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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8: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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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约瑟芬·约翰逊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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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此刻

十一月的此刻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十一月的此刻作者:[美]约瑟芬·约翰逊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08682495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序曲,春天1

十一月的此刻,是时候回顾一下我们一整年的际遇了。这个秋天,对我们的生活来说,既像是结束,也像是开始,曾因为太过靠近、太过熟稔而让我们茫然使我们迷惑的一切,现在已经变得清晰而陌生。这一年真的好漫长,感觉比前十年所有的日子叠加在一起都缓慢,都意味深长。有那么多个夜晚,我感觉我们已然山穷水尽,可当那一刻真的到来,由于置身其中,一切又变得支离破碎迷雾重重,我甚至都没能察觉那一刻的的确确到来过。

现在,我可以用一种告别前尘往事的态度来回望那些日子了,那些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真切、更加有意义的日子。但是,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彻底地结束,一切的过往都不可能被永远地抛却。

那些年的日子由于岁岁相似而变得模糊不清,而记忆,有时像细筛,有时似流沙,不过我却能真真切切地记起我们到来的那一天,以及到来之后的那几个月。真真切切。就在那个三月,我们生活的根,重又扎在了那片土地上,之后的日子就像是它奇异的枝枝蔓蔓。

那一天,小山光秃秃的,落满冬日的败叶,但是果园看起来却孕育着生机一片。树木好像被红色汁液浸染得斑斑驳驳,紧致的树皮似乎已无法包裹住呼之欲出的新叶将带来的勃勃生气。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内战之后就一直属于霍德玛恩家族。不过我们到来时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当然,期间也有些佃农偶尔停留暂住过。土地虽然粗砺多石,但能给人希望。远处岩石的突出部分已经风化,颜色银白,像一颗颗裸露在风霜中的石牙,那里有我们的牧场,羊儿将在那里长得膘肥体壮。山坡上栽满了高高的果树,母亲第一天看到这一切时马上兴奋地联想到了需要收割的庄稼,需要到陡坡上采摘的苹果,不过,当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会有好收成的,看那些果树,虽然栽种了多年,却依然挺拔强健。“就算结了果子,也不会赚多少钱的,”我记得父亲这样说道,他顿了顿,又说,“这片地也抵押了。”

没有人搭腔,大车沿着车辙继续吱吱咯咯地行进。茉儿和我仰头看天上的松鸦,看着它们蓝色的翅膀拍打着树枝,听着它们尖锐的叫声在林间回响。榆树的枝条上挂满花蕾,棕色的枝干向天空张开了怀抱。牧场荒凉又美丽,胡桃木下淡紫色的树荫是那么整洁纯净。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突兀,那么让人无迹可寻。这里就是我们的土地,冰雪消融时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又有丝丝的恐惧悄悄袭来——抵押,而父亲就一直沉浸在酸涩的愠怒和对未来的恐惧当中。母亲静静地坐在那里。父亲之前并没有告诉她抵押的事儿,而且,她一直以为,至少土地是不会被抵押的,土地是一切都失去之后全家最后的避难所。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明白,这是一片充满不确定和变数的土地,不过,她身上固有的某种东西让她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种东西我那个时候不懂,可能永远都不会懂。那是一种平和,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平和。信念,我猜也许这就是信念吧。她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但她从不犹疑,也不觉得凄苦。她就在那里,信念从未动摇,或者说表面上看是这样,而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就在那个时刻,我们可以忘记父亲的话带来的犹疑和不安。那一年茉儿十岁,我十四岁,对我们来说,似乎某种更伟大的冒险已然开始。但是,父亲的目光却一直定定地落在年久失修的牲口棚上。

他,阿诺德·霍德玛恩,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童年,却称不上地道的农民,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片祖辈曾耕种过的土地。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他却没有农民该有的那种对自然的顺从——他不明白,如果时令未到,不管你是爱是恨,即便祈望得到一粒豆子,也是枉然。他十六岁就离开这片土地,在布恩的伐木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像一棵橡树或是梣树那样艰难地成长,虽然缓慢,但远比一个季节就蹿高两英尺的白杨更有价值。但是现在,这棵大树已被伐倒,只剩下树根。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多么诡异的经历——安稳平和地工作了那么多年,突然在几个月之内,一切归零,不再被社会需要,自己的价值不再得到承认,这是一种多么虚无而幽暗的感觉。多年来一点一滴努力的累积,突然之间灰飞烟灭,这一切让他也不再敢相信这片土地。

大车后面拖着我们的床。汽车和大部分家具都卖掉了。之前的生活被抛在了身后,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过去的生活只有一部分还伴随着我们,那就是我们曾读过的书和对知识的记忆。三代人的藏书是无法被真正卖掉的,因为人类一切艰难的跋涉都已然被记载在书中。我们离开了那个邪恶的、混乱的、喧嚣的世界,来到了这片土地,虽然这里的生活依然会艰难,依然会给这个男人带来挫败感,但至少,也将会带给他回报。而这,是原来的世界无法给予的。

房子非常老旧,甚至不是用圆木,而是用木板搭建的,简陋得就像牲口棚。屋外的门廊上爬满了某种长着喇叭形叶子的植物和红色的野葡萄藤。秋天时,野葡萄黑油油的,布满井边,有一棵葡萄藤还不知被谁刻意地架在了水泵的上方。父亲在光秃秃的葡萄藤里发现了一个画眉鸟废弃的窝。他把它取了下来,这样茉儿就不会误认为这是鸟儿在春天里新筑的巢,就不会痴痴地等待那些永远都不会造访的鸟儿。茉儿在废弃的鸟窝里装满了圆石头,放在壁炉的上面,也许她以为炉火的热度会孵化出石鸟来吧——她的想法我无从知晓。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她甚至显得比大她五岁的凯琳还要成熟。

第一个春天的一切都很新鲜,它在我的记忆里被切割成了两部分。有一个部分是像灰色的迷雾一样的焦虑和恐惧——父亲好像就站在这雾中。这雾并不总是清晰可见,但一直在那儿,这迷雾里还混杂着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爱,这片每时每刻都会以一千种方式向我们展现它的美丽和多变的土地。记得我们到来的第二天就迎来了暴风雪,强劲的西北风从山坡上吹下来,摇晃着窗户,好像要把窗框都撕碎,拳头大的雪花敲打着窗玻璃。我们以为它是要警示我们,这里冬天会很寒冷。可奇怪的是,暴风雪过后,虽然地面上覆盖着两英尺厚的雪,大风猛烈地摇动着山核桃树和橡树,但天气却不那么寒冷。茉儿和我走到了林子里的一个石台上,那里的岩石倾斜而出,山上的流水在这里形成了小小的瀑布。我们看见了冰面下的气泡,溪水冲刷出的黑色的泥土印在冰面下蜿蜒曲折,像一只只快速游动的狡黠的蝌蚪。瀑布下面的蝲蛄浅滩上生长着蕨类植物,碧绿光鲜。阳光灼热,我俩走着走着就解开大衣的扣子,摘了帽子。回想起来,之后发生的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像那个开始一样——在冷风和暖阳之间,不断变换又保持平衡,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胜过了原来那个世界。即便在那时,我们也能感受到,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冒险但又和谐友爱的世界,就因为它的变动不居,才让人感觉更加真实可信。它也将不受人类的干扰,以它自己的方式一直存在下去。2

记得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个三月,天气寒冷,春耕开始得晚一些。刚搬来的前几年的某些时刻我至今无法忘怀: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度过的日子、那些目睹的事情,都那么刻骨铭心。生活平静如水,但平淡之中总有些事情会永远地铭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其实,第一个春天与后来的那些春天几乎没什么不同,但那个春天却是那么意义非凡。

凯琳总是抱怨天气太过阴冷,家里不够暖和,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封斋节结束前的某一天,我们因为害怕压坏了矢车菊而小心翼翼地躺在绿意新染的草地上,感受着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的早春气息。那天,小山笼罩在灰白的烟绿色氤氲中,而周遭植物的各种色彩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野生酸苹果树的红色枝条隐没在淡紫色的树荫里,苹果树的树皮泛着鲜红和金黄。我们走到牲口棚边,就是那个房梁倾斜、灰木瓦苫顶的破败牲口棚,老旧低矮得就好像是土地上隆起的小土包。我们在牲口棚朝南的墙边吃了午餐。牲口棚的墙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旁边的树都像被水洗过一样的蓝,这时连凯琳也不像以往那么挑剔怪异了。父亲有太多的活儿要干,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养家糊口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稍有怠惰,积攒下的农活就会让他在梦里也不得安生,在梦里也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母亲那天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在等父亲一起吃,也许他们也希望独处一会儿,希望能够躲开孩子们的目光,不必担心他们的谈话中又有哪一句会被哪个孩子揪住不放。对他们来说,这样独处的机会哪怕就只有一顿饭的光景也好啊。

我们坐在小山上,看着一只知更鸟穿过林间,掠过篱桩,看着田地尽头小溪的流淌,看着沿溪生长的枫树向水面伸展着枝条。野生酸苹果树的枝桠上落着一只伯劳鸟,凯琳说这种鸟是残忍的生物,因为他们会把田鼠和鸟儿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它们的爪子僵直地支开。其实,我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残忍——自然法则而已。我倒觉得凯琳和这种鸟有些相似呢,只是,我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爸爸的生日就要到了,”茉儿说道,“他就要五十七岁了。我觉得我们该办个派对——还该准备礼物。”她慢慢地站起身,由于刚刚吃过午餐,小小的身子在暖暖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懒懒的,摇摇晃晃的。但她站在我们面前,圆圆的脸蛋上写满庄重。“你有钱吗?”凯琳问道。“我倒是有点钱,不过你没有。我已经买了把小刀,准备送给他。”

我看着凯琳,微微有些嫉妒——“你哪儿来的钱?”我问道。我根本就不记得有人要过生日了,也没有想到还要送什么礼物,这让我有些气恼。“是我的钱,玛格丽特。我赚的!”凯琳嚷道,“我就知道你觉得我是偷的或是借的!”她站起身,定定地俯视着我。她又长又瘦的脸面色晦暗,我想她乐意让我怀疑她——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鬼鬼祟祟的感觉。我在地上挖了个小洞,埋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我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怕她。“我就是好奇,”我说道,“因为大家都没有钱。”

凯琳像鹤一样挺直了身体。每当激动或是觉得自己有理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会一眨一眨的。“你原本就该闭上你的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惯常垂着的眼睑忽然睁得大大的。她简直就是个“常有理”。

茉儿拍了拍胖胖的小手。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又焦虑、又不安,比看见蛇或是鬼都害怕。“我们该回去了,”她说道,“不然就来不及洗碗了。”

凯琳看起来很生气,她有些挑衅地说道,“那又怎么样?谁会在意?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她瘦削的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嫩枝。“凯琳,”我像个自负的傻瓜似的说道,“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得到的。”“那你早干嘛了?”凯琳嘲讽道。

我无话可说。我不敢再探究小刀的事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那个下午也好像突然变得冷飕飕的……茉儿已经向山下跑去了。她总是惦记母亲一个人会太过辛苦,也总是会第一个跑去帮忙。即便是小的时候,她的心里也一定有一种东西,引导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走向一片光明。而我,那个时候就企望,企望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着那样一种东西,可以引导我在一条大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而不是慌忙迷乱、误闯误撞。其实,直到现在,我仍在企望,企望不再犹疑、不再彷徨。不过,那时的我,即便有点看不起自己,大地在我的眼里依然美丽,上苍也不曾因为我的不够高尚而显得吝啬,而是像善待比我纯善两倍的茉儿一样善待着我。这似乎有些不公平,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将来,老天会自有公道吧。

我追上了茉儿,凯琳也跟在我的身后,也许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山上。“你给他什么礼物,茉儿?”我问道。她的脸微微泛红,很高兴我问她,“我给他一个盒子,”她说道,“一个大盒子,可以收纳他的钉子、改锥什么的。”语气里满是自豪。“太棒啦,”我说,“你可以按照工具的尺寸再做一些隔板,再涂上漆。”不过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到这些。“那你送什么?”凯琳问我,“每个人都要送礼物的。也不用太贵重。”“会让你看到的。”我说道。我心里知道礼物不会太贵重。我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礼物可送。我根本就不擅长手工活儿啊。

我们在火热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着。茉儿不说话。我猜她是在想鸡圈是不是又该垫干草了,或是在想那只总是把自己下的蛋打碎的笨鸡,茉儿恼恨那只傻傻的家伙,既可惜被打碎的鸡蛋,也厌恶它把干草弄得脏兮兮的。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也许无所事事会让时间溜得更快,更无知无觉。我们沿着被牛踩得又干又暖的小路走着,路两边的蓟属植物已经长了出来。我们可以看见父亲已经开始耕地了,知更鸟落在垄沟上,但离犁杖远远的。燃烧的柴草冒出的蓝烟让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氤氲。茉儿走在最前面,圆圆的面庞没有一点瑕疵。她嘴里还嚼着一片剩下的面包,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我跟在她身后,穿着棕色的衣服和点缀着紫色花点儿的袜子,浑身上下都平淡无奇。凯琳远远地走在最后,好像随时都要离开我们的样子。她满头红发,留着前刘海儿,细细的胳膊挂在肩膀上,她的面孔虽然瘦削却比我和茉儿表情生动。她生性也更加要强,觉得如果父亲允许的话,她也可以扶犁耕田。但父亲却认为女孩永远不可能干好农活,只会添乱。“你们还是帮妈妈干活吧,姑娘们,”他曾说,“多帮帮妈妈。”他雇了个短工帮忙,凯琳对此很是生气,感觉自己的潜能受到了压制,每天像一头年轻好斗的公牛,绷着脸,闷闷不乐。“他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她冲着母亲嚷道,“他把我当两岁的孩子看。你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说啊?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我也能干啊?”“他过一段时间会知道的,”母亲说道,“我想他很快就会自己看到的。”“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他呢?”凯琳说,“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等啊等啊?你简直是把他当神一样地供着!”每一次她都会用摔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吵闹,而我们都会假装没有听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心里却忿忿不平。母亲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默默地替别人着想,把伤痛深深地埋在心里。我会听到她小心翼翼地向父亲建议着什么,如果那个时候父亲很累,就会冲她发脾气,偶尔父亲有什么开心事时——比如看见茉儿肉乎乎的脸蛋好像在风中闪着光,或是妈妈的建议特别高明——他也会笑笑,但从不马上赞同,更不会让母亲知道他打算采纳母亲的建议。对于母亲来说,父亲能够心情愉悦,坐下来静静地听她说话,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他好像很少有这样的闲暇,似乎他的生活中总是烦心事不断。每当父亲高兴,而母亲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走路都会小心翼翼,祈祷这样的时刻长些,再长些,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才好,可是母亲却常常会让这样的时刻匆匆滑过,虽然她自己的心中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她却总是担心,担心自己成为父亲的负担。

那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已经把去年的土豆摊在水池上面,准备削成小块做种胚。她身形瘦削,但凹凸有致。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了脑后,面孔圆圆的,看起来很年轻。每次看见我们她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这让我有时会有些迷惑,即使是她展颜微笑的时候,我都会怀疑是不是十四年来因为我们,她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我甚至怀疑我们到底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很开心,”茉儿说道,“午餐真好吃。”她拿出一团盘在一起的带着汁液的蒲公英花茎插到母亲的发髻上。“真好看,”凯琳说,“就像一堆蚯蚓。”她开始削土豆,削得又快又好,不过茉儿对凯琳的话毫不在意,其他人也是这样。我觉得对待凯琳的刻薄就该是这种态度。母亲听了只是笑笑。母亲自己从不多言,但却会静静地聆听,这让我们感觉交谈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因为至少有母亲在听。我们从没有见过像母亲这样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从行星的运行,到契约的意义,从鸡雏生长需要补充多少盐分,到伟大的维多利亚诗人的名字。

我们削了很长时间的土豆,静静地。太阳依旧温暖,光影慢慢地移动。我想到了凯琳,想到了她的钱,想着她到底是从哪里赚到的买小刀的钱,想着她非常有可能就是偷拿的(事实确实如此),但当我看到在橡树林中滑翔的灰鹰时,我就忘记再追究这件事了,转而猜测晚餐会吃什么呢。太阳好像让一切都慢下了脚步,让我们的内心更加宁静平和。至少在那一刻,是如此。3

那一年,我们提前三个星期就开始筹划父亲的生日派对。但是,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那么陌生——地方陌生,人也陌生。除了我们,好像也不可能邀请客人前来。父亲认识雷斯曼一家——老雷斯曼、他妻子、三个小牛一样壮的儿子以及他们那脸蛋胖胖圆圆的女儿;父亲偶尔会在周六的时候去和他们一起吃饭。他说,好像他每次去拜访,他们一家都坐在餐桌边上,开始或是已经吃完了他们每日五餐中的一餐,咖啡的味道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一部分,渗入他们家的墙壁。雷斯曼夫人一辈子都忙碌在餐桌和炉灶之间,外出也只是为了把食材搬运回家,放在炉灶上一小段时间后,搬上餐桌,然后送到三个儿子和约瑟夫·雷斯曼的肚子里,当然有时也送进了她自己的肚子。父亲很喜欢老雷斯曼,甚至我们家的第一头小牛都是用他的女儿希尔达,而不是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的(当然对此我们并不大介意,因为那小牛丑极了,独角不说,还是让人恶心的紫色)。但是我们却很害怕老雷斯曼,因为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戏谑的光,好像知道了我们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或是丑事,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他只是天生那副表情,其实他很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是健健康康的孩子。但是,当时我们却不敢问他。茉儿说也许是因为她背诗的时候忘词了,凯琳说也许是他们不喜欢吃我们家的饭,而我什么也没说,她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也许我们问问他们家对我们有什么看法结果会更好些,不过我总是怕生,也不想找麻烦,所以就选择什么都不说出来(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们以为我很随和,其实不是,我只是胆怯而已)。

雷斯曼一家是我们家北面最近的邻居,我们家南面是拉姆齐一家。他们是黑人,他们家的农场里长满了荆棘,土地岩石密布,比较贫瘠。他们家养的牲口也都骨瘦如柴,连猪都像是一只只泄了气的气球——猪仔们都又黑又小,支楞着狐狸一样的大尖耳朵。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又高又瘦,面呈土色,他妻子名叫露西亚。他们养着一群幽灵般的花点小猎狗。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三个亲生的,两个收养的。收养的孩子中有一个差不多可以算是白人,嘴唇厚厚的,他们本不想收养他,可因为没有人想收养这个孩子,于是他们就把他留下了。父亲说,他们对这个孩子比对其他孩子要更好些,这么做到底是出于畏惧还是怜悯,这一点父亲也拿不准。不过我们不能邀请拉姆齐一家,即使邀请了,他们也不一定愿意来。而离得更远一点的住户我们也仅仅是知道名字而已。

父亲生日派对的一切都由我们自己筹划,我教了茉儿一首长诗,并且每天都让她坐在鸡舍的麦麸箱子上用心背诵一个小时。我们称之为抒情歌谣,虽然写得不尽如人意,但还算合辙押韵。这首诗讲述了一个故事,所以我们就选择了它。诗是凯琳和我写的,结尾描述了死亡,可是由于父亲摒弃一切有关死亡的想法,而且也不允许我们提及,所以我就没有教茉儿结尾的部分。不过凯琳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茉儿不想跟她学,或者说自从那次茉儿被凯琳锁在地窖,在黑暗中待了几个小时之后,茉儿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茉儿那么信任我,这让我神气十足,但有时我也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好大。茉儿学得很努力,她坐在麦麸箱上,晃着两条黑黑的肉滚滚的小腿,胖乎乎的脸颊冻得通红,一绺汗湿的头发从大檐帽子旁边溜了出来。她充满感情地朗诵九到十遍后,再耐心而且精准地反复练习。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农夫的故事,有好几处我们都觉得非常幽默,希望父亲听了会开心地笑。不管怎样,我们知道,母亲一定会的。茉儿为此非常兴奋,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而且经常会向我投来那种分享着秘密的人们之间才有的会意的目光。

凯琳每天都独自一个人到林子里去,而且从来不告诉我们关于父亲的生日派对她打算做什么。“一定会让你们羡慕死的。”她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下午茶和晚饭之间她都会一个人出去,有时会唱着歌回来。她的确有副好嗓子,但是起的调门太高,大喊大叫的,我们都怕听到她的歌声,而且,每当她路过牲口棚时,她都会停下来高声唱……至于我,打算做一个印第安人做的那种陶土的篮子,再涂上颜色——我还不大确定该用甜菜汁还是墨水来上色——我想用这个篮子换下他现在用来装鸡蛋的那个锈迹斑斑的篮子。我花了好多天的时间做这个篮子。开始有半蒲式耳的容器那么大,而且我在陶土里面放了根金属线来支撑篮子,可是,每当提起,篮子都会四分五裂。我重复做了三次,尺寸也越来越小,最后总算是成型了,但也就勉强能装进去一只麻雀蛋,不管怎么说,看起来也还像是个篮子。我好希望这是送给母亲的礼物,因为我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会喜欢的——即使收到茉儿用没有洗干净的鸡毛做的满是鸡屎味儿的枕头她都满心欢喜。不过,想着父亲将要得到我亲手做的礼物,心情还是美美的,毕竟,这个罐子上面的红色的苍鹭图案不错啊,虽然颜料上得不够专业,有些地方色彩涂到了外边——因为父亲很难取悦,所以每次他心情不错的时候都会显得特别慈爱。

我很喜欢每天在河岸上用凉水和陶土的时光。河边布满了小洞,也许是丘鹬用喙啄的小洞,里面藏着蜘蛛,随时准备捕捉飞来吸食粘土的菜虫。有时我会在早上九十点钟来,四周那么寂静,可以听到啄木鸟敲击梧桐树树干时露珠掉落的声音,有两次我还看到了火红的狐狸穿越小路钻进了树林。

不过有一次我听到了凯琳的歌声。她看不到堤坝下面的我,等歌声稍远时——她唱的是利斯巴和她儿子受难的故事——怕帽檐暴露目标,我摘下了帽子,把头探出了堤坝,看到她边跑边唱。她没有戴帽子,头发随风狂舞。她应该戴上帽子的,因为父亲曾说过,春天的风最是厉害(父亲从来都不会不戴帽子就出门的,虽然他的帽子并不怎么样——连耳朵都遮不住)。我差点儿就喊出声来,想告诉她头上应该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转到了山的另一边。看见她一个人那个样子,我觉得很奇怪。她奔跑的样子,唱歌的样子,都不像是我们家的人。其实以前,凯琳在很多地方也都和我们不一样。她要么突然疯狂地干活,要么就什么都不干,有时她吃东西像只饿狗,大声咀嚼吞咽,有时又挑挑拣拣,在我和茉儿安静地吃饭时,她的眼睛望着窗外,什么都不吃。她睡觉的时间也很奇怪,白天像山猫那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伸展着四肢酣睡,夜间却会溜出家门到沼泽地里闲逛。我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因为我曾看见她凌晨时分溜回来,脚上和腿上都沾满了带霜的湿泥,几乎冻僵。这个时候她就显得更加怪异,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却有些恐惧。我害怕生活不再安全舒适,或者说,那时的日子虽然拮据艰难,但至少我们就要走出黑暗看到光明,那种感觉我无法解释也不甚了然。那天,我甚至没有做完我的陶篮就回家了,回到那个一切都不尽完美但平平凡凡的家,至少,那里的一切不难理解。

父亲的生日是在四月九日,不过在那之前好多天,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准备停当,可日历就是不肯快些翻过。茉儿虽然没有天天问,但母亲已经看出她多么害怕我们会不小心错过了那个大日子,于是就教她如何每天晚上在日历上标记。我们计划着那天的晚餐吃什么,我们希望都是自己亲手种的东西,可红薯和马铃薯还没有栽种,蔬菜也还没有撒种。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做玉米布丁,可以做三层的酥皮蛋糕,虽然不可能插上五十七根蜡烛,但可以在不把蛋糕压瘫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把蜡烛插在上面——我们没有采纳茉儿在蛋糕四周粘上蜡烛的建议,因为那样的话蛋糕会变得像火烤的豪猪一样难看。凯琳告诉茉儿,蛋糕应该让厨艺好的人做——我猜她一定不是指我,虽然我有一晚也帮忙和了豆面,当然也不是指她自己,因为她只喜欢挥锹抡镐挖来刨去,对于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却丝毫不感兴趣,如果让她用小铲子细心地把胡萝卜挖出来,她一定会把每一棵都拦腰切断。不过,她可能是指母亲吧。但母亲擅长的,可不仅仅是厨艺。4

四月九日那一天终于来了。那天也是玉米播种的日子。前一天我们几乎没有睡觉,整晚都忙着调制做蛋糕的面糊,所以我们听见父亲像往常一样四点钟就起了床,我们猜测父亲也许会和我们一样激动得心扑通扑通跳。我记得,那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时而雷雨如注,时而骄阳似火,在冷冷的北风中,长长的闪电划过即将开花的野李树……蛋糕又高又漂亮,每一层上都有酥皮。凯琳在不破坏蛋糕外形的情况下吃掉了蛋糕多余的边角。蛋糕就像是巴别塔,最上面只有小松糕大小。

晚上六点钟时父亲一进屋就喊道,“女士们,吃的东西在哪里啊?”声音又年轻又欢快。我们爬到他身上。母亲好像突然一下也变得更加年轻了,凯尔也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样大叫起来。她把打着丁香结的火腿搬到了屋里,红糖的味道马上弥漫开来,驱散了从窗子破洞钻进来的春日傍晚的凉意。“我要在北面种上黄豆,”父亲说,“黄豆又好种又有营养。”“你该雇个人帮你种地,”母亲说,“在附近雇一个会干农活的人。”父亲用看我们的眼神看了看母亲。“麦克斯·雷斯曼就不错,”他说,“他有什么不好吗?我们又不是靠书本的知识种地,薇拉。”我看见他在看茉儿,茉儿正用她胖乎乎的粗糙的小手往凯尔的嘴里胡乱塞着一片火腿。我感觉父亲指责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了,但这次他咽了回去。“我觉得,短时期的话麦克斯是还可以。”母亲马上说道。她冲茉儿摇了摇头,看到父亲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就不再摇头了。“我们把蛋糕拿进来吧。”我小声说道。我想把蜡烛点燃后,帮助她端进来。我也参与了蛋糕的制作,虽然不多,仅仅是帮忙撒了点儿葡萄干,但还是非常有成就感。茉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好像在问,是不是她该背诗了。凯琳拿了一大片面包偷偷塞给了凯尔,我看到父亲刚才咽回去的话又要冲口而出了。他的脸红了,但也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了?”母亲问道。她出去到柜子里去拿藏着的蛋糕,听到了父亲的叹息,以及随后的沉默。“这有块儿面包屑。”我答道。我在屋里吓得快发抖了,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我们让茉儿用一个大浅盘把蛋糕端了进来,她的脸就像一根大的蜡烛,在蜡烛的小火焰上面闪耀。父亲咧着嘴笑了,但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兴奋地叫出来。

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切了楔形的一大块,给母亲的那块最大。我们觉得该把礼物拿出来了。茉儿跳了起来,热切地看着我,已经做好了背诗的准备,但我摇了摇头,因为我觉得凯琳可能想最先送礼物,而且我也一直对她要做什么好奇得快发疯了。随后我就希望上帝把我的嘴巴缝上,因为我看到了茉儿脸上信任和失望的表情。“你第一个送礼物吧,凯琳。”我说道。父亲表情又兴奋又好奇,看样子很想知道会是什么礼物。凯琳站起身,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小又重的东西。她向父亲摊开手掌,我们看到是一把折叠的小刀,刀把顶部嵌着银饰。“这是给你的礼物,爸爸,”她兴奋而又自豪地说道,“看看我学会了什么——我是自学的!”她打开小刀,瞄准了墙上一个棕色的小点,小点在墙的上方,不仔细看还看不到。“当心!”父亲喊道,“住手!”他推开椅子,试图抓住刀子,但却不小心猛推了一下凯琳的胳膊。茉儿和我看到刀子的方向失去了控制,大声尖叫起来,刀子直接插到了凯尔的脑袋上,切断了它的鼻子。“你他妈的!”父亲叫道。他一把扯过凯琳,把她使劲往墙上撞。茉儿开始大哭,凯琳狂叫着。只有母亲还保持清醒,跑过去往凯尔的鼻子上冲凉水。但是凯尔号叫着,对着母亲张开了它满是红色泡沫的嘴,母亲也不敢靠它太近去帮它。父亲从后面抓住了它,并用手紧紧按住它的嘴,这样就不会伤害到母亲了。伤口很深,从鼻子嵌进了头部,它鲜血横流,好像所有的血管都被切开了一样。我站在那里用力抱着茉儿,试图阻止着她的哭号,凯琳跪在母亲旁边,试图擦拭地上的血,但是父亲把她搡到一边,冲她吼叫,让她滚出去。她狂怒着、大哭着,紧握拳头冲了出去,我被她眼睛里的仇恨吓坏了,茉儿直接就尖叫了起来。虽然外面已经开始下雨,冷风嗖嗖地吹着,但她还是重重地摔上门冲进了黑暗之中。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茉儿一直在哭。后来父亲说,“没用了。”他拎起凯尔,向房门走去。“那丫头已经杀死它了。”他说。他们出去了,母亲仍然用布裹着凯尔的嘴。我们听到她告诉父亲说其实是他推到了凯琳的胳膊。门咣地响了一声后,我们就听不清他的回答,只能听到他的怒吼声。

茉儿和我待在屋里,看着破碎的蛋糕和地上的鲜血,几分钟后,茉儿不哭了。我们俩走到门边,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听到风声中传来两声枪响,而后就只是雨水打在檐槽上的声音了……“我们去把鸡轰到窝里去吧。”我说道。我摘下灯笼,茉儿披上了母亲的毛衣。茉儿非常伤心,毛衣滑到了她的脚踝她也毫无感觉。她圆圆的面颊上夹杂着糖霜和眼泪。看到她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鸡舍里又冷又静,新铺的干草散发着干净的味道。我们可以听到鸡在睡眠时发出的咕咕叫声,还有它们挤来挤去的声音。鸡舍的一角有个干草垛,我俩把灯笼放在地上,坐在草垛上,听着春雨慢慢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偶尔还有老鼠微弱的叫声。我们觉得精疲力竭,但是听着暗夜中的大自然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感觉事情已经不那么糟糕。“你觉得凯琳会去哪儿?”过了一会儿,茉儿轻轻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说道,“但我想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想到老狗凯尔,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希望他们不会把它埋在牧场或是什么又荒凉又丑陋的地方。我也想到了可怜的凯琳,想着她在雨中的蹒跚,想着她的愤怒,想着她的痛苦,想着她的悲伤。“我想今天不会有派对了。”茉儿说道。她坐在那儿,紧紧地靠着我,胖乎乎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今晚没有了,”我说,“也许明天,或其他什么时候吧。”但我知道,一切都不再相同了。黑夜好像静止了一样。好久好久以后,我们提起灯笼,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5

那些年过得好慢。繁重的劳动、没有完成或者无法对付的难题所带来的压力让日子变得很慢。在如水的时光里,季节慢慢地更替,不曾停歇,也不曾匆遽。季节,来来去去……隆冬泥泞中的积水,冬雪上吹拂的春风……感恩节窜出的豌豆秧,冻雨中湿地上的紫罗兰,有时秋季的果园会呈现出灰白,好像树木在春天到来之前就用尽了力气。生活也呈现出了两副面孔,既无交集也不平行。生活的琐事安逸又适度,虽然日子不乏艰难,但却平实——这些你都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触摸到:平底锅、菜肴、浓汤,要新制的五张床——这些都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平凡。生活就这样展现着它最真实的面孔,静谧、平凡……理性。但是,我们内心的深处,在黑暗的边缘,仍会有某种东西隐隐地冒出头来……答案虽然没有显现,但它一定在什么地方,也许它并没有隐藏在那幽暗当中……生活的这一面,无论何时我们想要去找寻时,它却无影无踪,但又不时回到我们身边,像一条钢铁般的沟壑穿透了人类理性和认知表层的坚硬硬壳。那寻找自我的时时刻刻,那暗夜里老橡树下的一次次追问:我要做什么?我是谁?……还有那感觉自我消逝的时时刻刻,感觉自己已然迷失或者从未存在过。我在哪里,上帝?……想要了解的愿望如此迫切……还有那清楚意识到事情无法单纯用好或坏去衡量的时时刻刻……凯琳的古怪……一切的一切像陨落的星辰留下的碎片,让这个世界变得那么不可理解。但依然按捺不住追根溯源的冲动——想要了解原因,这是根植于内心的信仰,引领我们的思想能够穿越曲折而又幽暗的隧道,重见光明。那些年少时成长中灰暗而又痛苦的记忆——那些因为遗失了一根钉子或是一团羊毛而害怕被责骂的夜晚。当梦已经无法警示我们,或者无法给我们带来希望的时候,打破生活两副面孔之间的壁垒,或者说跨越长长的幽暗,就充满意义或者说成为某种象征……但是这一切的背后,静静的山岗一直在那里,多石的草场一直在那里,它们的存在有时让我为现在的自己自卑——为自己充满卑鄙的想法和自私的念头自卑,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像是抚慰我的双手。6

在我们到来后第十年的那个三月,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寒冷的风从西边刮来,果园发生野火后白色的灰烬被吹得四散。但是,自从二月一号之后就没有下过雨。“今年也许会不同,”我想,“我们和大家一样,已经挣扎了太久,祈祷了太久,苦日子快些结束吧。”债务却依然像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的泥沼,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片多石的土地上洒尽了汗水,受尽了折磨,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被它无情地吞噬,一切苦难又悄悄地重新来过。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一年一定会有所改观,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让我们在季节的更替中无望地等待。我们在希望的浓雾中已经跋涉了太久。

为了让我们能摆脱债务,父亲一直在拼命劳作,丝毫不理会他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他希望能给予我们安全感,希望我们不再遭受他经历过的恐惧和迷惑。他希望能有时间看看周围的景色,安安静静地待会儿。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他以这片土地为傲,因为这是他的土地,因为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我和茉儿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对我们来说,土地本身就充满了美丽,能带给我们狂喜,能治愈我们的伤痛(这么说似乎有些夸张,稍嫌空泛),但是,我们就是莫名地爱着它。那个时候,这片土地就是父亲生活的全部。它承载着他的抱负、他的希望,他的一切都寄托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繁重的劳作,对收益寥寥的抱怨是父亲对我们表达爱的唯一方式。我从未怀疑过这种爱。

在某些地方,父亲和凯琳很像,因为他们都无法体会空想的魅力,无法欣赏一片叶子带来的阴凉,现在等我们比他当时年长时,我们才明白,年轻的我们,无法理解他肩上担子的沉重,无法明了他心中恐惧的分量,这份责任、这种彷徨让他不惜牺牲我们的幸福也要去追求某种安全感。有时我觉得,如果他有个儿子,而不是每天只能听到女孩子的叽叽喳喳,也许他会更温和一些,更耐心一些。与世隔绝的寂寞生活,无需高墙,就可以让一切变得黑暗。后来我们也不再多说话了,但前几年我们的确像一群珍珠鸡一样叽叽咕咕个不停。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让他愤怒不已,“闭嘴!”他喊道,“闭嘴!别管人家的事!”有时我们会因此有些恨他。他觉得我们会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土地上劳作却毫无收获而心怀怨怼,其实,我们从未怨过,相反,我们在这片古老、粗粝、充满野趣的土地上很是快乐。母亲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心里也没有怨过。她想要的就是,父亲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伊甸园也好,地狱也罢,全都无所谓。可是,父亲从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他从来不理解我们的心。

似乎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改天换地。一切仅够维持生活——能吃饱,能思考,除了季节的更替、思绪的飞转之外,一切都交给了抵押贷款。生活如此单调,一点点小事都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幸福——多一点点休息的时间,多一点点的钱。我们体会了苦难,也感悟了生活。生活的重担带给了我们苦涩的味道。咸咸的汗水的味道。

这一年的春天慢慢地潜入,又如潮水般慢慢退去。蕨类植物伸开了绿色的巴掌,曼德拉草疯长,像草地上撑起的一朵朵小蘑菇伞。有时我真的厌倦了每天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情愿把自己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伯劳鸟把我处理了算了。这么劳累,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希望无休止地破灭……愿望得不到实现……四点钟起床,冰冷灰色的早晨……奶牛和黑暗……盛奶的桶里满载着昏黄的灯光……寒风凛冽的日子……像红色的泥土块儿一样沉闷……永远都做不完的饭……桶边儿上那酸溜溜的味道……父亲每天被汗水浸透的灰色衬衫……一切都没有答案,答案仅仅在遗忘中。

但是,有时,日子还是暖的。春的气息先是在空气中酝酿,然后万物勃发。榆树绿得像烟,或者像是干硬的酵母菌团上落着的灰尘。野姜的根部还紧紧地包着,但却渐渐透出银绿。我在深谷中发现了一条噬鱼蛇,充满仇恨地盘着身子,任由冰冷的春水冲刷身体,一遍又一遍,直到看着它的我都要冻僵了。地面是坚硬的。植物顽强地冲破了土地的硬壳,虽然仿佛累弯了腰。父亲开始犁地,这一年又向树林的更深处开垦了几英亩。野福禄考都已经被父亲铲除,准备种上玉米。面对这样的现实,说什么都没有用。甚至茉儿也变得少言寡语了。有四棵树倒了,两棵橡树,两棵梧桐。橡树有一种奇特的树油的气味。今年估计桃树没有收成了,只有一两个树枝上稀稀落落开了些花,苹果树和梨树却花繁叶茂。“好年景,”我们都这样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我怀疑世上是否能够有人能这么确定地说这说那,反正农夫不能。)再有一个好年景,这片土地就又属于我们了。我都能够想象,摆脱了债务负担,生活会是多么自由,多么美妙。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也仅仅能够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有信念——更不用说坚强而执着的信仰了。

那个月天气很奇怪,雨水非常的少,我们想下个月也可能会洪水泛滥。7

这一年的四月,凯琳的学校放假时,我一想到她会整天待在家里就莫名地恐惧。即使在八个月之前,我就感觉到她已经不仅仅是自私和不满,而是有些不对劲。这个临时的教职只是暂时阻止了她与生俱来的那股暗流的涌动而已。我们来这里四个年头之后,她开始在小镇的合作学校担任教师,虽然她那时只有十九岁,而且也有些人在学校董事会上说让她代替爱丽·海恩斯是个错误。他们倒不是介意她的年龄,而是介意我们家没有加入当地的教会,而且也有传言说“她可不是这林中的鸟儿”,不过后来,传言也就销声匿迹了。凯琳是个很出色的老师,工作也比爱丽·海恩斯更加努力。爱丽由于骨癌和咳嗽,想努力工作也力不从心。她在年中病倒了,凯琳就毛遂自荐。她其实从来就不在董事会的考虑之中,但是,当他们听说她是高中毕业,而爱丽也是如此,他们就别无选择了,因为他们之前对爱丽的病估计不足。我们都很高兴,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钱凯琳都自己留着了,钱让她有种成就感,即使有时她不得不拿出些贴补家用——而是因为这样凯琳可以不用总待在家里了。

即便凯琳安静的时候,或者读书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安下心来。我们全家都是。只要她在家,我们只能出去,到田野里寻求安宁。有时我回到家,不用眼睛和耳朵,就能感知她的存在,同样,也能感觉到她出去了。无论她情绪如何——她偶尔也会非常开心和善——紧张感都无法消除,因为我们害怕,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凯琳的确是一个好老师。说她好,是因为她能够理解那些我觉得上帝都理解不了的笨拙的孩子,是因为她能够游刃有余地用恩威并施的方式让他们都俯首帖耳。她的成功是因为她真的关心他们,而且认为帮助他们了解国家、规则、历史都非常重要,尽管这些知识她自己其实也都忘记了。她相信,让孩子知道1066年发生的故事,知道平方根的秘密非常有价值,而从不介意自己是不是完全透彻地掌握了这些知识。她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动力,这种动力对于那些敢于质疑、思想开放的人来说永远都不可理解,因为他们对一切都抱着怀疑求证的态度,只是后来时光磨去了他们的棱角,最后已然麻木,不再愿意去指导无邪的孩子们。但是自己都弄不清楚那些规则的含义的凯琳,却狂热地坚持着要把规则和秩序的理念植入孩子们平静又单纯的头脑中。孩子们都喜欢她,有时放学后她也会带他们回家,每次一到两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对孩子们有求必应。如果是小男孩儿来了,父亲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热情地和他们搭话,带他们看猪圈、水井,无论孩子说什么,机灵的话也好,傻气的话也罢,他都会开心地大笑。凯琳也更加喜欢男学生,因为他们机灵,脑子转得快。她曾说,女孩子将来就是无用的主妇——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婆婆妈妈家长里短,永远和未知的事情隔着一堵高墙;凯琳自己不想给她们指路,也不想帮助她们逃脱高墙的控制。“乡巴佬和佃农里面,”她说过,“永远都不会出一个林肯的。也许,他们的聪明仅够当个小学老师,把书上的东西照本宣科一番。我干嘛要白费力气?他们也就是想学点在哪儿当当店员的本事,周日能开着福特车兜兜风罢了。再就是读读报纸,查查编目什么的。想要学更多的东西,那就到别的地方另请高明好了。可他们没人想要那么干……”

她这么评价这些孩子——也对,也不对。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捆绑在土地上的。他们到来又离去,回归又出发,他们的轨迹不像潮水,而像散沙。人们会像我们一样,多年以后,带着对一切熟稔的陌生感,又回归土地。一出生就满耳耕牛的叫声、满嘴泥土味的人现在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那些原本熟稔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不受打扰的宁静,也从来就不存在完完全全的隔绝——除非不想打破硬壳的自我。如果凯琳为他们描述了生活多姿而不同的面孔,也许即使他们像她想象的一样淡漠,也不会那么懵懂而狭隘。但是,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能够看清生活,她自己也那么迷茫无措,她才总是那么不安,那么易怒,最重要的是,那么寂寞。

我曾经盼望,这一年她的工作会让她安静下来,盼望将要开学的八月份不那么遥远,虽然老天知道家里有多少活儿需要她帮忙。她曾是父亲多么得力的帮手,她去学校工作之后,父亲的劳作时间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这一点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笨拙地到处乱翻,寻找马具,马都快撞到墙了才想起猛拉重击。以前,这些活儿都是凯琳干,她虽然生气,活计却做得飞快,毫不拖泥带水。过去她总是在中午时分喂马,表情温和,却又带着点恶毒地,把玉米撒将过去。她走之后,马厩变得又脏又乱,但父亲却腾不出时间收拾。不过这一年学校放假了,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偶尔唠叨说是我们逼着她做的。

我多么希望她那些花在愤恨、那些花在找寻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上的精力可以为我们所用。但是我知道,单凭力气是无济于事的,即使我们在农场拼命劳作,家里的进项还不到一英亩的收成。凯琳不关心如何填平家里的债务深渊,对她来说,土地就是个安身的地方,是和山峰或孤岛一样寂寞的地方。

她和我们童年时一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就好像,她整个的世界都堆放在书架上。她会躺在那里,严肃晦暗的面庞在书本上投下阴影,她翻阅着祖辈留下的书——那些古老又晦涩的书,充斥着抽象的哲学概念的书,死气沉沉的书。她可以几个小时不间断地读书,不像我和茉儿,会在特定的时间停下来洗碗或者打理园子。她从来就不受规则或是时间的制约,或是考虑长时间的阅读会影响视力。她认为,既然有人很认真地把那些东西写下来,印在书里,我们就应该虔诚地相信。

即使我们比现在富有,我感觉凯琳也不会满足的。她骨子里带着一种不安分的东西,这种东西并不能促进自我完善,反而让人不知餍足。这种东西好似有毒,四处狂突乱撞,生命力极强,无论是浅滩还是戈壁都能够扎根生长。我知道她渴望爱——不是我们能给予她的那种女性之间的爱,也不是父亲的爱(甚至很久以前就不再企求了),而是某种男女之间的情爱,那种可以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以让她真切感受的情感。我知道,正是这种焦躁、这种欲望、这种渴求,使得她在学校教一整天书,晚上挤完牛奶,再完成家里堆积如山的活计之后,还要在夜里和农夫到森林里猎狐,或是独自一个人在沼泽地的野草间、在昏暗崎岖的乡路上徘徊,直至黎明。这样的夜晚,我会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或是坐在窗前,看着她出去,又回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到洒在床上的月光被她压碎,直到我看到她瘦削而光洁的胳膊上的亮光。

有时,我也会感到空虚又渴望,我也会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但是落日的余晖或是炉上的锅具都会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有时我也会用一种自嘲的方式让自己从梦中醒来,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梦将是什么样的结局。甚至在洋溢着葡萄的香气或是树影摇曳的暮春夜晚,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宿命般的正午。8

今年父亲生日的那天,我去了埋葬凯尔的老石墙附近。茉儿和我用石块为它堆了个圆锥形的坟墓,又栽上了野姜。以前我们曾看到凯琳偶尔会走上山路,几年前,曾经有一次我们还看到她在石堆那里哭泣,我们只好偷偷溜走了。她那么爱凯尔,可在它死后,她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但现在,我有些迷茫。凯琳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掩饰自己,装作漠不关心,可是,多年以后,我们发现,那种感情还在,依然鲜活,依然猛烈,只不过是掩藏在冷漠的硬壳之下。

石堆上的石头有些散乱,但野姜像藤蔓一样覆盖了它。我看到凯琳就在山脚下,她正朝这边走来,我不禁猜测,她会不会到凯尔的墓前呢。凯琳其实不像她表现得那样冷酷,她很多愁善感,在今天的这个日子,她来这里,最自然不过了。但是,她却往牲口棚那边去了,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也没有回头。

后来,我们就再没有给父亲庆祝生日,但是,我还是喜欢从林子里给他带点什么,比如花蕾或石头这类傻气的东西,希望他知道我记得这个日子。但是,即便是送个小小的礼物都是种奢侈,而且我自己都疑惑,是不是该为他准备礼物,是不是有理由让那一天成为特殊的日子。如果我花钱给他买了礼物,他会为浪费焦虑,而且还总是怀疑,一定要追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好像花十美分买条领带都会败掉农庄一样。

我们就默默地让这个日子悄悄地滑过,而且我想,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忘记这个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但是,今年,至少有一件事让这个日子与往年不同了。

那晚父亲疲惫地回到家,茉儿正在削土豆皮。土豆皮削得有些厚。茉儿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怪念头,以至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冲她笑了笑,不是出于温情,而是出于从茉儿还是头发乱蓬蓬地站立着的小丫头时就养成的习惯。然后他就转向了母亲。父亲把帽子扔在桌子上,用手胡撸了一下晦暗的满是皱纹的脸。“麦克斯不回来了,”他说道,“好像我不付他工钱似的。”他盯着母亲,好像是母亲把麦克斯赶走了,或是做了什么错事没有留住他似的。

但是,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恼怒,也没注意到他话里面责备的意味。她所关注的只是他说的对于他和麦克斯意味着什么。“怎么回事,阿诺德?”她问道,“麦克斯为什么会这样?”她看出他非常伤心,理解那种心痛欲死的感觉。她总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好像完全忘却了自己。“麦克斯没什么错,”父亲说,“哪里赚钱多就去哪里呗。他去修路了,把我扔下了。春耕的钱我已经付给他了,而且还打算等玉米收获了和他分成。我没钱付给他,只能和他分成。”“或许你自己可以卖粮食啊,”母亲说道,“今年秋天雇个人帮我们卖吧。”

父亲笑了。是一种轻蔑或是嘲讽的笑声,好像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如果能行,”他说,“别人早就干了。地里早就都是庄稼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啊?”他生气地嚷道。“你应该把种的东西都卖掉!总有人需要。种地应该和修路一样赚钱。马路又不能当饭吃!”他看起来那么苍老——同时又带着孩子气。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一样。太可怕了——他的愤怒。但是,让我们更害怕的却不是他的愤怒,而是他的绝望。“也许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可以来。”母亲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她在努力顺着父亲的思路说。“克里斯蒂安自己也一摊子事儿。他家的小河得清淤了。再给他十英亩地,他怎么应付得来啊?”他打断了她的话头。“那格兰特·科文也许可以。”母亲说。她知道,其实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如果等等看,而不是乱发脾气,最后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不。”父亲说。他马上否定了她的建议,就好像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他几个小时以前就想到并发现它毫无用处了似的。他盯着自己的手。阴郁而疲惫,还有呼之欲出的愤怒。然后他猛然转头看着茉儿,看到她还在削土豆,就问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餐。“如果马上就吃饭,我今晚可以去科文家问问。”他嘟囔道。

我很高兴凯琳那个时候不在家。她总是在牲口棚或田里待到晚餐都做好了再回来。有时她晚餐时也不回来,然后自己吃,偷偷地、狼吞虎咽地吃。她可能会用手把盘子里的红薯泥抹出来吃得干干净净,也可能会用小片面包把烤盘抹得干干净净。开始父亲还问她做什么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就不再问了,只是在她回来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我一直都无法习惯他的不耐烦,总是会感到极度焦虑不安,同时还又恨又怜。甚至在那以前,在我们更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坐在那里看着坐在桌边的他,他就坐在那里吃饭,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泛着的疲惫,有时我有想哭的感觉,虽然当他突然冲我们大吼的时候又会恨他:“好好吃饭,丫头们!别把食物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一直一直,我都感觉我们都像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心头——无论去向何方,都要带上我们四个。还没有钱。

凯琳有一次曾说,他让她想起了李尔王,而且觉得女儿们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就是个狂野的老头儿,而且已经半疯。和这样的他如何讲道理呢?”她这样问道。她是带着某种忧郁的快感读那部悲剧的,而且能够背诵很多篇章——大多是贡纳莉那些冷静又理性的话,然后就是埃德加荒野上的呼号一样的声音。我很庆幸,她今天不在家,没有看着他,没有想他的事情,这一次,父亲坐在桌旁,用手指在铺着桌布的桌面上弹出鼓点般的节奏,虽然不饿,却疲惫而焦躁。晚餐做好的时候,他已经去科文家了。

我从未见过格兰特,但茉儿见过,还是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到附近找他的马。她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天他骑的马好像很累,他就在牲口棚前把马放走,然后自己步行离开了。她给马喂了点儿水,后来他又回来了,用剩下的水洗了洗马的头和身体。他的手像铁铲那么大,茉儿回忆说,其他就不记得了。凯琳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什么都记得,从他的衣着,到他的言谈都会记得,甚至他没说出来的想法她也会猜到。格兰特大概三十一岁,母亲说,离开家乡已经五年了,毕业后在养殖场和矿山都干过,现在回到了他父亲的家。伯纳德·科文曾做过牧师,后来买下了这片地,回来务农,那时他还攒了点钱。他们只是拥有一片草场,不适合种其他的作物,只能种一些喂牲口的毛蕊花属植物,他们家养着牛和猪。他们从不挤奶,也不做那些让父亲累弯了腰的事情——那些活计一个人的确是做不完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林中的池塘。天冷,有风。太冷了,雨都会被冻住的。青蛙在震耳欲聋地聒噪,但我一到,都忽然停了下来。它们就像老妇人一样在水中咕咕地发出声响。我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但是脑海中只被一个想法占据,那就是,格兰特要来了,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是一个和父亲一样的人。我很难想象另一种人,也很难想象他是个年轻人。感觉一切都怪怪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到这个乡村甚至这个州以外见过世面,他的知识不仅仅来自书本,还来自亲身的体验。父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这十年农庄的劳作,好像把这一切都抹去了,他和我们周围的农夫之间的差别并不太大——比如拉姆齐一家,霍顿一家,梅耶斯一家,他们知道的东西不少,但一切都是围绕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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