猫叫,心里感到踏实起来。

这一回,她坐了好久,谁也不来同她会面。她听到远志老师在房里打鼾。也许是那声音使得鬼魂不敢进来。送走女儿之后,远志老师的变化不是很大,常云老太有段时间还暗暗为此感到怨恨呢。坐在这黑地里,她感到自己有点可笑:仅仅因为女儿走了之后丈夫没有像她一样“重新做人”就对丈夫生气,这样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不过远志老师比较迟钝,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生气。

远志老师还有一种令常云老太生气的举止,就是近来他老用一架望远镜从书房的窗口看外面。那架望远镜是他从前的学生送给他的。常云老太以前见过那个学生,是个鬼头鬼脑的人,走路连声音都没有。她站在阴暗的走道里被他吓坏过一回。这破旧的教师村有什么好看的?远志老师用望远镜在找什么东西?他不会干违法的事吧?常云老太放心不下,趁他不在家拿出望远镜,对着窗外观察了一会。她一无所获。窗外隔着小花园就是对面那栋楼,墙面很旧,那些阳台全是看熟了的,一点新鲜玩意儿都没有。再看地面时,就发现了一些东西。可是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是一些动物,还是一些影子?密密麻麻的,令她不安。她放下望远镜再去看时,地上却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一连好几次,常云老太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它们在窗户下面涌动着,涌动着,仿佛要兴风作浪。接下来她就不去碰那望远镜了。

常云老太想着这事心里又有点不安——那架不祥的望远镜不是还在书房的书架上面吗?她所看到的肯定是幻象,是那个学生捣的鬼。但远志老师为什么对这幻象如此着迷?她这个丈夫,对于现实的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缥缈的事。或许在她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老头子也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做人”?常云老太不能进入远志老师的境界。

自从投入教师村里的社会活动以来,常云老太渐渐发现了生活中有一些各种各样的黑洞。前不久,她和远志老师还掉进了其中的一个,就在变电间的旁边,那么深。后来还是女婿将他们救上来的。一般来说她都能预先发现那些黑洞。它们有的在楼梯间旁边的墙上,有的在灌木丛中,有的在一栋楼的墙根,还有的更稀奇,就在某个人的脸上。当常云老太发现那人脸上有那种黑洞时,她就同那人疏远了。常云老太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会不会有掉进去上不来的事发生?”这时她听到老伴在卧房里说话,老伴说:“到一山唱一山的歌!”常云老太忍不住笑起来。

她起身回到卧房,然后用力推醒了远志老师。“老头子,你在哪里漫游?”“在那一大片沟壑里头。”“我问你,你的望远镜究竟是用来看什么的?”“就是瞎看吧。其实也看不清。”“我倒觉得你什么东西全看到了。”“也许吧。”

远志老师一会儿又入睡了。常云老太却一直到天快亮还在躲避那只斗鸡,她的额头被它啄得血迹斑斑。

常云老太问邱老太:“小区的野猫是不是太多了呢?夜里出去散步踩着了它们,叫得让人毛骨悚然啊。”“是啊,那些猫。但是总不能将它们都送去做绝育手术吧。我们这样的模范小区,它们也有份的。”邱老太说。“你说起话来像我家老远一样。”“什么意思?”邱老太红了脸,很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们心怀宽广,仁慈。”

常云老太向她做了这种解释之后心里觉得很不舒服。邱老太是来常云家开会的。她们五个人坐在她的厨房里讨论小区的体育活动如何开展,常云老太不知怎么的却说起野猫来了。她从大家的眼神中看出没人喜欢这个话题,不由得后悔自己的多嘴。其实她不是想说野猫,而是要由野猫扯到另外一个话题上去。望远镜里头看见的情景始终令她不能释怀。

远志老师不在家,最近他学乖了,每次常云告诉他她们要在家里开会他就躲了出去,免得老伴嫌他,将他当作靶子。小区的事务很快讨论完了,几个老太却坐在那里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们这几个人是自发地组织起来管理小区的日常事务的,没人委任她们,她们也收不到一分钱报酬。她们是发起人,后来又有几个老头来参加了。大家称这个组织为“委员会”。委员会并不管理卫生安全绿化之类的事务,这些都由物业管理处负责。委员会对自己的定位是“活跃社区生活”。常云老太知道远志老师对社区的事务不感兴趣,也知道每次在家里开会,他就装出一副有兴趣的样子。他一出现,老太老头们就将他扯进他们的圈子,问三问四的,好像要弄清他对委员会的态度,又好像要讨论他和常云老太的家务事一样。“远志老师不同我们玩了啊?”邱老太问常云。“他最近要攻克科学上的难题。一个人的退休生活必须有兴奋点。”

邱老太却认真地叹了一口气,一下子情绪高昂地说了一大通。“退了休,并不等于退出了社会,对不对?所以我们要发言!修建体育活动室的报告送到了区里,区里也批下来了。活动室要建!有阻力,各类人意见不一,靠什么来解决问题?关键在于我们委员会的凝聚力。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有的还到了风烛残年,可是我们是这个教师小区的灵魂!已经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我们要有信心,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的工作。在这个死水一潭的地方要做出成绩来很不容易……”

在她说话的时候,另外几个老太偷偷溜走了,只剩下常云站在那里。常云也并没有倾听,她在想她的心事。邱老太忽然转向了她:“野猫群是社区活力的标志。”“嗯。”常云老太点点头,“你要不要看看我家的望远镜?”“啊,你在同我开玩笑。我不看你家的,我自己家里有一架。”

邱老太离开她家之后,常云发现远志老师在狭小的饭厅的墙上挂了一个脸谱。那并不是京剧脸谱,看上去有股妖气,还有股杀气,分不出是男是女。远志老师是从哪里买来这个宝贝的?常云老太心里涌出不祥的感觉,她想不出丈夫的用意。这种脸谱,太邪恶了。按理说,远志老师是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如今一切都乱套了。常云老太越想越生气,就将那脸谱取下来,收到橱柜里去了。

因为房门没关,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是楼上的一个中学生。“奶奶,我是来向您借望远镜的。只用半个小时。”“可是我们家没有望远镜,你听谁说我们家有?”“这楼里的人说的。看来弄错了。再见!”

常云老太想,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接着她又想,自己为什么老在生气?为什么她周围的人都不生气?这种生闷气的生活可不是她想要的新生活。她想要的新生活是自由自在,每天哈哈笑几次。常云老太想到这里时又忍不住去了书房,她拉开抽屉一看,望远镜已经不在了。她又在书房里找了找,也没找到。“老远啊,这下你这个退休地理教师出名了,都知道你有一架望远镜,好几个人找我借呢!”常云老太用筷子敲着菜碗边说。

远志老师一愣,停止往嘴里送饭,吃惊地看着老伴。“是你告诉他们的?”“我没有,嗯,我只同邱老太说过一次。嗯,有可能是她去散布的消息。”“没关系。让他们去眼馋好了,我才不借呢,我藏起来了。”

常云老太注视着老伴自得的神情,回想起这一阵他那些不公开的活动,忍不住笑了起来。“老远啊,你也很不容易啊。小区里有没有人在跟踪你?”“怎么会呢,我一点都不引人注目嘛。我现在有些理解你的工作了。我们小区里酝酿着风暴,对吗?”“嘿嘿。”

常云老太有些发窘。远志老师这种口气是她不熟悉的。他这个呆头呆脑的中学老师,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伶俐了?常云老太先前对丈夫很不满,现在又有点嫌他过于冒进了。他怎么这么快就对她的活动“洞若观火”了呢?她在心里说:“老远啊老远,你真是突飞猛进啊。”

远志老师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说:“依我看,你们这些‘台球派’啊,干脆同那些‘气功派’的人亮明你们的观点吧,告诉他们体育活动室一定要修在花园里,让他们另外找个地方去做气功。区里领导不是已经指示了,说你们的方案可行吗?”“可是我们并不是想要赶走他们。”“那你们……要干什么?”“哼,不干什么。”

看着丈夫茫然的目光,常云老太很高兴。远志老师口里念叨着什么走进厨房,放下碗筷,洗了手,机械地转过身向书房走去。常云老太感到丈夫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她记起老远一早就提着个篮子出去买菜,一直买到快中午了才回来。他在干什么呢?莫非他在同“气功派”的人接触?他早就有这个想法,最近还说起过。唉,她的新生活真是一团糟啊。

为了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常云老太爬到了顶楼的平台上。这些灰绿色的房屋都挨得很近,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绿化区十分狭小,而且大树很少,整个小区给人旧麻麻的印象。唯一的亮点便是那个社区花园了。现在那花坛里开着菊花,长势还不错。花坛边上的槐树叶子也很茂盛,因为春天里物业人员给它们施了化肥。当然,这是虚假的繁茂,不过总比光秃秃的要好吧。常云老太见过不少小区的绿化带,大都是光秃秃的。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在小区的地下暗中涌动?常云老太想象着无数的蜥蜴从花坛里爬出的情景,心里一阵阵发紧。那些做气功的人早就回去了,但常云老太知道,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饱含着那群人的气息,显露着同他们交流过的痕迹。常云老太很妒忌他们。她也很喜欢花草和树木,她并不愿意毁掉这社区唯一的花园,将它变成建筑群落。可是她和她的同伙一起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不,不对,他们并没有开始做。他们给区里的申请报告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太阳懒洋洋地晒着大地,常云老太仰望天庭,心中发虚。“奶奶,您也来做气功了吗?”

是那中学生,他靠在屋顶的女儿墙上,好奇地看着她。“还有别人在这里做气功吗?”“是远老师。原来您还不知道啊。”“那么,他借给你望远镜了?”“嗯,不过没有什么好看的。”中学生撇了撇嘴。“你看到什么了?”“我看到黑屋子里一些人在开会。”

中学生跳起来跑下楼去了。常云老太心里乱糟糟的,很难受。

这意想不到的变故使她有点害怕起来。这样看来,老远终于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他也开始投入社区活动了。不过却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偷偷地加入了“气功派”!不错,她的女婿也加入了“气功派”,但女婿是忠于她老太婆的,他不断给她传递消息。现在老伴竟成了内部的奸细,这种事谁能料到?

她昏头昏脑地走到楼下,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花园里。她看见有一位大汉蹲在树下写毛笔字。毛边纸很长,毛笔很粗,他写得很起劲,一点都没觉察到常云在他上面观看。那些字很怪,常云完全不认识。她在心里默记了两个字,打算回去问老远。看了这些古怪的毛笔字后,她感到心平气和了许多。她抬脚要走,大汉说话了:“据我看,教师村庙小妖风大。”“哈哈,年轻人,你是我们小区的居民吗?”“当然是。我一直在关注事态的发展。我在记录历史。”

常云老太的心战栗了一下。她看不清这个浓眉汉子的五官,她觉得他的样子很陌生,完全不像小区的人。难道是新搬来的?她想走开,但她的脚像被粘在原地了一样。汉子正在收起他的笔、纸和砚台。常云老太赫然发现了这人后脑勺上面的黑洞。她头一晕,用双手死死抠住树干。好一会儿她的视力才恢复。“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变得很难听。“常太太,我是物业部的电工小郝啊。我还帮您修过灯呢!”“原来是你。你刚才说你在记录历史?你还说这里庙小妖风大?”“我开玩笑说的,请您不要记在心里。我们这种人,不算什么。”

不知为什么,常云老太觉得他话中有话。他不是一个粗人,而且他后脑勺上有洞。他想来搀扶常云,常云感到他的手像冰棍一样,便奋力挣脱了他。于是他退到一边,很委屈地看着地上。

邱老太的身影出现在法国梧桐树的那边,同她一起的有个老头。他俩突然一拐,朝着与常云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了花园。他们一定是看见了她才这样做的。常云感到小区的事务变得风云莫测了。“我们不算什么,请您真的不要往心里去。”

该死的电工还在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他不近不远地跟随着常云,常云直想破口大骂。她一直走到小区大门那里电工才站住,转身朝物业部走去。一路上,她碰见好几个“气功派”的老头老太,他们都离她远远地就躲避。一会儿她就走累了,而且门口车来车往的,她心里烦,于是掉头往家里走。快到她那栋楼时,她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女儿死后,她和远志老师回到家中,电工小郝正是第一个来家中安慰他们的啊。他还特地将她家中所有的电器和线路都检修了一遍呢。她的记性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好了啊?她后悔不迭地打了自己一耳光。“那个电工小郝,你记得吧?”她问远志。“怎么不记得,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嘛。”“我今天在花园里得罪了他。因为他说话不中听。他不过是在练毛笔字,却说自己在记录历史,口气大得不得了。”“他从来就是那样说话的。”远志老师笑起来。“原来你早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常云吃惊地看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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