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黄金世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7 08:4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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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碧荷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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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黄金世界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黄金世界试读:

第一回丧心作马骗人也当猪 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大凡中国人有一种特别学问,从遗传性带下来,水不能濡,火不能灭,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纯熟,养到功深的,就是于人有害。只要于己有一丝的好处,且把良心歪到半边,千方百计,竭力钻谋,便像心如意了,还不住手。

广东地方又有两种普通学,一赌,二鸦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丧失多少生命,破败多少人家。咳!这些人饶着不死,难道好不穿衣不吃饭么?

距今六十年前,干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虬髯碧眼,来者日多。买一瓶酒,几个水果,都用整块的金圆、银圆,引的广东人,便觉不入宝山,此生虚度。恰巧街头巷底,忽然贴满了古巴招工的长红。先有几个乖透顶,坏到底的,看在肚里,趁势争先,想大大发注财源,这其间不知又拆散了若干人家,断送了若干生命。他们并不放在心上,却因此引出一班绝世的英雄,开出一座梦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后,重逢乙巳,忽然黄浦中,有三只大轮船,九面大红狮旗,飞入口门,在他们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原来广东香山县有座市镇,名为澳门,在明朝便借给葡萄牙,后来久假不归,反客为主,竟成了藏垢纳污的渊薮。有个著名财徒贝仁,内地犯事,逃到澳门,东钻西闯,鬼混了两三年。别无长进,只相与几个西洋人,学会一口咕里咕噜的西洋话。

乙巳元宵,到一处火树银花,见一人鲜衣华服,庆贺那良辰佳节。仁愁城深入,杖头无钱,闷闷地信足所之。走进一家洋行,找到细崽房门,见是反锁着,还当回家过节,翻身移步,已近大门,想一想,又找到厨房。却见炉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务七手八脚整理杯盘,三四个侍者穿梭价送出送进,都是忙不可当。见了仁喜道:“今天在那里?怎不来帮我们?”

仁问道:“行里请客么?”侍者道:“美国邮船上来了一个洋人,叫做勃来格,家住古巴,说有整千万家私,要在广东招工去开荒垦地。这回没工夫,停会儿细谈罢。”仁便抢着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东见他勤谨,也觉喜欢,对勃来格道:“我荐给你的就是这人,明儿你到省城,便可带往。他本是省里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帮手的。”仁见勃来格两颧高耸,凶眼外露,拳粗于臂,手劲若铁,倒觉有些害怕。勃来格相了仁一眼,说:“这人倒颇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违令,要吃十鞭,两次违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几倍呢?”勃来格嘻开一张大嘴,两手作势道:“三次违令,便活活打死!”

行东哈哈大笑道:“说玩话罢哩,没有的事。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极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说什么。勃来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说的话,就是主说的话。你违了我,就是违主,无处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声下气,回了两声“是、是。”等到席散,勃来格才将省中情形,详详细细问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贴。

隔了十日,开一只轮船,在虎门外抛锚下碇。仁引勃来格另坐小轮,到沙面找所客栈,安顿行李,连夜刷印长红,城里城外,四处张贴。

广东那时米薪昂贵,十有九人度日艰难,十有七人闲居失业,听说古巴水土怎样好,起居怎样便当,工钱怎样贵,东家怎样和气,章程怎样完善,人人都动了心。只是有的上有父母,不舍得儿子飘洋过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难舍难分,远离乡井。有的亲戚朋友,苦口劝解道;“此时传闻之辞,虽觉动听,但是人心难测。万一将来所见不如所闻,上前不能,退后不得,不是自寻冤苦么?”因此人人扫兴。

贝仁连守半月,不见一个应招,衣食日用,虽不缺少,天天所受的打骂,二十四句钟,极少要受八小时,也觉闷急非常,意兴萧索。

这晚回栈,前脚刚进,勃来格早厉声问道:“还是你一人么?”后脚缩不迭,孤拐上已着十余鞭,只在地上捎滚,直听勃来格断了声息,才悄悄扒到自己床上。

踌蹰了一夜,东方刚白,溜出栈门,径到番滩馆去寻主人,想干老营生去。那里想到,早有几人住在馆中,见面时,拍手笑道:“老贝怎么今天才来?累我们好等!可是白道发迹,旧朋友就不爱认么?”丢头一罩,把仁怔住,半句话回答不来,只呆呆地相。馆主哈哈大笑道:“我早劝你们不要性急,老贝自然会寻上门来。今天如何?只看他行动的样子,大约已吃过大亏,你们不必再挖苦了。待我同老贝说明,商量正事要紧。”

转向仁道:“你不是在澳门跟勃来格来招工么?若要两三万人,须另想别法。若要一千、八百人,不消半月,一呼可集,你怎不早来寻我呢?”仁大喜问计。几个人低声低气,半晌商定,同到栈中。

勃来格余怒未息,盛气而待。仁叫众人站在门边,自己蹑手蹑脚,轻轻地带走带爬,到勃来格身边一站,又轻轻地回道:“四个大工头都来了,不论一千、两千人,半月便可招齐。”勃来格才微微有些笑容,回头问道:“怎么你又招工头了?”

仁道:“人多了,总得分头去办。我算是个总工头,以下招四个大工头,以下再招十余个小工头,每人名下限招五十人,又快又容易,不是绝好法子么?”

勃来格笑道:“这主意倒不差,四个大工头叫什么名字?以下小工头有人无人?”仁才道:“小工头也有了,只不曾来。四个大工头,叫做戎阿大、狄阿二、万阿三、倪阿四,都是眼睁睁、手长长、玲珑尖利、有名的好汉。现在房门外,可好叫他们来见一见?”勃来格点一点头。

仁才喊一声:“来!”四个加一个,七跌八撞,纷纷进来。勃来格昂然上坐,不曾抬身。等他们行过礼,问道:“第五个是什么人?”仁满脸飞红,吞吞吐吐了半天,喉咙里硬并出一句话道:“是番滩馆主钱小鬼。”勃来格道:“他来做什么?”钱小鬼抢着说道:“你们不是来招工么?要老老实实的做,百年招不到十人。我有一个主意,已同老贝谈过,不知合用不合用?”勃来格道:“不差,我来了半月,不见一个人影,你有主意只管说。”只见钱小鬼,又是低声低气,讲了半天。只听勃来格连声道:“使得!使得!午后我带老贝来走一趟,就留他帮你们的忙。”

却说广州谷埠,有个花船驾长,姓朱,双名阿金,娶妇陈氏,也在船当女佣。夫妇同庚,又在少年,如鹣似鲽,形影不离。无奈阿金一生好的是赌,一天不去,手足发麻,连胸口也奇痒难搔,偏偏十场九输,船上几个工钱,尽数消缴了,有时还累其妻,拔钗典衣,替他赎身。

新近三四天,陈氏见丈盈囊而出,垂橐而归,明知又是五木神收的月饷,倒也不在意中。只是阿金嗳声叹气,整夜不眠,追问缘故,只不肯说。陈氏正在纳闷,却见阿金又像犯了失心疯,渴不问茶,饥不问饭,双眼酸酸,有泪无泪,喉间隐隐,有声无声,待哭不哭。

陈氏急到极处,说:“夫妇之间,有事尽可明说,不要这样郁在心上,怕先伤了身子。”阿金还是哑巴锁了喉管,有口无话。陈氏失声大哭,说:“三年夫妇,耐苦安贫,不曾破过一句口,反过一回目,这几天怎把妻子当作路人?究竟是生病,还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阿金经其妻再四逼问,不觉也哭道:“五日内现洋输了一百多元,又欠馆主二百余元,馆主说是洋人本钱,逼我三日归还,三日还不清,要押我到古巴做工,欠的钱按月在工钱上摊扣。我不去哩,无钱还账。去哩,撇不下你,如何是好呢?”

阿金说到这里,索性嚎啕大哭。

陈氏倒揩一揩眼泪,说:“赌账不还清,不怕他告发。你实在胆小,就到别处躲两天,等他来时,我一个女人,怕他怎样?遮莫也挡的十日半月。”

同船的人,得了风声,挨拢来听,都道:“大嫂主意不差。阿金!你只管走,有人讨账时,我们也好帮大嫂说的。”阿金道:“你们说的太平话,欠了摊馆账,行动有人跟随,肯容你走么?稍些看的不对景,你们真肯拼钱,便把你一枪送命。我真是一时糊涂,上他这一钩。苦呵!如何是好呵!”同船的人黄了脸,不敢再说。

陈氏沉吟道:“三日内要二百余元,真正无处筹划。且问你,古巴做什么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妇同去,能常在一处不能?”阿金道:“粗的开矿种地,细的卷烟熬糖,女人尽用得着,夫妇在一处不在一处,还须去问。”陈氏道:“若然能在一处,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开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连两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问来?”催着阿金,立时就走。

阿金走到馆中,先是狄阿二问道:“阿金,你来还钱么?”

阿金陪笑道:“不是,我来找老钱,问句话的。”旁边走过倪阿四,说:“你这笔账在我名下,有话问我,不用找老钱。他也没工夫同你多谈。”阿金又陪笑道:“我就问古巴这句话,譬如夫妇同去,能在一处做工么?”

倪阿四一听,话里有因,满脸都是笑容,说:“怎么不能?并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无人侍奉,格外要给安家费,到了地,格外另给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寻常单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来回话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这里老等。”

阿金头也不回,兴匆匆回到船上,详细说给陈氏听。陈氏也喜道:“我同你一无父母,二无公婆,领了安家费,不论多少,尽数归还赌账,身子就轻了。”阿金道:“我约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复他了。”三脚两步,赶到摊馆。

贝仁也在那里,听阿金一说,忙道:“你们两人,本来动身时要预领三个月工价,就把这项先扣一半还账,一半仍交你领回,未了的账目,以后按月扣还,安家费是少不得的。”

阿金道:“我们夫妇,一无父母,二无公婆,用不着安家,也把来算还赌账罢。”仁目视倪阿四,阿四却高声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贝!你就把三个月一半工资先算给他,余外就抵了账。只是轮船快要开了,阿金!明日领你妻到这里来,我陪你们上船。”阿金一手领钱,一手又想再赌。倪阿四却拦住道:“带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输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惭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后,当真带些行李,夫妇两人同到摊馆。倪阿四正在门前张望,说别人都到齐了,就只等你两人,便领到划子上。

阿金看一排两只,约坐二三十人,女人却只他妻了一个。

上船坐定,荡起两把桨,趁着退潮,片时已出虎门。戎阿大指着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轮,招呼船户靠上去,系定缆绳,放下软梯,大众纷纷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从软梯到了舱面。瞥见仁胸前抱一只小哈吧,嘴对嘴,正在喂食,一个洋人,背手立在半边,嘻嘻的笑。第二回谋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当灾

阿金不招呼,随众进了大舱,左右正中上下四层,三排统长的吊铺,先有三四百人,七横八竖,在底下两层打睡。阿金夫妇,便在第三层。紧靠后壁,摊下行李,刚要睡下,见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阑干,从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赶过去,陪定仁,逐层查看,大约是点人数。点到后壁,阿金陪笑问好,仁板了脸,咕噜了几句道:“怪模怪样,挤在一处,算是你们有夫妻。”阿金回视其妻,双颊飞红,重眉锁翠,眼汪汪早似泪人。吓得不敢则声,赶紧缩脚上床,一个不留神,后脑在四层板上一碰,直扑下地。

仁骂声:“不中用的东西!”阿金还没爬起,一脚飞过,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陈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则甚?还了你们工钱,我们夫妇好上岸的。”倪阿四一双乌珠红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睁有桂圆大小,大声问道:“工钱便还了,二百余元的欠账怎样?”

仁却拦道:“大嫂说玩话罢哩,阿四不要认真。”

正闹时,有人喊道:“老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寻哩。”

仁忙道:“来了!来了!人数还没点清呢。”那人道:“你又强,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说了。”

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定床板,先探进头,横身蜷脚,平睡定了,慢慢挪动,翻身侧卧,同其妻唧唧哝哝,做牛衣对泣的班本。四边见的人,窃笑指目,都道:“这模样儿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贝说话。”阿金夫妇,付之不闻不见,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进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后又送进几桶饭,几十碟乳腐,几十碗清汤。下两层先到的,哄然赶抢,杓儿、碗儿、筷儿一片声怪响,引得后来的,喉咙火冒,人人都跳下床。

却说船上的诸人,挥手禁祝众人不服,说:“别人有饭吃,偏我们该饿的?”下层人失笑道:“新来后到,却也难怪,船上规矩,要开了船才有饭吃。此时是花钱买的,五钱银子一顿,天天现交。”众人一听,便缩回头。等大众吃完,船上人走尽了,才聚集计议道:“五钱一顿,一天就是一两银子。吃这一点子菜,太觉不值,我们合雇划子上岸吃去。”

下层人听说,又笑说道:“你们都乖,偏我们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钱不成?可知道这张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昼夜都有人看守,误走一步,尉迟恭钢鞭丢头直盖,已伤过二十多人,你们待从何处去雇划子?”三层人一听,才断了上岸的心肠。

陈氏尤其悲苦,却出主意道:“我们夫妇怕面食吃不惯,带三斗米来,又有洋炉,诸位如有带米的,何不凑齐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还分什么彼此呢?”三层同来的,顿时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锅,我也取出一炉。

下层人见了眼红,说:“我们来的匆匆,没想到这着,你们如有多余,情愿花钱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气。”三层人道:“一总不到三担米,全船要吃一顿还不够哩。”陈氏道:“不是这样说。老话道,同船合命,况且都在难中,不怕一天煮几斗米的稀汤,一人一碗,不至饿死。只要将将就就,混到开船再说。只是这许多水那里去取?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边,有自来水龙头,待我去来。”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陆续跟了十几人,大盆小碗,搬满一舱,七八只洋炉,同时发火,焰腾腾,光烁烁,耀眼晃目,渐渐水熟,粥香外溢。

大众正在流涎,却听梯上一片靴声,十几柄回光灯飞入舱中,头前两个黑奴,有人认得一是管厨,一是管舱,齐声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们谁起意做这事的?”连问三声,没人答应。便有侍者把炉火吹熄,开玻璃窗,连锅抛入海中。

黑奴高举皮鞭,没头没脸,挨排打来,顿时舱中盈天沸地,一片哭声。

阿金钻进被窝,缩做一团,偷眼望其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地下床,抢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发髻,挥鞭待打,面前忽然无数喊声,都是:“是我!是我!”只觉两臂也被人揪祝灯光下又见陈氏盛怒之际,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树,越显得艳丽可人,把髻一松道:“去罢!慢慢同你算帐!”回身大步径自上梯。

大舱中,骤然黑到没丝亮光,原来天已晚了。陈氏正觉不能举步,却听阿金背后说道:“几乎把我吓杀,你胆子忒大了!”一手便携住袖子,摸到后壁,依旧上床睡定。大众叹息道:“我们自不长进,才中了别人算计。如今进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头?”陈氏悲悲切切,对着阿金道:“初上船所见的还不过几个奴才,已是万分可恶,料想将来,决无好处,横竖不花钱也没饭吃,情愿饿死,倒是干净。”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万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钱,不是要我命么?”陈氏道:“你便同我死!这样受辱,还贪图些什么?”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无儿无女,就这样一死,不把祖宗香烟绝了么?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计较罢。”从此阿金只随大众,一天也出二两买命的银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陆陆续续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层,挤得没些空缝。阿金夫妇已并在一床。

第七天下午,忽见四个工头,同了二三百人进舱,贝仁、钱小鬼都在里面,转眼间不知何往,只听梯面上嘣然作响,响过后,骤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见指,对面只可听声。舱中四处同时发作道:“我们是来玩的,怎也关在舱内?老钱,你同船上既是相熟,还带我们去罢。”闹了半天,不听老钱答应,便又喊道:“老贝!老戎!在那里?狄老二!万老三!在那里?呵呀呀!倪老四!还是你心善些,不要给我们吃苦!”任你喊破喉咙,只是叫天不应。汽管三鸣,轮声四沸,倒听得开船声息。一霎时,有倒地声,有撞壁声,有哭声,有劝声,大约舱面诸人,都被闹得一夜不曾合眼。

东方既白,勃来格带一个总工头,四个大工头,十几个黄黑水手,揭开舱板,同下大舱。那些人饥肠倦眼,正在朦胧,一闻响声,人人惊醒,忘命奔上,把工头揪住,拳脚交下,却吃饿的若,狂风大浪,船体偏斜,都觉立脚不稳。勃来格不问是非,在众中指出四十个小工头,同着水手,在梯半边小房内,搬出无数铁链,见两人锁一双,顷刻间全数锁祝看贝仁时,倒地乱哼,戎阿大、万阿三脸似金纸,鲜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伤势都不轻,先令侍者送到医生处养伤,才带小工头逐层点名。此时各层,我挨你挤,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实在无从查点。

勃来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张铺坐四人,等大众坐定,看还有无铺可坐的,又令着地靠边,顺着铺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拨清楚,才见阿金那边三男夹着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两男两女的,乱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头一人一鞭,喝令挪开。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横飞,又梢带其妻头上。陈氏一肚郁闷,借此捶墙撞壁,狂哭不休。

勃来格气极了,才待打下,忽又缩手,说:“你想嫌这里不舒服,搬到房舱去住好不好?”陈氏停哭不语。勃来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来罢。”丢了鞭子,双手伸过,陈氏也把双手搭定。阿多眼睁睁干号狂急,无可奈何。忽见其妻银牙一挫,俯身低头,把勃来格一手一口,两面两掌。勃来格顿时手上、脸上,一条条都是乌道鸿沟,霞飞月满。那班小工头,因他调笑得热闹,远远避开。勃来格双足乱跳,无人来助。待拾铁鞭,偏偏手背上胀痛彻心,不能平举。

恰巧水手送过仁等五人,回身进舱,见勃来格模样希奇,暗暗失笑。勃来格却咆哮乱指道:“把这女人衣服剥去,绑在柱上,先打几百鞭子,丢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横扯横拽,许多女人,急得乱叫乱躲道:“不关我事呵!不关我事呵!”

勃来格才明白指道:“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水手便拥到陈氏铺边。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时,神魂已失,到此际,不知不觉直跳下床,飞奔过来。勃来格抢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层所有工人,一齐发作。也不知陈氏凭何魔力,能使众人齐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来格撵到梯边。管舱人带了无数黑奴闻声赶到,擎枪吓禁,也被众人夺下。勃来格见事不妙,拔步飞逃。背后有人追上,只差两级,扑通一声,舱板盖下,接一连二的纷纷倒下舱来,爬起跌落,嚷做一团。三四句钟,还不曾停。

勃来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着一群水手、侍者进舱检点。

死了九个工人,三个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头开额裂,腹破肠流。带伤三十四人,却水手多于工人。勃来格令将死尸尽数搬到舱面,望海中抛下,伤的水手带去医调,小工依旧喝令归铺。然后来查,陈氏已不在床,再点别个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数,便把众人喝骂一回,自去歇息。

过了数十天,船到一处商埠,正是古巴会城。先在北岸靠定码头,就有关员上船。勃来格报明人数,并告知明日登岸。

关员约略一查,并不漏税物件,也不深问。这时大舱中因伤因病,先后又死一百余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内有十三名是小工头。不知生的好心,还是歹意,大众却听他们说道:“我们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虽说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当。活的十三人,吃时欠饱,病时无医,同诸位一样受苦。勃来格的矿厂,听说还在东部,穿山过岭,有六七天不通铁道的路程,必然崎岖难走。虽说另有湖道可通,闻勃来格节省费用,要逼我们起旱。诸位请想,饿乏的人,再要晓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赶路,保不住无人生病,也保不住无人病死。若像船上病无医药,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饲狗。难道我们本国住的厌烦,到古巴寻死么?”说到这里,满舱中呜呜咽咽,只是哭声。女人里头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惨不忍闻,哀能动人。又听说道:“我们和诸位者是同类,出门在外,彼此犹如亲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来格不代我们请医,好自己请,不代我们棺埋,好自己买材埋葬,只怕无钱罢了,有了钱愁他则甚?不瞒诸位说,我们不比大工头,每月工钱比诸位只多三元,经他几次的搜括,身边所剩不过八九元。现在想和诸位商量,公立一会,专替同类中病者延医,死者营葬,在会的月捐一元,我们十三人,月捐三元。诸位若然应承,便从今日为始。”大众听了,都以为然,公举两个小工头,八个散工,专管这事,按月轮换。

一夜无话,天晓时,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诸入上岸,那些上链的,到此无从倔强,昨晚先就开锁,随着大众,一跷一拐,挨到岸边。先有六个黑奴在前引路,勃来格同十几个白人,骑马在后监押,想都是矿东厂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随高逐低,连过三座小山。时值正午,迎面万峰耸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时,左临峭壁,右倚深渊,正中间蜿蜒一线,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递来暗号,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来会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势,或以足点地,或以眉传,或以目语,传消递息,以便预作准备。当下大众让在一边,会员飞驰下山,见是三个女人,抚心喊痛,七个男子,两足肿到腿弯,脚跟裂缝,哼声不止。

勃来格一班人,挥鞭乱击,叱喝快行。却见一个刚起。一个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发月会长便来献计道:“这样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搀扶同走。”勃来格无奈答应。会长又递暗号,通知男女会友,每一人用两人前护后卫,簇拥上路,晚间赶不到站,拣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来格自不放心,左手执灯,右手提鞭,亲自巡逻。瞥见树林中有人坐地,窃窃私议,便把灯隐在怀中,招手叫贝仁,跟在背后窃听,才知是会中收了捐钱,计议替病人延医买药。

贝仁认得两个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来格,回账抬名传来,厉声诘问。工头失色,回答不来。勃来格便令大工头,把两人揪下,各责铁鞭百下,又立逼着轮换用力。两人起初还求饶声,呼痛声,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气荆大工头便停了手。勃来格怒骂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报道:“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来格不信,离座执灯亲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帐外,抛在林中。带了黄黑奴绕林围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后,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实不曾死。第三回闻抵制破产东归 遇乡亲边床西笑

古巴一岛,先属日斯巴亚,政苛税重,民不堪命,屡举义旗,以抗日人。军兴之际,土客不分,欧美侨民,也不免受池鱼之祸。幸亏警电朝传,兵轮夕至,不知保全了多少。独有我们的同胞,呼天无路,吁地无门,只好尽人欺侮。

后来美人战胜,从日人手中把古巴夺去。我同胞知美国为自由平等的祖国,以为从此可以拨云见日。不想禁约之苛,定例之烦,竟于东方人种中,用特别手段待我同胞。

其时太平洋中的华人,美利坚全国约有十余万,檀香山约有二万余,古巴约有四万余。今天查册,明天照像,天准作商人,明天又改作工人。我同胞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正在人人悲愤。

忽然上海传来一电,说商会学界公议,所有美货,一概不定用,以为抵制,非待彼国改良禁约,不肯罢手。中国全国,到处响应,已经定期实行。旅外同胞,喜得以手加额,遥祝祖国诸君的胜利。谁知这消息,传到纽约一个巨商耳轮里,蓦地感动。除住宅同几只轮船依然留在公司,此外行厂、货物、地皮、房产,尽数变卖,净得美金八百万元,存放银行,收取子金,为家人日用,孑然附轮便回中国。

船上头等舱二十七间,这巨商住的九号。对面七号,一老一少,像是日本人,又像是菲列滨人,不曾理会。晚膳时,恰好排在一桌,彼此怀疑,只敷衍几句门面话,也不曾深谈。饭罢,同到甲板散步。这巨商听老少两人自谈衷曲,说的一口广东土白,才知也是本国人。赶忙上前,自通姓名,说:“小弟姓夏,双名建威,南直隶应天人氏。向在外国经商。此番因闻祖国有抵制禁约之举,亲往探听实在消息。不知两先生姓氏踪迹,能明以告我否?”那老者答礼道:“小弟姓何,号图南。这是小儿去非。踪迹离奇,非立谈所能罄荆先生既是热肠人,且请回舱,倒几瓶葡萄酒,作竟夕清谈,当令先生始而怒发上指,继而引巾拭泪,终且破涕为笑。悲欢离沓,情不自禁哩!”

建威骤闻其言,虽是惝怳迷离,无从捉摸,大约必有奇文,便道:“闻君所言,使我欲狂。本是对门居,请更订连床之约,破此岑寂。何君!何君!当不嫌仆唐突也。”当时回舱,图南呼侍者买六瓶酒,行箧中取三只玻璃杯,几种干脯,邀了建威,开樽共饮。图南黄发皤然,精神弥满,饮兴又极豪爽,连引数巨觥,微有酣意,掀髯作色道:“建威先生,亦知广东猪仔之祸否?”

建威道:“固尝闻之,但未知其究竟。先生忽为此言,殆曾身受其害者?”图南道:“一语破的,先生真是解人。弟自有生以来,未尝一出国门。”指着去非道:“不想为这个孽障,垂白之年,倒要轻身万里,远渡重洋,真是梦不想不到的事。”

建威道:“怎么是为着令郎呢?”去非道:“我少就傅训,坐困经生,长而涉猎书传,始知九洲以外,尽有须弥,六合以内,何止拳石?便有乘风破浪之志。所愿不遂,郁伊坐愁。那年偶出虎门,登高纵览,晚霞落日,绚烂波心,正如万顷琉璃,罩住了无数金星,游衍晃漾,照眼生花,不禁喝彩道好。那知就这声中,转过一人,执手问讯。我以其突如其来,尚只虚与委蛇。”其人却道:仆平生好观海,不想先生具有同癖。仆只恨家贫累重,不能于汪洋浩瀚中击楫高歌,一吐胸间宿鲠。天天在这浅水滩头,徘徊一晌,便算开了眼界。自谓井底之蛙,将见笑于鲸鲵,那知一夕之内,跬步之间,却与先生相遇,也是前生缘法。

我笑说道:“楫转而为帆,帆转而为轮,瀛海茫茫,只如咫尺。古人所谓如此风波,公无渡河,足下正不消重吟复唱。”那人指道:“面前那枝高深若屋,横广若梁,不就是轮船么?屡思登舟周览全船的结构,虽不能附之出海,也聊慰一时饥渴。但闻上有洋人,恐不容我辈涉足。因此欲前又止。”我于此时笑不可仰,道:足下空具须眉,不殊巾帼。洋人是人,我辈不是人不成?何胆馁若此?仆虽不文,愿陪足下一行。那人欣然便就滩边唤枝小划,渡上大轮,先在舱面周游一遍,以次而至二层、三层,到货舱堆货的所在,再不想入我眼帘,动我感情,竟载了一群上等动物,缩颈蜷足,苦脸愁眉,似有无限苦楚,欲言不敢言之形状。我不禁出神止步,细视他们面目,再不想便是同种同族的同胞,越发欲行不忍。“再不想一霎时间,船身晁摇,地轴震动,仿佛竟似开轮。回首望那人时,早已杳无踪影。急急转身踏梯而上,再不想四处舱门,都关得没丝隙缝,竟是升高无路,无计奈何,便随着众人去做牛做马了一遭。”建威拍案道:“设计之巧,措词之工,彼辈何尝非人?怎便丧心昧良,至于此极!昔之所谓汉奸,彼辈大约就是缩影了。图南先生一颗掌珠,轻入匪人之手,并且茫无消息,那时怀抱又复如何呢?”图南道:“小儿平日朝出暮归,都有一定的时间,那天过时不归,错疑在戚串家酒食停留,再不想隔日尚无影响。到处探问,都道未尝见面。小弟就觉有些惶惑,还说偌大年纪,不见得被人拐骗。再不想隔了一日,就听见父母失子,兄失其弟,妇失其夫,乱哄哄通城闹动。再不想传来警信,说那天虎门口外,有条火轮船开往巴西,展轮时节,渔舟渡船上,都远远离有哭声。小弟想到以前古巴招工,闹过一回‘猪仔’,这番儿小儿必被骗往巴西。”

说到此外,眼圈一红,不觉掉下两行血泪。接着又说:“小弟那时上顾天,下视地,无往或有生人之乐。荆人只生一子,倚门倚闾,呼名出入,朝夕只以眼泪洗面。小弟穷思极想,忽然得个计较。到本省节度使处,请咨游历,想借钦使的斡旋,还我阶前玉树,再不想踏遍美洲,无从得知实在的下落,便拼得割恩断爱,且把这副老骨头,归正首邱,再不想回到纽约,忽然会合。”

建威引满一杯道:“昔于无意失之,仆为先生悲。”又送过一杯道:“今于无意得之,仆敬为先生贺。但去非兄既到巴西,怎又能来纽约呢?”去非道:“舟中情形,固已奇苦万状,及到工次,未明上工,见星始休。所居之室,矮不类屋,秽不如牢,挨挤不及马棚猪棚,秋霖霉雨,终夜如在水中。日食三餐,请先生猜是何物?”建威道:“粥饭想不能,自然总是面包,精美想不能得,自然总是粗粝了。”去非道:“真有粗粝的面包倒不算苦了。每日每人只给三合黑料豆,生吞活剥,虽不至和草咬嚼,其实与驴马所差几何?因此无人得饱,亦无人不玻我于平时粗习医理,开轮后自知失检,受人所愚,回想我父我母生我一人,骤然去而不返,不知我父我母若何悲痛,若何感伤?展转踌躇,七昼夜不能合眼,后来立定主意,与其客死中途,不如留此一身,尽出所学,普救众生,稍赎不孝之罪,或者还有归见我父我母的日子。”

建威肃然动容,停杯不饮。看图南时,两行血泪,又挂胸前。去非也悲不自胜,呜咽半晌,才说道:“每晚工毕,除雨夜不能登山越怜,此外,天天趁着星光月色,遍出寻药,三鼓始归。顺便带枝败叶,当作薪煤。用罐煎熬,分给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咳!再不想瘦骨一把,怯不禁风的,三天要挨六次皮鞭,病者自病,打者自打,我便劳而无功。”建威愕然道:“照这样说,我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莫非屈死不成?”去非痛泪盈睫,泣不成声。图南斟上酒,令去非饮毕,说:“我儿且将下文尽数说给建威先生听。”

去非又叹了几口气说:“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始初陆续来有万人,病死屈死,到如今所剩不过三百人,都是疮痍遍体,忧患余生,进退郎当,莫知究竟,好不可怜人呢!”

建威道:“工作数年,也应薄有余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况在地狱中还有什么系恋呢!”去非道:“人孰无情,谁又愿葬身海外?无奈按月应领的工资,扣这样,扣那样,总不能如数领足。工限届满,又说某处不曾如法,某处违误限期,责令重新力作。先生请想,不要说迢遥数万里,膏秣之资无从应付,且一身不能自立,如何能作归计呢?”

建威道:“如此,去非兄如何脱身而出?愿闻其详。”去非道:“那就亏着采药的益处了。我每夜入山,志在得药,不问崎岖险仄,只要有趾一可容,便穷探深入,久而久之,忽于无意中得一僻境,可以脱离巴西的国界。便连夜亡走,一路渴饮岩泉,饥餐山果,幸而未遇逻人,安然出险。展转到了纽约,有限工资,早已不存毫厘。正愁落魄穷途,将为翳桑之续,幸天假奇缘,即于此处与老父相遇,才得附轮东返。”

建威听去非说毕,叹谓图南道:“小弟旅美三十年,只知美国人待我华工,惨刻无复人理,再不想除此而外,还有巴西。彼昏梦梦,当外交之冲,任保民之责者,胡亦无闻无见,如聋如瞽呢?”图南道:“个人自护之事,不一定倚赖政府。只我同胞能力薄弱,心计又粗,就处处吃人的亏了。譬如小儿,先前能窥破那人的狡计,就不至上船,不上船就不至九死一生,几终身不与父母相见。总怪自失检点。便要倚赖政府,也无从倚赖了。”建威点点头,举杯待饮,早已觞空瓶罄。再一看时,玻璃窗上隐隐透进亮光,便与图南父子作辞,回房略略歇息,重复起身。

从此将抵制问题,分外看得认真,穷日穷夜,与图南假作两造,一辩一驳,研究这里头的利害得失。

这天船到伦敦,忽来个冠玉少年,后随两女子,首戴绒冠,足穿革履,长裙,羽衣蹁跹,唇无脂而红,脸不粉而白,宛然倾城绝世的美妇人,却又东方不似日本,西方不似西班牙。第四回蓦相逢意外缘中 到此地人间天上

有两句笔头锋,口头禅,叫做“前三藩,后三藩。”其实,后三藩的吴、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胜国天汉,维城宗子,其间还有监国的鲁王,虽未称制建元,却为东南人望所归。

鲁王一生事实,在地理上关系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遗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军民死节者数千。因为先前曾经乞师日本,到此时有些不甘剃发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驾一只海里鳅,装载了应用物件,乘乱逃出蛟门,把定舵,认准罗盘,布帆饱满,以为指顾可到。不想风利不得泊,随波逐浪,直望东南大洋冲下。

约摸到了南纬六十五六度中间一座荒岛边,砰訇一声,船底触礁,海水汩汩而入。赶忙查看,幸亏不过方圆三寸的窟窿。

急取现成木板,将洞钉塞,再用棉花,掩尽四围水渍,方始涂抹桐油。修整已毕,想把船身退下。却如蚍蜉撼树,丝毫不能移动。便去测量水势,原来不上两尺,无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诸人,至此有些着慌。迎面悬崖峭壁,中劈一沟,沟水汹涌外泻,声如雷霆;望里边,若明若暗,似深似浅,不敢轻入。因用小划周围去看无岸滩,可以随人登陆。谁知围抱七八十里,竟无处可插一趾。诸人回到大船,相对欷,无计奈何,便在桅顶挂了一面遭风旗,或有他舟经过,好来救援。那知连守五日,竟无只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议进沟探看形势,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两只划子,用竹篙点底,撑到沟口。水往外流,船从下上,费了无数力气,好容易进了口门。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势高耸,阳光不到,又是千湾百转。黑魃魃地认面不真。前后舟以声应和。并且沟势越窄,竹篙使不成,只好放下,用双手扶壁,双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余里。忽然有丝亮光,透入眼轮,正如瞽者复明。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视,才知前面开个石阙,高广三尺,恰容小划出入。阙外便是这条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沟。阙内中间是溪水沦漪,两岸是平原旷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旧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阙口。岂知水势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拼命撑持,险些全船粉碎。情知这划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带扣住两舷的铁圈,水与船争,人与水争,居然拉倒阙口,伏身便入。

太阳当顶,知是午时。再入舟中,撑到岸边,在棵大树根上系定了带,才上岸来。只觉一阵寒噤,帽中领口,袖边衣角,滴沥滴沥的有水淋下。看划子中,也积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沟中两壁,必有钟乳。幸亏里面气候,比外边和暖十倍,卸衣脱帽,就地拾些细石,压定四角,迎日晒晾。赤身跣足,望前进行。暗香浮动,疏影横斜。隔河对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树,白萼舒苞,绿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没这样多而且盛。

行尽梅林,天生一条青石梁横在河中。渡过对岸,便有莹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顶一排矮松,斜坦到地。顺着松林盘上山顶,举目四望,才见积方四五十万亩的平野,野外四周,大山环抱,从外进来,除那条小沟,竟无可通之路。

四人这一喜,觉得就是琼楼玉宇,长生久视的仙乡,也兑换不过。便匆匆下山,渡过石梁,到岸边收了衣帽,再上划子。

却踌躇道:逆流固是费力,湾多水溜的地方,顺水尤其危险。

好在沟不甚深,出阙门。不如还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沟口再上舟出海罢。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里,才得回船。

说给女人们听,也都欢喜。此时过晡,从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样物件,用划子分起运了十天,方始运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阙内传子传孙,别开世界。

只看花开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这一块干净土,岛中人亦不知外边还有许多恶浊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

有两人不知何事出了山沟,正吸收海中新空气,瞥见流过一尸,浑身装束,仿佛是个华人,疾把篙子钩住衣服,拉近船边,看还是个女人。用手去候鼻管气息不曾尽绝,看面上许多伤痕,都还不在致命部位。急扶上船,到沟内,先替控了一回水,然后平放舱中,飞划进内,报知岛长,便送在他屋内。岛长知是女人,并且还有伤痕,请其妇解衣细视,胸口腰际,手湾足部,都有紫樱原来岛中有种草专治各种外伤,不怕在何部位,只有一丝气在,便能追魂返魄。这女人过了一时,悠悠醒转,睁眼望时,满屋中女的是高髻云鬟,男的是宽衣方帻,不知此为何地,自己又如何来到,仔细一想,想是地府阴司,不觉失声大恸。

身旁一个女人,忙俯身劝道:“外伤初愈,元神未复,万万不可悲伤,并且不可说话。”用巾替揩泪痕,又拿一钟红沉沉紫油油的汤灌在口中,说再静睡一时,便可复旧了。这女人知无歹意,安然便睡。一觉醒来,浑身全无痛楚,自觉已有精神,起身致谢,动问姓名地址。

那女人道:“此名螺岛,拙夫朱怀祖,便是岛长。奴家张氏。今天申家两个兄弟有事离口,无意中救了姊姊,不知姊姊何方人氏?因何落海?如何浑身又有伤痕?愿闻其详。”

这女人又复失声大恸,半晌拭泪问道:“请问夫人,此地离古巴有若干路?”张氏愕然道:“古巴属于何国,位于何度?奴却自幼未闻其名。”怀祖在旁道:“中国自来不闻有此,想是新辟的地方了。”

这女人又道:“既如此,请问夫人,此地离广东有若干路,通轮船不通?”张氏摇头道:“此地在南纬线六十五六度间,离广东四十度,差得远哩,并且将近南极圈。我们自上祖到今,不曾见有一船来过,更是闻所未闻了。”这女人一听,捶胸跌足,大哭不止。张氏道:“姊姊来踪尚未请教,且免悲啼,请剖明源委,或者事有可商。”这女人且哭且诉道:“奴家陈氏,随夫朱阿金,从广东应招到古巴做工,船中被虐,昏晕倒地,不知怎样来到此地?如今我夫与我相失,哀痛自不消说。到是他的生死存亡,都在别人掌中,此时不知如何情形,叫我怎能安心呢?”

张氏听了,也代感伤。怀祖备细问了一遍,沉吟道:“姊姊是由船上人疑为已死,抛入海中。恰巧这岛沟外,一年只有一日涨潮。姊姊适逢其会,顺潮到此。古巴既在太平洋中,姊姊将来只消到太平洋探问,总有会面的日子。”张氏道:“此地与外边不通往来,怎么能去呢?”

怀祖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上祖带来的船么?此时正用得着了。”陈氏不解所谓,正想动问,怀祖似已微解其意,叹口气道:“不瞒姊姊说,我上祖系鲁王世子,国变时,同拙荆远祖大学士张肯堂之子张茂兹,又有一位汝应元,一位申懋堂,拥王妃同定西侯张名振的夫人,在舟山逃出,初意欲至日本,不想遭风,吹到这座岛外。这岛前面两山如屏,一水中界,小舟出入,尚且不能自由,大船更无容议。当日远祖们不知用了若干心思,若干气力,运来许多动植物的种子,留为子孙衣食,就是当时那只船,名叫‘海里鳅’,总说后来必有用处,在口外逐层逐节,拆卸运进。”这里只有朱、张、申、汝四姓,岛长一年一轮,前后交接时,总得将远祖遗言,叮嘱一番道:“那只‘海里鳅’,一钉一板,不许轻弃,年年还要油漆一次。所到至今仍在,只消运到口外那块礁石上,装配起来,不又可以乘风破浪,送姊姊再进太平洋,做万里寻夫的孟姜女么?”

陈氏破涕为笑,一拜一谢。怀祖忙拦住道:“我本疑心地球之上,如只以前所闻几个国名,本岛这块地又从何而来?早有漫游世界的心肠,姊姊堕海,不流到别处去,恰恰会遇一年难逢的一日,申家兄弟又适在口外,才引姊姊到我家里,是天命我送姊姊到太平洋的,姊姊何劳谢得?”

陈氏道:“奴家盼望丈夫,度一时如一日,度一日如一年,但愿早些动身,成全则个。”张氏道:“再隔五月,拙夫任满,方可远行,此时是不能半途告退的。但有一层,奴尝闻之祖父,中国方言,各省不同,有时尚须以目听,以意会的。即姊姊说话,决不是广东乡谈,若然广东乡谈,同我们北音有天渊之别,怎么对谈会语呢?”陈氏点点头。

张氏道:“如今,又是古巴哩,又是美洲哩,都在中国万里以外,言语决不一致,此去如何问路,如何同人交谈,倒要预先斟酌。”怀祖道:“古巴既在中国东面,这岛偏南,此去只须偏北,总可寻见。倒是言语一层,姊姊在船多时,能道其略否?”陈氏道:“先在家乡,略略能说几英国话,上船后似乎又长进些。听说美洲英语,比法语通行,想尚无妨。”怀祖喜道:“如此,姊姊自然也是读种子了。”陈氏道:“不曾。”

张氏道:“我们上祖传下来定章,不论男女,到六岁都要上学,又为各姓不能家家延师,每二十家便设一学堂,以此四姓到今,虽只五千人,倒开了四十所学堂,可算无不读书的人了。姊姊这几月无事,不如上半日上学读书,下半日轮赴名堂教授英语,姊姊肯俯就么?”

陈氏道:“夫人之命,怎敢不遵,但奴家通话不通文,下午教授这一层,怕是劳而无功。”怀祖道:“我们堂内除上祖带来书籍外,新著述只得几种医学,不能把近世万事万物的现象,增长儿童智识,我每引以为憾。如今请姊姊先传授些英语,做远游的准备,文法一层,且俟将来再说。”陈氏方始应承。

怀祖便在议堂请四姓诸人开特别会,把自己任满要到太平洋游历,并请陈氏教习英语两件事,备细报告,请诸人议决。

诸人中虽有人以本岛地小人寡,正为与大地断绝交通,才能据守这许多年,不愿怀祖出游,给人知有本岛的名色,究竟大多数都不愿拘守故常,赞成怀祖的议。便又公举几个地理家,做了同伴。先把“海里鳅”运到礁上,下垫圆木,逐层逐节装配好,把圆木抽出,船便溜下,才在近海,预先演习。

到四月,诸事妥贴,又开特别会提议经费。此时陈氏因锐意用功,每晚又得张氏指点,浅近文理,居然可通,便也占了一席。献议道:“本岛货币,恐外间不能通用,好得矿中产金日富,不如多带些熔成的金饼,倒到处可以兑换。”诸人均以为然,便议除杂物外,共支出大小金饼四百斤,作男十六人、女五人的游历费,又两千斤作往来贩货费。

转瞬间已到五月,便从本岛出发。一路上但见风色不顺,有港便收,无港便先抛锚下碇,居然不曾有失。收港时,逢人便说是中国广东帆船,到古巴贩货,半路遭风,迷了方向,求人指引。居然曲曲折折,行了三个月,找到那边。不想为无护照,不容登岸。

陈氏彷徨万分,怀祖也叹气。同行的申绍祖道:“我想我们出行的宗旨,本为求学,不如便出大西洋,以私费生名议,到英伦去住的一二年,再设法到古巴来,却不是好。”怀祖固是喜欢,陈氏无可奈何,也只索赞成。

一行人便望英伦进发。果然并无阻碍,女五人、男八人都得进了学堂。又有八人,依旧驾船,索性先开到中国,贿通官吏,居然得了照旗,便浩浩荡荡,四远贩运。二年后,又开到伦敦,正放年假。陈氏因本校教员之助,得中国公使古巴领事的私信,又辗转得了公文,便坐本船到古巴。领事报明关员,才得上岸。

连寻三个月,几乎踏遍了古巴全岛,竟无消息。本校假期将满,不得已回到伦敦,与怀祖商量。怀祖踌躇道:“为时已久,或者回了广东,只有到广东去寻的一法。”陈氏道:“帆船之迟,不如轮船之速,我想坐轮船去。”怀祖道:“也好,姊姊遇见姊夫,同到伦敦来,将来仍然回岛,不必在中国了。”

又转一念道:“中国是我祖国,不如送姊姊去,也看一看故乡今昔的情形。”便同诸人议明,留“海里鳅”在大西洋、印度洋一带往来,怀祖挈妻陪了陈氏在利物浦,恰好趁了美国邮船公司到中国的邮船。第五回破镜忽重圆无限悲欢成一哭 宝山尽空入且留身命问当归

恰好十号、十一号头等房舱的搭客已在伦敦上岸,尚是空房,怀祖同张氏便住了十一号、让十号给陈氏祝正同图南父子做了贴邻,天天听他们的雄辩高谈,见他们的豪情胜慨,不觉十分倾倒。

陈氏这时早脱尽了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儿常度。建威听三人对谈,偶操英语,多带北音,有时又说广东土白,情知是中国人了。也是有心,便展问姓名,各谈衷曲。图南听陈氏讲到受伤落海的情形,只是摇头叹气。去非追想当初,扑簌簌眼中落泪。陈氏听到脱离苦海,父子重逢,代人欢喜,便替自己忧愁,情不自禁,放声长号,惊动了同船诸人,都来查问消息。建威、怀祖一面敷衍张氏,一面也把陈氏劝祝铃声一响,同上饭厅。

晚餐既罢,相约到甲板散步。其时正在上弦,弯弯月子,涌上天空,在这万里混茫,渺无归墟的所在,又遇了晚风乍静,一波不惊,分外的皎洁空明,沁人肺腑。大众倚定船舷,喝彩不止。只剩建威同了怀祖,靠在藤椅上讲那抵约的新闻。

怀祖问道:“弟在伦敦游学,于抵制禁约的情事闻见无多,不敢轻赞一辞,在兄高见,究是如何?”建威道:“就禁约一面说,知病所在,始可以奏功,不知病之所在,杂药乱投,标未愈将本益伤,思之已可寒心。就抵制一面说,能从我之所以对待人,与人之所以对待我者,彻始彻终,筹划到万妥万善,始制人不为人制。不然,任你火一般热的心,水一般沸的血,等到害人自害的时候,终究瓦解冰消。小弟怀此两疑,愁此两端,所以不惮跋涉,要寻内地的同胞,重与细论。倘然破除成见,从要害处根究,不从枝叶上搜寻,从此得了法律上自护的权利,才算争回国体,才算替十万侨氓造无上的幸福哩。”怀祖叹道:“小弟去国已久,人情风俗,不知有无变更。”建威道:“兄台几时到地英京?”怀祖停了一停,才道:“不过两年余。”建威笑道:“也不算久。请问兄台既籍北京,尊府在那一条胡同?”怀祖支吾道:“在东华门内。”建威起身执手道:“东华门内,非臣子所得居,兄台行藏,弟与图南兄蓄疑数日,见兄藏头藏尾,不敢轻易动问,但弟决非歹人,兄台尽可释疑,愿请明以告我。”怀祖慨然道:“弟之隐性所以不肯宣露者,为外人之属垣耳。兄等忝同乡土,又都有豪人侠客的胸襟,迟早决当相告。既兄谆谆下问,请回房闭户,借笔对谈罢。”

建威招手,把图南、去非邀到一舱,怀祖另点一只洋烛,在衣袋取出铅笔,随写随烧,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图南亦默默无言。半晌,建威接过纸笔,写了十几句,给怀祖及图南父子看过,也就烛烧毁灭迹。四人相视而笑,一会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闭门静养。日中时,忽听有人敲门,忽忙开看,正是陈氏。先道了好,才说:“我刚想起一件事,去找图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惊动长者。请问先生,此船开行时,有无华工附船返国?”建威道:“三等舱中,却有三数十人,但华工聚处,是在旧金山,纽约并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从古巴逃到纽约搭轮,想去查问么?”陈氏点头道是。建威道:“若从古巴回国,打纽约走也是捷径。”

陈氏一听,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舱去。恰巧怀祖来问建威的病,知陈氏在此才走。叹谓建威道:“此女既饶侠气,爱情又十分真挚,闻之拙荆,彼尝自言出身风尘。古人谓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虚语哩。”正嗟叹时,只听陈氏的哭声,张氏的劝声,从对房嚷到这边,怀祖料定决无消息,赶到房,婉转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过了一夜,建威本无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

几个人依旧聚在一处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不知不觉,到了新加坡。卸货下货,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开船,前两句钟,陈氏一人在舱面来回散步,领略四围山色,忽见一人戴顶草帽,拖双橡皮鞋,一身雪纺衫裤,左手挟伞,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执定皮带,脸黄微麻,约略三十七八年纪。

陈氏道:“咦!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听有人招呼,抬头见是一个贵女,先还不敢答应,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你不曾死呵!怎么在这里?”陈氏笑道:“我怎么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么?怎么得不死,倒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陈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说闲话,请问我丈夫是生是死,现在何处?”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欢喜,又叫夫人忧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这是谁呵?”陈氏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丈夫阿金,已从舢板渡上船来。喜得痛泪直下,顾不得有人无人,疾忙上前执手问好。阿金出其不意,吓得缩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这位夫人说先前同你有爱情的,怎么你不认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发摸不着头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语。陈氏怒视三麻子道:“不要胡说白道的呕人。”又挥泪上前,执了阿金的手道:“别了这几年,怎么连自己妻子都不认得了。”阿金糊里糊涂问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么?”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阳照在当顶,怎会白日见鬼?可是一样,我要问这位夫人讨些谢仪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阳,也是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呵!”

陈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学堂读书,所以改了装,并不曾另嫁呵。”阿金侧耳一一听明,顾不得有人无人,执手抱头痛哭叫苦,陈氏也泪如红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滚。三麻子在旁边看两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顿时轰动合船人,挨挨挤挤,重重叠叠,把三人围祝茶房水手不知就里,为碍了他们展动,一味价吆来喝去。亏得怀祖从人丛中挤进,匆匆略问了几句,便引三人出围,招呼众人道:“这两位是夫妇重逢,并不别故,请诸位让一让路。”刚出得围,恰遇建威,怀祖忙指他看道:“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与大嫂同房,请将船票给我去换,建威兄,你便领他们下舱罢。”三麻子见了,早自到三等舱去。

阿金骤见两位钜商贵介模样齐整的人物,越发不知所措,跟定陈氏,随建威进了头等舱,看的人还有许多随在背后,打算来听新闻。陈氏引阿金同进十号房间,关上房门,听众人渐渐散开,才引阿金出房。

此时怀祖早将船票换好,在门外老等,便递将过去,陈氏接了,放在袋里,才与怀祖、建威道谢。又见了图南父子,图南一手捋须,一手执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还不知老夫现身说法,常劝大嫂宽怀自解,大嫂只是不听,朝夕以泪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宫谱又不曾带在箧中,不然大哥的夫妇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双杯圆》,倒是翻新出奇,绝妙排场哩。”

正想动问细情,听铃声已是饭时。阿金却对陈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饭厅。”陈氏道:“几个人一路走怕什么?”

阿金一定不肯,陈氏对怀祖等道:“诸位请便,我们便在房饮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块儿出古巴,一块儿回中国,哪一件不靠了他?这会儿丢他一人在三等舱,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怀祖点点头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陈氏道:“夫妇之间,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进三等舱吃去。”建威失笑道:“你们都说的呆话,各舱食物扣着人数,那有多余留备你们去吃的。耽搁已久了,快到饭厅,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舱找胡大哥说话去。”

不由分说,拉了阿金几个人,同到饭厅,别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点几样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离开,建威便陪他走。怀祖道:“我也同去。”

图南道:“你们不便独偏了我。”

当下阿金在前,诸人在后,都下三等舱来。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给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没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静了。”怀祖道:“且请问胡大哥,怎样同我们大哥在一处的?”三麻子道:“这位是谁?”陈氏代答道:“是我们隔房的长兄。”三麻子才道:“你们看我嘻皮笑脸,像是只知欢乐,不知忧愁,岂知我心里的冤苦,正也无从伸诉呢。大嫂!我不是当的小工头么?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诉过了。其实那天我是受伤发晕,林子里得了凉气,一周时后居然醒过来。背上疼痛,锥心彻骨,用手摸一摸,已经发酵,自知不至伤命。勉强挣扎起来,看身边倒个死尸,正是同类。我既有口气,不成便让他做野狗嘴里的食,就拣跟粗硬的树枝,折下来代锄头,挖土埋葬,不想却是稀泥。我便俯身把来敷在背上,随挖随换,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尸,觉背上痛已定了许多。自想少吃没喝,总是死数,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时天色已黑。辩不出东西南北,无奈又在林内躲了一夜。这夜里思家怨别,不知落了多少泪,提起来还是伤心。”

去非听三麻子带着哭声,忙劝道:“胡大哥,虽说是创巨痛深,同死的比起来,还胜一筹,此时不必伤心了。”三麻子谢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乱闯,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见十几家平房,临水依林,水边一排椅子,只有一个老者,衔枝烟管,坐在椅上吃烟。”乍见我面,吃惊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怎样走到此处?又怎么这般狼狈?”我便是长是短,一一说出。老者道:‘我是中国人,到此两代。此村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子侄。你既背创未愈,且在这里养伤,’引我入门,格外收拾一房,备好床帐,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医药之,一住半月,伤痕全愈。至今提起来,还感念他哩。那时老者便荐我在近处工厂去做工头,半年后薄薄有些积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当凑巧,那夜月色极佳,我舍不得就睡,出门散步,已是三更后了。忽见草堆里闪闪烁烁,似有人影,还疑是贼,掩上待捕,倒把我吓了一跳。诸位试猜是谁?便是朱大哥了。当时大哥不认得是我,跪地哀求饶他性命。我赶紧说明,问他缘故,才知大哥为受不住又饥又渴,蛮针蛮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脚。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处,恳其暂时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里工作。又过了半年,我开店的心越发盛了,才辞了老者,回到波那和来,大哥就在店内管账。“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开仗,我们中国人真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带伤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胆寒,听说新加坡是无税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这里来做买卖。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顺便上坟,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见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时,大哥已晕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头撞到壁上,只要寻死,又亏我几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还你一个鲜龙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该怎样谢我呢?”第六回物是人非抚今吊古 形随步换触目伤心

陈氏这时喜极而悲,对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长寿。”三麻子摇头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岁,做讨人嫌的老物,只愿从今以后,少担些惊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问道:“救你那个老者,现在古巴么?”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处,幽僻清静,轻易无人能到,我临走时,本意约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说土人同日人争的政治上权利,繁华都府,军兴时虽不免玉石俱焚,荃孙同尽,我这里决无妨碍,倒劝我也搬去祝我是惊弓的鸟儿,闻了弦声,就觉心惊胆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别过了。”怀祖对建威道:“安土重迁,人情不免,不听老者在古巴已有两代么?随乡为乡,只好得过且过了。胡大哥暂时别过,隔天再细谈罢。”

携了建威,径回舱中,浩然长叹道:“盛衰兴亡,何代蔑有?这倒不足深论。只恨我同种积衰至此,单晓得忍气吞声,不知道振筋挺脊。凭何因由,酿为习惯,兄台能道其详否?”

那时图南也上来了,接口道:“我们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心肠,超出于世界人种,只消一身有丝毫私利,就拿全体来供牺牲,也都心甘情愿。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儿的往事,不就是证据么?”

怀祖道:“下流社会,见目前不见将来,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岂有圆颅方趾,全然没些良心?但看那班工头,到利害生死的关头,一样结盟联会,互相提携,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后来见朱大哥脱难来归,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见初时虽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尝试,并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献给别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读书明理,上中社会的人物,自然更无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国上中两社会人,还比不上下流社会呢。”

怀祖愕然道:“这是何说?”却听陈氏在问阿金道:“我正忘了,几个大工头后来怎样?”阿金道:“老贝为喂狗不得法,连受几顿毒打,第一个呜呼哀哉。其余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个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时已堪堪待死了。”陈氏不胜伤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恶不悛的,何消去可怜他?去非兄所说的从何见来,我亦急于欲闻呢。”

去非道:“中国上流的代表是官绅,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发财,是他的目的;钻营倾轧,是他的手段。等到退归林下,好的求田问舍,不好的便武断乡曲,侵吞公款,凭借越大,气焰越盛。小小州县的举人、秀才,便是绅了。若到省会,固然无可作为,并且人数过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党,彼亦有所争,总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因此虚名虽好,实权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时捷足,争先攘臂,是他的好处。同行嫉妒,互相贬抑,吞并了同类,倒便宜了外人,这是他的坏处。总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无团体,团体一解,害公败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会,日谋一饱,夜谋一睡,混混沌沌,还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当头一棒,顶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痒相关,生死不相残害,请问上中两社会可做得到么?”

建威道:“凡事不可从一面说,下流中有好人,何尝没有坏人?上中两社会有坏人,何尝没有好人?即如所说团体这一层,拿抵约事来作证,一人高呼,万众响应。单就目前论,心何尝不齐?志何尝不坚?可见我同种全体,并非不能团结,若然得机得法,几十年和血吞牙,从此也渐渐扬眉吐气了。”

张氏是时也在旁听,说道:“团体的散结,半属男子,一半属之女人。我闻姊姊说,中国女人十九都不识字读书,既不识字读书,单靠天生的知识,现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时包罗得尽?就不免牵制丈夫。做男子的内有牵制,外有困难,一身尚顾不过来,那里能谋全群的公益?团体两个字只成纸上的名词。就是抵约那件事,夜长梦多,正莫知所终哩。”

图南靠在一张椅上,拈须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见,皆过去之中国,现在名气日昌,女权逐渐回复,女教亦渐兴起。不过处于幼稚时代,有斫丧便退,无斫丧便进,真正极危极险。那斫丧两个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坏处,不看好处,使人人志衰气颓,以为我同种已进了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这便叫做斫丧。我辈不明白这个道理,倒也罢了,既然自负前知,提倡扶持,责任正是不轻呢。”怀祖道:“若辈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种的病根,大约进则使人敬,退则便受人侮,危机一发,连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点头道:“其然,将无同。”自此往复辨论,借船中做他们的议事堂,倒也颇不寂寞,阿金也长了许多见识。

船过锡兰,怀祖手持望远镜,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图南走来,怀祖指给他看道:“那边隐隐约约巨人的足迹,不是我佛如来当年说法处么?近数百年宗门歇绝,灯焰不明,七宝楼台,弹指间也做了强宾供养。天行回转,浩劫当前,入世的解脱不来,出世的又何尝不在旋涡中呢?”图南道:“人生无百年,忧乐且相忘,兄台为佛生愁,为禅预虑,真正何苦呢?”

怀祖默然。图南便邀他来找建威,问些美洲的胜景,说些海外的奇闻,怀祖渐渐面有笑容。图南又提直甲板上的问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点污了庄严,此外南洋三国,也是佛教极盛的地方,迩来缅甸归英,越裳属法,只剩暹逻暂留残喘,然为两大竞争的焦点,后来茫茫,事未可知。综其致亡就衰之迹,虽说别有原因,只是宗尚虚无,遗弃迹象,也就失了立国的本原了。”

怀祖道:“采石者忘璧,买椟者还珠,自是采者买者之咎。信佛而得恶果者,毋乃类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随,似黎侯之寓卫,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为利者,犹发三患二难之议。迫诸逆旅,蹑我游魂,莽酋亦弃旧事新,饰辞相绐。遂致膏涂原野,血溅蒿莱,无争无尤,何为而致此?思之裂眦,言之痛心,迄今枝叶离披,根本摇动,哀我人斯,求如暹逻而不得,又将蹈缅甸、越裳之覆辙。祸福倚伏,得失循环,可胜浩叹么?”欷相对了一回,图南觉有倦意,便先告睡。怀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数日,到了香港,图南父子,阿金夫妇,要换船上省,怀祖本是借此游历的,也要领略五羊的风景,以与建威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早结生死交情,坚邀同行。建威无可不可。便自应允。

于是相约买舟,登越王之台,揖赵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罗浮山的十五岭,四百三十二峰,有胜必搜,无幽不入。游兴未阑,又复舟藤城,弄月镡江,苍梧碧莲,然入望。建威觉得一尘不染,万象罗胸,块垒尽消,襟抱自远。

怀祖置身峰头,引领四顾,忽然东西乱指道:“那边不是瞿留守、张司马化血之地么?这边不是焦宣国苦战立功之地么?世事如棋,人生若梦,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劝道:“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我辈留此一身,庶几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敢为,已往陈迹,兄台何必介介呢?”怀祖口虽无言,却自此郁郁不欢,神魂若失。张氏商之建威,来劝怀祖重回广州。刚进栈房,安下行李,瞥见陈氏揭帘而入。张氏惊问道:“我们不过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陈氏道:“你们这回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栈房查消问息,腿也走疼了。”怀祖道:“姊姊如此要紧,有无事故么?”陈氏道:“没什么事。五日前‘海里鳅’又到广州来,带的伦敦诸人给你书件,交在我处,我要紧交还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书。

怀祖一一看过,见无甚事,才问陈氏道:“‘海里鳅’已否他往?”陈氏道:“尚在香港,听说装货卸货,还有五六天耽搁。”怀祖喜对张氏道:“即今动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陈氏道:“舟山不过一座孤岛,有什么好玩?”张氏道:“古之伤心别有怀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怀祖却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图南兄自舟中一别,两次来广,不曾造访,我心已觉负负,这回又过门不入,未免薄情了。并且我之此行,专为抵约而来,兄虽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为我助,默窥同种之真相,以决将来之进退。过去之事,且请付之达观。”陈氏入问,接口道:“即如图南先生,相处数十日,交谊未尝不深,目前居忧坐困,不一存问,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么?”怀祖、建威同问何事?陈氏坚不肯说,但道去自知之。两人无奈,便同陈氏来望图南。却见阿金正从西边过来,陈氏迎上问道:“昨夜堂讯有无挽回么?”阿金摇头道:“难!难!”建威十分关心,正待动问,恰已近门。阿金同门者讲明来历,引进书室坐,陈氏自到上房。

一会,图南进门,神情萧索,意象牢骚,迥非在船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开口先问道:“两兄这些时间到那里去来?令我眠思梦想,望眼欲穿!”建威约略告知,急问图南近况。

图南未言先叹道:“老夫承先人遗业,虽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邓氏的铜山,却也尽堪温饱。自从小儿遇骗,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单丁,几次说辞,要我择人承继,我一概回绝,治装出洋,只荆人支持门户。族中见我日久不归,以为小儿决不无还之望,我偌大年纪,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为异域之鬼。先用软语来说荆人。见荆人不为所动,便与婢仆内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强硬占,差不多都被夺尽了。荆人投诉房族,袒彼抑此,不为理处。荆人又气又急,卧病在床,至今行动尚自需人扶掖。今春有姑子自外贸易归来,闻知此事,代为不平,便劝荆人赴县呈告。不意县中不知因何,置霸产不问,只问姑子事不干已,插身扛讼,把来收禁三阅月,不问不释。老夫归国,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亲久累,因令小儿投请收审。谁想见一人押一人,姑子还未释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讯,糊里湖涂,问了几句话,依旧还押。老夫目前内有病妻,外有横祸,方寸中竟无片时宁静。幸亏朱大嫂代我料理医药,大哥又代我传递消息,闲时还婉劝慰,才得撑恃与两兄相见,不然也早累倒了。”怀祖叹道:“晚近官场,不过是苞苴世界,图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听的话来劝你。”第七回能有所弃乃为英雄 毋谓无人何来之子

怀祖对图南道:“我劝你一句话,不是我把别人千辛万苦积下的产业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惧势,劝你掀头低,其实盛族那几位子弟,无非迫于饥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纷纷动心,其所为可恨,其情犹可怜。县中偏听枉法,难道真是糊涂?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见一人押一人,要把令亲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愿了事。”建威道:“县里真有这个心肠,图南兄不好上控么?”

怀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胜,天下早便无事了。常言道:官官相护,又道心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鸬鹚作笑,还问什么是非曲直?如要打赢官司也是不难,只消图南名子拼着这些产业,钻头觅缝,双手送到县中。究竟盛族理短,图南兄理长。”图南疾忙截住道:“要我行贿么?我宁死不为。”

怀祖道:“令亲呢?公郎呢?何月何时得离押所,兄台会计及么?”图南不语。

怀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还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谊,把产业按人分送。”建威道:“图南兄先拥偌大家财,一夕间变为窭人,将心比心,能无郁郁?”怀祖道:“以目前事势度之,已失之珠,决不能重还合浦,去者不返,讼则终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图南兄所乐为。”图南道:“如兄所言,小儿与舍亲又如何脱离苦海呢?”怀祖道:“此复何难?一纸和息呈,便可取保开释。”图南道:“县中似有意同我作难,自请和息,不怕坐诬么?”怀祖笑道:“兄台真是长者。南面者种各刁难,不过弄钱的方法。与兄无仇,与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财产,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贿图胜之事,在兄虽不肯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将已往之事,置之不问,又复指相赠,盛族觉是意外之侥幸,有不感激的么?回首当初,不免又有些惭愧,其欲急出公郎令亲之心,正也不亚吾兄。为什么缘故呢?一层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层在兄台面前,明为图报,实则示权,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听吾言,令亲公郎不消虑得,盛族自然会代兄设法。”

建威道:“图南兄的产业赠人不赠人,是图南兄的权利,虽在族中,不应争夺。既经明侵暗占,便要讲究自保的方法,争持到底。如兄之言,虽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图南兄因争而让,便是自丧其权,自失其利。此时同族相争,还好用‘一本’两字来解嘲,万一其亲其友,见图南兄肯受欺肯吃亏,都来依样葫芦,图南兄产业虽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转瞬例无立锥之地,请问怀祖兄可使得?使不得?”

怀祖道:“兄台不是尝讲合群么?尝讲团体么?群如何合?团体如何结?讲道理,贤哲有时难明;讲手段,下愚所乐从。手段在那里呢?中国自昔相传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宗法一明,由近及远,由后溯前,人人欢若一家,亲若兄弟,还怕不能协心同力,抵御外侮么?即以图南兄近事论,争者固然不是,坐视一族之贫困,不能代谋生计预弭其争者,亦有不是。若再此呈彼诉,坐令贪得无餍的长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讯不结,视为永远的衣食,久而久之,图南兄与盛族两败俱伤,一边是丝毫不能归原,一边是丝毫不以享用,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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