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全球公认20世纪伟大爱情经典之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9 13: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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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达芙妮·杜穆里埃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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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全球公认20世纪伟大爱情经典之一)

蝴蝶梦(全球公认20世纪伟大爱情经典之一)试读:

第一章

昨夜我又一次梦游曼德利。我似乎站在那扇通达车道的铁门前,由于去路受阻,一时进身不得。铁门上挂着大锁和链条。身置梦境的我高声呼唤守门人,但无人应答,于是我趋前透过锈迹斑斑的门缝仔细一瞧,发现守门人小屋已是一片荒芜。

烟囱里不见炊烟,小格窗敞开着,满目苍凉。后来,我跟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产生了超人的力量,似幽灵般穿过了眼前的障碍。那车道还和以前一样曲曲弯弯,我举步前行,随即意识到了其中的变化——只见那车道又狭窄又杂乱,跟我们所熟知的不大一样。起初我茫然不解其故,待我低头躲开那在眼前摇荡的树枝时,方才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大自然偷偷摸摸、阴险毒辣地步步紧逼,又恣意横行起来,把它那长长的贪婪的手伸向了车道。甚至在过去,那片树林就一直对车道虎视眈眈,最后终于占了上风。车道两旁的树木又稠又密,黑魆魆,无拘无束。山毛榉一株株紧挨在一起,裸露出发白的树杈,枝条纵横交错,怪诞地相互拥抱,在我的头顶遮出一片穹隆,活似教堂里的拱道。另外,还有一些其他树木——敦实的橡树、扭曲的榆树以及很多叫不上名的树木,它们跟山毛榉盘根错节,拱出沉寂的大地,和一些已经从我记忆中消失的畸形灌木及植物杂居一处。

在杂草和青苔的挤压下,车道成了细细的长带,砾石路面已不复存在。低垂的树枝使行路人步履维艰,而多瘤的树根看起来好似骷髅的手。在这片密林之中,处处可见曾经充为路标的灌木,它们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美观典雅,也可见曾经以蓝色的枝头享有美誉的绣球花。而今,由于无人打理,它们恢复了野性,不开花结实,一味往高处长,又黑又丑,跟旁边的那些没名堂的寄生植物一个模样。

昔日的车道,现在的羊肠小路朝前延伸,忽东忽西。有时我以为它已消失,谁料它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也许从一棵横卧的树下,或者从冬雨冲出的泥泞水沟的彼岸挣扎着向远处蜿蜒。我万万没想到这段路程竟如此漫长,肯定和那些树木一样已成倍增加。眼前的道路似乎是一条迷途,根本不通向我们的房宅,而是通向遮天蔽日的荒林。蓦然,我一眼瞧见了那房宅,它隐没在铺天盖地、自然生长的灌木丛中。我站在那儿,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热辣辣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这就是曼德利,这就是我们的曼德利,缥缈,静谧,一如往昔,灰色的石壁在梦境的月光下闪闪发亮,竖棂窗户映出绿色草坪和游廊。整齐对称的围墙以及宅院本身并未因时光的逝去而稍有逊色。曼德利宛如掌心的一颗明珠!

游廊缓缓而下,通向草坪,草坪则伸向大海。转过身去,我看得见银白色的平静海面,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泓风平浪静的湖水。梦境中的水面无波无澜,惨白的天空清澈如洗,不见一丝从西边飘来的云儿。我又回过身去瞧那房宅,但见它巍然屹立,神圣不可侵犯,活生生仿佛我们昨日才离开一样,然而花园却似那片林子一般遵循着弱肉强食的原则。石楠竟有十五米之高,和羊齿草绞扭缠绕在一起,还跟许多没名堂的灌木交配联姻。那些杂种灌木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卑微的出身,可怜巴巴地依偎在石楠的根茎旁。一株紫丁香和铜红山毛榉结为伴侣,而素来以美为敌的常青藤伸展开蔓须,恶毒地将它们绑在一起,使这一对情侣沦为俘虏。常青藤在荒芜的花园里横行霸道,长长的茎蔓爬过草坪,眼看就要入侵房宅了。另外还有一种树林里的杂种植物,它们的种子很久以前曾散落在大树底下,随即被人们遗忘,现在它们和常青藤齐头并进,挺着丑陋的身体,像大黄草一样,朝着水仙花一度盛开的柔软草地进发。

荨麻随处可见,它们是入侵大军的先头部队,遮住了游廊,爬满了小径,把粗俗细长的身子靠在窗台上。它们又是大意的哨兵,因为队伍多处被大黄草突破,于是它们焦头烂额、气息奄奄地匍匐在地,一任野兔践踏。我离开车道向游廊走去,因为荨麻是阻挡不住我这个梦中人的。我魂销心迷,直奔前方。

月光能使人产生奇异的幻觉,甚至对梦中人也不例外。我敛声屏息,静静伫立,觉得那房宅并非一具空壳,而像从前一样是有生命、有呼吸的。

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藏书室的房门一定还半掩着,和我们走时一样,而我的手帕放在桌上一瓶秋季玫瑰花的旁边。

我们的房间一定还留有我们的痕迹:一小摞准备归架的图书;一份乱扔着的《泰晤士报》;烟灰缸里的一个烟蒂;我们枕过的枕垫斜倚在椅子上;壁炉里的木炭灰仍苟延残喘,待天亮又会死灰复燃。我们的爱犬杰斯珀伏卧在地板上,眼里充满了灵性,耷拉着硕大的下巴,听到主人的脚步声,便扑嗒扑嗒地摇动尾巴。

一朵乌云不知不觉遮住了月亮,徘徊了一会儿,像是一只黑手蒙在脸上。刚才的幻景顿然消失,窗子里的灯火也随之熄灭。眼前的房宅最终又变成了一具凄凉的空壳,没有灵魂,没有人迹,在那冷眼观望的墙壁后边再也听不到往日的絮絮低语。

这是一座坟墓,在那废墟里边埋葬着我们的恐惧和痛苦。一切都不会死而复生。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德利,绝不会感到难过。可惜当时的生活充满了忧虑,不然我可能还会想起诸般美景。我会想起夏日的玫瑰花园、黎明时分的鸟语、栗树下的茶点,以及草坪坡下传来的阵阵涛声。

我还会想起盛开的紫丁香以及幸福谷。这些景象是永恒的,不会随风飘散。这种回忆不会引起我的伤感。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我在梦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我和多数游历梦境的人一样,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实际上,我正在数百英里开外异国他乡的一家旅馆里,躺在空落落的小卧室中,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醒来,为小屋里缺乏意境而觉释然。我会叹口气,伸伸懒腰,侧过身迷惘地望望那轮跟梦境里柔和的月亮迥然不同的灿烂红日以及寂寥清朗的天空。白天在等待着我们俩,无疑既漫长又平淡,不过却充满着我们以前享受不到的宝贵的静谧。我们不会谈及曼德利,我也不会跟他讲我的梦,因为曼德利不再属于我们,曼德利已不复存在。

第二章

我们再也不能重返故里,这一点已确实无疑。过去的影子仍寸步不离地追随着我们。我们竭力想忘掉那些往事,把它们抛之脑后,但它们随时都会重新浮现。那种惊恐、内心里惶惶不安的感觉发展到最后,就会变成盲目且不可理喻的慌乱。谢天谢地,眼下我们心境平和,但那种感觉很可能会以某种不可预见的方式重现,又和从前一样跟我们朝夕相伴。

他非常有耐心,从不口出怨言,即使忆及往事也不说句牢骚话。他一定常常想起过去,只是瞒着我罢了。

从他的一举一动我能看得出来。他常常在突然之间就显得茫然困惑,可爱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具模型、一件雕塑品,呆板且冰冷,仍然英俊潇洒,但没有一丝生气。他常常拼命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扔掉时也不熄灭,结果弄得满地都是闪着亮光的烟蒂,似花瓣一般。他接住一个话头就快言快语地朝下讲,情绪热烈,其实言之无物,只不过借以排遣心中的苦闷。据说有这样一种理论:人只有经过磨难才会变得高尚和坚强,因而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如欲得到净化就必须经受烈火的淬砺。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荒唐,但我们却充分领略到了其中的甘苦。我们俩都有过恐惧和孤独,都尝受过巨大的悲哀。我认为,在生命的长河中,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面临考验。我们人人都有各自的灾星,受着蹂躏和折磨,到头来都得与之决战分晓。我们俩战胜了自己的灾星,或者说,我们自认为如此。

灾星再也不会来蹂躏我们了。我们渡过了危机,当然身上也留下了创伤。他对灾难的预感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我却像一出三流戏里瞎喊乱叫的演员,声称我们为自由付出了代价。说起来,我已经扮演够了这种离奇的生活戏剧,如能保持眼下的宁静和安逸,我宁愿用自己的五官作代价。幸福并非可以估价的财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心境。当然,我们也有沮丧的时候,但在其他的场合,时间却不受手表的计量,绵亘奔向永恒。看到他的微笑,我就清楚我们正携手并肩一道往前走,思想的分歧或观点的冲撞都没有在我们之间设下障碍。

如今,我们彼此之间已不存在任何秘密,可谓休戚与共、同甘共苦。在我们的小旅馆里,尽管生活乏味,饭菜恶劣,天天如此,周而复始,但我们并不愿改变现状。要是迁往大旅馆,势必会遇到他的许多熟人。我们二人都喜欢朴实无华,有时也感到无聊,但无聊却是治疗恐惧的良药。日子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我逐渐培养了一种朗读的才能。根据我的了解,唯有邮差迟迟不至时,他才会露出焦躁的神情,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多等一天才能拿到英国来的邮件。我们打开收音机,可收音机的声音却使人感到十分烦恼。我们宁愿让激动的情绪积压在心里。许多天以前进行的一场板球赛的战果,却对我们有着很重大的意义。

各种球类的决赛、拳击赛,甚至台球比赛的得分,都可以使我们摆脱无聊的心境。小学生运动会的决赛、跑狗赛以及偏僻县镇稀奇古怪的小型赛事,都会引起我们的强烈兴趣。有时候拿到几本过期了的《田野》杂志,我看着看着便心往神驰,仿佛从这弹丸小岛回到了春意盎然的英国现实生活中。杂志里描绘了石灰岩间的小溪,描绘了蜉蝣,描绘了芳草地上的酢浆植物,也描绘了在森林上空盘旋的白嘴鸦,这种鸟类在曼德利很常见。在那些翻烂了的纸页上,我嗅到了润土的气息、泥炭沼的酸味,仿佛看见湿漉漉的青苔地上白点斑斑,布满了苍鹭的遗矢。

有一回,在朗读一篇关于斑尾林鸽的文章时,我似乎又回到了曼德利的密林中,鸽子在我的头顶扑扇着翅膀。它们那柔和、悠然的鸣叫在夏日炎炎的下午给人以十分舒适凉爽的感觉,要不是杰斯珀用湿鼻子一路嗅着地面,穿过矮树丛跑来找我,绝不会有谁会破坏它们的安宁。受到惊吓的鸽群活像一些沐浴时被人瞧见的老姑娘,傻头傻脑地骚乱起来,振翅飞出藏身的地方,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风驰电掣般掠过树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而我却不知怎么感到忐忑不安,发现太阳不再在飒飒响的树叶上编织图案,树枝变得黑乎乎的,阴影加长,家里肯定已摆上了新鲜的山莓,到了下午茶的时间。于是,我从羊齿草上站起身,抖一抖陈年树叶留在裙子上的灰土,冲着杰斯珀打了一声呼哨,抬腿向宅子里走去。我边走边在心里鄙夷自己,不知为何要步履匆匆,为何还要朝身后飞快地瞥一眼。

说来奇怪,一篇讲述斑尾林鸽的文章竟会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在朗读时结结巴巴。看到他阴沉的脸色,我立刻停止了朗读,随后翻动纸页,直到我看见一则报道板球赛的短讯。这是一篇缺乏浪漫色彩、枯燥乏味的报道,描绘了中赛克斯队在奥佛尔球场上怎样采用陈旧的套路击球,竟然使比分不断地上升。真得感谢那些表演精彩、身穿法兰绒运动衣的健儿,因为他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脸上又有了血色,以善意的激愤口气嘲笑起塞雷队的球术来。

我们避免了一场对前尘旧事的回溯,从中我也吸取了教训。在他面前,可以读读英国的新闻、体育、政治以及有关豪华生活的文章,而对于那些令人伤感的东西,我以后只好留给自己去偷偷咀嚼回味。色彩、芬芳、声音、雨水、浪涛的拍击,甚至连秋季的雾霭和潮水的咸味,全都是曼德利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回忆。有些人喜欢看导游书,并把这作为嗜好。他们作出安排,全国各地到处旅游,热衷于把无法沟通的地区连接在一起。我的嗜好即便也很古怪,却比他们的嗜好多几分情趣。我收集了大量有关英国乡村的资料。英国每一片荒野的主人以及他们的佃农,我都能一一叫得出名字。我知道有多少只松鸡、多少只鹧鸪以及多少头鹿被射杀;我知道哪儿有鳟鱼欢蹦,哪儿有鲑鱼跳跃。我关心所有的猎人聚会,注意着每一次狩猎的情况,甚至连训练小猎犬的人的名字我也很熟悉。庄稼生长的状况、肉牛的价格以及肥猪染上的怪病,这些全都使我兴趣盎然。也许,这只是一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消遣,不需要许多智力,然而在阅读相关的文章时,我毕竟呼吸到了英国的空气,增长出勇气来面对异国耀目的天空。

破败的葡萄园和坍塌的石墙已变得无足轻重,因为我只要愿意,完全可以驾驭住驰骋的遐思,从湿漉漉的条纹状篱笆上摘几朵毛地黄花和几朵苍白的剪秋罗。

采花的兴致是一时心血来潮,这使我柔情缱绻,驱散了心头的痛苦和懊悔,为我们漂泊的生活平添了几分甜蜜的感觉。

由此,我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回到旅馆时笑容满面,神清气爽,跟他一道共用茶点。我们吃的东西一成不变,总是每人两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杯中国茶。在他人看来,我们一定是一对呆板的夫妇,死死地墨守在英国养成的积习。旅馆的阳台倒是很干净,在数世纪的阳光照射下已显得发白,失去了特色。站在这儿,我不禁又想起了曼德利,想起了四点半钟用茶点的情形……桌子摆在藏书室的壁炉前,房门准时打开,接着,仆人按照千篇一律的程序放置茶具:银盘、茶壶和雪白的餐巾。杰斯珀耷拉着大耳朵,对端进来的糕点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面前总是堆放着丰富的食物,可我们吃得却很少。

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滴着油汁的烤面饼、小块的尖角吐司以及热气腾腾的司康饼;三明治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出,飘着异香,闻了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姜饼的味道也非常特殊;天使蛋糕一放到嘴里就化,跟它一同端上来的果子蛋糕,里边则塞满了果皮蜜饯和葡萄干。这一顿食物足够一户饥饿的人家受用一个星期。我不知道那些撤下去的东西是怎么处理的,有时候心里会为那样的铺张浪费而感到不安。

我从不敢开口问丹弗斯夫人是怎么安排的,生怕她嘴角挂着冷若冰霜、高人一等的微笑,用轻蔑的眼光看我。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她会这样说:“德温特夫人在世时,从没有抱怨过。”真不知道这位丹弗斯夫人目前在干什么,还有那个费弗尔。记得正是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使我第一次产生了惶恐不安的感觉。我当时不由自主地暗忖:“她在拿我跟丽贝卡作比较。”于是,阴影似利剑一般插在了我们中间……

啊,现在那一切都成了往事,永远不再复返。我的心灵不再遭受折磨,我们夫妇俩都获得了自由。就连忠实的杰斯珀也得到了快活的猎场。曼德利已不复存在,它像空壳一样隐没在杂乱无章的密林之中,跟我在梦里看到的一样,野草丛生,成为鸟类的栖息场所。有时,也许一个流浪汉遇到突降的暴雨,会到那里暂时躲避。如果他胆子壮,到那儿走一遭倒不会感到惊慌。但如果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或者一个神经紧张的偷猎者,曼德利的树林会让他毛骨悚然。也许,他会偶然撞见海角处的那间小屋,躲在那摇摇欲坠的屋顶下他绝不会感到快活,淅沥的细雨声只会让人感到不安。那儿也许仍残留着一种阴森森的气氛……在车道的转角处,树木已遮住了砾石路面,那儿也非逗留之处,尤其在太阳落山之后。树叶沙沙作响,那声音很像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子在悄悄走动;当树叶突然抖动,飘落到地面上时,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可能就是她急促的脚步声,而砾石路面上的脚印可能就是她的缎面高跟鞋所留下的。

每逢忆及这些情形,我都要回到旅馆的阳台上如释重负地观赏一番眼前的景色。这儿阳光明媚,阴影无藏身之地,石砌的葡萄园在阳光下微光闪烁,九重葛由于落满了尘埃而泛白。也许,总有一天我会对这景色产生眷恋之情。此时此刻,它即便没激起我的爱慕,起码也给了我自信。自信是一种我非常珍视的素质,不过我的自信未免有些姗姗来迟。大概是由于他对我的依赖,才最终使我勇敢起来。总之,我摆脱了自卑和怯懦,在生人面前不再害羞,与初次乘车前往曼德利时相比已判若两人。那时我满怀着希望和热情,拼命地想取悦于人,可是却因言行笨拙而陷入困窘的境地。正是由于缺乏镇定自若的态度,我才会给丹弗斯夫人之辈留下恶劣的印象。和丽贝卡相比,我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呢?记忆似桥梁跨越了流逝的岁月,我可以想起自己当年的情形:头发又直又短,年轻的脸蛋不施粉黛,穿着不合体的衣裙和自制的短褂,寸步不离跟在范·霍珀夫人的屁股后边,活像一匹局促不安的小马。她常常领着我去吃饭,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五短身材很难保持住平衡,过分艳丽的滚边短上衣衬托出她肥大的胸脯和摇摆的臀部,头上的新帽子斜插着一根大得惊人的羽毛,裸露出的一大片额头就像小学生露出的膝盖。她一只手拎一个大包,就是人们用来装护照、记事簿以及桥牌记分册的那种;另一只手摆弄着跟她形影不离的长柄眼镜,那是她窥探他人隐私的工具。

她总是走到餐厅的一隅,靠近窗户在自己平时占的餐桌旁落座,把长柄眼镜举到猪一般的小眼睛上左右巡视一周,然后松开眼镜,任其悬挂在黑丝带上,悻悻地低声嚷嚷:“连一个知名人士都没有,我得告诉经理,让他们给我的账单打折扣。他们以为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难道是为了看那些服务员不成?”于是,她会把侍者唤到跟前,说话的声音既尖厉又不连贯,似一把大锯割裂着空气。

我们今日用膳的小饭馆,与蒙特卡洛“蔚蓝海岸”旅馆里富丽堂皇的餐厅相比,真是大相径庭;我跟前的这位伴侣跟范·霍珀夫人也有着霄壤之别:他正用动作沉稳、外观漂亮的手剥柑橘,样子安详,从容不迫,时而抬起头朝我嫣然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则是用戴着珠宝戒指的肥嘟嘟的手指头在高高的堆着肉馅点心的盘子里瞎扒拉,不时把眼光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盘子里瞥,生怕我的饭菜比她的好。她大可不必操这份心,因为侍者以其特有的不可思议的洞察力,早就察觉出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卑微,放在我面前的那盘火腿和猪舌头,是别人嫌切得太糟糕而送回冷食柜的。仆人们怨恨和明显的不耐烦态度总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记得有一次随范·霍珀夫人住在一家乡村客栈,女服务员对我怯生生的摇铃声始终不予理睬,也不给我拿拖鞋来,提供的早茶冷冰冰的,胡乱放在我的卧室门外。蔚蓝海岸旅馆的情形也一样,只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有的时候,故意的冷漠竟转化成放肆的讥笑和挖苦,使我觉得到前台服务员那儿买邮票成了躲避不及的苦差事。当年,我是多么幼稚和缺乏经验,而我也深有感触。一个人如果过于敏感和涉世不深,有许多话其实并没有恶意,而他听起来却像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对于那盘火腿和猪舌头,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些肉被切成楔形,干瘪瘪的,激不起一点食欲,可是我却没胆量拒绝。我们吃饭时一言不发,因为范·霍珀夫人喜欢把精力集中在食物上。看见她满嘴流油的样子,我便知道那盘肉馅点心很合她的口味。

她的吃相并没有提高我对自己那份冷肉的食欲,于是我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到旁边的一张已经空了三天的餐桌上马上就要有人坐了。侍者领班正点头哈腰,用那种只针对比较特殊主顾的态度,把新来的客人往座位上引。

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伸手去取长柄眼镜。当她窥视人家的时候,我真为她感到脸红,而新来的客人却没有留意到她的兴趣,正在漫不经心地浏览菜单。后来,范·霍珀夫人“啪”地折起眼镜,隔着桌子冲我探过身来,小眼睛激动得炯炯闪亮,说话声音也稍微有点大。“那是迈克斯·德温特,”她说,“曼德利的主人。他的庄园你肯定有所耳闻。他满脸病容,你说是吧?据说自他妻子去世后,他便一蹶不振……”

第三章

如果范·霍珀夫人不是个市侩小人,我今天的生活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想起来也滑稽,我的生活历程竟息息依赖于她的品质。她的猎奇心是一种疾病,几乎成了怪癖。起初我感到震惊,窘迫得不知所措。我亲眼看见人们在背后嘲笑她,她一进屋大家便慌忙溜走,甚至不惜躲入楼上走廊的服务员专用门,弄得我就像替罪的小厮一样,为我的主人承担痛苦。多年来,她一直是蔚蓝海岸旅馆的常客,除了打桥牌,还有一个如今在蒙特卡洛已臭名远扬的消遣,那就是和有身份的人攀朋结友,即使那些人她只是在邮局隔着老远见过一面。她会想出个点子来先把自己介绍一番,往往未待猎物嗅出危险,她便已经发出邀请,要对方到她的房间做客了。她进攻的方式直截了当,出其不意,很少有人能逃得脱。在蔚蓝海岸旅馆的休息室里,她堂而皇之地占着一张沙发,那儿地处前厅与餐厅甬道的正中间,每次吃过午饭或晚饭她都到那儿喝咖啡,来往的客人都必须打她面前经过。有时,她把我作为吸引猎物的诱饵,不管我愿意与否,派我穿过休息室给一位客人捎口信、借书报,或者打听哪家商店的地址,由此便可以突然地为我们交上一个共同的朋友。那情形看起来,仿佛必须用名人填她的肚子,就像用勺子喂病人吃果冻一样。她也喜欢结交。凡是名字上过闲话栏的人,以及作家、艺术家、演员之流,甚至就连那些平庸之辈,她只要在书报上看到过,便要紧追不舍。

不管事情已过去多少个年头,我迄今仍记得那个难忘的下午出现的情况,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当时她坐在休息室里自己所喜爱的那张沙发上,心里盘算用什么方法进攻。她神情局促,用长柄眼镜磕打着牙齿,一看就知道在权衡种种可能性。她匆匆地吃了餐后水果,连甜食也没顾得上享受,我清楚她是想赶在那位新来的客人之前把午饭结束掉,好到他必经的路上恭候他。她蓦地把脸转向我,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快到楼上去找找我外甥的那封信。你该记得,就是他度蜜月时写的那封,里边附有照片。赶快把它给我拿来。”

我看出她已成竹在胸,准备用外甥作进身的阶梯了。我痛恨自己在她的计划中扮演的角色,萌发这种心情已非止一次了。我就像是魔术师的助手,专门提供道具,然后便一声不响地守候一旁,等着主人发号施令。这位新来的客人绝不会欢迎别人的干扰,对此我深信不疑。范·霍珀夫人十个月前从日报上零零星星收集了些关于他的传闻,便贮藏在记忆里以备将来之用,方才在饭桌旁对我吐露了片言只语。我尽管年轻无知,不谙世故,可是却能想象得出来,这样突然地闯入他孤寂的生活,一定会惹起他的憎恶。至于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来,并不关我们的事,那是他自己的问题,除范·霍珀夫人之外,任何人对此都能够理解。她不懂得怎样处事才为得体,行为举止有欠斟酌,因为飞短流长是她的生活支柱,所以必须对这位陌生人进行研究分析。我在她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找到了那封信,稍微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才下楼返回休息室。我荒唐地认为,这样做可以多给他几分钟宁静的时间。

我希望自己有勇气从服务员的楼梯下去,绕路到餐厅,告诫他有人埋伏在半路等他。可是,社会习俗对我的影响太强烈,再说我也不知怎么对他讲好。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坐到范·霍珀夫人身旁我平时的位子上,看着她像个得意洋洋的大蜘蛛一样,在那个陌生人的周围编织天罗地网。

我这一趟用去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些,因为我回到休息室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餐厅,原来范·霍珀夫人唯恐失去他,便等不及拿到信,靠自己的力量涎着老脸作了自我介绍。此刻,他甚至坐在了她身旁的沙发上。我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一言不发地把信给了她。他立刻站起身,而范·霍珀夫人因计谋得逞显得满面红光,朝我这边不经意地挥挥手,含混不清地介绍我的名字。“德温特先生跟我们一起喝咖啡,你去让侍者再端一杯来。”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傲慢,好让他知道我的地位。那意思是说,我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谈话时没必要让我介入。每当她想炫耀自己的身份时,总是以这种口气讲话。她为我作介绍的方式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有一次别人错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这让我们俩都非常尴尬。她的无礼态度是想向客人表明,完全可以对我置之不理。于是,女士们常常只是冲我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她支我走开,这下男士们就会大大松口气,情知可以舒服地坐回到椅子上,不再为失礼有所顾忌。

所以,看见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直站在那里,并招手唤来了侍者,我就难免感到惊奇了。“恐怕得违背你的意思了,”他对范·霍珀夫人说,“我请你们俩陪我喝咖啡。”未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便在我平时坐的那把硬椅子上坐下,而我则坐在了范·霍珀夫人旁的沙发上。

她一时显得有些恼怒,因为这种坐法不符合她的意思,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把肥大的身躯竖在我和桌子之间,冲他的椅子探过身去,急切地大声讲着话,一边还挥动着手里的那封信。“要知道,你刚一进餐厅我就认出了你,”她说,“我当时心想,‘哇,这是比利的朋友德温特先生,我得让他看看比利和他的新娘度蜜月时拍的照片。’瞧,就是这些照片。这是多拉,长得很可爱,你说是吗?杨柳细腰婀娜多姿,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这是他们在棕榈滩晒日光浴。比利爱她爱得发疯,这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当然,他在克拉里奇饭店举办舞会时,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而他还未结识她哩。我敢说,你一定记不得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说话时,她还挑逗性地瞟了他一眼,一口白牙闪闪发亮。“恰恰相反,我把你记得很清楚。”他说。接着,未等她把他拉进圈套,陪着她一道回忆见面时的情景,他已把烟盒递了过去,点烟让她暂时张不开口。“我觉得我并不喜欢棕榈滩。”他一边说,一边吹熄了火柴,我扫了他一眼,觉得他要是到了佛罗里达,一定显得很不相称。他属于十五世纪高墙圈起的那种城市,那儿有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和细细的尖塔,城里的居民穿着尖头鞋以及绒线长筒袜。他的面孔诱人,敏感,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中世纪味道,使我想起了记不清是在哪个画廊看到过的一幅无名绅士的画像。倘使剥掉他身上的英式花呢西装,给他换上一套黑衣服,领口和袖口镶着花边,他就会成为画像上的一个久远年代的人,痴呆呆俯视着我们这些现代人。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人们夜间穿着斗篷,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到处可见狭窄的楼梯和阴暗的地牢,黑暗中传来窃窃低语声;那是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一个沉默寡言、温文尔雅的年代。

真希望能记得起绘制这幅肖像画的大师,画像竖立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而画中人从落满灰尘的画框里注视着人们。

此刻,他们俩仍在交谈,我不知他们刚才都讲了些什么。“不,即便在二十年前也不行,”只听他说道,“那种事我从不感兴趣。”

接着,我听见范·霍珀夫人忘乎所以地哈哈大笑了几声。“假如比利有曼德利那样的家,他肯定不愿到棕榈滩消磨时光。”她说,“听说曼德利是人间仙境,只能用这种字眼形容它。”

她顿住话头,期待看到他的微笑,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我注意到他的眉宇之间出现了一道皱纹,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当然,我见过曼德利的照片,”她不放松继续说,“看起来简直美极啦。记得比利曾对我说过,所有的那些大庄园都不及曼德利妩媚。我想不通你怎么舍得离开那儿。”

他的沉默令人感到苦闷,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察觉,可她却像只笨拙的母山羊一样在他的禁地里左冲右突,任意践踏。我感到热血直往脸上冲,因为她正拉着我跟她一道蒙受羞辱。“当然,你们英国绅士在涉及自己的家时,态度都是一个样子,”她说话的嗓门愈来愈高了,“你们显出对自己的家不屑一顾的样子,不愿让人觉得你们骄傲。曼德利拥有一座吟游诗人的画廊和一些价值连城的肖像画哩。”她把脸转向我,后边说出的话算是对我解释,“德温特先生太谦虚了,硬是不肯承认,可我坚信可爱的曼德利自征服期以来就成了他家的财产。据说那座吟游诗人画廊是一枚璀璨的明珠。你的祖先大概常在曼德利款待王室成员吧,德温特先生?”

截至目前,我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难堪的局面,甚至跟她在一起时也没遇到过,可他却出乎意料地带着挖苦的口气回了话。“我们家自埃塞尔雷德统治以后便有了曼德利,”他说,“就是那个人称‘尚未准备好’的国王。其实,他是到我家做客才得到了那个绰号,因为他吃饭老是迟到。”

活该,应该让范·霍珀夫人知道点厉害!我等着她翻脸,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我反而替她难过起来,像是挨了耳光的孩子。“真的吗?”她又昏头昏脑地说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历史知识很不牢固,英国的国王太多,总是把我搅得糊里糊涂。不过,这倒是非常有意思。我得写信告诉我的女儿,她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谈话出现了停顿,我感到自己的脸烧得通红。问题在于我太年轻,如果年纪稍微大些,我会迎住他的目光发出微笑,她那荒谬绝伦的行为使我们俩之间产生了默契。当时,我羞得无地自容,忍受着青年女子常有的那种痛苦。

我想他一定看出了我沮丧的心情,只见他坐在椅子上俯过身来用温柔的声音同我讲话,问我是否想再喝一杯咖啡,当我摇头拒绝时,我感到他的眼睛仍盯着我,目光困惑、深邃。他大概在考虑我跟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不知该不该把我们俩都视为蠢材。“你觉得蒙特卡洛怎么样?能谈谈你的看法吗?”他把我也扯进了谈话,顿时弄得我狼狈万分,使我又变成了一个胳膊肘红红的、头发细细的幼稚小学生。我的回答显然很蠢,说这地方缺乏自然的美。还没等我结结巴巴地说完,范·霍珀夫人就打断了我的话。“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这就是症结所在。为了能看看蒙特卡洛的风光,有多少女孩子情愿献出自己的眼睛作代价。”“那岂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他笑吟吟地说。

她耸耸肩,把一大团烟雾吐在空中。看来她一时还没理解他的意思。“我对蒙特卡洛情有独钟。”她告诉他说,“英国的冬季让人心情阴郁,我的身体可吃不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儿来?你可是位稀客呀。你准备玩百家乐,还是带了高尔夫球棍来打球?”“我离家时太匆忙,还没有想好呢。”他说。

他自己的话一定触动了某种回忆,但见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微微锁住眉头。范·霍珀夫人却不闻不问地喋喋不休继续说道:“当然,你一定很留恋曼德利的浓雾,那是种独特的景色。西部乡村在春天一定令人心旷神怡。”他伸手取过烟灰缸,熄掉了香烟。我留意到他的眼里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我觉得自己窥视到了他的某种与我无关的隐私。“是的,”他简短地说,“春天的曼德利最为迷人。”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下来,随之而至的是尴尬的局面。我偷偷瞟了他一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他像我常常幻想的那个身披斗篷、神色诡秘、夜间在走廊里徘徊的无名绅士。这时,范·霍珀夫人的声音似电铃般撕裂了我的遐思。“你大概在这儿认识不少人,可依我看,今年冬天的蒙特卡洛十分无聊,碰不上几个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倒是来了,就住在他的游艇上,我还没到游艇上看望过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未登过游艇)。你一定认识内尔·米德尔塞克斯,”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她长得相当迷人。他们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的种,可我不信。一个女人脸蛋漂亮些,就会被人说三道四,不对吗?内尔·米德尔塞克斯就是因为太妩媚了。卡克斯顿和西斯洛浦的婚姻很不成功,这是真的吗?”她东拉西扯,搬出了一大堆道听途说的消息,始终没留意自己提到的人名对他是陌生的、毫无意义的。她也不管就在自己恬不知耻地胡说八道时,他变得愈加冷淡和沉默。他一直没打断她的话,也没看过手表。自从他当着我的面出她的洋相,犯下那个错误之后,他仿佛为自己定了一条行为标准,随即就严格遵循,不越雷池一步。最后,一个杂役跑来说有个裁缝在房间里等范·霍珀夫人,这才算为他解了围。

他立刻站起身,把椅子朝后边一推。“别让我耽搁了你的事。”他说,“如今的衣服款式变化得太快,也许等你上了楼,又有新的式样脱颖而出。”

这番冷嘲热讽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当成了对她的恭维。“跟你邂逅相逢,真让人喜不自禁,德温特先生。”我们朝电梯跟前走时,她说道,“我既然已斗胆开了头,希望能常见到你。务请你抽时间到我的房间喝杯茶。明天晚上也许要来一两个客人,你何不来跟我们一起坐坐?”我急忙扭开了脸,不愿看到他搜索枯肠找借口的样子。“很遗憾,”他说,“明天我可能要开车到索斯帕尔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只好怀着不甘心的情绪作罢,但我们仍在电梯口踌躇着。“但愿他们给了你一套好房间。旅馆里有一半房间都空着,如果你住着不舒服,可别把话闷在肚子里。我想,你的侍从已把你的行李安顿好了吧?”这种故作熟稔的态度未免显得过于随便,即便她也很少这样,于是我瞥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我没带侍从,”他不动声色地说,“也许你愿意为我效劳吧?”

他这一箭总算命中了目标。范·霍珀夫人涨红了脸,难堪地笑了几声。“哦,我简直想象不来……”她把话说了半截,就令人不可思议地突然把脸转向我说,“如果德温特先生有事情要做,也许你可以派上用场。你在很多方面都是个挺能干的孩子。”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惊得呆若木鸡,等待着他的回话。他戏谑地低头望着我们,露出几分嘲弄的神情,唇角挂着一丝微笑。“这个建议非常好,”他说,“不过我一贯遵循我们家的信条:单身旅行速度最快。你可能没听说过吧?”

没等她回答,他就转身扬长而去。“多么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这样不辞而别大概是一种幽默吧?男人们总干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记得曾有一位著名的作家,一见到我走近,便从服务员的楼梯夺路而逃。我想他一定爱恋着我,却缺乏自信心。不管怎样,我那时毕竟比较年轻。”

电梯到了我们住的楼层,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杂役哗啦打开了门。“随便提提,亲爱的,”当我们顺着甬道朝回走的时候,她说道,“你可别怪我数落你,今天下午你的表现有点太过分了。你竟然想独揽话头,那让我觉得很是难堪,他肯定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欢你那样的。”

我没吱声,因为再说什么也是白搭。“算啦,你可别生气。”她笑着耸了耸肩膀说,“归根结底,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应该接受我的忠告,论年龄我都可以做你的母亲了。‘好了,布莱兹,我来啦……’”她哼着法国小调走进了卧室,裁缝正在那儿等她。

我跪在窗前的座位上,向外眺望下午的景色。太阳光仍然十分强烈,猎猎的大风快活地吹着,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坐下来打桥牌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开到了最大限度。我想到了自己将要清理的烟灰缸,想到了沾着口红的捏扁了的烟蒂和丢弃的巧克力奶糖会怎样杂乱地堆在一起。我从小只会玩“过关斩将”和“幸福家庭”这样的游戏,对于桥牌很难接受,再说,跟我一起打牌会让她的朋友感到厌倦。

我觉得有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就像在甜点端来之前,当着客厅女服务员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他们不便痛快淋漓地讲那些丑闻轶事以及见不得人的闲话,范·霍珀夫人的男客们常常勉强装出一种热情的样子,问我一些有关历史或绘画的可笑问题,心里揣测着我刚离开学校不久,只能跟我扯这些。

我叹口气,从窗口侧转过身来。阳光给人以希望,轻快的风儿在海上吹起了白浪。我想起了一两天前在摩纳哥时路过的一处街角,那儿有一幢歪扭的房屋向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倾斜着。在高高的摇摇欲坠的屋顶上开着一扇窗户,窄得跟条缝一样。那房屋里在中世纪一定住着某一位古人。我从桌上取过纸笔,凭着想象漫不经心地画出人物头像来——脸色苍白,表情似鹰一般,有着犹豫的眼睛、高鼻梁以及挂着讥笑的上嘴唇。我学着那位久远年代的大师,给我的画中人添了一撮尖胡须和一个滚过边的领口。

有人敲门,接着开电梯的那个杂役手里拿着一封便函走了进来。我告诉他说范·霍珀夫人在卧室里,可他却摇摇头,申明便函是给我的。我拆开封皮,发现里面有一页信纸,信纸上以陌生的笔迹写着这样一行字:“请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内容仅仅一句话,既无署名,又无开头。不过,我的名字写在信封上,而且拼写得很正确,这倒是件非同凡响的事。“有回信吗?”杂役问道。

我从那些潦草的字上抬起头来。“没有,”我说,“没有回信。”

杂役走后,我将便函塞入衣袋,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铅笔画上。可不知什么原因,画中人不再令我满意。他的面孔显得呆板、缺乏生气,而那滚边领口和尖胡须就像是演哑剧用的道具。

第四章

打过桥牌的第二天早晨,范·霍珀夫人醒来时喉咙发痛,体温高达一百零二华氏度。我给她的医生挂了电话,医生立刻跑来,诊断她患的是普遍性流行感冒。“你必须卧床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起来。”医生吩咐她道,“你的心跳声音很不正常,如果不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不了。”接着,他又冲我说道,“依我看,给范·霍珀夫人请个专职护士。凭你是不能让她痊愈的。护理两个星期左右就可以了。”

我觉得这种想法太荒唐,于是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可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范·霍珀夫人竟然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她一定是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以赢得人们的同情,让朋友们来探望、写信表示慰问或向她献鲜花。她已经开始对蒙特卡洛感到厌倦,这场小病可以增添些情趣。

护士将给她打针,并施以轻度的按摩,而她将吃规定的食品。护士一来,我就走开了。范·霍珀夫人体温已经在逐渐下降,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身披最华贵的睡衣,头戴缀着丝带的闺房小帽。我为自己轻松的心情感到十分惭愧。打电话给她的朋友,推迟了她原打算当晚举办的小型聚会后,我就下楼到餐厅里吃饭,比平时早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心想餐厅一定空荡荡的,因为在一点钟之前,通常没有人用餐。除了我们的邻桌,这儿的确空无一人。这种意外的情况使我猝不及防。我原以为他已经到索斯帕尔去了。毫无疑问,他这么早就吃饭,是害怕在一点钟碰上我们。我已经走到了餐厅的半中间,不可能返回了。自从前一天我们上了电梯后,我一直没见过他,他肯定是有意躲我们才没来餐厅吃晚饭,而今天他提前用午餐可能是出于同一原因。

我经验不足,难以应付这种局面。我真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大些,城府深些。我目不斜视地走到我们的餐桌前,立刻就因为动作笨拙而受到了惩罚,在展开餐巾时碰翻了那瓶硬挺挺的银莲花。花瓶里的水浸透了桌布,流淌到我的膝盖上。侍者在餐厅的另一端,没看见这情景。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我的邻桌就站到了我的身旁,手里拿着块干餐巾。“你不能守着湿桌布吃饭,”他语气粗鲁地说,“那会让你食不下咽。不要待在这儿了。”

他动手擦起了桌布,侍者见出了乱子,急忙跑过来帮忙。“我不在乎,”我说,“我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就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一言未发。侍者过来后,把花瓶以及散了一桌子的鲜花都收拾干净。“不用再清理了,”他突然对侍者说道,“在我的桌上另添一副餐具。小姐跟我一块儿吃饭。”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了头。“啊,不,”我说,“我不能那样做。”“为什么不能?”他问。

我转动脑筋想找出个借口来。我知道他并不想跟我共进午餐,只不过从礼节上敷衍一下罢了。我会毁掉他的这顿饭的。于是我决定壮起胆量,坦率直言。“请你不必客气,”我恳求道,“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可侍者只要把桌布擦擦,我坐在这儿挺好。”“我并不是跟你客气,”他不松劲地说,“我很愿意同你一道进餐。即使你没有笨手笨脚地碰翻花瓶,我也会邀请你的。”他大概在我的脸上看到了狐疑的表情,笑了笑又说道,“你不相信我,这也没关系,你不妨坐下。如果不愿意,我们没必要非得讲话。”

我们俩入了座,他把菜单给我让我点菜,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他的餐前小食品。

孤高是他独特的个性,我觉得我们可能会一声不响地默默吃完这顿饭。这对我无所谓,我不会感到紧张,他也不会问我历史方面的知识。“你的朋友怎么没来吃饭?”他问道。我告诉他,范·霍珀夫人染上了流感。他表示非常遗憾,随后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便函。我为自己鲁莽的态度感到十分惭愧。我唯一能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由于独身鳏居,我已变得粗俗不堪。今天你陪我吃饭,让我不胜感激。”“其实你并不鲁莽,”我说,“起码没表现出范·霍珀夫人能够理解的鲁莽。至于她的好奇心,那是没有恶意的,她对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我是说,对所有重要人物。”“那我应该感到荣幸喽。”他说,“她为什么把我也视为重要人物呢?”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才答道:“大概是因为曼德利吧。”

他没有言语。我又一次产生了不自在的感觉,仿佛闯入了别人的禁区。他的家闻名遐迩,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甚至连我也有所耳闻,可不知怎么,他却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使曼德利成为一道横在他与别人之间的障碍。

我们埋头吃了一会儿饭,谁都没有讲话。我想起了童年时代有一次到西部乡村度假,在一个村子的商店里买的彩图明信片。图上画着一幢房宅,笔法粗劣,颜色浓艳,但就连这些缺陷也无法破坏那房宅匀称的美:游廊前铺着宽宽的石阶,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至大海。买明信片我付了两便士——每星期零用钱的一半,然后问满脸皱纹的老板娘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她望着我,为我的孤陋寡闻感到震惊。“这是曼德利啊。”她说。记得我走出商店时内心很是沮丧,可还是不知曼德利是个什么地方。

也许正是由于回忆起了那张老早就遗忘在某本书里的明信片,我才对他避讳的态度萌发了同情心。他讨厌范·霍珀夫人之流提的那些涉及别人隐私的问题。也许,曼德利是个神圣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它才卓尔不群,容不得秽言玷污。我的脑海里不由勾画出了那幅场景:范·霍珀夫人花六便士买了门票,慢慢游览曼德利的厅堂,一边用尖厉、断续的笑声撕裂着周围的宁静。我们的思维沿循的肯定是同一条路线,因为接下来他就开始谈论范·霍珀夫人了。“你的朋友比你年纪大很多,”他开口说道,“难道是亲戚?你认识她多久了?”看来,我们的关系对他仍然是个谜。“实际上她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他说,“而是雇主,训练我担任一种称为‘伴侣’的角色,每年付给我九十英镑的报酬。”“想不到还能用钱买伴侣,”他说,“听起来怪野蛮的,就像在东方奴隶市场上买奴隶。”“我曾在辞典里查过‘伴侣’这个词,”我承认道,“上边的解释是‘伴侣即心腹之交’。”“可你和她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呀。”他说。

他朗声大笑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得年轻了一些,不那么孤高了。“为什么干这种活?”他问。“九十英镑对我是一大笔钱。”我说。“你没有亲人吗?”“没有,全都死光了。”“你的姓氏十分可爱,与众不同。”“我父亲生前就是一个可爱和与众不同的人。”“跟我讲讲他的事情。”他说。

我的目光越过我的那杯香橼汁,打量着他。提起父亲,那真是一言难尽,在通常情况下我从不讲他的事情。父亲是我心中的财富,只归我一人所有,就像曼德利只归我的同桌一人所有一样。我可不愿在蒙特卡洛一家餐厅的饭桌旁,把他随随便便地介绍给别人。

这顿午餐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梦幻气氛,现在回想起来,仍充满着神奇的魅力。吃饭时,我还是一副十足的小学生模样;仅在前一天我还坐在范·霍珀夫人跟前,古板拘谨,沉默寡言,缩头缩脑,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家史便不复归我一人所有,我竟然把它吐露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不知怎么,我觉得非说不可,因为他就像那个无名绅士一样,用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的羞怯感飞到了爪哇国,不愿讲话的舌头也随之松动。于是,儿童时代的小秘密以及各种悲喜泉涌而出。我觉得,通过我拙劣的陈述,他仿佛理解了我父亲生气勃勃的个性以及我母亲对他的爱。母亲把爱情视为强大的生命活力,赋予爱情神圣的光辉,所以,父亲在那个凄风惨雾的冬天被肺炎夺去生命之后,她仅在人世停留了五个星期,便也长眠于天国了。记得讲到此处,我已气喘吁吁,有点头昏眼花,便停了下来。这时,餐厅里高朋满座,伴随着乐队奏出的音乐以及杯盘的碰撞声,人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看房门上方的时钟,我发现已经两点钟了。我们吃了一个半小时的饭,在谈话中我一直在唱独角戏。

我猛然回到了现实中,掌心发热,脸上火辣辣的,感到很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开始道歉,可他硬是不肯听。“刚开始吃饭时我就告诉你,说你有个可爱和与众不同的姓氏,”他说,“如不见怪,我还要补充一句,这个姓氏适合你父亲,同样,你也受之无愧。和你在一起给了我快乐,我已许久没有这般感触了。你使我忘掉了自我,摆脱了消沉的情绪和内心的反省,这二者一年来给我带来了无边的痛苦。”

我望着他,相信他讲的是肺腑之言。他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枷锁禁锢得死死的,多了几分现代人的气息和人情味,从叠叠阴影中走了出来。“要知道,”他说,“你我之间存在着共同之处,使我们心有灵犀。我们俩在这个世界上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错,我有一个不常见面的姐姐和一个出于尽义务我每年探望三次的老祖母,可她们都不能称为伴侣。我得祝贺范·霍珀夫人,每年付你九十英镑,价钱实在便宜。”“你忘了一点,”我说,“你有一个家,而我却无家可归。”

话刚一出口,我就嗟悔无及,因为他的眼里又出现了高深莫测的神情。我则如芒在背,又一次产生了由于言语不当而常有的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他低头点烟,没有立即搭话。“无论是空荡荡的家还是宾客如云的旅馆,都能给人以孤独感,”末了,他说道,“相比较而言,家更会引起一个人的伤感。”他沉吟良久,我暗忖他终于要谈谈曼德利了,谁知他欲言又止,脑海里一定泛起了某种病态的恐惧,束缚住了他,但见他吹熄了火柴,方才骤然闪现的自信也随之烟消火灭了。“如此看来,‘心腹之交’要休一天假啦?”他又以平和的语气说了话,在我们两人之间创造出无拘无束的友好气氛,“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想到了摩纳哥的那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和那幢开着扇窄窗的房屋。拿上素描画本和铅笔,三点钟以前就可以赶到那儿。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语气也许有些羞怯,宛如一个养成了绘画的嗜好但却缺乏天赋的人。“我开车送你去。”他说道,而且坚决不容我推辞。

我记起了范·霍珀夫人前一天晚上曾经警告过我,不许我出风头,于是困窘万分。我怕他看低我,以为我提到摩纳哥是想搭他的车。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只有范·霍珀夫人才干得出来,我可不愿让他把我们视为一丘之貉。跟他共进午餐使我身价倍增,因为我们起身离座时,那位小个头的侍者领班疾步冲过来为我把椅子拉开。他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与平时那种冷淡的态度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为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殷勤地说道:“希望小姐吃得满意。”就连守在转门旁的杂役也向我投来敬重的目光。我的同伴对此当然习以为常。他对我昨天那盘切得七零八碎的火腿一无所知。这种变化让我心情沮丧,也使我瞧不起自己。此刻,我回忆起父亲,想起他对趋炎附势的小人历来嗤之以鼻。“你在想什么?”我们沿着走廊前往休息室时,我抬头看见他正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他问。

侍者领班的殷勤态度引起了我一串遐思。喝咖啡时,我对德温特先生讲了女裁缝布莱兹的事情。布莱兹接了范·霍珀夫人三件衣服的活,一下子高兴得不得了,过后我送她乘电梯的路上,便胡思乱想起来。我想象着她是怎样在闷热的裁缝铺后边的小客厅里赶制衣服,而她患了痨病的儿子虚弱不堪地躺在沙发上。我仿佛看见她眯着疲惫的眼睛穿针引线,地板上撒满了碎布头。“真的吗?”德温特先生微笑着说,“你的想象与现实相符吗?”“不知道,”我说,“我从没有去核实过。”接着,我又讲了乘电梯时的情况。当我为她按响电梯铃时,她在提包里摸索了一阵,塞给我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给你,”她悄声说,语气亲昵,听了就让人不愉快,“感谢你把主顾带到我的铺子里,这是一点小小的回扣,希望你能收下。”她见我窘迫得涨红着脸不肯收,便耸耸肩膀,露出怏怏不乐的神情。“悉听尊便,”她说,“不过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不足为奇。也许你愿意要件衣服吧。哪天你不要带夫人,单独到裁缝铺去,我可以分文不取地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知为什么,我又产生了儿童时代偷看禁书的那种令人恶心的不健康感觉。有关她痨病儿子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场景:我采取相反的态度,心领神会地笑笑,收起了那张油腻腻的钞票。也许,我会利用这个空闲的下午溜到布莱兹的裁缝铺,出来时拿着一件不付钱的衣服。

我以为他会嘲笑我,因为那是件乏味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讲给他听,可他只是搅动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觉得你犯了一个大错误。”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是指没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服气地问。“不!天啊,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是觉得你不该到这儿来,跟范·霍珀夫人厮混在一起。你不是干这种工作的材料。一是因为你太年轻,二是由于过分厚道。布莱兹和她的回扣算不上什么,那只是开了个头,以后还会碰上别的布莱兹出许多类似的难题。你要不就同流合污,把自己也塑造成一个布莱兹,要不就一尘不染,陷自己于狼狈的境地。最初是谁建议你以此为业的?”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显得很自然,我一点也不介意。我们俩像是认识了许久的老朋友,阔别多年之后再度重逢。“你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吗?”他问我,“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假如范·霍珀夫人厌倦了她的‘心腹之交’,那该怎么办呢?”

我笑笑,声称自己并不把这十分往心上去。还会有别的范·霍珀夫人,而且我年轻,充满了自信心。不过,就在他讲话的时候,我却想起了在上流社会杂志上经常看到的那种告示——慈善团体呼吁社会帮助身处逆境的年轻妇女;想起了那种响应呼吁,为妇女提供临时住所的寄宿处。接着,我仿佛看见自己在结结巴巴地回答脸色严厉的招工代理人提出的问题,手里拿着一点也不顶用的素描画本,身无一技之长。也许,我应该收下布莱兹那百分之十的回扣。“你多大啦?”他问。我讲出自己的年龄之后,他笑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了解你这个年龄,凡是这个年龄的人都特别倔强,即便有一千个妖魔鬼怪也不会使你畏惧未来。可惜我们俩不能交换。你这就上楼戴上你的帽子,我去把车开来。”

他目送我上电梯时,我想起了昨天的情形,想起了范·霍珀夫人的聒絮以及他所表现出的冷冰冰的礼貌。我当时看错了人,其实他既不冷酷也不孤傲,现在仿佛成了我多年的朋友、唯一的兄长。那天下午我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回想起来至今仍历历在目。现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飘浮在空中的如波似浪的絮絮祥云以及泛着白色泡沫的大海。我好像又感到微风拂面,听见了我和他一应一和的笑声。我所熟悉的蒙特卡洛换了个样,也许实际情况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欢畅的心情。它散发出从未有过的魅力。以前,我观看这地方时一定怀着郁闷的心情。在港口,轮船上彩条飞舞,一派沸腾的景象,码头上的水手个个喜气洋洋,满面笑容,快活得跟风儿一样。我们驶过范·霍珀夫人所喜爱的那条游艇,游艇能赢得范夫人的垂青,全因为它的主人是位公爵。我们冲艇上亮光闪闪的黄铜公爵族徽打着响指,然后相互望望,放声大笑起来。我清楚记得我那舒适但不合体的衣裙,仿佛现在仍穿在身上一样,记得裙子由于穿得时间太久,比上衣还要轻薄。我戴着一顶寒碜的帽子,帽檐特别宽,低跟鞋上系着一根单条鞋带,脏兮兮的手中紧抓着一双长手套。我从来没有显得那么年轻过,也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成熟过。范夫人以及她的流感对我来说已不复存在,桥牌和鸡尾酒会被抛诸脑后,我的卑微地位也随之被忘了个精光。

我成了一个有身份的人,终于长成了大人。那个忐忑不安、羞怯腼腆,站在起居室门外手中扭着一块手帕,听到屋内传来叽叽喳喳嗡嗡的说话声不敢往里走的女孩子,那天下午随着风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女孩是个可怜的角色,我只要想起她,就觉得不屑一顾。

风太大,我无法再画画。阵阵疾风欢快地在那个鹅卵石铺就的广场的角落打转。我们回到车上,继续朝前开,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去的是什么地方。漫长的公路顺山势向上伸展,汽车攀上山梁,在高处左盘右旋,似鸟儿在空中飞翔。范夫人曾暂时租赁过一辆四方形的老式戴姆勒牌汽车,我们常常在宁静的下午乘着它到曼通尼城,我背对司机坐在狭小的座位上,要看风景就得伸长脖子。与之相比,他的车子是多么不一样啊,活像插着墨丘利的翅膀,虽然不断地向山上行驶,速度却快得令人心惊肉跳。我喜欢冒险,因为那是一种新的感觉,也因为我年轻。

记得我当时放声大笑,而笑声被风儿即刻吹散。当我拿眼睛望他时,才发现他已敛起了笑容,又变成了昨天那个罩着一层神秘色彩的人,默默无语,郁郁寡欢。

我还发现汽车已抵达山巅,不能再朝前开了,脚下是我们刚走过的险峻的公路,蜿蜒在深谷之中。他把车停下,我看见路边有一处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一眼望不到底,可能有两千英尺深。我们下了车,我朝脚下一瞧,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我们和深渊之间仅有半个车身的距离。大海犹如一张发皱的图表,铺向天边,浪花拍打着轮廓鲜明的海岸,一幢幢房屋好似圆形岩穴里的白色贝壳,被硕大的橘红色太阳照得斑斑点点。我们的这个下午发生了变化,气氛不再轻松愉快。风儿停了,天气突然转冷。

我张口说话时,声音显得过于随便,那是内心不安的人故作镇静装出来的声音。“你熟悉这地方?”我问,“以前来过吧?”他俯视着我,仿佛认不出我来了。我心里隐隐作痛,为他感到担忧,意识到他一定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他沉浸在纷杂、迷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也许已经好大一会儿工夫了,我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他的脸上挂着梦游者的表情,我一时突发奇想,认为他也许不是个正常人,而是个精神不太健全的人。我听说有一类人常常会出现精神痴迷的现象,他们遵循的是我们一无所知的奇怪规律,听令于他们那混乱、糊涂的大脑,可能他就是其中之一。而此刻,我们距死神仅有六英尺之遥。“天色已晚,该回去了吧?”我说道。那漫不尽心的语气和硬装出的笑容,连小孩子也难以骗得过去。

我显然是错误地判断了他,其实他根本没有毛病,因为我第二次说话时,他立刻走出了梦境,开始对我道歉。我大概脸色苍白,被他看在了眼里。“你看我这人,干出的事情不能让人饶恕。”他说。随后,他拉起我的胳膊,把我朝后向汽车跟前推。我们上了车,他“砰”地关住车门。“你别害怕,前边的转弯看起来危险,其实很容易过去。”他说。我感到恶心和头晕目眩,双手死死抓住座位,而他慢慢倒车,动作轻缓,使车头又一次朝向陡峭的公路。“看来你以前来过这儿?”我对他说。此刻,紧张感正在逐渐消失,汽车顺着弯弯曲曲的狭路向山下慢慢行驶。“是的。”他说。随即,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旧地重游,是想看看变了没有。”“有没有变化?”我问。“没有,”他说,“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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