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海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0 09: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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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振铎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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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海燕

双桅船名家经典读本(中国卷)·海燕试读:

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地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地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两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地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的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地、懒惰地、郁闷地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地说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的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地爬上去了。过了两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地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地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廋。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地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地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地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真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像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地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地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1925年11月7日于上海

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地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地升上,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地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地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慢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扫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两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地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地从根儿勾引出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地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地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地很清朗地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地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地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地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矇眬地矇眬地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两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地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地,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地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只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地飞去很远很远,渐渐地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在刚才是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地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地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地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地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地不息地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地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地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秋天到了!”我这样地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咕嘎咭嘎地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11月8日夜 补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

苦鸦子

乌鸦是那末黑丑的鸟,一到傍晚,便成群结阵地飞于空中,或三两只栖于树下,苦呀!苦呀地叫着,更使人起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虽然中国许多抒情诗的文句,每每的把鸦美化了。如“寒鸦数点”“暮鸦栖未定”之类,读来未尝不觉其美,等到一听见其声,思想的美感却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厌恶。

在山中也与在城市中一样,免不了鸦的打扰。太阳的淡金色光线,弱了,柔和了,暮霭渐渐地朦胧地如轻纱似的幔罩于冈峦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红的一个大圆盘悬在地平上,四边是金彩斑斓的云霞,点染在半天;工作之后,躺在藤榻上,有意无意地领略着这晚霞天气的图画。经过了这样静谧的生活的,准保他一辈子不会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狭室中不时想起的。不幸这恬静可爱的山中的黄昏,却往往为苦呀!苦呀的鸦声所乱。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别的早;几个老婆子趁着太阳光未下山,把厨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楼靠在红栏杆上闲谈。“苦呀!苦呀!”几只乌鸦栖在对面一株大树上,正朝着我们此唱彼和地歌叫着。“苦鸦子!我们乡下人总说她是嫂嫂变的。”汤妈说。

江妈接着道:“我们那里也有这话。婆婆很凶,姑娘又会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气,还常常地打她,男人又一年间没有几时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饭从后门给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见了,马上去告诉她的娘。还挑拨地说:‘嫂嫂常常把饭给人家。’于是婆婆生了大气,用后门的门闩,没头没脑地打了她一顿,她浑身是伤。气不过,就去投河。却为邻居看见了救起,把她湿淋淋地送回家。她婆婆姑娘还骂她假死吓诈人。当夜,她又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过了几个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却淡淡地说,她得病死了。但她的灵魂却变了乌鸦,天天在屋前树上苦呀!苦呀地叫着。”“做人家媳妇实在不容易。”江妈接着说,“像我们那里媳妇吃苦的真不少!”

汤妈说:“可不是!前半年的少爷家里用的叶妈还不是苦到无处说!一天到晚打水,烧饭,劈柴,种田,摘豆子。她婆婆还常常地叽里咕噜骂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还好,有地方说说。她的丈夫却又是牛脾气,好赌。输了,总拿她来出气,打得呀,浑身是伤!有一次,她给我看,一身的青肿,半个月一个月还不会退。好容易来帮人家,虽然劳碌些,比在家里总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块半工钱,一个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还时时来找她要钱!她说起来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辞了回家么?那是她丈夫为了赌钱的事,被人家打伤了,一定要她回去伏侍。这一向都没有信来,问她乡里人也不知道。这一半年总不见得会出来了。”

江妈道:“汤奶奶你是好福气!说是童养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儿还好。男人又肯干,家里积的钱不少了,去年不是又买了几亩田么?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汤奶奶!”“哪里的话!我们哪里说得上享福两个字!我们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妈还好!”

这时,一声不响的刘妈插嘴道:“汤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还不大挂心,听说她婆婆有什么难过,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还托人带了大棉祅给她,真是疼她!”

汤妈指着刘妈向江妈道:“她真可怜!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实,常给人欺负。她出来帮人家也是没法的。她家里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厉害了,不是打,就是骂,没有一天有好日子过。自从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说她是克夫。她到外边来,赛如在天堂上!”

刘妈一声不响地听着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栏杆外面乌鸦还是一声苦呀!苦呀在叫着,夜色已经成了深灰色了。“刘妈,天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天天做的事都会忘了么!”她主妇的声音,严厉地由后房传出。“噢,来了。”刘妈连忙地答应,慌慌张张地到后面去了。“真作孽,像她这样的人,到处要给人欺负。”江妈说,“还好她是个呆子,看她一天到晚总是嘻嘻的笑脸。”“不,”汤妈说,“别看她呆头呆脑的;她和我谈起来,时时地落泪呢。有一次,给她主妇大骂了一顿以后,她便跑到自己房里痛哭。到了夜里,我睡时,还听见她在呜咽地抽气!”

想不到刘妈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到山中来后,我们每以她为乐天的痴呆人,往往地拿她来取笑,她也从没有发怒过,谁晓得她原是这样的一个“苦鸦子”!

这时,黑夜已经笼罩了一切。江妈说:“我也要去点灯了。”“苦呀,苦呀”的乌鸦已经静止,大约它们是栖定在巢中了。11月12夜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伶,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飔微微地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地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漫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地在粼粼如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地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地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地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两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地从容地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地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地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宴之趣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地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 Widow吧。于是独自地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地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池,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词。但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两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地说完了之后,便默默地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地,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地,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地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地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地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地殷勤地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地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地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地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地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地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地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座客,他是凄然无侣地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地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地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地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地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地,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地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地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地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地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地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地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地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地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地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风采。“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地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地喝酒的。“慢慢地,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地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地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地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孜孜地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地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两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离别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当我倚在高高的船栏上,见着船渐渐地离岸了,船与岸间的水面渐渐地阔了,见着许多亲友挥着白巾,挥着帽子,挥着手,说着Adieu, Adieu!1听着鞭炮劈劈啪啪地响着,水兵们高呼着向岸上的同伴告别时,我的眼眶是润湿了,我自知我的泪点已经滴在眼镜面了,镜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船慢慢地向前驶着,沿途见了停着的好几只灰色的白色的军舰。不,那不是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它们的旗帜是“红日”,是“蓝白红”,是“红蓝条交叉着”的联合旗,是有“星点红条”的旗!

两岸是黄土和青草,再过去是两条的青痕,再过去是地平上的几座小岛山,海水满盈盈地照在夕阳之下,浪涛如顽皮的小童似的跳跃不定。水面上呈现出一片的金光。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我不忍离了中国而去,更不忍在这大时代中放弃每人应做的工作而去,抛弃了许多亲爱的勇士们在后面,他们是正用他们的血建造着新的中国,正在以纯挚的热诚,争斗着,奋击着。我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中国,我真是一个罪人!

然而我终将在这大时代中工作着的,我终将为中国而努力,而呈献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别了中国,为的是求更好的经验,求更好的奋斗的工具。暂别了,暂别了。在各方面争斗着的勇士们,我不久即将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们当中了。

当我归来时,我希望这些悬着“红日”的、“蓝白红”的、有“星点红条”的、“红蓝条交叉着”的一切旗帜的白色灰色的军舰都已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我们的可喜爱的悬着我们的旗帜的伟大舰队。

如果它们那时还没有退去中国海,还没有为我们所消灭,那么,来,勇士们!我将加入你们的队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压迫它们,去毁灭它们!

这是我的誓言!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二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母亲、妹妹以及一切亲友们!我没有想到我动身得那么匆促。我决定动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诉祖母和许多亲友们,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们的别离至多不过是两年、三年,然而我心里总有一种离愁堆积着。两三年的时光,在上海住着是如燕子疾飞似的匆匆滑过去了,然而在孤身栖止于海外的游子看来,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间呀!在倚闾而望游子归来的祖母、母亲们和数年来终日聚首的爱友们看来,又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期呀!祖母在半年来,身体又渐渐地回复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于安心远游。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与她相别呢!然而当她听见我要远别的消息时,她口里不说什么,还很高兴地鼓励着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体,在外不像在家,没有人细心照应了,饮食要小心,被服要盖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会有人来拾起了;又再三叮嘱着我,能够早回,便早些回来。她这些话是安舒的慈爱地说着的,然而在她慢缓的语声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满孕着难告的苦闷与别意。不忍与她的孩子离别,而又不忍阻挡他的前进,这其间是如何地踌躇苦恼、不安!人非铁石,谁不觉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旧病,便又微微地发作了。这是谁的罪过!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别;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要逗引开她的忧怀别绪;她也勉强装着并不难过的样子,这还不是她也怕我伤心么?在强装的笑容间,我看出万难遮盖的伤别的阴影。她强忍着呢!以全力忍着呢!母亲也是如此,假定她们是哭了,我一定要弃了我离国的决心,一定的!这夜临别时,我告诉她们说,第二天还要来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决不敢再去向她们告别了。我真怕摇动了我的离国的决心!我宁愿负一次说谎的罪,我宁愿负一次不去拜别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对于我的离国,用全力来赞助。他老人家仆仆地在路上跑,为了我的事,不知有几次了!托人,找人帮忙,换钱……都是他在忙着。我不知将如何说感谢的话好!然而临别时,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着箴,在太阳光中忙乱的码头上站着,挥着手,我真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朋友、亲戚……他们都给我以在我预想以上之帮忙与亲切的感觉,这使我更不忍于离别了!

果然如此的轻于言离别,而又在外游荡着,一无成就,将如何地伤了祖母、母亲、岳父以及一切亲友的心呢!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以及一切亲友们!三

当我与岳父同车到商务去时,我首先告诉他我将于21日动身了。归家时,我将这话第二次告诉给箴,她还以为我是与她开开玩笑的。“哪里的话!真的要这么快就动身么?”“哪一个骗你,自然是真的,因为有同伴。”

她还不信,摇摇头道:“等爸爸回来问他看。你的话不能信。”

岳父回家,她真的去问了。“哪里会假的;振铎一定要动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预备行装!”他微笑地说着。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骗我!”“并没有骗你,是一点不假的事。”他正经地说道。

她不响了,显然的心上罩了一层殷浓的苦闷。“铎,你为什么这样快动身?再等几时,8月间再走不好么?”箴的话有些生涩,不如刚才的轻快了。

一天天地过去,我们俩除同出去置办行装外,相聚的时候很少。我每天还去办公,因为有许多事要结束。

每个黄昏,每个清晨,她都以同一的凄声向我说道:“铎,不要走了吧!”“等到8月间再走不好么?”

我踌躇着,我不能下一个决心,我真的时时刻刻想不走。去年我们俩一天的相离,已经不可忍受了,何况如今是两三年的相别呢?我真的不想走!“泪眼相见,觉无语幽咽。”在别前的三四天已经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铅块压着,说不出的难过。当护照没有签好字时,箴暗暗地希望着英、法领事拒绝签字,于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地暗暗地希望着。

当许多朋友请我们饯别宴上,我曾笑对他们说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这一顿饭要不要奉还?”这不是一句笑话,我是真的这样想呢。即在整理行装时,我还时时地这样暗念着:姑且整理整理,也许去不成。

然而护照终于签了字,终于要于第二天动身了。

只有动身的那一天早晨,我们俩是始终地聚首着。我们同倚在沙发上。有千万语要说,却一句也都说不出,只是默默地相对。

箴呜咽地哭了,我眼眶中也装满了热泪。谁能吃得下午饭呢!

码头上,握了手后,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铃声已经叮叮地摇着了。我倚在船栏上,她站在岳父身边,暗暗地在拭泪。中间隔的是几丈的空间,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谈话。此情此景,将何以堪!最后,岳父怕她太伤心了,便领了她先去。那临别的一瞬,她已经不能再有所表示了,连手也不能挥送,只慢慢地走出码头,她的手握着白巾,在眼眶边不停地拭着。我看着她的黄色衣服,她的背影,渐渐地远了,消失在过道中了!“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几个月之后——不敢望几天或几十天,在国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经历。“别离”,那真不是容易说的!(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黄昏的观前街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地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地寂寥。远处野犬,如豹地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地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地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么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么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么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么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地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到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地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地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地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地玩耍,随意地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你紧紧地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么,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地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两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佬,一两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地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趁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安闲地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地在走,肩摩踵接地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么安闲,那么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地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悠闲地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么鳞鳞比比的店房,那么密密接接的市招,那么耀耀煌煌的灯光,那么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莱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地担心,时时刻刻地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么多,每个人都是匆匆地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地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中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地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地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发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么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地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地映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地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那样的燠暖温馥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那么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么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么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么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地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地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么弘丽的Piazza of St. Mark,少了那么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蝴蝶的文学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粼粼地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地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得耀人的双翼,栩栩地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地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当我们在和暖宜人的阳光底下,走到一望无际的开放着金黄色的花的菜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时,大的小的蝴蝶们总在那里飞翔着。一刻飞向这朵花,一刻飞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双翼也还在不息不住地扇动着。一群儿童们嬉笑着追逐在他们之后,见他们停下了,便悄悄地蹑足走近,等到他们走近时,蝴蝶却又态度闲暇地舒翼飞开了。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现出匆急的神气。(日本的俳句,我乐作)

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感得全个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乐,每个生命都在生长,在向前或向上发展。二

在东方,蝴蝶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画家很高兴画蝶。甚至于在我们古式的帐眉上,常常是绘饰着很工细的百蝶图,——我家以前便有两幅帐眉是这样的。在文学里,蝴蝶也是他们所很喜欢取用的题材之一。歌咏蝴蝶的诗歌或赋,继续地产生了不少。梁时刘孝绰有《咏素蝶》一诗:

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同时如简文帝(萧纲)诸人也作有同题的诗。于是明时有一个钱文荐的作了一篇《蝶赋》,便托言梁简文与刘孝绰同游后园,“见从风蝴蝶,双飞花上”,孝绰就作此赋以献简文。此后,李商隐、郑谷、苏轼诸诗人并有咏蝶之作,而谢逸一人作了蝶诗三百首,最为著名,人称之为“谢蝴蝶”。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芦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温?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年年方物尽,来别败兰荪。(李商隐作)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郑谷作)

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苏轼作)

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陆游作)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江南日暖午风细,频逐卖花人过桥。(谢逸作)

像这一类的诗,如要集在一处,至少可以成一大册呢。然而好的实在是没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们所喜咏的东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举咏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现在转译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还是梦着在游戏——呵,草的蝴蝶。(护物作)

醒来!醒来!——我要与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芭蕉作)

呀,那只笼鸟眼里的忧愁的表示呀;——它妒羡着蝴蝶!(作者不明)

当我看见落花又回到枝上时,——呵!它不过是一只蝴蝶!(守武作)

蝴蝶怎样的与落花争轻呀!(春海作)

看那只蝴蝶飞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飞翔着。(素园作)

哈!蝴蝶!——它跟随在偷花者之后呢!(丁涛作)

可怜的秋蝶呀!它现在没有一个朋友,却只跟在人的后边呀!(可都里作)

至于蝴蝶们呢,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姿态。(三津人作)

蝴蝶那样地游戏着,——一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似的!(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戏着,似乎在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别的希求。(一茶作)

在红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谁的魂。(子规作)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肠呀!(杉长作)三

我们一讲起蝴蝶,第一便会联想到关于庄周的一段故事。《庄子·齐物论》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一段简短的话,又合上了“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篇》)的一段话,后来便演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庄周为李耳的弟子,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他便将此梦诉之于师。李耳对他指出夙世因缘。原来那庄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他被师点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隐于南华山。一日,庄周出游山下,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坐于冢旁,用扇向冢连扇不已,便问其故。少妇说,她丈夫与她相爱,死时遗言,如欲再嫁,须待坟土干了方可。因此举扇扇之。庄子便问她要过扇来,替她一扇,坟土立刻干了。少妇起身致谢,以扇酬他而去。庄子回来,慨叹不已。田氏闻知其事,大骂那少妇不已。庄子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说,如他死了,她决不再嫁。不多几日,庄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孙来寻庄子,知他死了,便住于庄子家中,替他守丧百日。田氏见他生得美貌,对他很有情意。后来,二人竟恋爱了,结婚了。结婚时,王孙突然地心疼欲绝。王孙之仆说,欲得人的脑髓吞之才会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庄子之脑髓。不料棺盖劈裂时,庄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棺内坐起。田氏吓得心头乱跳,不得已将庄子从棺内扶出。这时,寻王孙时,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了。庄子说她道:“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两个人。”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及其仆踱了进来。她吃了一惊,转身时,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王孙主仆也不见了。“原来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田氏自觉羞辱不堪,便悬梁自缢而死。庄子将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时,敲着瓦盆,依棺而歌。

这个故事,久已成了我们的民间传说之一。最初将庄子的两段话演为故事的在什么时代,我们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庄周梦》的名目(见《辍耕录》),其后元、明人的杂剧中,更有几种关于这个故事的:《鼓盆歌庄子叹骷髅》一本(李寿卿作)《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一本(史九敬先作)《庄周半世蝴蝶梦》一本(明无名氏作)

这些剧本现在都已散逸,所可见到的只有《今古奇观》第二十回《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东西。然诸院本杂剧所叙的故事,似可信其与《今古奇观》中所叙者无大区别。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时候,或更在其前。四

韩凭妻的故事较庄周妻的故事更为严肃而悲惨。宋大夫韩凭,娶了一个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强将凭妻夺来。凭悲愤自杀。凭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烂了。康王同她登高台远眺。她投身于台下而死。侍臣们急握其衣,却着手化为蝴蝶。(见《搜神记》)

由这个故事更演变出一个略相类的故事。《罗浮旧志》说:“罗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岩下,古木丛生,四时出彩蝶,世传葛仙遗衣所化。”

我少时住在永嘉,每见彩色斑斓的大凤蝶,双双地飞过墙头时,同伴的儿童们都指着它们而唱道:“飞,飞!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说:“俗传大蝶出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韩凭夫妇之魂,皆不可晓。”梁、祝的故事,与韩凭夫妻事是绝不相类的,是关于蝴蝶的最凄惨而又带有诗趣的一个恋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考,至现在则已成了最流传的民间传说。也许有人以为它是由韩凭夫妻的故事蜕化而出,然据我猜想,这个故事似与韩凭夫妻的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大约是也许有的地方流传着韩凭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飞的双凤蝶为韩凭夫妻。有的地方流传着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双飞的凤蝶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员外的独生子,他父亲早死了。十八岁时,别了母亲到杭州去读书。在路上遇见祝英台;祝英台是一个女子,假装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读书。二人结拜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书塾里攻学。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终没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后来,英台告辞先生回家去了;临别时,悄悄地对师母说,她原是一个女子,并将她恋着山伯的情怀诉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屡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说道,她家中有一个妹妹,面貌与她一样,性情也与她一样,尚未定婚,叫他去求亲。二人就此相别。英台到了家中,时时恋念着山伯,怪他为什么好久不来求婚。后来,有一个马翰林来替他的儿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们竟答应了他。英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郁郁不乐。这时,山伯在杭州也时时恋念着英台,——是朋友的恋念。一天,师母见他忧郁不想读书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着英台,便告诉他英台临别时所说的话,并述及英台之恋爱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装辞师,到英台住的地方来。不幸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许与马家了!二人相见述及此事,俱十分地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还一心恋念着英台。他母亲不得已,只得差人请英台来安慰他。英台来了,他的病觉得略好些。后来,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台闻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须先将喜轿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马家,他们只得允许了她这个要求。她到了坟上,哭得十分伤心,欲把头撞死在坟石上,亏得丫环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灵终于被她感动了,坟盖突然地裂开了。英台一见,急忙钻入坟中。他们来扯时,坟石又已合缝,只见她的裙儿飘在外面而不见人。后来他们去掘坟。坟掘开了,不惟山伯的尸体不见,便连英台的尸体也没有了,只见两个大凤蝶由坟的破处飞到外面,飞上天去。他们知道二人是化蝶飞去了。

这个故事感动了不少民间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结束甚似《华山畿》的故事。《古今乐录》说:“《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装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本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扣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也许便是从《华山畿》的故事里演变而成为这个故事的。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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