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终于精神失常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1 10:55:01

点击下载

作者:(英)马克·哈登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老爸终于精神失常了!

老爸终于精神失常了!试读:

第一章

1

事情开始于鲍勃·格林的葬礼前那周,乔治正在奥德尔百货公司试穿一套黑色套装。

他心神不宁,不是因为葬礼这种场面,也不是因为鲍勃的去世。老实说,他一直有些厌烦鲍勃那狎昵的友爱,暗地里还松了口气,因为往后再也不用和他打壁球了。此外,说来也怪,鲍勃离世的方式(收看电视里的赛艇比赛时心脏病突发)让人颇感安慰。苏珊从妹妹家回来,发现他仰躺在房间中央,一只手遮住眼睛,一副安详不过的样子,她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打盹呢。

那显然很痛苦,不过人总能应对痛苦。而且,脑内啡立刻会发挥作用,随后便是一生从眼前掠过的感觉。几年前乔治摔下活梯,在假山上跌断手肘晕过去,就有过那种感觉,记忆中并不难受(不知怎么,他的心头清晰地浮现出在普利茅斯的泰马桥上看到的景色)。那大概和眼睛紧闭时出现的强光隧道差不多。听到天使呼唤自己回家,活过来后却发现初级医生拿着心脏除颤器站在面前,人数还不少。

然后……就没什么了,结束了。

当然,还是太早。鲍勃才六十一岁,苏珊和孩子们会度日艰难,尽管苏珊眼下正当盛年,可以独撑局面。但总而言之,那似乎是个不错的死法。

不,让他心烦的是那处病斑。

他脱掉长裤,试穿套装裤子,忽然发现臀部有个椭圆形的小肿块,比周边皮肤颜色深,还有些脱皮屑。他胸口一紧,用力咽回喉咙里要呕吐出来的一点东西。

癌症。

这种感觉,他还是几年前在约翰·辛尼乌斯基的“火球号”翻船时有过。他困在水下,脚踝被绳圈缠住,不过那顶多只持续了三四秒。而这一次,没有人帮他把船扶正。

他得自我了结。

这么想不舒服,不过这事他做得到,这让他觉得对局面多了一点掌控。

问题只在于如何了结。

跳楼的主意太可怕:重心移向栏杆外面,坠到半空时可能改变心意。而目前他最不想增添的就是恐惧感。

上吊需要工具,他也没有枪。

如果喝足威士忌,他或许能鼓起勇气去撞车。斯坦福德的A16公路上有道石门,时速开到九十英里撞上去,不会怎么费事。

可是万一他缺乏胆量呢?万一他醉酒过度无法掌控车子呢?万一有人把车停在路边呢?万一他把他们撞死,自己也撞成残废,最后坐在监狱的轮椅上死于癌症呢?“先生……跟我回趟店里好吗?”

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伙子低头看着乔治,他鬓发姜黄色,身上的深蓝色制服大了几号。

乔治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蹲在店门口的瓷砖地上。“先生……”“实在抱歉。”乔治站起身。“麻烦您跟我……”

乔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仍穿着套装裤子,裤门都没闭好,于是赶紧扣好。“好的。”

他进门往回走,穿过手袋区和香水区,在保安的陪同下走向男装部。“我好像有点犯迷糊。”“这事您得跟经理谈,先生。”

几秒钟前充塞内心的忧郁想法,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没错,他是有些神思恍惚,打个比方,就好像拿凿子戳伤拇指后那样,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觉却出乎意料地好。“谢谢,约翰。”男装部经理站在拖鞋货架旁,双手交叉于胯部。

保安恭敬地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开了。“好了,这位先生……”“霍尔,乔治·霍尔。很抱歉,我……”“还是上我办公室谈吧。”经理说。

有个女人拿着乔治的裤子走过来说:“他把这些留在更衣间了,他的钱夹还在裤兜里。”

乔治趁势解释:“我刚才可能有些犯迷糊。我真的不是故意惹麻烦。”

和别人说说话多好。他们说点什么,他答点什么,节奏平稳,他可以这样谈一下午。“你还好吧,先生?”

那女人窝起手掌托着他的胳膊肘,他坐进侧旁的一把椅子,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这么坚实、舒服、熨帖的椅子。

有那么几分钟,事情模糊不清了。

然后一杯茶递到他手上。“谢谢。”他啜了一口。不是什么好茶,但热腾腾的,盛在合宜的瓷杯里,握着很舒服。“我们给你叫辆出租车吧。”

可能最好还是先回家,他想,改天再来买套装好了。2

他决定不跟简提这事。她会老想着找他谈,而这不是个讨喜的话题。

谈话,在乔治看来是被高估了。如今,你打开电视,总会看到有人不是在谈论领养孩子就是解释为何谋害丈夫。他并不是反对谈话。谈话是生活的乐趣之一,人人都需要时不时地来上一品脱Ruddles啤酒一吐为快,八卦哪个同事不勤洗澡,抱怨青春期的儿子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呕吐在狗窝里。但谈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乔治觉得,知足的秘诀在于彻底忽略许多事情。他无法想象,有人在一个公司一干就是十年,或长年养育儿女,而没有把某些想法永远抛诸脑后。至于生命的最后一程,你身上插着导尿管,牙齿掉个精光,这时记忆力衰退倒像是上天的恩赐。

他对简说在奥德尔百货公司没有找到合适的套装,星期一会开车再去趟城里,到时就不必和四万人一起挤在彼得博勒。然后他上楼进浴室,在病斑上贴了一大块膏药,免得看见。

那晚他基本睡得很沉,只是当罗纳德·巴罗斯,他死去很久的地理老师,用胶带封住他的嘴巴,拿长铁钉在他的胸膛钉出一个洞,他才醒来。奇怪的是,烦扰他的是气味,那种重病患者刚刚用过、只经草草清扫的公共厕所的气味,那种熏人的咖喱味。最糟糕的是,那好像是他身上的伤口散发出来的味道。

他盯着脑袋上方的灯罩,等着心跳平缓,就像一个刚从着火的大楼里被拖出来的人,难以相信自己已脱离险境。

六点整。

他起床,下楼。他把两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取下杰米在圣诞节送给他们的咖啡壶。这是个可笑的玩意儿,他们摆在外面是考虑到人情面子。不过此刻这玩意儿用起来感觉好极了,水箱里注入水,漏斗里倒入咖啡粉,橡胶圈装好,铝制部分旋在一起。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一九五三年那次丢脸的普尔之行,他获准拿着加雷斯的蒸汽咖啡壶玩儿。把咖啡煮沸,可比坐在花园尽头观看树木像海怪一样摇摆好玩多了。

蓝色的火焰在咖啡壶的金属底座下叹息。这是室内野营。有一点点冒险意味。

面包片弹起来。

那当然是个周末,加雷斯烧死了青蛙。多么奇怪,回首往日,整个生命历程在八月的一个午后,在短短的五分钟之内如此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往面包片上涂黄油和橘子酱,咖啡壶咕嘟作响。他把咖啡倒进杯子,啜了一口。浓得可怕。他加入牛奶,直到咖啡变成黑巧克力的颜色,然后坐下,拿起杰米上次回家时留下的《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期刊》。

阿兹曼·欧文设计的房子。

木制百叶窗,玻璃滑动门,包豪斯餐椅,桌上仅摆着一瓶白百合。哦,上帝啊,有时他真想在一张建筑图片上看到一条被丢弃的紧身男内裤。“特别使用高频率恒定振幅电子插入式振捣器以压实混凝土,最低程度减小气孔,达到均匀的压实效果……”

这房子看起来就像一座煤仓。混凝土有什么好的?五百年后,人们难道还会站在M6公路的桥下去欣赏那些污迹?

他放下杂志,开始做《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

纳秒。拜占庭。额发。

七点半,简穿着紫色睡袍出来了。“睡不着?”“六点钟醒了,没法再睡。”“我看你用过杰米送的那东西了。”“很好用,真的。”乔治回答,可事实上,咖啡因已经让他双手发颤,还有那种等待坏消息时的不适感。“要给你弄点吃的吗?还是吃面包片就行了?”“来点苹果汁吧。谢谢。”

有时,他早上看着她,看着这个臃肿衰老、头发蓬乱、颈部松弛的女人,略微有些厌烦。于是,在这样的早上——“爱”或许是个不妥的用词,尽管两个月前,两人在布雷克尼的旅馆同时醒来,连牙都没刷就做爱,让他们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抱住她的臀部,她懒懒地摸他的头,就像摸一只小狗。

有时做狗也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我忘了说,”“凯蒂昨晚来过电话。他们要来吃午饭。她挣脱开去,”“他们?”“她、雅各布和雷。凯蒂觉得从伦敦出来玩一天应该不错。”

该死,这正是他想要的。

简弯腰翻冰箱,说:“尽量客气一点。”3

简把条纹杯子冲洗干净,放到架子上。

几分钟后,乔治穿着工作服又出来了,他冒着细雨去花园砌砖。

内心里,她以他为傲。波琳的丈夫,在他们一拿给他那个雕花酒

瓶的时候,就开始走下坡路。八个星期后,凌晨三点,他喝下一整瓶威士忌,在草坪中央像只狗一样狂吼。

当初乔治向她说起建工作室的计划,还让她回想起杰米捣鼓什么机器抓圣诞老人的事情。可是瞧瞧那边,草坪的尽头,地基都砌好了,还有五排砖和蓝色塑料布盖好的一堆窗框。

不管七岁还是五十七岁,他们都需要有自己的事情做。把死物带回洞穴。拿到威灵堡的经营特许权。一顿丰盛的午餐,二十分钟的玩耍,金灿灿的奖章,这些便是获得关注的证据。

她旋开咖啡壶,一团湿乎乎的渣子掉在沥水板上散开了。“该死。”

她从碗橱里拿出一块抹布。

有些人谈起退休,会让你以为他们刚从越南回来。他们根本不顾及做妻子的感受。这跟你有多爱某个人无关。三十五年来,你独享这个家,然后却不得不跟他人分享……确切地说,还不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她还是可以和戴维见面的。上午在小学上班,还有在城里的奥塔卡书店兼职的时候,在外面多待几小时不算难事,乔治不会多心的。不过他还没退休的时候,这事儿的欺骗色彩似乎要淡些。现在,他每周七天在家吃午饭,空当儿便不好找了。

所幸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并且丝毫不关心她在别处做些什么,事情便容易多了。少了罪恶案,或者说没有罪恶感。

她把渣子冲洗干净,拧干抹布,挂在水龙头上。

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大概是凯蒂要来吃午饭的缘故。每当乔治和雷都想揪住对方大吵一通的时候,反而都会表现得很客气。

乔治是个正派人,从不酗酒,不打她,不揍孩子,连说话都难得大声。就在上星期,她还看见他失手让扳手砸了脚,他也只是闭上眼睛挺起腰,一副凝神专注的样子,仿佛想听清楚远处的喊声。而且,他只收到过一张超速罚单。

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还记得,她有多嫉妒凯蒂跟格雷厄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是朋友,他们彼此平等。晚饭时分,他们谈起孕妇的生产,乔治的那张脸啊。格雷厄姆说了“阴蒂”这个词,乔治举着叉子,硬是没法把熏火腿往张大的嘴里送。

这就是做朋友的麻烦。一天,格雷厄姆自己跑了,把雅各布扔给她照顾,这事换了乔治就绝对做不出来。

不过乔治对雷的看法是对的。她跟他一样,对这顿午饭没什么兴趣。多谢老天,杰米不会来。总有一天,他会当着凯蒂的面喊雷“笨蛋”,或者就当着雷的面,到时她还得开车送人上医院。

论智商雷只有凯蒂的一半,但他仍然称她为“美妙的小女人”。那次他的确把割草机修好了,却并没有赢得乔治的好感。他总算实在,这正是凯蒂眼下需要的。一个懂得她特别之处的人,一个收入丰厚、脸皮不薄的人。

只要凯蒂不嫁给他。4

乔治把砂浆倒在硬纸板上,用泥刀检查有没有疙瘩块。

就像飞行恐惧症一样。

他拿起一块砖,在底面抹上砂浆,放上去,然后轻轻从旁侧调整位置,挨着垂直的水平仪稳妥地砌好。

起初坐螺旋桨飞机去帕尔玛和里斯本时,颠簸的飞行并未让他不安。他只记得奶酪的包装纸上水珠直冒,马桶向平流层排泄时大声轰响。后来,一九七九年从里昂回来那次,飞机被迫除冰三次。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候机室里的每个人都让他分心:凯蒂在练习倒立;简在登机广播播出后还跑去免税商店;对面的小伙子抚摸着他那过长的头发,就好像在抚摸一头温驯的动物……然后,登机时,机舱本身那种封闭的化学气味让他胸口发紧。不过直到飞机滑向跑道,他才想到飞机有可能在中途出现致命的机械故障,他会和两百个大哭大喊、屎尿失禁的陌生人待在这个巨大的钢筒里急速下坠,几分钟后葬身于扭曲变形的橘色火球里。

他记得凯蒂说:“妈,我觉得爸爸有点不对劲。”可是,声音就像从他坠入的深井的井口处那一小团阳光那儿传来的,听起来很微弱。

他死死盯着前面的坐椅椅背,极力想象自己正坐在家中客厅里。然而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听到一声凶险的鸣响,看到右边舱壁上的小红灯在闪烁,在悄悄通告机组人员,驾驶舱里的飞行员正在奋力解决致命的机械故障。

他此时不是没法说话,只是说话更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个他只有模糊印象的世界。

有一会儿,杰米看着窗外,说:“我觉得机翼要断了。”简嘘了他一声:“老天,懂事一点好吗?”乔治倒真切觉得铆钉快要烧断,机身就像一堆碎石在下坠。

那之后的几星期,他只要看到飞机从头顶飞过就很愤怒。

这种反应很自然。人类就不应该被封在罐子里,由螺旋桨推动的飞行器发射到天空。

他在对角砌上一块砖,然后在两块砖的顶端之间拉起一条平准线。

他当然惊恐。这是焦虑在发挥作用,促使你赶紧离开险境,比如豹子、巨型蜘蛛、操着长矛过河而来的陌生人。至于别的人,他们那是有问题,才能坐在那里读《每日快报》,嘴里还含着糖块,好像坐的是大巴士。

简喜欢阳光,但是如果开车去法国南部,那度假还没开始就毁了。因此,他需要一个对策,防止恐惧在五月就开始萌生,一路攀升,直到七月在希思罗机场爆发。喝果汁,远途散步,看电影,音量开到最大听托尼·本尼特,清晨六点喝红葡萄酒,阅读新出的“弗拉什曼”小说(英国畅销书作家乔治·麦克唐纳·弗雷泽创作的系列小说,该系列丛书在十几岁的男孩当中很流行。)。

他听到说话声,抬头一看。简、凯蒂和雷站在露台上,就像显贵人物在等着他驾船进入某个异国港口。“乔治……”“来了。”他刮去新砌砖块周边多余的砂浆,抹回桶里,盖上盖子,然后起身走向草坪,边走边用抹布擦净双手。“凯蒂有话要说,”简说,用的是不把她那膝盖关节炎当回事的语气,“但她想等你在场时再说。”“我和雷要结婚了。”凯蒂说。

有那么一瞬间,乔治感觉灵魂出窍。他从露台之上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往下看,看着自己亲吻凯蒂、跟雷握手。就像跌下活梯那样,时间慢了下来,躯体本能地知道如何用胳膊护住脑袋。“我把香槟放到冰箱里。”简说着快步走进屋。

乔治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九月底,”雷说,“打算办得简单一点。不想让你们太麻烦。”“对,”乔治说,“对。”

他不得不在婚宴上致辞,数说雷的种种好。杰米会说不来参加婚礼,但简肯定不允许杰米不来参加婚礼。雷会成为家中一员,他们会经常见面,直到死为止,或者移居国外。

凯蒂这是在干吗?你不可能让孩子百依百顺,这一点他知道,光让他们吃点蔬菜就够费劲了。但是跟雷结婚?她哲学拿的可是二级一等的成绩。还有在里兹爬进她车子的那个家伙,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交给了警察。

雅各布挥舞着面包刀来到门口说:“我是一头大象,我要去赶火车,还有……还有……还有……还有,这是我的长牙。”

凯蒂眉毛一扬:“我觉得这不太好。”

雅各布跑回厨房,一路高兴地尖叫。凯蒂进屋跟了过去。

剩下乔治和雷独处。

雷的弟弟在监狱服刑。

雷在一家生产高规格凸轮轴铣床的机械公司上班,乔治对此毫无概念。“哦。”“嗯。”“对了,工作室弄得怎样了?”雷抱起双臂。“还没塌掉。”乔治也抱起双臂,然后发觉自己在模仿雷,又放开双手,“盖的那一点还不够塌的。”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雷用右脚脚尖将石板上的三颗卵石重新排好。乔治的肚子一阵咕咕响。

雷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乔治心头一惊,以为雷会说破自己的心事。“我离婚的事,我的一切。”他撅起嘴唇,缓缓点头,“我是个幸运儿,乔治,这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你女儿的,你不用担心。”“很好。”乔治说。“费用由我们来负担,”雷说,“除非你们另有想法。我是说,你们已经负担过一次。”“不,不该由你们负担。”乔治说,很高兴能摆点架子,“凯蒂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应该体面地把她送出去。”送出去?听上去凯蒂就像一艘船。“说的也是。”雷说。

倒不仅仅因为雷属于劳工阶层,或者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乔治不是个势利眼,而且不管雷背景如何,从他开的车,还有凯蒂对他们房子的描述来看,他肯定混得不错。

乔治觉得问题主要在于雷的块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人被放大了,行动比别人迟缓,跟动物园里的大型动物差不多,比如长颈鹿、野牛。他进门得低着头,长着一双“扼杀者之手”,杰米这形容虽然刻薄倒也准确。

乔治在制造业周边行业干了三十五年,共事过的男人形形色色。五大三粗的人,牙齿一咬开启啤酒瓶盖的人,服役期间取人性命的人,还有——用泰德·蒙克精彩的话来形容,凡是好好立着的东西都能操上一顿的人。跟他们相处时,他虽然从未觉得自在,却也很少怯懦。但是,雷上门拜访,就让他想起十四岁时哥哥的那些朋友,想起自己曾怀疑男子汉气概中有某种密码不为他所知。“蜜月呢?”乔治问。“巴塞罗那。”雷回答。“很好。”乔治说,一时想不起巴塞罗那在哪个国家,“好极了。”“希望吧。”雷说,“那个时候应该凉快一点了。”

乔治问起雷工作怎样,雷说他们在加的夫接管了一家生产卧式加工中心(最常用的一种数控机床)的公司。没什么大不了的,硬要说起来,乔治也能就汽车和运动方面吹嘘一番,可是这跟在圣诞剧中扮演绵羊一样,掌声再多也不会让这角色显得高贵,或者让他打消跑回家阅读化石科普书的念头。“他们在德国有很多大客户。公司想让我经常跑慕尼黑,两地来回。这是不可能的事,理由还用说吗。”

凯蒂第一次把雷带回家时,他伸手抚过电视上方的CD架,说:“霍尔先生,看来你是个爵士发烧友。”乔治当时觉得雷就像发现了一堆色情杂志。

简来到门口问:“你要洗手换件衣服再吃饭吧?”

乔治转向雷:“我一会儿就来。”他走开了,穿过厨房,上楼进入可以上锁的安静浴室。5

果然,他们不喜欢这决定,凯蒂能看出来。

好吧,他们会接受的。现在她要疯狂一回。事实上,只有一部分的她想念放任自己疯狂的那种感觉,仿佛她已经放低标准。不过你到了某个阶段,就会发现试图改变父母的心意永远都是白费力气。

雷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她结识过的男人中最帅的,最帅的那个对她糟糕透顶。而当雷伸出胳膊抱住她的时候,她觉得很久都没有过那样的安全感了。

她想起露西家那顿可怕的午餐。巴里做的炖牛肉有毒,他喝醉酒的朋友在厨房摸她的屁股,露西哮喘发作。她望向窗外,看着雷让雅各布骑在肩上玩骑马游戏,绕着草坪跑来跑去,跃过翻倒的手推车。随后她想到要带着动物死尸的气味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忍不住哭起来。

后来,他带着一束康乃馨出现在她家门口,她略略有些惊喜。他没打算进屋,她硬要他进去。主要出于怕尴尬的原因,她不想收下花随即关门了事。她给他煮了一杯咖啡。他说他不擅长闲聊,她便问他要不要直接上床。话一出口,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有趣。事实上,如果他说“好”,她有可能会答应,仅仅因为她高兴有人要她,根本不在乎她的眼袋和身上沾有香蕉的科茨沃尔德野生动物公园T恤。不过关于闲聊,他说的倒是实话。他擅长修理录音机、准备早餐、组织铁路博物馆考察之旅,他喜欢这些事情更甚于闲聊。

他也会发脾气。在第一次婚姻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曾经挥拳砸穿门板,弄断了手腕上的两条肌腱。然而,他是她认识的最温柔的男人之一。

一个月后,他带他们去哈特尔普尔见他父亲和继母。他们住的是一栋带花园的平房,亦即雅各布眼中的天堂,因为装饰性水池的周边有三个小矮人,还有可以躲猫猫的凉台之类。

艾伦和芭芭拉把她当乡绅的女儿一样款待,她起初惴惴不安,后来才发现他们对待陌生人或许都是这样。艾伦大半辈子都在一家糖果厂上班。雷的母亲得癌症去世后,艾伦又开始上小时候去的那家教堂,在那里认识了已跟酒鬼丈夫离婚的芭芭拉(她说的是“喜欢喝酒”,听来就像在说跳莫里斯舞或架篱笆一样)。

在凯蒂看来,他们更像是祖父母(不过她自己的祖父母可没有文身),属于讲究顺从和责任的旧世界。他们在客厅墙上挂满雷和马丁的照片,两人的一样多,尽管马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餐厅里摆着一个陈设着瓷像的小橱柜,马桶底座周围则铺有U形毛绒垫。

芭芭拉做了一锅炖菜,后来又给雅各布炸了鱼条,因为他直嚷嚷吃的是“硬块”。他们问她在伦敦做什么工作,她便解释自己如何协助别人举办艺术节,听上去有点醉生梦死的感觉。于是她又讲起他们去年雇用的一个新闻主播如何酗酒,可随即就想到芭芭拉离婚的原因,不过已经太迟了,根本来不及巧妙地换个话题,只好尴尬地草草收尾。还是芭芭拉转移的话题,问她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她说父亲刚从一个小公司的管理职位上退休。凯蒂不想多谈,不料雅各布却说:“外公是做秋千的。”因此,她只好解释“牧羊人”是一家给儿童乐园制造游乐设施的公司。这似乎比举办艺术节听起来要好些,不过还是不如她期望的那般可靠。

换作几年前,她或许会觉得不自在,迫不及待要回伦敦。但是她许多没有孩子的伦敦朋友都开始给人醉生梦死的感觉,而此刻跟这些生养子女、倾听多于聒噪、重视园艺甚于美发的人打发时间的感觉还不错。

或许他们有点老派。或许雷也有点老派,或许他是不喜欢吸尘器,或许他总爱把卫生棉球盒收回浴室橱柜。可是,格雷厄姆还会打太极呢,结果却是个浑蛋。

她丝毫不在乎父母怎么想。而且,老妈跟老爸的一个旧同事不清不楚的,老爸还假装她的那些丝巾以及她的容光焕发都是书店的新工作所赐,因此,说到感情关系,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天哪,她甚至不愿想起这些。

她只希望太平无事地吃完午饭,没有太多摩擦,并且能躲开洗碗时女人对女人的可怕交心话。6

直到甜点部分,午饭都吃得很顺利。

乔治换衣服的时候打了一个小嗝。他正准备脱下衬衣和裤子,忽然想起衣服下面藏着的东西,不禁心里一震。那种感觉就像在看恐怖片时带给你的感官一样:衣柜的镜门晃悠着关上,映出手拿镰刀站在男主角身后的僵尸。

他关灯,拉下百叶窗,在黑暗中一边淋浴一边唱《耶路撒冷》。

最后他下楼时,不但觉得神清气爽,还得意于自己的反应快速又有效。他走进餐厅,发现有酒、有闲聊,还有雅各布在假扮直升机,他终于能稍微放松下来。

他担心简,按她的个性容易好心说错话;担心凯蒂,按她的个性会主动上钩,然后两人毫无理由地像猫一样斗起来。凯蒂聊起巴塞罗那(当然是在西班牙,他现在想起来了),雷称赞饭菜好吃(“汤很可口,霍尔太太”),雅各布用餐具铺了一条跑道让他的巴士起飞,然后听乔治说巴士不能飞便气得要命。

黑莓甜饼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块病斑像脚癣一样发痒。“肿瘤”一词浮现心头,讨厌的词语,他可不想去琢磨它,但也没办法把它从脑子里甩开。

他此刻坐在桌边,能感觉到它在生长,或许长得很慢,肉眼看不出,但总之是在长,就像小时候他保存在果酱罐里、放在卧室窗台上的面包酶一样。

他们在讨论婚礼的安排:酒席承办人、摄影师、请柬……这一段乔治还能听明白。然后他们开始讨论要不要订旅馆(凯蒂和雷想订),要不要租个帐篷搭在花园里(雅各布喜欢,他一想到大帐篷就兴奋得不得了)。听到这里,乔治就开始恍惚了。

凯蒂转向他,好像问了句“工作室什么时候完工”。她说的可能是匈牙利语。他看见她的嘴巴动啊动,就是听不明白她讲的是什么。

他脑袋里的油门踩到底,引擎尖叫,轮胎飞速转动,橡胶直冒烟,可是他无处可去。

接下来的事,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很失礼:他打坏餐具,急急从后门冲了出去。7

碟子一阵哗啦响,简转头一看,乔治不见了。

大家愕然不语,五秒钟后,雅各布从他的巴士上抬起头,说:“外公去哪儿了?”“在花园里。”雷说。“很好。”凯蒂表情僵硬地说。

简想拦住她。“凯蒂……”

太迟了。凯蒂站起身,大步走出餐厅去找她父亲。又是一阵沉默。“妈妈也在花园里吗?”雅各布问。“抱歉。”简看着雷。

雷看着雅各布说:“你老妈是一位热辣的女士。”“什么是‘热辣’?”雅各布问。“她发脾气,不是吗?”雷说。

雅各布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能把潜水艇开出去吗?”“那来吧,艇长。”

雷和雅各布去了楼梯口。简走进厨房,站在冰箱旁,偷偷看着凯蒂。“喷水器喷水啰。”雅各布在楼上喊。“我不在乎你怎么想,爸。”凯蒂在露台上走来走去,胳膊乱舞,简直像电影里的疯子,“这是我的生活,我要嫁给雷,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乔治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简根本没法看出来。“你不知道,不知道,雷心地好,脾气好。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但如果你想阻止,我们就自己办,可以吧?”

她好像是盯着地面,乔治该不会躺在地上吧?

他跑出餐厅的时候,简以为他把奶油洒到裤子上或闻到煤气味了,凯蒂却马上认定是怎么回事。这不奇怪。但显然事态更严重,让她忧心忡忡。“怎么说?”凯蒂在玻璃窗另一边说。

简听不见回应。“天哪,我算服了。”

凯蒂从窗户那里走开了,屋侧响起脚步声。简赶紧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盒牛奶。凯蒂冲进门,气呼呼地嘟囔“那人是怎么回事”,然后走进过道。

简把牛奶放回冰箱,等着乔治进来,可没有动静。她把水壶放到灶上,走到屋外。

他背靠墙坐在露台上,手指按着眼睛,像极了那个猛灌苹果酒后睡在法院外头草地上的苏格兰人。“乔治?”她朝他弯下腰。“哦,是你。”他把手从脸上拿开。“出什么事了?”简问。“我只是……我觉得讲话好费劲,”乔治说,“凯蒂又一直大吼大叫。”“你还好吧?”“说实话,很难受。”乔治说。“怎么个难受法?”她怀疑他哭过,又觉得这很荒唐。“觉得呼吸困难,不得不透透气。对不起。”“那就不关雷的事了?”“雷?”乔治问道。他似乎忘了雷的存在,这也令人担忧。“对,”乔治说,“不关雷的事。”

她摸摸他的膝盖,这感觉真怪。乔治讨厌怜悯,他想要的是热的柠檬味冲剂、毯子和可以独处的空间。“现在感觉怎样?”“跟你说说话,好点了。”“我们打电话给医生,跟他约个时间明天去看看。”简说。“不,不找医生。”乔治决然说道。“别傻了,乔治。”

她伸出手,他拉住,慢慢站起来。他在发抖。“咱们进屋吧。”

她惴惴不安。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年纪,健康堪忧,身体总会出毛病。鲍勃·格林的心脏病,莫伊拉·帕尔默的肾病。不过至少乔治还任由她照顾,情况就不同了。她不记得上次像这样手挽手走路是什么时候。

他们走进屋里,凯蒂正站在厨房中间吃碗里的甜饼。

简说:“你爸身体不太舒服。”

凯蒂眼睛一眯。

简又说:“跟你和雷的婚事无关。”

凯蒂看着乔治,嚼着满口的甜饼说:“哦,那你为什么不说?”

简扶着乔治走进过道。

他放开她的手说:“我上楼去躺躺。”

两个女人默然站着,直到头顶传来卧室房门的咔嗒闷响。然后凯蒂把空碗放进水槽。“谢谢你让我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傻瓜。”“这方面你根本不需要我帮忙。”8

独自待在黑糊糊的房间里,不像乔治想的那么舒服。他躺在床上,看着一只苍蝇在灰蒙蒙的空中飞来飞去。让他吃惊的是,他想念凯蒂朝他吼叫的感觉。最好是他自己能大吼大叫一番,这好像有点治疗效果。可惜他从来就不会大吼大叫,不过被别人怒吼一顿,效果或许跟他想要的差不多。

苍蝇停在灯罩的流苏上。

没事,简不会让他去看医生的。谁也别想让他做这做那。

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念“医生”一词,随即便能闻到橡胶管的气味,看到灯箱上X光投出的鬼魅影子和茫茫的黑暗,以及待在单调的小房间里、手拿笔记板搁在膝上的老练医生。

他得想办法转移心思。八个以M字母开头的美国州名。缅因州。密苏里州。马里兰州,大家总会忘记这个州。蒙大拿州。密西西比州,这是河流名吧?

门开了。“外公,我可以来你的洞穴吗?”

雅各布没等他应声就跑进房间,爬到床上,钻进羽绒被。“那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吃怪兽的黄色怪兽抓不到我们了。”“我觉得你脱险了。”乔治说,“这里没有那么多黄色的怪兽。”“是吃怪兽的黄色怪兽。”雅各布固执地说。“吃怪兽的黄色怪兽。”乔治回应。“长鼻怪是什么东西?”“嗯,没有长鼻怪这种东西。”“它有毛吗?”雅各布问。“长鼻怪不存在,所以……没有,它没有毛。”“它有翅膀吗?”

乔治和小孩在一起时总是不自在。他知道他们不够聪明,这是问题所在,这也是他们要上学的原因。但是他们能嗅出恐慌。他们盯着你的眼睛,要你扮演巴士售票员,而你总会怀疑自己被迫要通过某个可怕的测验。

在杰米和凯蒂小的时候,这还不是问题。做父亲的不一定要玩藏猫猫游戏,或者手上套只短袜扮演阴险的蛇先生(雅各布和简就非常喜欢玩蛇先生游戏)。你只要盖树屋、主持公道、拉住大风里的风筝,就差不多可以了。“它有喷气发动机或螺旋桨吗?”雅各布问。“什么东西有喷气发动机或螺旋桨?”乔治问。“这架飞机有喷气发动机或螺旋桨吗?”“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你觉得呢?”雅各布问。“它可能有一个螺旋桨。”“不对,它只有一个喷气发动机。”

他们并排仰躺,看着天花板。苍蝇飞走了。空气中隐隐有湿尿布的气味,介于鸡汤和热牛奶的味道之间。“现在我们要睡觉吗?”雅各布问。“说实话,雅各布,我更想聊天。”“外公,你喜欢聊天?”“只是有时候。”乔治说,“大部分时候我喜欢安静。可是确切到此刻,我更喜欢聊天。”“什么是‘月切到此刻’?”“‘确切到此刻’就是现在,刚吃过午饭的时候,星期天的午后。”“你是怪人吗?”雅各布问。“我想大家基本上不会这么说。”

门又开了,雷探头进来。“抱歉,乔治,这小子溜过来了。”“没事,我们正聊天呢,对吧,雅各布?”

能够在未来女婿公认的专长领域挑衅一番,感觉很不错。

可接下来就不好了,雷走进房间,往床尾一坐。坐在他和简的床上。“你们俩可真聪明,悄悄地躺在这儿。”

雷往床上一躺。

由此可见,雷的身上也有孩子的某些问题。有时候你真会觉得他脑子里少根筋,他会在你上厕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走进卫生间拿毛巾,根本不去想这可能不妥当。“我们来玩编玫瑰花环的游戏吧。”雅各布挣扎着爬起来。

瞧,测验来了。你先是亲切地讲长鼻怪的故事,然后莫名其妙地被硬推进一个难堪的字谜游戏。“好吧。”雷说着跪起来。

亲爱的圣母啊,乔治想:我不用参加吧?“乔治?”

当然参加。

他也跪起来。雅各布拉起他的左手,雷拉起他的右手,他多么希望简或凯蒂这个时候不会进房间。“一串一串玫瑰花……”雅各布跳起来。

雷也跟着唱:“满口袋的玫瑰花。”

乔治随着歌声上下抖肩膀。“阿嚏阿嚏打喷嚏,我们个个都倒下。”

雅各布往上一跳,尖叫着和雷一起倒在羽绒被上。乔治顾不得丢脸不丢脸,也往枕头上一瘫。

雅各布在笑,雷在笑。乔治真想找到那扇暗门的把手,一推门,就能通过长长的滑道回到童年,任人照顾,安好无忧。“再来,”雅各布大叫着爬起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

9

杰米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松开领带,脚尖一旋舞过厨房,停在冰箱前。反正没人看见。“哦,真酷。”

他拿出一瓶科罗娜啤酒,关上冰箱,取出烤面包机下方抽屉里的时运牌香烟,然后走出落地窗,坐到长凳上,点燃香烟。

真是不错的一天。米勒房产的合约签字了。欧文夫妇快要上钩,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嗯,应该是她的眼神,很明显她才是当家人。另外,卡尔脚踝上的伤还没好,还在休假,因此一直由杰米接洽科恩夫妇。众所周知,他没把事情搞砸,不像卡尔。

花园赏心悦目。没有猫随处排泄,大概狮子粪团(据说猛兽的粪便散发出的味道可以驱赶一些动物)起了作用。回家的路上下过雨,大大的卵石光洁黑亮。粗壮的枕木围着抬高的花床,里面有连翘、月桂、玉簪。天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种草,花园不就是让你无所事事地坐在里面歇息的吗?

隔着几个花园,他隐隐听到雷鬼音乐(一九六八年左右形成于牙买加的流行音乐,已发展成欧美摇滚乐主流中的一种重要体裁),声音大小恰好适合慵懒的夏日,不会吵得只想让调小音量。

他猛灌一口啤酒。

对面房子的山形墙上出现一个奇怪的橘色泡泡,慢慢变成一个热气球,向西飘到樱桃树枝后面。接着又出现一个,这次是红色,巨大的灭火器形状。一个接一个,满天都是热气球。

他吐出一小口烟雾,看着它往旁边飘动,一直飘到烧烤架上方才消散无形。

生活真是太美好了。他有公寓,有花园,左边住着一位健壮的老太太,右边住着一名基督徒(你自然有喜欢基督徒的原因,最起码他们做爱时不会像以前的德国住客那样叫唤)。星期二和星期四上健身房,每周三个晚上有托尼相伴。

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

还有鸟声,伴着雷鬼音乐。十岁的时候,他还听得出它们是什么种类,现在不行了。没关系,反正是动听的噪音,纯天然,舒神醒脑。

托尼再过半小时就到,他们要去木匠餐厅吃点东西,回来的路上再去百视达音像店买张DVD。如果托尼不太累,他们还可以亲热一次。

附近的花园里,有个孩子对着墙壁踢足球。咚,咚,咚。

一切似乎都停滞于某种平衡中,当然总会有人跑来捣乱,有些人不就是专干这个的嘛。不过现在……

他有点饿,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品客薯片。他起身走进屋里。

10

凯蒂有时怀疑她妈是为了故意气她才说某些话的。

显然,老妈宁愿没有婚礼,可如果要办,她就想办得豪华盛大。凯蒂说这只不过是二婚,老妈却说他们不想掉价。凯蒂说有些旅馆真的很贵,老妈就建议上教堂结婚。凯蒂问为什么,老妈说那很美好。凯蒂说宗教的重点不是好或不好。老妈说她应该去订做礼服,凯蒂说她不做礼服,老妈告诉她别闹笑话。凯蒂这才明白,他们应该在拉斯维加斯先结婚,事后再公布消息。

第二天,凯蒂在收看电视剧《小溪边》,雷和雅各布则用两把餐椅和野餐毯搭起一个粗陋的帐篷。她问他们在干什么,雅各布说在搭帐篷。“给婚礼用的,”凯蒂想,“讨厌。”她准备和雷结婚,她父母则准备办一场派对,他们只不过是同时进行而已。

她打电话给老妈,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老妈负责搭帐篷、准备鲜花和蛋糕,她去登记结婚,不搞教堂仪式,选购现成的礼服。接下来的星期六,雷和雅各布去装配新的排气设备,凯蒂则进城和莫娜碰面,好趁着老妈还没改变心意时买好整套行头。

她从Whistles服装店买了一条天蓝色露肩丝裙。衣服很紧(凯蒂曾经下决心不买任何不方便穿的衣服),不过万一结婚登记处失火,她觉得雷倒是可以直接把她往肩上一扛。她又从牛津街买了一双颜色略深的蓝色麂皮鞋。跟莫娜在一起度过几小时闺阁密友时光真是开心,莫娜似乎可以疯个没完。

回家后,她在男士们面前旋舞一圈。雅各布说:“你很像淑女。”话有点怪,但甜蜜动听。“我们应该给你弄套水手服来搭配。”她弯腰吻他(弯腰可不容易)。“小家伙可以随便一点。”雷说。“我想穿小建筑师巴布的T恤。”雅各布严肃地看着她。“我可说不准外婆会怎么想。”凯蒂说。“可是我想穿小建筑师巴布的T恤。”雅各布说。

到时自有办法。

第二章

11

诊所外面,乔治坐在车里紧抓方向盘,仿佛正驱车下山。

他觉得衬衣下面的病斑就像烂肉做的井盖。

他可以去看医生,也可以驾车离去。这么一想,他稍感平静。选项A或选项B。

他如果去看医生,就会得知实情。他不想知道实情,不过实情可能不像他所忧惧的那么糟糕。病斑也许是良性的,也许属于可以治愈的范畴。然而巴弗提安只是普通门诊的医生,乔治有可能会被他转给专家门诊的医生,然后眼巴巴地等上一周、两周或一个月才能看上病(一个人七天不吃不睡,很有可能发疯,如此情况就会失控)。

他如果驱车离去,简会问他去了哪里。诊所会打来电话询问他为何爽约,而他可能没法抢先接到电话。他会死于癌症。简会很生气,怪他没去看医生,怪他得了癌症就傻傻等死。

或者,病斑是良性或可治愈的,但由于他现在驱车离去,而可能在此之后发生突变,恶化为难以治愈的癌症。然后他被告知实情,继而不管存活时间多短都得抱着这一认知熬日子:他直接死于自己的怯懦。

最后他下了车,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车里的憋闷。

诊所里人来人往,让他略感安心。他挂了号,找个座位坐下。

婚礼致辞中说点雷的什么事情好呢?现在可以集中精神想想这个难题。

雷呵护小孩,嗯,至少对雅各布很好;会修修补补,或者自以为会。那台割草机经他修理后又坏了一周。但这些都算不上足以促成婚姻的优点。他有钱,这优点当然足够,但你只能顺带提及逗逗乐子,此前还是得说明白如何喜欢这家伙。

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雷爱凯蒂,凯蒂爱雷。

她爱吗?女儿的心思对他而言一直是个谜,倒不是因为她心存顾忌,不说出自己的想法,比如对她卧室壁纸的想法,对后背长毛的男人的想法,她都会说出来分享。只是她的想法极端多变(壁纸有那么重要吗),根本无所谓和谐统一的世界观,他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尤其是青春期那时。

不,他弄错了,新娘的父亲用不着去喜欢准女婿——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头脑恢复了清醒。那是伴郎的事情。如果雷的伴郎扮演起小丑来比凯蒂上次婚礼中的伴郎出色,乔治倒会觉得欣慰,对婚姻本身不那么担忧了(“我打电话给格雷厄姆的前任女友们,打听凯蒂会免不了遭哪些罪,她们是这么说的……”)。

他抬眼望见远处的墙上有张海报。海报上是两幅照片,左边那幅拍出一片晒黑的皮肤,附有一句话:“你觉得我的黑皮肤怎样?”右边那幅写的是:“你觉得我的皮肤癌怎样?”图片则像一个裹满烟灰的大疖子。

他一阵恶心,随后才发现自己为了稳住身子,正抓着右边一位娇小的印度女人的肩膀。“对不起。”他站起来。

天哪,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里贴这种海报呢?他往门口走去。“霍尔先生?”

他走到半路时,接待员又喊了一次,声音更坚定。他只好转身。“巴弗提安医生现在可以见你了。”

他没有勇气违抗,乖乖地走向过道,巴弗提安医生笑眯眯地站在打开的门边。“乔治。”他招呼道。

他们握握手。

巴弗提安医生把乔治领进屋,关上门,然后坐下往后一靠,右手食指和中指像夹香烟一样夹着短铅笔。“说说吧,今天有什么不舒服?”

巴弗提安医生脑袋后面的架子上有个廉价的塑料埃菲尔铁塔,还有一张他女儿荡秋千的镶框照片。

就这样吧。“我觉得精神恍惚。”乔治说。“怎么个恍惚法?”“吃午饭的时候,我觉得呼吸困难,还打翻一些东西,冲到屋外去了。”

恍惚。就是这样。那他为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紧张?“胸口疼吗?”巴弗提安医生问。“不疼。”“跌倒了吗?”“没有。”

巴弗提安医生盯着他,精明地点点头。乔治感觉不太好。这就像电影的结束场景,告诉大家此前的俄罗斯杀手、离奇的办公室火灾和热衷于召妓的国会议员,这一切都归因于伦敦某个俱乐部图书室里的伊顿公学老校友,此人无所不知,只需打个电话就能干掉别人。“你想逃开什么呢?”巴弗提安医生问。

乔治想不出答案。“你在害怕什么吗?”

乔治点点头,觉得自己像个五岁小孩。

无所谓,当五岁小孩挺好。五岁小孩有人照顾。巴弗提安医生会照顾他,他只要忍住眼泪就行了。

乔治掀起衬衣,拉开裤子拉链。

巴弗提安医生无比缓慢地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凑近那处病斑。“有意思。”

有意思?老天,他就要死于癌症,身边会围满皮肤科的教授和学生。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年。

巴弗提安医生取下眼镜,靠回椅背。“盘状湿疹,除非我错得离谱。抹一星期类固醇软膏就好了。”他停顿一下,像朝地毯上磕烟灰那样敲敲铅笔,“你可以把衣服塞回去了。”

乔治把衬衣塞好,穿好裤子。“我给你开个处方。”

他走过接待台,穿过一道由高窗洒向脏污绿地毯的阳光。一位母亲在给小婴儿喂奶。她旁边是一个红脸膛的老头,穿着防水长靴,拄着拐棍,目光越过童车和卷角的杂志凝望着翻滚的田野,那无疑是他劳作大半辈子的地方。

他推开玻璃双扇门,回到阳光下。

鸟儿在歌唱。事实上没有鸟声,但此刻感觉像早晨,理应有鸟声。头顶上,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蔚蓝的天空划出一道白线,载着男男女女飞向芝加哥和悉尼,飞向各种会议和大学,飞向家宅和配有蓬松毛巾的旅馆海景房。

他在台阶上停步,深深呼吸篝火烟雾和新雨的美好气息。

十五码外,修剪整齐的齐腰高冬青树篱另一边,Polo车像忠诚的狗儿一样在等他。

他要回家了。12

杰米吃下第七片品客,把薯片筒放回橱柜,然后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躺,按下电话答录键。“杰米。嗨,是妈妈。我还以为你在家,哦好吧,没关系。我想你肯定听说这事了,凯蒂和雷星期天回来过,他们打算结婚。你可以想象,这让人有点吃惊。你爸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反正,时间定在九月的第三个周末。婚宴在我们这儿办,在花园里。凯蒂说你应该带某人来参加,到时候我们会发正式请柬。总之,等你有空再聊。爱你。”

结婚?杰米觉得脑子有点发晕。他担心听错,又听了一遍留言。没听错。

天哪,他姐姐做过不少蠢事,这件算是蠢中之最。雷本应是个过渡。凯蒂会讲法语,雷爱读体育人物传记。你只要请他喝几杯,他就可能开始大谈特谈“我们的有色人种兄弟”。

他们同居多久了……六个月?

他第三次听留言,然后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支紫雪糕。

他不应该生气。这一阵他很少见到凯蒂,就算见到,她也总是和雷待在一起。结婚的话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几张纸,如此而已。

那他为什么心烦?

花园里有只该死的猫。他从台阶上捡起一块卵石瞄准,没打中。

妈的。手上一用劲,冰激凌滴到了衬衣上。

他拿湿海绵轻轻抹擦。

间接获知消息,这就是他恼火的原因。凯蒂不敢告诉他,她知道他会怎么说或怎么想,所以就让老妈代劳。

简单点说,这是别人的事。有人就是喜欢跑来捣乱,比如你在斯泰萨区一边开车一边想事情,他们却打着手机直往副驾驶座的门上撞;你去爱丁堡度个长周末,他们就偷走你的手提电脑,还往沙发上拉屎拉尿。

他看着屋外,那只该死的猫又来了。他放下雪糕,又扔出一块卵石,这次更用力。卵石擦过枕木,飞过墙端砸在邻家花园里,啪的一声击中了什么东西。

他关上落地窗,拿起雪糕躲开了。

换作两年前,凯蒂根本不会搭理雷。

她累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两年来住在像垃圾桶一样的公寓里,每天只睡六小时,照顾雅各布,她的脑子已经不清醒了。然后雷带着钞票、大房子和酷车出现了。

他必须给她打个电话。他把雪糕放在窗台上。

拨号。电话在另一端响起。

有人接起,杰米马上意识到也许是雷,差点放下话筒。“该死。”“喂?”是凯蒂。“感谢老天。”杰米说,“抱歉,不是有意的。我是说,我是杰米。”“嗨,杰米。”“老妈刚告诉我消息。”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可还是因为“雷之恐慌”而有点神经质。“是啊,我们在去彼得博勒的路上决定宣布消息。回来后雅各布又相当闹腾,我本来想今晚打电话给你的。”“那么……恭喜啰。”“谢谢。”凯蒂说。

然后,一阵尴尬的沉默。他希望听到凯蒂说:“帮帮我,杰米,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显然,“妈的,她不会这么做。他则很想对她说:你在干什么啊?”但如果他真的说出口,她永远都不会理他了。

他问雅各布好不好,凯蒂说他在托儿所画了一只犀牛,在浴盆里大便。于是他转换话题说:“那么,托尼会收到邀请?”“当然。”

他突然明白了,联合邀请。但他绝不会带托尼去彼得博勒。

挂断电话后,他拿起雪糕,擦掉窗台上的棕色融液,回到厨房泡茶。

托尼去彼得博勒,天哪。他不知道哪种情况会更糟,是爸妈假装托尼是他同事以免邻居发现真相,还是他们痛苦地接受事实?

当然,最可能的情况是两者兼有,老妈痛苦地认命,老爸假装托尼是他同事。然后老妈为老爸的假装恼怒,老爸则为老妈的认命生气。

他甚至懒得去想雷的那些朋友,因为上大学时对那类人了解得够多了。八品脱黄汤下肚,他们就会欺辱近旁的同性恋取乐。只有不敢“出柜”的人能躲过,这样的人也总是有。但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在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悄悄凑到你跟前倾诉心曲,等到你拒绝带他们回家手交时,便会恼羞成怒。

他想,不知道杰夫·维勒最近在做什么。也许待在沙夫伦沃顿,踏入无性的婚姻,还在热水箱后面藏几本Zipper(以年轻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流行杂志)旧杂志。

杰米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细致地安置自己想要的生活。工作,住所,家人,朋友,托尼,锻炼,娱乐。有些部分可以相容,比如凯蒂和托尼,朋友和锻炼。然而每个部分的存在都有其道理,好比在动物园,你可以把黑猩猩和鹦鹉放到一起,但若是把所有笼子都拿走,就是在发动大屠杀。

他不会把受邀的事告诉托尼。这就是答案,很简单。

他看着余下的那截雪糕。他这是在干吗?雪糕是在双筒望远镜争吵事件之后买来安慰自己的,隔天就应该扔掉。

他把雪糕塞进垃圾桶,又拿出冰箱里的另外四支扔掉。

他将CD《为跑而生》放入播放器,泡好一壶茶,清洗沥水板。随后倒出一杯茶,加些半脱脂牛奶。填写支付煤气费的支票。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音乐在这个傍晚听起来特别傲慢自得,杰米便把CD退出来,开始读《电讯报》。

八点刚过,托尼高高兴兴地来了。他奔进过道,朝杰米的脖颈狠狠亲一口,然后整个儿往沙发上一躺,开始滚搓香烟。

杰米有时怀疑托尼前生是只狗,今世转变为人时又不够彻底,比如胃口、精力,比如仪态的欠缺、对气味的痴迷。托尼会把鼻子埋进杰米的头发,吸口气说:“哦,你去哪儿了?”

杰米把咖啡桌上的烟灰缸推到托尼那头,然后坐下,抬起托尼的腿放到自己膝上,开始帮他解鞋带。

有时候他真想掐死托尼,主要因为他在家里没规矩。然而随后当他瞥见托尼穿过房间,看到那双精壮的长腿、那种农家小子的缓慢步伐,又会生出初次相见时的感觉——心窝里涌出某种东西,几近痛苦,并且极度渴望被这男人拥入怀中。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今天工作很顺利?”托尼问。“对,确实顺利。”“那为什么郁闷先生在这里?”“什么郁闷先生在这里?”杰米问。“撅嘴皱眉的样子。”

杰米往后一靠,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说:“你还记得雷……”“雷?”“凯蒂的男友,雷。”“嗯。”“她要嫁给他。”“好吧,”托尼点燃香烟,一小根燃烧的烟丝落在他的牛仔裤上熄灭了,“我们把她绑进车里,带到格洛斯特郡哪所安全的房子里。”“托尼……”杰米说。“什么?”“我们再试试,好吗?”

托尼举起手来佯装投降。“凯蒂要和雷结婚。”杰米说。“这不是好事。”“不是。”“所以你想阻止她。”“她不爱他,”杰米说,“她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有稳定的工作和大房子,能照顾雅各布。”“有人结婚的理由比这更糟糕呢。”“你不会喜欢他的。”杰米说。“那又怎样?”托尼回应。“她是我姐姐。”“你打算……怎么做?”托尼问。“

天知道。”“这是她的生活,杰米,你没法用十字架击垮安妮·班克罗夫特(美国好莱坞著名女演员,她一生结过两次婚),把她拖上近旁的巴士逃走。”“我不是要阻止她。”杰米开始后悔聊起这个话题。托尼不认识凯蒂,也从没见过雷。事实上,杰米只想听他说一句:“你说得对极了。”但是托尼从来不会这么说,无论对任何人和任何事,哪怕喝醉酒也不会,特别是喝醉酒的时候。“当然,这是她的事,只不过……”“她是成年人,”托尼说,“她要把事情搞砸,那是她的权利。”

两人好一阵都没说话。“那么,邀请我吗?”托尼朝天花板吐出一小缕烟雾。

杰米回答前只不过稍一迟疑,但仍显出迟滞,托尼怀疑地挑起眉毛。杰米只好临时改变策略说:“我真心希望不会出现这种事。”“如果出现呢?”

没必要为这事吵架,现在不是时候。当耶和华见证人来敲门时,托尼也会把他们请进屋喝杯茶。杰米深吸一口气说:“我老妈的确提到带上某人。”“某人?”托尼说,“很好。”“你不是真的想去,对吧?”“为什么不去?”托尼反问。“雷的工程学同事,我妈的神经兮兮……”“你没听我说话,对吧?”托尼握住杰米的下巴捏了一下,就像姨妈对待小孩那样,“我想……参加……你姐姐的婚礼,跟你一起。”

一辆警车尖啸着从死巷尽头飞驰而过。托尼仍然握着杰米的下巴。杰米说:“这事以后再说,好吗?”

托尼手上一用劲,把杰米拉过来闻一闻。“你刚才吃什么了?”“紫雪糕。”“天哪,那东西坏了你的心情,是吗?”“我把剩下的都扔了。”杰米说。

托尼摁灭香烟说:“去拿根给我吃,我上次吃还是……天哪,在布莱顿,大概是一九八七年。”

杰米走进厨房,从垃圾桶里捡回一支紫雪糕,冲洗掉包装纸上的番茄酱,然后拿回客厅。

如果他运气好,不到九月,凯蒂就会拿烤面包机砸雷,到时就不会有什么婚礼了。13

乔治在病斑上涂了很厚一层类固醇软膏,然后换好工作服下楼,正好碰上简从塞恩斯伯里超市购物回来。“医生怎么说?”“还好。”“那么……”“可能是中暑。脱水。不戴帽子顶着大太阳干活,喝水也不多。”乔治觉得撒谎更省事。“哦,那我就放心了。”“是啊。”乔治说。“我打电话给杰米了。”“怎样?”“不在家。”简说,“我留言了,说我们会给他发请柬,他如果愿意可以带上某人。”“好极了。”

简迟疑一下说:“你还好吧,乔治?”“很好啊,真的。”他吻她一下,走向花园。

他把桶里的东西刮到一个小桶里,冲水,搅拌成新鲜的灰泥,然后开始砌砖。再砌两层,他就可以考虑砌门框了。

他觉得同性恋本身没什么问题,不就是男人和男人上床嘛。你认

真想想,就想象得到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情境,小伙子们没法正常发泄的情境,比如军营、海上长旅。你或许不会多琢磨此事,但几乎可以把它当运动看:大汗淋漓,激情高涨;事后互相握手,热水淋浴。

困扰他的其实是男人一起买家具这种事。男人和男人搂搂抱抱,不知怎么,感觉比公厕里的打闹更令人窘迫。这让他不舒服,觉得世界构造存在缺陷,就好比看男人当街打女人,或者小时候突然记不起自己的卧室。

不过一切都变了,移动电话啊,泰国餐厅啊。你如果不适应变化,就会成为愤世嫉俗的老顽固。况且,杰米是个理智的年轻人,带回来的人也应该一样。

雷会怎么想,只有老天知道。

觉得好玩,肯定是这样。

他又砌上一块砖。“除非我错得离谱。”巴弗提安医生说过。

藏起自己真正的想法就好,毫无疑问。14

戴维在冲澡,简脱下衣服,套上他留在外面的便袍,慢慢走到飘窗前,坐到椅子扶手上。

光是待在这房间里,她就觉得自己光艳动人。奶黄色墙壁,木地板,金属镶框大鱼图画,这房间就像杂志里刊登的那样,让你有种冲动想尝试不同的生活。

她望着椭圆形草坪。两边各有三盆灌木,另有一张折叠躺椅。

她喜欢做爱,也喜欢这样——待在这儿遐想,不受生活琐事侵扰。简很少谈到自己的父母。别人只是不明白,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时,就知道隔壁的玛丽阿姨是父亲的女朋友。大家据此想象出种种狂热的肥皂剧,但事实上没有私通,没有激烈的争吵。她父亲在一家银行工作了四十年,喜欢待在地下室制作木头鸟舍。不管她母亲对这种古怪的家庭生活有何感受,她都从未提过,就算在她父亲去世后也一样。

她猜她母亲在她父亲生前也从未提过。事情发生。维持体面。事情结束。

简就像常人那样,觉得羞惭。你如果对此缄默不语,就会有撒谎的感觉;你如果和盘托出,又会觉得自己好像是混马戏团的。

难怪孩子们都急匆匆地各奔前程。艾琳和她的宗教。道格拉斯和他的拖斗车。还有简和乔治。

他们是在贝蒂的婚礼上相遇的。

他庄重严肃,几乎像军人;帅气,是现在年轻人身上不再有的那种帅气。

当时大家玩得又疯又傻(贝蒂的哥哥,在那次可怕的工厂事故中死去的那个,用餐巾叠了一顶帽子,忘乎所以地唱“我有一堆可爱的椰子”),简能看出乔治的厌烦。她想告诉他,她也觉得厌烦,但他不像是那种能够贸然搭讪的人。

十分钟后,他来到她身旁,问她要不要再喝点什么。她傻傻地说要柠檬水,想表明自己头脑清醒;然后说要葡萄酒,想表现得不那么幼稚;接着又再度改变心意,因为他实在迷人,让她心慌意乱。

接下来那周,他邀她共进晚餐,她不想去。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诚实可靠,她会爱上他;然后等他弄清她的家庭情况,他就会消失无踪,就像罗杰·汉密尔顿、帕特·劳埃德那样。

后来他告诉她,他父亲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趴在草坪上睡觉;他母亲待在浴室里哭泣;他叔叔是个疯子,最后死在某家可怕的医院。不知不觉地,她已经捧住他的脸吻他,而她此前从未对男人这样。

这些年来,不是他变了,他仍旧诚实,仍旧可靠。然而这个世界变了,她也变了。如果有什么值得说的,那就是那些法语磁带(是凯蒂送的礼物吗?她真的记不清了)。他们计划去法国的多尔多涅,她当时有的是时间。

几个月后,她站在贝尔热拉克的一家商店里买面包、奶酪和菠菜小馅饼。店里的女人遗憾地聊起天气,简发现自己已经能跟人家正儿八经地交谈,乔治却坐在对街的长椅上数蚊子咬了多少个包。当时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后来回到家里,家就显得有点冷、有点小、有点太英国化了。

隔着墙壁,她隐隐听到淋浴间的门砰地打开。

所有人当中,只有戴维依然让她惊奇。她给他煮过意大利肉酱面。她和他聊过新盖的温室,虽然最后聊得不甚开心,但心底充满感激。他穿桃红色亚麻外套和天蓝色高领毛衣,不怎么抽烟。他在斯德哥尔摩待了三年,后来和米娜友好分手,这事让他在彼得博勒显得过于“摩登”。

他提前退休,乔治和他失去联系,她也没再想起他,直到有一天,她从奥塔卡书店的收银机上抬起头,看到他拿着一本《原味主厨》和一盒梅西老鼠牌铅笔。

他们到对街喝咖啡。她谈起跟乌尔苏拉去巴黎的事情,他没有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