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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22:4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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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锦树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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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得主黄锦树作品,大雨无边无际,召唤南洋胶林深处的情感与记忆。)

雨(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得主黄锦树作品,大雨无边无际,召唤南洋胶林深处的情感与记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雨作者:黄锦树排版:skip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01ISBN:9787220105135本书由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Laut mana yang tak berombak, bumi mana yang tak ditimpa hujan.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马来古谚

本书献给

宝瓶

感谢他多年来对马华文学的支持【推荐序】迅速之诗──读《雨》朱天文“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

这是黄锦树的句子。

句子从知识和想象的沃土里长出来:“鲸鱼的祖先是鱼类上岸演化成哺乳类又重返大海者,它的近亲是水獭。”

衡诸同代人小说之中,锦树小说写得精彩的地方,应该说,只有他有而别人没有之处,是“变形记”。尤其自二◯一二年以来,他着力发挥、厚积薄发的各式各样的马共小说,无论以高蹈(high-brow)来看,抑或一般约定俗成认为小说便是长成这个样子的中品(middle-brow)来看,最佳篇,我的偏见,都是“变形记”。

不,不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的卡夫卡,独坐于昨日的明日的瑰丽古欧洲的巍峨大殿上,沉思着一个人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畸形昆虫的生存处境。

然则,马来西亚雨林?人的稀薄的文化就是跟茅草在拉锯战。“茅草在园中出现向来不被允许,即使是一株。”简直可列入十诫第一诫:“草也不许靠近屋子。一律清除。叠在火堆上烧出浓烟,好熏蚊子。”家族人丁旺盛时候,园子与邻家园子之间稳稳立着界碑,挖界沟防火般防阻茅草野树长过来,五脚基屋子端整坐落其中。但人老了,坐藤椅上望着门前的草已快到门边,曾经,他可是不止一次听到妻子向儿女夸耀:“有我在一根草都不准在屋子周围二十尺内出现。”他自己也曾把着锄头在界碑旁大呼小叫让妻子来看,那一丛丛偷渡的茅草:“奇怪,昨天才锄的啊,怎么全长回来了?”(写于一九九◯延毕期间的《撤退》)

锦树小说里的家,予我强烈印象者莫过此。变形记,所以是奥维德的《变形记》。

六步格史诗十五卷的《变形记》,歌唱形体的变化,百多个故事从开天辟地一路编到当今,当今他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流放到黑海海边,在那里拉丁文毫无用处。

无以数计的变形,少女拒绝阿波罗的求爱奔逃中长发变成叶子,手臂变成树枝,敏捷的双腿黏附在地上变成了月桂。各种逃脱,变成芦苇,变成没药树。悲伤哭泣,直到水仙化成泪水溶在自己的水池里。村女跟工艺女神比赛织绣(各据一方架起织布机的纺织细节真是太精彩),女神织的是雅典命名权的竞争,村女则织出男神们的风流罪状而且胜赛遂被变成蜘蛛。马其顿公主说了敌对观点的故事版本给变成喜鹊。不参加酒神的狂欢只管辛勤纺纱工作,三姊妹被变成蝙蝠。洪水过完,石头变形为人,岩石中的脉仍然是人体的脉。特洛伊战后一伍船队来到意大利西岸顺台伯河直上,跟原住民大打其仗建立起最初的罗马,弗吉尔花了半部史诗讲这件事,而《变形记》只几个故事松脆搞定。至于遭毁灭的城地,在持续焖烧的灰堆里飞出一只前所未见的鸟,不停鼓动翅膀拍打余烬,其叫声、其瘦小、其苍白,都引人哀思这个被掳掠的城,乃至这城的名字便遗留给这只新生的鸟,阿德阿 Ardea,当作普通名词它叫作苍鹭。(吕健忠译注之《变形记》)

胜者自胜,败者的一方却开启了故事。

这些让人想到谁?我想到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和他的马华文学。

变形,它扎根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线上。神明、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相互渗透并非阶级性的,而是一径地夹缠不清,力量在之间冲撞或抵消。主导奥维德笔写热情的并非系统性的结构,而是累积,用频换观点和改变节奏来增进,一景叠一景,一事接一事,经常类似,到底又不同。滔滔不绝要将一切变得无所不在,且近在手边。它是一部迅速之诗(语出卡尔维诺,《奥维德与宇宙亲近性》)。

迅速吗?自卡夫卡以来的现代小说,从精神到样貌,总是跋涉。现在读了锦树的小说,竟是迅速之诗。可说来辛酸,能够迅速,正是因为马华文学的文化资产欠缺,甚或没有。“我们必须继承那沉重的没有,那欠缺。”

反之,文化资产丰厚得压人的卡夫卡,早已写出他当代的也预言了未来世界的困境,科层累累,分工过细又门禁森严,不同领域谁也跨不过谁。相对于马华,亦身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里的(班雅明语)“民国”台湾,写小说,最叫人陶醉获得奖赏的时刻,便是在以小说为支点欲把这个比地球重力还重的现实世界举起来的奋勉苦活中,终于,举起了那么两三尺(举头三尺有神明)。

是因为没有,所以迅速?

锦树一篇《母鸡和它的没有》,写几只刀下留鸡从菜市场解放出来的母鸡公鸡之事迹。是说总没生蛋的黑母鸡,开始生蛋,家人捡蛋来吃,捡捡不让捡了开始孵蛋,抱起来看并没有蛋,仍孵,家人说哦原来母鸡在孵它的没有。另一只黄母鸡亦然,家人就去市场买了两只小鸡,趁夜晚鸡眼不能视物塞进母鸡发烫的腹下,次日醒来已见母鸡兴高采烈咯咯咯带着小鸡,在园里各处掏开泥土找虫给小鸡吃。

我在小咖啡馆下午的安静里读到,只能一直闷笑。心想唯高度自觉的锦树,唯他一人,在孵他的马华文学的没有。

他本属学界,那几本核量级的文论(我读了不止一次《文与魂与体/论现代中国性》),即使没读过,方圆内也感受得到辐射能。才华有余,他写着小说,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马华同行都洞察着这个没有,并戮力善用之,那成为他的“变形记”体。如果记得,他曾在大学部开过一门选修课“文体练习”,还说想用名家文体来写马共,调度驱使譬如爱伦坡体、卡夫卡体、博尔赫斯体、昆德拉体……说下去他也要笑了,又不是体操特技表演。当然,怎么能不马共呢?锦树的父亲辈那一代,只要你识字,你读书,读华文书,差不多你就会走进森林做了共产党。你没做,你总也有同学老师朋友做,走进“月光斜照着的那条上坡路有一段没入阳光也照不透的原始林只有四脚蛇和山猪能走”。《土与火》小说集出版之后八年,连着这四年,锦树一年一本小说,且应故乡之邀首度在马来西亚出版自选集,没错,书名叫作《火,与危险事物》。都是马共小说也都溢出马共小说,除了最新这本,《雨》。

季风雨,以前就一直下,下在乡愁的深深郁郁里人亦化为鱼。这回合,照锦树自己说,是借用绘画的作法把雨标识为作品一号、作品二号、作品三号……至作品八号,在小画幅的有限空间和有限元素内,做变奏、分岔、断裂、延续。推前更早,“写作发动机故障了”的几年,他像修检零件的试试这试试那,“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创世纪那场雨还大。八篇雨作品,这篇里已死的,翻过下一篇又活了。却篇篇贴住牵动人的细节,不离现实。那胶树上划出的胶道,落雨时白色乳汁不走胶道了,顺水迹沿树皮呈网状漫开,整片林子的树被着那样蜘蛛网的白,浪费了啊,父母发出忧伤的叹息。

也有方舟。从沼泽深处拉回来的鱼形独木舟,仿佛有示兆的能力,月光檐影里告知着父亲什么,次日那死去儿子给搬开石头空了的坟,是耶稣版的复活。“然后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

如果,洪水退后高高树顶上挂的鱼形舟,却划舟出去说是救人的父亲再也寻不得,最终他会以什么样的形貌回来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二号,不睬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每一刻当机立断,裹挟在强力可信的叙事节拍里。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没多大的哥哥护佑着妹妹爬上舟,手电筒耗尽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的是树冠,“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兄妹俩已封神,他们将会像看雪景球地看着球里自己的家。他们让我想到荒昧神话里那对兄妹,在洪水大灭绝后重新把人类再生回来。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个小哥哥在雨一号中,“男孩辛五岁,已经看过大海了。”辛常梦见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老虎!心脏怦怦响醒来,辛央求父亲给他养一头虎。天大雨,森林那头淹大水了,他们土丘上的家成了诺亚方舟。山猪一家也来了,公猪竖起鬃毛跟狗对峙作势一冲把狗冲得倒退,母猪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让七八只小山猪欢快地吃。然后有着火的颜色的虎和两只小虎也来了,大雨里,母虎朝挤成一大团毛球的山猪家摆动着尾巴,往左走几步,往右走几步,公猪母猪低头护着仔猪绷得好似会炸开来。也许为躲雨,小虎突然像两团火朝屋子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从后门跑出去迎向两只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讲,实在是两边动物的肢体语言写得太准确啦。

然而雨四号,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没听到狗吠,“蚊帐被拨开,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温柔。”安静慢食,让我想到是一个惜物之人把碗里吃得一粒饭不剩干干净净。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的了?四位神明,观音嬷、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脚基上垂头不语冒着烟,从大火里逃出的,因为日本军已登陆半岛北方击退英国军,分两路南下沿半岛东西岸推进很快已到半岛的心脏。拿督公,一九九五年写的《非法移民》提过他:“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事。”可怜的拿督公,看见即将到来之掳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辛妹妹先带走吧。

不但雨作品,连其他篇,一概卷入这大雨小雨里。如果走男孩辛的观点,就称父亲母亲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时候是五岁。也有青年时或风霜的壮年时,则常用第二人称你。如果采第三人称观点,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叶,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亲的四名大汉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为基本元素,从事着众多不同结合,展现出一次从精神到样貌,无碍无阻的变形记,迅速之诗。

只是,这次雨,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伤?

过往锦树的精彩篇,每是戏谑(《追击马共而出现大脚》),黑色(《隐遁者》《螃蟹》《蛙》《公鸡》),搞笑(《火,与危险事物》《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狂欢节(《如果你是风》),荒谬现实主义的那一块。那么这次,从何而来的悲伤呢?

开头两篇也许是题旨。“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W》里,另一个唤做阿兰有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基本元素,伤心的她,变成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你眼前,你“仿佛对她有一份责任”。《归来》里爱车大炮的二舅,“一片叶子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他对辛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扑朔迷离,像渐渐起雾飘下来一场无雨却湿人的雨。栩栩生猛的二舅名字叫谈,莫非书里的故事都是他车大炮出来的?

又有一篇《小说课》,女孩在写她那写不完的小说作业,困惑着“自传性必须藏在背景深处,像只暮色里的灰猫。”似乎也在说这本书?

唯我感到踏实有料不会被小说故事车大炮车到无趣乌何有之地的,是二舅二舅妈的生活背景。他们在半岛深处油棕园工作,那里英国人留下的种植园,都配给砖造宿舍,有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店,足球场,羽球场。从外头小镇开车进去得几小时,不然只能搭工人的货车,辛多次学校大放假时去那里跟他们住。辛坐二舅载满油棕果的啰哩车到更远的提炼厂去,故事便在车上说起来。那已是油棕世代。之前,“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橡胶,可可,油棕。”辛的南方小镇,“胶林好些翻种成油棕了,已经不容易见到整片完整的胶林。橡胶树至少还有个树的样子,油棕像一扎扎巨型的草。一个时代又快过去了。”

形变矣,原来的还在,但又受拘于形而不能识。我读着前一篇里跟这一家人有了联系生出感情,却在下一篇,物换星移如何竟不算数了?另一轮人生,我仍深刻记得他们发生过的事却如何他们并不记得了?这是所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识的母题,悲伤从此来。

诗人雪莱:“我变化,但我不死。”

一切的变形,都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给人希望,也给人怅惘。也许辛还记得那首马来残诗,诗云如果你是风,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雨天

久旱之后是雨天,接连的

仿佛不复有晴

湿衣挂满了后院

沉坠着。母蛙在裤角产卵

墙面惊吓出水珠

水泥地板返潮,滑溜地

倒映出你的乡愁

像一尾

涸泽之鱼

书页吸饱了水,肿胀

草种子在字里行间发芽

书架年轮深处探出

发痒的

蕈菇的头

就像那年,父亲常用的梯子

歪斜崩塌地倚着树

长出许多木耳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

倾听雨声

风声

在他死去多年以后的雨季

只有被遗弃在泥土里的那只橡胶鞋

还记得他脚底顽强的老茧

那时,胶林里

大雷小雷在云里奔逐

母亲幽幽地说,“火笑了,那么晚

还会有人来吗?”二◯一五年六月一日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女孩在慌张地奔跑,车缓缓驶离,南下的长途巴士。米色洋装,奔时裙摆摇曳,有鱼的姿态。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至多二十来岁,长手长脚的,五官细致,异常白皙,反衬出街景的灰色黯淡。她气喘吁吁地向车上某男子猛挥手,红着脸颊,微张的薄唇艳红,脖子淌着汗,倒有几分情色的意味了。你不由得羡慕那男子,他就坐在前座,侧影看来也很年轻,发黑而浓密,耳旁蓄着短短的伪装成熟的鬓须。

她一度差点被异物绊倒,迅速爬起来,重新调整步伐。那男子一度站起身,但随即坐下。

虽然车已缓缓开动,但如果他向司机要求下车,应该是来得及的,但是他没有。

你猜想他们说不定刚经历一夜缱绻,尽情地缠绵,彼此身上都还留有情人的温度和气味,女孩因而眷恋不已,但伊醒来时男人已悄悄离去。

一定是不告而别。

下一次见面将在许多个日子以后,甚至难以预期。未来令她忧伤。

车窗经过她面前时,你看到她流下泪水。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他,高举着手,终至掩面。他也侧身,朝窗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也曾掠过你那面窗。虽无意停留,但却已在你心里深深留下刻痕——不应该是那样的,不该让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孩伤心。你仿佛也共同经历了,也仿佛对她有一份责任。绝美的伤心。伤心之美。

但你不曾再见到她,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有没有故事。那也许是分手的告别。你会在自己的故事的某个时刻想起她。就好像你也爱过也伤害过她。她是所有伤心的女孩。

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

经过那样的事后,也许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不会再那样单纯地爱,单纯地伤心。

但愿别就那样枯萎了。我会想念你的。也许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完了剩下的只是午后的光影干涸殆尽的水渍风过后树叶的颤动

路渐渐暗下来了。

两旁的树影也变深,树叶被调成墨绿色,变得目光也难以穿透。游览车开着大灯,但路仍是弯弯曲曲的,车灯无法照得远,灯光老是被阻隔,而滑过坡壁。

车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那是初起的薄雾,迅速沿着车体散开。稠密的夜包覆过来,有一股湿润的凉意,从敞开的车窗渗了进来。同行的六个人几乎都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流着口水。除了她,即使睡着了也还能维持矜持。

之前的活动太紧凑了,天又热,每天都晚睡,一再地开会讨论、记录,为了做好一个专题,让年轻的你们都累坏了。

那是个被历史遗忘的群体。你们偶然从文献中瞥见他们的踪迹,但那是已然被不同的力量刷洗得形影黯淡的,近乎传说或幻影那般的存在。家住在国土北陲的友人,信誓旦旦地说,在他们的家乡,那并非大脚山魈般纯粹轶闻般的存在。他们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像一片叶子消融于树林。只是那稍微显得庄重的服饰——不嫌热,深蓝或黑色的袍子,帽,布腰带,黑布鞋——仿佛在为什么事维持着漫长的守丧,像披着黑色头巾的阿拉伯人。像日本人那样多礼,寡言,像影子那样低调。他们自称 hark,自成聚落。他们务农。种稻、木薯、番薯和各种果树,养鸡猪牛羊和鱼。他们破例让你们在山坳里住了几天,只是你们得签下守密的同意书,他们拒绝被报导——拒绝被文字表述,也拒绝被拍摄。

但你觉得他们和你们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对现代生活刻意保持距离。那仿佛就可以维护一种时间的古老刻度,借此守护什么他们认为最值得珍视的。像古老的守墓人家庭。

变化也许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但有一堵无形的墙让它变慢了。

高海拔,恒常有一股凉意。云往往垂得很低,沿着山壁上位置高低不同的树冠,与浮起的雾交接。

每每有飞鸟在那古树的最高处俯视人间烟火。

那里的女人的青色素服(青出于蓝的青)特有一种守丧的庄严之美。在云雾缭绕的古老青山隘谷里,她们默默地低着头,锣鼓铙钹唢吶,领头的摇着金色神轿,那确实像是神的葬礼。多祭。大员的唐番土地神,因水土不服又死了一次。

再重生。再死。

那队伍的末端,青衣少女垂首走过,绑着马尾,偶然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发现她们竟然有几分神似——伊听罢即给你一个重重的拐子:

——是啊。那你去追她啊。

——那你去问她们肯不肯收留你,让你可以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你可以跟她们说,你最会洗刷马桶了。还好他们都不用抽水马桶,不然你就没机会发挥专长了。

在告别的营火会上,你还真的打趣着去问了那女孩,她利落地烤着沙爹。

年少轻狂。

——想留下来也可以的。她竟然轻松地回答。火光中,脸颊烧得通红,双眼映着几道火舌。

——只是再也不能离开了。我们的降头也是很厉害的。

她嫣然一笑。口音如异国之人。然后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说:

——而且一定要行割礼。

她顽皮地挥动双手,比了个提刀切割的大动作,朝着伊眨眨眼。

次日临别,她在你耳边小声吹着气说,千万别让姐姐伤心哦,别忘了你已经吃了我们的降头。她又露出那顽皮的神情。

仿佛不经意地,送你一根黑色的羽毛。像是拔自昨天吃掉的那只黎明叫醒你们的公鸡,又有点像乌鸦,但她说是犀鸟背上的。

所有青春美丽的女孩都相似。那时你如此认为。

同一与差异。差别的也许只是温度和亮度。

恰巧,历史翻过了一页。

那些以为消失在历史暗影中的人重新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都是些略显疲态的老人了。

失去的时光无法赎回,曾经青春年少,但四十年过去后,生命中多半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过去了。

四十年,一个人可以从零岁成长到不惑。

你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然后,幸或不幸,你们遇到了那自异乡归来的说故事者。他的故事有大森林的雨声,猿猴的戾叫,犀鸟拍打羽翅的扑扑响。他说了多个死里逃生的不可思议的故事。他是那归来的人。从死神的指掌间。

……奋力一跃,行李先抛过去。像鹿,或像猴子那样,跃过一处断崖,几百尺的深谷,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小小的水声,在很深很远的地方。边界线,自然的断界。那夜很冷,起着大雾。但敌人已然摸黑逼近,前无去路。只好拆了帐篷。胆小的、体弱的、衰老的、脚软的、主义信仰不坚定的、衰运的,就大叫一声掉下去了。底下是河,铁一样硬的大石头,斧头一样利的石盾,身体撞上去就开花了。运气好的抓到树枝,或跌到树干上,但很难在敌人乱枪扫射下幸存。“我那时还很年轻的美丽妻子也掉下去了。死在两国边界线上。流水边界。”

微微哽咽。火光映照出他脖子上的疤痕,一道道曾经的撕裂,粗略的缝合,宽广薄嫩。

其后经越南远走北京、莫斯科,见过胡志明,毛泽东,斯大林,冰天雪地……

你看到她听故事时眼里的迷醉,同情的眼神,悦慕的笑颜。

风吹过紫阳花。

骗子!你心里喊道。营火摇晃间你看到他眼角闪过一瞬狡狯。两鬓灰白,多半是个老练的勾引者。用他的故事。

车行过深谷。灰色的树冠在云间缓缓移动。

难得有这么一趟漫长的旅程让你们好好地睡个觉。你也反复在昏睡与清醒之间,觉得脖子几乎撑不住你沉重得失控的头了。睡时烂睡,还多梦,纷乱零碎的梦,像午后叶隙疏落的碎光。

清醒好似只有一瞬。那一瞬,即便是在黑暗的车厢里,你每每还是能看到她目光炯炯地望着窗外,那美丽沉静的侧颜,若有所思。

咫尺天涯,曾经如此亲密,但而今冰冷如霜。那常令你心口一阵阵抽痛。你原以为那是梦的局部,然而当她起身,摇晃走向驾驶座,把那显然也睡着的马来司机唤醒,给了他一片口香糖,在驾驶座旁的位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黑暗中熟练地说着马来话的她仿佛是另一个人,甚至笑声也好似转换成另一种语言。

马来青年变得健谈起来,单词和语法被风剪接得支离破碎,但语音中有一股亲昵的气味,也许是在尽情地挑逗。他们有四个妻子的配额。

你知道那不是梦。你心口有几分酸楚,唾液大量分泌。

雾浓,车窗外已是墙般的黑。夜变得不透明,深沉而哀伤。但你也知道,只要车子转弯时一个微小的失误,你们就可能坠崖,早夭,成为深谷里的枯骨游魂。

某个瞬间,你发现车里没有人,司机的位子也空着,方向盘也剥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见了。椅垫残破,铁骨锈蚀,处处生出杂草。有树穿过车体。白骨处处,套在残破的衣物里。

未来与过去、虚幻与真实迎面而来,折叠。

她说,我要搬家了,到更远的南方。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那里的海边平静无波。

沙子洁净,风细柔,马来甘榜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椰树一动也不动,人悠闲,大鸡小鸡安定地觅食。

不知何故,每个路过的华人小镇都有葬礼。有的还只在自家门口搭起蓝色的帐篷,道士铿铿锵锵地打着斋。老人的葬礼。或者已然是出殡的行列,披麻戴孝黑衣服,垂首赤足,为首的孝子捧着灵位,几个大汉扛着鲜亮的棺木。漫长的送葬行列堵满了最长的一条街,几代孙子队伍越是排在后头衣服的颜色越鲜艳,有几分喜气。冥纸纷飞,好像那是小镇本身在为自己办的葬礼。

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已然发生过了。

事情都发生过了。

她在夜里翻了个身,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末端仿佛有鳍,轻轻拍打着你的背。

你乃听到海涛之声。

暴雨崩落。

你忘了那个台风的名字。

那一年。落雨的小镇,仿佛每个巷口都在办着悲戚的葬礼。□□:……今天又锄地植草,遇到下雨,弄得一身泥巴,疲累得没心情洗。反正你也离开了。就那样一身泥巴上了公车,上衣裤子都有一层厚厚的泥。司机竟然没有阻拦,他不怕我弄脏车子?遇到个好心肠的年轻人了,戴着顶蓝色鸭舌帽,年纪看来和我差不了多少。好像在做梦。其他乘客都像看到鬼一样,我一靠近,连阿婆都给我让座,让出好几张塑胶椅。可能是怀疑我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屁股“纠”地一声,从两旁挤出一摊泥巴水。我知道我头上、脸上都是泥巴,泥巴水弄到眼睛会有点刺痛。实在太累了,我把流到眼睛的水抹掉,脱下沉重的黏黏的泥鞋踩着以免它们逃走,闭上眼,抓着铁杆,就流着口水呼呼大睡了。到站拎着破鞋下车时,我看到我身上流下来的泥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回头一看,我坐过的位子到处是泥巴。如果我是司机,我一定不能忍受。这司机真是个菩萨。说不定是个泥菩萨,也许是怕被我砍。他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光了。好像没有新乘客上车,但我印象中车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着。多半以为车上载着的是一具尸体吧。我后来是横躺在三四张椅子上,是我平生坐车最被“礼遇”的一次。车一停下,我就赤脚冲进大雨里。可是大雨没能洗净我身上的泥巴,只是让我变得更湿而已。

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然而你的人生好像突然也到了尽头。宛如车头驶出了断崖。

你看到她毅然转身离去。

也许你也该随她回去。过一种更其安定的日子。

附近的庙又清清呛呛地不知道在庆祝什么。古老的小镇,庙和电线杆一样多。那些小庙的神好像老是在庆生。好似一年到头都在重生。每根电线杆都不务正业。或警世:天国近了。信主的有福了。或放贷:免抵押,低利率,轻松借。或租赁房屋,贴着一整排的电话号码,裁成一条条的,有的还限女学生。

你曾经找到过那样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墙,没有窗。你喜欢那种监狱的感觉,也许终于可以专心读书,发呆,学习写作。□□:我又梦到骑脚踏车去找你。真奇怪,我从这里出发,骑没多久,转一个弯,就到了。我喜极而泣。忘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要见个面谈何容易啊。同样奇怪的是,一处铁栅门的入口,高处挂着铁丝扭成的“新嘉坡”三个生锈的字。但你明明就不在新加坡啊。你没在梦里出现,但如果我的喜悦是烟,你的存在应该就是那火。也许轻易的抵达就够让我的欢喜充塞整个梦了。□□: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帮忙搬石头,在地上挖洞,砍树、植树。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报纸可看,所有的报纸都是过期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但对我来说没差,昨日的新闻就是纯粹的故事了。纷纷扰扰的政治,情人换来换去的演艺界,交换着的交配网络。反复的凶杀案,故事的结构都大同小异。因为是旧闻,还蛮好看的。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旧报纸就是废纸了,论公斤卖的,老板买它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看的,包盆栽用。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和看门的小黄一样,都认得邮差的摩托车声了。总是失望得多,因此只好重复读你的旧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旧函应答啊。如果那样我就是疯了,也就掉进昨日的深渊里去了。□□:你的信怎么都那么简略呢?都只有几行,字又大,而且没有细节。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样,最大的不同是日期。每天都过得像昨日?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你每一封信说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时她照顾了你几年,你说了又说,好像那样可以让她重新再活回来。说她一直昏睡在卧床中,一两年了,早已不认得人。以为她就要死了,以为她会在夜里死去,第二天去看又是好好地呼吸着。但对我来说她只活在你的话语里。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吗?她终于死了。你说那是个解脱。我当然同意。活到那样真是没意思。活着有时真没意思。有时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讯后,又收到她活着的讯息。时间真是奇妙。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大得像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着绿树的倒影,枯树的前生。

水里盛着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那前生也只不过是回忆。

就好比那回你们决意穿过一座岛,那是座由繁花盛放般的华丽珊瑚礁环绕的、南太平洋上小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处小甘榜,迎面而来的村人无一不和善地微笑致意,男女均裹着纱笼。

路旁好多叶子稀疏的树上都盘着蛇,蜷曲成饼状。午后酣眠。

流向海的清水沟里,枯木下,淡水龙虾自在地探头探脑。

沿着字迹剥落的路标,高脚屋旁潮湿的小径。你们沿着许多人走过的旧径,反复上坡下坡,两旁是雨林常见的植被,挨挤着、甚至交缠着密密地长在一块。处处是猴子与松鼠,不知名的野鸟。

没多久就置入小岛古老蛮荒的心脏。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你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你和她。世界暗了下来。你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你听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气味。鸟在树梢惊呼连连,猴群张望。你们走进一条分歧的,更其隐蔽的小径。你好大胆。女孩说。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下摆动。

不可能是猫。

竟然出现数十棵橡胶树,疏疏地散落于高低起伏的坡地间。不会是野生的吧?她说。那些树看起来很老了,祖先的样态。身躯巨大瘿肿,疤瘤累累,大片泛黑如遭火炙。刀创直入木心。你看得出持刀的人技艺低劣,唯利是图。老树已受伤沉重,多半榨不出什么汁来了。

有几棵波罗蜜,一身硕果。你闻到果香。

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褐色水泽,黄梨似的长而多尖的叶子如蟹足。那是你那时尚不知其名的林投。

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古老的鱼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再纵身一口吞下。

许多水泡咕噜咕噜浮起。水底落叶里或许有大鱼蛰伏。

落叶被拨动,那是四脚蛇熟悉的脚步声。

看到海了,不只是涛声。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好一会,都被一片杂木林和水泽阻隔。看到马来人的高脚屋了,疏疏十数间,想必是另一个小村落。有的房子就搭在海上,你看到多座伸向海的简略木构码头,像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

远得像是蜃影。

应该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还应该有道小桥,那就可以快速地穿越。即使是棵倒卧湿滑、留不下脚印的枯树。但小径却异常固执地只是沿着、绕着而不穿越,像一篇写坏的文章,因过于年轻而不懂得技艺的微妙。

你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时你太年轻,也太疯狂固执了,只会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也许是条被遗弃的路,早已被野草收复,只隐约留下路的痕迹,也许更像是路的回忆。

新生而尖锐的茅草芽鞘且刺破你的脚缘,血渗出。

但她的身影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其后更出现在码头的尽头,像一个句点。

你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已然转身离去。

村子被遗弃,高脚屋倾斜崩落。

潮水已退到远方,深色的礁石裸露,像一片天然的废墟。

海的气味黏黏的,像鱼鳞那样生硬,令你泫然欲泣。

风吹过叶梢,如蓬尾鼠在树枝间高处走动。

她一身白衣白裙,从苍苔阶梯上款款走下。朝阳给她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她身后是林立的大树,杂草和灌木,其间有雾气扰动。风吹过,裙裾微微飘动。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结网于草间,网得水珠晶亮晶亮。

女孩的形象映现在水珠球形的表面。

树影的紫阳花沿阶盛开,那蓝色带着笑意。

穿过水雾,那是父亲葬礼的锣鼓唢吶。没有人哭泣。

如果有冬天会更好,最好是降雪。然而连雨都没有。干渴的故乡,风卷起沙尘。云太远,太高,而且不成形,不成象。只是百无聊赖地散布在天空,看起来有点脏。母亲说,你还是回来吧。故乡饿不死人的。

但故乡太热。像一口锅。像笼子。

那尖鼻的女孩呢?母亲问。好热。她说,快被煮熟了。

她骑着脚踏车,进入林中小路。也许太多树根横过,她不适应那不断的弹跳,而速度放得极其缓慢,始终和你离得远远的。你老是得停下来等她,尤其是上坡时。蓝色的裙子,一棵树一棵树减去的旅程。

衰老的家,破败的旧铁皮被阳光锤打得发亮,像是全新铸就的。

她说,很好奇呢,没收过胶。

没烧过柴火。

没从井里汲过水。

体验林中极致的暗夜,昏暗的火。

那么多的果树,红毛丹熟果红垂了枝,山竹果转褐了藏在叶的荫影里。

还有小溪。溪中有鱼。有虾。螃蟹。适合让孩子成长,就像是个土地之子。

可以学习生火。烤番薯。爬树。

爱上榴梿、红毛丹与杧果。

一抔土在悠悠地冒着烟。有人在朽余的树头处生了火,再覆以草,覆以土。

内侧的土被烧红,烧黑,有的遂逐渐崩落成灰。

土中的草率先被烧成烬,烟乃沿着那黑色的缝窍徐徐升起,一缕缕白烟如魂魄。

最后的家土。

黑色羽毛夹在传承久远的标点版典籍里。

母亲的葬礼。艳阳天。

火车南下,火车北上;天明以前,黄昏以后。响动如暴冲,没入森林,穿过小镇。钢轮狂暴地咬啮着铁轨,拼了命地震动。三等车厢里弥漫着尿骚味,一整排敞开的车窗,微凉的夜风也吹不走它。随时煞车停下。在某个熟悉或陌生的站。

她睡着了,头往你肩上靠。她醒过来,尴尬地笑笑。光穿过窗来,照着她脸庞。一时明,一时灭。

就如同那次的营火会。

你们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悲伤。

雨后夜里,风沁凉,温婉的昙花奔放地张开雪白的花瓣,优雅地颤动。

花气熏人。

她说,头好晕。我会想念你的。

你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在颤动。

那个午后,白鹭鸶在新翻土的稻田觅食。烂泥味。焖熟的稻草野草有一股极致的衰败气味。烂芭味。生命在那里滋生。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死去的百年老树,枯枝伸向清泠的夜空,无言的呐喊。繁星晶亮晶亮,有一钩孤独的刃月,寒气浸透你肤表,疙瘩像爱抚。

水里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

我会想念你的。

祝你幸福快乐。二◯一四年九月初稿收入童伟格编《九歌一◯四年小说选》归来白莲教某者,山西人,烧巨烛于堂上,戒门人恪守,勿以风灭。漏二滴,师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爇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熄?”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聊斋志异·白莲教》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亲一面提着红色塑胶水桶,浇着那几盆种在废铁桶里的菜说,难得你这次回来的时间较长。

伊说,舅妈过世后,他更孤独衰老了。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近年你们其实并不常见面。自从你离乡之后,往往得隔上几年才见得上一次,和所有离乡的孩子一样。虽然你之离乡念书,有赖于他无私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尽量避免多花他的钱,飞机票并不便宜。因此你不常回乡。返乡时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和他聚谈,听他“车大炮”,就像是和父亲相处。

你们一直借住他在镇郊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标准的新村屋,后院有一口井,屋后还有一小块空地。母亲长年在那儿种着香蕉、芋头和几畦菜,养十几只鸡,靠帮人割胶养大你们。

大舅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你们当然都没见过他。

从小他给你们的印象是生性风趣,爱“车大炮”,是亲戚里极少数会讲故事的人,不会板着脸教训人。不知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来受的伤——也许是那场车祸——他看东西有点斜眼的坏习惯。斜眼看人,一向会被误会是有轻蔑意味的。

你们也知道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不能太当真,但那也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必要的调剂,可以让索然无味的日子变得略有滋味。但也许因此,你们更爱听他说故事。

他们在你们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较于亲族里其他的夫妻档——那各式各样的怨偶,辗转传来的种种怨怒。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客客气气、开开心心的。但二舅妈没有生小孩,也许终究是一大遗憾,因此对亲族里的孩子们都很好,对你们尤其是。这在过年包红包时最为清楚。

外婆在世时,常会私下讲衰他们因为太年轻就谈恋爱,她的身体一定是“被你二舅‘玩坏了’”。但二舅显然很爱她,自石器时代以来。他常以一种夸张的语调、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你们说,他和舅妈是小学同学,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她每天都绑着两条辫子。而他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可以一整天看着她的背影,抚弄她的发辫,一直看着她长大。但他有时候也会作弄她,就像任何那年龄的孩子那样,把黏人草的种子偷偷埋入她的辫子里,“看看会不会发芽”。“我每次都拿全班第二名。”二舅总是喜滋滋地指着舅妈,“她第一名。”

听他重述这些话时,舅妈即使中风后疲惫不堪,脸上还是会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得意神情。那妩媚的回眸,年轻时必伴以辫发轻扬的吧。但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风烛残年,脸皮皱了,目光依然明丽动人,好像是个什么信物似的。

说不定小学时她就经常那样转过头,回应坐在后头痴望他的目光。那让他们早熟。

但那一班只有八个人。全校六个年级还不到五十个人。荒漠般的园丘里的华文小学。

小学念完他们都没能继续升学。和那时代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家里各自为他们找了认为他们可以胜任的工作。女的帮佣,男的到芭场里去出卖劳力。但那时他们可能就在一起了,一直厮守到晚年。1

二舅长年都在半岛深处的油棕园里工作,带领一大批工人,负责管理种植园。那种洋人(或洋人留下的)的种植园,里头都有个几乎自足的生活小区。有配给的砖造宿舍、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店)、足球场、羽球场等。他和舅妈长年住在那里,从外头的小镇驱车进去都要耗上好几个小时。除了由他亲自开车接送,就只能借搭工人的货车,相当不便。从小学到中学,你曾多次在较长的学校假期(俗称的“大放假”)到那里与他们同住,跟随他到原始林大河边钓巨大的吉罗鱼、美味可口的苏丹鱼、笋壳鱼、多鳗;他还向经理借来猎枪打山鸡、鼠鹿和四脚蛇(偶尔的)。在舅妈绝妙的厨艺烹调下,那都成了美味的盘中飧。

你在那里学会钓鱼、钓虾、抓螃蟹、游泳、打鱼,甚至打猎(初次体验猎枪的后坐力);初中后也学会了开车,在红石子路上横冲直撞,一任尘土飞扬。那里没有任何警察,更别说交警。

英国人来之前,那里广大的园丘是绵延百里、古木参天的雨林,但如今几乎砍得一棵都不剩了。虽然油棕园里时时可见尚未完全朽灭的巨大黑色树头,一任白蚁啃蚀。夜里灯火掠过时,常会误以为是什么巨大的怪物躲在树林里。

当然你也学会以长刀割下油棕叶、切下大串球果、以铁叉把果甩上卡车尾……诸如此类的。高中后你几乎就可以独当一面,以简单的马来语带领一批印尼劳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务。他付给你可观的工资,好让你去买一部中古摩托车、收音机。如果没离乡念书,凭着那些年跟他学习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谋生。但你渐渐不耐油棕园景致和生活的单调了。

你油然地佩服舅妈,她的生活更其单调,也许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细地烹调食物——尤其是极费工夫的娘惹菜——单是切小洋葱头就搞上大半天;残存的篆学,临帖,抄佛经,抄写《金刚经》。

有一回跟着舅舅,坐在载满油棕果的啰哩车副驾驶座上,到遥远的提炼厂去。那得穿越仿佛无边无际的油棕林。那一身身鳞疤创痕的树,其实像是一株株巨大的、恐龙时代的草。树与树间疏疏地间隔开,但夜来时填塞其间的是无尽的、稠密的黑暗。还好一路顺利。只是那路的漫长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那晚,长夜漫漫,他说了许多故事。有的是说过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有的是说过的故事的变奏,譬如那眼中小人的故事、茅山道士的故事。森林鬼火的故事,这是他说了无数次的,但因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层身历其境的感受。那不仅仅是故事,好像随时会具现为现实。既期盼遇上,又祈祷别遇上。

他说有一回他载着满满一大车果,可能载太多了——那是个大丰收的季节——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狗,车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时在途中出状况了。轮子陷在黄泥路雨后被辗烂的旧辙里,卸下一半的果后还是起不来,两人都给轮子溅一身泥,全身汗。而时近黄昏,他们怎么弄都起不来,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啰哩经过,帮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运气,只能等待。在无尽的暗夜里,抽着烟驱赶蚊子。除了尿急不得已外,都躲在车上,怕肚子饿的虎豹出来找吃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团橘黄的火就从林中深处飘来,悠悠荡荡地,直朝着他们而来。一团、两团、三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深些,有的偏黄,或带绿,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赶赴什么盛大的宴会。他们吓得拧熄了烟,把车窗玻璃牢牢地旋上。只见鬼火在车玻璃外滋滋作响,绕了数匝。他们吓得频念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把从泰国古庙求回来的佛像坠子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听到手心里轻微的爆裂声。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就那样远远地离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他俩吓出一身冷汗。也许因为车窗绞紧了,太闷的缘故。鬼火走后,只见各自的佛坠都裂开了。车玻璃旋下,让凉凉的夜风进来,再度各自点上一根烟,气喘吁吁的。看看手表,赫然已是午夜。然后他们紧急拧熄香烟,快手快脚地把车玻璃旋上。二舅说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骚味,而且非常迫近。然后什么巨大的东西跳上引擎盖,车前方一沉。一把极其尖锐坚硬的东西刮着玻璃——从左上方到右下方,听得他们浑身发抖,令人起鸡母皮——还有那股刺鼻的骚味。

二舅大胆地打开手电筒,但立即关掉。那瞬间他们看到两颗碧绿的大眼珠,有拳头那么大,在挡风玻璃外荧荧发着光。虽然是稠密的黑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成了薄雾;挤得蜷曲的粗韧的须,张开的大口,大而尖的米黄色齿牙,在玻璃上滑动。咬着咬着,咔嗞咔嗞地咬掉了雨刷,后来也咬掉了照后镜。后来它还跳上了车顶,还在被压扁的地方留下一大泡恶臭浊黄的尿。玻璃上密密麻麻错杂的刮痕,以后在大雨中开车,雨水就再也不曾刷净。

他说几乎吓到尿裤子的阿狗,脱险之后就回家乡结婚了,那女孩被他玩大肚后他就远远地躲开,孩子都五岁了。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会像你妈那样管东管西,不能赌又不能喝酒抽烟,又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还会被一起出来玩的死党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围困时,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别人的种他也愿意承受。他怀疑那女人不知道去拜了什么四面佛。

在即将穿过那片树林,已可遥见前方的小市镇时,他说了个外公的故事,还说是他父亲亲口告诉他的。

外公年轻时曾经是猎人。从唐山下南洋后,结交了三个同为猪仔的好友。一个务农,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从唐山带过来的。另两人也是很好的猎人,一直是单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协助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当栋梁盖起来的,但那地方以前应该有人住过,有废灶、废井、老坟、一片老橡胶树。那人从家乡带了几个金条过来,经宗亲介绍,就把那小片地买了下来。小房子盖好后,一家三口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后来更添了个女儿。老朋友也会不定期地造访,尤其是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搭鸡寮、挖井、砍树、围篱笆。

可是那一回,在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后,他们想说好久没见到那朋友一家了,几个朋友就相约去拜访——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顶多就是骑着脚踏车。穿过雨后泥泞的路,抵达那地方。一如往常的,两只狗以吠叫相迎。因为认得他们的味道,很快地就朝他们摇尾巴了。狗链在屋旁寮子的柱子上。那家人的脚踏车安静地摆放在五脚基上,前后的车轮都还是结实饱胀的。

房子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里头都没人。猫也在,高高地躲在梁上。房间里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皮箱也还在床底下,衣服看来没少。厨房的锅碗盘等都收拾得很整齐,米瓮里还有半瓮米,米里还埋着五六颗已经软熟泛出甜香的人参果。眼看放下去会烂掉弄脏米,他们就把它们分着吃了。

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检视过了,他们判断那一家人只是短暂地离开,很快会再回来。但也可能离开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从森林沼泽里捡来的圆滚滚的雕着鱼鳞的独木舟,也都好好的系在屋旁。那木头啊,他强调说,硬得像化石。他小时候还摸过的。很重很重,一下水一定沉底的。

狗看来饿了好几天,他们只好煮了一锅稀饭,用饲料诱捕了只到树旁草丛到处找吃的鸡来杀了,人狗分了吃。狗应该知道些什么,他们带着狗四下搜找,却一无所获。当然,脚印到处都是。几口井也都找过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人决定暂时住下来,等待朋友一家的归来。

有人负责到镇上去补给些米粮、食油、煤油、盐,带了几套换洗衣服。经常到附近沼泽去钓鱼、射杀那些到处飞的野鸡、好奇的猴子,有时也捕获大山猪。那一带邻近原始林,野兽极多,貘、穿山甲、石虎、果子狸,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变成他们的食物。三个猎人得以发挥所长,经常捕猎山猪到镇上去卖。甚至渐渐建立了名气。英国人枪管得严,打猎多是设陷阱,用标枪和长刀,只有一位猎手有一张弓。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没有回来。然后是四个月、五个月、半年、七个月……那家人竟然都没再出现。

二舅说,那是外公平生遇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一直到临终了还念念不忘。他们几个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邻镇搬到这里来,而后各自成家,几乎都放弃了以打猎为业。一直到许多年后,几个弟兄都还会轮流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后来,是不定期地去看看,打扫打扫。让它好像还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闲逛的人去破坏,拆了墙去盖鸡寮什么的;甚至更大胆一点的,搬进去据为己有。

虽然后来有谣言说,是他们几个合谋杀了那一家人,就近掩埋了,虽然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那种荒郊野外,埋藏几具尸体还真的不容易被发现。

但二舅强调说,外公和那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讲义气的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有损阴德的事。外公那三个朋友,二舅幼年时还常见到他们到家里来打麻将,他们的孩子也多是他幼年的玩伴、同学,住在同一新村的不同条街。“你妈妈也认识的。”

再后来干脆从黑水河畔的观音庙请了个分身安在里头。你外公手巧,那尊观音像还是他亲手刻的,木头是他们从沼泽里拖回的千年大树头。他年少时拜师学过几年手艺,那观音的 muka(容貌)据说还是照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来刻的喔。

但二舅说,他有一回听杨伯伯在喝了酒以后红着脸说,那观音微笑的嘴角,是那家失踪的叫阿霞的女主人的。那是个有着美丽胸乳的白皙女人,常当着他们的面大大方方地给孩子吃奶。如果单独在森林里出现,会让人以为是遇到女鬼。他有一次讲故事,讲到樵夫偷瞧见仙女下凡游泳,偷偷藏起其中一人的羽衣,强迫她给他当老婆,“就是那样不属于那世界的女人”。

说到那间庙,你就知道了。那地方离你母亲工作的胶园并不远,在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偏远,但香火鼎盛,熏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里坐落了千百年。母亲不只常到那里上香,还经常去打扫、整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们甚至多次在那里夜宿,在庙后方的小房间里。你一直以为那是外公的产业之一。

以庙来说,它的前厅其实嫌窄,雕着龙凤的大香炉和观音像就几乎把它塞满了,容不下几个人。你一直纳闷怎么把庙盖到那么偏远的地方。而且有着及膝高的厚实原木门槛,原来是为了防止学步的幼儿偷跑到外头。

这故事让你想到母亲说关于二舅的一句评语: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

他学会讲话不久,就很会讲一些有的没有的。外婆很不喜欢,怀疑他投胎前没洗干净。外公也有几分怕他。

如果他是他们亲生的,多半就会让他多念一点书,或许会是个出色的历史学家也说不定。2

母亲说,舅舅在楼上书房等你呢。

在当年为了让你们念书而摆置的简陋书房里,他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垂首专注地提笔写着毛笔字。舅妈的父亲过世得早,但她父系亲族里出过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海峡殖民地会馆店家招牌多的是叔公的手迹。家道中落后,舅妈书虽念得不多,但竟也爱好磨墨临帖写字,是她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少数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一。因此这书房特置了张长桌,在你们长大离家后,就只有她持续使用着。

书房墙上长年挂着的那几幅长辈亲手写的字,在这摆设简朴的家居里,大概会被视为寻常人家挂的大陆或台湾进口的奔马或荷花,胡乱地涂着几个“马到成功”之类的墨字,书局卖的廉价复制品。但这爱好似乎一直没能感染舅舅,但这回,他竟似认认真真地以小楷抄写着什么,一看,一旁摊开的竟是《金刚经》。你认得那是舅妈的字迹,她偏爱的《颜氏家庙碑》,你们成长过程中千百次地看她反复临写过。一旁搁着半瓶 XO,三角形的瓶子。

无疑,他的头顶更光了,耳畔残剩的发都已化成银丝,但精神看来还好,粗框眼镜让他多了几分罕见的书呆子气。他取下眼镜,虽然斜视让他乍看之下有几分心不在焉。仔细一看,眉目之间依然流露一股机灵,像一道瞬间掠过的光。虽然难掩疲惫和悲伤,但却有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舅妈是在两年前,她中风后身体显得衰弱多了,更老了之外,一脸的衰败,动作迟缓。说话有气没力的,好像一丝风就会把它熄掉的微弱灯火。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总是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找不到词汇,还是难以启齿,或对“说话”本身感到厌烦。那阵子是母亲和妹妹照应她生活起居,进出医院,而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母亲自己也不年轻了,三方都很疲惫。

那火终于还是熄了。

但她的葬礼你也没空参与,人在婆罗洲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追踪研究一个濒临绝种的部族,因而也只能在事后给他写了张卡片致哀,那卡片印着遍地盗猎者遗留的兽骨。其后返乡,听说他独自回园丘里去了,说是去找老朋友打打麻将或钓钓鱼,也没见着面。“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眼睛从镜框上头瞧瞧你。随即放下笔。“二舅娘留了点东西给你。”随着从身旁拎了个长方形、树皮色的破旧皮箱给你。“等我也不在了才能打开。”“这是?”

你一肚子疑问。

他请你坐下,给你斟了半杯酒。“你再听我说个故事。”他给自己两眼各点了眼药水。

你已很多年没那么样安静地坐下来听他说故事了。“那是三十,不,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舅眯起眼,减缓窗外午后暴烈的光的侵害,努力回忆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刚结了婚,舅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他苦笑。“年轻人嘛,一有时间就玩,又不喜欢戴套子。你知道的,那年头的套子很厚的,像给 baby 吸的奶嘴那样的厚厚的喔。结果一不小心,就中了。我们也不想那么早当父母的。还年轻还想玩嘛。那时在油棕芭工作好多年了,久久才回一次新村的家,看看电影找朋友打麻将喝啤酒车大炮。但她肚子大后变得对那些事都没兴趣,整天想吃鸡肉丝菇,要我满山去找。“也变得很黏我,老板派我出差她一定要跟——之前一直有带着她没错,虽然是工作,红毛老板笑笑的也没说什么,啰哩一开就五六小时很无聊的,只好一路给她车大炮。为此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有白话翻译的《聊斋志异》。《西游记》从头到尾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只有我和她时,我也会给她讲我自己编的,很黄的版本。还有一些台湾的言情小说。如果是大雨或夜晚,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撩起裙子好好地玩一回,也不管黑暗中雨中是不是有老虎或山番在偷看,非常刺激就是。“但她肚子很大了还要跟,说没看到我她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会睡不着。我猜她担心我去偷吃,一起工作的单身汉常在她面前大声地交换嫖妓的经验,芭里有的马来妹印度妹很随便的,几张红老虎就让你摸奶脱纱笼随便玩了,有的纱笼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就一个热到发烫的屁股。不过性病也很常见就是,有的没药可医的。阿狗就中过几次标,多到医院去打针。“想送她回娘家待产她也不肯,看到那么瘦小的身体肚子像球那样鼓起我压力真的很大。“那一天一直下雨,路很烂,车子一直跳,大肚婆哪受得了。又入夜了,可是红毛说一定要我去,其他人没那么聪明嘛,不能解决问题。还送我一瓶喝剩一半的 XO。默迪卡纪念酒是马来西亚建国那年没错,刚热热闹闹地庆祝完,还以为我们会有个和国家同龄的孩子。“没想到真的出事了。有些事我不太记得了。喝了点酒,我们很可能吵了架。吵架后就会有一段长时间不讲话。我气她这种天气也要跟。她气我气她跟。说如果要死最好一起死。反正如果我死了她也活不下去。那时年轻嘛,感情很好又整天吵架。又是第一次怀孕。只是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睡着了还是怎样,总之回过神来时已撞上了。那东西很硬。可能是大象的屁股、树头、石头,甚至都有可能。挡风玻璃全裂了,还好有一辆啰哩路过,把昏倒的我们救出来,送到最近的甘榜。但你舅妈下半身都是血。下体在大出血,可是那里都是很落后的甘榜,连电线杆都没有,哪可能有医生?回头载去吉隆坡?半路上一定死掉的。这时一个纱笼脏脏的老马来婆拉了拉我的衣服,说有个地方也许可以试一试。我只好抱着你舅妈一路滴着血跟着她肮脏的脚跟。“那是个很平常的高脚屋,就在河边。一对长得像‘咸酸甜’的老夫妇从怪味的白烟里走出来,两人看起来都很老很老了。女的慈祥而微胖,就是个标准所有人的妈妈的样子;男的很瘦小,戴着白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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