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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06:2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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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占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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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响炮

空响炮试读:

01 空响炮

◇◇◇

◇◇◇

赖老板像只烤架上的扒皮鸭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几圈下来,被窝里的热气都抖尽了,还是睡不着。老板娘闷头大骂,做啥!要吃西北风到外头去吃!隔着被子横生一脚,几乎把赖老板踹落到地板上。

赖老板不敢响,赶紧爬回来捂好。他有数,老婆并非凭空出气的人,生意做不下去,谁心里都不痛快。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西北风了。想他赖明生摸爬滚打五十年,游过街,干过群架,下过岗,上过本地新闻,什么扛不住,从没像最近一个月这么吃喝无味的。今天这顿年夜饭,白酒过

两,他就不想再动了。哈着冷气晃了一歇马路,回家躺下。

往年这一天,赖老板吃酒到八

点钟,一张大红脸直奔老友家,通宵麻将伺候。年关这副麻将,比年夜饭还要紧。输赢多少,不管,只管开心。赖老板最喜欢零点将至的时候,香烟缭绕,打开窗,家家户户的炮仗都蹿起来了,渐渐吞没搓牌的声音,眼底眼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赖老板听不清上家喊了什么,乱吃乱碰,碰错了,

家大笑,他也跟着笑。胡闹到一点宽,外面动静小了,几人又卯足精神玩起来。

点散场,赖老板出来,走在满地厚厚的红纸屑上,嘎吱嘎吱,鞋底不沾地面,像在大雪里。一脚一脚,他觉得自己踩在了钱上,五

响的,十五块,一千响的,五十块,一万响的,踩起来更加适意,软绵绵的。

一年到头做的生意,若都在除夕夜放掉,能从脚下铺到哪条街呢,赖老板总是边走边盘算。走到自家店门口,卷帘门拉开,照例放一支开年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讨个好彩头。然后回家,一碗大馄饨下肚,安心睡去。

这半年来,赖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差。原来横幅满城,新年起不准放炮仗了,放了要罚款,从此谁还敢呀。做到年底,店里忽然回光返照,人人都想最后再过一次手瘾。元旦前夜,卡在禁燃令的口子上,城里像遭了空袭一样,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耳聋的老人都嫌吵到吃不消。赖老板就坐在店里听,数,轰隆隆的是高升炮,嘶叫乱蹿的是礼花弹,噼噼啪啪的是电光炮。坐到十一点多,关了张,他在自家门口点了支一万响的财神到,响完,正好零点。

过了这天,再没有人来买炮仗了。赖老板的炮仗生意,算是正式做到了头。

到不到头,都是自己铺的路。城里大大小小礼花店,并非全数倒闭。早有人劝,赖老板啊,这桩事体,总归是没办法了。要么,也去进一点电子的卖卖,蛮好的,总算没有断掉这只生意头呀。

电什么子!买来听个响,地上不留红,像什么样子,有这种喜庆法吗!话虽这么喊,赖老板毕竟还是胆子小,生怕新炮仗成本高,卖不动,想来想去想不好。结果却叫隔壁阿大香烛店先占为王,搞了个电子炮仗代售点,势头一下打开了。赖老板头上眼热,脚上硬是不肯跟风,他讲,假炮仗,没意思!李阿大我晓得的,年轻时候就这副德行,讨不到老婆,对牢洋火柴上的图,一边看一边弄,没骨气的。这种事体,我赖明生不做!◇◇◇二◇◇◇

李阿大抢了赖老板的饭碗,名声臭了半条街。

从北京路动迁到爱国路,又缩进细长的八达弄,喜铺批发街历经三搬两搬,回头客都冲散了,生意人也走了大半。留下的几户,同住在附近的老小区里,几十年摆下来,各做什么,也自成规矩了。弄堂南北两道口,南面数过去,连着几间餐饮卫生用品店,几间炒货铺子,喜糖铺子,再过去是喜帖店,炮仗店,香烛店,自然形成了这种布局。买东西的人一路买过去,是很顺的。阿大就在赖老板的隔壁。

早几年就有风声流窜,出事啦!市区不让放炮啦!一下愁死了喜铺街上好几家店面。一时间撤的撤,变的变,留下赖老板一家独大,大到几乎只卖鞭炮,样式齐全。只是消息年年传开,禁令却始终不见。赖老板叉着腰站在店门口,不会错,事体还没成。想要砸我赖明生饭碗么,还要再等一歇!

平日里,稍有风吹草动,喜铺街上的小老板就站在各自店门口,隔着一条马路喊过来,喊过去。阿大坐在旁边听,概不参与。阿大向来不做发财梦,一间香烛铺,几十年开下来,仍是五平米的店面,卖点黄纸锡箔,线香红烛,再无别的品种。可如今红事也好,白事也好,烧香烧纸在城里愈发不时兴了。只剩几个老太太痴迷拜佛,勤快光顾。阿大倒也不急,做了回头客的,丢不了,新客人,阿大也不指望。反正一家老小齐全,不用多想,家里老太婆管小孩,阿大就看住这爿店。

女儿却是能干人,听说城里要禁燃了,心中几粒算盘珠铛啷啷拨了起来。很快打听来一种假炮仗,只充电,不点火,卖得贵一点。女儿牵线搭桥,厂家的直销点就开进了阿大香烛店。阿大不吭声。

九月里,禁燃令一出,烧着了半条喜铺街。众人本是跑去看火烧眉毛的赖老板,一抬头,呆住了。风水轮流转,叫阿大抢先啦。隔壁香烛铺装了新门面,××电子爆竹,底下拉着禁燃横幅。眼熟的阿大招牌,退位让贤,拆下来堆在角落。店里半边旧货,半边炮仗。

这架势,等于是打了隔壁赖老板一巴掌,还破了一行归一行的规矩。喜铺街上的老实头阿大转眼成了趁火打劫的强盗。人们当面说,背后说,阿大心思这么坏,不作兴噢。

阿大躲在仓库里闷头折纸元宝,不肯出来露面。

年三十,阿大一家三代人吃得开心。女儿举杯,祝阿爸来年生意兴隆。阿大却憋着一张苦瓜脸,闷头吃菜。女儿讲,阿爸不要急,新物什嘛,慢慢会卖得好起来。阿大只觉得满桌都是黄连,真真说不出的苦。

吃完饭,孙子缠着阿大放魔术弹。每年除夕,阿大都从隔壁买一捆甘蔗似的烟花,在阳台上放给孙子看。握在手里,一点,砰,一个流星冲上天去了。囡囡,今年没有了。阿大回屋拿出电子炮仗,孙子不要,偏要看天上蹿的。

阿大有点怨这个假炮仗,能造个带声响的,怎么就没有能冲天的呢。好不容易找出去年中秋玩剩的火花棒,孙子关起门来甩,火星

溅,熏得家里乌烟瘴气。玩过了,孙子还要讨,阿大说,囡囡,没了呀。孙子又改要擦炮,阿大说,囡囡,真的没了呀。

什么都没有,孙子翻了脸,一哭二闹,第三桩事,就是吵着要去找对面楼的阿兴大伯伯。◇◇◇三◇◇◇

瘸脚阿兴卧在客厅的弹簧沙发上,香烟一根接一根不肯停。周围安静得很。老娘走了三个月,遗物清理完,家里房间总算腾给他了,可阿兴偏要在这只缩了三十多年的沙发上继续度日。

瘸脚阿兴一辈子跟老娘过。老娘讲,瘸脚顶可怜了,人家聋子讨聋子,瞎子讨哑巴,我们阿兴偏偏连个歪头都讨不到,光杆司令一根竖到老。老婆讨不到,生活还是要做的。瘸脚阿兴每天在私人老板厂里打工,回来没啥事,就站在楼下抽烟。逢年过节,家里不是老娘烧饭,就是大哥请客招待,瘸脚阿兴万事不管。不吃酒,不打牌,年头上的钞票,全丢在几支小烟花身上。腊月里,人们去炮仗店订购几千几万响,招财进福,瘸脚阿兴却专门挑些小孩喜欢的物什,长枪短炮捧回屋去。

今年跑过去,赖老板只朝他远远地摆手,没啦,没啦。

小区里的人都叫他瘸脚阿兴,只有小孩会喊一声,阿兴大伯伯。小孩长大了,也改口随大人叫。不过总有新的小孩出来,客气地喊大伯伯,这一点阿兴深信不疑。就像那些追在阿兴屁股后面玩炮仗的小把戏,一年年长大,不喜欢了,终归会有新的小把戏冲过来,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阿兴手里的火星不放。

瘸子阿兴在自家楼下玩炮仗,像钓鱼一样,是玩给别人看的。平地上扔几粒柑橘籽模样的摔炮,举着火花棒走来走去,小孩子看到了,就记住了,附近有个好白相的大人。一得空,几个人冲过去,围着阿兴转。这一转,叫瘸脚阿兴开心的事体全转出来了。

阿兴放鞭炮放得响,小孩怕,就同他躲到一块去。阿兴搂着小孩,捂耳朵,捂眼睛,手指漏出一道缝,叫他偷偷看。阿兴拿土裹着擦炮,埋在老酒瓶里,香烟头一点,砰,土飞了半仗高。阿兴喊,打仗啦,快逃啊,小孩吓得蹿来蹿去。阿兴再一个个去找,变成了玩迷藏。

阿兴喜欢冲天炮,和小孩子追逐着玩手持升天。谁的小手没握住,冲歪了,笔直蹿到阿兴的屁股上,阿兴拖着一条条软绵绵的腿,飞快扭动着,回头又看不见,转眼冒了烟,在楼下跳来跳去,小孩笑得开心,阿兴大伯伯屁股上烧了个洞,哈哈哈哈。瘸脚阿兴也跟着笑起来了。

瘸脚阿兴买的炮仗稀奇古怪,地上蹿的火老鼠,天上飞的魔术弹。阿兴教会小孩,小孩就作弄他。胆子大的把火老鼠砸到睡觉的大黄狗身上。黄狗吓醒,追出来,阿兴跑得慢,被黄狗咬着裤脚管不放,小孩躲在边上笑。阿兴毫不在意。

到了夜里,铁丝烟花最好看,阿兴叼着香烟,给来玩的一人发一根,凑近嘴巴一碰,火花呲呲地炸开来,蹭在阿兴脸上,好像脸上生了火花。灭了一根,再点一根,玩到大人来找小孩了,老娘也开了窗,喊阿兴回来。

这些事体,瘸脚阿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老娘走了,连这些一并带走了。夜里不放炮,小孩不出门,外面静络络的。瘸脚阿兴躺在沙发上,弹簧戳破了海绵,顶着他的屁股,硬邦邦的,好像被一根魔术弹顶着。地上散落着去年没用完的火花棒。阿兴想不通,大的不准放,讲出来是有道理,小炮仗凭什么也不可以呢。

阿兴心里不畅快,拣起三根,插在老娘遗照前的香炉里,烟头一碰,火花呲呲呲蹿上来,照亮了客厅一角。阿兴讲,老娘啊,过年了噢。新年好呀。

三支香很快就灭了。瘸脚阿兴拉了百叶窗,爬到八仙桌底下,悄悄把剩下的火花棒都点燃了。可是从外面看过去,阿兴家和楼上楼下一样,黑乎乎的,半点光亮都没有。◇◇◇四◇◇◇

看到小区里没有半点火光,烫头就放心了。几个钟头下来,烫头觉得自己一双膝盖几乎要蹲麻了,脑子也发昏了,年夜饭吃过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后排几个组员哈欠连天,有人在手机上看晚会直播,有人几乎靠着树睡着了。烫头站起来,狠狠地拍了那人一下,准备换一种工作方式,绕小区走几圈。

这些日子,烫头忙得像个陀螺,白天挨家挨户打预防针,夜里带一批红臂章站岗放哨。烫头以身作则,连续值了好几个夜班。分组划区,蹲点巡逻,这些任务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次气氛紧张的严打之中。

第一年禁燃,满城拉横幅,喊口号。上头关照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市民心存侥幸,以为偷偷放完跑了,社区抓不住现行。若是一家得逞,其他人看样学样,从此便肆无忌惮了。尤其是除夕夜,哪片街道出错,哪个就要挨批。责任之重,烫头命令自己,再累再乏,眼皮子一刻都不能耷拉下来。

天冷得不行,躲在树堆里还好,出来一走,寒风飕飕地刮过来,像一支支冷箭从脸上擦过去。眼前嗖嗖乱蹿的,还是那几只死活赶不走的野猫。从前野猫泛滥的时候,放一回鞭炮,总能清净好几天,现在只能任之由之了。也许春天一到,野猫一叫,居民又要投诉了。不过烫头没心思烦恼野猫的事了,零点将至,形势和室外温度一同严峻起来了。烫头带着一组人前后扫视,随时冲向犯罪现 场。

烫头的鼻子是很灵的,她总觉得飘过来的风里夹杂点熟悉的火药味,正是她期待的气味。怔了一会,模模糊糊的鞭炮声就正式从耳边响起来了。一群人循声冲过去。一看,不是这栋,往前去,也不是那栋。仔细听再赶过去,却被小区最西面的围墙挡住了。虚惊一场,看样子是隔壁小区出了事情。

奔波半天,烫头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气喘吁吁。来来来!烫头叫组员们围过来,几个人贴在墙上听着对面的鞭炮声,高兴极了。隔壁小区红旗拿不到了。听完,她忽然又有点失望,想自己埋伏了这么多天,一个都没抓到,也算是白辛苦了。烫头并非没有设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上前制止,什么样的口气向上级汇报,以后又如何跟熟人讲述这段经历。现在她只好安慰自己,抓不住人,至少抓住奖金了。

烫头走回原来的据点,摸出手机,看到工作群里好多人发来了喜报。比如对面小区及时阻止了一个放焰火的老头,和平公园里捉住一个点炮仗的,环城绿化带上有一伙偷玩刮炮的中学生。烫头伸出僵硬的手指,打了一个O,迅速收到了几个大拇指。烫头笑了,看了看时间,再坚守一会,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烫头打了个喷嚏,响得在头顶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她吓了一跳,感觉小区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

马国福搬来十年多,觉得小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他蛮高兴,总算能在除夕夜睡个好觉了。要说倒霉,马国福觉得全单位也没谁比得过他,算上明天这趟工,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五年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了。其他线路的师傅都说,阿福,你肯定是被排班的人故意穿小鞋了。马国福讲,我不曾呀。同线路的则说,阿福,动脑子呀,你不给运营部送水果么,他们只好把烂桃子送给你吃了。

马国福为此翻出日记本,果然,他开了十八年公交车,有五年轮到年初一头班车,四五点钟爬起来。五年轮到年三十夜班车,饭桌上吃不成老酒。剩下的,不是初二初三头班车,就是二班车,总归是轮不到休息。马国福朝散乱一地的日记本发呆,摇头。好在马国福并非吃不起苦的人,他只是想算算清楚,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从没想过要改善处境。他甚至觉得,我不开头班车,也总有别人要开,无所谓的。

不过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马国福还是最头疼的。克星就是零点的炮仗。照说,一个四点起床,五点到单位,五点半发车的人,理应十点就睡下了,可是这夜,鞭炮一响,马国福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梦乡。砰,啪。砰,啪。十一点到一点,马国福完全是醒着的,心跟着炮仗跳。两三点钟,模模糊糊睡着,隐约还能听到点动静。很快的,上班闹铃叫起来了。马国福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通宵麻将的人,爬出床,头重脚轻。吃点喝点,就匆匆往单位去了。一路上天是漆黑的,地上却是软塌塌的,轮胎碾过去,好像不太稳的样子。酒鬼还在街上晃荡,年轻人也是,马国福望着一圈一圈路灯底下被照亮的炮仗屑,总想着自己哪天也能玩个通宵,睡到中午。可事实总是睡不够,还要忙一整天。年头上的公交是很难开的,车上人多,路上人更多。头班车开到城郊,载了早起等候进城的老年人。然后是上午走亲戚的,中午吃饭的,下午出来逛街的。一把方向盘拉来拉去,唯独自己哪儿也没去。

现在好了,城里不准放炮,晚上能睡饱了。四下寂静,不看手表,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新年还是旧年。马国福备好早饭,开好闹铃,早早上了床。一躺下,他却忽然毫无睡意了。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他听到了各种微弱的动静,野猫乱蹿,社区巡逻,电视节目和小孩吵闹。听得越多,越是难以入眠。马国福真是要被自己气死了,好不容易没了炮仗,自己却不习惯了。

不过他实在不是个爱动气的人。睁着眼睛,等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也许自己在哪一秒就突然睡过去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自己还有十年就退休了,再也不用早出晚归。他要买一部自己的车,越野的,开出去旅游,去新疆,去西藏,成天开在能开一百码以上的高速公路上,再也不用按着喇叭,挂着低挡,在拥挤的市区里钻来钻去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马路一片宽敞,恍惚间进入了纯白色的梦。◇◇◇六◇◇◇

恍惚间看到明天的马路一片干净,老棉袄乐得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老棉袄今年又没回老家。买票真是个难事,自己去窗口排队,总也轮不到,托工友去买呢,动不动就要加钱。什么两眼泪汪汪,老棉袄算是看明白了,老乡见老乡,一个骗一帮。他只好缩在河边的矮房里,等开了春,挑一班容易买的车回去,好歹能拜上个晚年。

老棉袄来了三年,总觉得适应不了此地的冬天,乖乖,光是冷,不下雪。夜里裤子一脱,两脚一蹬,乖乖,好像钻进了电冰箱,牙齿咯咯咯撞出了响声,吓得他从此睡觉不敢脱秋裤。老棉袄心想,人人都说南方好,谁晓得,这寒气渗进来不要命啊。

一过立冬,老棉袄就在他的环卫马甲外头裹了件军大衣。小区里的人见到了,就老棉袄老棉袄这样喊他。喊多了,老棉袄反倒对自己的大名有点陌生了。他想,这倒也好,老家一个名,外地一个名。到腊月里,军大衣也不管用了。早起上工,岸边湿气重,老棉袄挥着扫帚,膝盖呀肩膀呀直发凉。

唯独年头上几天,老棉袄觉得自己哪怕是赤膊上阵,也能扫出一身汗来。工友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千怕万怕,最怕大年初一。闹腾的一夜过去,推开门,火药味还没消散,浓浓地凝结在风里打转。走出去一看,马路也好,小区也好,满地火红的炮仗屑,碎纸卷,铺在地上的不说,粘在泥水中的,挂在树枝上的,还有吹进楼道里的,老棉袄一双眼睛瞥到哪,手就得扫到哪。有时手气太好,毫无防备就中了头彩。

比如前年大清早,老棉袄走在路上,总觉得脚下硬邦邦的。啪一声,踩住几根尚在喘息的火药卷,给棉鞋底炸出了洞,吓得他心怦怦怦地狂蹿,一时间像唐僧怕踩死蚂蚁似的,踮着脚前进。可手脚慢了也不行,八九点钟,人们一觉睡醒来,又要放第二拨鞭炮了,害老棉袄忙得连抽根烟的工夫都没。

若放在平时,早班或是晚班,老棉袄空下来,坐在长长的扫帚柄上,好像坐在自己的扁担上,抽根烟,放松一会,和锻炼的人,买菜的人打个招呼,朝着河望野眼。老棉袄觉得,有日头照着的时候,南方的河还真是好看呀。

说起来,老棉袄也挺手痒的,好久没点过炮仗了。城里不行,过年不够味。他想到了老家,年头上的鞭炮放得像打仗一样,那阵势,叫人听着耳朵舒畅。自家的院子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放完炮也不急着收拾。隔一夜,风吹走一点,再隔几夜,又吹走一些,地上自然就干净起来了。即便过完年,偶尔捡到了炮仗屑,也还觉得喜庆呢。

老棉袄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烟头毫无声息地烧着。他决定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去放个够。◇◇◇

◇◇◇

赖老板毫无睡意,爬起来开窗,点了一根烟。零点过了没,城里没有半点动静。天上乌漆抹黑一片,四周安静得吓人。竖起耳朵听,隔壁有几户看春节晚会的人家,电视机开得太响了,衬得整个小区更加死气沉沉。

要是不讲,真不晓得这是过年呢。赖老板忽然气急了,却不再为生计发愁,纯是一腔正义憋在胸了。一口烟吐出来,唉,这种日脚,过得是一点样子都没有了。

双响炮也好,电光串也好,赖老板总觉得,炮仗的效果,和防空警报是一样的。譬如要把全小区快速集中起来,点一串鞭炮最好。没办法,人爱轧闹猛呀。往日里,十发礼炮响出一发,远近居民就纷纷开了窗,探了头。响过三发,闲着的走出家门,循声过去看看,谁家办事体呀,新娘子好不好看呀,婚车气不气派呀。运气好一点,还能捞到几支中华,一包喜糖。拿回家去,沾沾喜气,饭桌上又有事情好讲了。

现在没了炮仗,结婚变成了打地道战,这头悄悄送嫁,那头悄悄迎娶,好像多见不得人似的。搬家的呢,进出毫无声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晓得,隔壁就添了户新客人。少了这点动静,叫干巴巴围观的人徒生尴尬,办事的也总觉不够体面,只好变着法子出声响。有人想出来搞车队鸣笛,结果吃了罚单。有人现场奏乐,这下倒便宜了沉寂多年的锣鼓队,吹吹打打又有活接了。赖老板越想越气。

敲锣打鼓,多少乡气,不晓得的还当是送葬呢,好跟千响万响炮比吗。赖老板手指一松,烟屁股从阳台缝里漏下去。

刚落下去,只听得砰的一声,耳边一阵余音。赖老板吃了一惊。不可能啊,我这是烟屁股,又不是炮仗卷,怎么炸得开来!还没回过神,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砰,砰砰。

躺下的人都清醒了。砰过五声,老老小小都穿上衣服,开窗开门来望了。顶楼窗口有人喊,河滩边!在河滩边!众人往南面河岸望去,什么烟火都没看到,天上仍是灰黑一片。

烫头刚往回家的路上走了没几步,一回转,循声赶去。她有点紧张,没想到自己一根弦崩了这么多天,竟在如释重负的时刻,突然被推到拉弓口上。冷静下来听,声音确实是从河那边几栋楼传过来的,也许岸边风大,火药味冲淡了,此前才会毫无察觉。

砰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烫头踩着声响跑过去。

赖老板站在阳台上,看着昏暗的小区渐渐苏醒过来,房间里,楼梯上,灯火通明。人们裹着毛毯,带上手电,纷纷踏出家门。有人想知道,谁胆子这么大,敢在风口上作对。也有人冲着烫头,要看她如何制止,如何收场。这种时刻,谁都不想错过。小孩子也跟出来了,一个个高兴地喊着。

炮仗声果真如同拉警报一样,把人逼出来了,往河边的防空洞跑去。路灯底下,人的影子重重叠叠,略带慌乱,又显得十分兴奋。烫头以身作则,像个引领疏散的人,跑在最前面。快一点呀!她给挤在人群中的组员发出信号。

砰砰声更加近,更加密集了,密得像人们加快的脚步,交头接耳的谈话。烫头和后面的人举起手电,往同一方向照去。捉牢了!

远光照亮了一个歪斜的背影,站在河边晾衣服的绳子底下,一手握着螺丝刀,另一只手,捂住弯曲的膝盖。身前一片气球在风中乱撞。红的,绿的,各色都有。

瘸脚阿兴挥舞着螺丝刀,像公园里玩打枪似的,击破眼前密密麻麻的气球。砰,砰,响声在河面回荡,飘远。戳破的气球皮飞起来,又落下去,像几百响的电光炮,点完了,安详地铺在地上。

小孩子呼喊着,扒开大人的腿,朝气球冲过去。

02 麻将,胡了

◇◇◇

◇◇◇

吴光宗同葛四平两个人搓了一辈子麻将,当了一辈子的上下家。葛四平讲,哪里是上下家,分明就是冤家。我四囡前世欠伊多少债,这世倒霉,天天盯在伊屁股后头吃灰。吴光宗发笑,兄弟兄弟,吃饭靠天,打牌看手气,这话讲得太难听。

葛四平搓麻将,专欢喜做清一色。筒索万也好,全老头也好,清清爽爽,漂亮又赚大。只要手里的牌不算太推板,他定规想弄个一条龙出来。开门见山,三色杂牌轮番踢出,人家心里就有数,葛四平要动手了。

清一色动手看上家。上家牌喂得好,下家两摊一吃,杂牌一除,听张是眨眼工夫的事体。偏偏葛四平的上家吴光宗欢喜做对对胡。两连不嫌少,三连不嫌多。碰杠不停,桌上热闹都在他这一方。葛四平东风借不着,苦等的牌也都卡死在他手里。

对家出一张。吴光宗两只手指头轻轻一搭,挺出一对双胞胎。“碰!”啪嗒一声,敲碎了葛四平的如意算盘。

对家又送一张。“哎,慢!”吴光宗不声不响,再推一对。两摊一碰,一条龙等于抽掉了半根筋,葛四平只得拆牌重造。

运气差一点,碰到吴光宗手里藏一副暗杠,葛四平永世不能翻身。一局到末,有人报听,还没推胡,葛四平就要伸手去翻桌上的牌,一只只看过去,果然,是叫上家掐断了生路。

几圈下来,葛四平就动气了。要么调位,要么换桌,打不下去了。众人相劝,还是不如吴光宗亲自来劝,兄弟,打牌呀,做啥当真。对方不应,仍叫他去别桌。吴光宗不肯,我偏要和四囡一道白相。故作一副笑嘻嘻的软滑样子,引人发笑。众人只好再劝换位。换过几圈,吴光宗却又要求调回原位了。风水轮流转,葛四平既然胡过,便不再计较。长此以往,已成常态。

人就是这样,越是做不成,越是不信邪,偏要做下去。葛四平讲,杂胡有啥意思,胡了也不算赢。吴光宗在一旁帮腔。人们搓久了麻将,晓得了这道理,就专喜欢把这两个人排成上下家,预备看好戏。于是吴光宗成了“对对吴”,名号喊起来交关响,毕竟“吴”和“胡”两个字,用土话讲出来是一样的。葛四平这只“葛条龙”,但凡“对对吴”在,就只能徒有虚名了。人们还是习惯按他在家中的辈分来喊,四囡。◇◇◇二◇◇◇

四囡有个阿姐叫三囡,在礼同街深处开了一爿馄饨店。礼同街是只瞒屁股,从利通路第三个口子朝左拐,只进不出,两面都是饮食店。礼同街这只屁股本来不瞒,牢牢接住电机厂旧宿舍的后门,只因出口正对面造了一间卫生房,整条街上的食物垃圾都堆在其中。居民一出来,臭味扑鼻,苍蝇萦绕,怕不卫生的,便不情愿往那走了。于是街道干脆又造了堵围墙,把小区同马路隔开,两不相往。不知从何时起,墙上裂开一个半人高的口子,专留给那些怕不方便胜过怕不卫生的,他们侧身穿过,来来回回在礼同街买吃食。葛三囡馄饨店靠卫生房最近,本该生意冷清,却正合了这些要方便的人,翻过墙就能买到,转劣势为优势。不过这洞口并非拜吃客所凿,他们只是借了一个打麻将朋友的光,省下腿脚。

葛三囡馄饨店开了近廿年,人们心里记得越牢,它招牌上的字就越浅。日脚绵长,葛三囡褪成了葛二囡,葛二囡又褪成葛一女,再后来就认不清楚了。不常来这一带的人,若在午后走过,绝不会以为这是爿饮食店。大门紧闭,窗户微开,走近,屋里云雾升腾,麻将牌噼里啪啦响。路人约莫会想,这年头,搓手动麻将的人真是不多了。于是便记住了饮食街尽头藏着一间古老幽闭的棋牌室。

实际上馄饨店自从十年前,葛三囡过了五十,就不再全天候营业了。她一门心思挂着自己的龙凤胎孙子。葛三囡每天下午乘免费的沃尔玛班车去新城区接孙子,送到儿子家里,做好晚饭,再乘免费班车回来。从幼儿园到小学,雷打不变。葛三囡讲,好房子都造在城外呀,好学校么,也是一样的。她并不觉得辛苦。但馄饨店只能开上半天工夫了,店里五种大馄饨也锐减到仅招牌菜肉大馄饨和薄皮小馄饨两种。每天早上六点开张,十点就往外倒干锅水了。碰上中午打包的客人,或是说好要买干馄饨的熟人,葛三囡就关照他们自己过来取。因为剩下的半天,店仍旧开着的。只是屋里的几张

仙桌都留给葛四平和他的同事搓麻将去了。说是说半天,实际上只要葛三囡不在,店里每时每刻都是麻友的地盘。像从前车间倒班制一样,还可以细分成两档,中班和深夜班。

吃过中饭,葛四平和麻友们各带一只茶杯,固定几人携带布包,打开来,便是几副麻将。热水泡好,坐定即打,到点即回。早场夜场是两拨人轮转在玩。早场的人去上夜班,夜场的人刚下班就赶过来了。

夜场开到凌晨四五点,就要交还葛三囡了。她并不骂,只是那一百六十斤的码子一走进门,各人必须自觉开窗通风,清理门面了。排座,扫地,还要帮葛三囡端水端锅,但并没有人敢问她提前要一碗馄饨吃。他们在礼同街上烧几根烟,空晃一个钟头,待六点不到,又像个新客人似的,重新走进店里来,老阿姐,来一碗头锅汤的菜肉大馄饨。

吃完,便回家补觉去了。◇◇◇三◇◇◇

葛四平四十岁以后换了不少工作,换来换去,同事总归是同一拨。电机厂下岗的人,不知是不是太要好,总喜欢屎苍蝇似的一头钻,卖保险闹猛过一阵,搞外贸也闹猛过一阵。如今稳定下来,走两条基本路线,男保女超。厂大业大,买断一批人,男的老来都当了保安,女的都在超市收银,对此葛四平是相当自豪的,他讲,城里各个角落的值班亭,都埋伏着我们的同志!

什么工作都一样,保安里也分闲的和忙的。年轻的外地小伙被派到学校、机关,一颗心整天提到头顶上。老来不中用的本地人则散布在无足轻重的小区和大楼里。火灾有防火系统,小偷有监控录像,葛四平们无非是白班登记车辆进出,夜班拿起手电,来来回回扫几圈,余下时间,就坐在没有空调和电视的玻璃房里,打打瞌睡,发发呆,等着搭档来接班。

每个保安都有对班。有三人轮转的,有两人搭档的,葛四平运道好,他值班的小区正是自家住的电机厂宿舍。亭子里两人半天一轮转,他专门上夜班。葛四平讲,夜班好,偷个懒也没领导来查岗。意思是一觉睡醒来,正好养足精神搓麻将。

葛四平下了班,才算真的“上了班”,他喊,走啊,去礼同街开大会了,换新一批同志出来放哨了!他从前门横穿小区到后门,再从豁开的围墙口子钻出去,直冲馄饨店。过家门而不入,说的就是这幅情景。

三年前起,来给葛四平接班放哨的人变成了对对吴。

对对吴也加入保安大队,在电机厂下岗职工中是个新闻。人人都晓得,对对吴是看不上当保安的。当年在厂里,他就不和别人扎堆做事体。下岗的时候,人人都在领导办公室敲桌子,翻面孔,赖着不肯走。只有对对吴站出来,主动要求第一批下岗。并不是他礼让精神可佳,而是早就认清楚,蹲在一爿将死未死的厂里毫无意思。这是对对吴的进厂师傅教给他的,师傅不仅教了他做对对胡麻将的诀窍,也教了做人的道理。所以师傅前脚死了,对对吴后脚就离厂学生意去了。先是到婚庆照相馆扛摄像器材,后来慢慢的,自己也会搞几下了,就单干给人拍录像。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必定是对对吴这辈子浪头最大的时候,也是离麻将桌最远的一段日脚。他太忙了,扛着家伙满城赶场子,酒席上香烟红包拿到手软,一双眼睛也跟着长到天上去了。白天干活,晚上同一帮小老板花天酒地。等抬起头来,大变天了,录像不流行了,婚庆一条龙兴起,对对吴的熟人生意再难做开,很快就被淘汰了。此后对对吴修过空调,搞过装潢,再难威风。人们见他常来麻将,就晓得日子并不好过了。

对对吴又搞了一部桑塔纳,想找人搭班跑出租。最早也找过葛四平,他一个光杆司令,跑起来一身轻松。偏偏葛四平是个吃不起苦的人,哪里肯把屁股粘在驾驶座上半天。对对吴只好另找别人,重新过起了远离麻将桌的日脚。跑了两年,不料在夜班路上撞了个酒鬼,赔了钱。对对吴是单干的,没有叉头公司承包,也无大保险可赔。结果卖了车,也就断了这条生路。人到中年,对对吴这下没气力了,消沉了一阵,卷土重回麻将桌,日夜不出。众人不响,下家葛四平却说,你来呀,保安当当,不要太舒服。于是他便去了。

厂里人嘴巴贱,明里暗里都敢说,出了多大风头,老来还不是同你我一样值值班。对对吴气性大,别人这样讲,他心里是万万过不去的。调来调去,最后调回了老厂宿舍,和万年下家葛四平当起了对班。

两个人从上下家变成了对班,从此很少在同一桌麻将碰面了。葛四平做他的清一色,对对吴专攻对对胡,天下太平。◇◇◇四◇◇◇

对对吴去葛三囡馄饨店搓麻将,通常要带两个茶杯。人家笑,对对吴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要成双成对的。实际上一只茶杯用来装可乐。他说自己吃完饭总是胀气,要打几个嗝顺一顺。什么药都不如可乐灵光,家里向来备着一箱一箱的五升头可乐。一杯喝空,洗净,再重新泡茶,用的是葛四平藏在店里的茶叶,一抓一大把。

另一只茶杯是用来扔香烟屁股的。对对吴烧香烟烧得厉害,他讲,男人的香烟麻将,好比老婆小孩,一样都不能缺。半天玩下来,只见他板凳底下烟头密密麻麻。临走之前,各人自扫门前雪,对对吴门前积重难扫,不大好看。便想出自带茶缸,装一点水,烧完一支,扔一支进去,临了两只盖子一合,拎起茶杯就走,省力得很。

对对吴的烟瘾,他自己讲,十七岁进厂就染上了。不好好劳动,成天跟着一帮老蟹搓麻将。老蟹两只手等于两只钳子,右手钳牌,指腹一搭,摸到一张什么,是好是坏,接下来怎么打,心里就有数了。左手钳烟,唆一口,吐三口,实在是派头大。对对吴全数学来。对对吴的车间师傅,也是他的麻将师傅,把“要做就做对对胡”的精神传授给了他。并且关照,牌要打,老婆也要讨。但不能讨得太早,要被套牢。这和杠上开花是一个道理。

师傅这只老蟹说的话,对对吴句句听进去了。

于是对对吴三十三岁结婚,请了三个伴郎,都是厂里的麻将搭子,葛四平也在其中。四个人西装笔挺,油头光亮,关在鸳鸯酒楼东面小隔间里搓了一下午麻将。近晚饭边,新娘找不到人,BP机也没回复,急得要死。结果服务员领过去,里面云雾缭绕,吃吃碰碰此起彼伏。门一开,四个人仍就不动声色地搓麻将,好比神仙一般。新娘来催,对对吴讲,急啥,还没开席呢。新娘气得直掉眼泪水。

这场婚还是咽着一口气结下去了。新娘当时年轻,并不像后来这般厉害。尖嗓怒骂和零部件一样,都是越挫越精锐的。新娘变成老婆,胆量和手腕就渐渐练出来了。多少次跑到别人家里去抓现行,毫不给脸,拧着耳朵就要从麻将桌上拖走,对对吴第二天只好转战别处。对对吴向来避免正面冲突。师傅讲过,麻将随便打,女人万不可打。对对吴就一边躲,一边服管教。管着管着,确实好了,拍录像和跑出租这两桩生意,不可不说是多亏老婆指路。

没想到老婆步入中年,忽然开了窍,尝到打麻将的甜头,便再不管他了。人们以为对对吴是千年媳妇熬成婆,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他却苦笑,哪里是开窍,分明是中了邪。原来家里万事无人照料,乱成一锅粥。他讲,我师傅老早讲过,女人若是迷上什么,性命都豁得出去,侬就是猜不出伊是啥辰光着的魔。

从前人家问,对对吴,老婆呢。对对吴嘿嘿一笑,警察在抓我的路上呢。

后来再问,对对吴摇摇手,哪里来的老婆,我么,同四囡一样,光杆司令一条了噢。◇◇◇五◇◇◇

葛四平学麻将也是跟着自己师傅出道的,他师傅和对对吴师傅早在厂里就是死对头。可是这位师傅不如另一位脑子活络,只闷头教麻将,不教做人。他并没有同葛四平讲过,晃到一定年纪还是要结婚。于是葛四平只顾闷头做牌,不晓得抬头看女人。过了三十,再一路拖下去,小青头就拖成了老光棍。不过这桩事体,葛四平并不太放在心上。一个人若是离了婚再独活,多少会有些不适应,葛四平毕竟过惯了无拘束的日脚,就分别不出哪种好哪种不好了。一辈子只一种活法,也很爽气。倒是葛三囡始终耿耿于怀。爹妈死得早,两个姐姐嫁得远。四囡的终生大事,她在三十岁之前不曾提上心,三十岁之后又没能力管,断了香火,心里谁也对不起。

人家讲,葛三囡不肯搬到城外去,多半是放不下小弟的缘故。馄饨店迟迟不关,说是说应了老客人,实际上还是照顾四囡,好给他留一个白相相的地方。阿姐待小弟好,向来是人尽皆知的。当年姐弟同在一个车间,三囡坚持要头批下岗,为的是给葛四平留个名额。可是葛四平莽撞,混日子仍不知福,对着领导瞪眼睛,翻台子,没隔半年,也买断了。此后再没做过正经生活,无非是看守路灯,看守仓库,看守大楼,一事无成。

人人都说葛四平吃不起苦,他讲,不是我不肯吃苦,是你们没想通。人活一世不容易,总归要做点顺心的事体。就算吃苦么,也要吃在自家情愿的地方。他指的就是麻将了。觉可以不睡,家可以不回,麻将不可以不打。所以凿了个洞,每天钻过来,钻过去,前门上班,后门麻将。老厂宿舍葛三囡隔壁栋的六楼房子,不过是个中场休息室罢

了。葛三囡为此总担心小弟身体吃不消,葛四平却说,夜游人么,自有夜游神保佑的。果真如此,十几年来没睡过一个整全觉,葛四平不仅不生毛病,精神还相当好,过了五十仍显得后生。

人家问起来,葛四平就讲,想要老得慢么,秘诀就是不讨老婆。葛四平不讨老婆,人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身边从来没个女人,不去舞厅,也不去洗头店,除了麻将和值班,生活中再无别的。实际上葛四平早年也不是没相过亲,可他一上来就跟人家坦白,我欢喜搓麻将的。想要好好做人家的女人一听,哪个不吓跑。葛三囡就骂他,嘴巴这么大做啥,先结婚再慢慢讲也不迟。

葛四平却说,不能一道打麻将的人,结了婚也不会好过的。他说,不信你看对对吴。于是三囡就想给他找个打麻将的女人。可是城里面有几个这样的女人呢。再说了,两个人都去打麻将,家里谁做饭,谁洗衣服呢。葛三囡找不到,就帮小弟做了一辈子饭,洗了一辈子衣服。

二十年下来,对对吴的老婆忽然迷上麻将了。两个人却不在一道打。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葛四平又说,找了个欢喜打麻将的老婆,家里就没人管了,不信你看对对吴。

葛三囡无话可说。◇◇◇六◇◇◇

葛四平并非故意针对对对吴,他只是习惯了拿对对吴说事,再举不出别的例子了。从十七岁进厂开始,两个人落到一对冤家师傅手里,就免不了要被拿去别苗头,久而久之,内化为自发性的纠缠了。上班别到下班,进厂别到下岗,麻将桌上吵的,也永远不止清一色和对对胡以内的事体。你一句我一句,唱戏似的,无休无止。明明一样蹩脚,还硬要争个上游。比方说,在一公分的身高差距上跳脚吵,挺着肚子比谁中年发福厉害。明明走两条路,也要比比结果。比方说,一个嘲笑秃顶,一个嘲笑白发。一个嫌你家事缠身,一个说你老来孤独。

直到两个人当了对班,穿上一模一样的保安制服,做一模一样的工作,交接班以外说不上几句话,就再没什么苗头可以别了。外人看上去,葛四平和对对吴好像东德西德拆了墙一样,和平演变了。两人一个早场,一个夜场,保卫了前门,也镇守住葛三囡不在时的葛三囡馄饨店,合力把保安界的麻将场子撑起来了。

然而葛四平藏在厨房里的茶叶不是谁都能抓的,就像对对吴给下家留一副好面孔,也并非人人都有的待遇。对对吴的面孔,在葛四平吃瘪的时候是笑嘻嘻的,在葛四平发怒的时候是软松松的。而在别人发怒的时候,那人若是敢摔一张凳子,对对吴就要掀掉一层屋顶。

葛三囡馄饨店作为保安下班据点,一人带一人,渐渐就来了些原先不是电机厂的生面孔。也有人不巧在对对吴手下做清一色,次次被对对吴卡牢,翻不了身。几副下来,心态不好的,直接就翻脸了。对对吴并不买账,他讲,吃得进就打,不服气就滚,有本事覅做一条龙。对对吴码子虽小,喉咙极响。几句一刺,两人就要撸袖子管了。最后众人拉扯相劝,台子没掀,玻璃茶杯砸碎三五只,那人愤然离席,便再没来过。

没隔几天,正是轮到葛四平打牌的下午,居委会带着三个民警冲进来了。说是有人举报此地聚众赌博,又问店主是谁,葛四平一起身,还没开口,就被揿住了。几桌人全数带走。到晚葛三囡回来一看,大门紧闭,就晓得出了事体,跑到前门没寻着四囡,对对吴倒仍在亭子里坐着。原来葛四平没去接班,对对吴就一直替着没走。

对对吴想了一想,说,大家小来来,多少年没人举报过,肯定是伊只赤逼想出来的下作事体。

葛三囡问,哪只赤逼?

对对吴不响。他并没有对葛三囡说,阿姐,这桩事体是我的错。也没有想到救人的办法,对对吴这样的草莽出身,摊开两只手心,寻得出断掌纹路,寻不出半点硬气的后台关系。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跑去证明没赌吗,分明又是赌了的。对对吴帮不上忙,干站在小区门口抽烟。

葛三囡也干站了一会,很快走了。临走前面朝值班亭留了一句,吴弟,这几天就靠你帮帮忙了。对对吴晓得,葛三囡意思是不想小弟因此丢了工作。

对对吴又值了一夜班,他坐不住了。不是身体吃不消,是心里气不过了。他喊了人来顶班,自己则一路找过去,城里看马路的,看大楼的,他见到面熟的就问上去。最后问出来,仇家是个在麦德龙值班的保安,从前是化肥厂的。对对吴骂,怪不得如此坏,废水都流进脑子里了。对对吴赶过去,那人正巧下班,骑一部电瓶车出来。对对吴二话不说,一根烟递过去,对方刚接,脸上就闷闷受了几拳。对对吴码子虽小,拳头是很重的。

对对吴再回小区,嘴里少了两颗牙。他想自己并不吃亏,反正老来也是要落光的。这件事无人知晓。麻友们不晓得,葛三囡也不晓得。她只晓得,对对吴保住了四囡的工作。

葛四平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三天没去上班了。他却像忘了一样,只顾讲,一个钟头搓四圈,派出所欠我六十圈麻将啊。

葛四平回到馄饨店,人家同他讲起这桩事体的来龙去脉,意思是要怪罪对对吴。葛四平却不接话,只说蛮好蛮好,平时没睡够的觉,这趟都补回来了。

葛四平重返岗位。对对吴坐在亭子里,他讲,赤逼,倒没饿死在牢监里啊。

葛四平笑,牢监里有的吃有的睡,比你这间值班亭不要好太多噢。

两个人一道抽了根烟,交班了。◇◇◇七◇◇◇

这是葛四平和对对吴人生中最后一次交班。

葛三囡馄饨店重新营业的那天,葛四平又带着一只布包钻过去打麻将了。他一来,像块吸铁石,很快把其他人也引过来了。葛四平讲,好好好,菜肉馄饨一下锅,保安宫殿就重新搭起来了。

这日葛四平得了老天照顾,手气特别好,连着几圈清一色都做得漂亮。一副结束,葛四平两只手搓牌搓得交关响,好像在自家门前放鞭炮庆贺一样。对家激他,四囡么,也就是趁对对吴不在的时候发点狠。葛四平拍胸脯,不可能,明朝叫伊来,保证还是我赢。

葛四平不晓得,自己意气风发的时候,对对吴却走霉运了。麦德龙的仇家肿着脸到单位里一举报,对对吴第二天就不用去接班了。仇家这一张牌打得是很精明的。报警,不过是私下调解,再得点医药费,先报单位再报警,等于直接砸了对对吴的饭碗。

打架的事情,也就此在保安界传开了。有人说对对吴讲义气,有人说这叫乱出气,江湖老一套,如今只能帮倒忙。

这以后对对吴消失了一段时间。他去干什么,很少有人关心。人们料想对对吴一把年纪,也做不出什么世面了。有的说对对吴跟着亲眷去做小生意了,也有的说在医院碰到对对吴,他好像在当护工,给人擦屁股。又有人说他在当挂号黄牛。总之是一些混在医院的勾当。人们的经验是,对对吴离麻将桌远一点,等于离钞票近一点。

对对吴再回麻将桌的时候,人已经很瘦了。人们一看他的样子,头大身体小,眼睛凸出,就晓得绝非当什么护工黄牛了,肯定出事体了。一问才知,对对吴带麦德龙的仇家去医院检查,不想仇家挨了打,只是小问题,对对吴自己身上倒是查出了大问题。

电机厂的人却是这样,心里吓一跳,嘴上并不说出来。他们问完了,仍像平时一样招呼着。

稀客啊,对对吴,好久没来啦。来来来,打几圈顺顺手。

对对吴也不推脱,一个人让出,他就势坐下。馄饨店的人,生老病死见多了,便不当回事,主要是当了也没用。人生一副牌,本来就手气差,做到这一步,只好由它去了。行有余力,不如把眼前这一局摆摆挺括。

于是对对吴仍像往常下班后一样,泡一壶浓茶,打几圈夜场。只是改成了每周一三五来,二四六不来,这三天他要上班去。上班的意思,就是去医院化疗。对对吴仿佛一只掐了头的苍蝇,在医院和礼同街之间来回飞动,一天跑去吃苦,一天回来放松,行程十分严谨。大家也并不多说。对对吴不在的时候,人们只当作他去城外远地方值班了。对对吴来了,该赢该输,照打不误。对对吴也仍旧专攻他的对对胡。他对这戏法有一种几近虔诚的信仰,好像多做出一局,就能多活一天似的。

直到有一天打不动了,他就再没来过了。

人们到此才终于开口,在麻将桌上说起了这桩事体。

哦哟,怪不得天天吃可乐,肚皮里老早出毛病啦。

香烟烧得太凶么,老来是要受苦的。

真不晓得这一架打得算好还是不好嘞。

他们一边搓,一边说,心里却是很虚的,总害怕哪一天坏事落到自己头上,老蟹就变成死蟹一只了。可要是真落到了,也不过就像对对吴这样,活一天,搓一天麻将。活不动了,就两手一甩,两眼一翻,躺着等死,倒再也不用上班了。想到这,人们心里也就舒服了。◇◇◇八◇◇◇

对对吴生病之后的一三五麻将,葛四平碰到的机会不多。对对吴住进医院,葛四平下了班,反倒能隔三差五去看看他。有时带一碗店里的薄皮小馄饨,有时空着两只手,总之从没有水果提篮这种空噱头。

葛四平一进门,对对吴叼着香烟的嘴就动起来了。

哟。今朝不搓麻将,跑到太平间来做啥。

对对吴躺久了,头转不过来,话是朝着天花板说的。听起来含含糊糊,是因为唇上夹着烟。医生关照过,老吴再也不可以抽烟了。他死活不肯,苦苦哀求,医生讲,嘴巴里叼一支是可以的,只要不点火。这叫做杀杀瘾头。于是对对吴便靠这一口滤嘴的气味吊精神,除去吃饭,躺着也叼,上厕所也叼,护士若过来摘掉,他就像不肯吐出奶嘴的小孩一样,要大吵大闹了。

葛四平讲,你钞票很多嘛。医药费不够贵是嘛,还有的来浪费香烟。先给我点一支!

两个人讲起话来像对峙着两把刺刀,又是发子弹,又是戳人肉,没一句中听。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是仇家专门来泼冷水的。

葛四平走过去,看一眼病床边对对吴老婆红肿的眼,就晓得对对吴又发脾气了。他把桌板翻下来,馄饨放上去。喏,三囡叫我拿来的馄饨。要我是不会给你带的,饿死算了,吃进去的力气都拿来翻面孔,浪费。

对对吴刚想回嘴,身上忽然痛得不行,抽搐起来,整张脸是变形的。他死死咬住香烟滤嘴,啊啊乱叫了一阵,打过止痛针,总算缓过来了。他讲,葛家门里,还是老大姐待我顶好。帮我谢伊。我么,这歇先不吃,屁股躺得烂掉了,长疮了,要翻个身擦一擦。

对对吴老婆便起身帮他擦。老婆擦重了,对对吴又一阵啊啊乱叫。对对吴身体不好,喉咙仍是响的。

葛四平在一旁讲,痛啊,叫阿嫂拿一百块红钞票给你擦擦屁股么,就不喊痛了。为啥呢,主要都痛到心里去了。

一屋人听到这话,都笑出声来。对对吴抬起头来骂道,赤逼。

对对吴老婆见葛四平来了,正好下楼吃个饭。走前关照葛四平扶对对吴去上个厕所。两步路走了半分钟,对对吴站稳,朝门外讲,年轻的辰光,小鸡鸡像消防栓一样,龙头一开,水哗哗哗地冲出来,现在是好了——对对吴没说下去,就这样靠墙站了几分钟,脸涨得通红,胡子根根竖起,一滴水也出不来。

葛四平在门外假意吹起口哨,厕所里稍稍听到几滴声响。

回去坐好,吃馄饨。葛四平给对对吴讲起店里最近的事。比如麦德龙的仇家又来搓麻将了,他晓得对对吴不太好,就问,要不要也来看望,毕竟同事一场。对对吴气得香烟掉下来。

看啥看!要不是托伊的福么,我不过每天白相相,到死也毫无痛苦的。叫伊滚远点!

葛四平讲,好好好,不叫伊来。其他人都讲好了,肯定要来的。

吃完饭,对对吴躺下,摸了摸下巴,意思是要剃胡须了。葛四平递过去,对对吴伸出一只极细的手臂,机器在脸上呲呲地响,两块巴掌肉扭动起来,好像故作出怪表情给人看。对对吴瘦得一塌糊涂,皮松肉垮,骨头也缩了。他瞪出一双眼睛讲,四囡,这趟不用比了,胖肯定是你胖了。

葛四平的声音轻轻的,他讲,放心好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对对吴听了这话,眼泪水滚出来,把香烟滤嘴都泡软了。◇◇◇九◇◇◇

对对吴老婆一个电话打到葛三囡馄饨店里,讲对对吴的大限到了。

葛四平回头,一个眼色,三桌人统统起身穿上衣服,朝外面走去了。

赶到的时候,病房门口已经站满人了。医生不在,宣称无能为力后,便识相地离场了。留下几人哭哭啼啼,几人叹气,还有几人靠着墙边打电话,通知更多的人前来哭啼和叹气。

对对吴的肠子又梗住了。坏东西长在里面,肠子就容易变细,吃了一些硬的,不好消化的,或者什么都没吃,平白无故地,都有可能粘连堵塞。小堵,喝点可乐,一口气顶上来,也就顺畅了。中堵,吃点泻药,一股作气排出去,也太平了。碰到大塞车,推几针急救,插几根管子,好比在小区后门凿个洞,瞒屁股也有路可走了。如此以后还是堵,上不能进,下不能出,阎罗王就在两三个红绿灯以外了。

这些道理,对对吴早就同葛四平讲过了,灶头间的下水管道发了霉,要么烂在里面,要么水漫金山。出了事体,两样都不好看。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掐不准时辰,这和胡牌是一个道理。

对对吴讲,听张听张,说穿了就是听天由命。四囡啊,我这个人,早已经听张了。

葛四平挤进前排,对对吴家眷都在跟前。只见他歪歪扭扭躺在白床上,人瘦得连窄小的病床都显得十分宽绰。望过去,好像是馄饨店的药纸上躺了一只蟑螂,动弹不得。走近点闻,又像是葛三囡扔在卫生房里的一包剩菜,身上有一股发酵的臭味。两只眼乌珠空空的,不知望向哪里。嘴唇间仍夹着一支烟,微微颤抖,向周围人发出还活着的信号。

对对吴看到葛四平,讲,四囡来了啊,你看我像只啥。

葛四平说,两索。

错,明明是麻雀。

对对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葛四平,声音也抖了,四囡啊,要胡掉了,帮麻雀点支香烟好吗。

葛四平眼泪水哗哗哗滚下来。骂道,啥辰光了,屋里厢着大火了,还要吃香烟。他走过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手一遮,点上了。

对对吴老婆本想夺下,却被葛四平一把拦住。他讲,让伊吃,让伊烧一支再走。

这支烟烧得很慢,对对吴从被筒里伸出一只手勉强把住,唆一口,吐三口,香味四溢。每一口都仿佛能缓解腹中绞痛似的,眉头随着呼吸舒展和紧皱。一支到底,对对吴讲,四囡,我肚皮饿死了呀,他们怕我肠子不通,不准我吃进去,结果不吃进去,仍是不通。你说,叫我去做只饿死鬼,像啥道理呀。

葛四平转身问对对吴老婆,几天没吃啦。

对对吴老婆伸出三根手指头,总想着不吃么,能慢慢好转来,谁想到。她不再说下去。

葛四平手一招,馄饨店的三桌人齐齐走出去了。再回来,各人手里拎着好几只塑料袋。葛四平桌板一翻,东西一放,叫对对吴自己打开,坐起来吃。

对对吴一只一只打开,眼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只见盐水毛豆,蜜汁烤麸,小葱拌豆腐,松花蛋,糟门腔,香酥爆鱼,烧鸡,鸭脚板,鸭舌头,能在市面上现买的冷菜和熟食,葛四平几乎都买过来了。对对吴盯着它们发愣。过了一会,馆子店里的响油鳝丝、葱爆河虾跟雪菜黑鱼片也炒好拿上来了。再远的招牌菜肉大馄饨,也有人送进来了,还带来了葛三囡的家酿酒。桌上床上摆满了塑料饭盒,香气扑鼻。

葛四平讲,来,敞开肚皮吃。

对对吴眼睛发亮了,手上却一动不动,生怕打翻了哪个菜。他空张着嘴,喉咙口咕咚咕咚地蠕动,像只田鸡。对对吴太久没有尝过这些东西了。

他仍盯着桌板发呆,讲,四囡啊,我太苦了,前段日脚过得太不值了。

葛四平搬了板凳到旁边,喏,大家陪你一道吃。他招呼众人上前,自己则率先动筷。对对吴也开动了。一动,就失控了。东抓一口,西挑一筷,动作越来越迅速,嚼起来声响大极了。眼泪鼻涕齐刷刷掉下来,脸却笑得变形了,灵光,灵光。他一面吃进去,一面受着腹中绞痛,啊啊啊地乱叫。

对对吴晃动着鼓鼓的下巴,四囡,这趟吃进去就出不来了。你看我像不像貔貅。

葛四平讲,那你最好多吃点人民币进去,这点菜不值几个钱。众人边吃边笑。

对对吴少许有点撑不住了,边吃边呕,吐完仍旧拼命往嘴里塞新的。他开始喝酒,依次敬过房间里的人。对对吴讲,真真笑死,结婚的时候我给每一桌敬酒,死到临头还要再敬一趟。

葛四平讲,你放心,以后我们每年还要回敬你一趟酒,逃不掉的。

对对吴大笑,对对对,是这个道理。

对对吴敬完一圈,给老婆也敬了一杯。对对吴讲,我吴光宗这世谢谢你了,来世覅再寻我了,苦头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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