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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06: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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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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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们(二)(人间职场浮世绘)

夫人们(二)(人间职场浮世绘)试读:

第一章

1

许鹏展到底被判刑了,昔日副县长的威风随着法官的一锤定音而无影无踪。十年徒刑,对短暂的人生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邢小美望着房间的天花板出神,那是日式的条木吊顶,装修时邢小美别出心裁设计的,在这日式的条木吊顶上,邢小美仿佛看到了许鹏展。自从他进了那里,她就始终没有见过他,但她可以想象那里的一切,那是人间的地狱。

她不敢正视许鹏展那张苍白的脸,还有他那颗刚刚撞掉了的门牙。据说,许鹏展双规后,被带到了别的省份审讯,酷暑难熬的夏天,数千瓦的大灯泡日夜烤着他,一天夜里他突然绝望地一头撞在墙上,他本想去见上帝,可上帝不收他,只收取了他两颗门牙。

现在,这两颗光洁的门牙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许鹏展的嘴唇因此而朝里瘪了下去。邢小美远远地望着他,她觉得许鹏展不光是嘴唇瘪了下去,他整个的人都瘪下去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跟她讲过的四大蔫的比喻:“掐尖的烟,刷腊的官,出雄的鸡巴,霜打的田。”许鹏展眼下就是刷腊的官,他发蔫是正常的,不发蔫倒让人奇怪了。邢小美回忆起当年跟许鹏展恋爱时,最让她动心的就是他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如今那地方成了一个透风的黑洞,她忽然明白什么是失去了再不可复得。

许鹏展撞墙的消息是郝从容告诉她的,本来邢小美已经准备跟许鹏展离婚了,她也犯了窝赃罪,但因认罪态度较好,郝从容又在公检法系统为她找人通融了一下,也就免于起诉了,这样她就保留了公职。但婚肯定得离,母亲和女儿可心都同意,特别是可心,因父亲的事情在校园中影响极坏,许多知情的同学看了媒体的报道都渐渐疏远她了,可心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跟许鹏展一刀两断,倒让一家人落得清净呢。

郝从容是在电话里把这消息告诉邢小美的,邢小美当时听了竟不以为然说:“活该,谁让他姓许的胡作非为呢,如果单纯是经济问题我倒原谅他了,偏是为一个乡下的村姑,现在正好把许鹏展让给她,他们不是爱得要死要活吗?这回让那个白丛爱个彻底。”

郝从容未等邢小美的话音完全落地,就抢过话说:“小美,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不帮助你,人人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要避嫌的,而我为什么冒着风险帮助你呢,因为我们是老同学,人生纵然以利益和实惠为本,可亲情友情在关键时刻还是要掂量一下的。你跟许鹏展是多年的夫妻了,如今他走到这个地步,脚上的泡虽然是自己走出来的,而你身为妻子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当年你求我们老吴提拔许鹏展,我们可不想看到他今天这样的结局。但既来之则安之,你跟许鹏展分手我不反对,可眼下分手未免太绝情了,他已经惨败了,如果他知道连家也没有了,他不光会撞墙,说不定在狱中会寻机会自杀。你想想一个跟你生活了半辈子的男人,就这么落魄地死了,你心里真的会无动于衷吗?人在,你不会觉得怎样,人真的不在了,你心里还是会痛的。你想想吧。”

邢小美最终可能是被郝从容的电话动摇了决心,放下电话,她就把家里的相册翻找出来了,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犹如翻着自己的历史,一共十本相册,看到最后,邢小美发现她和许鹏展之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这十本相册上的历史,特别是他们年轻时恋爱的相册,大多是黑白照片,有很多是用傻瓜相机拍的,那个时候他们没有钱,却有心,两颗真心,等到他们混到有钱的时候,彼此的真心却没有了,钱这东西好在哪里啊?真的就是王八蛋,它诱惑着你勾引着你,一旦你入了它的围,进了它的圈套,它就开始折腾你了,它让你进天堂你就得进天堂,它让你下地狱你就得下地狱。钱啊,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现在才让我觉醒地恨你,你是我们家的妖魔鬼怪呀!

有一张黑白照片让邢小美流了眼泪,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许鹏展单位的新闻干事抢拍的,她两手勾着许鹏展的脖子,许鹏展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两手搂着她的腰,准备吻她,这动作还是邢小美提出来的,拍了几十张照片,没有一张浪漫的,邢小美要拍一张浪漫的,动作刚一展示,新闻干事就抢拍了下来。

邢小美看着照片,想到许鹏展再也不可能拥有的白牙,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漫漫长夜,哭声如雷,幸而门窗紧闭。哭道伤心欲绝之时,邢小美再也没有睡意,她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天明后,匆匆洗漱完毕,就跑到了母亲那里,关于跟许鹏展离婚与否,邢小美最终要跟母亲达成协议。

早晨上班的人流如潮,城市永远处在拥挤的状态,过去邢小美对这种拥挤没有什么反应,反正出门有人开车,到哪里都方便得很,现在她的感觉非比寻常了,她觉得城市就像一个大闷罐,人如同螃蟹一样在里面蒸煮。倒真不如活在乡下,清风明月,自在悠闲。早年,母亲曾经在乡村有一处房产,是母亲的娘家留给母亲的,“文革”中母亲总是因此而挨批斗,还因此被划为富农,母亲一赌气就把房子卖了,卖给了叔叔家,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有摇辘轳的井。邢小美小时候经常趴在井口看月亮。

想到小时候的生活,邢小美又想到母亲的不容易,母亲一生奔波,历经多次运动,父亲老早离她而去,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邢小美,当初邢小美跟许鹏展恋爱,母亲死活不同意,现在想来母亲的不同意还是有她的道理,邢小美毕竟年龄轻,看人是没有眼力的。自从家里出了事,母亲一直陪着她,多年未发作的梅尼尔氏综合征又发作了,本来母亲可以住在邢小美身边,犯病以后,她怕给女儿添麻烦,又回到自己家里去了,来了个远房的亲戚照顾她,这样邢小美也可以有时间让心闲一会儿。

说是心闲,可有许鹏展的事情在心里摆着,那心怎么可能闲起来?

邢小美走进路边一家超市,买了桂圆、莲子、银耳、冰糖几样东西,带给母亲滋补身子。过去这些东西家里多得都摆不下,如今却要自己在超市花钱购买,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呀。

邢小美进了家门,母亲还在睡觉。

远房的亲戚管邢小美叫表妹,邢小美也就喊她表姐,其实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只不过表姐的母亲曾跟邢小美的母亲是同乡,许鹏展出事后,母亲犯病到医院去,医生让住院,邢小美的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又吵又乱,却认识了老家来的护工,两人聊得投机,邢小美的母亲就要求出院回家,护工也跟来了,管吃管住,一个月给六百元钱。邢小美的母亲有退休金,平时舍不得花,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表姐接了邢小美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用手压着嘴唇嘘了一声,示意老太太在睡觉。

邢小美明白表姐的意思,就悄悄进了隔壁房间,关上门,这才跟表姐说起话来。

表姐说:“老太太昨晚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安静下来,这会儿总算睡了,让她再睡一会吧,反正今天是周六,表妹也不用上班。”

邢小美说:“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去上班了。”

表姐通情达理地说:“天灾人祸,人人都会摊上的,谁也别笑话谁。不过,如今的人啊,都是恨人有笑人无的,人心变得太坏了。表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许县长虽然跌了跟头,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那监狱也是人坐的。再说如今蹲大牢的官员多呢,又不是许县长一个人,你翻翻报纸,哪天没有啊,今天河南一个贪官落马,明天河北又出了一个,后天上海也有贪官了……贪官就像村里长得野菜一样,一茬又一茬的,采不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人心太贪了,命里没那么多的钱财,明明是两百万的命,一下子贪了两千万,十辈子的钱都捞到手里了,阎王爷的批文都不管用了,他不往回收人吗?数目小的,就打发到大牢里蹲一蹲,数目大的就把命收回去了。许县长还算挺运气的,没到被阎王爷收命的份上……”

表姐的话很朴实,听着虽不顺耳,但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道理。尽管邢小美不想听到贪官两字,也不愿意在心里承认许鹏展是贪官,然而事情在那里明摆着,你不承认它也存在呀。

邢小美还是为许鹏展争辩了几句:“可心他爸虽说是贪了一点财,可是没在自己的身上花一分,满冤的。”

表姐知道邢小美话里的意思,便知趣地一笑说:“事情过去了,也就别总寻思它了,你刚给老太太买的东西,我看看都是什么,能不能给老太太煨点汤。”说罢出去将放在桌上的东西拎进来,细数着说:“银耳、莲子加冰糖,倒是可以煨个汤,要是有枸杞更好了。”

邢小美说:“天热不敢吃枸杞,怕火气。”

表姐说:“天越热人越要补,人身上的寒火就是要在热天去掉。有句口头禅不是说吗,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邢小美听罢立刻接过话说:“家里可能还有枸杞,我来找一找,母亲经常用它泡水喝。”

邢小美开始翻抽屉,这个屋里翻遍了,又到另外的屋里翻找,有个抽屉的把手松了,邢小美一拉,把手突然断了,抽屉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动,母亲被惊醒了,忍不住喊了起来:“谁在乱翻东西呀?”

邢小美知道母亲这句话是冲着表姐的,母亲在怀疑她睡着的时候远房的亲戚翻动家里的东西。于是她急忙奔了进来:“妈,是我,找枸杞的,表姐要给您煨汤。”

母亲想坐起身,却又坐不起来。

邢小美扶起母亲,将枕头靠在她的背部。

母亲靠着枕头舒了口气说:“我什么也不想吃,能睡觉就行了。真恨不得跟阎王爷要张帖子,永远这样睡下去。”说罢,两眼看着邢小美问:“这么早就跑到家里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邢小美看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跟许鹏展离婚的事能不能拖一拖?”“你少提那个姓许的,凭什么要拖一拖,替他背黑锅?”母亲愠怒起来。“那倒也不是。昨晚,我过去的老同学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让我不要急着跟许鹏展离婚,显得太没情义了,会被人笑话。”邢小美小声嘀咕,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立刻说:“他姓许的有今天,是他自己胡作的,又不是你把他推进监狱的,你现在讲情义,他当初跟白丛那丫头在床上舒服好受的时候可从没对你讲情义呀,咱娘们吃亏就吃在心太软上了,这一回怎么也得发个狠。”

邢小美看看母亲脸上的表情,晓得工作是不太好做的。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话,便板着脸不出声。

母亲叹着气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自己进去倒心净,弄得一家人跟着吃连累。可心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孩子在学校受排挤呀。就冲可心,咱也得跟他姓许的离婚,一刀两断,落个清静。……你是不是突然改变主意了?前几天还咬牙切齿地呢。”

邢小美见说话的时机到了,便急忙接过话说:“听说许鹏展在那里已经绝望了,每天数千瓦的大灯泡烤着,没日没夜地交待问题,这么热的天,没死也算命大了。他曾经想死过,往墙上撞头,两颗门牙都撞掉了。我要真在这个时候提出跟他离婚,那不等于拿着刀子要他的命嘛。他毕竟是可心的亲生父亲,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呢。”

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半晌没言语。

这时,表姐进来问:“表妹,找到枸杞了没有?”见邢小美的母亲在床上坐着,又说:“大姑,您老要披件衣服呀。”

邢小美说:“枸杞还没找着,先那么煨上吧,最后加冰糖。”“这我知道。”表姐边应边找件衣服给邢小美的母亲披上,又说:“好好的一家人,偏是遭了这祸事,弄得人心里怪不痛快的。要不大姑该多有面子呀,咱老家常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有副县长这样的靠山当姑爷,全国也不过几千号人。”

母亲打断表姐的话说:“我从来就不信那话,要说孝顺还得是自己的亲骨肉,你没听咱老家的人说吗,一个老人死了,全家人去哭坟,儿子哭真心真意,闺女哭惊天动地,媳妇哭假心假意,姑爷哭骡马放屁。我只指望自己的闺女,他姓许的过去被我高看,是因为我闺女嫁给了他,否则谁拿他一个乡下穷坯子当人敬!”“是啊是啊。”表姐被大姑一番话说得笑起来。

邢小美见表姐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催促道:“你快去煨汤吧,我也想喝一碗。”

表姐这才知趣地出去了。

邢小美转过身低声说:“妈,纵然你把许鹏展骂得一钱不值,可他是我的丈夫,是可心的父亲,这事实谁也无法更改。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已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呢。我想了一下,还是暂时不跟他离婚,陪他度过这一劫。我还准备在宣判的那天出庭,让他知道我没有离开他。”

母亲叹息一声,无奈地看着女儿,她看到了女儿脸上坚定的表情,女儿这么做原本在她的意料之内,从小的夫妻嘴恨心不恨,虽然出事后邢小美嘴巴不停地骂,但那骂声里却有爱的成分呀。现在,她能阻止女儿不这样做吗?恐怕不行吧。

母亲撩了撩邢小美额前的头发说:“都说头发软的人心软,谁让妈给你一头软发呢,天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啊。本来我想好了,跟姓许地离了婚,过几年找个人再嫁了,不图他官,也不图他钱,只图他知疼知热。这样咱一家人的脸面也好过一些。但既然你决定不离婚,妈也就依了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开庭那天,我得当众给许鹏展两耳光,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邢小美想不到母亲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现在她再说什么狠话,她心里也不在乎了。别说是两耳光,就是两铁锤,她都不会阻拦。

邢小美又叮嘱母亲梅尼尔氏综合征需要注意的事项,恰好表妹这时端汤进来,邢小美和母亲每人喝了一碗银耳莲子汤,邢小美喝着汤说:“出锅早了,要小火慢慢煨,直到把粘汁煨出来。”

表姐说:“怕你急着走,才这么快出锅的,锅里还有,大姑再喝的时候,一准就会有粘汁了。”

喝完汤,邢小美将庭审的时间跟母亲说了,母亲掐指算了算:“还有十天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我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到庭?”

邢小美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母亲的精神头就来了。”

表姐讨好地说:“到时候我也陪您去,再从老家招呼一些人来,咱别的没有,就是有人,让那些大盖帽见了咱们都抖乎。”

母亲一下子笑起来:“自古就是百姓怕警察,哪有警察怕百姓的,如果警察怕了百姓,那也就不叫警察了。再说,从老家叫人来也不妥,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会来这儿陪咱们丢人呢。依着我,咱们都不要去,让他许鹏展光杆司令一个,随便他怎么丢人,眼不见为净。可你表妹狠不下心来,执意要去,咱也就去陪她吧,到时候我给他姓许的两耳光,也算把面子挽回来了。其实,我是想让你表妹趁此把婚离了,可她不肯呀,说什么落井下石。”“表妹做得对,要离也得等妹夫出来再离,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再说了,人谁能一辈子不犯错误呀?要看他改正得怎么样,也许这么一教育,妹夫变好了呢。健健康康地回来,还是一家人。”表姐搭话说。

邢小美心烦道:“别总提他好不好?给人心里添堵。”

母亲怕表姐尴尬,急忙接过话:“你表姐说得也对,满堂儿女不如半路的夫,但愿他姓许的能在里边改造好了,日后回来接着过平安日子。”

邢小美表情复杂地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地转过脸。

母亲立刻把话止了。

邢小美又在家坐了一会儿,见表姐做事井井有条,也就不再多待了,待长了,母亲反倒不能休息。

晌午的时候,邢小美回到自己家中。2

郝从容忽然听见吴启正在楼下喊自己,起初她怀疑是不是吴启正的声音,当她的耳朵几乎被同一种声音灌满时,她确信吴启正跟自己说话了,他已经一个月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成了郝从容生活的黑暗,这三十天的日夜,郝从容始终感觉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看到吴启正与看不到吴启正是一样的,她甚至不愿意看到吴启正,吴启正那张阴沉的脸让她内心万分压抑,就算她招他惹他了,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总该有十几年的亲情在吧。

郝从容迅速披上睡衣,几乎是从楼上飘到了楼下,她听见楼梯被自己踏出的嗒嗒声,这声音一直伴着她飘进吴启正的卧室。

吴启正脱掉裤子,又坐下脱袜子。郝从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拿起东西又放下,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见吴启正不吭声,她踱着大步走到浴室,站了一会儿,又从浴室出来走到大厅,郝从容站在窗前朝窗外看,这是一个温柔的夜,微风在窗前的树叶间穿梭,声音送到楼上的时候似变成了呓语。她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吴启正的房间,这时她看到吴启正挺直了身子,仰面躺着,头靠在枕头上,两只手托着后脑,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墙壁,郝从容的目光往吴启正的脸上扫了过去,她盯着他看,注意他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以及由于灯光的作用而在他的脸上造成的忽明忽暗的变化。这时,她的心陡然动了一下,她发现吴启正瘦了,吴启正一个月的沉默让她没有正儿八经打量过他一眼,今天她正儿八经将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却让她心悸,他怎么啦?生病啦?……

郝从容感觉吴启正的沉默是从那次慈善演出开始的,本来她挖空心思想讨好吴启正,给方菊安排了假唱的机会,又力排众议让方菊走到前台唱歌,这方菊也真争脸,竟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曲高难度的美声歌曲《卡门》,这首歌是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斯的成名曲,方菊刚报出了曲名,郝从容就在台下为她捏了一把汗,她觉得唱美声歌曲不是方菊的强项,她从未听方菊唱过美声,出人意料的是方菊成功了,掌声就是最好的证明,更出人意料的是,方菊因此还获得了爱情,台下观众中有一位外企工程师,法国籍,演出结束后狂追方菊,两人很快干柴烈火,吴启正的符号一下子在方菊的心中抹去了。

吴启正从此一言不发,他的沉默显然是因为方菊的无情无义,郝从容焉能不心生醋意?于是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吴启正不说话,郝从容也不说话,他们虽然进一个家门,却各自吃各自的饭,各自睡各自的觉,就像两个形同陌路的旅人,租了同一套房子而已。

最初,郝从容不适应这种沉默,按祁有音的话说,这叫家庭的冷暴力,按鲁迅的话说,沉默就是最大的轻蔑,人被人轻蔑的滋味大概是最不好受的滋味了。后来,郝从容将这种沉默比喻为冷战,这三十天的冷战却如同三十年一样漫长难熬。现在,吴启正总算打破沉默了,这意味着冷战即将结束,对于不想失去家庭和丈夫的郝从容来说,当然会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她扫了吴启正一眼,忍不住问:“老吴,你喊我吗?”

她的声音十分热情,像火一样在吴启正阴冷的房间蹿动。

吴启正看看披着睡衣的郝从容,嘴上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然后,他将身子朝床里挪了挪,给郝从容腾出地方。

郝从容顺势躺在床上,确切地说是躺在吴启正的身边,与吴启正头挨头地靠着枕头,她闻到了吴启正身上的体香,男人的体香,这味道早已久违了,今天突然袭来,让她感到内心的万分委屈,她将头伏在吴启正的胸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一点一滴从眼睛里渗出来,渐渐地变得汹涌澎湃,吴启正感到自己的胸前湿了,他伸出手,将手指插进郝从容的头发里,他想摸到女人温柔的直发,可口从容的头发又烫弯曲了,她总是不停地改变发型,不像方菊,始终是一头浓密的披肩黑发,他怎么又想到方菊了,如今这个投进法国男人怀中的女人再也不可能像他一样想念她了。

吴启正心里滚过一阵气浪,他知道这是沮丧的气浪,他真想让这气浪变成眼泪,像郝从容一样流出来,可他却不能,男儿有泪不轻弹,哪一个女人喜欢流泪的男人呢?那他就更没有女人缘了。让他想哭的还不仅仅是女人,他的政治前程也在折磨着他,市委书记马上要调到省里去了,按正常情况,他可以从副职调为正职,名正言顺,但目前看似乎不大可能,一是他正绩平平,二是这几年郝从容给他惹了不少是非,前段时间市纪检书记悄悄塞给他一封信,举报郝从容利用丈夫的职务之便为油画家斑点马搞画展拉赞助,非法牟取暴利,吴启正看过信,脸色铁青,为了搪塞此事,他只好说不知道。可这等于掩耳盗铃,谁会相信他不知道?!还有,市纪委接到举报信,纪委书记把信给了吴启正就等于让他知道对方手中攥了他的把柄,而官场最怕的就是授人以柄。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郝从容,怎么可能让吴启正对她畅所欲言,对吴启正来说,沉默就是反抗吧。

今天警戒解除了,并不是他想巴结郝从容,而是他晚上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坐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他被吓醒了,醒来后心怦怦乱跳,他知道郝从容有一本《析梦辞典》,平时她也喜欢占梦,他就在早晨的第一时间呼喊了她。

郝从容的脸始终埋在吴启正的胸脯上,她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她想让自己的眼泪将他的内衣浸湿,那样她才会真正让他内心感动。女人的眼泪从来都是男人的杀手锏,郝从容怎么可能例外?

当她感到吴启正的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时,她的眼泪悄然收了回去,这久违的爱抚她要静下心来享受。她的脸紧紧贴着吴启正的胸脯,此刻男人的体香是这么强有力地诱惑着她,将她内心的寂寞一点一点除去,郝从容发现自己本质上是个离不了男人的女人,特别害怕孤单和寂寞。

这时,吴启正将手从郝从容的头发里抽了出来,指缝间夹着一根卷曲的发丝,吴启正捏着这根发丝说:“你脱头发了,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头发显得特别珍贵。”

郝从容知道吴启正这话是缓和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搭讪,便将头抬起来,认真地看着吴启正说:“为伊消得人憔悴,青丝脱尽终不悔。”

吴启正无声地笑笑:“谁知道这青丝是为谁而脱?”

郝从容用手按着他的鼻子说:“还能有谁,自然是你了,夫人的眼泪为丈夫流,青丝为丈夫脱,天经地义。”“那个叫斑点马的油画家呢?”吴启正阴阳怪气地故意问。

郝从容忽然坐起身,板起脸说:“你怎么还提他?他已经被你搞得够惨了!”“不是我提他,而是有人不饶他,已经把他告到市纪委了,这里面自然少不了扯上你,又殃及我。”吴启正没好腔地说。“那又怎么样?——”郝从容不以为然。“怎么样?你说得倒轻巧,我因此会难以晋升,甚至丢官!”吴启正的声音都变了。“有这么严重?”郝从容立刻精神紧张起来。

吴启正不看她,两眼看着墙壁说:“市委书记最近要调到省委去了,听说省委有位领导要调到上边的一个部里,按官场顺序,我应该顺理成章谋到正职,但目前看大概没有我什么份了,市纪委有我的举报信,说我的夫人利用我的职务之便到处为一位油画家的画展拉赞助,管不好家属,后院失火,是我们党政干部的一大失职。”

郝从容惊异地看着吴启正,再也不好说什么,房间异常安静,彼此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沉默了一会儿,郝从容终是忍不住说:“当不了一把手也好,不在主战场,也就不担什么责任。”“可我恐怕连二把手的位置都坐不成了,去政协也只能当副主席。”吴启正颇为失落地说。“那不更好吗?你会有许多时间在家里弹琴作曲,工资待遇又少不了你一分,两全其美。再说,中国的政协等于英国的上议院,政治上还是蛮有影响力的,政协委员写的提案,政府每件都要认真答复,还得了呀!”郝从容踌躇满志地说。“你懂什么呀,女人到底头发长见识短,如果我不能当政协的一把手,就成不了四套班子里的核心人物了,尽管工资待遇没变,可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没了,官场的势利你可能还没有体会,别说是下了马,就是闻听了下马声,立刻就门可罗雀了。我吴启正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一辈子没谋到正位,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心里不委屈吗?而一个男人的委屈,你们女人是体会不到的。”吴启正声音有点哽咽。

郝从容看着吴启正阴沉的脸,她发现他脸上的神经在抽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胆怯地问:“那我现在能帮助你什么吗?找人活动?……”

吴启正坐直身子说:“我这个级别的官员归省委管,不知你的老同学祁有音肯不肯帮忙,如果周建业书记能打招呼说句话,还是挺管用的。”“她呀,够呛。邢小美的丈夫许鹏展蹲了大牢,她都没照面,我们过去的老同学生产的专利产品想通过她在医院投入使用,她公事公办让人家出试验费,她恐怕不会帮这个忙。不过,我去找她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呗。哎,升官是男人的春药,有了春药,你浑身的肌肉都会被激活呀!”郝从容意味深长地说。

吴启正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对于性,他不仅是心志不行,身体也不行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刚才喊你,是想让你占个梦,昨晚我梦见坐飞机摔下来了,你那里不是有一本《析梦辞典》吗?赶快帮我查一查,这梦是凶是吉?”

郝从容心说糟糕!坐飞机摔下来一定是凶多吉少。但嘴上却发乖道:“梦是心中想,你心里有恐惧,所以才会梦见从高空往下摔。梦大多是的梦,没关系的,我去查查看。”

郝从容转身上楼,《析梦辞典》就摆在她的床头,是她的必备书,她也经常做梦,醒来就疑惑,而后就翻《析梦辞典》,上面要是解释得挺好,她一天的精神就会很饱满,盼着好事降临;要是解释得不好,她的精神随之萎靡,担心坏事殃及自己。

现在,她把《析梦辞典》托在手上,按笔画翻到“飞机”两个字,只见上面这样解释:“梦见飞机,将要去旅行,很快会见到久别的亲友。但是梦见自己乘飞机旅行,做梦的人亲属或近亲会有人生病或死亡。”

本来,郝从容心里想好了,如果有解释得不好的话,她就不把书拿给吴启正看,如今她可以放心地把《析梦辞典》拿给他了,上面没有摔飞机的解释,吴启正大可不必心惊胆战。

郝从容拿着书快步下楼,边走边嚷:“我找到书了,《析梦辞典》里没有摔飞机这一条,你放心好了,跟你的晋升没什么关系,不信你自己看。”

吴启正从郝从容手里接过《析梦辞典》,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独自乘飞机,而是跟许多人在一起,所以我的亲属或近亲都不会生病或死亡。”

郝从容见吴启正这么一本正经,忍不住讥笑道:“想不到你比我还迷信啊!”

吴启正立刻扔下书说:“随便说说而已,我连现实都不十分相信了,怎么可能相信书上的鬼话?!”

郝从容见吴启正的情绪又低落起来,急忙讨好地说:“梦境大都与现实相反的,梦见摔下来了,也就是稳稳地升上去了。”

吴启正看看郝从容说:“你还真挺会说话的,那就借夫人的吉言吧。”

郝从容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跟祁有音谈吴启正的事情。3

祁有音正跟儿子通电话,她刚刚从医院回来,小早需要骨髓移植,慈善义演为她拉了一大笔赞助,眼下医疗费是不成问题了,成问题的是要找到与小早骨髓的配型,小早的父亲和母亲都试验过了,难以与之配型,祁有音又从老家找来了几个亲戚,检验的结果还是配不上。

祁有音茫然无措地看着小早,心想莫非这孩子真的这么命苦?治病的时候没钱,等酬来了钱,病却没办法治。这孩子也真怪,直系亲人都无法跟她的骨髓配型,她是天生的怪人吗?

周祁晚儿回学校参加考试去了,走时特别叮嘱妈妈要关照小早,祁有音开玩笑说:“好呀,我知道,她如今在你心里的位置比妈妈重要。”

周祁晚儿说:“妈妈跟小早难以相比,虽然都是女人,可妈妈是强者,成功女性,小早是弱者,成长中的女孩,如果妈妈跟小早同时落水了,你说我该救谁呢?……”

祁有音不回答,她看到儿子那双企盼的眼睛,她能读懂那眼神,可她偏偏不想回答,她只想听儿子说出方案,这也许是对他智商的真正考验。

儿子果然说:“我首先会去救妈妈,因为妈妈只有一个,可我相信在我救妈妈的时候,妈妈会迅速将我推给小早,妈妈从来是个舍己为人的伟大女性,哪怕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祁有音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感动,想不到儿子对她评价这么高,能有儿子对自己这么高的评价,她这辈子活得还是极有价值的。丈夫周建业也这么高地评价过自己,还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对她超乎寻常的评价,经常让祁有音感到无所适从,偶尔会想别人的评价就是你行走的框框,纵然你想突破原来行走的路线,面对那些墨守成规的框框,你也会无能为力。不过祁有音最终还是愉快地接受着这评价,她原本就是个不想突破框框的女人。

祁有音拍拍儿子的脸,笑笑说:“长大了,嘴巴学乖了,说话像音乐一样动听了,要知道马在软地上常打前矢,人在甜言上易栽跟头。不过,我儿子的好话有益无害呀。”

周祁晚儿正经地说:“妈妈,我刚才那番话,真不是恭维您,连小早都这么说,她还说她这辈子怎么没摊上您这样好的妈妈呢?”

祁有音一时沉默了,她最不想跟儿子讨论与小早的关系问题,她对小早的全力相助,更多是因为儿子内心那份幼稚的爱情,正是青春旺盛的季节,盲目相爱的经历哪个青年都会有,但涉及到未来成家立业,祁有音心里还是不愿意接受小早,她的单薄体质会拖累儿子一辈子,也许过几年,儿子再成熟一些会明白这个道理。但眼下,她不能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面对小早的无助她也不能这么做,作为女人,她要在一个女孩特别无助的时候暴发伟大的母爱。

祁有音冷静地说:“我知道,我会尽力关心她,帮助她。”

周祁晚儿到了学校,仍是念念不忘小早,每天给祁有音打好几遍电话,真是走火入魔了。小早骨髓难以配型的事,祁有音开始不想跟儿子说,后来她发现媒体每天都进行报道,她不说儿子也会知道,想来想去,她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儿子。

周祁晚儿明天有一科很重要的考试,那就是外语四级。儿子志存高远,总想出国深造,但他要靠自己的实力,而不靠父母的荫屁。如果靠父母,他很容易就会出去,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晚儿听了祁有音的话,立刻说:“妈妈,明天我上午考完试,下午就可以到医院,让医生抽我的骨髓看看,说不定可以为小早配型。”

这是祁有音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爱情真是可以使人神魂颠倒,面对儿子的慷慨,祁有音能说什么呢?事情到了今天,她和儿子对小早的帮助只能是一帮到底了。“好哇,等你回来再说。”祁有音声音低沉地回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她坐在屋里发愣,要是晚儿真的能与小早的骨髓配型怎么办?她能为了儿子的健康而阻止他去拯救另一个生命吗?……

祁有音好像不愿意深想这个问题,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前是一片青绿的草地,草地一侧种了成片的香樟树,如今已经蔚为壮观。祁有音一家搬进来时,小区里正在种植草坪,树很少,祁有音就向工人们建议,多种些树,她有一个理由,草长十年还是草,而树长十年就成材了。工人们采纳了她的建议,果然在准备种植草的地方种了香樟树,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已经绿云如盖了。如果周建业在家,祁有音喜欢晚饭后跟他一道沿着小区的绿化路散步,她特别喜欢香樟树在雨后发散的淡淡清香。周建业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听说近期省里调班子,上边来了考察小组,每逢这个时候都是机关上下最为紧张的时候,紧张过后便是猜度和期盼,祁有音十分理解这些行为,升迁是行政官员的兴奋剂,谁不想往高处走?不过,祁有音总是提醒周建业要有平常心,这一点,周建业对夫人的语言听计从。这也是让祁有音特别满意和幸福的地方,他们总能达成一致,很多方面,包括对孩子的教育。

祁有音这辈子虽无显赫的政治地位,可她有生养她的革命父母,有体贴她的丈夫,更有健康成长的儿子,因此她这辈子应该说很知足。尤其是孙李晚儿,生来就上进,从小就不用爸妈操心学业,小学中学大学一直担任学生干部,不论学生还是老师都对其评价甚高,儿子是她和周建业后半生的骄傲,她要看着他凭着自己各方面的实力健康成长。可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中偏偏出现了小早,如果小早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祁有音一定阻止儿子与她继续发展关系,他现在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然而小早生命垂危,父母又离异,祁有音不能看着不管,即便儿子跟小早没有恋爱关系,只要是她遇上了,按她凡事负责的人生态度,她都不会袖手旁观。

自从小早出现在祁有音的生活中,她几乎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时间,连双休日都没有了,先是举办慈善演出,求了多少人,后又帮她寻找骨髓配型,令她头痛的是至今也没找到,如果儿子想去给小早配型,那还不如自己去,抽骨髓意味着什么呀?人到中年的祁有音不想让儿子的身体有一点点不舒适。她清楚地记得晚儿小时候发烧,她抱他到医院里,护士验血的时候,要刺破晚儿的手指取样,针扎下去,就像扎在祁有音的心上一样,她的眼泪随着晚儿的哭声哗一下流了出来,她听见护士说:“这点小痛算什么,长大以后什么样的罪不受?”一句话倒把祁有音提醒了,真的,人就是为了受苦才到世上来的,英国女作家简·爱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

然而,后来的岁月,祁有音还是尽量避免晚儿吃苦,所有的苦都留给她一个人吃,她有这样的耐力。

祁有音推开窗子,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她看看表,时间尚早,于是忽发奇想:不如现在赶到医院里把骨髓配型的事情问个究竟,看对人体到底有多大的妨碍。

这样一想,祁有音又把窗子关上,随后她换了件衣服,匆匆赶往医院。

在医院门口,祁有音买了筐进口水果,她准备先到小早的病房,她已经三天没见到小早了。

小早在睡觉,气色不好,脸发青。

祁有音将水果摆在她的床头,悄然到了值班室,值班医生早就认识她了,未等祁有音开口,医生就说:“小早的病情不好,如果近期内还找不到骨髓配型,她的生命就会有危险了。”

祁有音问:“这几天有人来献骨髓吗?”“哪天都有,只是配不上型。”医生说。

祁有音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便认真地追问起捐献骨髓以后人体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对正常人的健康能构成多大危害?

医生说:“最初肯定会有些反应,跟献血一样,头会发晕,人会虚,但过段时间营养跟上来就好了,特别是年轻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祁有音放心地舒了口气,暗想要是真如医生所说,一旦晚儿的骨髓与小早配型合适,自己还没有理由阻挡呢。祁有音忽发奇想,倒不如自己也验一下,能救下小早,一家人心里也安了。于是便问:“我这个年龄的人能捐吗?”“能啊,新闻联播不是报道过吗,上海有位中年妇女为一个陌生的小男孩捐献了骨髓。只要你身体没病,各个器官过得硬就行。”医生说。“那明天我也为小早试试,要是配型合适,就为她捐骨髓。”祁有音突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医生不知道祁有音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小早的亲戚,听祁有音这样说,便回答:“那你周一来吧,门诊可以做这个试验。”“好吧。”祁有音转身出了值班室,她又走回小早的房间,想跟她说说话,小早却睡着,孤伶伶躺在床上,睡姿很痛苦。

祁有音心里涌起一阵同情,这孩子也真可怜,都到了这份上了,父母还是不经常照面,就算你们不出钱,出个人也行啊。

第二章

4

今天是许鹏展受贿案开庭审理的日子,上午十点开庭。邢小美早晨六点就起床了,她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就想起来,可胃部总是痛,好像钻进了一股冷气一样,排不出来撒不出去,她忽然想念起许鹏展,经过数月的隔离,她与他之间的恩怨变成了悄悄地牵挂,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风再猛再狂,夫妻的根基却不会轻易动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女儿可心。想到女儿可心,她心里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但愿这个孩子将来能为自己争口气,有句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如今,她已经到了“看子敬父”的年纪了。然而,可心的父亲没有办法再被恭敬了,那就让孩子恭敬她这个母亲吧,而要让孩子从心里恭敬自己,必须事事做得令孩子佩服。

许鹏展进去后,可心赌气要不认这个父亲,嘴上曾怂恿过母亲多次,邢小美也一度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后来老同学郝从容的一番话似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跟许鹏展离婚,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她邢小美能做出来的。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人本来就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样的理念又让她想起了白丛,如果不是白丛的出现,许鹏展还不至于走到今天,白丛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这个结就像拧在一起的钢丝一样恐怕一时是难以解开的。

邢小美看看时间,六点了,她穿衣服起床,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忽然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眼窝深陷,面色枯黄,这就是你吗?一个叫邢小美的女人吗?她已经数月没照镜子了,自从许鹏展东窗事发,她就再无心在镜子面前装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在一一天天憔悴,一天天变老,但变成这个样子却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拉开射灯,灯光正好打在脸上,她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她想把不堪看的自己看个究竟,这时她看到了自己额前的一根白发,不,不是一根,是数根,邢小美惊讶着,她拔着白发,先是一根,然后是数根,再然后就是几十根了,她悲哀地想: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也不过就如此吧?!……

她的手腕感到痛了,白头还那么牢固地在头发里生着,越拔越多,她想起办公室有位女同志跟她年龄差不多,也长了白发,当她坐在对面跟自己述说白发的烦恼时,她还劝过她,并叮嘱她不要拔,越拔越多,眼下倒轮到她自己生白发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邢小美决定不再拔白发了,她将后边的头发往前边梳了梳,将那隐隐约约的白发遮住,然后她洗了脸,化了淡妆,换了衣服,简单吃了点早餐,就到母亲那里接她,路上她想要是女儿可心也去多好,许鹏展这个时候可能就需要人场,多一个亲人就会让他多一分生活的希望。但女儿绝不可能去面对一个审判父亲的场面,对一个生长的女孩子来说,面子要比亲情更重要。

昨天,邢小美又去见了许鹏展的两位律师,从他们的口气里,邢小美知道了受贿罪的性质,反正对许鹏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判刑是肯定无疑的了,律师说只能争取量刑适当。这就要看许鹏展的运气了,但愿老天保佑,服刑期别超过十年。

邢小美叩开门,母亲已经在吃早饭了,今天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母亲正喝表姐熬的八宝粥,屋子里一股枣子的甜香。

表姐见邢小美来了,热情地说:“表妹也喝碗粥吧,熬了大半锅呢。”

邢小美坐下说:“我吃过了。”

母亲瞟了一眼邢小美:“又不是什么好事,还要粉墨登场。”

邢小美知道母亲在责怪自己化妆,便用手摸着自己的脸说:“本来不想化妆,可早晨起来往镜子跟前一站,像个吊死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白头发也有了,这个样子去见许鹏展,不是给他的心里填堵吗?”“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他,他要是心里有咱们娘们,就不会往牢里跑,他就是欺负咱们娘们心肠软啊。”母亲喝了一口粥,连粥带话一同咽进肚子里。

邢小美怕母亲又起情绪,急忙说:“倒也并不是全为了许鹏展,妈不是常说嘛,人不怕背兴就怕淡兴。今天上法庭,人少不了,媒体、熟人、方方面面的人,许鹏展已经够熊了,咱再是一副霜打的样子,那不更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小美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照你这么说,一会儿我也得收拾一下,还有你表姐,换上件体面像样的衣服,那监狱也是人蹲的,只要不往正道上走,谁都有份,咱怕啥?只是亲友团的人太少了,算上你表姐也只有咱们三个人,姓许的老家那些人呢?怎么不来了?这要是赴宴喝酒,怕是挤得都坐不下桌子。那些个山猫子野兔子啊,见好一哄而上,闻到臭味都跑没影了。你看看许鹏展当初当副县长那会儿,他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没给他添过麻烦,如今谁肯来看他一眼呢?啥叫人心?这就叫人心!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道变了,人心也都不是原来的颜色了。”母亲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筷子摆在碗上。

表姐将碗收拾下去,又端来一杯水,递上母亲要吃的药。

母亲将药捏在手心里说:“我这病,生是他姓许的给气出来的,没沾上这姑爷别的光,倒是惹了一身的病,哎,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遭了哪份孽。”

邢小美默默地看着母亲不知说什么好。母亲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她生在长江北岸一个姓龚的大户人家,从小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取名龚玉抒。邢小美的父亲本是他家里的长工,经常在窗下偷听教书先生授课,有次被邢小美的外公看到了,狠打了他一顿,邢小美的母亲气不过,与家里大吵大闹,从此两人产生了爱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私奔了。若干年以后,当日子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算计时,龚玉抒才发现自己跟长工的私奔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丈夫是个心胸狭隘、只在小事小利上用心计的男人,按她的话说就是胸无大志,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悔药是没地方买了。所以,女儿邢小美与许鹏展恋爱时她坚决反对,原因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她不想看到女儿一辈子像自己一样过得不幸福。后来的一切果然证明,她当初的反对是正确的,堪称远见卓识。

母亲吃完药,便开始梳理头发,母亲多年高盘发髻,始终未变过头型,这使她看上去年轻利落,从背影看与邢小美像是姐妹。有一次,两人去逛百货商店,邢小美为母亲选中了一件衣服,喊母亲试一试。一旁的服务员吃惊地问:“她是你母亲呀?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母亲生得年轻,邢小美自然欢喜,可她发现母亲近来苍老得很快,许鹏展的事情能不让她心痛神经痛吗?

邢小美的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和愧疚,埋在心里的话再也压不住了,低声说:“妈,女儿这辈子是对不住您老了,假如下辈子有缘,我还做您的女儿,一定好好报答您。”

母亲被女儿这番话说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急忙转过身说:“这都是见外的话,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过得不好,妈心疼啊。”说罢,起身去换衣服,在屋里边走动边说:“今儿真也邪门了,要看昨天那阵势,今天爬都爬不起来,喝了碗粥,人的精神头就来了,敢情你表姐熬的粥是灵丹妙药呢。”

邢小美有点讨好表姐说:“让妈夸奖一个人真不容易,看样子表姐要长期留在您身边了。”

表姐正在自己的屋里换衣服,听了这话,自然是欣喜地奔了出来,她换了件灰底子素花的对襟衣服,是她自己亲手缝做的,很别致。她边系扣子边说:“我能侍奉龚母一辈子,也算是福气呢。”

母亲说:“这话现在说就有点恭维了,我们家如今是被人不拿好眼看的主啊。”

表姐继续表白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的好外人怎么可能看出来呢,他们要是看得出来,都来争着给您当保姆,我的饭碗不就砸了吗?”

母亲听表姐这样一说,竟眉舒目展地笑起来。而后转身对邢小美说:“你要学学你表姐,一双巧嘴会说话,讨喜。”

邢小美服气地点着头说:“表姐不光嘴巧,手也巧,看这衣服做得多合身。”

表姐谦虚说:“乡下人的活计,城里本来穿不出去,可又没别的衣服。”

邢小美说:“我家里倒是有几件衣服,表姐能穿,今天来不及了,哪天我拿来给表姐,只要表姐不嫌弃。”

表姐急忙说:“我求之不得呢,怎么会嫌弃?”

这时,母亲已经把头发盘好了,她穿了件紫色软缎中式对襟上衣,黑棉布裤子,人显得挺精神,一点都看不出身体里潜伏着梅尼尔氏疾苦。

三人出了门,母亲说:“今天我们要打车去,许鹏展熊了,我们不能熊。”

邢小美立刻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母亲故意抬高声音跟邢小美说:“咱可是说好了啊,一会儿当着那些记者的面我要打那个王八蛋两耳光。”

邢小美知道母亲这话是故意说的,数小时后,有关贪官许鹏展的新闻会通过各种媒体传遍大街小巷,没有一定精神准备的人,是会崩溃的。她知道此刻母亲的心理压力有多重。5

郝从容看看台历,上面显示的日子是星期天,她想她要亲自去祁有音的家里一趟,估计她再忙,星期天也一定会在家,如果赶上周建业在家那就更好了,她帮吴启正讨官的目的索性直说,就是他周建业再清廉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同学的面子,何况最近一段时间,为帮助祁有音儿子的女朋友小早搞慈善演出拉赞助,郝从容的腿都要跑细了。祁有音也是,凭她那样的家庭条件,儿子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偏偏找一个白血病患者,这明明是孩子错误的选择,家长应该当机立断制止,祁有音不光不制止,还帮着拉赞助搞义演,把人的头都忙昏了,宠爱孩子也不是这么一个宠法,郝从容虽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心里还是存着怨怪的。但面对祁有音,她又无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她知道祁有音是个为别人活着的女人。

郝从容看看表,快九点了,她想给祁有音打电话约一下,又想还是不能约,要当个不速之客突然而至,如果预约,祁有音很可能拒绝去她家里。

祁有音的家郝从容曾经去过一次,在离省委不远的小区里,数幢连排别墅,里面住的全是省级领导,祁有音的家在最后一排,左数第三个门,上下两层楼,房间面积不小,装潢简单,有点与房子和房主的身份不符,郝从容当时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祁有音说:“我们老周喜欢简约,不让在装潢上过分铺排。”

郝从容笑笑没再吭声,她想不起当时是为了什么缘由去了祁有音的家里,从此她再也没有去过,祁有音很少主动邀请人去她家里,这方面郝从容心领神会,就像自己也不喜欢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一样,就是她个人喜欢,吴启正会不会喜欢呢?既然家庭是由男女双方组成,就不能不考虑对方的想法。但跑官这样的事情还非要到家里去跑不可,在家里面对面,喝着茶,气氛一下子出来了,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可以说出来,话语融洽了,彼此的感情就拉近了,成功的概率就会增大。要是换了茶楼,氛围自然少了一成,而如果是办公室,很可能就变成地道的跑官要官了,十有八九会谈崩。

如今官员升迁讲政绩,郝从容真不知道吴启正都有什么政绩,在她眼里,他是个很少问政的官员,当然也不在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场合炫耀亮相,除了爱作曲弹琴,他基本是个低调的人,工作方法无为而治,从未见他主动想过什么决策上的大事。有次郝从容问他,他竟回答:“二把手摆正位子就行了,决策上有一把手呢,功高盖主是官场大忌。”

他分管组织工作,却没为谁谋过官职,唯许鹏展的提拔算是他给了郝从容的同学一个面子,可这不争气的许鹏展,当初并未露出这些劣迹,这不能算吴启正用人失误,而许鹏展被提拔走的还是民主程序,只不过吴启正关键时刻起了作用而已。郝从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吴启正到底政绩突出在哪里,今天见了祁有音她要摆出一些事例才能说服对方。有一点郝从容倒是很知晓,那就是吴启正几乎天天开会,上午开完下午开,有时晚上还要开,几乎就是会官了。其实开会也应该算是一种政绩,上传下达,全靠开会的人去领会,要是能当个不错的会官,也算是一个好领导了。

郝从容穿衣下楼,她想跟吴启正聊聊,关于他工作的政绩,怎么也得略知一二。吴启正不在房间,出去了,最近他为调班子的事烦心,不太能在屋子里呆住。郝从容想打他手机,发现手机在桌头柜上摆着,郝从容只好先洗漱。

不一会儿,吴启正回来了,还买了早餐,豆浆、油条、茶叶蛋,

郝从容看看桌上的早餐,心里忽然一亮说:“真难得你买一回早餐。”

吴启正说:“散步时闻到一股油条的香味,顺便买了几根,这家油条店是新开的,油还不错。”

郝从容摆出碗筷,坐下吃早餐,想起自己刚刚要问的话题,便说:“老吴,我今天想去见见祁有音,你跟我说说,这几年你当副书记都有哪些政绩?”

吴启正在喝豆浆,捏着油条在豆浆里浸了浸说:“其实政绩这东西要看怎么理解,我一个二把手,上有书记,下有政府部门,上边我不能功高盖主,下边我不能指手画脚瞎指挥,我的位子关键是承上启下,帮一把手协调关系,减少一把手在工作实施过程中的阻力,说白了也就是怎样当好副书记。我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和谐社会稳定压倒一切。我虽在官场数十年了,可有些事情自己也弄不明白,比如你看着某人干得很不错,可提拔时却没他的份,而某个政绩平平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上去了,所以升官有时候也像赌博一样,看运气,运气好了,你就赢了。”

郝从容看着吴启正,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认识还不深,起码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多少韬晦。她只怕他生活上出轨,可他还是出了轨。现在面对他的政治前程,她又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女人在宏观上比不得男人,如今她总算服了这句话了。

郝从容又问:“今天我如果见到祁有音和周建业,人家问起你的政绩,我该怎么回答呢?”“你最好什么都别回答,我的政绩上级组织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周书记作为分管组织的领导,也应该略知一些,你就说吴启正是个老实人,从不张扬,上边领导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和谐社会最希望干部踏踏实实做奉献,我能给上边这么个印象,也就行了。”吴启正说罢,给郝从容剥了个茶叶蛋。

郝从容吃着茶叶蛋,心想: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能吃到吴启正亲手剥的茶叶蛋,也是因为他有求于自己,否则她怎么可能享受如此殊荣,她为他剥茶叶蛋倒是天经地义。如此看来,夫妻之间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绝非单纯的柴米油盐床上娱乐。她不由想起古代一则寓言故事《邹忌讽齐王纳谏》,邹忌本来没有城北徐公漂亮,可当他问到妻和妾时,她们分别出于各自的心计夸他比徐公漂亮。可见谎话古已有之,绝不是现代人的发明。

吃过早餐,郝从容就想行动了,她觉得今天的行动非同寻常,不能空着手去见祁有音,要带上点礼物。祁有音喜欢吃松子,她路经炒货店就可以买上几包,但这礼物显然太轻了,于是郝从容便跟吴启正说:“老吴,今天我去见祁有音,是不是应该带些礼物?”

吴启正想想说:“照理说应该,可带些什么礼物呢?周书记这个人是出名的正统,正统得都有点不近情理了,你带上比较特殊的礼物上门,尽管是老同学,他搞你一个难堪,以后你跟祁有音的关系还不好处了。”

郝从容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今天上门非比寻常,一定带上一点礼物,这礼物既要有档次,又要显得不俗。你替我想想,到底带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现在流行软收藏,就是名人字画,本城谁的字画值钱,在市场上有价,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清楚,文联美协书协那一帮书画家,哪位能摆上台面啊?”吴启正说。

郝从容的脸不由悄悄红了,她想到斑点马,文联那些画家里就数斑点马的油画上档次,在国内画坛能算上一号。可他已被吴启正暗做手脚打发到文联下属的一个没工资的事业单位去了,郝从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们相好时,郝从容没想到多要几幅斑点马的油画收藏,上次画展搞的那批画,大多被刘青局长手下的人买走了,郝从容恐难再寻。她的卧室里倒是有一幅,已经挂了很久,不好再摘下来送给祁有音了。美协画国画的人没有什么出名的,书协倒是有一位老书法家的字很不错,京城书坛都认,但这老书法家自从退休后就去了新加坡,听说在那里办了一座专事书法的学校,在海外影响极大。其他年轻人的书法都不怎么成体统了。省美协书协的人在艺术成就上显然要比市里的影响力大,但郝从容跟他们不熟,再说祁有音就在省妇联工作,她想要谁的作品都会轻而易举。

究竟带什么礼物,还真成了难题,郝从容跟吴启正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什么头绪。她只好起身上楼,想在自己的卧室里发现奇迹,翻了一会儿,在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真翻到了一幅书法作品,已经裱托好了,是前几年邢小美为许鹏展的升迁找她帮忙时带来的,书法为县里一位叫木青子的老先生所写,郝从容当时听说是县里的书法家写的,看都没看,就扔进抽屉里了。最近几年,木青子的书法作品在海外很有市场,媒体和网上多有介绍,郝从容听说了也没怎么当回事情,更把邢小美给的这幅木青子的字忘记了,现在她突然找到了它,就像突然发现了新的猎获物一样让她欣喜。她立刻打开电脑,将老书法家木青子的相关材料搜出来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原来这木青子的书法如今在日本可以换一辆汽车了。说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二战期间曾为侵华日军,所在部队在青山县打了一场恶仗,杀死无数百姓,并疯狂掠夺,木青子的爷爷当时已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田中角荣掠走了木青子爷爷的一幅字画,又被他的顶头上司窃为己有,田中角荣始终怀念这幅字画,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当时已身为日本首相的田中角荣来中国访问,周恩来总理请他喝茅台酒,田中角荣发现墙壁上悬挂的字画很像自己当年在中国青山县掠夺的那幅,或者说出自同一人手笔,但他又不敢问,只说:“你们怎么把古人的画悬挂在这里呀?太可惜了。”周总理笑着回答:“这不是古人的画,是中国当代书法家的作品。”

田中角荣回到日本以后,中日有过一次民间艺术交流,其中有书法展览。田中角荣特意去看了民间书法展,居然发现了自己在二战期间于中国青山县掠夺的那幅字画,详细询问方知这是中国书法家的后人所作,此作来自中国青山县。这幅被田中角荣看好的书法作品就是木青子的手笔,他师承了爷爷在狂草上的遒劲有力行云流水,又不完全拘泥于爷爷的笔法,田中角荣当即买下了这幅书画作品。但国内媒体一直封锁消息,木青子也就一直在青山县当书法家。改革开放后,青山县招商引资,想建造一个中日文化展览馆,有人就把木青子的书法被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看好的事情说了出来,再加上日本书坛不断向木青子发出邀请,于是木青子一下子就火起来了,五年前就去了日本。邢小美带给郝从容的这幅字真说不定是木青子留在中国大陆青山县的绝笔。

看完网上的介绍,郝从容一下子明白木青子这幅字的份量了,她甚至有点感激邢小美,若干年前就是那么有眼光。至于网上披露的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那些传奇,郝从容只当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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