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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3: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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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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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试读:

被遗忘的梦

一座别墅紧靠在海边。

咸腥味的海的氤氲弥漫在静谧的朦胧的五针松甬道中间,不断吹来的微风戏弄着橘子树的四周,拂来掠去,宛如用谨慎的手指抚摸着一朵绚丽多彩的鲜花。阳光闪耀中的远方,山丘,它们中间秀丽的房屋有如白色的珍珠在熠熠发光。几里之遥有一座灯塔,它像一根蜡烛似的笔直地矗向天际,在清晰明显、界限清楚的轮廓中间,一切都泛着亮光并浸入大海的湛蓝之中,如一幅闪光的镶嵌图案。白色的光华映进大海,在远处点缀着孤寂的闪光的船帆,大海动情地把它的波浪紧紧偎依在带有台阶的平台旁边——别墅就在上面——越来越深入地升到一个宽大的阴影下的庭院中的绿地并消失在疲惫的童话般寂静的公园里。

上午的炎热笼罩在沉睡的房屋上面,一条狭窄的铺着沙砾的小路像一条白线从房屋通向凉爽的望景台,台下波浪粗暴地冲击个不停,噼啪作响,这些闪光的水原子不时四下飞溅,由于刺眼的阳光扩散成钻石般彩虹的光华。熠熠发亮的太阳光芒一部分洒落在五针松树叶上,这些树叶浓密地靠在一起,宛如在窃窃私语;另一部分一把张开的日本雨伞遮挡住它,被刺眼的不舒服的颜色固定在欢快的形状上。

在这把伞的阴影中间,一个女人倚在一把柔软的草椅上,她把她漂亮的身躯舒适地偎依在软绵绵的纺织物里。一只瘦削的没有带指环的手像被遗忘似地垂了下来,惬意地轻轻戏弄着一条狗的发亮的丝绸般的皮毛,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深色的长有黑色睫毛的眸子把它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书本上,一刻也没有间断,眼睛里含着一丝强忍住的微笑。这是一双不安静的眼睛,大大的,在呆滞的模模糊糊的光亮里显得更为秀丽。线条清晰的瓜子面庞所散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并不是一种天然的,和谐的,而是把经过精心修饰的个别部分的美以一种精心的方式显露出来。表面看来是零乱的卷发却闪闪发光,散发着芳香,是一位艺术家精心之作,在阅读时围绕唇边现出的微笑露出牙齿的洁白光滑的珐琅质,可就是这种微笑也是一种多年揽镜得出的结果,但现在已经成了固定的、无法摆脱的一种习惯的艺术了。

沙砾上响起了一种轻微的沙沙声。

她望去,姿态没有任何改变,像一只躺在耀眼的灼热的阳光里沐浴的猫一样,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迎向来人。

脚步迅速走近,一个身着号衣的仆人站到她的面前,递上一张细长的拜访名片,然后后退了几步,等在那里。

她读着名片,表情显得惊愕,在马路上当一个陌生人向你亲切打招呼时,你就会有这样的表情。眼睛上面清晰而又浓黑的眉毛显出一道小小的皱纹,这是在费力思考的一种表示,随即突然在她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欢快的光辉,眼睛在傲慢的光亮里闪动,她像在回想早就逝去的,完全遗忘的青春年华一样,这个名字重新唤起了那个岁月的明快的画面。形象和梦幻重又获得结实的形体,清晰得如实实在在的一样。“那么,”她突然清醒过来,转向仆人说,“这位先生当然可以来。”

仆人迈着卑恭的脚步走开了。有一分钟的时间寂静无声,只有永不疲倦的风儿在轻轻吟唱,从充满强烈的正午阳光的山峰那边飘来。

突然间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它在沙砾路上有力地发出了响声,一条长长的身影直落到她的双足跟前,随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到了她的前面,她从她那臃肿的座位上伶俐地立起身来。

先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他朝绰约娇丽的身躯抛去飞快的一瞥,而她的眸子里闪烁出一丝嘲弄的微笑。“你真是太好了,还记得起我来。”她开始说,同时她把瘦削发亮、精心保养的手递给了他,他敬畏地用嘴唇吻了吻。“仁慈的夫人,我要坦诚地待您,因为这是阔别多年以来的一次重逢,并且是,我感到害怕,好多年了。我到这里来,纯系一种偶然,这座宫殿的所有者的名字重又使我想起了你。我是因为他的杰出的地位才打听到这幢别墅的。这就是说我本来是一个深感内疚的人来到这里。”“但这不会使你不受欢迎,因为我也不是立刻就想起了您,尽管你对我说来是相当重要的。”

现在两人都笑了。半是隐蔽的青年时代的初恋所有的那种甘美的淡淡的芬芳同它整个的迷人的甜蜜感在他们心中苏醒了,犹如一个梦,一个人们在醒来时会轻蔑地撇一下嘴唇的梦,尽管他还是希望再去做一次。美梦的有头无尾,这只能是希望而无法要求,这只能应允而不能给予。

他们继续谈下去。但在语调里已经有了一种真诚,一种温柔的信赖感,它能保守一种玫瑰色的、却已半是苍白的秘密。她吐出的轻松的字眼,一种欢愉的笑声不时像落在玉盘的流动的珍珠。他们谈起过去的事情,谈起忘掉的诗歌,枯萎的花朵,丢失的和抛掉的饰带,这是他们当中的故事像无痕迹的传说一样,在他们心里撞击起多年沉默的尘封的大钟慢慢地慢慢地充满了一种痛苦的、疲惫的庄重感;他们业已死去的青年时代爱情的结局在他们的谈话中有着一种深沉的,几乎是悲哀的严肃性。

他讲道:“在美国那边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您订婚了,那是在婚礼早已举行了的时候。”在讲这段话时,他那富有旋律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的思想已退回到了十年前。

一阵令人郁闷的沉默压在两人身上,几分钟的时间过去了。

随后她轻轻地问,几乎听不到声音:“您当时对我是怎样想的?”

他惊愕地朝她望去。“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因为明天我就又回到我的新的故乡去了。我没有惹过您生气,瞬间都没有过混乱的充满敌意的念头,因为当时生活已经把爱情的斑斓的火焰冷却成了一种同情的发出微光的火苗。我不理解您,只是——惋惜。”

一片轻微的深红泛上她的面颊,她的眸子里光华变得强烈了,当即激动地喊道:“惋惜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想到您未来的丈夫,一个冷漠的,总是去想赚钱的人——您不要反驳我,我完全不是想去污辱您的丈夫,我一直尊重他——我是因为想到您,一个少女,我是怎么离开她的。因为我无法想象,像您这样一个孤独的人,理想的人,对日常生活有的只是一种轻蔑的嘲弄,怎么能成为一个常人的诚实的妻子。”“如果情况果真这样,那我为什么同他结婚?”“我知道得不很清楚。也许他有一些隐藏起来的优点,表面上看不到,只有在私下交往中才开始显露出来。这对我是一个容易解开的谜,因为我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伯爵的头衔和百万的家财,这是我唯一所缺少的。”

她好像是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因为她用手指遮在眼睛上方,在阳光中手指透出深色的玫瑰红,像是紫色的贝壳在发光,她向远方,向很远的模糊不清的天水一线的地方望去,在那里天空把它淡蓝色的衣裳浸入海浪的深色的绚丽之中。

他也陷入沉思,几乎忘记最后的话;她避开他,突然用听不到的声音说:“是这么回事。”

他吃惊地,几乎是畏惧地向她望去。她用一种慢慢地,显然是做作般的安详姿态重新坐进她的圈手椅里,以一种平静的感伤,单调地、嘴唇几乎不动地继续说道:“那时你们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说着怯生生的孩子话时,连您跟我那么要好也不理解我。也许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现在还时常想到,我不明白自己,因为女人对她们的迷恋奇迹的少女灵魂都知道些什么呢?她们的梦想像柔弱的、细小的白色花朵,现实呵出的头一口气就使它枯萎。我不像其他的少女,她们梦想着健壮有阳刚之气的英雄,他们应当使她们寻觅的渴望变成闪光的幸福,使她们的平静的预感成为欢愉的领悟,并把她们从那种模糊不清,莫名所以,无法把握,但却是感觉得到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种痛苦把它的阴影越来越浓烈越咄咄逼人和越来越沉重地笼罩住少女的时光。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痛苦,我的灵魂乘着另一种梦的小舟驶向未来的遮蔽起来的丛林,这丛林隐藏在未来岁月的浓密雾霭的后面。我的梦是我特有的。我总是做一个国王的孩子去做的梦,这些梦像古老童话书里的那样,他们用熠熠闪烁、光彩耀眼的宝石玩耍,他们的手射发出童话中宝藏的金色光华,他们穿的飘动的衣服价值连城。我梦想豪华和富丽,因为我爱这两样东西。当我的双手可以抚摩飒飒颤动、轻吟浅唱的丝绸时,当我的手指能够在一块贵重的天鹅绒衣料的质地柔软的长绒中像睡眠一样伸张开来时,我是多么快乐!当我能够把珠宝像一条锁链似的戴在我那因喜悦而发抖的手指上时,当洁白的宝石从我的头发的波浪里像珍珠一样闪耀时,我是多么幸福!我的最高的目的就是坐到一辆时髦的汽车的柔软座位里。我当时醉心于艺术的美,这种陶醉使我瞧不起我的现实生活。当我身着日常普通的衣服,像一个修女一样地朴素和简陋并经常整天地呆在房子时,我恨自己,因为我为我的平庸感到羞愧,我躲在自己狭小的丑陋的房间里。我的最美好的梦就是一个人单独地生活在海边,在属于自己的家产上,这家产是豪华的,同时也富有艺术性;在树荫遮盖、绿叶浓密的甬道上,那里没有脏兮兮的爪子来干些卑下的工作,那里是一种丰腴的祥和——几乎就像这儿一样。我梦里所要的,我的丈夫都满足了我,也正因他能够这样做,他才成了我的夫君。”

她沉默不语了,脸上泛出一种放肆的美。她眼睛里的光亮变得强烈而逼人,面颊的红晕燃烧得越来越灼人。

深沉的寂静。

只有粼粼波浪在下面发出节奏单调的歌声,浪花把自己抛向平台的台阶,就像投入一个可亲的胸脯中似的。

这时他轻声地说,仿佛自言自语:“但是爱情呢?”

她听到了。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您今天还有您的那些理想,所有的那些,您当时不都带到远方的世界去了?难道所有的您都保留下来,一点没有损害,或者有一些已经死去了,枯萎了?或者有人最终把它们用暴力从您的胸膛撕扯了出来,并抛到污泥里去,被成千上万奔向生活目的的车轮碾得粉碎?或者您什么也没有失掉?”

他忧郁地点了点头,一声不响。

突然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嘴唇上,沉默地吻了吻。随后他用动情的声音说:“永别了!”

她有力并真诚地对他作出了反应。她向一个由于久别而变得陌生的人袒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展示了她的灵魂,她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她目送他而去,露出微笑。她想到他谈到爱情这个词儿,往昔重又用轻轻的听不到的脚步把她和现实隔离开来。突然她想到,那个人本来是能引导她的生活的,这种想法用色彩描绘着这个古怪的念头。

慢慢地,慢慢地,完全察觉不到的,这种微笑在她那梦幻般的嘴唇上消逝了……(高中甫 译)

灼人的秘密

伙伴

机车沙哑地吼叫着,塞默林[1]到了。黑色的列车在山上银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停了一分钟,下来几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乘客,又上了几个人。到处是恼人的噪音。接着,前面的机车又沙哑地嘶鸣起来,扯动黑色的车链,嘎嘎地开了过去,冲进隧道的洞口。广漠的景色又纯净地展现了出来,清晰的背景被湿润的风吹得分外明亮。

下车的人中有一位年轻人,他那考究的衣着,带有天然弹性的步履,给人以好感。他迅速地走在别人前边,叫了一辆去旅馆的马车。马儿不慌不忙地在上坡路上嘚嘚地走着。空气里充满了春意,那只有五六月才特有的洁白而轻盈的浮云,像穿着白色衣裳的轻佻的小伙子,在蓝色的空中嬉戏奔跑,时而躲藏在高山背后,时而互相拥抱,又再度逃开,有时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有时又散成丝片,末了又戏弄地给群山头上戴上白色的帽子。高空中风在奔驰,狂暴不羁地摇动着细长的沐雨的树枝,直摇得枝丫咔咔作响,飞落下千百颗晶莹的水滴。有时仿佛从山里飘来清凉的雪的芬芳,随后又让人呼吸到一种又甜又冲鼻的气息。空中和地上的一切都在骚动,显得极度地烦躁不安。马匹轻轻地喘着鼻气,朝着已是下坡的路上跑去。小铃铛在前边叮叮当当作响。

一到旅馆,这位年轻人就立即跑到旅客登记处,匆匆地稍一浏览,马上就失望了。“我干吗到这里来?”他开始烦躁不安地自忖,“光是在这里的山上待着,没有社交,这比在办公室还烦人。显然,我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我每逢假期,运气总是不好,登记本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哪怕有几个女人在这里也好,那就可以来次小小的、必要时甚至是真挚的调情,而不至于索然寡味地度过这个星期。”这位年轻人是个男爵,出身于名望不是那么太高的奥地利官僚贵族家庭,现在总督府供职。他这次短短的休假并不是特别必要,只是因为他的同事都休过了一星期春假,而他又不愿意把他的一周假期送给国家。他虽然不乏才干,却具有一种喜爱社交的秉性,喜欢在各种人物的圈子里抛头露面,深知自己对于孤独会一筹莫展。他从来不喜欢深居简出,尽可能地避免只身独处,因为他根本不愿意闭门反躬自省。他知道,他需要与人有摩擦,以便使他内在的才华、他心底的热情能放纵地燃起火光,而他单独一人时则是冷冰冰的、毫无用处的,就像那装在匣子里的火柴。

他沮丧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里踱来踱去,时而心不在焉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在音乐室的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不过手不由己,老是弹不出正确的旋律。后来他就烦躁地坐下,凝视着窗外。窗外夜幕正缓缓下垂,灰色的雾霭像蒸气一样从松林中升腾起来。他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就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才有几张桌子旁坐了人,他都匆匆地扫了一眼。毫无所获!只有那边的一位教练——是他在跑马场认识的——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他,还有一张面孔,是在环城路[2]上见过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女人,没有任何能够引起一次——即便是短暂的也好——钟情的对象。他本来就沮丧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他是这样一种年轻人,他们标致的面孔常使他们获得成功,他们心里总是为一次新的相遇、一次新的经历做好准备,他们总是急不可待地憧憬那未知的艳遇,他们对任何看来意外的事情都不会吃惊,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切都预料到了,他们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性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投向每个女人的第一眼,就是从肉欲上打量的,而且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还是给他开门的女仆。如果以某种草率的鄙视态度把这些人称做追逐女人的能手,那么无意中会使这个字眼包含多少由观察而得来的真理啊!因为在他们身上确实集中了狩猎者各种强烈的本能:侦察、兴奋和心灵的冷酷。他们的举止总是落落大方,时刻准备着,并且一心想寻花问柳,并穷追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总是充满激情,但不是恋人那种高尚的激情,而是赌徒那种冷酷的、谋略的、危险的激情。在他们当中有一些固执的人,他们不仅把青年时期,而且单是由于等待机缘就把整个一生变成无穷无尽的追逐冒险,他们把一天分解成几百次小的官能享乐——马路上的一瞥、一个瞬息即逝的微笑、对坐时轻轻擦到的膝头——把一年又分解成几百个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官能享乐就是永远潺潺流动的、富于滋养的、充满刺激的生活的源泉。

而这里却没有一个可供玩弄的对手,这一点,这位用目光在狩猎的人马上就看清了,宛如一个赌徒手里拿着牌,满怀信心地坐在绿色的赌桌旁,却等不到一个对手。对一个赌徒来说,任何刺激都没有这种刺激更使人恼火了。男爵要了一份报纸,他的目光阴郁地在字里行间移动,但思想却是麻木的,像醉酒似的在这些铅字上磕磕绊绊。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衣服的窸窣声和一个略为有点生气的装腔作势的声音:“Mais taistoi donc[3],埃德加!”

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走过他桌旁,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旁边投下高大而丰腴的身影。她后面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黑丝绒上装,目光好奇地扫了他一眼。这两个人在对面为他们留着的桌旁坐下,孩子显然竭力想使举止合乎礼节,但是从他不安静的黑眼珠看来又做不到。这位夫人——年轻男爵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衣着十分整齐和优雅,他非常喜欢她这种类型,这是一个快要进入中年的犹太女人,身材显得稍微丰满了些,热情充沛,可又善于把自己的热情隐藏在高雅的伤感后面。起初他还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欣赏她那两道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在她那柔嫩的鼻子之上呈一弧形,那秀丽的鼻子虽然显示了她的种族,但这高贵的造型却也使她的轮廓显得分明和可爱。她的头发如同她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一样,长得特别浓密。她对自己的美貌看来很自信,对于种种仰慕早已司空见惯。她轻声地点了饭菜,并教训那正在叮叮当当玩叉子的男孩——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装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对男爵小心翼翼投来的目光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而实际上正是由于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才迫使她这样拘束和小心。

男爵阴沉的脸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眉开眼笑,精神焕发,皱纹平整了,肌肉放开了,因此他的身材也一下子变得魁梧了,眼睛闪闪发光。他同那些需要男人在场才能焕发自己全部力量的女人完全一样,只有情欲的刺激才能把他的精力全部调动起来。潜伏在他心里的猎手嗅出了这里有猎物。他的目光挑战似的搜寻她的目光,要与之相遇。她的目光闪烁着犹豫的神态,有时在移动中与他的目光交叉,但却从不作什么明确的回答。他觉得她的嘴角有时也泛起一丝微笑。不过这一切都是那么模棱两可,而使他激动的,却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唯一使他觉得有希望的,是她的目光常常在扫视,这意味着反抗和拘束,再加上她同孩子的谈话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显然是做给一个观众看的。他感觉到,过分强调这种惹人注意的镇定正是用来掩饰她心猿意马的一种手法。他自己也激动了:这场戏已经开始了。他巧妙地拖长吃饭的时间,目光几乎不停地把这位夫人紧紧盯了半个小时,直到他默画了她脸上的那一根线条,能无形地触摸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为止。外面天色更暗了,大片雨云向树林伸出灰色的双手,树林像孩子似的,因为恐怖而呻吟起来,挤入屋内的阴影也越来越浓了,沉默使屋里的人越发感到窘迫。他觉察到,在寂静的威胁下,母亲同孩子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不自然,话快说完了。这时他决定进行一次试探:他第一个站起身来,经过她的身旁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久久地凝望着室外的景色。到了门口,他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把头转过来,一下子就逮住了她:她的活泼的目光正在望着他的背影呢。

这情景刺激了他,他在前厅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她来了,拉着男孩。路过时顺手翻了翻几本杂志,给孩子看了几张图片。当男爵像是偶然地走到桌旁,装着去找本杂志,实际是为了进一步窥视她那湿润晶莹的目光,或许有机会同她搭讪时,她就转过身子,轻轻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Viens,埃德加!Au-lit![4]”说着就冷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爵略为有点扫兴地目送着她。本来他曾计划要在今天晚上结识她的,而她这毫不留情的态度使他失望了。但归根结底这抗拒之中包含着诱惑,而恰恰是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刺激了他的欲望。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伙伴,这出戏可以演了。

神速的友谊

第二天早晨,男爵走进大厅时,他看见那位漂亮女人的孩子,正在那儿和两位开电梯的仆人聊得起劲,孩子正给他们看卡尔·梅依[5]的一本书中的插图。他妈妈不在,显然还在梳妆哩。男爵现在才仔细地观察这个男孩。这是个腼腆的孩子,发育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质,大约十二岁,手脚老是不停,有一双黑色的、到处窥视的眼睛。如同这样年龄的孩子常有的那样,他显出无缘无故受惊害怕的样子,就像刚被叫醒又突然被置于陌生的环境中似的。他的面孔不算不好看,但是还没有定型,在他身上成人和幼童的斗争还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他脸上的一切好像是手捏出来的,尚未成型,线条轮廓很不分明,只是把苍白和不安糅合在一起。此外他正处于那种不利的年龄,这时他们的衣服总是不合身,袖子和裤子在瘦削的肢体上松弛地晃动着,而他们也从没有去注意修饰外表,讲究穿着。

这男孩子在这里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站在这里老碍别人的事。一会儿,被他用各种问题纠缠烦了的门房把他推开;一会儿他又挡住了大门,显然他缺少友好的伙伴。孩子喜欢问东问西,因此就去找旅馆的仆役。要是他们正好有时间,就回答他,但是看见有人来了,或者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做,谈话就立即中断。男爵面带笑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个不幸的男孩,孩子对一切都好奇地打量着,但一切都不友好地躲开他。有一次男爵紧紧抓住了这个好奇的目光,但是那黑溜溜的眼睛一旦发现自己探索的眼光被抓住,就立即怯生生地将目光收了回去,躲在下垂的眼皮后面。男爵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开始对男孩产生了兴趣,他自忖,这孩子仅仅是由于胆怯才这么腼腆的,能不能把他作为去接近那女人的最迅速的媒介呢?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男孩刚刚又跑到门外去了,他就悄悄地跟着。这孩子需要温柔与爱抚,只见他抚摩着白马的玫瑰色的鼻孔。可他真没运气,马车夫也相当粗暴地把他撵走了。现在他又伤心又无聊地荡来荡去,空虚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儿悲哀。这时男爵就同他搭话了:“喂,小家伙,你喜欢这儿吗?”他突如其来地说,竭力使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孩子的脸涨得通红,怯生生地发愣。有点害怕似的用手按着心口,难为情地来回转着身子。一位陌生的先生和他谈话聊天,这在他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谢谢,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字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就咽了回去。“我觉得很奇怪,”男爵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个很乏味的地方,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整天干什么呢?”这男孩依然不知所措,不能爽快地回答。这位漂亮的陌生先生来找他这个无人过问的孩子聊天,这真的可能吗?这使他既羞涩又骄傲。他费力地鼓足了勇气。“我看书,然后我们散步,有时候我们也坐车,妈妈和我。我是来这里休养的,我生过病,大夫说我得多晒太阳。”

最后几句话他已经说得相当镇定了。孩子们对自己生病总是感到很骄傲,因为危险使得他们在家人眼里显得倍加宝贵。“是啊,太阳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非常必要的,它一定会把你晒得黑黑的。但是你也不能整天坐着晒太阳,你应该到处跑跑,痛快地玩玩,也可以来点儿恶作剧。我觉得你太老实了。你看起来像是个整天待在家里、手里捧着又厚又大的书本啃个不停的书呆子。我记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是个淘气包,每晚回家时裤子都撕破了。你别太老实了。”

孩子下意识地笑了,这一笑可解除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本想也说几句,但觉得在一个如此友好亲切的陌生先生面前这样随便就显得太放肆了。别人说话他从来不插嘴,而且老是容易发窘;现在由于幸福和羞怯,他更不知所措。他很希望和这位先生的谈天继续下去,可是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幸好旅馆的那条大黄狗这时走了过来,嗅了嗅他俩,并乖乖地摇着尾巴让人抚摩。“你喜欢狗吗?”男爵问。“噢,很喜欢。我祖母在巴登[6]的别墅里养了一条狗,我们在那里住的时候,它整天都跟着我。不过我们只是夏天才到那里去玩。”“我家里,在我们庄园里,有二十多条狗,如果在这里你听话,我就送你一只狗,送你一只白耳朵的棕毛小狗。你要吗?”

孩子高兴得脸都红了。“嗯,要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得热切而贪婪,但接着又胆怯地、像吓着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出他的担心。“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不能让人在家里养狗。狗太使人讨厌了。”

男爵不觉喜形于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他妈妈身上。“妈妈那么严厉吗?”

孩子思索着,对他注视了片刻,似乎在自问,对这位陌生的先生是否可以信赖。回答是谨慎的:“不,妈妈并不严厉。因为我刚生了病,现在她什么都允许我的。甚至她也许会同意我养条狗呢。”“要我为你说情吗?”“要,请您给说说吧!”男孩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样妈妈肯定会答应的。这条狗是什么样的?白耳朵,是吗?它会把捕获物找到叼回来吗?”“会,它什么都会。”男爵对他如此迅速地从男孩的眼里发现了闪烁着热切的光辉,粲然一笑。开始时的拘谨一下子就消失了,由于害怕而收敛起来的热情一下子就喷涌而出。这个原来腼腆的、羞涩的孩子转瞬间就变成一个热情嬉闹的男孩了。男爵不由自主地想,要是那位母亲也是这样,在胆怯之后也这么热烈就好了。刚这么想,那男孩就蹦到他身旁,向他提出了二十个问题:“这只狗叫什么名字?”“叫卡罗。”“卡罗!”孩子欢天喜地地叫道。

大概他说每句话都在笑,都在欢叫,被这喜出望外的喜讯陶醉了。事情竟进展得出人预料地神速,连男爵本人都感到很吃惊。他决心趁热打铁。他邀请这孩子跟他一块散散步,而这可怜的孩子呢,几个星期以来就渴望着有人跟他一起玩玩,听了这个邀请,他简直是欣喜若狂了。这孩子被他的新朋友用一些像是偶然想到的问题所引诱,喋喋不休地把什么事都讲了出来。一会儿工夫,男爵就知道了这个家庭的一切,尤其是知道了埃德加是维也纳某律师的独生子,出身于一个富有的犹太资产阶级家庭。他通过巧妙的询问,马上就打听到,他母亲对塞默林完全不感兴趣,她曾抱怨这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他甚至觉得,从埃德加回答他妈妈是不是喜欢他爸爸这个问题时的支支吾吾的神色,可以推测到关系准不那么妙。他对自己的做法几乎感到羞愧了,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这天真无邪的孩子嘴里把这些细微的家庭秘密套了出来。因为埃德加完全信任了他的新朋友,并为自己讲的事情居然能引起一个大人的兴趣而感到自豪。再加上散步时男爵曾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大家都会看到他和一个大人的关系是多么亲密,埃德加那颗幼稚的心灵由于这种自豪感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孩子,无拘无束地像同年龄相仿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埃德加很聪明,正如大多数病弱的孩子一样,由于跟成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同学在一起的时间多而有些早熟,对于自己倾慕或敌视的人或事,反应出奇地激烈。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心平气和,说到任何人或事时,不是特别喜爱,就是极端仇恨,甚至恨到脸都会扭曲得凶狠、难看。也许因为刚生了病的原因吧,他说话带点粗野和突如其来的味道,这使他的言谈如火样的炽热,看来他的笨拙只不过是对自己激情的一种恐惧,一种他费力加以压抑的恐惧而已。

男爵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他的信任。仅仅半个小时,他就掌握了这颗不安地颤动着火热的童心。欺骗孩子,欺骗这些难得被人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把自己的身份忘掉就行了,这样同孩子说起话来就会自然而然,无拘无束,使孩子也觉得他是个小伙伴,这样几分钟之后两人之间任何感情上的距离都没有了。埃德加简直欣喜若狂。在这寂寞的地方突然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多好的朋友啊!他把维也纳的小男孩全都忘了,连同他们细声细气的声音和幼稚可笑的废话,他们的形象好像都让给这位新的大朋友了。当这位大朋友告别时又一次邀请他明天上午再来的时候,当这个新朋友像大哥哥似的从老远向他招手的时候,他自豪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一刻也许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欺骗孩子真是易如反掌。男爵向这个跑走的孩子微笑着。现在他有了介绍人。他知道,孩子一定会去讲给他母亲听,一直要把他母亲折腾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他准要每句话都复述一遍——这时他怡然自得地想到,他在提到她的时候加了一些奉承话,譬如每次他都用埃德加的“漂亮的妈妈”这个词来称呼她。这位健谈的孩子不把他妈妈和他引到一起是不会安静的。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他无需自己动手就可以缩小他和这位漂亮女人之间的距离,现在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梦,眺望一番景色,因为他知道,一双热烈的小手,会为他筑起一座通向她心扉的桥梁。

重唱

几小时以后证实,这个计划是非常出色的,每个细节都获得了成功。当年轻的男爵故意稍稍晚些进入餐厅的时候,埃德加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忙向他致意,面带幸福的微笑,向他招手。同时拉着他母亲的袖子,慌张而激动地在劝说她,一面以引人注目的手势指着男爵。他母亲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斥责孩子这些任性的举止,可是终究还是不能不往那边瞧瞧,以照顾孩子的意愿。男爵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样彼此就算认识了。她不得不回谢,但此后就把头埋得更低地吃她的东西,整个用餐时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往那边看。埃德加可不是这样,他不住地望着那边,有一次他甚至想和那边说话,这种放肆的行为立即遭到了他母亲的严厉责备。吃过晚饭以后他就该去睡觉了,这时他和妈妈悄悄说了好一阵子话,结果他的热切请求得到允许,于是就走到另一张桌子去向他朋友道别。男爵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这又使这孩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光辉,他和他聊了几分钟。突然他巧妙地把话一转,站起来向另一张桌子转过身去,祝贺邻座那位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士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儿子,说他上午跟她儿子在一起十分愉快——埃德加站在旁边,快乐和骄傲使他的脸都红了——又问起孩子的健康,问得十分详细,提了许多具体问题,迫使母亲只好一一作答。这样他们就不可遏止地进行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男孩对此感到非常幸福,并以一种敬畏的心情倾听着。男爵作了自我介绍,并相信觉察到了他那响亮的名字对这位爱慕虚荣的女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总之,她对他非常彬彬有礼,尽管她丝毫未失自己的尊严,甚至还先向他提出告别,她抱歉地说,这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孩子激烈反对,说他不困,愿意通宵不睡。可是他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了手,他尊敬地吻了它。

这一夜埃德加睡得很不好。他心里像一团乱麻,既感到极度的幸福,又有稚气的绝望。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今天发生了新的事情。他第一次进入了大人的行列之中。他半睡半醒,忘掉了自己的童年,似乎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直到现在,他一直孤单地受着教育,常常生病,没有几个朋友。他需要温暖爱抚,但是除了父母和仆人之外,别无一人,而父母亲也很少照看他。对于爱的威力,如果只是根据其起因,而不是根据它产生之前的张力,不是根据那空虚而黑暗的空间——这空间在心灵发生重大事情之前充满了失望和孤寂——来判断,必然会判断错的。一种超重的、没有使用过的感情已在这里期待着,现在它伸开双臂向第一个似乎赢得它的人扑过去。埃德加在黑暗中躺着,心里快乐异常,思绪万千。他想笑,又想哭。因为他喜欢这个人,他还从未爱过一个朋友,没有爱过父亲和母亲,就连上帝也没有爱过哩。他少年时代全部幼稚的热情,现在紧紧地拥抱着这个人的形象。两小时前他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他很聪明,不会为这突如其来的、独特的新友谊而发窘。但使他感到十分惶惑不安的却是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无足轻重。“我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吗?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在上学,晚上总要比别人更早地被打发去睡觉。”这些想法在折磨着他。“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能对他有些什么帮助呢?”他想以什么东西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却痛苦地感到力不从心。这使他很不愉快。往常,每当他喜欢某个同学,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书桌里宝贵的小玩意儿:邮票、石头之类童年的财产分几样给这位同学,这些东西,他昨天还觉得非常了不起,魅力非凡,现在一下子就变得一钱不值、微不足道和不屑一顾了。那么他怎样才能给这位他连“你”字都不敢称呼的新朋友一些宝贵的东西呢?用什么办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呢?他越来越因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半大不小、不成熟,为自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苦恼,他从来还没有因为自己是孩子而如此痛恨地诅咒过自己呢,也从来没有如此殷切地渴望长成他梦想的那样:高大、强壮,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大人!

这些惶惑不安的念头,很快就编织成了这个崭新的成人世界的色彩缤纷的美梦。埃德加终于带着微笑入睡,但他老想着明天的约会,这破坏了他的酣睡。他怕去晚了,所以第二天七点钟就惊醒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到母亲房里去问了早安。这使他母亲十分惊讶,过去她总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把他从床上叫起来。还没等她发问,他就跑下楼去了。他一直焦急地晃荡到九点,连早饭都忘了,一心想着别让他的朋友为这次散步等得太久。

九点半,男爵终于潇洒地走了过来,他当然早就把这次约会忘在九霄云外。但是现在因为孩子热切地向他跑来,他也不得不对这股激情报以微笑,并表示准备遵守他的诺言。他又挎着孩子的胳膊,带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孩子走上走下,只是委婉地、但是坚决地拒绝现在就一起去散步。他好像在等待什么,至少他那心神不定的、扫视着大门的目光说明了这点。突然他全身一振,埃德加的妈妈走进了前厅,一边回答他的问候,一边亲切地朝他俩走来。当她得知埃德加当做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瞒着她想和男爵一起散步的计划时,就微笑着同意了,并爽快地接受了男爵要她同去散步的邀请。

埃德加立即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咬着嘴唇。多恼人,她偏偏现在走来了!这次散步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即使是他自己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妈妈的,但这只不过是表示他的一种盛情而已,这并不表明他因此愿意和她共有这位朋友。当他看到男爵对母亲那股殷勤劲儿时,他心里就激起了某种妒意。

他们三人一起散步,由于他们两人都对他表示了好奇的关心,因而在孩子的心里更滋长了一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突然身价百倍的危险感觉。埃德加几乎成了谈话的中心。母亲有点假惺惺地对他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神经质表示忧虑,而男爵却又笑嘻嘻地反对这种看法,并赞许他的“朋友”——他是这么称呼他的——的可爱。这是埃德加的最美好的时刻。他获得了他整个童年时期所没有得到的权利。他可以同大人一起说话而不会立即受到申斥,要他住嘴,他甚至可以表示各种各样的冒失的要求,而这些他在以前提出来就准会挨上好一顿臭骂。自己认为业已长大成人了,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感情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自信地滋生起来时,孩子的这种情绪是毫不奇怪的。在他光明的梦境里,童年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就像抛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样。

中午,男爵应越来越友好的埃德加的母亲之邀,坐在她的桌旁,由vis-à-vis[7]到一起并坐,由认识变成了友谊。三重唱正在进行,女声、男声、童声这三种声音配合得十分协调。

进攻

现在这位没有耐心的猎手觉得是时候了,是蹑手蹑脚地挨近他的猎物的时候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喜欢这种老是亲热的三重唱。三个人在一起聊聊天,当然很惬意,但是归根结底聊天并非他的目的。他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欲,如果成了戴假面具游戏的社交,那就总会耽误官能享受,就会使语言失去激情,使进攻缺乏火力。要使她透过谈话了解他的本意,至于这个本意是什么,他已经使她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

他对这个女人所打的主意恐怕不至于徒劳无功,成事的或然率很大:她正当那种关键性的年龄,这时候一个女人对自己素来忠于一个不喜欢的丈夫开始感到后悔了,美貌正在消逝,风韵所余无多,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还不能作出刻不容缓的最后一次抉择。生活,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生活,此刻又一次成了疑问,意志的磁针最后一次在渴望官能享受和彻底断绝欲念之间颤动着。一个女人面临着一个危险的决断:是为了她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孩子的命运,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男爵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他感到他已经觉察到她的这种危险的动摇了。她谈话当中总是忘记提及她丈夫,实际上心里对她孩子也了解得非常之少。她杏仁般的双眸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影子,在伤感的面纱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她的情欲。男爵决定迅速采取行动,但同时又避免急不可待的样子。相反,像垂钓者引逗地抽回钩子一样,在他这方面,他又作出一副极其冷淡的样子,虽然实际上是他在追别人,但却要让别人来追他。他决定表现得高傲一些,竭力强调他们社会地位不同。他觉得只要突出他的高傲,显示他的外貌,强调他那响亮的贵族姓氏,以及作出冷冰冰的举止,就可以将这温柔、丰满、漂亮的肉体弄到手。这个想法撩拨得他心里奇痒难熬。

这场热烈的戏已使他兴奋异常,因此他强迫自己小心从事。他一下午都待在自己房间里,美滋滋地相信她在找他,在惦记着他。但是,他未露面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本来就想避开他的。可是这使可怜的孩子难受极了。整个下午埃德加都茫然困惑、若有所失;他以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执拗的忠诚,在漫长的好几小时里始终痴心地等着他。他觉得走掉或者独自做点什么事都是一种罪过。他茫然无主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天色越晚,他心里越是怏怏不乐。他心绪不宁,想入非非,他梦到了一次事故,梦到不知不觉中受到的一次侮辱,由于焦急和恐惧他差点儿哭出声来。

男爵晚上去吃饭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埃德加不顾母亲告诫,叫了他,不理会别人的惊讶,朝他奔去,用他瘦削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胸部。“您在哪儿啦?您在哪儿待着啦?”他匆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母亲不高兴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脸红了。她相当严厉地说:“Sois sage, Edgar, Assiedstoi![8]”(她总是和他说法语,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并不自如,一碰到难表达的句子还感到很吃力。)埃德加顺从了,但还在向男爵刨根问底。“你别忘了,男爵先生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也许他讨厌我们跟他在一起呢。”这回她自己把自己扯进去了。男爵立刻愉快地感到,这种责备正是为了恭维。

这个猎手兴奋起来了。他狂喜、激动,那么迅速地在这里找到了猎物的真正足迹,他感到它就在他的射程之内了。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他同每个情欲旺盛的人一样,当他知道讨得了女人欢心时,便风度飘逸,潇洒自如,就像有些演员,当他们知道面前的观众对他们着迷时,就劲头倍增。他在朋友们中间是个讲春宫故事的能手,而今天——这时他喝了几杯为庆祝这新友谊而要的香槟酒——就讲得更为出色。他自诩为一位地位很高的英国贵族朋友的客人,在印度打过猎。他很聪明地选了这个题目,那是因为这题材是轻松的,而且他可以从旁观察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逸事、这些她所无法企及的事情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引起的激动。听了这个故事最最着迷的,首先还是埃德加,他的眼睛也由于兴奋而显得炯炯有神了。他忘了吃,忘了喝,凝视着这位侃侃而谈的人。他从未希望真正能够见到一位有过亲身经历的人,讲述他只从书本上才读到过的那些惊人的险遇,什么猎虎啦、棕色人啦、印度人啦以及把千百人研为齑粉的、可怕的Dschager-nat[9]的轮子等等。直到现在他还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人,正如他从来没把童话国家当成真的一样。此刻,他心里突然第一次涌现出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朋友,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双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的手。他什么都不敢问,随后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兴奋。在他驰骋的想象里,他的大朋友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他高高地骑在一只披着紫色象服的大象上,戴着贵重头巾的棕色皮肤的男人两边相随;突然他又看见丛林里跳出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伸着前爪去抓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又讲起更为有趣的、关于怎样智捕大象的故事:用驯服的衰老动物把猛烈的、目空一切的幼象诱进木笼子里。孩子的眼睛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时妈妈看了一下表,突然说:“Neuf, heures!Aulit![10]”他觉得,这仿佛在他面前落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埃德加吃了一惊,脸都吓白了。“带你上床!”这对所有孩子来说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句话是在大人面前对他们公然的轻蔑,是一种自我招供,是童年和小孩需要多睡眠的一种标志。可是这种羞辱竟发生在这么有意思的时刻,使他听不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真是太可怕了。“只听完这一个,妈妈,这个捕象的故事,就让我听完这一个吧!”

他开始乞求了,但立即想起了他作为大人的新的尊严。而他母亲今天也严厉得出奇。“不行,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吧!Soissage[11],埃德加!男爵先生讲的故事明天我都详细地讲给你听。”

埃德加迟疑地站了起来,以前每次都是他母亲送他上床,可今天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不愿乞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使他起码还要做出自愿走开的样子。“真的呀,妈妈,明天你全部讲给我听。全部!关于捕象的故事和其他的故事!”“好,我的孩子!”“马上,今天就要讲!”“好,好,但是你现在去睡吧。走吧!”

埃德加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把手递给男爵和妈妈的时候,居然脸没有红,虽然喉咙里已经在呜咽了。男爵亲切地捋了捋孩子那浓密的头发,这使得孩子绷紧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他就赶快往门口跑去,否则他们就要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脸上滚下来了。

大象

母亲和男爵又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但是他们不再谈象和打猎的事了。孩子离开他们之后,他们的谈话气氛有一点压抑,有一点微妙的不安的困窘。后来他们来到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神采飞扬,而几杯香槟酒又使她兴味盎然,所以谈话很快就具有了危险性质。本来男爵谈不上漂亮,他只是因为年轻,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棕黑色的精力旺盛的娃娃脸,很有点男子气魄,他那灵活而几乎是调皮的动作撩得她心猿意马。现在她乐于从近处看他,也不害怕他的目光了。在他谈话之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摩她的身体的东西,有一种触及她的身体又迅速移开的东西,有某种捉摸不定的欲望,这使得她双颊绯红。随后他又轻快地笑着,无拘无束,像个孩子。这就使得这些细微的、轻浮的欲念好像是孩子闹着玩似的。有时她觉得该对他说句严厉的话,但是她生性喜欢卖弄风情,被这些淫猥的话儿撩拨得心痒难当,只想更多地消受。这种放肆的游戏使她感到销魂。后来她自己也模仿起来。她频送秋波,暗示允诺,完全沉湎在这绵绵情话和猥昵动作中,甚至容许他挨近。他的声音有时使她感觉到他那热乎乎的、战栗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肩头上。像一切赌徒一样,他们也忘掉了时间,完全陶醉在销魂的谈话之中。到了午夜,前厅里开始熄灯的时候,他们才猛然一惊。

一惊之下,她立即一跃而起,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竟干出了这样的事。本来她也是个玩火的里手,但现在她那已被撩拨起来的本能业已感觉到,火已玩到这个危险的人身边了。她战栗地发现,自己已不能再把握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开始蠕动,看什么都很兴奋,宛如一个人在发高烧时的感觉一样。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一种恼人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一生中这种恐惧在类似这样的危险时刻里曾经历过数次,但是都没有这一次那样令人头晕目眩,如此猛烈无情。“晚安,晚安。明早再见!”她急匆匆地说着,想逃遁而去。这倒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逃开此刻的危险,逃脱她自己心中一种新奇的、陌生的、欲推犹就的窘境。男爵轻轻抓住她告别时伸出来的手,吻着。不是通常的吻一次,而是用嘴唇从纤秀的手指尖一直到手腕,颤抖着吻了四五次。她感到他硬硬的胡须在她手背上戳得痒痒的,她起了一阵微微的哆嗦。某种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感情,从手背上随着血液流贯了全身。恐惧甜蜜地袭来,她的太阳穴嘣嘣直跳,头在发热。恐惧,这莫名的恐惧现在使得她全身战栗起来,她急忙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您再待会儿嘛。”男爵悄悄地说。可是她已经仓皇失措地匆匆跑走了,这个动作使她的恐惧和慌乱暴露得一目了然。现在她心里很兴奋,这也正是男爵的意图。她觉得,她的感情越来越不能解释了。残酷得灼人的恐惧在追逐着她,把她抓住,但就在逃开的时候,她同时又为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惋惜。她多年来下意识渴望的事情,很可能会在这种时刻发生。从前这种艳事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它摆脱开了,可对它的气息她爱得如痴如醉,这种巨大的、危险的艳事,这种不是转瞬即逝的撩人的调情。可是男爵很骄傲,不去捕捉这个良机。他对自己的胜利满有把握,因而不想在这个女人酒意朦胧、不能自持的时候把她弄到手,正相反,只有神志清醒时的斗争和委身,才会激起这个手段光明正大的赌棍的兴趣。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他看到,她血管里火辣辣的毒药使她战栗了。

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用手按着气喘吁吁的心口。她得休息一分钟。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她从胸口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半是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半是惋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弄得人头晕目眩,六神无主。她半闭双眼,像喝醉了酒一样,往她的房门那儿摸索,接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这时她才感到安全了!

她轻轻推门进了房里,马上就吓得退了回来。房里,在里边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那兴奋的神经剧烈地战栗了。她正想呼救的当儿,从里面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睡意蒙眬的声音:“是你吗,妈妈?”“上帝保佑,你在这里干吗?”说着她就直奔沙发床。埃德加正蜷缩成一团在上面躺着,刚刚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认为这孩子准是病了,或者是需要什么东西。

但是埃德加却仍带着睡意,略带一点责备的口气:“我等你好久,后来就睡着了。”“干嘛等我?”“为了大象。”“什么大象?”

现在她才想起,她确实答应今天晚上就把打猎的故事和其他冒险故事全讲给他听的。因此孩子跑到她房间里来了。这单纯、幼稚的孩子,他深信不疑地等着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种放肆的举动激怒了她,或许她本来是对自己发火,她想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的罪过和羞愧。“马上回自己床上去,你这没有教养的东西!”她对他嚷了起来。埃德加诧异地望着她。她为什么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他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是他的惊讶却似火上加油。“马上到自己房里去!”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这时,她感到委屈他了。埃德加默默地走了。原来他已经疲倦极了,透过蒙眬的睡意,他迟钝地感觉到,他母亲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样对待他是不公正的。但是他没有反抗。因为困倦,他觉得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切都是麻木迟钝的,随后他又生自己的气,竟在这里睡着了,没有醒着等妈妈。“完全像个孩子。”在重新入睡以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的童年了。

前哨战

男爵没有睡好。一次调情中断之后就去睡觉总是危险的:一个不平静的、梦魇频扰之夜,使他不久就后悔没有把这一分钟紧紧抓住。当他早晨带着未消的睡意,怀着恶劣的心绪走下楼来时,孩子从躲藏的地方朝他蹦跳过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里,用千百个问题来折磨他。埃德加非常快乐,他又有一分钟可以独占他的大朋友,而不需和妈妈分享了。他的故事该只讲给他听,不再讲给妈妈听了。他向他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因为妈妈虽然答应给他讲,但还是没有把这种奇妙的故事讲给他听。这时,男爵吃了一惊,掩饰不住自己恶劣的心情,但埃德加却把成百个孩子气的、恼人的问题倾倒在他身上。此外,在提这些问题时还掺杂着种种亲昵的表示。他终于又和这位他找了好久、一大早就等着的朋友单独在一起,他真是快乐极了。

男爵粗气粗气地敷衍着。这孩子没完没了的盯梢、数不尽的幼稚的问题以及他那并不讨人喜欢的热情,所有这一切,都开始使他感到厌烦。天天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转来转去,跟他说些无聊的话,对此他感到厌烦了。现在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趁热打铁,赶快把这位母亲掌握住,而孩子在场却使这事很棘手。由于他的不慎,唤起了孩子对自己的这种痴情,他对此开始感到不快。这使他心情抑郁,因为暂时他无法摆脱开这个热情得过分的朋友。

不过,无论如何总得设法摆脱他。一直至十点钟——他和孩子母亲约好去散步的时间,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同时还翻阅着报纸。可是当时钟的指针快成九十度角的时候,他仿佛忽然记起来似的,他请埃德加为他到另一家旅馆去一趟,问问他的表兄格伦特海姆伯爵到了没有。

真心实意的孩子真是高兴极了,终于可以为他的朋友办点事了,他对自己的使者身份很自豪,立即奔了出去,撒腿猛跑,惹得人们都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可是他却一心想显示一下,把事情交给他办是多么可靠。那家旅馆的人对他说,伯爵还没有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人来打过招呼。他带着这个消息又狂奔了回来,但是男爵已经不在前厅里了。于是他就去敲男爵的房门——白敲了一阵!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跑遍了所有的场所,音乐室和咖啡室,然后激动地冲到他妈妈那里去打听究竟。她也不在。最后他十分失望地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这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

埃德加耐心地等待着,他天真无邪,根本不往任何坏事上想。他想他们大概只是出去一会儿,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男爵还等着他的回话呢。但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不安开始潜入他的心头。真的,打这位陌生的、诱人的人进入了他幼小的、天真无邪的生活那一天起,这孩子整天都处于紧张、激动和纷乱的状态之中。任何热情压在像小孩那么纤细的肌体上,宛如压在柔软的石蜡上一样,都会留下它的痕迹。眼皮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埃德加等啊,等啊,起先是不耐烦,后来就激动不安,末了几乎要哭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怨恨,他盲目地信赖这位出色的朋友。他想可能是个误会。隐隐的恐惧折磨着他,也许是自己把他托付的事理解错了。

他们终于回来了,两人愉快地聊着天,丝毫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这可真令人奇怪极了。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们迎你去了,希望在路上碰见你,埃狄。”男爵说,并不问托付他办的事。他们居然没有在路上碰见他,这使孩子大为诧异。他向他们保证说他是从笔直的大马路上跑回来的,并想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去找他的。刚说到这里,妈妈就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小孩子不要盘根问底,没完没了。”

埃德加脸都气红了,当着他的朋友的面这么卑鄙地贬低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信,他已不是孩子了,而她为什么总要把他当成孩子?显然她嫉妒他有个朋友,挖空心思想把他的朋友拉过去。对了,刚才肯定是她故意把男爵领错路的。但是他不愿任她欺侮,这一点她该明白。他要给她点颜色。埃德加决定今天吃饭的时候只同他的朋友说话,跟她一句话也不说。

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报复,甚至连他这个人也好像没有看见。这使他很难受,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啊!昨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是轴心啊!现在他们两人谈笑风生,互相调侃,可是没有一句话与他相干,仿佛他掉到桌子底下去了。血涌上他的双颊,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东西,卡住了呼吸。他越来越愤慨地意识到自己竟是那样的无足轻重。难道他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看着他母亲把他的朋友抢去,除了沉默之外不能进行什么反抗了吗?他想,他得站起来,用两个拳头出其不意地猛捶桌子。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放下了刀叉,一口也不吃了。他们很久也没发现他不吃东西,只是到最后一道菜时,母亲才奇怪地注意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可恶,”他心里想,“她想的只是我是不是病了,别的事情她都觉得无关紧要。”他冷冷地回答说,他不想吃,这样她也就满意了。没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促使他们对他加以理睬啊。男爵似乎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至少他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眼里热乎乎的,泪水涌进了眼眶,他得想个法子,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地拿起餐巾,好使这该死的幼稚的泪水不至于毫无顾忌地流下双颊。这顿饭结束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建议一起坐马车到玛丽娅·舒茨去玩一次。埃德加听着,用牙齿咬着嘴唇。她一分钟也不让他单独跟他的朋友在一起。现在她边站起来边对他说:“埃德加,你都快把功课全忘了,你得留在房里把功课补一补。”听到这话,他对她恨到了极点。他又一次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老想在他朋友面前侮辱他,总是当众提醒他,他还是孩子,还得上学,只有得到允许才可以同大人在一起。这回的用意可是一目了然的。他未作回答,立即把身子扭了过去。“噢,又不高兴了,”她笑着说,随后就对男爵说,“要是他做上一小时功课,真会那么影响他的健康吗?”“喏,一两小时对身体绝不会有什么坏处。”男爵说。男爵,他一度把自己称为他的好朋友的男爵,曾经嘲笑他是书呆子的男爵,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他感到浑身发凉,血液凝固。

这是默契吗?他们两人真的联合起来对付他了吗?孩子的目光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爸爸不让我在这里学习,爸爸要我在这里休养。”他一下把这句话甩了出来,带有一种对自己疾病的骄傲,绝望地死抱住父亲的话、父亲的威望不放。他把这句话当做是一种威胁说了出来。真是奇怪之至,看来这句话当真使得他们两人心里都不愉快。母亲把目光移开,只用手指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他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你吧,埃狄。”末了男爵强作笑容地说,“我又不用考试,我各门功课早就是不及格的。”

对这个玩笑,埃德加并没有笑,只是用审视的、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要深入到他的灵魂中去似的。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为什么?孩子并不清楚。他不安地移动着他的目光,一把小槌在他心里剧烈地敲打着:第一次猜疑。

灼人的秘密“她怎么变得这样?”在滚动着的马车上孩子坐在他们对面沉思起来。为什么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为什么当我注视妈妈的时候,她总是避开我的目光?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开玩笑,装疯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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