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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4:2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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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童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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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天空

灼热的天空试读:

灼热的天空

作者:苏童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06396042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灼热的天空

今天夹镇制铁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兽的舌头,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见一朵云从花庄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就溶化了。烟囱附近已经堆满了云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夹镇的那些铁器作坊的火堆。天气无比炎热,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帘,隔窗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这孩子还不如狗聪明,这么热的天连狗都知道躲在树荫里,你却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面,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

整个正午时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东张西望,夹镇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卧在视线里,冒着一股热气,我顶着大太阳站在那儿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我在眺望制铁厂前面的那条大路。从早晨开始大路上一直人来车往的非常热闹,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夹镇中学出来,登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还有一群民工推着架子车从花庄方向过来,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还看见有人爬到制铁厂的门楼上,悬空挂起了一条横幅标语。

我总觉得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我才顶着大太阳站在石磨上等待着。正午时分镇上的女人们纷纷提着饭盒朝制铁厂涌去,她们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只要有人朝我扫上一眼,我就对她说,不好啦,今天工厂又压死人啦!她们的脚步嘎然停住,她们的眼睛先是惊恐地睁大,很快发现我是在说谎,于是她们朝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风风火火地往制铁厂奔去。没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了我祖父,夹镇没有人来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很讨厌,她总是像我妈那样教训我。我看见她挟着一块布从家里出来,一边锁门一边用眼角的光瞄着我,我猜到她会叫我从石磨上下来,果然她就尖着嗓子对我嚷嚷道,你怎么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粮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粮食不也弄脏了吗?

今天会出事,我指着远处的制铁厂说,工厂的吊机又掉下来了,压死了两个人!

又胡说八道,等我告诉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

她板着脸走下台阶,突然抬起一条腿往上撸了撸她的丝袜,这样我正好看见旗袍后面的另一条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莲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丽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往哪儿看?不怕长针眼?小小年纪的,也不学好。

谁要看你?我慌忙转过脸,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几句顺口溜,小寡妇,面儿黄,回到娘家泪汪汪。

我知道这个顺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丽在夹镇的处境,因此粉丽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见她跺了跺脚,然后挥着那卷棉布朝我扑来。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来家铁铺门口我回头望了望,粉丽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绿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儿与谁说话,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额前,用以遮挡街上的阳光。我看见粉丽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绿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说粉丽可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怜的,虽说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财很有钱,虽说她经常在家里扯着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门,脸上抹得又红又白的,走到哪儿都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懒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却喜欢来惹你,归根结底这就是我讨厌粉丽的原因。

远远地可以听见制铁厂敲钟的声音,钟声响起来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更响亮了,只有一个穿黄布衬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见他肩背行李,手里拎着一只网袋,网袋里的脸盆和一个黄澄澄的铜玩意儿碰撞着,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响声。

我觉得他在看我,虽然他紧锁双眉,对夹镇街景流露出一种鄙夷之色,我还是觉得他会跟我说话。果然他朝我走过来了。他抓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一边用恶狠狠的腔调对我说话,小孩,到镇政府怎么走?

他一张嘴就让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计他还不满二十岁,嘴上的胡须还是细细软软的呢。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见他的腰上挎着一把驳壳枪,枪上的红缨足有半尺之长,那把驳壳枪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顺从地给他指了路。

小孩,给我拿着网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说地把网袋塞在我手里,然后又推了我一下,说,你在前面给我带路!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霸道的人,他这么霸道你反而忘记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无理可说。我接过那只网袋时里面的东西又哐啷哐啷地响起来,我伸手在那个铜玩意儿上摸了摸,这是喇叭吧?我问道,你为什么带着一个喇叭?

不是喇叭,是军号!

军号是干什么用的?

笨蛋,连军号都不知道。他粗声粗气地说,部队打仗用的号就叫军号!宿营睡觉时吹休息号,战斗打响时吹冲锋号,该撤退时吹撤退号,这下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会吹军号吗?

笨蛋,我不会吹带着它干什么?

我们夹镇不打仗,你带着军号怎么吹呢?

他被我问得不耐烦起来,在我脑袋上笃地敲了一下,让你带路你就带路,你再问这问那的我就把你当奸细捆起来。他走过来一把夺回了那只网袋,朝我瞪了一眼,说,我看你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辈子也别想上部队当兵,连个网袋也拿不稳!

就这样我遇见了尹成,是我把他带到镇政府院子里的。我不知道他到夹镇来干什么,只知道他是刚从部队下来的干部。夜里邱财到我家让祖父替他查账本,说起税务所新来了个所长,年纪很轻却凶神恶煞的,我还不知道邱财说的人就是尹成呢。

夹镇税务所是一幢两层木楼,孤零零地耸立在镇西的玉米地边。那原先是制铁厂厂主姚守山给客人住的栈房,人民政府来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楼献给了政府,他想讨好政府来保住他在夹镇的势力,但政府不上他的当,姚家的几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几百条枪支都被没收了,政府并不稀罕那幢木楼,只是后来成立了税务所,木楼才派上了用处——这些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那个饶舌的邱财来串门时我听说的。

我常常去税务所那儿是因为那儿的玉米地,玉米地的土沟里藏着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只蛐蛐往竹筒里装,突然听见玉米地里回荡起嘹亮的军号声。我回头一看便看见了尹成,他站在木楼的天台上,一只手抓着军号,另外一只手拼命地朝我挥着,冲锋号,这是冲锋号,他朝我高声叫喊着,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你耳朵聋啦?赶紧冲啊,冲到楼上来!

我懵懵懂懂地冲到木楼天台上,喘着气对他说,我冲上来了,冲锋干什么?尹成仍然铁板着脸,笨蛋,这几步路跑下来还要喘气?说着他将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小孩,今天抓了几只蛐蛐啦?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尹成冷不防从我手中抢过了一节竹筒,他说,让我检查一下,你逮到了什么蛐蛐?

我看得出来尹成喜欢蛐蛐,从他抖竹筒的动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这个发现并不让我高兴,我觉得他对我的蛐蛐有所企图,我又不是傻瓜,凭什么让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夺那节竹筒。可气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夹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铁器一样坚硬有力,我的手被夹疼了,然后我就对着他骂出了一串脏话。

你慌什么?尹成对我瞪着眼睛,他说,谁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这儿的蛐蛐是什么样。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赔!

我赔,弄死了我赔你一只。尹成松开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说,我逮过的蛐蛐一只大缸也盛不下,一只蛐蛐哪有这么金贵,你这小孩真没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只只放进去,我看见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开牙。你都逮的什么鬼蛐蛐呀?都跟资产阶级娇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没有精神!尹成嘴里不停地奚落我的蛐蛐。他说,这只还算有牙,不过也难说,咬起来多半是逃兵。我看干脆把它们都踩死算了,怎么样,让我来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赔!我又跳了起来。

尹成咧开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只只装回竹筒,对我挤着眼睛说,看你那熊样,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注意到他把竹筒还给我时另一只手盖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拼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还留着蛐蛐,而尹成的手却像一个盖子紧紧地扣着杯子不放,这么僵持了好久,我灵机一动朝天台下喊起来,强盗抢东西喽!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边朝四周张望着一边朝我挤出笑容,他说,你这小孩真没出息,我也没想抢你的蛐蛐,我拿东西跟你换还不行吗?怎么样,就拿这杯子跟你换。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进杯子,但杯子里已经空了,我猜尹成已经把蛐蛐握在手里。他握着拳头举到空中,身子晃来晃去地躲避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尹成很像镇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纪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遇到这种情况识趣的人通常不会硬来,后来我就识趣地坐下来了,但嘴里当然还会嘀嘀咕咕,我说,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为什么不下去逮呢?

笨蛋,我说你是笨蛋嘛,他脸上露出一种得胜的开朗的表情。他说,我是个革命干部,又不是小孩子,撅着屁股逮蛐蛐,成何体统?让群众看见了什么影响?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会儿还得捏个泥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为了安抚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噘着嘴?不就一只蛐蛐吗?告诉你,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你不要杯子,我还真想不出拿什么东西跟你换。你别瞪着我的军号,我就是把脑袋给人也不会把军号给人的,要不我给你吹号吧,反正这几天夹镇没有部队,吹什么都行。

吹号有什么意思?我的目光开始停留在尹成腰间的驳壳枪上,我试探着去触碰驳壳枪,你给我打一枪,我说,打一枪我们谁也不欠谁。

不行,小孩子怎么能打枪?他的脸幡然变色,抬起胳膊时捅了我一下,滚一边去!他朝我怒声吆喝起来,给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为打枪跟打弹弓以的?子弹比你的蛐蛐金贵一百倍,一枪必须撂倒一个敌人你懂不懂?怎么能让你打着玩?

尹成发怒的模样非常吓人,难怪邱财他们也说他凶。我突然被吓住了,捡起竹筒就往楼下跑,但我还没跑下楼就被他喊住了,给我站住,尹成扶着天台的护栏对我说,我可从来不欠别人的情,告诉我你想打什么,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么都行。

我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会儿,随手指了指一棵柳树上的鸟窝,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脆亮的枪响,而柳树上的鸟窝应声落地,两只朝天翁向玉米地俯冲了一程,又惊惶地朝高空飞去。

枪声惊动了税务所小楼里的所有人,我看见他们也像鸟一样惊惶地窜来窜去。有个税务干部抓住我问,谁打的枪,哪儿打来的枪?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说,反正不是我打的枪。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着,尹成正在用红缨擦驳壳枪的枪管,看上去他镇定自若。你们都瞪着我干什么?

尹成说,是枪走火啦,再好的枪老不用都会走火的。

我听见税务员老曹低声对税务员小张说,他打枪玩呢,就这么屁大个人,还来当税务所所长。我知道两个税务员在说尹成的坏话,这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但尹成的那一枪打出了威风,使我对他一下子崇敬起来,所以我就扯着嗓子朝尹成喊起来,他们说你打枪玩呢!他们说你屁大个人还当什么税务所所长!

我看见尹成的浓眉跳动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扫视着两个税务员。尹成没说什么,但我分明看见一团怒火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然后尹成像饿虎下山一样冲下台阶,一把揪住了税务员小张,楼下的人群都愣在那里,看着尹成抓住小张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瘦小如猴的小张在半空中尖叫起来,不是我说的,是老曹说的!尹成放下小张又去抓老曹,老曹脸色煞白,捡了块瓦片跳来跳去的,你敢打我?当着群众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还是所长呢,什么狗屁所长!老曹这样骂着人已经被尹成撞倒在地,两个人就在税务所门口扭打起来。我听见尹成一边喘气一边怒吼着,我让你小瞧我,让你不服气,我立过三个二等功,三个三等功,我身上留着一颗子弹十五块弹片,你他妈的立过什么功,你身上有几块弹片?

我看老曹根本不是尹成的对手,要不是邱财突然冒出来拉架,老曹就会吃大亏了。谁都看得出来尹成拉开了拼命的架势,他的力气又是那么大。邱财上去拽人的时候被尹成的胳膊抢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邱财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这会儿倒像干部似的夹在尹成和老曹之间,一会儿推推这个,一会儿搡搡那个。世上没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动拳头呢?邱财眨巴着眼睛,拍去裤管上的泥巴,他说,干部带头打架,明天大家都为个什么事打起来,这夹镇不乱套了吗?

税务员老曹不领邱财的情,他对邱财瞪着眼睛说,邱财,你这个不法奸商,你想浑水摸鱼吧,我们打架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我会向领导汇报的。

你看看,好心总成驴肝肺。邱财啧着嘴转向尹成说,尹同志年轻肝火旺,又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的人脾气就暴,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给你接风,给你消消气。

尹成没有搭理邱财,我看见他低着头站在那儿,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后骂了一句脏话,操他娘的,什么同志?我现在没有同志!人们都在回味尹成的这句话,尹成却推开人群走了。我看见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边那棵老柳树下,捡起被打碎的鸟窝端详了一会儿又扔掉了,然后他对着柳树撒了泡尿。他撒尿的声音也是怒气冲冲的,好像要淹死什么人,因此我总觉得尹成这个干部不太像干部。

今天从椒河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又挤满了夹镇医院,孩子们都涌到医院去看手术,看见许多士兵光着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台子上,嘴里嗷嗷地吼叫着。大夫用镊子从他们身上夹出了子弹,当啷一声,子弹落在盘子里,孩子们就在窗外拍手欢呼起来,有人大声数着盘子里黄澄澄的弹头,也有人挤不到窗前来,就在别人身后像猴子似的抓耳挠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冲着那些弹头来的,等会儿医生把盘子端出来,他们会涌上去把那些弹头一抢而光。夹镇从来没有打过仗,孩子们就特别稀罕子弹头这类玩意儿,当然我也一样,虽然尹成给过我几颗,有一次他还开玩笑说要把肩胛骨里的弹头挖出来给我,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假如他真那么做我会乐意接受的。

有个年轻的军官左手挂了彩,用木板绷带悬着手,他在水缸边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从肩上往下浇。我看见尹成风风火火地闯进医院的院子,他见到洗澡的军官嘴角咧开就笑了,他朝我摆了摆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军官身后,提起一桶水朝他头上浇去。

看得出来尹成跟那个徐连长是老战友,他们一见面就互相骂骂咧咧的,还踢屁股,尹成见到徐连长,脸上的乌云就逃走了,他到夹镇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见他咧嘴傻笑。后来尹成就拽着徐连长往税务所走,我跟在他们身后,听见他们在谈论刚刚结束的椒河战役,主要是谈及几个战死的人,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徐连长说,小栓死了,踩到了敌人的地雷,一条腿给炸飞了,操他娘,我带人撒下来时他还在地上爬呢,铁生上去背他,他不愿意,说要把那条腿找回来,铁生刚把他背上他就咽气了。

尹成说,操他娘的,小栓才立过一个三等功呀。

徐连长说,老三也死了,胸前挨了冲锋枪一梭子弹,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动静,闷着头瞎冲,身上就让打出个马蜂窝来了。

尹成说,操他娘的,老三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谁牺牲也不该让他牺牲,他也才立过两个三等功呀。

徐连长说,老三自己要参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纪又大了,组织上已经安排他转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个倔人嘛。

操他娘的,尹成低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嘿嘿一笑,说,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老三跟我一个脾气,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个什么夹鸡巴镇,去个什么税务所闷着闲着,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痛快。

你还是老毛病,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徐连长说,干革命不是图痛快,革命事业让你在战场上你就在战场上,让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干也得干,都是党的需要。

那你怎么不到地方来?尹成说,你怎么不来夹镇当这个税务所所长?凭什么你能打仗上战场,我就得像个老鼠似的守着那栋破楼?

你他妈的越说越糊涂了,徐连长说,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诉你,你尹成是党的人,党让你去死你才有资格去死,党让你活着你就得活着,像只老鼠怎么了?革命不讲条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还就得做好老鼠!

我在后面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尹成猛地回过头朝我吼道,不准偷听,给我滚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里就犯怵,我只好沿原路往回跑,跑出去没多远我就站住了,心想我何必这么怕尹成呢,我祖父说尹成不过是个愣头青。他确实是个愣头青,跟谁说话都这么大吵大嚷的,一点也不像个干部。我钻到路边姚家的菜地里摘了条黄瓜咬着,突然听见尹成跟那个徐连长吵起来了,他们吵架的声音像惊雷闪电依次炸响,菜地里的几只鸟也被吓飞了。

徐大脑袋,你少端着连长的架势教训我,你以为你能带着一百号人马上战场就了不起了,你就是当了军长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壶。徐大脑袋,你除了脑袋比我大多几个臭文化,你有哪点比我强了?徐大脑袋,你别忘了,我在十二连吹号时你还在给地主当帮工呢,打沙城的时候你还笨得像只鹅,你伸长了脖子爬城墙,要不是我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是为你落下的呀!徐大脑袋,我问你我身上有多少光荣疤,十五块对吗?你才有几块光荣疤,我知道你加上这条胳膊也才八块,十五减八等于七对吗?徐大脑袋你还差我七块呢,差我七块呢,凭什么让你在战场上让我下地方?

我听清楚的就是尹成的这些声音。从夹镇西端去往税务所的路上空旷无人,因此尹成就像一头怒狮尽情地狂吼着,吼声震得路边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我很想听到徐连长是怎么吼叫的,但徐连长就像一个干部,他出奇地安静,他面对尹成站着,用右手托着悬绑的左臂,我沿着玉米地的沟垄悄悄地钻过去,正好听见徐连长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话。

徐连长说,尹成,你是不应该来夹镇,你应该死在战场上,否则你会给党脸上抹黑的。

徐连长说完就走了,他疾步朝夹镇走去,甚至不回头朝尹成看一眼。我觉得徐连长的言行都有藐视尹成的意思,一个干部藐视另一个干部,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过茂密的玉米叶子,我看见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他在目送徐连长离去,尹成的脸上充满了我无法描述的悲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蔫了下来,更加让我惊愕的是他蹲在路上,一直捏弄着一块土疙瘩,我看见他的脸一会儿向左边歪,一会儿向右边歪,脖子上的喉结上下耸动着,我觉得他像要哭出来了。

我拿着那条咬了一半的黄瓜走到尹成面前,我把黄瓜向他晃着,说,要不要吃黄瓜?

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里的黄瓜,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瞪着那块土疙瘩。我听见他用一种沙哑乏力的声音说,小孩,去把徐连长叫回来,我要跟他喝顿酒,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徐大脑袋,他才是我的同志呀。

他已经走远了,我指着远处徐连长的身影说,是你自己把他气走的,你骂了他,你把他气走了。

我不是故意气他的,尹成说,我见到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怎么说着话就斗起嘴来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怎么能这样散了?

你骂他徐大脑袋,你说他的光荣疤不如你多嘛。我说。

我真是给他们气糊涂了。我跟徐大脑袋头挨头睡了三年呢,天各一方的又见面,怎么就气呼呼分了手?他们还要去打西南,这一走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尖刀营的同志了。尹成这时把我的脑袋转了个向,我正在纳闷他为什么要转我脑袋呢,突然就听见了尹成的哭声,那哭声起初是低低的压抑的,渐渐的就像那些满腹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想尹成是个干部呀,平时又是那么威风,怎么能像孩子似的呜呜大哭呢?我忍不住往尹成身边凑,尹成就不断地推开我的脑袋,尹成一边哭一边对我嚷嚷,你从这里滚开,快去把徐大脑袋追回来,就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找他聊一聊的,我想跟他一起喝顿酒!

是你把他骂走的,你自己去把他叫回来嘛。我赌气退到一边说,我才不去叫呢,我又不是你的勤务兵!

这时候税务所木楼里有人出来了,好像是税务员老曹站在台阶上朝我们这里张望,我捅了捅尹成说,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突然想起什么,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今天这事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一枪崩了你!

我知道他所说的就是他呜呜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我与税务所所长尹成的友谊在夹镇人看来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里掖个蛐蛐罐往税务所的木楼里跑,税务员们见我短褂上鼓出一块,都想拉住我看我藏着什么东西,我没让他们看见,是尹成不让我把蛐蛐罐露出来的,他喜欢与我斗蛐蛐玩,却不想让人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也知道我与尹成的亲密关系就是由这些秘密支撑起来的。

我祖父常说夹镇人是势利鬼,他们整天与铁打交道,心眼却比茅草还乱还细,他们对政府阳奉阴违,白天做人,夜里做鬼,唯恐谁来占他们的便宜。从制铁厂厂主姚守山到小铁匠铺的人都一个熊样,他们满脸堆笑地把一布袋钱交到税务所,出了小楼就压低嗓音骂娘,他们见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嘴里尹所长大所长尹同志这样地叫着奉承着,背过身子就撇嘴冷笑。有一次我在税务所楼前撞见姚守山和他的账房先生,听见姚守山说,我以为来个什么厉害的新所长呢,原来是个毛孩子,鸡巴毛大概还没长全呢,他懂什么税,懂什么钱的交道!哪天老曹他们起了反心,把钱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账房先生说,别看他年轻,对商会的人凶着呢。姚守山冷笑了一声说,凶顶个屁用?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再凶也不敢在夹镇掏枪打人。

我转身上楼就把姚守山的话学给尹成听,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军号,起初他显得不很在意,他还说,小孩子家别学着妇女的样嚼舌头,背后怎么说我都行,我反正听不到。但我知道他是假装不在意,因为我发现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突然把桌上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脚跟狠狠地踩着。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烟,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来的,姚守山经常给干部们送老刀牌香烟。

这条资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声,从地上拾起那盒踩烂的香烟,塞到我手里说,给我送还给姚守山去,你告诉他让他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这些反革命资本家!

我不去。我本能地推开那盒烂香烟,说,我又不是你的勤务兵,我们还是斗蛐蛐玩嘛。

谁跟你斗蛐蛐?尹成涨红了脸,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以为我是小孩,整天跟你斗蛐蛐玩?操你娘的,你也敢小看我?你们夹镇人老老少少没一个好东西。

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开了,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应该跟他犟的,于是我一边掰尹成的手一边叫喊着,我没说你是小孩,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负小孩。

尹成松开了我的耳朵,但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抓着我,瞪着我说,别跟我耍贫嘴,这盒烟你到底送不送去?

我赶紧点点头,抓过那盒烟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跑出木楼我就冲着楼上大喊了一句,尹成,你算什么好汉,你是个毛孩子,你鸡巴毛还没长全呢!

没等尹成应声我就跑了,我觉得我跟尹成的友谊可能就此完蛋了。这要怪姚守山那条老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但说到底还要怪尹成,他是个干部,怎么可以跟孩子一样,耳朵盛不住一句话,心里压不住一件事?夹镇的干部多的是,他们都有个干部的样子,而尹成他怎么威风也不像个干部,我突然觉得夹镇人没有说错,尹成是个愣头青,尹成是个毛孩子,尹成他,就是个孩子! 

我怀着对尹成的满腔怨恨一口气跑到制铁厂,看门的老王头把我堵在门口,他说,你慌慌张张地跑什么?厂里不准小孩来玩。我就把那盒烂烟啪地拍在老王头手上,凶恶地大喊道,尹成派我来的,告诉姚守山,让姚守山小心他的狗命!

老王头张大了嘴巴瞪着我,你胡说些什么呢,到底是谁要谁的命?

尹成要姚守山的狗命,尹成要枪毙姚守山!我这么大声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反正我已经完成了尹成的任务,我懒得再管他们的事了。

就在那天夜里,邱财跑到我家来眉飞色舞地透露了一条关于尹成的新闻,说姚守山纠集了夹镇的一批商人去镇政府告尹成的状,镇长把尹成找去狠狠地训了一顿。尹成那小子真是个愣头青呀,镇长训他他也嘴硬,镇长一生气就把他的枪收掉啦!邱财眨巴着眼睛,突然嘻嘻笑起来,他说,我看着那小子从镇政府出来,还踢鸡撒气呢。也怪了,那小子腰上挂个驳壳枪还像个小干部,如今腰上没了驳壳枪,怎么看都是个半大小子呀。我祖父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他还不知道到夹镇工作有多难呢。十八九岁的孩子,怎么斗得过夹镇的这些人渣?

棉布商的女儿粉丽端着一匾红枣出来了。粉丽端着红枣在门口走来走去的,阳光洒满了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里。我看见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丽比她爹邱财还要小气抠门,她就是害怕谁来偷吃她家的红枣。

我把红枣晒这儿了,你可不准偷吃。粉丽说,偷吃别人家的红枣会拉不出屎的。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说,你们家的红枣送我我也不吃。

逗你玩呢,你生什么气呀?粉丽伸手在匾里划拉着红枣,说,怎么不见你去找尹成玩了,他不理你啦?

他不理我?我哼了一声,转过脸说,是我不理他。

尹成到底有多大,还不满二十吧?怪不得会跟你玩呢,粉丽说,不过也难说,有的人天生长得孩子气,没准他还比我大一两岁呢。你该知道的,尹成有二十了吧?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我说。

我怎么去问他,他多大关我什么事?粉丽朝我翻了个白眼,两只手挥着驱赶空中的苍蝇,她腕子上的一对手镯就叮当叮当地响起来。我爹请他来家喝酒呢,粉丽突然说,请了好几次了,你说他肯不肯来?

他才不会来你家喝酒,干部不喝群众的酒。我说。

哎哟,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呀?粉丽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肯来,万一他来了呢?

我就是不愿意和粉丽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让人讨厌。杂货店的妇女们都说邱财不想让粉丽在家吃闲饭,急着要把女儿再嫁出去,我看粉丽自己也急着想嫁人,要不她为什么天天涂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突然怀疑粉丽是不是想嫁给尹成,她要真那么想就瞎了眼了,尹成是个革命干部,怎么会娶一个讨厌的小寡妇?

再说尹成从来不正眼看一下姑娘媳妇,我觉得他跟我一样懒得搭理她们。

我没想到尹成那天傍晚会来敲我家的窗子,我以为他不会再理睬我了,因为我祖父觉得尹成的麻烦一半是我惹出来的,我的嘴太快,我唯恐天下不乱,祖父为此还用刷子刷过我的嘴。尹成在外面敲窗子,我祖父就很紧张,他以为尹成是来找我算账的,他对着窗外说,我孙子给尹同志惹了麻烦,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啦。但尹成还在外面敲窗子,他说,他还是个孩子嘛,能给我惹什么麻烦?我要去喝酒,想让他陪陪我。

我走到外面,耳朵又被尹成拉了一下,他说,你敢躲着我?躲着我也不行,你就得当我的勤务兵。我注意到他的皮带上空荡荡的,我说,镇长真的收了你的枪?

尹成拍了拍他的髋部原先挂枪的位置,他敢收我的枪?是我自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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