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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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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旭雨

出版社:线装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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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净土

厚土净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厚土净土作者:李旭雨排版:skip出版社:线装书局出版时间:2012-06-01ISBN:9787512005587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序一厚德而至善李静宜

李旭雨先生写的作品,总能使人想起了那句老话:文如其人。所谓的心画心声。虽然文章千古事,著文者也是可以有饰伪的,但本性在此在彼总会流露出来。还是如汉辞赋家所言: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所以这么说,大约是在与李旭雨先生在杂志社屈指可数的见面,在与之稿件往来的极少接触中,总能感受到其为人的纯厚和内心的安宁。

做人做事的力,是加诸于自身的,修心、修学、修技艺。其君子之德,也自然见诸于其作品。

比如,拿李旭雨先生写的中篇小说《净土》来看。《净土》所写的故事主要以高校教学评估事件为背景。恰如红尘万丈,物欲横流,大学无例外地也会受之影响。高校教学评估这种也许基于良好愿望的事情,却被无处不在的经济杠杆在起着作用,从各个层面都由利益的关系被进行着荒诞的扭曲。由高校评估事件而展现了各色人心理,及引发了高校发展存在的诸多困惑和问题,之中却又始终有一支潜流在涌动,那就是有安松那样的知识分子,仍然秉持理想主义品格,高尚、正直,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本分地把教职工作做到最好,真正使学生受益。

回溯李旭雨先生更早的小说,也无不表现着人物这样的品格和传达着他对做人的这样的基本理念。像中篇小说《再婚》,写一个知识女性与工程师离异,而与一市之长再婚。小说十分深刻透彻地辨析出人物再婚后的诸种心理:由原来家中的“皇上”,沦为新家的“臣民”;由被疼爱被服务,变为要邀疼爱和要去为人服务;由一家三口围着小餐桌热乎的用餐,到一个人孤独地被应酬缠身的丈夫撇下守冷灶……

实际上,上帝是公平的,得失永远相伴。李旭雨先生生动形象具有说服力地给了你一个踏实做人的理由:拥着温馨小餐桌的幸福感并不亚于吃风光的宾馆里的餐宴。

尤其,李旭雨先生在中篇小说处女作《富翁》中,更是塑造了一群可敬可爱的精神富有的知识分子形象。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经济大潮第一波强有力地冲击下,个体户风起云涌,公职人员试水下海,“脑体倒挂”现象初始显露。小说中系主任老教授早餐由于夫妻相互推让而伙吃一个荷包蛋;中年教师省吃俭用也买不起一台彩电;青年教师婚后多年因分不上房子而不敢要孩子……

诸多的生存烦恼,并没改变他们用心用力地工作。一如一个青年教师对自己的调侃,一边骂自己犯贱,一边还依然想着第二天的课,夜半起来打开了讲义备课。因他们都还良知不泯,持有着精神的信念。

如果读了李旭雨先生的长篇小说《往事》,对其思想理念和塑造的小说人物品格,就会有更深的理解。比如,《往事》对主人公长达三十年的童年和青年生活的回叙中,由于在那个特殊年代,因家庭出身问题,一次次被排斥在受教育边缘,小说主人公却并没过多的抱怨,而是在忧虑中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善良、隐忍,从最坏处想,一直寻求生存的本领:练过画画,学过吹笛作曲,学过安装收音机,学过医,扒火车梦想建设新疆。一个个愿望破灭,又从一个个梦想做起。最后把写作诗歌当作人生出路的追求。命运终于向他开启了一扇门。

如果说《往事》带有自传体的色彩,其创作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部作品《厚土》,则带有家族史的特质。追溯一个人上几代人的命运,对体察一个人心性和禀赋的由来,会找到更多的佐证和解释。小说中的老爷、我爷和父亲,一脉相承地都宽忍、善良、讲诚信。当然,《厚土》的主旨和内容要比此丰富和复杂得多。但是当将书完整地读下来,就会发现一个个孤立篇什的气韵,形成了完整气象:德厚而得以至静、至净、至善。

李旭雨先生是在大学教书之余从事小说写作的,其创作的作品多属有分量的厚重之作。其叙述的文字质朴、细腻、委婉、有趣。之中蕴涵着的大善,盖过了历史给予命运或生活不公的压抑和躁气。在浮躁的当下,李旭雨先生的创作尤其显示了它的价值和意义。读这些作品,使你在思索之时,会身心愉悦地获取人生的真谛。序二赵士林

旭雨出版小说集,嘱我作序,真的令我颇费踌躇,因为我实在没有资格做这个序。我和旭雨虽然是大学中文系(吉大中文系78级)的同学,但是我从读硕士研究生开始,就进了哲学系,告别了文学。毫无文学天份更无文学成就的我,哪里有资格给旭雨的小说集作序?不过看了旭雨的小说,实在太感动,又忍不住要说几句。因此还是冒昧地做了这个序。

旭雨这部小说集中所选的作品,大多都是在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的。中篇小说《厚土》,《遥祭》和长篇小说《往事》,是反映农村和农民生活的。旭雨对农民命运的深沉关注吸引了我。数千年来,中国农民一直生活在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一次次农民革命并没有改变农民的命运,不过就是换了一茬茬欺负农民的主子。农民以最艰辛的劳作承载着社会最基本的需求,同时却承受着社会最无理的歧视、最野蛮的侮辱、最贪婪的盘剥。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种种和农民似乎毫无干系的决策、运动、潮流都莫名其妙地决定着他们的命运、都不由分说地支配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似乎永远只能是社会最被动的一群。旭雨的小说笔触所及,是农民的贫困,农民的悲酸,农民的被凌辱而无告,农民的悄无声息地葬送年华,……只有对农民充满真诚同情的作家,和农民血肉相连的作家,才写得出这样的作品。旭雨来自河南农村,他的作品,简直就是他自己的生命铸成,农民的悲苦命运在他的笔下化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令人难忘。这和某些作家大写“希望的田野”,大唱田园牧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旭雨从读书开始,一直是个很低调的人,他的身上体现了从乡土中走出的知识分子特有的朴实无华,但又充满睿智。尽管毕业后天各一方,极少有机会见面。但就在仅有的几次相聚中,我总能强烈地感觉到旭雨真的有思想,有见解,还特别有一种知识分子最可贵的批判精神。

这种精神同样在他的小说中获得了深刻的体现。

读旭雨的小说,你才知道中国不光有希望的田野,更有悲歌的大地;不光有旖旎的田园风光,更有惊心的满目疮痍;不光有社会主义新农村,更有大大小小的封建土皇帝。读旭雨的小说,你才懂得什么是中国农民?才懂得什么是他们的生活、命运、希冀,……旭雨小说集里的作品,还有一部分是写知识分子的。作为一个在大学任教近三十年的教师,他写的中篇小说《富翁》和《净土》,真实深刻地反映了新时期的大学生活和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在红尘滚滚,物欲横滚,连大学这片净土也难免被污染的社会环境下,却有一些知识分子淡泊名利,仍然坚守着这一片净土,表现出他们的正直和良知,也表现了作者对人世间假丑恶的憎恶,对真善美的呼唤和向往。2011.6.7于北京魏公村中篇小说 厚土

老家的二哥打来电话,说县志办公室的人找他,了解我们家族的情况,打算给我们家族写一本书。我一听就觉得可笑。过去,我们家族既没有出过值得树碑立传的开国元勋,也没有出过有统战价值的反派名人;如今,既没有出过明星大腕儿,也没有出过亿万富豪,有什么资格写进历史呢?如果硬要写,也只能把某些人强行拔高,或强行贬抑。我知道,有些人甘愿为别人代笔出书,只不过想挣点钱或出点所谓的成果而已。我便对二哥说:“现在出书得给作者稿费,得到出版社买书号,还得付制版印刷费,如果再加上审稿费,采访费,各种各样的招待费,出一本书你知道得花多少万吗?这钱谁出呀?”

二哥不做声了。但这事却引发了我对我们家族人和事的一些回忆。说实话,我们家族的人物,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大多是普通人物,甚至是小人物。在他们身上,有着太多复杂的历史的阶级的文化的性格的积淀,很难用革命或反动,进步或落后,好人或坏人来概括。

我突然觉得,如果把他们写进小说,说不定比写进史书,更能全面真实地反映人物和历史的本质。一

在广袤的豫东平原上,有一个叫睢州的古城。在城北三十里处,傍着一条向东南蜿蜒流淌的沙河,有一个叫吕庄的村子。这里就是曾经印满我足迹的故乡。

我们吕庄的吕姓人,几百年前就断了家谱。由于没有家谱可查,我对老吕家的了解,最远也只是我老爷那辈儿以后的事,而且大多没有亲历过,只是听说,也许会有猜测的成分。

一百年前的一个黎明,鸡刚叫过两遍,东方的启明星还熠熠闪亮,地平线上刚泛起一缕淡淡的晨曦,老爷就开始起床了。老奶奶心疼地说:“天天都起这么早啊?”“唉!”老爷叹了一声,一边摸索着找衣服,一边说,“这时地里庄稼都熟了,小偷小摸多,不多操点心,抛撒不起啊。”“你可小心点,真要碰见偷庄稼的,千万别太较真儿。”“我知道。再说偷人家到底是不地道的事,他们也心虚着哩。”

老爷穿好衣服,从门后头掂了一根白腊杆子,出门叫了声“大黑”,那只看家狗便机灵地从狗窝里窜出来,跟在老爷身后。他们出了头门,把门反闩上,便向村外走去。

地里的早秋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红薯豆子一类的晚秋。秋风瑟瑟吹来,寒意透过夹袄,老爷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庄稼棵或草叶上的白露,打湿了老爷的半截裤腿。他顾不了这些,只要庄稼成熟的季节,老爷几乎天天都在地里转悠,特别是天黑以后和天亮以前的时刻。

乡下穷人多,他们被生活所迫,有时就来到田头地脑,瞅准周围没人,赶紧掰几棒玉米,扒几块红薯,藏到草篮子底下。偷庄稼的人,大多是到富人的地里偷。穷人的庄稼本来就少,他们一般不忍心偷穷人的。

再说穷人的那点庄稼都是养家糊口,甚至是救命的,真被人家逮着,人家会跟你拼命的。偷富人的就好一点,对富人来说,被偷只是被拔点毛,不是被割肉。要是发现了,一般都是喊几声,把小偷撵走,也就完了。正如老话说的:地头地脑不算贼。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真要弄出仇来,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老爷虽然不是富户大家,更比不上黄岗集的四大财主,但在我们吕庄,还算比较富裕。老爷是独子,从祖上那里,他继承了一顷地。地虽然有点薄,但除了吃喝花销,年年还能有点结余。又因为老爷是独子,势单力孤,这多少也使他性格有点儿软弱。那些小偷小摸,就好到他地里去偷,即使被发现了,老爷也能留点儿情面。

天渐渐有点发白。老爷转了几块地,地里都空荡荡的。当他走到最远的那块红薯地时,朦胧中看到地头有个人影晃动。老爷知道,又有人偷红薯了。老爷又心疼又气愤,恨不能一步上前把那贼生擒活拿了。

可他还是强压怒火,心想,能饶人时且饶人,把那贼吓跑算了。于是老爷就放开嗓子,唱起几句戏来:“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

老爷实际上是暗示小偷,有人来了,人家给你面子,你知趣点儿,赶快跑吧。谁知那小偷听到老爷的声音,不仅没有跑,反而蹲在那儿,勾着头,一动也不动了。

出现这种情况是老爷始料不及的,真是给脸不要脸,当小偷还当得硬气了?一时老爷血往头上涌,恶从胆边生,大步向前冲了过去,大黑也汪汪汪地叫起来。在离那人不远处,老爷扎下马步,握紧白腊杆子,厉声断喝:“谁?耍啥横?有种的横到底!”“富斗兄弟,是我。”

富斗是老爷的小名。老爷虽然还没看清那人,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堂哥箩头,老爷的愤怒只好变成了不满和无奈:“唉,我说咋就撵不跑呢?又是你呀!”“富斗兄弟,要不是俺家又断顿儿了,你几个侄儿都饿得叽哇哇在家等着,谁想干这事儿呀?”“唉,碰上你这号人,真叫我没法子。”“富斗兄弟,看在咱一个爷的分上,你就松松手,从指头缝里漏出点儿吧。算是借的也中,我啥时候也忘不了兄弟的恩德。”

老爷半是不满半是讥讽地说:“啥借不借的?谁还指望你还呀?

谁家的东西也不是天上掉的,我也不容易。救急不救穷,总这样也不是常事儿,以后你总得想点法子呀!”

箩头难为情地说:“人有脸,树有皮,谁愿意当穷人?可我有啥法儿?黄岗集黄天龙是大户,我想去他那儿租块地种,扛个年作也中。可黄岗集穷人那么多,哪能轮到我呀!”“好了,啥也别说了,赶快回家,给孩子把红薯煮上吧。”老爷说着,走到箩头跟前仔细一看,篮子里的红薯还没有装多少,就夺过箩头手里的铁叉,又刨了几棵,把篮子装满。见箩头呆呆地站着,又撂出一句,“还等啥呀?嫌少呀?”“不少,不少。”箩头说着,急忙背上篮子走了。

夭渐渐亮起来,老爷看着箩头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箩头的爹跟老爷的爹是亲兄弟,两人分家时,各分了一顷地,日子都算不错。可是箩头的爹人丁太兴旺,一共生了五个儿子。虽然五个儿子长得五大三粗,人称五虎将,可五兄弟分家时,一人只分到二十亩地。这样就只够吃喝,不够花销了。特别是箩头家,箩头媳妇得过一场大病,箩头倾家荡产给媳妇看病,结果一下子就成了穷光蛋。乡下人认多子多福的老理儿,明明知道人多了能吃穷,还是宁愿多子受穷,不愿人少孤独,更怕绝后。人由富变穷容易,生一场病,分一回家,遭一次绑,或吸上大烟,都能变穷。可穷后要想变富,除非绊倒拾个金元宝,简直比上天还难。

其实,老爷也差一点没变成穷光蛋。几年前,老爷遭过一次绑,那个绑匪竟是老爷的一个表亲。然而绑匪六亲不认,还是要勒索一顷地的赎金。老爷冒着被撕票的危险,在绑匪的地窖里,他把胳膊肘儿磨得血糊淋淋,终于磨断勒进肉里的绳子,逃了出来,硬是保住了一顷地的家产。

日头渐渐升高,放眼地里,能看到零零星星干早活的人。通往北边黄岗集的路上,有稀稀拉拉赶集回来的人。乡下人走路无聊,喜欢放开嗓子唱几句路戏,有的一唱就唱几里地,再远的路也不嫌远了。这时有一个人就突然唱起“我正在城头观山景,忽听得城外闹纷纷……”那嗓音粗犷豪放,韵味悠长,引得老爷和地里很多干活的人都驻足听起来。

老爷回到家,老奶奶已经做好早饭。老爷家的饭在庄里是最好的。

一收下早秋,穷人就断了白面,吃的全是杂面窝头。可老爷家吃的,至少掺了一半白面。老爷放下白腊杆子,洗了一把脸,老奶奶就催着说:“趁热快吃吧,先喝口米汤暖暖。”

老爷坐在饭桌前,他嫌背后的大辫子碍事儿,就三下两下挽到头上。这样一挽,老爷显得更利索英俊了。老爷的英俊在庄里是有名的。

我们这儿的男人,罗锅儿很多。穷人的孩子十几岁就干重活,扛二斗半的粮食桩子,早早就把脊梁骨压弯了。老爷不用那么早就干重活,个子便长得又高又直。老奶奶不仅喜欢老爷的英俊,更佩服老爷的能力。

有时老爷不知为什么心情不顺,朝老奶奶发个脾气,老奶奶总是一笑就忍了过去,叫老爷的脾气再也发不出来。

老爷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他娘,你猜今儿个我逮住谁了?”“谁呀?”“咱箩头哥。他到咱红薯地里刨红薯去了。”“又是他呀?你没把他怎么着吧?”“嘿,我能把他怎么着?看着他那样子,倒真有点替他发愁。”

老奶奶说:“这穷和富的,谁也替不了谁。再说他也不是咱亲哥,就是亲哥,老话讲也得亲兄弟明算账呀。”“这倒是。”老爷沉思了一下,又说,“看见他,我在想,多少年后,咱的儿孙会不会也混到他这个地步。”“不会吧?”老奶奶怀疑地说。“咋不会?你看咱大爷跟咱爹,原来不是都一样?可只过了一辈儿,他们就穷了。咱家的孩子早晚也得分家,就咱这顷把地,还够他们分的?”“那咋办呀?咱又不是黄岗的黄天龙,挂了千顷牌儿,分多少辈儿家也分不穷。”“趁咱多少有点底儿,得赶快挣扒点儿。咱不打算撵上黄家,起码咱活着时不能看着孩子变穷啊!”“你要真有这志气能耐,那我嫁你也算嫁值了。”老奶奶喜滋滋地说。

老爷得到夸奖,也喜滋滋地说:“你就等着瞧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阵风吹进老爷的堂屋,老爷耸了耸鼻子,突然说:“呃,提子来了!”

老奶奶便问:“你咋知道他来了?”“你闻闻,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提子是老奶奶的娘家侄儿,不一会儿,提子果真掂了一罐香油来了。老爷笑嘻嘻地说:“我说嘛,老远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老奶奶的娘家是开油坊的,住在北边三十多里黄河故道的故道湾。

他家的香油号称十里香,方圆十里的人家,都吃他们的香油。只是那儿人口稀少,吃油也少,油坊的规模始终不大。他们尽管过得还算殷实,可始终算不上富户大家。

这些年来,老爷家吃的香油,都是提子每隔几个月就送来一罐。老爷一直赞叹岳父家的油香,却不知为什么那么香。过去,有个半仙儿曾给老爷说过,光从你那一顷地里刨不了多少食儿,要想富,得另开路。

老爷便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开个大油坊呢?他早就知道卖香油的赚头,那赚头世世代代是铁定的,二斤半芝麻换一斤香油。一斤油除了赚一斤多油渣子,还能赚二三两油。赚头虽说不大,但能反复周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儿干。不像种地,一年就干那几个月,其余时间没事儿就得闲着。老爷算过,用十块银元买地种庄稼,种十年也捞不回本儿。可花十个银元开油坊,一年就能赚回本儿。老爷是个会算账的人,开油坊太合算了,只要油好,不愁打不响牌子。

老爷便对提子说:“提子,过来,我有个事儿问问你。”“姑夫,啥事儿?”“你们家的香油为啥这么香?”

提子一听夸他们的香油,咧开嘴笑了,说:“我们磨油有窍门儿呀!”“啥窍门儿?能跟姑夫说吗?”“那有啥不能说?听了也没用,得实际干才能学会。关键是炒芝麻的火候。”“炒到啥火候才最好?”“炒八分太老,炒七分又太嫩,多把火少把火都不中。卖油不能贪利,有人为了多出半两油,芝麻炒得嫩一点,磨出的油就没那么香了。”“哦,原来这样。那你现在能掌握住火候吗?”

提子自信地说:“俺爹早就把炒芝麻的活儿交给我了。”“就是说,你爹不在跟前,你也能磨出这么好的香油了?”“这没啥含糊。”

老爷沉思一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决定开个大油坊,把油坊开到睢州。那里人多,光睢州东关那条十里长街,说不定就有一两万人,抵上几十个村庄。老爷兴奋起来,他又看看提子,笑着间:“提子,你去过睢州没有?”“没有,睢州离俺那儿更远。”“想不想到睢州看看?”“想呀!姑夫,啥时你带我去玩玩儿吧。”“那不难。提子,有人给你提媒了吗?”

提子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说:“还没有。”“想不想到睢州找个媳妇?”

提子只是羞涩地笑笑,没吭声。“别不好意思,姑夫不是逗你玩儿。姑夫想到睢州开油坊,让你扛大梁,怎么样?”

提子高兴极了,特别是到城里找媳妇太诱人了。乡下人腿短,除了走十里八里赶集赶会,很少有人到过睢州。别说在那儿常住,就是去一趟,开一下眼,也是一个梦想。“提子,跟姑夫好好干,姑夫不会亏待你。我要叫你们故道湾的香油,香到睢州去。”

老奶奶在一边听着,疑虑地问:“他爹,你真要干呀?”“咋啦?怕我干不成?我不仅要干,还能干好,你信不信?”

老奶奶眉梢上挂着笑,信服地说,“你要做的事,我哪有不信的呢?”二

两个月后,在睢州东关最繁华的地段,一座气派的门面房檐下赫然挂上一个金字招牌,上写“吕家油坊”。在一串震耳的鞭炮声中,老爷的油坊隆重开业了。

老爷上下打扮一新,在人群中忙来忙去。别看老爷是乡下人,没念过几年书,也没有家产万贯,可礼帽一戴,马褂一穿,一根粗黑的辫子在背后悠来晃去,俨然一个绅士。那气质,那派头,一点儿不比城里人差。

门面房的后边,有一个院子,那里是磨油坊。提子成了总领工的,专门负责香油的质量。过去他在老家磨油时,只有一口炒芝麻的大锅,他得亲自操家伙炒芝麻。现在一溜垒了几口炒芝麻的大锅,每口锅前都配一个人。他只要时刻监督着,一丝不苟地把握着火候就行了。他叫谁大火谁就大火,叫谁小火谁就小火,叫谁停火谁就停火。芝麻磨成麻酱后,要往麻酱里兑水,充分搅拌后,再轻轻晃悠盛麻酱的锅沿儿,一会儿,油就慢慢从酱中析出来了。为了保证油的质量,提子总要亲自兑水,不敢有丝毫马虎。一锅麻酱该出二十斤油,他决不让多出一两。

当第一锅香油出锅时,一缕浓香飘散开来,飘满整个睢州城。油坊开张的鞭炮并没有吸引多少人,但这浓香却吸引了很多人。人们走出大街小巷,蜂拥到吕家油坊。当他们知道是新开张了一家油坊时,有的立刻掂来油罐子灌油。虽说油香得能把人熏倒,但还是千年老价,一文钱也不多收。

真是开市大吉。

生意如此兴隆,老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老爷并不满足只供城里人用油,他又安排几个人,挑着油挑子,分头几个方向到城外去卖油。那些人都是挑着满满一桶油出去,回来就挑一布袋芝麻,乡下人大多是用芝麻换油。用换来的芝麻再磨油,周转起来更省事儿了。

过去睢州城里有三大名牌:衙门口的烧饼,孬孙的店铺,于庄的烧酒。

衙门口的烧饼是睢州一绝,烧饼店就在县衙旁边。那里的烧饼个大,佐料香,芝麻多,烤得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酥香。想吃烧饼的人,常常跑几里路,舍近求远地到衙门口去买。别的烧饼摊儿只有一个烤炉,衙门口烧饼店一溜几个烤炉,就那人多时还要排几十步长队。

孬孙的店铺是一家姓孙的人开的,掌柜很会做生意,来自有名的商贾之乡山西。人们本应叫他老孙,却故意叫成孬孙。其实孬孙不孬,时间长了,孬孙倒成了他的金字招牌。别说城里人,就是几十里外的乡下人,进城也专找孬孙的店铺。一次一人来到孬孙店铺前,对柜台里的老孙问:“喂,孬孙家的店在哪儿?不是孬孙家的店我可不进。”老孙听了,和气地笑笑,说:“进来吧,错不了。”

于庄在城北的古城墙外,至于于庄的烧酒,主要是味儿辣,劲儿大。

那时人们喝酒,不讲香味绵长,品质纯正,只讲劲儿大。喝于庄的酒,三盅下肚,没酒量的人能醉倒,有酒量的人也热血上涌。传说唐朝末年,李溯雪夜入蔡州,捉拿叛将吴元济时,就从于庄运了几车烧酒。一路夜行军,将士有烈酒在肚子里燃烧,就不怕风雪严寒,终于攻上蔡州城墙,活捉了吴元济。

自从老爷的油坊在东关开张后,睢州的三大名牌变成了四大名牌,那就是“老吕家香油”。因为衙门口的烧饼虽然能吸引三五里的吃客,但十里八里外的人,就划不着跑那么远买两个烧饼了。于庄的酒虽好,毕竟穷人多,有的穷人一年也喝不上三盅酒,因而销量也有限。后来睢州真正的名牌只有“孬孙家店铺”和“老吕家香油”了。

老爷在睢州开起油坊,在吕庄也引起不小震动。过去吕庄人虽然也有做小买卖的,那只是擓个篮子,装点花生,或到店铺里批发点洋糖,洋烟,洋火之类,游乡叫卖。像老爷这样,把生意做到睢州,在吕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老爷油坊的开张,也使吕庄的穷人有了活儿干。老爷的几个堂兄弟,还有他们的孩子,有七八个人都被招到油坊帮工。虽然油坊赚的大头归老爷,他们只拿一点仅能养家糊口的小工钱,但总比在家闲着挨饿,或去当小偷小摸,或到外地逃荒要饭好得多。

一天,在油坊帮工的箩头把帮工钱送回家用。庄里人看见他,都围上来,好奇地问这问那。“箩头哥,富斗哥在睢州的生意做得咋样呀?”“箩头哥,你在那儿干得咋样呀?”“箩头叔,睢州啥样?有啥好玩好看的?”

箩头很兴奋,似乎有一种因见过世面而被尊重的自豪。他兴致勃勃地说:“嘿,富斗兄弟真能啊,他的油坊一开张,就在睢州一炮打响了。那个生意兴旺劲儿呀,就别提了!门面房的门槛子都快被踩坏了。

有一回,富斗兄弟派人到衙门口买了一篮子烧饼,那个香呀,也别提了!

刚咬到嘴里,还没嚼两下就咽下去了。对,听说过于庄的酒没有?这回于庄的酒,俺也喝了,味道那个辣呀,更别提了!我只喝了一盅,就呛出泪来了。你们听说过孬孙的店铺吧,这回我也进去了。人家孬孙店铺里那个货的齐全,就别提了,要啥有啥!”

箩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的人大睁着俩眼,都听呆了。

一个小孩子在一边急了,说:“箩头叔,我问你睢州啥样,你还没说呀!”

箩头看了那个孩子一眼,说:“石礅儿,你别急呀,我这就给你说。

睢州那个大呀,咱一百个吕庄也没它大。光东关那条大街就有十里,有人说开封都没有那么长的街。一街两行店铺那个多呀,就别提了!一个挨着一个!对,睢州有个老北关,那才有看头呢!老北关,实际上是北城墙外方圆五六里的一片大水。水那个多呀,就别提了,真是一眼看不到头!我还见到船了,在老北关的水里飘来飘去打鱼。打的鱼那个大呀,就别提了,一条足有好几斤哩!对,老北关的水里,还有两个大土堆,圆圆的,高高的,人们说那是一对凤凰蛋。听说它们都在水里泡两千年了,人们都稀罕得慌,它又不是石头的,两堆土在水里咋就冲不塌呢?连城里的老举人都觉得奇怪。”

一个叫尾巴的人突然问:“睢州的女人长得啥样?跟咱乡下女人一样吗?”

大家都笑起来,箩头便嘻嘻笑着说:“你还别说,人家城里女人长得就是比咱乡下女人又白又水灵。”“是不是把你眼都看花了?”“嘿嘿,咱哪敢呀?顶多偷偷瞅人家一眼。”

听了箩头的话,尾巴又说:“赶明儿说啥也要到睢州去看看,耽误一天干活儿也情愿。”“是不是去看看睢州的女人呀?”“哪里呀?我要看看那两个凤凰蛋到底啥样,看看老北关那片大水,尝尝衙门口的烧饼,走一趟东关大街。”

箩头又补充说:“最后再到富斗兄弟的油坊看看,看看人家那个生意。要是赶上饭时,说不定富斗兄弟还能管你一顿饭哩。”“箩头哥,你这次回来,啥时走呀?”“那里可忙了,不能在家多呆,我明儿个就得回去。”“你回去问问富斗哥那儿还要不要人,我也想去。”“好吧,我回去替你问问。这时好像不缺人,往后要是生意再做大了,就不好说了。

第二天天不亮,箩头就匆匆起床往睢州赶。他走得快,走十里路日头还没出来。回到油坊时,人们才刚刚吃完早饭。他一进门面房的大厅,看见两个人正和老爷纠缠什么,气氛有点不对头。他走到老爷跟前,问:“富斗兄弟,这是咋回事?”

老爷把箩头推开,说:“你先干活儿吧,这里有我就中了。”

箩头并没有走开,而是站在一边,他要看个究竟。他想: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事,我可不能不管。他的个子比老爷还高一些,也显得更壮实,往那儿一站,像一座塔。他发现那俩人果真来者不善,便灵机一动,抢着对老爷说:“刚才有个灌油不给钱的愣头青,我一急,一拳打掉了他的两个门牙。我对他说,别以为油坊没人,俺好歹也练过几年功夫。

快把你那狗牙拾起来,回去撤泡尿照镜子再安上吧。”

老爷急忙说:“可不能随便动手,你那手像铁鎯头一样,打下去谁能受得了?和气生财嘛。”

箩头又说:“这也得看他和气不和气,啥人啥对付呗。”

那两个人听了箩头和老爷的对话,气势一下弱了。老爷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那两个人,说:“兄弟,我正忙着,先到衙门口买几个烧饼吃吧。县衙里我还有朋友,改天有空儿,咱和朋友一起下馆子,打二斤于庄的烧酒,喝个痛快。”

那两人不知是因为看见箩头的高大威武,还是听说老爷县衙里有朋友,还是因为钱已到手,见好就收,便对老爷说:“好吧,看得出你也是讲交情的人,记住别把路走绝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抱一下拳,扭身走出了大厅。

箩头走到老爷跟前,说:“富斗兄弟,那俩人我看着像无赖呀。”“唉,看来干啥都少不了麻烦事儿呀。他们也是开油坊的,我这油坊一开,他们就干不下去了。他们心里不顺,就来找麻烦。”“那也不能怨咱呀,他把油也做得香点,还能干不下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嘛!往后再来了,给他点硬的,别这样惯他们。”“理儿是这个理儿,为了少麻烦,该忍还是得忍点儿。多少年的老话,破财免灾嘛。这下我可知道啥叫同行是冤家了。”“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儿,你唱红脸儿,我就唱黑脸儿。”

老爷忽然笑着说:“箩头哥,刚才你说你练过几年功夫,我咋不知道呀?”

箩头也笑了:“那不是唬人吗?呃,富斗兄弟,衙门里你也真有朋友?过去咋没听说过呢?”“哪有呀,跟你一样,也是唬唬他们。衙门里要真有人,我还怕他们吗?”三

尽管老爷在睢州的生意很红火,可遇到的麻烦也越来越多。今天有个地痞流氓讹一罐油,明天就会有一个地方恶霸勒索两块银元。更可恨的是那些官吏,他们借着执行公差的名义,想怎么讹诈都能找到借口。老爷就像一块肥肉,凡是有点权势的,都想过来啃一口。好在老爷很能想得开,只要能平安地把生意做下去,该打发的他都打发。毕竟除了“跑冒滴漏”,还是赚的多。

这一天,门面房的大厅里又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什么税局的。老爷知道这是更惹不起的茬儿,急忙迎进客厅,让座倒茶。

官差看了老爷一眼,问:“你就是油坊的掌柜?”“是,是,长官有啥事,请说。”“生意做得不错啊,发大财了吧?”“还中,还中。俺货真价实,客人还买账。”“别光想着发财,忘了补税啊。”“啥?补税?俺的税都是按时交足,一文钱也没少过呀?”“你交那税才有多少?你的生意做大了,税理应也得多交,这你能不懂?”

老爷听了,觉得他们说得也许有道理,就问:“那得补多少啊?”

两个官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伸出三个手指,在老爷眼前比划一下:“就这个数吧。”

老爷问:“三块大洋?”“想得美,你干脆说全免得了,是三十块!”“我的天,你把我杀了算了,这生意你还叫我做不做了?”“怎么?不想做了?那好呀,今儿个就给你封了。你知道吗?对抗皇税是啥罪?”“长官,咱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好商量呀,就看你是不是明白人了。”

两个官差其实并不是真的来按律收税,也不会轻易把油坊封了。

像老爷这么大的生意,说啥他们也舍不得封了。真给封了,他们上哪儿去捞油水?指望那些小商小贩,能指望得住?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富人身上拔根汗毛,也比穷人的大腿粗呀。

老爷来到柜台前,拉开抽屉。他犹豫了一下,拿出四块银元,一手拿着两块,分别塞到两个官差的衣袋里,说:“长官,看在咱私交份儿上,以后请多关照。”

两个官差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说,好说,掌柜果真是明白人,兄弟不打扰了,恭喜发财。”说完,美滋滋地走了。

老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呸!啥玩意儿!”

因为同是生意人,干的却不是同行,算不上冤家,老爷便结识了衙门口烧饼店的掌柜,还有孬孙店铺的老孙。原来他们都有同样的苦衷。

衙门口烧饼店还好点,他的生意小,平常只是有人白吃白拿一些烧饼。

孬孙店铺的损失就大了,一块苏杭的绸缎,一套精美的景德瓷,只要某些人看上了,你就得脸上赔笑,心里流血地送上去。

不过老孙不愧是商贾之乡的人,他开导老爷说:“吕掌柜,想开点。

他们拿咱那么多,咱不是还赚钱吗?世世代代都一样,生意人财大气不粗,没权没势的,钱再多,也算不上显赫。除非官府里有自己人,给你撑腰。话又说回来,官府里要有人,要啥有啥,谁还做生意呢?”“孙掌柜,你以后有啥打算啊?”老爷问。“我们山西人,经商的遍布全国各地。他们赚了钱,大多是回到老家,盖房置地,像平遥的王家大院,多气派。有了房有了地,才算真正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当然,家里要是出了读书人,考个举人进士,捞个一官半职,院子里立一对旗杆,就更气派了。好了,这些都是远话了。我想等以后攒够了钱,也回老家。”

听了老孙的话,老爷想,尽管做生意有时叫人憋气,可还是得做下去。他细算过,油坊的赚头非常可观,一年下来的进项,除了比不上黄岗集挂了千顷牌儿的黄天龙,完全能跟黄岗集另三家财主相比。另外三家的地,都是上了十顷的呀。

老爷又想,赚来的钱,必须置成地,不能窝在家里。把钱置成地,就成了永久的基业。地里又能无休无止地生钱,钱就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老爷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使家业赶上黄岗的另外三家财主,不是没有可能。

老爷雄心勃勃,但他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读书求仕的道路。老爷有三个儿子,我爷叫吕进业,二爷叫吕保业,三爷叫吕守业。老爷不仅寄希望他们能创造雄厚的家业,而且要世世代代保住守住。

然而,我爷和二爷实在令老爷失望。我爷念书倒也勤奋,就是长进不大。念了几年书,虽然也能背一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甚至还能背不少论语,孟子,但不能用到实处。叫他写一篇文章,他就写不出来,叫他写四句诗,写得也干干巴巴,没有一点意境。老爷断定我爷在念书上不会有大出息,别说中进士举人,中个秀才也难。再说中个秀才又能怎样呢,算不上什么功名,充其量能开个私塾,当个教书先生。那样的话,还不如回老家当个财主。

二爷在念书上更是个混混。他的心始终沉不到书里。先生教他念书,他不仅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连目光也落不到书本上。虽然也能背几句三字经或百家姓,但把那里的字单个拿出来叫他认,他就不认识了。二爷虽说念书认字不行,倒也学了一手绝活,打算盘。他不仅能熟练地打“三遍九”,就是打起“狮子滚绣球”,“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来,也是劈里叭啦响,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老爷看透二爷不是念书的料,与其让他在学堂花钱买罪受,不如干脆叫他下了学。老爷看二爷算盘打得好,曾想叫他到油坊管账。可他连人的姓名都写不来,光算盘打得好看也没用。最后只好让二爷回到吕庄,照管老家的地去了。

老爷把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三爷身上了。三爷比二爷小好几岁,天资极聪明。老爷让三爷念书很早,才四五岁,三爷就能背一百多首唐诗。六岁那年,他竟写了一首诗:

一片汪洋在北关,

莫非天池落人间?

云在水中戏绿波,

船在天上扬白帆。

老爷念书不多,并不懂这首诗的意义。但教书先生说:“这小公子不得了,是个神童,这首诗是写咱睢州老北关的,简直能跟唐朝骆宾王六岁写的《咏鹅》相比了。恭喜吕掌柜,你这公子长大至少能中进士,说不定能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呢!”

老爷高兴极了。三爷终于让老爷看到了希望。唉,我们吕家,自从先人勾头老吕以后,多少辈儿都没出过达官贵人了,莫非小三儿真的能使吕家重新显赫起来?

勾头老吕是我们吕氏公认的值得荣耀的先人。他到底是哪个朝代的,谁也说不清。他曾做过御史,能驾驭朝里的风云。后来勾头老吕被奸臣陷害,砍了头。再后来,皇帝辨明勾头老吕是个忠臣,又给他平了反,昭了雪。重新厚葬他时,还给他铸了一个金头。他的后人却哭着说:“铸金头,铸银头,换不来俺爹的肉头。”是啊,人死毕竟不能再复生了。

在老爷心里,真的以为三爷就是再世的勾头老吕了。

一天夜里,老爷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老吕家的院子三进三出,富丽堂皇,比黄岗黄天龙的大院还气派。院子中央还立起一对高高的,象征功名地位的旗杆。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吕家大院。原来是皇上派的钦差大臣到了。钦差大臣向老爷和三爷宣读了皇上的圣旨,宣新科状元吕守业赴京就任。三爷接了圣旨,又向吕家祖先的牌位和老爷磕了三个头,然后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地离开吕庄,进京接任吏部尚书的职务去了……四

就在三爷六岁写诗的第二年,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宣统小皇帝被赶下了台,中国结束了几千年的帝制,进入中华民国的历史阶段。

光阴在苒,时光又过了十几个春秋。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老爷,还在支撑着睢州的油坊,但明显地看出他有些年老力衰了。进入而立之年的我爷和将近而立之年的二爷,都被打发到吕庄,经营着老家的土地。十几年中,老爷把做生意赚的钱,全置成了地。吕家从原来的一顷地已经增加到五顷多,增长速度之快,不仅让我们老吕家振奋,就是黄岗集的四大财主,也都不得不瞠目。

本来三爷是老爷心中的希望之星,但随着小皇帝的下台,科举制度的废除,老爷多年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然而已到弱冠之年的三爷血气方刚,时代似乎赋予他更大的机会,使他更有了积极进取精神。他是睢州唯一进入上海上大学的学生。受五四思潮的影响,他思想激进,指点江山,大有改天换地的雄心抱负。他嫌自己原来的名字封建色彩太浓,又给自己起了个号叫鹏飞。

此时的老爷,却天天数星星数月亮地算计着日子,盼着三爷早日学成回乡,支撑吕家门户。因为在吕庄,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原来黄岗集的黄天龙,容忍不了我们吕家的崛起,常常向吕家发起挑衅。

黄岗集离吕庄只有三里,黄天龙在黄岗是一霸。他家是挂了“千顷牌”的,这样的家产,在整个睢县也仅此一户。他家养了很多打手,进出都有贴身跟班儿簇拥,甚是威风。有些穷人虽然常在富人的地头地脑偷些东西,但绝不敢到黄家的地里去偷。那样,即使他不动手,打手也会把人打个半死。有时遇到歉年,他也会多少拿出一点粮食施舍穷人。但他并不是对穷人同情怜悯,而是想得到穷人向他磕头求助时,或口口声声喊他“黄二爷”时产生的快感。一次他让人做了一大锅舍饭,很多穷人拿了碗来盛饭。他不许穷人把饭端回家,必须当场喝下去。他就在一边看着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哈哈大笑,他实际上是变着花样拿穷人开心。那些穷人得到他的施舍,也并不感激他,因为那些施舍是用屈辱换来的。有些不肯受辱的人,宁愿远走他乡逃荒要饭也不跪求在他的门前。

过去,黄天龙从没把我们吕家放在眼里。一顷地的小财主,比穷人强不到哪里。可现在吕家五顷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别人也能进入大财主的行列。他常常站在大街上,对着穷人说:“你们的粮食不是不够吃嘛?现成的有嘛,吕庄卖油郎家的庄稼,就是给你们种的。”

这话表现了他对我们吕家的蔑视。他把老爷当成卖油郎,就是把老爷看成下九流。千百年来,生意人都是不入流的。就是一般的穷人,也是大生意做不来,小生意又不愿做。让他们提篮叫卖,游乡串巷,他们都觉得丢人,张不开口。另外,黄天龙的话,也是公开纵恿黄岗的穷人偷抢我们的庄稼。有他在后边撑腰,那些穷人还怕啥呢?

小满过后的乡村,是一年中最美妙的季节。夏风吹走了最后一缕春寒,让那些缺少衣服的人再也不怕寒冷。遍地小麦渐渐由绿变黄,让那些缺少粮食的人终于看到了希望。村头的杏树枝上,一颗颗杏子渐渐由青变黄,让人看了嘴里直淌酸水。一棵棵桑树上,密密麻麻的桑葚已经红得发紫,早就吸引了很多孩子爬上去摘吃。黄鹂的叫声像唱歌一样婉转悦耳。布谷鸟的叫声比公鸡的叫声还早,催促人们赶快准备夏收夏种。此时的乡村到处都能看到一幅幅图画,听到一曲曲牧歌。

这时候,我爷也像当年的老爷一样,做着一年中最繁忙的夏收准备。抢麦的铲子要不要新添,挑麦的桑杈能不能再用,搂麦的耙子要不要修理。这些收割的用具,样样都要检查,稍有忽疏,到时就会影响打仗一样紧张的麦收。

也许因为有我爷扛着大梁,二爷总是做个甩手掌柜。闲时,他喜欢把个鹌鹑,玩个斗鸡,喷个大话。却在春夏两季,独好种瓜。从三月起,他就蹲在瓜地里点种,盘瓜,压瓜,施肥,除草。直到瓜熟时,就搭个瓜庵,住在瓜地里。图的就是品尝自己种的瓜到底比别人种的瓜甜到哪里。这时他常常来到别人的瓜地,尝尝别人种的瓜,对别人的瓜褒贬一番,再请人到他的瓜地里尝尝他种的瓜。别人能夸一声他种的瓜甜,他就满足极了。种瓜是他的一个瘾,他年年如此,乐此不疲。所以,到了小满,当我爷忙得团团转时,他却泡在瓜地里,一心侍弄着他的小瓜苗儿。

到了芒种前几天,地里的小麦一块接一块地熟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一旦熟了,必须马上收割。这时,爱睡懒觉的我爷也得早早起来,带着年作短工抢收麦子。从来不下地干活儿的奶奶,二奶奶,还有刚过门儿的三奶奶也不能闲着。她们要在家里烧茶水送到地里。这时天很热,干着重活儿,是不能缺水喝的。她们还要在家炸些老鸹头,蒸些白面馍,下些凉面条。收麦是累死人的活儿,但只要肚子里有好吃的,从早干到晚也能撑下来。

我们这儿收麦,一般不用镰割,都是用铲子抢。先把铲子磨得锋利无比,安在一根长长的抢子杆上。抢麦的人握紧抢子杆,把铲子对准麦垄,胳膊一推一推往前走着,麦子就嚓嚓倒地了。

抢麦是重活儿,一般都是男人干。麦子抢倒后,女人就手持一把三股桑杈,把抢倒的麦子挑到一起,堆成一个个像坟头一样大的麦堆。当拉麦的大车赶到地里时,再把这一堆堆麦子装上大车拉走。

装车的时候,又换成男人手拿桑杈,把那三股叉子狠狠地叉进麦堆里,再猛地翻过来,杈把朝下,麦堆就被举上了天空。男人高举着杈把,把麦子送到大车前。这时,车上还有一个“踩车”的人,也拿一把桑杈,指挥着车下的人,把麦装到合适的地方。车上的人用桑杈也把举上去的麦子叉住,固定在一个地方,下边的人把桑杈猛一下抽出来,麦子就装上车了。这样车上车下配合,麦车就能装得不歪不斜,越装越高,像一座小山。装车的同时,车后有两个手持大耙子的女人,把地里撒下的凌乱麦子搂到一起,也装在车上。麦车装满后,人们用绠绳把大车紧紧地缠上几圈,用力刹紧,防止麦子从车上掉下来。最后,这座活动的麦山就慢悠悠地拉到了打麦场上。

乡下自古就有拾麦的习俗。那些拾麦的人,把目光投向辽阔橙黄的原野,看到哪块地里有拉麦的大车,他们就蜂拥着赶到那里,跟在搂麦人的后边,把漏掉的麦子争着拾起来。有的拾麦人离搂麦人很近,故意用脚踩住一缕麦子,让搂麦人搂不走,他们就赶快把踩住的麦子拾到手里。这时候,搂麦的人便喊着“往后点,往后点!”那些拾麦人就知趣地往后退一点。还有的人爱拾“路麦”。就是跟在拉麦大车的后边。

因为麦车装得很高,在晃晃悠悠拉往打麦场的路上,难免会掉下一点麦子,拾路麦的人就把它拾起来。有时,庞大的麦车会蹭上路边的树枝,就能蹭掉一大缕麦子,拾麦的人就大捞了一把。

这一天,我们家拉麦的大车刚到地里,突然从黄岗涌过来很多拾麦的人。过去拉麦时,搂麦人的后边一般只跟着几个,十几个拾麦的人。

可今天,一会儿就涌过来五六十人。他们开始拾麦时,只是离搂麦的人很近。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试探着越过千百年约定俗成的界限,进入还没有搂过的区域。这时,几个搂麦和装车的人就喊起来:“往后点儿!

往后点儿!太不像话了!”

可是,那些拾麦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甚至到了装麦的大车跟前。装麦的人和拾麦的人纠缠在一起。

这时,我爷正在另一块地里。他远远看到拉麦的地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又听到乱嚷嚷的声音,急忙跑过来大声喊叫:“你们干啥?简直明抢了!五更,给我用杈挡住!”

五更是老爷堂哥箩头的儿子,我应该叫他五更爷。五更爷拿着桑杈,挥舞着去撵人。过去,拾麦的人太过分时,装车的人只要黑着脸,舞着桑杈喊一声,他们就不敢再向前了。可这回不灵了,有一个人甚至抓住五更爷的杈把,跟五更爷支把起来。

局面已经无法控制,几十个拾麦的人已经变成抢麦的人。他们仗着人多,根本不听我爷和装车人的喊叫声。有人甚至大声喊:“快抢呀!不抢白不抢!有黄二爷撑着,怕啥呀!”

我爷看着这些几乎发疯的人,已经无可奈何,只好任他们抢了。我爷叫五更爷和其他装车的人都让开。我爷怕把事闹大了,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出了人命,后果更不堪设想。

那些抢麦的人,看到我们放弃了抵挡,一下子散开跑满地。有的用胳膊狠狠地抱了一搂麦子,有的装了满满一篮子麦子,最厉害的是用绳子捆了一大捆。各有所获后,便一溜烟向黄岗跑去。

我爷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麦子被抢得一片狼藉,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家麦子遭抢的事传到睢州,老爷第二天急忙从睢州赶回来。刚走到庄口,又目睹了第二次遭抢的情形。

老爷明白,这是黄天龙和我家公然过不去了,可我们家是斗不过黄天龙的。老爷一股气憋在心里,终于病倒了。

老爷越来越感到力气不支。他想到睢州的油坊,这油坊已经开了二十年,虽然赚了不少钱,可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有谁能理解?老吕家香油虽然成了睢州的四大名牌之一,可不是照样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特别是有个戏班儿,唱了一出《卖油郎独占花魁》,有人竟把老爷和那个卖油郎附会到一起。按说,戏里的花魁娘子不选达官显贵,浪荡公子,却偏偏选中了卖油郎,这正是卖油郎的光荣。可是人们不这样附会,偏偏附会到花魁娘子是个娼妓,好像所有卖油的都和娼妓有关。人们可以花钱嫖娼,但若娶娼妓为妻则是奇耻大辱。老爷忍受不了这种屈辱,又看出我爷二爷都不是经商的料,便有了关掉油坊的想法儿。过去,老爷曾担心地少,家底薄,怕儿孙受穷。现在发家了,没想到又受到更大财主的欺负。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富人也有富人的难处。

老爷强撑着病歪歪的身体回到睢州,妥善地给油坊收了尾。提子对油坊有很大功劳,他给了提子一些钱,让他带着家小回老家故道湾,自己开油坊去了。凡吕庄的帮工,都让他们回到吕庄,给老爷种地。其他的帮工,也分别给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另谋出路。就这样,曾经红红火火的老吕家油坊,在冷清凄凉中关门了。

老爷离开油坊的时候,流下两串浑浊的老泪。

老吕家油坊,在睢州四大名牌中,崛起得最晚,却消失得最早。多少年后,人们提起老吕家香油,还无限留恋。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老吕家那样的香油了。

至于睢州的其他三大品牌,也都相继消失在解放以后。衙门口烧饼,是在统购统销后,买不到白面,只好停了炉。孬孙家店铺,是老孙赚了一笔钱后,回了老家山西。他的儿子继续留下经营着店铺,1956年搞公私合营,孬孙家店铺便改名为东关供销合作社。于庄烧酒是在1960年,人们连野菜都吃不上的时候,终于停了火。

老爷回到吕庄后,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请了不少大夫看过,都说不出是什么病。也许是心病,是睢州油坊的关闭,或者是黄天龙的欺负,都是使老爷一病不起的原因。

老爷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便把我爷和二爷叫到跟前,嘱咐说:“老大,老二,我死后,你们要管好咱的家,别走邪路,别沽嫖赌,别吸大烟,我挣这个家业不容易,千万不能败在你们手里。”

我爷和二爷流着泪,连声答应。老爷又说:“你们给小三儿写封信,叫他从上海回来一趟吧。他要回来晚了,我就见不到他了。我要先走了,你们就对他说,叫他学成了一定回老家,咱家就他最有出息,往后咱老吕家的门户,得靠他支撑。”

老爷怀着满腹的心事走了。老爷死时才五十出头,他被安葬在庄东的吕家坟地里。多少年来,风雨沧桑,他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他的后代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们后辈儿人,每当去祖坟扫墓时,虽然很多人连见过他都没有,却忘不了到他的坟前,给他的坟头添几锨土,烧几张纸。五

在一个爽朗的秋天,三爷西装革履,掂着一个皮箱,里边装着复旦大学的毕业文凭和一大沓子名流的推荐信,回到吕庄。

老奶奶见了三爷,又流下眼泪。她抓住三爷的手说:“小三儿呀,你爹临死就盼着能看你一眼,可盼到死也没见到你。他就给你留下一句话,叫你撑起咱老吕家的门户。”

三爷也很伤感,眼睛红红的,他安慰老奶奶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为咱吕家争气。”

第二天,我爷带着三爷,到坟上祭奠了老爷。之后,三爷就匆匆去了睢州。三奶奶很想留三爷在家多住几天,可三爷只想早奔前程,没有心思和三奶奶缠绵。

三爷在上海的几年,可谓大开了眼界。作为五四以后的青年,他如饥似渴地接受一切新鲜的思潮和事物。其中有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欧文,傅立叶的空想共产主义;马克思的科学共产主义;杜威的实用主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等。三爷还酷爱新文学,拜访过文坛前辈鲁迅和诗界名流汪静之,徐志摩等,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和诗歌。三爷曾打算在上海发展,那是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能有广泛的结识。后来他考虑到老爷的遗愿,又想到家乡虽然落后,却是个未开发的处女地,在这里耕耘播种,也许更有作为。于是三爷最后踌躇满志地选择了回乡。

到了睢州,三爷先后去了县党部和文教局,并一股脑儿展示了自己的有关证书,各类推荐信和发表的作品。三爷有极好的口才,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流露出自信。在这个古老的小城,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知识渊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明星。三爷一下子就把那些政要们征服了。

几天后,三爷接到了任命,他当上了睢州国民党县党部委员,并担任睢州中学的校长。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受到如此器重,已经很难得了,然而三爷似乎并不满足,他还想在政界进一步发展。在三爷周围,很快吸引了一批激进的少壮派人物。他们常常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抨击现实,揭露时弊。

在一次聚会上,大家又议论起官场的黑暗腐败。

三爷说:“听说有一次冯玉祥去见蒋委员长时,挑了一只灯笼。蒋委员长问他为什么大白天挑灯笼。冯玉祥说,不挑灯笼看不清路呀。

蒋委员长生气地说,老冯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其实,冯玉样大白天挑灯笼,是讽刺社会的黑暗呀!”

三爷一开头,大家七嘴八舌都议论开了。“提起官场的黑暗,真是一言难尽。行贿受贿泛滥,徇私舞弊成风。”“现在哪个官员身上是干净的?要是把他们先抓起来判刑,再收集罪证,十个有八个不冤枉。”“这样下去,咱们的国家还有啥希望?国民党也要完蛋。”

大家越说越慷慨激昂。三爷又说:“我看,咱们的胡占魁县长身上就不干净。”

三爷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原先大家的议论的毕竟是泛指,没涉及具体个人,也便没有多少忌讳,没想到三爷竟把县长撂了出来,一时竟没有一人再接话茬儿。

三爷环视大家一下,停一会儿说:“怎么了众位同仁?怕了吗?怕什么!我们为了国家,为了民众,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什么县长局长。有些当官的为什么敢胡作非为?原因之一就是知道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要我们同心一致揭露他,不信把他扳不倒。”

三爷的话鼓舞了大家,大家放弃了顾虑,情绪又激昂起来,纷纷揭露胡占魁的恶迹和腐败。一旦打开了话语的闸门,多少鲜为人知的事都暴露出来了。

三爷激动地说:“我建议,我们再继续搜集胡占魁的罪状,写成一篇檄文,把他告到专署里去。为了国家,为了民众,我们一定告倒这个祸国殃民的贪官。”

几天后,一篇义正词严,证据确凿的揭露胡占魁罪状的檄文写好了,执笔人当然是三爷。三爷又鼓动很多人签了名,他便和另一位县党部委员作代表,送到专署去了。

又过了不久,胡占魁的县长职务果然被免了,而且还判了刑。那一天,胡占魁被绑上囚车,在睢州城里和东关的大街上游街示众,然后押解到归德府的监狱里去了。

三爷告倒县长的事在整个睢州传开了。传说专署里的官员都被三爷的胆魄和慷慨激昂的陈辞所折服。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简直把三爷说成了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

三爷不仅在睢州有了名,甚至在整个豫东地区也成了新闻人物。

不久,三爷又接到一份任命。在担任睢州中学校长的同时,又兼任了睢州第二区的区长。第二区管辖着城北七八十里的区域,我们吕庄和黄岗集,就在二区的管辖范围之内。这样,即使挂了千顷牌儿财大气粗的黄天龙,对我们吕家也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从此,黄岗集的人,再也不敢抢我们的庄稼了。黄天龙知道我们吕家和他积怨甚深,也很想把过去的积怨化解。

黄天龙家已经富了几代,只是他家只有财运,没有读书运。早在晚清,几代人中不仅没有出一个举人,连个秀才也没出过。没有功名,财产再多也只能算土财主。后来他花了重金,买了一个拔贡。他以为有了功名,便要在深宅大院里立一对旗杆。他家院子的气派在方圆百里是独一无二的。几进几出,从大门一直能看到院子深处的第六道门,被称为“六门照”。院子虽然气派,可立旗杆时,就是立不起来。据说立旗杆的人家,要达到一定的功名,他家别说是买来的拔贡,就是名符其实的拔贡,也不够资格。旗杆没立起来,反倒成了人们的笑柄。他有时很懊丧,自家虽然挂了千顷牌,还不如黄岗集只有十来顷地的赵家更显得荣耀。

赵家有个叫赵兴邦的人,担任着山东财税厅厅长。在乡下人眼里,出这样一个高官,简直跟出个宰相差不多。赵兴邦人缘极好,一次他回到黄岗,对众人说:“以后,别说是咱黄岗的乡亲,就是整个河南的乡亲,到了山东,我都好吃好喝好招待,还送回乡的盘缠。”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虚空的许诺。河南人多了,除了黄岗人,有多少河南人知道远在山东有一个做高官的老乡呢?即使是黄岗人,他们大多连睢州都没去过,又有几个能跑到山东找他?但人们听了他的话,对他还是很敬重,觉得他很豪爽,比黄天龙强多了。他们家出了这样一个高官,也比黄天龙荣耀多了。

至于三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小小的区长自然不能跟厅长比。但人们似乎更看到三爷的前途无量,而且他的权势就在眼前,不像赵兴邦的权势,太遥远,太虚幻。特别是黄天龙,挂了千顷牌的人家更不能跟“现管”过不去。人们都说,挂了千顷牌,就免交公粮了。其实不是免交,而是根据年景和具体状况,上边让你交多少你就得交多少。

他不敢得罪三爷这样的“现管”,不然的话,三爷张口让他多交三五十石粮食,他是干瞪眼没办法的。

三爷很忙,睢州中学的事他要管,每周还兼着几节国语课。区里的事他更得管,偶尔还得到县党部开会。他做事雷厉风行,常常骑着一辆自行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偶尔,在吕庄,在黄岗,也能看到三爷骑车的影子。

当时骑自行车的人很少,人们把自行车叫洋车子。如果见到一个骑洋车子的人,会像看稀罕物一样吸引很多人。有人编过这样一个谜语:远看像条龙,近看铁条拧。晴天龙驼鳖,雨天鳖驼龙。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骑洋车子人羡慕而又眼红的复杂心理。

一天,三爷骑着洋车子来到黄岗的街上,很多孩子都追着看。黄天龙正手把鹌鹑,在街上悠闲地散步,看见三爷过来,急忙把鹌鹑递给贴身跟班儿,满脸堆笑,对三爷拱手打礼说:“嗬,吕区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

三爷看到黄天龙一脸媚态,投去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目光。他想起当初黄天龙对老吕家的欺负,心里涌上一股愤怒。三爷本来不想理睬黄天龙,又觉得那样有失风度,便下了车。毕竟黄天龙是睢州最大的财主,别说区长,平时就连县长也不慢待他呀。“黄先生,幸会呀!”三爷虽然这样说,但声调显得很冷淡。“吕区长,请到我家客厅一坐。我家厨师刚学一手,请品尝品尝他做的燕鲍翅,看看手艺怎样。”“我公事缠身,没这个口福,还是黄先生留下自己品尝吧。”三爷推着车子,脚步没停,说着就蹭地又骑上车,扬长而去。

黄天龙弄个大闪脸,他看着三爷的背影,心里恨恨地说:“这小子,看来真的能摆谱。”

黄天龙不甘心,过年的时候,又派人到我家送了一纸请柬,请三爷务必到黄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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