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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07: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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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一多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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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精品选

闻一多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与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文学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刚刚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辑《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鲁迅、郁达夫、闻一多、徐志摩、朱自清、萧红、夏丏尊、邹韬奋、鲁彦、梁遇春、戴望舒、郑振铎、庐隐、许地山、石评梅、李叔同、朱湘、林徽因、苏曼殊、章衣萍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能在与现代文学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

闻一多简介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又名多、亦多、一多,字友三、友山等。湖北黄冈浠水人。他是我国现代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坚定的民主战士、中国民主同盟早期领导人、诗人、学者。

闻一多出生在一个诗书世家,他的父亲是清末秀才,具有维新思想,受家庭影响,他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1904年,他在父亲安排下进入私塾读书,除熟读《三字经》《幼学琼林》《四书》等旧学外,还采用当时新编的教材,学习国文、历史、博物等课程。

1910年,闻一多进入武昌两湖师范附属小学读书,他在课余热心阅读各种报纸和介绍西方文学的书刊。1912年春天,他考取北京清华学校。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兴趣广泛,喜读中国古代诗集、诗话、史书、笔记等。

1913年,他进入北京清华学校中等科学习,期间和同学自编自演独幕话剧《革命军》。1914年,他担任《清华周刊》编辑。随后他开始在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

1917年,闻一多从清华学校中等科毕业,进入高等科学习。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他手书岳飞的《满江红》,贴于学校。他毅然投身于这一伟大斗争中,发表演说,创作新诗,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拓荒者之一,并作为清华学生代表,赴上海参加全国学生联合会成立大会。

1920年4月,闻一多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他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后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写成了《律诗底研究》,开始系统地研究新诗格律化的理论。

闻一多在清华学习期间,他在所作的《李白之死》《红荷之魂》等诗中,成功地运用中国传统

诗歌

题材和形象词汇等,抒发他心中的理想与爱情,很具有影响性。

1922年7月,闻一多赴美留学,他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等处接受西洋美术教育。期间,他对新文学特别是新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与著名作家梁实秋合著了《冬夜草儿评论》,表现了他早期对新诗的看法。诗歌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束——

这正是自然底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

快乐

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他自身也便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象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干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眩目的残屑。“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做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那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己?”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象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煽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的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底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挚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整,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底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飔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象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剑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I said,

“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

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l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that is built for me,

So royal-rich and wide”.——Tennyson

在生命的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札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情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海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进山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镶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卐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作祝英台,

碧玉,苏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底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芒,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铓。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淘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Keats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欢!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底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那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山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底道理?

啊!这东岸底黑暗恰是那

西岸底光明底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见不着,那是目底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

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到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睡着觉了。

鸳鸯睡了,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底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

定有副美人底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多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搭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底势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底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一一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件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

最末望见俨底白氅,

都欢声喊道:“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吗?”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底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感情底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清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底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底真创造!

自然只此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可是瞌睡像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只爱听这自然底壮美底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底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黯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底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自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像刚吃饱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底美丑?

是蜜味底厚薄?

是女王底专制?

是东风底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时间底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底烦恼去了,今日底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底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二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俨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底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底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底消息传到绮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底影子,像堆大蛇,

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底侣伴!

你无端伴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底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底代价,美底罪孽!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像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底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像铁甲,刺儿像蜂针,

谁敢抱进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那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

游戏着膜拜你:

沉檀烧地太狂了,

我忙着拿蜜酒来浇他;

谁知越浇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实了;

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骄阳炙干了,

一夏底荣华被一秋底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底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华,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底根网总没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底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骄子!

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底毒火,

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

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

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

如今却长满了愁苦底荆棘——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

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

你真是生活底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

嘴里攒!

高步远踱的命运

从时间底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底……

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

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

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死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深夜底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沉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容颜罢!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他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底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他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这腐烂的骷髅,

往那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底战鼓罢?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底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底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

凉飔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底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寥阔的天宇,

盘算他明日底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底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那里去了。

啊!大哲底梦身啊!

了无黏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两丝黏住罢。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的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

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

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

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象

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

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眷之宝笈底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罢!

爱之神——题画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象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底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

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据着的一座迷宫!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底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

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黄鸟

哦!森林底养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鸟儿啊!

黑缎底头帕,

蜜黄的羽衣,

镶着赤铜底喙爪——

啊!一只鲜明的火镞,

那样癫狂地射放,

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

像一块雕镂的水晶,

艺术纵未完成,

却永映着上天底光彩——

这样便是他吐出的

那阕雅健的音乐呀!

啊!希腊式的雅健!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

太丰富的歌儿

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吐出那水晶的谐音,

造成艺术之宫,

让一个失路的灵魂

早安了家罢!

艺术底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

攒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

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底诗人啊!

满朝底冠盖只算得

些艺术底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美即是真,真即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那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

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

初夏一夜底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闷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罢!”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底胸前。

阴风底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帖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的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

是些当一的制钱——

在情人底国中

贸易死亡底通宝。

爱啊!慷慨的债主啊!

不等我偿清诗债

就这么匆忙地去了,

怎样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还没毁哟!

这永欠的本钱,

仍然在我账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来,

爱啊!要做shylock吗?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给你罢!

红荷之魂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蚕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别后

啊!那不速的香吻,

没关心的柔词……

啊!热情献来的一切的贽礼,

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

于今却变作记忆底干粮,

来充这旅途底饥饿。

可是,有时同样的馈仪,

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

反在记忆之领土里

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

啊!谁道不是变幻呢?

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

已经百度底乘除了。

谁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

才冷僵了骨髓,

又烧焦了纤维。

恶作剧的疟魔呀!

到底是谁遣你来的?

你在这一隙驹光之间,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底化身!

恶作剧的疟魔哟!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黏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往那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那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棹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棹翅归去来呢?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鲜艳的明星哪!——

太阴底嫡裔,

月儿同胞的小妹——

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

溅在天边?

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

被海涛淘起?

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

摇睡了的灵魂,

昏昏睡了这么久,

毕竟被你唤醒了哦,

灿烂的宝灯啊!

我在昏沉的梦中,

你将我唤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

贬斥在情爱底边徼之外——

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

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

梦外包着的一层梦!

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

是情人底眼泪底波涛,

是壮士底血液底波涛。

鲜艳的星,光明底结晶啊!

生命之海中底灯塔!

照着我罢!照着我罢!

不要让我碰了礁滩!

不要许我越了航线;

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

教这泪海更咸;

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

教这血涛更鲜!

火柴

这里都是君王底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玄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黄昏时候,

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

幸福底朱扉已向我关上了,

金甲紫面的门神

举起宝剑来逐我;

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

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壮阁底飞檐,

像只大鹏底翅子,

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

卍字格的窗棂里

泻出醺人的灯光,黄酒一般地酽;

哀宕淫热的笙歌,

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

螺旋似地锤进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乐——严懔的快乐——

抽出他的讥诮底银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乐底罪人,

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

走罢!再走上那没尽头的黑道罢!

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

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

我的鲜红的生命,

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顾右盼,

不知往那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底悲哀哟!

在黑暗底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底尸肉在那里仓黄着,

彷彿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面,

为我照出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底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流荡着,

直到黎明!

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像条懒洋洋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青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像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荫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傲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底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了门外一个黑人

薙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底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底悲哀。

地球平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会笑,

泪珠儿却先滚出来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底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底漆黑的心窝坎;

一个恹病的晴朝,

比年还过得慢,

像条负创的伤蛇,

爬过了我的窗前。

记忆

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

在生活底纸上写满蝇头细字;

生活底纸可以撕成碎片,

记忆底笔迹永无磨灭之时。

啊!友谊底悲剧,希望底挽歌,

情热底战史,罪恶底供状——

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

是记忆底亲手笔,悲哀底旧文章!

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

智慧哟!钩引记忆底奸细!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底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红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罗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华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一九二二,一〇。

秋色

诗情也似并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来。——陆游

紫得像葡萄似的涧水

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

几片剪形的枫叶,

彷彿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地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茵上狼藉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地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他们来冬底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地打盹了。

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

三五个活泼泼的小孩,(披着橘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

在丁香丛里穿着,

好像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

是黄浦江上林立的帆墙?

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

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

倜傥的绿杨像位豪贵的公子,

裹着件平金的绣蟒,

一只手叉着腰身,

照着心烦的碧玉池,

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

凭在十二曲的水晶栏上,

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百宝玲珑的祥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底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啊!斑斓的秋树啊!

陵阳公样的瑞锦,

土耳其底地毡,

Notre Dame底蔷薇窗,

Fra Angelico底天使画

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

啊!斑斓的秋树啊!

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

这波希米亚的生活!

我羡煞你们的色彩!

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

给我穿着你的色彩!

我要从葡萄,橘子,高粱……里

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

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

唱着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 Boheme里,

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

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

嗅着你的色彩!

哦!我要过个色彩的生活,

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

废园

一只落魄的蜜蜂,

像个沿门托钵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

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

啊!零落底悲哀哟!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小溪

铅灰色的树影,

是一长篇恶梦,

横压在昏睡着的

小溪底胸膛上。

小溪挣扎着,挣扎着……

似乎毫无一点影响。

稚松

他在夕阳底红纱灯笼下站着,

他扭着颈子望着你,

他散开了藏着金色圆眼的,

海绿色的花翎——一层层的花翎。

他像是金谷园里的

一只开屏的孔雀罢?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色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底

梦里进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红豆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底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底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二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三

意识在时间底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路捐的。四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底诗句。五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镇夜不睡,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六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阧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七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八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九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圆二字。十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底

生了锈的情热底成分啊!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对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像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你的眼泪。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像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地跳着,

同你心跳底节奏一般。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了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赀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

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罢。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底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底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狼狈哟!二〇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之原上底野烧?

株株小草底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底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二二

我们的春又回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罢!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的速率,

同距离底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底缓急,

浪儿底大小。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豆里,

供在礼教底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与照着客们吃喜酒的

一对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底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

口里虽勃勃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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