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9 15:57:15

点击下载

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卡拉马佐夫兄弟(下)

卡拉马佐夫兄弟(下)试读:

作者的话

我在动笔为本书主人公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立传之时,心情有点儿困惑。事情是这样的:虽则我把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称做本书主人公,可我自己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大伟人,因而我能预见到读者必然会提出一些问题来。例如:尊驾所写的那个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竟被选作这本书的主人公?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谁知晓此人?此人因何而出名?凭什么要读者花费时间去研究他的生平事迹?

末了那个问题最是切中要害,对此我只能回答说:“您读了这部小说,也许自会明白。”可要是读完小说仍不明白,仍不认为我写的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便如何是好?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已经伤心地预见到会这样。在我看来,他是与众不同的,然而我能否向读者证明这一点,本人极表怀疑。问题在于他可以说是个人物,不过是个尚未确定、有待澄清的人物。不过,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以明确求之于人,那也未免奇怪。有一点恐怕大可不必怀疑:那是个奇人,甚至是个怪人。但是,奇也罢,怪也罢,在引人注意这一点上多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其是在人人力图把个别化为一般,总想从千奇百怪的现象中找出哪怕一点点共同之处的时候。而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别和特殊的现象。难道不是吗?

如果读者不同意如上的论点,说“不是这样”或“不总是这样”,那么,笔者在对主人公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的看法上倒是比较胆壮了。因为怪人不仅“并不总是”个别和特殊的现象,而且相反,在某些情况下,他身上也许还具有整体的内核,倒是其余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像遭到狂风袭击似的,不知为何一时间纷纷脱离了他……

其实,我本不想作这一番极其乏味而又模棱两可的解释,干脆免去开场白就写正文算了,读者如果喜欢的话,好歹会把它读完的。但糟糕的是,我虽然只给一个人立传,可要写的小说却有两部。主要的是第二部,那是本书主人公在我们的时代亦即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第一部小说写的是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事,它几乎算不上一部小说,而只是本书主人公青年时代初期的一个瞬间。我不可能把第一部小说略去,因为那样的话,第二部小说中的许多地方便会令人莫名其妙。但是本来已在犯难的笔者却由此而越发捉襟见肘了:倘若为他立传的我自己认为,用一部小说来写这样一个不足道、不明确的人物已属多余,那又怎么能写上两部,我这种狂妄的做法又该作何解释呢?

由于想不出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我决定索性不去解决它们,而是绕道而行。洞察幽微的读者自然早已料到我一开始便有这样的倾向,只是恼恨我为什么一直在说些废话,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对此,我倒可以确切地回答:我一直在说些废话,浪费宝贵的时间,这首先是出于礼貌,其次也是为了耍个花招——反正不能说我事先什么也没有交代。尽管如此,本书“在基本上保持整体的统一性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分成上下两篇,这甚至使我感到高兴,因为读者了解其上篇之后,可以自己作出判断:值不值得继续读它的下篇?当然,任何人都不受任何约束,即使上篇只看两页就把书一扔也可以,并且从此不再打开它。但要知道也有这样一些颇具涵养的读者,他们肯定要把全书看完,以免在作出不带偏见的评价方面出现失误,例如俄国所有的批评家都属于这一类。不管他们多么有始有终和不偏不倚,我还是要向他们提供十分顺理成章的口实,好让他们开卷不久就把此书撂下,这样,我在这些人面前毕竟可以少几分内疚。好了,开场白到此为止。我完全同意这是多余的话,不过既然已经写下,那就让它留着吧。

现在言归正传。

文前辅文

献给安娜·格里果利耶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新约·约翰福音》第12章第24节

重要人物表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地主。

德米特里(米特里、米嘉、米剑卡)·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长子。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次子。

阿列克塞(阿辽沙、阿辽什卡)·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幼子。

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米嘉的母亲。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伊万和阿辽沙的母亲。

帕维尔·费尧多罗维奇·斯乜尔加科夫——卡拉马佐夫家的厨子。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米嘉母系的亲戚。

彼得·福米奇·卡尔甘诺夫——米乌索夫的远亲。

卡捷琳娜(卡嘉、卡笺卡)·伊万诺芙娜·维尔霍夫策娃——米嘉的未婚妻。

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斯维特洛娃(格露莘卡、格露莎)——米嘉的情妇。

叶卡杰丽娜·奥西波芙娜·霍赫拉科娃——有钱的寡妇。

莉扎(Lise、莉兹)——霍赫拉科娃的女儿。

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卡拉马佐夫家的仆人。

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格里果利的妻子。

库兹马·库兹米奇·萨姆索诺夫——商人,格露莘卡的姘夫。

穆夏洛维奇——格露莘卡的旧情人。

符鲁布列夫斯基——穆夏洛维奇的同伴。

佐西马神父——修道院长老。

约西甫神父。

帕伊西神父。

菲拉邦特神父。

米哈依尔(米沙)·奥西波维奇·拉基津——神学校学生。

玛丽亚·康德拉企耶芙娜——卡拉马佐夫家的邻居。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退伍上尉。

伊柳沙——小学生,斯涅吉辽夫的儿子。

郭立亚·克拉索特金——伊柳沙的同学。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涅柳多夫——预审推事。

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检察官。

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马卡雷奇)·马卡罗夫——警察局长。

马夫里基(奇)·史梅尔卓夫——派出所长。

菲久科维奇——律师。

赫尔岑什图贝——老医生。

瓦尔文斯基——医生。

彼得·伊里奇·别尔霍津——青年公务员。

特里丰·博里塞奇——客栈老板。

玛特辽娜——格露莘卡的厨娘。

菲妮娅——格露莘卡的侍女,玛特辽娜的孙女。

马克西莫夫——破落地主。

第八卷 米嘉

一 库兹马·萨姆索诺夫

格露莘卡在奔向新生活时,特别嘱咐阿辽沙向大哥转达她最后的致意,并要求永远记住她一小时的爱。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此刻也正处于可怕的惶惑和慌乱之中。最近两天,他的精神状态糟得难以想象,确实如他后来所说的那样有可能患上脑炎。头天上午阿辽沙没能找到他,而同一天二弟伊万约他在酒店见面亦未成功。他所租住的寓所房东遵他之命帮他遮盖行踪。

这两天他端的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按他自己事后的说法是在“跟自己的命运搏斗,以求拯救自己”,甚至有一段时间为一件急事还出城一趟,虽然他一分钟也不敢让格露莘卡越出他监视的范围。所有这些情况以后都被详细查明并以文件形式加以确认。眼下笔者只想举出他一生中这可怕的两天中间若干非交代不可的事实,因为紧接着就有一场泼天大祸临到他头上。

格露莘卡固然真心诚意爱过他一小时,这话不假,但与此同时确实也曾残酷无情地折磨过他。要命的是,他一点也猜不透这女人的意图;对她来软的或硬的都不行——她决不肯就范,只会一气之下压根儿不理睬德米特里,当时他清楚地懂得这一点。那时节他十分准确地猜想格露莘卡自己也在经历一场内心的斗争,举棋不定得厉害,想要下决心又老是下不了决心,因而德米特里提着一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不无理由地认为,有时候格露莘卡简直定然会憎恨他,憎恨他的情欲。事实或许就是这样,至于格露莘卡究竟在为什么苦恼,他仍然不明白。对他来说,折磨着他的整个问题仅仅归结为两者择一:要么是他米嘉,要么是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

在此必须顺带确定一个铁的事实:他充分相信,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定会提出(如果还没有提出的话)跟格露莘卡正式结婚,他一分钟也不相信,老色鬼会指望仅仅花三千卢布达到目的。出于对格露莘卡和她的性格的了解,米嘉才得出这个结论。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他会觉得,格露莘卡的苦恼和犹豫的根子全在于她不知道该从他们两人中选择哪一个,不知道哪一个对她更合算。

至于严重影响了格露莘卡一生的那名军官即将回来,而且格露莘卡满怀激动而又惊恐的心情盼着他来——说来也奇怪,在那些日子里米嘉连想都没有想过。诚然,最近几天格露莘卡几乎绝口不提此事。然而米嘉恰恰从她自己那里获悉,一个月以前格露莘卡曾收到当年诱骗她失身的那个人寄来的信,甚至了解信的部分内容。当时,格露莘卡逞一时之意气把那封信给他看过,但令格露莘卡费解的是,他把那封信几乎不当一回事。很难解释究竟是什么缘故,或许米嘉为了争夺这个女人跟生身父亲斗得天昏地黑,心力交瘁,已无法想象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更可怕、更危险的事情,至少那时他想象不出来。销声匿迹五年之后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一个旧情人来,对此米嘉压根儿就不信,尤其不信那人不久要来。在米嘉看到的那第一封“军官来信”中,有关这位新登场的竞争对手要来这件事说得极不肯定。信的措辞非常含糊,华而不实,肉麻得很。应当指出,那一回格露莘卡没有让米嘉看信的最后几行,那里有关归期倒是说得比较肯定。加之米嘉事后回忆起,当时曾捕捉到格露莘卡本人脸上不自觉地现出对西伯利亚来鸿不屑一顾的表情。此后格露莘卡便没有再向米嘉提到她与旧情人之间有哪些往来。故而米嘉渐渐把那名军官干脆给忘了。

米嘉考虑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无论事态朝什么方向发展,他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最后冲突已迫在眉睫,必须优先解决。他每分钟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格露莘卡作出决定,而且他一直相信,这事将突然发生,而且是心血来潮的结果。她会没头没脑对米嘉说:“把我拿去吧,我永远是你的了,”——一切就此结束。他将一把抓住格露莘卡,立刻带往天涯海角。哦,马上带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即便不是天涯海角,也是俄国的最边远处,在那儿跟她结婚,一起隐姓埋名,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情况,包括此地的、那边的、任何地方的人。那时,哦,那时将开始全新的生活,马上开始!

关于这另一种焕然一新、“循规蹈矩的”(“一定是循规蹈矩的,一定!”)生活,米嘉无时无刻不在狂热地梦想。他渴望着这样的脱胎换骨、死而复生。他自觉自愿陷进去的脏臭泥淖令他腻烦透了,于是像有类似境遇的很多人一样,他寄最大的希望于变换地方:只要看不见这些人,只要摆脱这环境,只要远离这该死的地方——一切将获得新生,从头开始!这便是他的信念和追求。

但这必须以问题按第一种幸运的方式得到解决为前提。问题还可能按另一种方式解决,其结果也就不一样了,那将是不堪设想的结局。万一格露莘卡对他说:“你走吧,我刚决定站到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边去,跟他结婚,不要你了,”——那时……那时……其实米嘉不晓得那时将发生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晓得,在这一点上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并没有犯罪的计划。他只是在痛苦地监视、窥探,思想上毕竟只准备面对第一种、也就是对他的命运来说是幸运的结局。他甚至排除其他任何想法。但这样却产生了另一种性质迥异的烦恼,一个全新的难题摆在他的面前,虽然相对而言是次要的,却也令他走投无路,束手无策。

事情是这样的。一旦格露莘卡对他说:“我是你的了,带我离开此地,”他如何带她离开?他上哪儿弄钱去?哪儿去张罗这笔费用?他的收入一直来自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那笔赠款,迄今为止已经连续支取这么多年,到此时恰恰挥霍殆尽,自然,格露莘卡有钱,但米嘉在这个问题上偏偏死要面子:他要用自己的钱把格露莘卡带走,和她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而不要花她的钱。他甚至不能想象自己会向她要钱,这事一想起来他便恶心。在此笔者不想细谈这一事实,不作分析,只指出一点:当时他的心态便是这样。这一切有其间接的,甚至好像是不自觉的原因:他为采用不告而取的手段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钱占为己有暗暗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已经干了对不起一个女人的混账事,现在马上又要干对不起另一个女人的混账事,”他事后承认当时曾这样想,“若是让格露莘卡知道了,她还能要这样的混蛋?”

可是,有什么办法筹措费用?上哪儿去弄这笔卡脖子钱呢?要是弄不到,那就会一切告吹,前功尽弃,“仅仅因为凑不齐钱,噢,那该多丢人哪!”

笔者想超前说明一点:问题恰恰在于他也许知道哪儿有这笔卡脖子钱,也许知道这笔钱放在何处。暂时我不想作更详细的交代,因为以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但是,对他说来什么是主要的不幸,我可以谈一谈,虽然我只能点到为止。为了取出放在某处的这笔钱,为了名正言顺地取这笔钱,必须把三千卢布先行归还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否则我就是一个掏包的小偷,一个十足的混蛋,我不愿作为混蛋开始新生活,”米嘉如此认定。因此如有必要,他决心翻天覆地也一定要把那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仅非还不可,而且必须首先做到。他作出这项决定的全过程,可以说是在最近才完成的,也就是两天前的晚上和阿辽沙最近一次在路上见面的时候,当时格露莘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而米嘉听阿辽沙讲了这件事,承认自己是个混蛋,并且要阿辽沙把此话转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只要多少能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当天夜里,和弟弟分手以后,他在强烈的冲动下感觉到,即使“谋财害命也要把欠卡嘉的钱归还”。“我宁可成为千夫所指的凶手和盗贼,宁可发配西伯利亚也不愿让卡嘉说我欺骗她,偷了她的钱并且用她的钱带着格露莘卡逃之夭夭,去开始循规蹈矩的生活!这我受不了!”这是米嘉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得出的结论,毋怪乎他有时觉得这样下去到头来非害脑炎不可。但眼下他犹作困兽之斗……

真是怪事一桩:他作这样的决定时,除了豁出去,好像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这样一个穷光蛋,一下子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然而他自始至终一直抱着能弄到这三千卢布的希望,指望钱会自己长脚向他走来,甚至会自天而降。某些人的心态正是这样,他们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样,一辈子只会大手大脚地胡花白白继承得来的钱财,对于如何挣钱则一窍不通。自从前天和阿辽沙分手以后,种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在米嘉脑袋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他所有的主意搅成一团乱麻。结果他一开始竟采取一个无比怪诞的步骤。也许,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处境中恰恰会把最不可思议、荒谬绝伦的设想视为切实可行的首选方案。

他忽然决定去找格露莘卡的靠山、商人萨姆索诺夫,向他提出一项“计划”,借此从他那里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项。对于这项计划的商业价值他毫不怀疑,他怀疑的只是:萨姆索诺夫本人如果不是单纯从商业角度看问题,不知对他这一怪招会作何感想。尽管米嘉认得这位商人的面貌,但与他并不相识,甚至从未跟他说过话。然而不知什么缘故,米嘉头脑里早就形成一种观念:如果格露莘卡打算清清白白过日子而嫁给一个“靠得住的人”,那么,这个已经土埋大半截的老不正经目下恐怕完全不会反对。非但不会反对,而且他自己也愿意;如果有机会的话,还会玉成其事。是米嘉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格露莘卡有什么话泄露了天机,反正他还得出结论:老头儿兴许觉得米嘉比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对于格露莘卡更合适。

本书的许多读者可能会认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指望得到这样的帮助,打算从格露莘卡的年迈相好手中接受她做自己的新娘——此等行径是不是太粗鄙、太不顾颜面了。我只能指出,格露莘卡的过去在米嘉眼里已经彻底过去。他怀着无限的同情看待这段往事,并且凭着自己全部如火如荼的热情认定,一旦格露莘卡表示自己爱他,愿意嫁给他,立刻就会诞生一个崭新的格露莘卡,和她一起诞生的是一个崭新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已经没有任何毛病,浑身全是美德。他们将互相宽恕对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至于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米嘉认为他在格露莘卡一去不复返的往昔岁月里扮演的角色是命中注定的,反正格露莘卡从来没有爱过他,而这个人物也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如今根本不存在了——这才是最主要的。何况现在米嘉几乎不把他当一个男人看待,因为城里无人不晓他已成了满身病痛的一具活尸,他和格露莘卡保持的可以说只是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与从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种状态为时已久,差不多有一年了。

不管怎样,就米嘉这方面来说,也实在太天真了,因为他纵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却是一个头脑非常简单的人。这份天真的一个实例就是:他正经八百地相信,老库兹马在行将前往另一个世界之际,对自己与格露莘卡的那段往事有真诚忏悔的意思;他相信现在最关心格露莘卡的保护人和最忠实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已经无害的老人。

与阿辽沙在田间路口的那次谈话之后,米嘉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他来到萨姆索诺夫家中,要求通报自己来访。这是一幢古老阴森的宅院,非常之大,上下两层,另有院子里的附属建筑和侧屋。楼下住着萨姆索诺夫两个成了家的儿子连同他们的妻儿,还有他的一个年老的姐妹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侧屋里住着他的两名管事,其中一名家口很多。萨姆索诺夫的子女和管事住房都很挤,老头儿一人却独占楼上全层,甚至不让侍候他的女儿住,而他的女儿在规定时间以及他发出呼唤的任何时间每次都得从楼下跑上去,尽管她早已有气喘病。

整个楼层有好多间纯粹当作摆设的大屋子,全部按老派商贾人家的格调布置起来,靠壁是长长一排单调乏味、又不舒适的红木扶手椅和靠背椅,车料玻璃的枝形吊灯罩着布套,窗户之间的墙上嵌有死气沉沉的镜子。所有这些房间都空关着不住人,因为有病的老头儿蜗居一室,仅用一间偏僻的小小卧房,由一名裹着头巾的老妈子服侍,还有一名小厮经常待在过道里箱凳上听候差遣。老头儿由于两腿肿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行走,只偶尔从扶手皮椅上撑起来,由老妈子扶住双手在屋子里走一两个来回。他甚至对这个老妈子也疾言厉色,很少说话。

当仆人向他通报有一位“大尉”来访时,他当即表示不见。但在米嘉坚持下仆人再次进来通报。库兹马·库兹米奇详细询问小厮:来者是什么神态,有没有喝醉?是不是来闹事?他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喝酒,但不肯走。”老头儿再次拒绝会客。米嘉对此早有准备,所以预先随身带好纸和铅笔,于是就在一张纸片上清楚地写下一行字:“有重大要事相商,此事与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直接有关。”——让仆人送进去。

老头儿稍加考虑后,命小厮把来客引进正厅,同时打发老妈子下楼去吩咐小儿子立即上楼来见他。这个小儿子二话不说立刻来到,他身高十二寸(即二尺十二寸,约合一米九五),力大无穷,脸刮得光光的,着装是西式的(老萨姆索诺夫自己则穿大褂,蓄胡须)。全家人在老爷子面前个个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老头儿把这个彪形大汉叫来倒不是因为怕上尉,他本人绝非鼠辈,只是以防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证人。他由儿子和小厮搀扶着,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出卧房来到正厅。有理由料想,他也感到相当程度的好奇。米嘉在那里等候接见的正厅是个极大的房间,气氛阴森,给人以压抑的感觉,有上下两排窗户,有敞廊,墙壁是仿大理石的,三挂车料玻璃大吊灯用套子罩了起来。

米嘉坐在门口一把小椅子上,焦急地等待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头儿出现在距米嘉坐的椅子足有二十米的对面门口时,米嘉立刻站起来,迈着坚定的军人大步迎上前去。米嘉的衣着相当体面,常礼服的纽扣一一扣好,圆顶礼帽拿在戴黑手套的手中,跟三天前在修道院长老住处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以及两个弟弟等人共商家事那回一模一样。老萨姆索诺夫庄矜严肃地站着等他,米嘉一下子感觉到,在他走过去的这段时间内,老头儿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够了。库兹马·库兹米奇近来浮肿得厉害的脸也使米嘉震惊:本来就很厚的下嘴唇现在简直像一张饼耷拉着。老头儿神态凝重地向客人默默行礼,示意他坐在沙发旁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则扶住儿子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呼哧声,慢慢地在米嘉对面的沙发上落座。米嘉看到他重病在身行动如此费劲,心中顿时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在被他惊动的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此刻只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老头儿坐定后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虽然绷着脸,却不失礼。

米嘉打了个寒战,刚想站起来,但又坐下。接着他开始申明来意,说得很响、很快,颇有点神经质,还辅以手势,确实像在作孤注一掷。显然,这是一个陷于山穷水尽的绝境中人在寻找最后的出路,如果找不到,马上就不想活了。老萨姆索诺夫想必在刹那间全明白了,不过他仍不动声色,神情冷漠,犹如一座雕像。“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想必不止一次听说过我和家父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窃取了我在生母去世后应该继承的遗产……这事已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本地居民把任何无足轻重的小事都会传得沸沸扬扬……。此外,您也可能听格露莘卡……请原谅,听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听我十分尊崇、十分敬重的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起过……”

米嘉如此开始说,但开始不久便顿住了。这里就不逐字逐句照搬他的全部原话,只加以概述如下——

还在三个月以前,米嘉特特地(他说的正是“特特地”,而不是“特地”)去省城向一位律师作过咨询,“那是一位名律师巴维尔·巴甫洛维奇·柯尔涅普洛多夫,您一定听说过吧,库兹马·库兹米奇?脑子特别发达,简直有治国大才……他也知道您……对您评价极高……”米嘉再次顿住。但多次停顿并没有把他挡住,他马上就把说不利落的地方跳过去,一路往下述说。这位柯尔涅普洛多夫经过详细询问,认真查阅了米嘉所能提供的各种文件(谈到文件时米嘉含糊其辞,好像特别匆忙),然后表示,切尔马什尼亚村的所有权应由米嘉作为他母亲的遗产加以继承,此事的确可以提起诉讼,从而狠狠打击那个太不像话的父亲……“因为并非所有的门都已关死,吃法律饭的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总而言之,有希望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那里再得到六千甚至七千卢布,因为切尔马什尼亚的价值说什么也不该少于两万五,不,肯定超过两万八,“三万,不止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可是,您想想,我从这个狠心人那里拿到的还不足一万七!……当初因为不懂法律,我也就自认晦气;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我竟遭对方反诉而挨了一闷棍(说到这里,米嘉的叙述又发生含混和紊乱,他马上又把这一节跳过去)。“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可以向这个恶魔追回的一切权利,而您只消给我三千……。您绝对不可能吃亏,这一点我以人格向您担保;恰恰相反,您非但不会损失三千,还能赚进六七千……。而主要的一点是,这事最好今天就解决。“我可以请公证人办手续,或者您爱怎么办都行……。总之,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可以把您所要的文件全部拿出来,我会在任何契约上签字……我们马上可以办完手续,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今天上午就办……。对您来说这三千卢布算不了什么……这个小城里谁的资产能跟您相比?……而这样一来,您却救了我免于……总而言之,您等于救了我这条穷性命,以便去完成一项值得崇敬的事业,可以说是极其高尚的事业……因为我对一位女士怀有十分崇敬的感情,这位女士您非常熟悉,而且得到您慈父般的关怀。如果不是慈父般的关怀,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妨说这是一场三人围绕一个目标的角逐,因为命运实在是极可怕的东西,库兹马·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库兹马· 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由于您早就应该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两颗脑袋要发生碰撞,也许我笨口拙舌,用词不当,但我不是文学家!就是说,一颗是我的,另一颗是那个恶魔的。请您选择吧:成全我还是成全恶魔?现在三个人的命运、两个人的祸福全握在您一人之手……。对不起,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您能明白……我从您可敬的眼神中看得出,您已经明白……。要是您还不明白,我今天就死,完了!”

米嘉用“完了”二字结束他这番荒唐的话,并且从座位上跳起来,等候对方就他这个愚蠢的建议作出答复。末了那句话刚一出口,他马上就绝望地感觉到事情全砸了,最糟糕的是,他说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奇怪,来这儿的路上似乎一切都很好,可现在搞成这样!”这个念头在他绝望的脑袋里倏地一闪。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老头儿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库兹马·库兹米奇让米嘉等了大约一分钟,这才以斩钉截铁、令人心寒的语调说:“很抱歉,这样的买卖我们不干。”

米嘉顿时觉得自己两腿发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库兹马·库兹米奇,”他面带苍白的苦笑嗫嚅道,“这下我完了,您说是不是?”“很抱歉……”

米嘉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忽然发现老头儿脸上有了动静。他打了个寒战。“是这么回事,先生,这样的生意对于我们不合适,”老头儿慢腾腾地说,“跑法院,请律师,谁受得了?您要是愿意,倒是有这么个人,您可以去找他……”“我的上帝!这个人是谁?……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一下子激动得哩哩啰啰口齿不清。“这人不是本地居民,眼下他也不在此地。他是个农民,做木材生意,都叫他里亚加维。他要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买您所说的切尔马什尼亚矮树林的木材,两人讨价还价已经有一年了,听说他们在价格上谈不拢。恰巧目前他又来了,住在伊林斯科耶的神父家里,距离沃洛维亚驿站大约十二里地,那里有一个伊林斯科耶镇。他曾往我这儿写信谈这件事,就是为矮树林的问题向我征求意见。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也想去找他。您要是能赶在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前头,向里亚加维提出刚才对我说的建议,他也许会……”“绝妙的主意!”米嘉欣喜若狂地打断他的话,“这个人再合适不过了,对于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要买,人家要价很高,现在把这片土地的产权文件送到他手里,哈哈!”

米嘉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不自然的大笑,完全出人意料,甚至把老萨姆索诺夫吓得脑袋颤动了一下。“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心中的热情都快沸腾了。“只是区区小事。”萨姆索诺夫颔首道。“您不知道,您真的救了我,噢,有一种预感指点我到府上来找您……。现在我立刻去找那位神父!”“不足挂齿。”“我得飞快赶去。我太不顾及您的健康了。您的好心我没齿不忘。我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向您说这话,库兹马·库兹米奇,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言重了。”

米嘉抓住老头儿的一只手,本想使劲摇撼,然而对方眼睛里似乎现出某种不友好的神色。米嘉把手缩了回来,但旋即责怪自己多疑。“他一定是累了……”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里一闪。“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能够理解,我这全是为了她!”他猛地吼叫起来,声震整个大厅,然后鞠了一躬,遽然转过身子,跟刚才一样大步流星向出口走去,头也不回。他喜不自胜。“事情本来已经毫无希望,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他忖道,“这老头儿无比尊贵,多气派!既然这样一位大商贾指点了这条路,那么……那么毫无疑问是一条成功之路。我得飞身前往。夜里就回来,夜里一定回来,反正这盘棋是赢定了。难道这老头儿还能耍我?”米嘉在回自己寓所的路上犹自激动不已,他的脑袋瓜儿当然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名堂来,也就是说:要么这是金玉良言(说这话的可是一位大商贾,称得上是识途老马,而且对那个里亚加维——好奇怪的姓氏!——又很了解);要么老头儿在耍他!

非常不幸,这后一种猜测才是唯一正确的。事后,那是在惨剧发生后过了很久,老萨姆索诺夫有一次自己笑呵呵地承认,当时他耍了那个“大尉”。这是一个刻毒、冷酷的人,惯用恶作剧来发泄他病态的反感。或许是看到大尉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或许是这个愚蠢的“败家子”太自信了,认为他萨姆索诺夫会中计上钩,接受如此天方夜谭式的“计划”;或许是这个“愣头青”为了格露莘卡,带着一个馊主意来找他诓钱,搅动了老头儿的醋劲——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种因素刺激了他。但是,当米嘉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毫无意义地哀叹这下全完了的时候,正是在那一瞬间,老头儿憋着无限的愤懑瞥了他一眼,想到要耍他一把。米嘉走后,因窝火而脸色煞白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吩咐儿子下达他的命令:今后不准这个穷光蛋登门,连院子里也不许他进来,否则……

他没有说出“否则”后面的话,但即便看惯他发怒的儿子也不寒而栗。在此后的整整一小时内,老头儿气得甚至全身发抖,傍晚时情况更加不妙,便打发人去请医生。

二 里亚加维

且说米嘉现在正是需要“快马加鞭”的时候,可是雇马车的钱却一个戈比也没有,不,确切地说,有两枚每枚二十戈比的硬币,这便是全部财产,这便是优哉游哉这么多年之后剩下的一切!但他家里还有一块早已不走的老式银表。他把表拿到在市场上开设一家小铺子的犹太钟表匠那儿去。那个犹太人出价六卢布把它买下。“我还不指望卖这个价呢!”米嘉喜出望外(他还沉浸在狂喜之中),拿了六卢布就跑回家去。在家里他向房东借了三卢布,房东家很乐意地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掏给他,因为他们太喜欢他了。米嘉兴奋之余当即向他们透露,他的命运今天就将决定,还把刚才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计划”几乎全都告诉他们(叙述的方式自然是极其仓促的),然后又谈到萨姆索诺夫帮他出的主意、他自己对未来所抱的希望等等。过去他也把许多秘密告诉房东一家,因此他们把他当作自家人,而不是当作端架子的大爷看待。如此凑了九卢布,米嘉派人去雇马车把他送往沃洛维亚驿站。这样一来,这一事实便被人记住并得到确认:在出事的前一天中午,米嘉身无分文,为了弄到钱,他变卖了一块表,向房东借了三卢布,上述情节均有证人。

在此笔者先指出这一事实,至于我这样做的用意何在,以后当见分晓。

在赶奔沃洛维亚驿站的途中,米嘉虽因预感到“一切都将迎刃而解”而喜形于色,却还是提心吊胆:他离开后格露莘卡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偏偏在今天最后决定去见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正因为如此,米嘉离城前没有告诉她,而且叮嘱房东,不论何人来找他,千万不可泄露他的去向。“今晚一定得赶回来,非回来不可,”他在马车里颠簸的同时再三对自己说,“恐怕只得把这个里亚加维带回到这里来……办这档子事……”米嘉胆战心惊地打着如意算盘,然而糟糕的是,这些梦想注定不可能按他的“计划”成为现实。

首先,他从沃洛维亚驿站出发上乡间小路已经晚了。那段小路说是十二里,其实有十八里(大约十九公里)。其次,伊林斯科耶的神父不在家,到邻村去了。当米嘉仍坐那些已累得精疲力竭的马拉的车在邻村找到他时,差点儿天都黑了。

神父看样子是个和气而胆小的人,他立刻向米嘉解释,那个里亚加维最初确实住在他家,但目前却在苏霍伊镇,今天要在那里的管林人木屋里过夜,因为他也在那里收购木材。米嘉再三请求神父立刻带他去见里亚加维,说是事关他能否获救云云。神父起初有些为难,但后来还是答应送他去苏霍伊镇,显然是好奇心起了作用。但神父犯了个错误:他建议“安步当车”前往,因为这段路才一里地挂点儿零。米嘉当然同意,而且随即迈开大步,可怜的神父几乎得跑步才跟得上。这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矮个儿,还不老。

米嘉马上跟他谈起自己的计划,神经兮兮地热烈要求神父提供有关里亚加维的情况,一路滔滔不绝。神父仔细听着,但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对于米嘉的提问也往往避而不答:“不知道,哦,不知道,这我怎么能知道?”等等。当米嘉谈起自己跟父亲在遗产问题上的争议时,神父简直吓坏了,因为他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之间存在着某种依附关系。不过,他困惑地问米嘉为什么把那个经商的农民戈尔斯特金叫作里亚加维,然后不厌其烦地向米嘉解释,那人尽管确实有里亚加维的外号,却并不姓里亚加维,他对这个诨名非常恼火,所以必须称他戈尔斯特金,“否则跟他什么事也办不成,他连听也不想听。”末了神父说。

米嘉仅仅不太经心地感到有些诧异,说萨姆索诺夫自己也管他叫里亚加维。神父听到这一情况后,便不说下去了,其实他已心生疑团:既然萨姆索诺夫让米嘉去找那个农民时只说他叫里亚加维,这样做会不会是拿他开心,其中是否有诈?如果神父立刻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就好了。但是米嘉没有时间“在这类细枝末节上”深究。他一心要快,步子迈得很大,一直到了苏霍伊镇,这才明白他们走过的这段路不是一里地,也不是一里半,恐怕足有三里;这使他颇有些着恼,但他忍了下来。

他们走进一座木屋。管林人是神父的相识,住在木屋的半边;戈尔斯特金则在隔着过道较干净的另外半边下榻。到了这干净的半边木屋里,主人点亮了一支油烛。屋里生着炉子,热得厉害。松木桌子上摆着熄了火的茶炊,旁边托盘里有几只杯子,一瓶朗姆酒和一瓶伏特加都已喝光,还有一些吃剩的小麦面包。里亚加维躺在一条长凳上,外衣揉成一团垫在脑后权充枕头,他的鼾声如雷。米嘉可犯了难。“当然得叫醒他:我的事太重要了,我大老远赶来,今天还得赶回去。”米嘉焦急地说;但神父和管林人默默地站着,不发表意见。米嘉走过去,自己动手设法弄醒他,虽然使劲推搡,可睡着的那位还是不醒。“他喝醉了,”米嘉断定,“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呢?”

米嘉实在急不可待,便开始拉熟睡者的手和脚,摇晃他的脑袋,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长凳上,经过好长时间的努力总算取得一点点成效:他开始发出莫名其妙的嘟囔声,并且骂起娘来,虽然吐字不清,但显然骂得很凶。“我看您还是等一会吧,”神父终于开口说话,“因为很明显目前他没法办正事。”“他喝了整整一天。”管林人也说。“上帝啊!”米嘉急得直叫,“你们不知道这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您最好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神父又劝了一句。“明天早上?行行好吧,这不可能!”

情急中他又开始向那个醉汉发动冲击,但旋即放弃了这种努力,他明白一切都不起作用。神父不作声,睡眼惺忪的管林人绷着脸,显得挺不高兴。“现实也太跟人过不去了,安排了这么多可怕的磨难!”米嘉发出了绝望的悲叹。他脸上汗如雨下。神父抓住这一时机十分明智地晓以事理:即使把熟睡者勉强弄醒,可是他醉成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谈任何正事,“而您的事又至关重要,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说更妥当些……”米嘉两手一摊,只得同意。“神父,我留在这里,让蜡烛点着,也许能等到一个机会。要是他醒过来,我马上开始……。蜡烛钱我会付给你的,”他转向管林人说,“过夜的钱也照付,记住,我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只是您,神父,我不知该请您怎么过这一宿,您睡哪儿呢?”“不,我还是回家去。我可以借他的马骑回去,”他指指管林人说,“那就再见了,希望您的事办得圆满成功。”

就这样定了下来。神父骑马走了,总算为摆脱这档子事而松一口气,但还是杌陧不安地连连摇头,思量着明天要不要把这件可疑的事及早通知自己的恩人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否则的话,万一他知道后生气了,指不定会停止给予照顾。”

管林人挠了几下头皮后,默默地回他那半边屋里去了。于是米嘉在长凳上坐下来,如他所说的留心等机会。深沉的沮丧如浓重的雾笼罩在他心头。多么深沉而可怕的沮丧!他坐着搜索枯肠,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油烛在冒烟,一只蛐蛐儿开始发出叫声,生着炉子的屋里闷得叫人受不了。米嘉想象中忽然出现一座花园,花园后面有条小径,他父亲的正屋有一扇门神秘地徐徐打开,格露莘卡从门里溜进去……。他霍地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我不敢再往下想!”他咬牙切齿地说,接着下意识地走到睡着的里亚加维跟前,开始端相他的脸。这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乡下人,脸很长,一头鬈发是棕色的,蓄着细长的焦黄胡须,布衬衫外面的黑色背心袋口露出一块银质怀表的表链。米嘉满怀憎恨注视这张脸,不知为什么特别看不惯他有一头鬈发。

他实在咽不了这口窝囊气:他,米嘉,作出了这么多的牺牲,几乎抛弃了一切,累成这个样子,为了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守在这个酒囊饭袋身边,“而他满不在乎地打着呼噜,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那样,偏偏我的命运现在全掌握在他手中。”“噢,真是造化弄人哪!”米嘉仰天长啸,突然,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又去摇撼酒醉的乡下人。米嘉发疯似的想弄醒他,又拉又推,甚至打他,但是折腾了五分钟仍旧毫无结果,在技穷计尽的情况下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长凳上坐下。“愚蠢,愚蠢!”米嘉愤愤然说,“而且……这一切又是多么不公平!”不知为什么他又补上一句,他开始感到头疼得厉害。“是不是干脆放弃算了?一走了之?”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倏地一闪,“不行,等到早上再说。我愣是要留下,非留下不可!我到这里来难道还为了别的?再说,要走也走不成,既无车又无马,噢,十足的痴人梦想!”

可是他的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他坐着一动不动,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就这样坐着睡了过去。他睡着了大约有两个小时或更多时间。他是因为头疼难忍直想喊叫而醒过来的。血在他的两侧太阳穴里突突猛跳,颅顶像要裂开;他醒了以后仍久久处于迷糊状态,闹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明白了,生着炉子的室内煤气味很浓,他也许会窒息而死。而那个乡下醉汉还躺着打鼾;油烛已快燃尽,随时可能熄灭。米嘉一声呼喊,踉踉跄跄穿越过道冲向管林人的屋子。管林人很快就醒了,但听说是另外半边屋里有煤气味,虽然过来察看,态度却冷漠得出奇,令米嘉既惊讶又气愤。“可他死了,他死了,那……那怎么办?”米嘉站在他面前狂叫怒吼,大发雷霆。

门窗已打开,烟道也通了,米嘉从过道里提了一桶水来,先往自己头上泼了些水,然后找到一块破布浸湿后把它敷在里亚加维头上。管林人对整个事件继续保持一种近乎轻蔑的态度,他让一扇窗子开着,没好气地说:“不碍事了。”

他又去睡了,给米嘉留下一盏点亮的铁架风灯。米嘉不断地给煤气中毒的醉汉脑袋做湿敷,忙了半个小时,已经认真打算彻夜不睡了,但是实在太疲劳,想稍坐片刻喘一口气,不料眼皮马上合拢,身不由己地一下子躺倒在长凳上,睡得像个死人。

他这一觉醒来可晚得不得了。已经是上午九点左右。明媚的阳光照进了木屋的两扇小窗。昨天的鬈发醉汉已穿好外衣坐在板凳上。他面前放着重又生好的茶炊和一瓶新开的酒。昨天的已经喝光,新的一瓶也只剩下不到一半。米嘉一骨碌爬起来,转眼就明白这该死的乡巴佬又喝醉了,醉得不可收拾、有去无还。米嘉瞪大眼睛对他看了有一分钟。乡巴佬则时不时默默地、狡黠地瞅他一眼,那份悠闲能把人气死,而且米嘉觉得他甚至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狂狷相。米嘉立刻向他跑过去。“对不起,您瞧……我……您想必已经听那边屋里的管林人说了。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要向家父购买矮树林的木材……”“你胡说!”乡巴佬忽然坚定而又沉着地说。“我怎么胡说?您知不知道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我才不想知道你的什么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乡巴佬说话时转动舌头好像怪费力的。“矮树林,您不是要向他买矮树林的木材吗?喂,您醒醒,好好想一想。是伊林斯科耶的巴维尔神父送我到这儿来的……。您给萨姆索诺夫写过信,他让我来找您……”米嘉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胡——胡说!”里亚加维再次斩钉截铁地表示。

米嘉只觉得两条腿变得冰凉。“我求求您,这可不是开玩笑!您也许多喝了酒。您终于能说话了,能明白我的意思……要不然……要不然我真的什么辙也没有了!”“你是漆匠!”“行行好吧,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我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一个有利可图的建议……十分有利……恰恰是有关矮树林的。”

乡巴佬倨傲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不,你订了承包合同,结果又耍赖。你是个骗子!”“请相信我,您弄错了!”米嘉拼命扭绞着双手。乡巴佬不断捋着胡须,忽然狡狯地把眼睛眯缝起来。“不,你得指给我瞧:你得给我指出哪一条法律是允许拆烂污的!听见没有?你是个骗子,你懂不懂?”

米嘉挂着一脸晦气退后几步,突然,正如事后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脑门上好像挨了重重的一拍”。霎时间他头脑里大放光明,仿佛“有一支火炬点亮,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站着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怎么会干这样的蠢事,钻进这样的死胡同,差不多整整一昼夜全泡在这上头,围着这个里亚加维团团转,用湿布敷在他头上……“这是个醉鬼,醉得天昏地黑,而且还会没日没夜地喝上一星期。我还待在这儿等什么?莫非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上这儿来?万一她……。噢,上帝啊,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啊!……”

乡巴佬坐在那里,瞅着他,暗暗发笑。如果在另一种场合,米嘉一怒之下保不住会杀了这个笨蛋,但眼下他自己软瘫无力,简直像个小孩。他灰溜溜地走到自己的长凳旁,拿起自己的外衣穿上后走出屋子。在另外半边屋子里他没有找到管林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从衣兜里掏出五十戈比零钱放在桌上作为住宿、灯烛和打扰的费用。出了木屋,只见周围全是树林,旁的什么也没有。他漫无目标地胡乱走去,记不得出了木屋往哪儿拐弯——往右还是往左;昨天夜里和神父一起匆匆忙忙赶来,也没留意路径。

他心中没有任何报复的想法,即使对萨姆索诺夫也不存此念。他顺着一条狭窄的林中小道无意识地走着,失魂落魄,脑袋里空空如也,根本不在乎走向何方。任何一个小孩都能把他打倒,可见他在身心两方面殚竭交瘁的程度。他好赖总算走出了树林,一下子呈现在眼前的是收割后裸露的田野,茫茫然一眼望不到边。“光秃秃荡然无存,静悄悄一片死寂!”他反复念叨着不停步地向前,向前。

一辆出租马车载送一位小个子老商人沿着乡间小路经过此地,救了米嘉。当人车相遇时,米嘉上前问路,正巧马车也去沃洛维亚驿站。经过一番磋商,他们同意米嘉搭乘。大约三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到了沃洛维亚驿站,米嘉立刻吩咐驿车送他进城,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不得了。就在套车的当口儿,一份煎鸡蛋已经给他做好。他在刹那间把煎鸡蛋送入腹中,还吃了一大块面包和不知哪来的一条香肠,喝了三小杯伏特加。有了这些东西下肚,他精神好多了,心情又趋于明朗。他一路催促车把式加快赶车,同时一下子想好了一个新的、这回已是“决不变更”的计划,最迟在今天晚上弄到“这笔该死的钱”。“想不到这区区三千卢布之数竟能把一个人的命运给毁了,真想不到!”他心中发出轻蔑的感慨,“我今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

要不是魂牵梦萦始终惦着格露莘卡,担心她会出什么事,那么米嘉也许又变得非常快活。但是对格露莘卡的悬念每时每刻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入他的心窝。

驿车终于到了城里,米嘉当即直奔格露莘卡家。

三 金矿

米嘉这次去找格露莘卡,正是她后来告诉拉基津时犹有余悸的那一次。当时她正盼着“快马专差”,而米嘉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这使她非常高兴,但愿上帝保佑在她出发之前米嘉不要来,可他偏偏闯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格露莘卡旋即要米嘉送她去库兹马·萨姆索诺夫家,推说她非到那里去“算账”不可。米嘉马上送她前往;在库兹马家门口分手时,她要米嘉保证午夜时分再来接她回家。米嘉对于这样的安排也很满意,心想:“她待在库兹马那里,这就是说不会去找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了……”再一想,又有些不放心,“除非她向我撒谎。”但是,据米嘉目测,她不像在撒谎。

米嘉正是这样一种类型的醋坛子,只要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马上就疑神疑鬼,天晓得她会出什么乱子,大概这时候正在“背叛”他;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沮丧万分,无可挽回地认定女的已经背叛了他。及至重又跑到这个女人跟前,刚向她含笑盈盈、蔼然可亲的脸蛋儿看上一眼——顷刻间他便在精神上死而复生,顷刻间便把一切疑团抛在脑后,并且怀着愉快的愧疚痛责自己妒心太重。

他把格露莘卡送到了目的地,赶紧回家。哦,今天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但至少心上的一块石头已经落地。“只是我得尽快向斯乜尔加科夫打听:昨晚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她是不是去找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哪!”这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

他还没有跑回自己的寓所,忌妒的虫豸又在他不得安宁的心中蠢蠢欲动。

忌妒!普希金说过:“奥赛罗并不善妒,他是相信人的。”单是这一句话即已足证,我们这位大诗人的智慧异常深邃。奥赛罗的心灵已遭粉碎,他眼睛里看到的整个世界已变成一片混沌,只因为他的理想破灭了。但奥赛罗不会躲起来采取监视、窥探的做法,因为他相信人。相反,必须花大力气加以诱导、推动、煽惑,才能使他疑心有人对他不忠。真正善妒的人不是这样的。善妒的人什么恬不知耻和道德沦丧的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真难以想象。倒不是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品行猥琐、灵魂肮脏。相反,胸怀高尚的感情和纯洁的爱心、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照样可能藏在桌子底下,买通卑鄙小人,干窥探和偷听之类令人齿冷的勾当。

奥赛罗不是不能宽恕不忠,而是绝对不可能与不忠妥协,尽管他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他的心与婴儿的心一样纯洁无邪。而真正善妒的人则不然:某些善妒者竟能委曲求全、姑息宽容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善妒者是最能姑息宽容的,这一点凡是女人都知道。善妒的男人宽恕得特别快(最初自然免不了要大闹一场),他们能宽恕例如几乎已经坐实的不忠,宽恕他们亲眼目睹的拥抱和接吻,只要他们同时能够相信这是“最后一次”,相信他们的情敌从此将到海角天涯去销声匿迹,或者他们自己将把女的带往可怕的情敌再也去不了的地方。当然,这种委曲求全的妥协只是暂时的,因为即便情敌真的销声匿迹了,他们明天又会心造出另外的、新的情敌来作为自己忌妒的对象。人们不禁要问:需要这样监视的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必须如此严加防范的爱情还有什么价值?但这一点恰恰是真正善妒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而在他们中间又确实会有心灵高尚的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些心灵高尚的人躲在某个斗室旮旯偷听和窥探的时候,虽然凭着“高尚的心灵”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自愿陷入的境地有多么丢人,然而至少在他们藏身斗室旮旯的那个时候,是决不会问心有愧的。

米嘉一看见格露莘卡便醋意全消,他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心胸开阔,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甚至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那份德性。但这仅仅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的爱包含着比他自己的想象要高尚得多的内容,而不仅仅是情欲,不仅仅是他曾向阿辽沙谈到的“身体的曲线”。但是,只要格露莘卡不在眼前,米嘉马上又开始疑心她在干下流的勾当,搞不忠的阴谋。与此同时他决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所以,他这只坛子里的醋又沸腾起来了。不管怎么样,必须赶快行动。第一件事是要设法借一点钱。昨天的九卢布几乎全花在路上了,而尽人皆知,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刚才在回城的马车上他已经和新计划一起想好了用什么办法去借钱。他有一对决斗用的好枪,还附带子弹,他之所以至今没有把它抵押出去,是因为他所有的东西中最钟爱的便是这一对手枪。

在“京都酒店”他和一名年轻的公务员早就有泛泛之交,他也是从那家酒店里听说,这位单身而又相当富裕的公务员有收藏武器的癖好,买下了各种手枪、匕首,把它们陈列在家里墙上供熟人观赏。此人喜欢夸耀自己的收藏,对于左轮手枪的构造,如何装弹药,如何发射等等,讲起来头头是道。米嘉没有多加考虑,马上去找那人,提出用这一对枪作抵押借十卢布。那名公务员很高兴地开始劝说米嘉干脆把枪卖给他,但米嘉没有同意,于是他便借给米嘉十卢布,并且表示决不收取利息。双方很友好地分了手。

米嘉心里很急,他赶紧奔向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后面他的“守望亭”,打算尽快把斯乜尔加科夫叫出来。但这样一来又确定了一个事实:在下文我将讲述的变故发生之前才三四小时,米嘉身无分文,他用自己心爱之物作抵押借得十卢布,然而三小时后他手里竟有成千卢布……。我又太性急了,暂且按下不表。

玛丽亚·康德拉启耶夫娜(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近邻)告诉米嘉一个令他大为震惊而且慌乱的消息:斯乜尔加科夫病了。他听到斯乜尔加科夫跌进地窖,接着癫痫发作,接着请来了大夫,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关怀备至等经过情形;他还颇感兴趣地了解到,二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今天上午已动身前往莫斯科。“他应该在我之前经过沃洛维亚驿站,”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忖道,但斯乜尔加科夫发病的事令他忧心如焚。“现在怎么办?谁来担任守卫?谁能为我通风报信?”

米嘉开始急切地询问邻家母女:昨晚她们是否注意到什么动静?对方清楚地知道他要了解什么,所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没有人去过,只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那里过夜,“一切都很正常”。米嘉犯了难。毫无疑问,今天还得守候,但在哪里守候:在此地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处都得监视,可目前,目前……。问题在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认为万无一失的新计划,这是刚才他在马车上想好的,而且已不可能推迟执行。米嘉决定在这上头花一个小时。“一小时内我将了解所有的情况,解决所有的问题,然后首先去萨姆索诺夫家侦察一下格露莘卡是不是在那里,接着马上赶回来,在此地待到十一点,然后再上萨姆索诺夫家接格露莘卡,把她送回家。”他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他飞也似的跑回家去梳洗一番,把衣服刷干净,穿戴好以后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天哪,原来这便是他的“新计划”!他决定向这位女士借三千卢布。他忽发奇想地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认为对方决不会拒绝他。读者也许会感到不解:既然这样有把握,他为什么早不来,何况这里还在他的社交圈子之内,却去求助于萨姆索诺夫这样根本不是一路的圈外人,米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之交谈。

但是,必须指出,最近一个月来,米嘉跟霍赫拉科娃太太几乎成了陌路之人,而且过去交往也很少,此外米嘉还深知这位太太看他极其不顺眼。从一开始霍赫拉科娃太太便憎恶米嘉,无非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未婚夫,而她不知何故一心希望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甩掉米嘉,嫁给“风度翩翩、又有教养的儒雅骑士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她十分讨厌米嘉的举止。米嘉甚至取笑过她,有一次谈到她时曾说,这位女士“开朗豪放与缺乏教养的程度旗鼓相当”。今天上午在马车上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这位太太如此反对我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而且对此反感到这样的程度(米嘉知道这种反感已近乎歇斯底里),那么,如果我能放弃卡嘉,用这位太太借给我的三千卢布永远离开此地,她岂有不愿借这笔钱给我的道理?这些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一旦产生某种愿望,只要能称心如意,她们是什么都不吝惜的。何况她那么有钱。”

以上是米嘉的推论。至于“计划”本身仍和原先一样,即出让切尔马什尼亚的所有权,——但不像昨天向萨姆索诺夫提出时那样带有商业性目的,他不想对这位太太诱之以利——付出三千,有可能捞回六七千云云,——仅仅作为借款的正当担保。米嘉在为这个新主意作细节加工时愈想愈得意,每当他有什么新招时,每当他突然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他照例会欣喜若狂。对于自己的每一个新主意,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不过,当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台阶时,骤然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栗直透脊髓:就在这一秒钟内,他才充分而且如数学一般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万一这一招也失灵,那么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路可走了,“除非为了三千卢布去谋财害命,别无他法……”他拉动了铃绳,这时是晚上七点半。

起初命运女神似乎露出了微笑:仆人一通报他的姓名,主人立刻有请,速度异常之快。“简直像在等我,”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中掠过。接着,他刚被引入客厅,女主人即以近乎奔跑的步态走进来,一开始便告诉米嘉自己正在等他……“我在等您,我在等您!尽管我没有理由指望您会来找我,这您也知道,然而今天我真的在等您。您可以对我的直觉表示惊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整个上午我一直相信今天您会来。”“夫人,这确实让人惊奇,”米嘉说着,动作不太利索地坐下,“但是……我来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了,当然指对我而言,夫人,仅仅对我个人而言,而且我急得很……”“我知道您是为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而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不是向崇尚奇迹的时代倒退(佐西马长老的事您听说没有?),这是数学:自从发生了有关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这一切之后,您不可能不来,这是数学,您非来不可,不可能不来。”“现实生活本身有不可抗拒的法则,夫人,这就是现实主义!不过请允许我说明一下……”“对,这才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完全拥护现实主义,我在奇迹问题上得到的教训太深刻了。佐西马长老去世了,您听说没有?”“没有,夫人,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米嘉略感惊异。他头脑里浮现出阿辽沙的形象。“昨天夜里死的,您想象不到……”“夫人,”米嘉打断她的话头,“我只能想象自己处于山穷水尽的状态,如果您不帮我一把,那就什么都完了,而我将第一个完蛋。请原谅我谈吐不雅,但我在发热,在发烧……”“我知道,我知道您在发烧,全知道,您不可能处在另一种精神状态;不管您说什么,我预先都已知道。我早就在为您的命运着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关注您的命运,研究您的命运……。哦,请您相信,我是个有经验的心灵医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夫人,如果您是一位有经验的医生,那么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病人,”米嘉硬着头皮与之寒暄,“我预感到,既然您如此关注我的命运,您一定能在我的命运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伸出援助之手,但为此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斗胆带来的计划……并说明我期望从您这里得到什么……。我是来……夫人……”“您不必说明,这是次要的。至于帮助,您不是我给予帮助的第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想必听说过我的表妹别尔梅索娃,她的丈夫要垮了,用您很有特色的语言来表达就是——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可是我给他指出了办养马场这条路,如今他春风得意。您对养马有没有研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窍不通,夫人;啊,夫人,真的一窍不通!”米嘉的叫喊已经有点神经兮兮,他实在不耐烦了,甚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只恳求您听一听我的话,夫人,只要给我两分钟,不要打断我,让我先向您介绍我带来的设想。再说,我需要赶时间,我急得要命!”米嘉歇斯底里地嚷道,因为他觉得女主人又要开口,所以想先发制人,把嗓门扯得比她更高。“我来是出于无奈……实在到了万般无奈的最后阶段,目的是向您商借三千卢布,但有可靠的抵押,绝对可靠的抵押,夫人,您有万无一失的保障!只是您得容我说明……”“这些您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霍赫拉科娃太太则冲他连连甩手,“不管您说什么,我都预先知道,这一点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要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但我可以给您更多,多得没法比;我要拯救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但您必须听我的!”

米嘉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夫人,您的心肠简直太好了!”他的感奋之状溢于言表,“上帝啊!夫人,您救了我的命。一个人本来可能死于非命,可是您把这个人从枪口下救了出来……。您的恩情我将永志不忘……”“我准备给您的远远超过三千,多得没法比,没法比!”霍赫拉科娃太太瞧着米嘉喜出望外的样子,自己脸上也漾开了笑容。“多得没法比?要不了那么多。对我来说,只需要这性命攸关的三千卢布,我来的目的是要在无限感激的同时向您提供归还这笔款子的保证,我有一个计划要对您……”“别说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事情就这么定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斩钉截铁,显示了一位务实的慈善家助人为乐的胸怀。“我答应了要救您,就一定把您救出来。我要像救别尔梅索夫那样拯救您。您对金矿有什么想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金矿,夫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我为您考虑了!非但考虑了,而且是反反复复地考虑过多次。我为此目的对您观察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我对您走路的姿势看过上百次,总是暗暗对自己说:这样富有毅力的人应该去找金矿。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态并且得出结论:这个人定能找到很多金矿。”“根据步态,夫人?”米嘉微微一笑。“当然,也根据步态作出判断。难道您否认看一个人走路的样子能推断他的性格,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自然科学同样确认步如其人。哦,如今我是现实主义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今天开始,在修道院发生的事搅得我心烦意乱之后,我百分之百地站在现实主义这一边,我要投身到讲究实效的事业中去。我的病已经治好。够了!就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可是夫人,刚才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这三千卢布……”“不会亏待您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立刻把他刹住,“这三千卢布等于已经在您口袋里,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只消极短的时间便可实现!您应该有什么样的抱负,我来告诉您:您找到了金矿,赚了好几百万,回来后成为名人,您可以带动我们兴业创业。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肥水都拱手让给犹太人?您将建造高楼大厦,兴办各项实业。您将帮助穷人,而他们将为您祝福。如今是铁路时代,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的名声将传到财政部,少不了要您排忧解难,而眼下这个部的状况却是够糟的。我们的卢布不断贬值,使我睡不安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已感到事情不妙,再次打断对方的话,“我或许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听从您的忠告,遵照您的金玉良言去做,夫人,可能真的会出发到那里去……找矿……将来还会来找您谈这件事……甚至要来好多次……但眼下这三千卢布……您刚才如此慷慨地……。哦,这笔钱可以使我摆脱束缚,如果今天就能……。是这样的,您瞧,我现在没有时间,实在没有时间……”“够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科娃太太坚决不让他说下去,“我的问题是:您去不去开矿,是否下定决心,明确回答我。”“去,夫人,以后我一定去……。您要我去哪儿都行,夫人……但是眼下……”“等一下!”霍赫拉科娃太太猛然想起什么,急忙站起来一个箭步蹿到有无数抽屉的一张精美书桌前,开始一只又一只地拉开抽屉找什么东西,动作匆忙至极。“三千!”米嘉心想,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当场给钱,不要任何借据,不办手续……噢,这才是绅士风度!了不起的女人,要是不那么饶舌该有多好……”“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欢呼着回到米嘉这边,“我找的就是这个!”

这是一件穿在细绳上的微型银质神像,往往有人把它和小十字架贴身佩戴在一起。“这是从基辅带来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是从圣女瓦尔瓦拉的遗体上取下来的。让我亲自给您戴在脖子上,作为对您走向新生活、建立新业绩的祝福。”

她真的把神像套在米嘉脖子上,还要让它直接贴身。米嘉感到十分尴尬,只得微微低头帮她一起把神像塞到领结和衬衫领子里边去挂在胸前。“现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道,同时庄严地重又回到她的座位上。“夫人,我深受感动……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的深情厚谊,可是……您不知道现在时间对于我有多么宝贵!……我正等着您慷慨地把那笔款子……。噢,夫人,既然您对我这么好,这么慷慨,”米嘉忽然心潮澎湃,“我实在太感动了,请允许我向您坦白……其实您早就知道……本地有我心爱的一个人……。对卡嘉……不,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已经变心。噢,我对她太没有心肝,完全丧失人格,但我在本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您也许瞧不起她,夫人,因为您已经全知道,但我怎么也撇不下她,怎么也不行,所以现在,这三千……”“您得把一切都撇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打断他的话,完全是没商量的口气。“您得撇下,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标是金矿,把女人带到那里去完全没有必要。将来您衣锦荣归以后,您可以在社会的最上层为自己找一个与您心心相印的伴侣。那将是一位现代女性,有学识,不受陈腐观念的束缚。目前刚刚兴起的妇女运动到那时也将趋于成熟,新女性将要出现……”“夫人,这不是我所指的意思,我需要的不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两手握在一起作恳求状。“这恰恰是您所需要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正是您渴望得到的,只是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我完全不反对目前的妇女运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妇女的发展以及妇女在最近的将来登上政治舞台——这便是我的理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我曾就这一问题写信给作家谢德林。这位作家跟我交换过有关妇女使命的意见,给了我很多很多的教益,去年我给他寄去一封匿名信,只有短短两行字:‘我代表现代女性拥抱和亲吻您,我的作家,请坚持下去。’署名是:‘一个母亲。’我本想署上‘一个现代母亲’,但有些犹豫,最后只署上‘一个母亲’,这样更突出了心灵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再说,‘现代’两个字会使他联想起《现代人》杂志——对他来说真有些不堪回首,那是如今的书刊检查制度造成的……。哎呀,我的上帝,您怎么啦?”“夫人,”米嘉终于一跃而起,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向她苦苦哀告,“您快要迫使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再拖延把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哭吧!这是美好的感情……此一去,路途遥远。眼泪多少能减轻一点跋涉之苦,将来您回来了,快活的日子还在后头。您得专程从西伯利亚赶来看看我,让我和您一起分享快乐……”“可您也得让我说几句,”米嘉蓦地吼了起来,“我最后一次恳求您说说清楚,今天您能不能把答应的款子给我?如果不能,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来取?”“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答应的三千……您如此慷慨地……”“三千卢布?您是说三千卢布?喔,不,我没有三千卢布,”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镇定自若,只是稍稍有些纳闷。米嘉一下子傻了眼……“您怎么?……刚才……您说……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这笔款子等于已经在我口袋里……”“噢,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您没有理解我的精神。我说的是矿藏……。的确,我向您许诺的更多,比三千卢布多得不可以道里计,现在我全记起来了,可我指的只是矿藏。”“那么钱呢?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大喊大叫荒唐可笑。“噢,如果您指的是钱,我没有。现在我根本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目前我正跟我的财务总管在吵架呢,前几天我自己刚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钱我没有。老实对您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即使有钱我也不给您。首先,我向来不借钱给任何人。借钱给别人就意味着吵架。而且我尤其不借给您,我是出于对您的爱护才不借,是为了拯救您所以不借给您,因为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去找金矿、金矿、金矿!……”“噢,真他妈的活见鬼!……”米嘉突然咆哮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拳头在桌面上猛击一下。“哎——呀!”霍赫拉科娃吓得没命地叫起来,向客厅的另一端直飞过去。

米嘉狠狠地啐了一口,快步走出房间,走出住宅,冲到街上,冲向黑暗!他像个疯子边走边捶自己的前胸,两天前的晚上,最近一次与阿辽沙在黑暗的路上见面时,他也曾当着阿辽沙的面捶自己的胸膛,捶的正是同一个地方。他捶击自己胸前的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动作究竟何所指——暂时还是个秘密,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当时他甚至向阿辽沙也没有透露。但这个秘密所包含的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耻辱,还包含着毁灭和自戕。他已经决定,如果弄不到那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以洗刷他胸前“那个地方”的耻辱,他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胸前一直悬挂着这份耻辱,而这份耻辱始终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关于这一切,读者在以后会见分晓的,但此时,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离开霍赫拉科娃的住宅后才走了几步,他,体格如此强壮的一条汉子,竟像个小孩子一般泪流满面。他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用拳头抹去眼泪,就这样走到广场上,突然觉得自己与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只听见一个老太婆发出一声尖叫,原来米嘉差点儿把她撞倒。“我的上帝啊,你这人险些没把我撞死!有这样走路的吗,愣头青?”“怎么,是您哪?”米嘉意外地叫出声来,他在黑暗中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太婆的脸。这正是伺候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的那个老妈子,昨天米嘉在他家中已经记住了她的模样。“您是哪一位,大爷?”老太婆立刻换一种语气问道,“黑灯瞎火的,我可认不出您来。”“您不是住在库兹马·库兹米奇家伺候他的吗?”“正是,大爷,我刚上普罗霍雷奇那儿去了一趟……。我怎么认不出您是哪一位呀?”“请问,老妈妈,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会儿在你们那儿吗?”米嘉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已近乎神经错乱了。“刚才是我自己送她上那儿去的。”“她来过,大爷,坐了一会儿以后又走了。”“什么?走了?”米嘉失声惊呼,“去哪儿了?”“差不多一来就走了,只在我们那儿待了一小会儿。她给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个故事,把他逗乐以后就跑了。”“你胡说,该死的!”米嘉怒喝道。“哎呀!”老婆子吓得半死,但米嘉已经连影儿也没有了。

他拼命往莫罗佐娃的宅子那儿奔跑。那正是格露莘卡已经坐车前往莫克罗耶的时候,离她动身的时刻不超过十五分钟。“大尉”闯进去时,菲妮娅和她奶奶——厨娘玛特辽娜——正坐在厨房里。菲妮娅一看见他,立刻没命地狂叫起来。“你喊什么?”米嘉把她喝住,“她在哪儿?”

但是吓得面如土色的菲妮娅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回答,米嘉已经趴倒在她脚边:“菲妮娅,看在咱们的主基督分上,告诉我她在哪儿?”“大爷,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哪怕您杀了我,我也不知道,”菲妮娅不住口地赌神罚咒,“刚才是您自己和她一起走的……”“她回来了!……”“亲爱的,她没来过,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她没有来过!”“撒谎!”米嘉厉声说,“瞧你吓得魂灵出窍的德性我就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跑了出去。惊魂未定的菲妮娅庆幸自己捡了便宜,但她十分清楚,米嘉只是没有时间,否则的话她恐怕在劫难逃。但米嘉临去时还是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令菲妮娅和老玛特辽娜大为惊讶:当时桌上放着一只铜的研钵,研钵中有一根杵子,那是一根并不大的铜杵,才四寸(合十七八厘米)长。米嘉跑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已把房门打开,跑动中另一只手忽然从研钵中抓起那根杵子,把它塞进外衣口袋,就这样带着它走了。“啊,我的上帝,他要杀人!”菲妮娅两手一拍,说了这么句话。

四 黑暗中

他跑哪儿去了?可想而知:此时格露莘卡除了在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那儿,还能在什么地方?“她是从萨姆索诺夫家直接跑去的,这一点此时已经很清楚。整个阴谋、整个骗局现已真相大白……”这一切在米嘉的头脑里飞舞旋转。他没有折入玛丽亚·康德拉启耶夫娜家的院子。“不要到那里去,绝对不要……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她们马上就会跑去报信……。玛丽亚·康德拉启耶夫娜显然参与了阴谋,斯乜尔加科夫也一样,他们都被收买了!”

他采取了另一条行动路线:他多走好长一段路穿越小巷,绕过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宅子,经德米特罗夫斯基街,然后过小桥直抵背街处一条冷僻的胡同,那里空荡荡无人居住,一边是邻家菜园子的篱笆,另一边是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家花园四周又高又坚固的围墙。米嘉选择了一个地点翻过围墙,相传当年发臭的黎萨维塔正是从那里爬过去的,而米嘉也知道这一传说。“既然她能爬过去,”天晓得为什么他头脑里会出现这样的想法,“我怎么就爬不过去?”

果然,他纵身一跃,一下子攀住了围墙的上沿,然后把身体使劲往上提,一只脚翻了过去,人就骑在墙上。在这里附近的园中有一个澡堂子,但从墙头上还看得见宅内亮着灯光的窗户。“不出所料,老头儿卧房里有灯光,她在那里!”

米嘉从墙上跳到花园里。虽然他知道格里果利在生病,斯乜尔加科夫或许也真的病了,没有人会听见他发出的声响,可他还是本能地隐藏起来,屏息凝神侧耳谛听。然而到处是一片死寂,像是跟他过不去似的,静悄悄声息全无,连一丝儿风也听不见。“只有寂静在说悄悄话,”这诗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愿没有人听见我翻墙进来,大概没有。”

他站了一分钟左右,然后悄悄地踩着园中地上的草走了好些时候,尽可能绕过树和灌木丛,每一步都鬼鬼祟祟,还得倾听自己的脚步声。约莫花了五分钟才挨近有灯光的窗户。他记得那里窗下有几丛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佛头花。房屋正面左侧通花园的门是上了锁的,他在走过那边时特意仔细察看过了。他终于走到灌木丛后面,躲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喘。“现在必须沉住气等上一阵子,”他心想,“万一他们偶然发觉我的脚步声,此时在进一步静听,就得让他们相信并没有人……所以千万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

他等了有两分钟,但是心跳得厉害,有几个瞬间简直快要窒息死去。“不行,心还是怦怦乱跳,没法再憋在这里等下去。”他站在一丛灌木后面的阴影中;灌木的前半边被窗内的灯光所照亮。“佛头花,红莓花,花儿红,果儿大!”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翕动嘴唇无声地唱着。他悄没声儿地一步一步走到窗户跟前,抬起脚跟。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卧室在他眼前一览无余。这是一间不很大的屋子,用红色屏风——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称之为中国屏风——隔成两半。米嘉头脑里偏偏浮起“中国屏风”这一细节。“那后面定是格露莘卡。”他开始仔细观察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后者身穿新的条纹绸睡衣(米嘉还从未见他穿过),腰间束一条带穗子的丝绦。从睡衣领子里边露出挺花哨的干净内衣——钉着镀金饰扣的荷兰府绸衬衫。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头上系着阿辽沙看到过的那条红色丝巾。“打扮得够讲究的。”米嘉在想。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看得出在沉思的样子;忽然,他仰起头来,仔细听了一会,没听见什么,便走到桌子旁边,从一只细颈玻璃瓶里倒了半杯白兰地喝下去。然后他用整个胸部深深地舒一口气,又站了一会,心不在焉地走到挂在窗间墙壁上的镜子前面,右手把红丝巾从额前往上提起一点点,开始察看还没有消肿的淤斑和伤口。“他一个人在屋里,”米嘉认为,“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从镜子前面走开,忽然朝窗子这边转过身来向窗外一看。米嘉赶紧一闪身躲回暗处。“她或许在屏风后面,或许已经睡了。”米嘉心中像是被扎了一下。

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从窗前走开。“老头儿向窗外张望是在守候格露莘卡,可见她不在屋里;要不然外面黑糊糊的,他干吗要往外瞧?……这就是说,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了……”

米嘉立即蹿过去,重又往窗内窥视。老头儿已坐在一张小桌前,显得满怀愁绪的样子。后来他把胳膊肘搁在桌上,用右手掌托住腮帮子。米嘉贪婪地盯着他瞧。“就他一个人,没有别人!”米嘉越来越有把握,“如果格露莘卡在里边,他不会是这样一张脸。”

说来也奇怪:一种莫名其妙的懊恼突然在米嘉心中沸腾起来,好像为她不在这里而懊恼。“不,不是因为她不在这里,”米嘉经过思考,马上自己作出回答,“而是因为我怎么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在这里。”

据米嘉事后追忆,当时他的头脑异常清晰,他把最不足道的细节都考虑在内,任何微末小处都不放过。但是苦于情况不明,难以决断的烦闷情绪却在他心中以惊人的速度滋长。“她究竟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这个疑团简直快把他炸飞了。

他顿时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在窗框上轻轻叩了几下。他用的是老头儿与斯乜尔加科夫约定的暗号:先是较慢的两下,然后三下较快——表示“格露莘卡来了”。老头儿愣了一下,把头一抬,很快地跳起来跑到窗前。米嘉闪到暗处。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开了窗子把整个脑袋探到窗外。“格露莘卡,是你吗?你来了吗?”他的声音近似耳语,而且在颤抖。“你在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我的天使,你在哪儿?”他激动得异乎寻常,差点儿背过气去。“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米嘉终于断定。“你在哪儿?”老头儿又问道,同时脑袋向前伸得更远,连肩膀也探出了窗外;他朝窗外左右两边都仔细看了。“快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薄礼,来,我给你瞧!……”“他指的是信封里的三千卢布。”米嘉想起来了。“你到底在哪儿啊?……是不是在门口?我这就来开门……”

老头儿朝有门通向花园的右边张望,拼命想看清黑暗中有没有人,几乎从窗户里边爬了出来。即使等不到格露莘卡的回答,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也一定会跑去开门。米嘉躲在一旁窥视,身体纹丝儿不动。令他如此憎恶的老头儿的侧面轮廓、下垂的喉结、钩状的鼻子、冲着邪念奸笑的嘴唇——这一切都被室内从左边斜着射出的灯光所照亮。米嘉骤然觉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瞧,他就是你的情敌,就是一直在折磨你、逼得你生不如死的那个人!”——这是一阵强烈憎恨的冲动,四天前他在亭子里跟阿辽沙谈话,阿辽沙问:“你怎么能说要杀父亲?”他回答时似乎有所预感地曾向阿辽沙提到这种来势凶猛、渴望报复的憎恨。“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当时他说,“可能不杀,也可能杀。我担心的是,他的那张脸正好在那一瞬间突然使我怒火中烧。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那无耻的奸笑。我甚至觉得恶心。这便是我所担心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恶心的感觉在加剧,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米嘉已失去自持,忽然从兜里拔出那根铜杵……

………………………………………………………………………………

事后米嘉本人说:“当时上帝在守护着我。”正好在那个时候,病中的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在床上醒了过来。当天傍晚,他对自己实施了斯乜尔加科夫曾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讲过的那种治疗手段,就是在老伴的帮助下,用一种极浓的秘方药汁掺上伏特加擦遍全身,剩下的则在老伴冲他念念有词地做“某种祈祷”声中喝下去,然后躺下睡觉。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也尝了几口,由于她不会喝酒,在老伴身旁睡得极沉。

夜里,格里果利忽然醒来,经过片刻的思考,尽管马上又觉得腰椎一阵剧痛,但还是在床上坐起来。接着他又想了想,下床穿好衣服。也许他隐隐感到一阵内疚,因为宅院“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无人值夜,而他却在睡大觉。因癫痫发作而病倒的斯乜尔加科夫躺在隔壁斗室里毫无动静。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则纹丝儿不动。“老婆子受不了这酒力,”格里果利向她看了一眼作如是想,然后呼哧呼哧勉强走到门外台阶上。当然,他只想从台阶上察看一下,因为还走不动,腰部和右腿疼痛难忍。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他想起自己今天晚上没有把花园门上锁。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有一套一成不变的规矩和许多年如一日的老习惯。于是他忍着痛一瘸一拐下了台阶向花园走去。不出所料,园门果然洞开。他下意识地跨进花园:可能他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头,可能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朝左边一看,却发现老爷卧室的窗户开着,此时已没有人从窗户里边向外张望。“为什么窗开着?现在又不是夏天!”格里果利想了想,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他正前方的花园里有什么异物倏地晃动起来。黑暗中好像有人正在他前面四十步左右的地方跑过去,这个黑影动作非常迅速。“老天爷!”格里果利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忘了自己的腰痛,冲上前去拦截那个正在逃跑的黑影。他选择的路线较短,显然他比逃跑者更熟悉这个花园;黑影向澡堂子的方向逃去,到了澡堂子后面便直奔围墙……。格里果利盯着那人,不让他从视野中消失,一边拼命地追。他赶到围墙下面时,正好逃跑者已经在翻越围墙。格里果利大喝一声,冲上去双手死死扯住那人的一条腿。

果不其然,预感没有欺骗他,格里果利认出了那人,正是他,正是那个“杀父的恶魔”!“杀父的逆子!”老仆的叫喊霎时间声震街坊四邻,但再也没有第二声了;他像遭雷击一般猝然倒下。

米嘉又跳回到花园里,向倒地的老仆俯下身去。米嘉手中还拿着铜杵,他下意识地把这东西往草丛中一扔。铜杵掉在离格里果利仅两步的地方,但没有扔进草丛,而是落在花园小径上最显眼的地方。他向躺在他面前的格里果利看了有好几秒钟。老仆的脑袋全是血;米嘉伸出手去摸了一会。事后他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当时他拼命想“百分之百地确定”,他用铜杵砸碎了老仆的头颅呢,还是仅仅把老头儿打得“昏了过去”。但是血还在往外冒,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热乎乎的细流转眼便湿透了米嘉哆嗦的手。他记得当时自己从兜里掏出一方新的白手帕——那是他去见霍赫拉科娃时特地带在身边的,——把它按在老仆的头上,徒然想抹去额上和脸上的血。但是手帕也立刻浸透了血。“上帝啊,我这是干的什么呀?”米嘉突然如梦初醒,“要是我砸碎了他的头颅,现在又怎能知道?……。再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他绝望地添上一句,“要是真的打死了,那也没有办法……。也是这老头儿合该倒霉,只得委屈你躺着吧!”他大声自言自语。

说完,他一下子奔向围墙,翻过墙头跳到胡同里,拔腿便跑。浸透鲜血的手帕揉作一团握在他左手的拳头里,他一边跑一边把手帕塞进常礼服的后兜。在他头也不回地朝前狂奔的路上,黑暗中经过城里几条街道与他偶遇的少数几个行人,事后都记得起来,说他们在那天夜里曾碰见一个狂奔的男人。

米嘉重又奔向莫罗佐娃的宅院。刚才他一离开那里,菲妮娅马上去找门房领班纳扎尔·伊万诺维奇,求他“看在基督分上,看在上帝分上,千万别再让大尉进门,不管今天还是明天”。纳扎尔·伊万诺维奇听了以后一口答应。但事不凑巧,女东家忽然叫他上楼去;他必须走开一会儿,这时正好遇见不久前刚从乡下来的外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便命他替一下班,却忘了叮嘱有关大尉的事。米嘉跑到宅院前敲门。小伙子立刻认出了大尉,因为米嘉曾不止一次给他小费。他当即开门让大尉进来,并且笑容可掬地赶紧告诉米嘉,说:“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会儿不是不在家吗?”“她在哪儿,普罗霍尔?”米嘉骤然止步。“大约两个钟头前坐季莫菲赶的车去莫克罗耶了。”“去干吗?”米嘉大声问。“这我可不晓得,好像到一位军官那儿去了,是那位军官从莫克罗耶派车来接她的。”

米嘉不再理他,像个疯子似的径自闯进去找菲妮娅。

五 突然的决定

菲妮娅和奶奶在厨房里,两人正准备就寝。由于已经关照了纳扎尔·伊万诺维奇,这一回她们又未从里面锁上门。米嘉闯进去直扑菲妮娅,把她的喉咙紧紧掐住。“快说,她在哪儿?她去了莫克罗耶,这会儿跟什么人在一起?”米嘉暴跳如雷。

两名女仆尖声大叫。“嗳,我说,嗳,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全告诉您,什么也不隐瞒,”吓得死去活来的菲妮娅简直像在念绕口令,“她上莫克罗耶的军官那儿去了。”“哪个军官?”米嘉问。“她以前的那个军官,就是五年前扔下她一走了之的那个军官。”菲妮娅还是像念绕口令似的说得飞快。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松开扼住她喉咙的手。他站在菲妮娅面前,面无人色,一声不吭,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别人刚一开口他就全明白了,连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猜到。当然,可怜的菲妮娅此刻根本顾不上去观察他明白没有。米嘉闯进去时,菲妮娅坐在一只箱柜上,现在仍坐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两只手举在自己面前,像是在保护自己,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敢动弹,睁大了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米嘉。那时米嘉的两只手都沾满了血。在跑到这儿来的路上,他的手大概碰到了自己的脑门,想擦擦汗,所以前额和右颊上留下了殷红的血迹。菲妮娅可能马上就会歇斯底里发作,老厨娘则跳起来直勾勾地瞪着他,几乎失去了知觉,那神态活像个疯婆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了一分钟左右,然后下意识地在菲妮娅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坐下来不是思前想后,而是因震惊而发呆,像得了破伤风似的肢体强直。一切都已明白如昼,他明明知道那个军官是怎么回事,是格露莘卡自己告诉他的,知道一个月以前那军官曾寄来一封信。就是说,此事滴水不漏地瞒着他已进行了整整一个月,直至那个新角登场,可米嘉对他连想也没去想过!怎么能连想也不去想呢?为什么他竟把这名军官给忘了?为什么听说这个人以后立刻把他抛在脑后?这便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真是怪事!此刻他回顾这一咄咄怪事,反倒禁不住后怕而手足冰凉。

但是他忽然像个斯文懂事的孩子,温和柔顺地跟菲妮娅交谈起来,似乎完全忘了刚才是自己把她吓成这样,还说了那么多伤害人家的话。他甚至开始盘问菲妮娅,并且问得异常精细,就他目前的状态来说实在令人惊异。而菲妮娅虽然慌乱地看着他沾满了血的双手,却也爽快得出奇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甚至有点急于把“千真万确的实情”向他和盘托出。渐渐地,菲妮娅开始欣然坦陈所有的细节,完全不想折磨他,而是由衷地竭力想讨好他。菲妮娅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通通告诉了他,包括拉基津和阿辽沙的来访,包括她菲妮娅奉命一直在放哨守候,包括太太出门的全过程乃至她开窗喊话要阿辽沙向他米剑卡致意,要米剑卡“永远记住我爱过他一个小时”。

米嘉顿时莞尔一笑,他惨白的两颊泛起了一点血色。这时,菲妮娅已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好奇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对米嘉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的手上全是血!”“是的。”米嘉茫然答道,心不在焉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旋即忘了此事,也忘了菲妮娅的问话。

他重又陷入沉思默想。他闯进来以后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刚才他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份恐怖渐渐消散,但是看得出,他已被一种全新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所控制。他霍地站起来,若有所思地一笑。“大爷,您怎么会弄成这样的?”菲妮娅再次指着他的手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仿佛此时她是最体贴米嘉及其不幸的人。

米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血,菲妮娅,”他说时露出奇特的表情望着那名侍女,“这是人的血,上帝啊,为什么要流血?可是……菲妮娅……那儿有一堵围墙,”他眼睛盯着那侍女,好像在出一道谜题让她猜,“一道高高的墙,样子非常可怕,不过……明儿天一亮,‘太阳飞起来’的时候,米剑卡会跳过这堵围墙……。菲妮娅,你不明白那是一堵什么墙,这不要紧……反正明天你会听说的,那时就全明白了……现在让我们道别吧!我不打搅你们了,我要引退了,我懂得怎么引退。好好过吧,我的欢乐……既然爱过我一个小时,那就永远记住米剑卡·卡拉马佐夫……。她不是一直管我叫米剑卡吗?你可记得?”

说完这番话,他便走出厨房。可是菲妮娅见他这样出去,几乎比刚才他杀气腾腾闯进来的时候更加害怕。

十分钟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到年轻的公务员彼得·伊里奇·别尔霍津家里,白天米嘉用手枪作抵押就是向他借的钱。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半,彼得·伊里奇在家里喝足了茶,刚刚重新穿上常礼服,准备去“京都酒店”玩一会台球。米嘉在门口抓住了他。他见米嘉脸上沾着好多血,惊呼道:“上帝啊!您怎么啦?”“我来取回我的枪,”米嘉说得很快,“我把钱带来了。非常感谢。我要赶时间,彼得·伊里奇,请快一点。”

彼得·伊里奇越来越纳罕:他忽然看到米嘉手中握着一大把钱,特别奇怪的是他拿着钱走进来的那副神态,任何人都不会这样拿着钱走到别人家里去:右手握着所有的钞票举在自己面前,仿佛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公务员雇用的一名小厮在前厅遇见了米嘉,据这名小厮后来说,他就是这样拿着钱走进前厅来的,可见在街上他也一直这样右手拿着钱举在自己面前。钞票都是面值一百卢布的闪色纸币,他却用血迹斑斑的手拿着。

事后过了很久,有人曾问过彼得·伊里奇,当时米嘉手里拿着多少钱?这位公务员回答说,当时光凭目测很难说出个准数,可能有两千,也可能三千,反正那一沓子“相当厚”,当不在少数。“至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本人,”彼得·伊里奇同样在事后提供的证词中说,“也像掉了魂儿似的,但没有喝醉,而是处于一种狂喜的状态;他非常心不在焉,同时又像聚精会神的样子,这话怎么说呢?他似乎在思索,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却无法作出决定。他非常匆忙,答话生硬,极其反常,好几次在短时间内给人的印象好像他根本没有遇到什么不幸,反倒挺高兴的样子。”“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究竟出了什么事?”彼得·伊里奇大惊失色地打量着这位客人,再次问他,“您这样浑身是血,是不是摔伤了?您自己瞧瞧!”

他抓住米嘉的胳膊肘,让客人站到镜子前面。米嘉看见自己脸上满是血污,打了个寒战,恼怒地沉下脸来。“唉,见鬼!好像还乱得不够似的,”他愤愤然嘟哝道,同时很快把钞票从右手换到左手,抽风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但手帕上也全是血(这正是他用来给格里果利擦脸的那方手帕),几乎没有一处是白净的,并且不单单已开始变干,而是被揉作一团板结后展不开了。米嘉气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唉,真是见鬼!您这儿有没有什么布条之类的东西……让我擦一下……”“这么说,您只是蹭了什么地方的血,您自己没受伤吧?那么最好还是洗一洗,”彼得·伊里奇说,“那儿有洗手盆,我给您倒水。”“洗手盆?好……可是这东西我该搁哪儿呢?”他现出古怪透顶的困惑表情,向彼得·伊里奇示意自己指的是手中的一把百卢布大钞,同时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主人,仿佛彼得·伊里奇应当决定米嘉该把自己的钱放在什么地方。“揣在衣兜里,或者先放在这儿桌子上,丢不了。”“揣在衣兜里?对,揣在衣兜里。这样很好……。不,听着,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大声说,好像一下子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听着:咱们先把这件事了结,就是有关手枪的事,您把那两支枪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时间,时间一点也没有了……”

说着,他从一沓钞票中取出上面的一张百卢布大票,把它递给那位公务员。“我可拿不出这么多的找头,”彼得·伊里奇说,“您有没有小一点的票面?”“没有,”米嘉说,同时又看了看那一沓钞票,好像究竟有没有票面小一点的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还用手指捻开上面的几张验证一下,“没有,全是这样的。”他补上一句后又用疑问的目光望着彼得·伊里奇。“您哪儿来这么多的钱?”彼得·伊里奇问道,“请等一下,我打发我的小厮上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去跑一趟。那家铺子很晚才闭市,问问他们能不能把钱破开。喂,米沙!”他向前厅里叫了一声。“去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妙极了!”米嘉欢呼雀跃,似乎想到了一个什么主意。“米沙,”他转向走进来的小厮说,“你到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去告诉他们,就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向他们致意,待会儿他自己也要去的……。对了,听着,听着,吩咐那边在他去之前准备好香槟,要三打吧,就像那一回去莫克罗耶一样装好……。那一回我向他们要了四打,”他忽然转过来对彼得·伊里奇说,“他们知道,你放心,米沙,”他又转向小厮,“听着,还要干酪、法国鹅肝酱馅儿饼、熏鲑鱼、火腿、鱼子酱,反正什么都要,他们那儿有什么全要,就匡那么一百卢布或者一百二十,跟上回一样……。还有,听着,别忘了零嘴甜食,糖果啦、梨子啦,西瓜要两三只,或者四只——不,西瓜一只够了,可是巧克力、果汁糖、乳脂糖——总之,那时候他们装在我坐的马车上送到莫克罗耶去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还要三百卢布的香槟……。这一回要跟那时完全一样。你得记住,米沙,如果你叫米沙……他不是叫米沙吗?”他又转而面向彼得·伊里奇。“等一下,”彼得·伊里奇插话了,他一直在观察米嘉的举止言行,越来越感到不安,“您最好还是自己去告诉他们,要不然他会把话传错的。”“他会把话传错,我看也是,会传错的!喂,米沙,我还想为差你办这件事吻你呢……。只要你不把话传错,我赏你十卢布,快去……。香槟,要紧的是让他们把香槟搬出来,还有白兰地,还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什么都要,跟上回一样……。他们知道上一回都有些什么。”“请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已经不耐烦了,“我说:让他去跑一趟,把钱破开,再关照他们别关门,旁的您自己对他们说去……。把您的钞票交给他。走,米沙,快去!”彼得·伊里奇似乎故意尽快把米沙打发走,因为那小厮站在客人面前,瞪出一双眼睛瞅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和手,还有握在他哆嗦的手中的一沓钞票,又纳罕又害怕,张开嘴巴站在那里直发呆,对于米嘉吩咐他的那么多名堂,恐怕没听懂多少。“行了,现在我带你去洗一下,”彼得·伊里奇正色道,“您先把钱放一放在桌上,或者揣在衣兜里……。对,跟我来。把上衣脱掉。”

他动手帮米嘉脱下常礼服,忽然又惊呼起来:“瞧,您的上衣也全是血!”“不……没那么多。只是袖子上有一点点……。还有这儿放手帕的地方。那是从兜里渗出来的。刚才我在菲妮娅那儿坐了一会,正好坐在手帕上,所以血渗了出来。”米嘉当即作了解释,那种天真单纯的样子着实令人费解。彼得·伊里奇听了以后直皱眉头。“您准是闯了什么祸;八成是跟什么人打了一架。”他嘀咕道。

两人站在洗手盆前。彼得·伊里奇提着水壶给他倒水。米嘉一味匆忙,也没好好用肥皂先在手上搓出泡沫。(他的手在发抖,这是彼得·伊里奇事后追忆起来的。)彼得·伊里奇马上要他多抹些肥皂好好擦洗。在那一时刻,他好像拥有某种影响米嘉的力量,这种影响越来越明显。这里不妨提一下:这位年轻的公务员不是胆小怕事之辈。“瞧,指甲下面没有洗干净;行了,现在擦您的脸,这儿:两边鬓角,耳朵旁边……。您就穿这件衬衫出去?您要上哪儿?瞧,右边的袖口上全是血。”“对,是血。”米嘉瞧着衬衫的袖口说。“把内衣换了吧。”“没时间。我可以这么办,您瞧……”米嘉仍然显得那样天真而又毫无戒心,他用毛巾擦干了脸和手,正在穿上常礼服,“我可以把袖口翻上去,穿在上衣里面就看不出了……您瞧!”“现在告诉我,您究竟闯了什么祸?是不是跟谁打架了?又是在酒店里,像上回那样?莫非又是跟那个上尉,像上一回那样打了他,还揪住胡子把他拖到门外?”彼得·伊里奇带着埋怨的口吻回忆道,“这回又揍了谁?……或者杀了什么人?”“胡思乱想!”米嘉说。“什么胡思乱想?”“别瞎猜,”米嘉说着,忽然淡淡地一笑。“刚才我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婆子压死了。”“压死了?老婆子?”“老头儿!”米嘉直盯着彼得·伊里奇的脸,像对聋子那样冲他大叫,一边笑着。“唉,见鬼,一会儿压死老婆子,一会儿压死老头儿……。您是不是杀了什么人?”“我们讲和了。先是吵了起来——后来讲和了。在一个地方。客客气气分了手。一个傻瓜蛋……他饶了我……现在肯定已经饶了我……。要是他站得起来,恐怕饶不了我,”米嘉冲他挤了挤眼,“不过我对您说,甭再提了,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甭再提了!……这会儿我不想谈这事儿!”米嘉坚决刹住这个话题。“我是劝您不要动不动就跟人家干起来……那回跟上尉也是为了一点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今天您又跟什么人打架了,现在又急着去寻欢作乐——这就是您的全部性格。三打香槟——带这么多要上哪儿去?”“着哇!现在把枪拿来!我真的没有时间。很想跟你聊聊,亲爱的,实在没有时间。再说,今天已经太晚,不该聊了。啊!我的钱呢?我把钱放哪儿了?”他惊叫一声,开始掏身上的一个个衣兜。“您自己放在桌上的……不是在这儿吗!难道已经忘了?您也太不把钱当回事儿了。这是您的枪。真奇怪,傍晚五点多钟您还用它们押了十卢布,可现在您一下子就有了好几千。恐怕有两三千吧?”“大概有三千。”米嘉笑了起来,同时把钱往裤子的边兜里塞。“这样会丢失的。莫非您掘到了金矿?”“掘矿?金矿?”米嘉扯开嗓子高喊,并且放声大笑,“别尔霍津,您愿意去找矿吗?本地有一位太太马上可以拿出三千卢布,只要您去。她还把这笔钱给我,一个劲儿地劝我去,她简直迷上了金矿!知道霍赫拉科娃吗?”“不熟,可我听说过,也见过。难道是她给了您三千卢布?有那么大方?”彼得·伊里奇不大相信。“明天,当太阳飞起来,永远年轻的福玻斯飞起来赞颂上帝的时候,您去找她,找霍赫拉科娃,您自己问她:她是不是给了我三千卢布?您可以去打听。”“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既然您说得这么肯定,这表明她确实给了……。钱您已经到手,可是您不去西伯利亚找矿,却在这儿乱花那三千卢布……。现在您到底要上哪儿去,啊?”“去莫克罗耶。”“去莫克罗耶?现在是夜里!”“想当初兴冲冲,到如今一场空!”米嘉没头没脑地说。“怎么能说一场空呢?兜里揣着好几千,还说一场空?”“我说的不是钱。让钱见鬼去吧!我说的是女人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