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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3: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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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克兰)安德烈·库尔科夫

出版社: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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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鹅的忧郁

企鹅的忧郁试读:

-1-

先是一颗石头落在维克托脚边,离他不到一米。他回头看,只见两个蠢蛋对他冷笑,其中一人弯腰从龟裂的石子路上捡了另一颗石头,像玩滚石子游戏似的朝他抛来。维克托加快脚步绕过街角,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跑。他回到住处街上,抬头看了时钟,九点整。没有声音,也没有人追来。他走进公寓,心里已经不再害怕。那些老百姓已经支付不起一般的娱乐了。生活那么无聊,他们只好开始丢石子。

维克托打开厨房灯,灯还没亮就熄了。他们把电停了,说断就断。黑暗中,他听见企鹅米沙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米沙是一年前住进他家的。那时动物园正在分送动物,将饥肠辘辘的动物送给能喂饱它们的人。维克托去了动物园,回家时便多了一只国王企鹅。维克托前一周才被女友抛弃,觉得很寂寞,而米沙也有它自己的孤单,于是这两个就这样互相寂寞着,感觉更像彼此依赖,而不是亲密的伙伴。

维克托翻出一根蜡烛,点燃后装进一只蛋黄酱空罐里摆在桌上。微弱的烛光散发着无忧无虑的气氛,很有诗意,让他忍不住在昏暗中寻找纸和笔。他坐在桌前,对着纸和蜡烛,感觉白纸在求他写些什么。如果他是诗人,此刻肯定文思泉涌。可惜他不是。他只是一名困在新闻报道与粗糙散文之间的作家。写短篇小说已经是他的极限。非常短的短篇小说,短到就算领了稿费也不足以过活。

轰的一声枪响。

维克托冲到窗边,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什么都没有。他回到桌前,刚才的枪声已经给了他一个灵感。不过就那么一页,没再多了。他刚为自己最新的极短篇小说划上可悲的句点,电就来了,天花板的灯泡亮得刺眼。维克托吹熄蜡烛,从冰箱拿了一条青鳕鱼放进米沙碗里。

-2-

隔天早上,他将昨天的极短篇小说打成白纸黑字后就告别米沙出门了。头一站是一家新成立的冤大头报社。他们什么都刊登,从食谱到后苏联时代的戏剧评论一概不拒绝。他认识报社的总编辑,偶尔会相约喝个烂醉,再由总编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总编辑笑脸相迎,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秘书去泡咖啡,接着便恢复编辑本色,拿起维克托的大作品评一番。

读完之后他说:“不行啊,兄弟。别误会,但这篇文章真的不行,需要再血腥十倍,或来点畸恋什么的。别忘了报纸的短篇文章就是要腥膻色啊!”

维克托没等咖啡来就离开了。《首都新闻报》的办公室就在附近。那里的编辑部没有维克托的熟人,于是他便到艺文部试试手气。

年纪颇大的助理编辑亲切地说:“我们其实不登文学作品的,但你还是把小说留下来吧,谁晓得会怎样?说不定某个周五能见报,你知道,为了平衡版面。读者看了太多坏消息会想来一点清淡的,至少我就会。”

说完那小老头递了一张名片给他,就回到堆满稿子的桌前坐下。维克托这时才发现对方根本没请他进办公室,两人是在门口聊的。

-3-

两天后,电话响了。“这里是《首都新闻报》,抱歉打扰您了,”女人的声音,语气清脆利落,“我们的总编辑在线,想跟您谈谈。”

某人接过话筒。“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吗?”一个男的问道。“你能不能今天来我们这里一趟?还是没空?”“我有空。”维克托说。“那我派车去接你,蓝色的日古利。告诉我地址。”

维克托报完地址,总编辑说了一句“待会儿见”就挂了电话,连名字也没说。

维克托打开衣橱挑选衬衫,心想报社找他是不是为了那篇小说。概率不高……那篇小说对他们能有什么用处?不过,管他的!

蓝色日古利就停在公寓入口。司机很客气,将他载到报社去见总编辑。

总编辑看起来不像跑新闻的人,反倒像上年纪的运动员。也许真的是。不过他眼神里的嘲讽还是骗不了人。那种神情只可能出于智慧与学问,不可能来自成天泡在健身房的人。“坐吧。要来点干邑白兰地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像主人似的挥手要维克托坐下。“可以的话,我想来点咖啡。”维克托说着在面对大办公桌的一张皮椅上坐了下来。“两杯咖啡,”总编辑拿起电话交代一句,接着亲切地说,“你知道吗,我们前几天才聊到你,结果我们的艺文助理编辑鲍里斯·莱昂纳多维奇昨天就拿了你写的小文章来找我,要我读读看。我看了,写得很不错,看完忽然想起之前为什么会聊到你,就觉得我们应该见个面。”

维克托客气地点了点头,伊戈尔·罗夫维奇露出微笑。“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他接着说,“你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写什么?”维克托问,心里暗自担忧又要重拾记者的苦力生活了。

伊戈尔·罗夫维奇正想解释,秘书就端着咖啡和一罐糖进来了。罗夫维奇闭上嘴巴,直到秘书走了才开口。“这件事是最高机密,”他说,“我们正在找一名文笔出众的讣闻记者,专门写一些漂亮文章。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满脸期待望着维克托。“你是说坐在办公室里等人死掉?”维克托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对方说是。“不是,当然不是!你做的事比这个更有趣、更有责任。你的工作是无中生有编出一篇缅怀文,我们称之为讣闻,对象从官员、帮派分子到文化界人士都有,反正就是那些人,而且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写。但我希望能用前所未有的方式来描绘死去的人。你的小说让我觉得你就是最佳人选。”“薪水呢?”“起薪三百元,工时由你自己决定。当然你得让我知道你挑了谁,免得害我们哪天在路上被车撞了还不晓得。喔,还有一个要求,你得用假名。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什么假名?”维克托问。他说这话一半在问伊戈尔,一半问自己。“你自己想。要是想不出来,就先用一群老友吧。”

维克托点点头。

-4-

上床前,维克托喝了茶,想了一会儿死亡的事,但没有很认真。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应该喝伏特加而不是茶,只是他没有伏特加。

好特别的工作!虽然他对要做什么还是一头雾水,却有一种即将做一件不寻常的新鲜事的预感。不过,企鹅米沙一直在漆黑的走廊走来走去,不时敲打厨房的门。最后他终于良心不安,开门让米沙进来。米沙在桌旁停留片刻,用一米左右的身高看了看桌上有什么。它瞄了热茶一眼,随即转向维克托,用高级官员般真诚又睿智的眼神望着他。维克托觉得应该给米沙一点报偿,便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米沙一听见水流声便摇摇摆摆跑进浴室,不等浴缸水满就一个纵身翻了进去。

隔天早上,维克托到《首都新闻报》去找总编辑,想请他给一点实用的建议。“名人那么多,我们该从何选起?”他问。“这还不简单?你看新闻报道谁,就从里面挑一个。不是所有乌克兰的名人都会上报的,你知道,而且不少人宁愿这样……”

那天傍晚,维克托买了所有报纸,回家坐在厨房桌前开始用功。

他看的第一份报纸给了他许多素材。维克托在一些大人物的名字底下划线,然后誊写到笔记本里“备用”。他根本不必担心没东西可写,光是头几份报纸他就抄了六十多个名字!

喝完茶之后,他又有新的想法,这回就和“缅怀人物志”有关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现该如何替它“赋予生命”同时“撩动人心”了。这样一来,就算单纯的集体农场工人,就算他从来没听过那个过世的家伙,读完也会一掬同情之泪。到了隔天早上,维克托已经有了第一篇“人物志”的雏形,就等总编辑青睐。

-5-

隔天早上九点半,维克托得到了总编辑的核批,喝了咖啡,郑重其事领了报社工作证,在路旁向小贩买了一瓶芬兰伏特加,接着便前往拜访曾是作家,现为国家议会副主席的亚历山大·亚可尼茨基了。

听说《首都新闻报》的记者求见,副主席非常开心,立刻吩咐秘书取消所有原定的约会,也不再接待其他访客。

坐定后,维克托拿出伏特加和录音机摆在桌上,副主席立刻取出两只小水晶酒杯,放在酒瓶两旁。

不等维克托发问,他就开始畅谈自己的工作与童年,以及大学时担任共产主义青年团召集人的过往。伏特加喝完时,他正在大谈切尔诺贝利旅行的经验。那几趟旅行似乎顺带提升了他的性能力。不相信的话,去问他担任私校教师的妻子和身为国家剧院首席女歌唱家的情妇就知道了。

告别前,两人互相拥抱。维克托感觉这位前作家兼国家议会副主席果然是一号人物,只是以讣闻来说似乎太活力充沛了些。不过,本来就该这样才对!讣闻写的是刚过世的人,本来就该保留他们人性的余温,不应该全是绝望的哀伤!

回到公寓后,维克托开始撰写讣闻。他花了两页篇幅,以温暖的笔调“缅怀”副主席的一生荣辱,完全没有重听录音机的内容,因为一切都还在他记忆中,无比鲜活。“太精彩了!”隔天早上,伊戈尔·罗夫维奇兴奋地说。“希望女主角的老公能够闭嘴……今天可能会有不少女人为了他而哭泣,但我们最该慰问的其实是他的妻子,以及另外一位,那曾经为了他引吭高歌,声音响彻国家剧院的美丽女郎。太美了!保持下去!继续写出这么棒的东西来!”“伊戈尔·罗夫维奇,”得到称赞后,维克托的胆子稍微大了一些,“我手上没什么资料,访问人又需要时间。我们没有备用人选吗?”

总编辑笑了。“当然,我正想跟你提——在刑事组。我会叫费奥多尔给你权限。”

-6-

维克托渐渐习惯工作,他的生活也跟着起了变化。他变得非常投入……刑事组的费奥多尔简直是天赐的礼物,不仅知无不言,而且真的知道很多,从大人物的情人(男女都有)、他们的道德瑕疵到大小生活事件,他都了如指掌。总之,从他那里,维克托得以一窥那些隐藏在履历之外,有如上好印度香料,让忧伤但确凿的事实变为辛辣八卦的种种故事。每隔几天,他就将一批新货送到总编辑面前。

一切都很顺利。他口袋里有了钱,虽然不多,但他需求不高,这样的收入已经够用了。唯一烦心的是没人认识他,就算假名也没人听过,因为他“缅怀”过的名人都活得好好的。他写了一百多个大人物,不仅没有一个驾鹤西归,就连病号也没有。不过,这些想法并未阻碍维克托的工作进度。他勤奋翻阅材料,记录人名,勉力钻入他人的生命之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乌克兰必须认识自己的大人物。

十一月某个下雨天,企鹅米沙正在泡冷水澡,维克托正在想他笔下主角为什么都不会死的时候,电话响了。“伊戈尔·罗夫维奇要我打给你,”男人喘息着说,“我有件事想谈。”

既然是总编辑介绍的,维克托便说他很乐意碰面。半小时后,一名打扮潇洒的四十五岁男人出现在他家门口,手上拿着一瓶威士忌。两人直接走到厨房桌前坐了下来。“我叫米沙。”那男人说。维克托听了觉得有趣又有点尴尬。“抱歉,”他解释道,“我的企鹅也叫米沙。”“我有一个老朋友病得很重,”访客切入正题,“他和我同样年纪,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他叫谢尔盖·切卡林。我想为他预定一篇讣闻……您愿意接吗?”“当然,”维克托说,“但我需要一些材料,最好是个人信息。”“没问题,”米沙说,“他的事我统统知道,可以跟你说。”“那就请说吧。”“他父亲是裁缝,母亲是托儿所老师,小时候的梦想是拥有一辆机车。毕业时他买了一台明斯克摩托车,不过有一些半偷半买的味道……他深深以过去为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我们是同事,我和他。我们经常往来,彼此越来越信任。我日子过得很好,他没有。老婆最近刚离开他,之后一直孤家寡人,连情人都没有。”“他太太的名字是?”“列娜……总之,他过得很不好,健康状况也不好。”“是哪方面的毛病?”“可能是胃癌,还有慢性前列腺炎。”“他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一辆银色林肯轿车。”

在话语和威士忌的混合作用下,谢尔盖·切卡林鲜活了起来,仿佛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一个人生的输家,被妻子抛弃、身体虚弱、孤家寡人、健康欠佳,做着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想拥有一辆银色林肯轿车。

聊完后,米沙问:“我什么时候来拿?”“方便的话,明天来吧。”

米沙离开之后,维克托听见车子发动声,便走到窗边往外瞧。一辆豪华的银色长型林肯轿车扬长而去。

他拿了一条刚冻上的鲽鱼给米沙,帮它把浴缸注满,接着便回到厨房桌前开始写客人订购的讣闻。隔着厨房和浴室的迷你窗,他听见哗哗的泼水声。他一边写着缅怀稿,想到他的企鹅最爱干净的冰水,忍不住露出微笑。

-7-

秋天是万物垂死、忧郁感伤、怀想过去的季节,最适合写讣闻。冬天是欢愉的季节,遍地冰霜,白雪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是活着的好时光。但在冬天来临前还有几周时间累积稿子,为来年做准备。事情很多。

不是企鹅的米沙隔天再度来访,外头正好又在下雨。他读了讣闻很开心,拿出皮夹来问:“多少钱?”

维克托已经习惯领月薪了,所以只是耸耸肩。“听着,”米沙说,“做得好拿钱是应该的。”

维克托没办法拒绝,只好点点头。

米沙想了一会儿。“至少比最贵的妓女多一倍……五百元如何?”

虽然不太喜欢米沙的计算方式,但金额没话说,于是维克托点了点头,从米沙手中接过五张百元大钞。“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介绍一些客户给你。”米沙说。

维克托求之不得。

人类米沙离开了,早晨的细雨阴霾持续着。门开了,企鹅米沙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它走到维克托身旁,贴着主人的膝盖蜷着。维克托抚摸米沙,心想:乖孩子。

-8-

那天夜里,维克托睡得很浅。他听见睡不着的米沙在房里走来走去,不停推门开门,不时停下脚步重重叹息,如同为了自己和生活烦忧的老人。

隔天早上,伊戈尔·罗夫维奇打电话叫他去报社一趟。

两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讨论人物志的事。总编辑基本上很满意。“只有一个问题,”他说,“就是我们的准亡故者都是基辅人。基辅是首都,大人物当然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但其他城市也有它们的名士显达。”

维克托专心地听,不时点头。“我们在各地都有记者,搜集相关资料,”总编辑继续说,“问题在于如何集中到报社来。邮件很慢,连传真也不大能信赖。所以我希望你能做点事。”“什么事?”“造访其中一两个城市,搜集资料。先从哈尔科夫开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接下来去敖德萨。当然由报社出钱……”“乐于从命。”

天空又下起细雨。回家途中,他到咖啡馆待了一会儿,点了一杯白兰地和一大杯咖啡暖暖身子。

咖啡馆很空、很安静,气氛很适合做梦或(反过来)回忆过去。

维克托啜饮白兰地,熟悉的酒香撩拨他的鼻子,能够享受货真价实的美酒使他非常开心。

这段愉悦的咖啡馆插曲,让他徘徊在过去与未来、白兰地与咖啡之间,勾起了他的浪漫情怀。他不再觉得孤单或不悦。他是咖啡馆的贵客,来此寻求内心的温暖。才喝了一杯上好白兰地,他就已经温暖四溢,向上涌到脑袋,向下直达双腿,思绪也慢了下来。

他曾经梦想写小说,却始终不曾冲破短篇故事的门槛,只在文件夹里留下一堆未完成的手稿。然而,这些手稿注定无法完成,因为缪斯女神对他不够眷顾,怎么都不曾在他的两房公寓停留够久,让他至少写完一则短篇小说。就这样,他在文学路上一事无成。维克托的缪斯女神善变得离谱,不然就是他自己识人不明,挑到了特别不可靠的冒牌货。谁能想到他此刻不但有企鹅为伴,还不停挤出一点东西,而且薪水丰厚?

身体终于暖和后,维克托离开了咖啡馆。外头依然下着绵绵细雨,依然是阴霾潮湿的一天。

返回住处之前,他到店里买了一公斤的冷冻鲑鱼——给米沙。

-9-

出发到哈尔科夫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解决,就是把米沙托给谁。米沙可能比较喜欢自己在家里待三天,这样它最开心,但维克托很不安。他没有朋友,只好考虑认识的人,但他和他们不是没什么共同点,就是不太想联络他们。他搔搔头,走到了窗边。

窗外下着细雨,一名民兵站在入口和住在这条街上的一名老妇人聊天。维克托想起民兵和企鹅的笑话,不禁露出微笑。他走到床头桌前拿起电话,查了辖区民兵的电话。“我是菲施拜因少尉。”电话另一头传来男人利落清晰的声音。“抱歉打扰您了,”维克托语带迟疑,不知道如何启齿,“身为您辖区的居民……我想请教您……”“你出事了?”少尉插话。“不是,但我说出来,您别以为我在捉弄您。是这样的,我得到外地出差三天,但找不到人照顾我的企鹅。”“听着,我很抱歉,”少尉不慌不忙地说,“但我和家母住在宿舍里,实在没地方收留它。”“您误会了,”维克托说,语气有一点慌了,“我只是想请问您有没有空过来帮我喂它,来个两三次……我会把钥匙给您。”“那可以。留下你的姓名和地址,我会过去。你三点左右在家吗?”“在。”

维克托瘫坐在扶手椅上。

就是这个扶手,一年多前,金发娇小、有着迷人翘鼻和一副老是斥责人的神情的奥莉娅经常靠在这个宽扶手上。她有时会头倚着他的肩膀睡着,沉入通常没有他在的梦境里。只有现实才有他的立足之地。但就算在现实中,他也很少觉得奥莉娅需要他。沉默又若有所思,这就是她。自从她不告而别之后,哪些地方改变了?站在他身旁的变成了米沙。米沙也很沉默,但它也若有所思吗?若有所思代表什么?或许不过就是一个描述某人模样的形容词?

维克托倾身向前,想在企鹅的小眼睛里寻找若有所思的证明,但只见到浓浓的哀伤。

两点四十五分,辖区民兵来了。进门后才脱鞋。他的长相和名字完全兜不起来。肩膀宽阔,金发蓝眼,几乎比维克托高出一个头,要是不当民兵,绝对是排球队的主力球员。“好了,企鹅在哪?”他问。“米沙!”维克托大喊。企鹅听到声音,便从它在深绿色长沙发后方的小窝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民兵。“它是米沙,”维克托开口道,接着转头对少尉说:“对不起,可以请教您尊姓大名吗?”“我叫谢尔盖。”“真的吗?你看起来完全不像犹太人。”“因为我不是,”民兵笑着说,“斯捷潘年科才是我的姓。”“米沙,他是谢尔盖。我不在的时候,谢尔盖会来喂你。”

说完他就带着谢尔盖认识他的住处,并给了他备份钥匙。“不会有事的,”民兵离开前说,“放心吧。”

-10-

哈尔科夫冷得要命,维克托一下火车就发现自己穿得不够暖和,没办法在市区里走动。

他在哈尔科夫饭店打电话给驻地记者,两人约好傍晚在歌剧院楼下的一间咖啡馆碰面。

到了傍晚,他沿着苏梅街走到歌剧院,不仅脸上沾了薄霜,插在短羊皮外套里的双手也冻麻了。

马路旁的房子都灰沉沉的,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好像生怕房子会倒塌或阳台会掉落似的——最近这两件事越来越不稀罕了。

还有五分钟才能抵达歌剧院楼下。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酒吧、店家和咖啡馆之中,他得找到一家有舞台和两层座位的咖啡馆,坐在上层前排,面向舞台,对了,还要点一杯柳橙汁和一罐啤酒,啤酒不能先开。

虽然他们抓了半小时的缓冲时间,六点半到七点到都可以,但他还是想早一点抵达,因为实在太冷了。

他要点东西吃,他心想,又热又烫,肉又多的……

到了歌剧院,他看见通往地底文明世界的甬道,远离了灯光昏暗的夜晚市区,直达灯火通明的花花橱窗。

楼梯上端站了两名老妇人和一名容貌模糊的年轻醉汉,正在向人乞讨。

维克托走过几条灯光明亮的廊道,来到了咖啡馆。玻璃门内坐着一名身穿特勤民兵制服的男子正在看书。维克托走进咖啡馆,男子抬起头来。“你要去哪里?”他问,但只有一丝丝军人的不容违抗。“找东西吃。”

特勤民兵挥手放他通行。

维克托穿越酒吧,几名凶神恶煞的客人正在喝啤酒。秃头酒保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盯着他看,仿佛在说:往前走就对了,别回头!

前方的耀眼灯光让他加快脚步来到了小舞台前。舞台围了半圈桌子,分成上下两层,高度相差半米。

他到吧台点了柳橙汁和一罐啤酒。“就这样?”身材圆胖、头发染成金色的女酒保问。“你们有带肉的餐点吗?”“腌鱼排、煎蛋……”女酒保漠然地说。“那先这样吧。”他轻声回答。

维克托付了钱,到上层找了一张面向舞台的桌子坐下。他喝了一口果汁,感觉肚子更饿了。好,他暗自决定,他们等一下要去饭店用餐,那里有一家餐厅。他看了看表,六点二十分。

店里很安静,隔桌两名阿塞拜疆人默默喝着啤酒。维克托转头环顾店内,突然被一道强光照得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名男子拿着相机匆匆朝走廊奔去。他转头想看是谁被偷拍了,但除了他和两名阿塞拜疆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维克托喝着柳橙汁,心想那就是他们了。

时光匆匆,转眼他杯子里的柳橙汁只剩一口了。他瞄了啤酒一眼,考虑是不是另外点一罐给自己。

这时,一名身穿牛仔裤和皮衣的妙龄女子出现在他桌旁,脸上紧紧缠着围巾,只有后脑勺露出一截栗色的马尾。

她在他身旁坐下,用涂着浓浓睫毛膏的眼睛打量他。“你在等我吗?”她微笑道。

维克托尴尬地耸耸肩。

不对,那记者是男的。这是他慌张下的第一个念头。但可能是他请她来的……

他瞥了一眼,想看她有没有带档案夹或公文包,里面可能有相关文件,但女孩只带了一个小手袋,连一罐啤酒都装不下。“怎么样,亲爱的,还是你没时间?”她再次表明态度。这下他明白了。“抱歉,”维克托说,“但你搞错了。”“我很少搞错,”女孩一边起身,一边甜甜地说,“凡事都有第一次。”

好不容易恢复一个人,维克托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啤酒,接着看看表。七点十五分。那人早就该来了。

但记者没有出现。七点半,维克托喝了啤酒起身离开。他在饭店用完餐,之后回房间打电话给那名记者,但只听到长长的嘟嘟声,于是他挂了电话。

房间暖暖的令人放松,昏昏欲睡。维克托的眼睛拒绝再睁开。他明天早上会再试一次。这么决定之后,他便躺在床上沉入了梦乡。

-11-

基辅又是细雨绵绵。辖区民兵谢尔盖·菲施拜因-斯捷潘年科开门走进维克托的公寓,脱了鞋,穿着绿色针织袜走到厨房,从冷冻库拿了一大片鲑鱼,用膝盖折成两半,一半放进婴儿桌上的米沙的碗里。“米沙。”他喊了一声,然后竖耳倾听。

等不到响应,他先看了起居室,然后卧室,只见米沙站在长沙发和墙壁之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难过。“出来呀,”他哄着米沙,“快点!”

米沙瞪着他。“出来嘛,”他恳求道,“主人很快就回来了。你一定很想他,但是先出来吃东西吧。”

企鹅拖着脚步,缓慢专注地跟着谢尔盖来到厨房。谢尔盖看见它走到碗边开始吃东西,便心满意足回到走廊,穿上靴子和大衣,迎向基辅的细雨。

他看着低沉阴霾的天空,心想老天爷今天真是安静。

-12-

隔天早上,维克托被几声枪响吵醒。他打个呵欠,下床看了看表。八点。他走到窗边,看见楼下停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和一辆救护车。

他抬头发现天空湛蓝,浅黄色的太阳出现在斯大林式巴洛克建筑后方,看样子会是晴天。

他坐在电话桌旁打给那名记者。“有何贵干?”一名女子问道。“请问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吗?”“请问你是哪里?”

他感觉女子的声音有些紧张。“这里是他的报社……《首都新闻报》……”“你是哪位?”

这不对。维克托颤抖着手挂上电话。

咖啡,不喝咖啡不行,维克托心想。他换好衣服,用冷水泼了几次脸,接着便下楼到酒吧点了一大杯咖啡。“您先坐,我待会儿端过去。”酒保说。

维克托走到角落,在玻璃桌旁一张宽大的天鹅绒躺椅上坐了下来。他伸手去拿烟灰缸。这东西很重,也是压铸玻璃做的。他拿着烟灰缸若有所思地翻看着。酒吧很安静,酒保端咖啡来了。“还需要什么吗?”

维克托摇摇头,接着盯着酒保问:“早上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酒保耸耸肩。“某个专拉外国人的妓女被杀了……肯定是惹到谁了。”

咖啡虽然很苦,但一下就让人恢复了活力。他手指不再颤抖,脑袋也不再胀得发痛。重拾镇定之后,维克托开始思考。

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他发现自己心里这么想着,同时生起一股确信,赶走了所有疑虑。这就是人生。和往常一样,只要打电话给总编辑,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好。

喝完咖啡结了账之后,他回房打电话到基辅。“你的回程车票是今天,”总编辑平静地说,“所以你就回来吧,回基辅继续你的工作,其他省份可以再等等。”

搭上夜车后,维克托翻开他在车站买的哈尔科夫晚报。翻着翻着,他翻到“刑案回顾”版,小小的铅字记录了最近发生的刑案,其中“谋杀”项目有一条新闻这么写着:《首都新闻报》记者尼古拉·阿格尼夫采夫昨日下午于住处遭枪杀身亡,凶手不明。

维克托一阵恶心,将报纸放在膝上。火车突然一震,报纸就这么滑到了地上。

-13-

隔天早上,维克托上楼返回住处时,遇到了辖区民兵。“早安啊!”谢尔盖·菲施拜因-斯捷潘年科开心地说。“不过你脸色看起来有一点苍白。”“它还好吗?”维克托焦急地问。“好得很!”民兵笑着说。“想念主人是当然的。你冰箱里的鱼没有了。”“真是太感谢了,”维克托想挤出感谢的笑,却变成病恹恹的臭脸,“我欠你一次,我们找一天喝一杯如何?”“恭敬不如从命,”民兵说,“你有我的电话号码,想到就打给我。下次如果还有需要,随时来找我!我很喜欢动物。我是说真的动物,不是我每天遇到的那些禽兽……”

米沙来到走廊,见到维克托回来了非常开心,伸翅将灯打开。“嗨,老家伙。”维克托蹲下来看着米沙说。

米沙似乎在笑。

它摇摇晃晃朝主人靠近一步,眼里闪着快乐的神采。

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开心见到我,维克托心想。

他站起来脱下夹克,走到起居室,米沙啪哒啪哒跟在后头。

-14-

隔天早上,维克托头痛难当,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时钟指着九点半。

维克托勉强翻过身子,发现米沙就站在床边。“天哪!”他嘴里念念有词,双腿一挪下了床。“我昨天喂完它之后就没再喂了!”

虽然他头痛欲裂,太阳穴嗡嗡作响,但还是盥洗完毕换了衣服。

冷冽的空气让他振作了一点。寒冬似乎跟着他从哈尔科夫来基辅了。

我得打电话给总编辑,他边走边想,跟他说我不舒服……然后去拿报纸,或许做一点工作。

他在食品店的海鲜柜台买了两公斤冷冻鲽鱼,犹豫片刻后又买了一公斤活鱼。

回到住处,他放了一缸冷水,将三条白鲢放进浴缸里,然后喊了米沙。但米沙只看了浴缸里游动的白鲢一眼,就转身啪哒啪哒回房去了。维克托耸了耸肩,有点不知所措。

门铃响了。

他从门孔看见人类米沙站在外头,便开门让他进来。“嗨,”米沙说,“我找了两份差事给你。你还好吗?”

维克托有气无力地比划了一下。

两人走到厨房,企鹅也啪哒啪哒朝那里走。“嗨,同名同姓的!”访客米沙咧嘴微笑,接着看着维克托说:“你怎么一脸晦气?是精神不好还是怎么了?”“是啊,一切都……”

维克托很想呻吟,但心里有个声音说他不该这么做。“我这样一直写一直写,却没有人读到我写的东西,”他说,语气里祈求同情的成分多于愤怒,“到现在两百页了,全是白写的。”“什么叫白写的?”人类米沙插话说。“你和苏联时代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抽屉’而写的。不同的是你的东西迟早会发表……这我敢保证。”

维克托面如冰霜,没有笑容,只是点了点头。“你觉得你写得最好的是谁?”人类米沙讨好地问。“亚可尼茨基。”维克托说,脑中浮现他们俩坐在桌前伴着芬兰伏特加的冗长对话。“你说前作家兼议会副主席?”“就是他。”“很好,”米沙说,“那这些你应该会感兴趣,拿去瞧瞧吧。”

维克托匆匆翻了几页,全是他没听过的名字、生平事迹和日期,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碰。他点头表示感谢,接着就将资料放到一边了。

人类米沙递了一张名片给他,说:“准备好就打电话给我。”

-15-

基辅下起了初雪。维克托在家里喝着咖啡,一边翻阅人类米沙两天前拿给他的资料:税务局副局长和《喀尔巴阡报》女经理的档案。这两人的生平足够精彩,可以写出很棒的缅怀文。有这种角色,这种一流的反英雄,要写一本惊悚小说简直易如反掌,只是写小说需要大量的自由时间,维克托没有。的确,他现在只有钱、企鹅米沙和浴缸里的三条白鲢。但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只是他写不出小说的补偿吗?

想到白鲢,他立刻起身拿了一块面包到浴室喂鱼。

他刚把面包揉碎,就听见背后传来呼吸声。他回头一看,只见米沙哀伤地望着浴缸里的鱼。“你不喜欢淡水鱼,是吧?”他说。“那还用说?”他自问自答。“我们可是住在南极的海洋生物呢……”

他走到电话旁打给民兵,邀他过来吃煎鱼晚餐。

雪还在下。

他将打字机放在餐桌上,开始一字一字为准死者描绘他们的生命图像。

文章进展缓慢,但很扎实,每个字都和埃及金字塔的地基一样稳固。

虽然难以接受,但死者还是慢慢习惯了弟弟遇害的事实。他弟弟偶然成为某家尚未民营化的洗衣机工厂的股东,但他为了悼念弟弟所立的纪念碑却俨然成为墓园的景点。死亡是难免的,但至亲之人离开世间却让人必须好好活下去……世上一切都因血脉而相连。万物一体,就算一部分离开世间,依然会留下生命,因为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多……

辖区民兵菲施拜因-斯捷潘年科来吃饭了。他穿着牛仔裤、法兰绒条纹衫和黑色套头毛衣,手里拿着白兰地和一袋冷冻鱼,是要给企鹅的。

晚饭还没好,两人开始煎浴缸里的那三条鱼,米沙则在浴室里泡冰水澡,玩得哗啦作响,隔着滋滋的煎鱼声都听得见。维克托和谢尔盖相视微笑。

之后,晚餐终于就绪了。

主客两人先喝了一杯白兰地才开始吃鱼。“刺很多。”维克托说,好像想为鱼道歉似的。“别担心,”民兵摇头说,“凡事都有代价……鱼刺越多,肉越美味。我吃过一次鲸鱼,尝起来当然是鱼肉。没有鱼刺,但也没味道……”

他们吃鱼配酒,看着别人家的微弱灯光照亮了缓缓飘落的雪花,让他们的晚餐有一种年夜饭的感觉。

几杯黄汤下肚后,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于是谢尔盖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维克托耸耸肩说:“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对女人没辙,她们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安静、怯懦、来去匆匆……让人挫折。领养米沙之后,情况不知为什么就好多了,只不过它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或许养狗比较好……狗的情绪比较明显,看到你会汪汪叫,会舔你和摇尾巴……”“是吗?”谢尔盖不以为然地挥手说。“每天要遛两次……房间都会被它弄得臭烘烘的……养企鹅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做什么的?”“我写东西。”“给小孩读的?”“你怎么会这么说?”维克托一脸惊讶。“不是,我帮报纸写东西。”“喔,”谢尔盖摇头说,“我不喜欢报纸,读了就有气。”“我也不喜欢报纸——不过,恕我好奇,菲施拜因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谢尔盖长叹一声。“因为无聊,还有我姑姑在档案部。那阵子我很想变成犹太人,摆脱这个地方和所有事情,于是就照姑姑说的申报身份证遗失,让她用新的名字帮我重办了一张身份证。但我后来发现移民生活一点也不值得羡慕,就想留下来。为了自保,我加入了民兵。基本上,这是份安全的工作,处理家庭纷争和各式各样愚蠢的申诉,但当然和我想的不一样就是了。”“怎么说?”

这时,门开了,企鹅米沙湿答答的站在门口。它停了一会儿,接着便经过餐桌走到自己的碗前,一脸疑惑地望着主人。碗是空的。

维克托走到冰箱,从里头掰了三条冷冻鲽鱼,切块之后放到米沙的碗里。

米沙将头贴着冷冻鱼块。“它在帮鱼块解冻!”谢尔盖大喊,看得兴味盎然。“真的!”

维克托回到座位上,也看着米沙。“欸,就是这回事,”谢尔盖拿起酒杯说,“人人都该吃好鱼,但有什么也别挑剔……所以,敬友谊!”

两人碰杯致意,仰头将酒喝了。维克托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过去对自己和别人的不满完全抛到了脑后,还有那些缅怀文。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来不曾工作过,只是生活着,构思他有一天会写的小说。他看着谢尔盖,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友谊。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东西,就像三件式西装和真正的热情。他的生活一直是苍白虚弱、毫无乐趣。连米沙也闷闷不乐,仿佛它也只有苍白的生命,没有色彩、情绪、喜悦和灵魂的欢欣。“这样吧,我们再干一杯,”谢尔盖突然提议,“然后去散步,我们三个一起出门。”

夜已深了,街上安安静静,孩子们早就上床歇息,街灯也灭了,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微明的窗户照亮了刚落下的新雪。

他们三个缓缓走向弃土场,那里有三个鸽棚。三人踩着积雪窸窸窣窣,脸颊因冷空气而刺痛着。“你看!”谢尔盖大喊,随即大步走向衣衫褴褛、躺在鸽棚下方雪地上的那个人影。“是你的邻居波利卡尔波夫,住在三十号房。我们得赶快把他带到最近的房子,让他在电暖器前面待着,不然一定会冻死。”

两人抓着波利卡尔波夫的外套领子,将醉醺醺的他从雪地里拖进最近的一栋五楼公寓里。米沙摇摇摆摆跟在后头。

他们从公寓出来时,发现米沙和一只大土狗鼻子贴鼻子站着,显然在闻对方的味道。狗一看见他们,立刻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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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维克托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半梦半醒,声音沙哑地说了声:“喂?”“恭喜你,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真有你的!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我本来也该起床了。”维克托说。他听出是总编辑。“出了什么事?”“你的文章见报了!对了,你感觉怎么样?”“已经好多了。”“那就来找我吧,我们聊聊。”

维克托刷牙洗脸,喝茶吃早餐,然后去看了米沙,发现米沙站在深绿色长沙发后面它最爱的角落里熟睡着。

维克托回到厨房,拿了一大块冷冻鳕鱼摆在米沙的碗里,接着回房换好衣服就出门了。

外面又积了新雪。灰蓝色的天空又低又沉,几乎压到了五楼公寓的屋顶。不过没有风,也不是很冷。

上公交车前,他买了刚出来的《首都新闻报》,在车上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翻开报纸开始浏览头条新闻,最后终于在头版顶端看见一个用粗黑线框起来的方块专栏。

作家兼国家议会副主席亚历山大·亚可尼茨基离我们而去了。议会厅第三排的那张皮椅空了出来,不久就会有人补上,但亚历山大·亚可尼茨基的许多知交旧识的心将被掏空一块,留下深深的失落……

出现了,他出版的第一篇作品。

但他没有特别开心,只有早就遗忘的满足感在心底深处微微翻搅着。他将讣闻读完,每个字都在,没有删改。

他的目光落在署名上,一群老友。感觉更像句子,而不是化名。“一群”可以是任何数目。有趣的是他打的就是这四个字,分毫不差。编辑连这部分都一字不改,仿佛认为维克托不是记者,而是作家。

维克托放下报纸,望着逐渐接近的城市景色。“你看,是小鸟!”一名母亲带着孩子坐在维克托前面伸着手指说。他下意识跟着望过去,只见一只麻雀扑翅飞进了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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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热情招呼维克托,好像一年没见似的,并且立刻奉上咖啡、白兰地和装在优雅长信封里的一百元。还真是盛大庆祝。“嘿,”伊戈尔·罗夫维奇倒了白兰地,举起酒杯说,“终于开始了,让我们期望接下来的缅怀文不用等太久。”“他是怎么过世的?”维克托问。“从六楼窗户跌下来摔死的——显然为了擦窗户,但不是他家的窗子,而且是晚上。”

两人碰杯喝酒。“你知道吗?”总编辑进一步说。“其他报社有好几名同业打电话给我。那些寄生虫嫉妒得脸都绿了!说我开创了全新的讣闻风格。”他洋洋自得地笑了。“当然,功劳都是你的,可是你隐姓埋名,所以赞美都落到我头上了。但责备也不例外,好吗?”

维克托点点头。不过,没能成为镁光灯的焦点还是让他有一些心痛。名气就是名气,就算只是记者也一样。总编辑从维克托的脸上读出了这一点。“别在意,大家迟早会知道你的——只要你想的话……但目前最好还是先别让其他人知道一群老友是谁。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了。顺带提一件事,别忘了费奥多尔给你的档案里,所有画线的部分都要写进去。我没有改你的用字遣词和铺陈,对吧?老实讲,你有些地方写的对死者不是很尊敬,但我还是没动。”

维克托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那苦味忽然让他想起哈尔科夫旅馆的酒吧和早上被枪声吵醒的往事。“哈尔科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总编辑叹了口气,倒了一杯白兰地,用最好别再问的表情看着维克托。

英勇的青年红军垂下头去,

他低声哼唱:

子弹残酷射穿了他的心脏……“作为报社,我们也会损兵折将。他是我们失去的第七位弟兄,不久我们就得兴建忠烈祠了……不过,干杯吧!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总编辑说。接着他语气一变,用有些疲惫的口吻瞪着维克托说:“这不再和你有关,你只是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好吗……”

维克托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两人刚才的亲昵气氛已经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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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时节从深秋进入了寒冬。孩子们在街上扔雪球,刺骨的冷冽从大衣领口钻入体内,车辆行驶缓慢,仿佛怕着彼此,道路也变窄许多,寒冷削弱、缩短、凋萎了万物,但多亏了庭院和道路清洁工的努力和大铲子,只有路旁的积雪越堆越高。

维克托完成人类米沙交代给他的第二批缅怀文后,抬头望向窗外。今天他不想出门,也不需要出门。为了打破沉寂,他打开冰箱上的收音机,国会殿堂里的恣意喧嚣(外加嘘声)倾泻而出。他调低音量,煮水准备泡茶,同时瞄了一眼手表:五点半。现在睡觉还太早。

他打电话给人类米沙。“都写好了,”他告诉米沙,“过来拿吧。”

米沙来了,但不是单独来,他还带了一个小女孩。女孩睁着圆圆的眼,好奇地望着他。“这是我女儿,”米沙说,“我找不到人照顾她……告诉维克托叔叔你叫什么名字。”他蹲下来开始解开女儿红毛大衣的扣子。“我叫索尼娅,”女孩抬头望着他说,“我今年四岁了——你家里真的有一只企鹅吗?”“你瞧,她来这里还不到一分钟呢……”他帮她脱下大衣,还有小靴子。

三人一起走到起居室。“企鹅在哪里?”女孩左右张望,一边问道。“我去瞧瞧。”维克托说,但他先去厨房将两份缅怀文拿给人类米沙。“米沙。”他喊道,同时朝深绿色长沙发后方瞄了一眼。

米沙站在比一般地毯厚三倍的驼毛毯上望着墙壁。“你还好吗?”维克托蹲在它身旁问。

米沙睁大眼睛望着前方。

维克托心想企鹅是不是生病了。“企鹅怎么了?”索尼娅钻到他们身旁问。“米沙!我们有客人来了!”

索尼娅靠上去摸了摸企鹅。“你身体不舒服吗?”她问。

米沙猛然转头望着她。

维克托留下企鹅和女孩,回到了起居室。人类米沙坐在扶手椅上,即将读完第二份缅怀文。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很满意。“写得真好!”他说。“感人极了。他们都是大人渣,明显得很,但读完后谁都会为他们一掬同情之泪……有茶吗?”

两人走到厨房,一边等水煮沸,一边坐在桌前讨论天气和其他琐事。茶泡好、倒好之后,人类米沙拿了一个信封给维克托。“你的酬金,”他说,“接下来还有一名客户——喔,你还记得你帮谢尔盖·切卡林写的东西吗?”

维克托点点头。“他康复了……我把你的成果寄给他,我想他很喜欢……总之,他读完了很感动。”“爸爸、爸爸,”浴室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它饿了!”“所以它能说话,是吧?”人类米沙咧嘴笑着说。

维克托从冷冻库里拿了鳕鱼放到碗里。“索尼娅,跟它说食物上桌了。”他喊道。“你听到了吗?”他们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你得到厨房去。”

企鹅先出现,后面是索尼娅。她跟着企鹅走到碗边,兴味盎然看它吃饭。“它为什么一个人?”小女孩突然抬头问。“喔,我也不知道,”维克托说,“其实它不是一个人,我们住在一起。”“像我和爸爸一样。”索尼娅说。“真是话匣子!”人类米沙叹息一声,喝了口茶,望着女儿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小女孩难过极了,转身离开厨房。“看来非弄只小猫或小狗不可了。”人类米沙望着女儿的背影说。“下次再带她来玩吧。”维克托提议。

窗外是墨黑的冬日傍晚,收音机小声播放车臣事件,几乎听不清楚。维克托坐在餐桌前对着打字机,感觉到一丝寂寞。他很想写一则短篇故事给索尼娅,或是童话,但他脑中只有一段哀伤而深情的文字,一则等着完成的缅怀文。“我生病了吗?”他望着插在打字机上的白纸,心想:“不行,我一定、一定要写短篇小说,至少偶尔写一篇,否则我绝对会疯掉。”

他想起索尼娅长满雀斑、逗趣的小小脸庞和橡皮筋扎着的红色马尾。

现在这时候,做个孩子是很怪的一件事。这是个奇怪的国家、奇怪的生命,他完全不想费心去搞懂。忍受下去,如此而已,他只想忍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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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总编辑来电警告他小心点,暂时不要到报社,没有必要也别出门。

维克托一头雾水,电话挂了一分钟,他才将话筒拿开。总编辑那镇定自信又专业的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回荡。出了什么事?维克托心想。他耸耸肩,实在无法将这通电话当真。但他早上就这么平白无故多了百无聊赖的两小时。他晃晃悠悠刮了胡子,还没来由地烫了一件衬衫。那件衬衫他今天根本不打算穿。

快中午时,他溜出门买了报纸,再到食物店买了鱼给自己和米沙,外加一公斤香蕉。

回到住处,他先翻了翻报纸,但找不到总编辑来电的理由。不过他倒是发现了几个新名字,便照常拿了笔记本抄下来,但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以后。他感觉自己处在彻底耗弱的状态,便从餐桌上的购物袋里拔了一根香蕉出来。

厨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企鹅米沙走到主人面前,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维克托将手上的香蕉递给它。

米沙弯身咬了一口。“你以为自己是猴子吧?”维克托喊道。“但你最好当心点!要是你中毒了,我们该去哪里找医师?我们连看人的医生都不够了,我最好还是拿鱼给你。”

厨房安静沉寂,只有米沙啃着鳕鱼的唰唰声和维克托沉思的呼息。最后他叹了口气,起身打开收音机,结果是军事警报。一定是广播剧。但不是,是《战地现场》报道,地点在红军路和萨克萨甘斯基路口,差不多就在市中心。维克托调高音量。记者激动地表示路上到处是血,三辆救护车拖延了三十分钟才来,共有七死五伤。初步调查显示死者包括体育部副部长兼副议长斯托亚诺夫。维克托下意识翻开笔记本搜寻,刚过世的斯托亚诺夫果然在里面。他满意地点点头,翻开笔记本继续往下听。但记者又再重复刚才说过的事,显然他只知道这些。他说他半小时后会再提供更多细节,接着便由一个语气愉悦的女人接手,开始预报周末气象。

明天是周六了,维克托心想,接着转头望着米沙。

由于在家工作,他已经分不清工作日和休息日了。他想工作就做,不想工作就不做,但通常都想做。只是他现在没东西可写。至于写小说,无论短篇甚至长篇,他都没有头绪。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命定的文类,并完全受制于它,就算不是写缅怀文,心里也想着缅怀文,脑中尽是优雅的愁绪,只要加上玄思妙想就能谱成一篇缅怀文,有时他还真的写了。

他打电话给辖区民兵。“我是菲施拜因少尉。”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清脆嗓音。“嗨,谢尔盖,我是维克托。”“维克托?”“米沙的主人。”“你怎么不早说?最近怎么样?它还好吗?”对方愉快地问。“它很好。你明天休假吗?”“对。”“我有一个好点子,不晓得你想不想参加,”维克托期待地说,“我们只需要一辆车,军用吉普车就可以……”“只要不干什么违规事,当然没问题……”谢尔盖笑着说,“但何必要借军用吉普车呢?我自己就有一辆扎波罗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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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刺骨的周六早上,一辆红色的扎波罗热人小车停在修道院公园附近的第聂伯河岸边,维克托、谢尔盖和企鹅米沙踏出车外。谢尔盖从后车厢拿出一个塞得鼓鼓的帆布背包扛在肩上,三人沿着石阶往下走到了结冰的河上。

第聂伯河覆着一层厚厚的冰,冬天的钓客基于礼貌坐得很开,有如一只只臃肿的牛,动也不动守着自己的钓鱼洞。

维克托、谢尔盖和米沙避开他们,直直走到河中央。

他们每经过一个没人的钓鱼洞就停下脚步,但洞不是太小就是冻住了。“我们试试河湾那边吧,”谢尔盖说,“就是冬泳爱好者会去的地方。”

他们朝狭窄的岬角走,穿越突出的沙洲尾端。“你们看,就是那里!”谢尔盖指着前方说。“看见那片蓝色没有?”

他们走到那个洞旁。洞非常大,边缘有许多赤足留下的脚印。米沙不等维克托同意就纵身滑进河里,几乎没溅起水花。

维克托和谢尔盖望着溅起的水和冰,几乎不敢呼吸。“它们在水底下看得见吗?”谢尔盖问。“应该吧,”维克托说,“如果底下有东西的话。”

谢尔盖放下背包,从里头捞出一条旧被子,铺在离洞一两米的地方。“过来坐着吧,”他喊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找乐子的方法。”

维克托过去坐下了。谢尔盖又拿出一个保温瓶和两只塑料杯。“我们先喝咖啡。”

咖啡很甜,冷天喝起来很舒服。“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东西,”维克托握着杯子暖暖手,一边难过地坦承道。“没关系,还有下次。要来点白兰地吗?”

谢尔盖两杯各倒了一点,随即将扁瓶子收进夹克口袋里。“敬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举杯道。

两人将酒喝了,身心整个暖和了起来。“它不会溺水吧?”谢尔盖望着钓鱼洞问道。“应该不会,”维克托耸耸肩,“但我对企鹅真的一无所知。我找过关于企鹅的书,但一本也没有。”“我要是看到就拿给你。”谢尔盖向他保证。

维克托焦虑地左顾右盼。离他们最近的冰洞和钓客也有三十米远。那人坐在钓鱼箱上,不时拿起一公升大小的水瓶放到嘴边。“我想去溜达。”维克托望着那名钓客说。“最好不要。我们再坐一会儿,喝点白兰地吧。它会回来的。它不可能淹死,绝对不会!”

这时,钓鱼洞突然传来咕噜声。维克托立刻往那边看,可是只有水和碎冰前后翻腾。

谢尔盖举起酒杯。“来吧,让我们敬它一杯。人喜欢热闹,企鹅不是——我们应该珍惜这一点!”

两人喝到一半,一声哀号划破了冰寒的寂静。维克托和谢尔盖立刻转头,只见五十米外的一名钓客往后跳开,双手指着他的冰洞。两名钓客放下手中钓竿跑了过去。“出了什么事?”谢尔盖自言自语。

维克托无视于五十米外的骚动,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想着人每天都会遇到新的事情,永远出乎我们意料。迟早会遇到麻烦,甚至死亡。“快看!”谢尔盖拍了他肩膀一下,高声大喊。

维克托回过神来。他先看了谢尔盖一眼,接着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发现米沙正从沙洲那边走来。“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谢尔盖兴味盎然地问。

米沙走到被子旁停了下来。“也许它想来口白兰地。”谢尔盖嘲弄道。“上来吧,米沙。”维克托拍拍被子说。

米沙笨拙地踏上被子,看了看维克托,又看了看谢尔盖。

谢尔盖再次伸手到背包里,拿了一条浴巾出来裹住它。“免得它着凉。”他解释道。

米沙裹着浴巾站了五分钟左右,接着将它甩掉。

维克托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转过头去。

是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冰洞的主人。“鱼上钩了?”谢尔盖问。“听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只是真的企鹅,还是我眼花了?”“你眼花了。”谢尔盖斩钉截铁地说。“天哪!”他惊诧地低呼一声。

说完他难看地挥了挥双臂,接着便转身回自己的钓鱼洞去了。

两人望着那人离去,谢尔盖期望地说:“希望这下他会少喝一点。”“你又不是在值勤,”维克托斥责道,“为什么要吓醉鬼,把他们吓得半死?”“这是职业病,”谢尔盖笑着说,“想吃点东西吗?还是再喝一杯?”

米沙突然开始不耐烦,拼命拍动翅膀。“它是不是尿急了?”谢尔盖拧开白兰地笑着说。

米沙弃被从冰,滑稽地摇晃身子往前跑,接着再次潜入冰洞中。

-21-

周日深夜,维克托被一阵连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虽然醒了,可是他不想下床,便躺着等来电的人失去耐心。但对方非常有毅力,最后连企鹅都醒了,开始嘎嘎叫。

维克托下床,摇摇晃晃走到电话旁。

不晓得是哪个傻子在开玩笑,维克托一边想一边拿起话筒。“维克托?”是总编辑,而且语气很不耐烦。“抱歉吵醒你,但有一件很紧急的工作!你在听吗?”“有。”“我已经派人送一个信封过去了。他会在车里等你把缅怀文写完,是明天早报要用的。”

维克托瞄了床头桌上的时钟一眼。半夜一点半。“好的。”

他穿上深蓝色浴巾睡袍,用冷水洗了脸,走进厨房将茶壶放在炉子上,打字机摆上餐桌,坐下来倾听寂静的夜。他望着对面的公寓,整栋楼只剩下两扇窗户亮着。

其他人失眠不是他的问题。他已经清醒了,只不过头很沉。他将纸送进打字机卷好,继续聆听寂静的夜。

一辆车停在公寓外头,接着是关门声。

他耐心等着门铃响起,不久果然听到声音,但不是门铃,而是谨慎的敲门声。

门外一名年约五十、睡眼惺忪的男子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递给他一个大牛皮纸袋。“我会在车里,要是我睡着了就敲车门。”他没有进来,说完就下楼了。

维克托坐在打字机前,从纸袋里抽出一张纸和一份剧场节目表。

尤利娅·安德烈耶夫娜·帕尔霍缅科,一九五五年出生,一九八八年起担任国家剧院歌者,已婚,育有二子。

他读到。

一九九一年,接受乳房切除术。一九九三年,因国家剧院女伶伊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萨努申柯失踪案出庭作证,两人之前常有龃龉。一九九五年,退出原定的意大利巡回演出,差点让演出开天窗。

接下来是手写的补充:

深受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亚可尼茨基之死打击。亚可尼茨基为作家和国家议会副主席,一九九四年她到马林斯基王宫参加乌克兰独立纪念日的私人庆典之后,两人便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这部分用红铅笔画了线,立刻让他想到上次和伊戈尔·罗夫维奇的谈话内容。

他重读了几次,没什么好写的,但他的思绪已经充满了必要的感性。

他翻到剧场节目表的第二页,看见女歌者的一张彩色照,身材玲珑有致,双颊绯红,显然抹了腮红,杏眼娇柔,栗色秀发有如瀑布披垂肩后,一袭戏服充分展现了她的婀娜身段。

他的目光移回打字机上的空白稿纸。

对阿拉伯人来说,白是哀悼的颜色。他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放在按键上。

在这世上,凡拥有生命就拥有声音。声音是生命的表现,它可能增强、中断或消失,也可能变得几不可闻。众声喧嚣,个人的声音不容易听见,但当它突然沉寂,声音和生命的有限就会显露出来。某个我们不再听见的声音曾经为许多生命所钟爱……就这么消失了,发生得过早而突然。世界于是变得更为沉寂,即使依然达不到静定爱好者所追求的境界。如今,这陨落的沉寂有如宇宙中的黑洞,突显了声音的有限与失落的无穷。过去的失落,未来的失落……

维克托起身泡茶,倒了一大杯回到桌前坐下。

尤利娅·帕尔霍缅科的声音如今沉寂了。然而只要马林斯基王宫的城墙依然矗立,国家剧院的辉煌依然闪耀在纯金圆顶上,她就会像一道金烟融化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之中,而她的声音则会遗留世间,成为寂静里的金光。

维克托停下来,心想“金”好像用太多了。虽然不知读了多少回,他还是再次拿起材料,将画线的部分细读一遍。他要怎么将亚可尼茨基放进来?爱情吗?爱情……

他一边喝茶一边思考。他读了刚才写的部分,之后又接下去:

不久前,她才为了失去一个她挚爱的声音而哀伤。那声音戛然而止,无论曾经负隅顽抗或毫不反击,都有如失足之人被死神的万有引力带往万丈深渊,走完人生的旅程。

维克托再次中断,仔细阅读剧场节目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就在最近,她才预演了自己的悲剧结局。在普契尼歌剧中饰演托斯卡的她,最后从城垛一跃而下。她如何殒命并不重要。就算顺序不同,我们这些听过她生命之歌的人仍然面临难题,不知该如何习惯这新来的沉寂,从中寻找她曾经存在于世上的吉光片羽。因此,且让我们静默不语,好辨识她的声音,在回忆之中辨识、回想和珍惜,直到我们的声音同沉寂与永恒融合在一起……

维克托挺直腰杆不停喘息,仿佛才刚跑完了一百米冲刺,而不是坐在打字机前敲打键盘。他按摩太阳穴,好舒缓夜间紧急任务所带来的紧张。不过,他还是顺利达成了。

他拿起刚完成的手稿读了一遍,突然很同情这位他不知为何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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