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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7: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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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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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家集

浪子回家集试读:

译者序

这六篇文字,像散文诗,像小说,像戏剧,就不像作者纪德(André Gide)统称为的“专论” (Traités),译为“解说”也还有点勉强(我是借用了日本名词俾在中文里稍别于“解释”),说作者骗人吧,实又不然。不管缤纷的外观,这些文字的重点是在思想或观念。奥义的表白方法最完美的无过于托诸象征,使言筌也还成为结晶。“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作者在首篇《

纳蕤思解说

》的开头就说了。这里作者所处理的就都是希腊和《圣经》的神话、传说,或寓言。以象征诠解象征,书中有书,画中有画,层层叠叠,意味百出,结果又难免使读者眼花缭乱。剥蕉的过程自有其价值,在这种步步象征的场合;把蕉心剥出了给读者,实是剥夺了读者。看蝴蝶的全貌决不可解除它的翩跹而把它钉住了。可是,虽然祭司的职位非敢擅代,我们也尽有义务鼓励读者的勇气,使他们知道这些缤纷的外表底下并非无物。

篇《纳蕤思解说》的副标题“象征论”实在名副其实。纳蕤思想认识自己的美,去时间的河上临流而想起了乐园。这里的乐园也就是柏拉图的观念世界,那是完整的,那是结晶的,那里的一切都是象征。作为正中心的亚当不安于坐观,想参加大观,证见自己,一动就破坏了和谐,失去了乐园,撩起了时间。于是人类和一切都努力想恢复完整,恢复乐园。结晶的境界达到了,可是马上又给自私心摧毁了,重失去乐园,一切又得重新来。诗人该在那里观看,透入形象以下去抓住核心,给予它一个乐园的、结晶的形体。“艺术品是一个结晶——一部分的乐园”,那里的一言一语都是“透明而能以启迪”的象征。象征的过失是偏重自己而不显示真理,即以辞害意。用象征的说法,纳蕤思对自己的美貌动了欲念,想法俯下水去吻它,就失去了水中的幻影;平静而远观了,他就又感觉到通过自己的象征世界。《恋爱试验》或《浮念解说》,就故事而论,无非是:路克与拉结相遇于春天,互相爱悦,彼此结合了,过了整个幸福的夏天,到秋天感到了爱情的餍足,各自“梦想了新的东西”,“没有眼泪也没有微笑地”分了手。意义显然:欲念的满足只是落空。对“夫人”或“妹妹”讲这个故事的,讲到后来连自己都厌倦了,起身走了,直到冬天才想比路克和拉结要不同地,较好地

同来续下故事,而在炉边听“妹妹”指出教训:不要把路上的障碍当作目标,而要超越它们,作为惟一的目标而从每件东西里发现神。《假先知解说》里的爱尔·阿虔本只是市井的说故事人,被一群人民带出去,追随一位王,在沙漠里辗转跋涉,而寻觅虚无缥缈的什么目的地。王永远深藏在所乘的轿子或所歇的篷帐里,叫谁都看不见。爱尔·阿虔走久了,就在娱人自娱的唱诗中,给跋涉造出了豪华的前途,自夸他可见王,绝望中渴求见王而终得赐见。他的幻想居然全符王旨,而且仿佛要装进什么就是什么。他就成了王与人民之间的传达人。可是他只爱了王,忘记了人民,忘记了显示王旨。确信渐失,只靠接近王而重振,于是他更只想接近王。他自己愈动摇愈想接近王,王也就愈弱愈委顿。最后王死了,他瞒过了人民,就用谎骗,用威吓把他们从沙漠里领回了城市。信心死了,谎言代起,却只能领导向后转了。《

菲洛克但德

》里的“三种道义”是奈欧浦多伦代表的怜悯或人道,宇荔士代表的国家观念和菲洛克但德代表的超越自己的德行。在希腊英雄远征特洛伊的路上,菲洛克但德因落脚一个孤岛,被毒蛇所伤,由自己的苦楚袭占了,既不能一意矢忠国家,呻吟且有折全军的士气,而被统领们抛下在那里,靠他自己的弓箭生活。希腊英雄们为了打下特洛伊,一切代价都付了,如今欲竣全功,就还差最后一种德行,就是要菲洛克但德贡献出他的弓和箭。宇荔士来计取它们,怕菲洛克但德的怀恨,就带了年轻无邪的奈欧浦多伦来做掩护的工具。这个青年人知道了这个不义的诡计,愤然行德,违背了宇荔士,把交给他催眠菲洛克但德的一小瓶药物拿出来,结果反而让菲洛克但德自动抢饮了,让宇荔士感服而命令奈欧浦多伦拿走了弓箭。由于牺牲,菲洛克但德不为什么而达到了凌驾自己的高度。《白莎佩》的观念是别人的幸福不可强夺。大卫王夺了他手下的忠勇大将乌利亚的夫人,却大为失望。白莎佩尽管可爱,从她和丈夫以及家庭环境的配合中单独挑出来了,却并不能使大卫王得到他所嫉妒的幸福。他反而永远被悔恨所苦了,因为他既不能把白莎佩原封奉还,而且已经把乌利亚打发到危险的战阵而陷害死了。

最后一篇《浪子回家》,在真切地表现了一个熟悉的回到传统的题材以外,如有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那就是弟弟的接着就出去,东西带得更少,地方可能走得更远。

把各篇的内容要旨琢磨了一下过后,我们看得出这六篇文字凑在一起,除了名义上都称为解说,形式上合备了文学作品的各格——头两篇像美文(belleslettres)或散文诗,第三、第六两篇像小说,第四篇像戏剧,第五篇像自由体诗剧——也并非全出于偶然,而自有其互相贯通的意义。《纳蕤思解说》与《

恋爱试验

》,前者说明了自我之不可偏重,显示真理为第一要义;后者说明了障碍之不可认为目的,发现一切事物底下的神性为惟一终极,一而

,二而一地表彰了不执著的德行。不执著的德行又在《

爱尔·阿虔

》里反证了一下,假先知迷恋了王而忘记对人民宣达王旨,终毁了真信念。这贯穿到第四篇里,我们也就看见了菲洛克但德如何在被抛弃所在的孤岛上无所为而为地抛弃了最后的弓和箭而超越了自己。相反的,在第五篇里,大卫王进一步想侵占人家的幸福而犯下了一连串的害人害己的过失。这两篇小戏剧对照得极妙。菲洛克但德一行美德,另两种道义,奈欧浦多伦所代表的怜悯和宇荔士所代表的爱国心,也同时完成了。大卫王一动私欲,就什么都差了。抛弃不是消极的,实有积极的作用。甚至到最后一篇里,浪子和他的弟弟不抛弃家也就出不去。《浪子回家》里的回来或重来的观念,跳过了其前的两篇小戏剧,又可以回溯上去,贯穿着头

篇。爱尔·阿虔知道王虽死了,人民虽然回到了城市,王的弟弟却大起来了,将会同另一群人民重开始相仿的历程。这个回来或重来的观念在《恋爱试验》里虽然不明显,可也隐含在内。路克与拉结在终于分离以前,一块儿出去了又回来了许多次;路克讲给拉结听的故事里,两个骑士分头出去了又回到一起了。要讲“四季与灵魂的关系”就免不了涉及回来或重来。而在《纳蕤思解说》则正是“讲了重新讲”乐园的永远重失去与重造,真不啻列在卷首第一篇的绪论。

这篇写在1890年也就是在纪德二十二岁的《纳蕤思解说》也本该搁在卷首的,若讲各篇按写作年代的排列。这本书也确乎照年代排列的,除了最后一篇《浪子回家》与最后第二篇《白莎佩》的先后颠倒。《浪子回家》写在1907年,《白莎佩》发表于1912年,也就是各篇成集出版的一年,但起稿在先亦未可知。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纪德在这本书的各篇里是否也永远旧调重弹呢,还是也表现了一点演变与进展?纪德写头几篇解说的时候,正还是跟瓦雷里辈年轻人出入玛拉美门下的时期,这位大师的影响在他的笔下也看得出。《纳蕤思解说》尤其明显地标出了遗世独立的玛拉美式的隐逸主义,以其诗人只应远观的说法(纪德在这里把美学与伦理学的说法打成了一片)。纪德当时的主张是高瞻远瞩,出而不入。《恋爱试验》虽然还是主张不去满足欲念,因为那是浮念,却已经借路克与拉结而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的秋天表现了“望断天涯路”的想望,尽管还是玛拉美《海风》式的向往。讲故事的也“梦想了旅途的幸福”。不管怎样,大家终于上路了——也可以说是入了。拱卫在与这个问题不大相涉的《菲洛克但德》与《白莎佩》前后的爱尔·阿虔与浪子,则遥遥相应的都是过来人了——入而出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像柯勒律治的古舟子一样了——“悲哀而睿明”(sad and wise)。回来的他们已经不是原先的他们了。这想来该是一个螺旋式的进步。

进步也见诸文章的风格。纪德的风格向来是极富于《圣经》体的两重美处,灵性的热烈与感官的富丽。像雪白的火焰与金黄的水波。这本书尤为其中最好的一例。可是我们在这里也看得出演变。前三篇,尤其是头两篇,作者行文不免搔首弄姿,正犯了他自己在《纳蕤思解说》里所说的象征的过失——以辞害意。读到后三篇,尤其是最后一篇《浪子回家》,我们面对了直捷醒豁的风格,就无须停停顿顿地探索意义,哓哓地警告自己说当心被外表的芳芳馥馥给迷失了。十一月十一日 (一九四一)

附记:这里只是大致顺纪德自己的观念解释他这本书而已,批评的工作则留给了读者自己。我自己的解释也无非给读者做做榜样,因为纪德的作品总是那样复杂,怎样也解释不全,又那样的真像象征,容得下多方面自圆其说的解释。《浪子回家集》原名是《浪子回家及其前五篇解说》(Le Retour de L'Enfant Prodigue Précédé de cinq autres traités)。

给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近来我没有在岸边待过

(Nuper me ni littore vidi)——维吉尔(Virgile)[1]纳蕤思解说

书本也许是并非必要的东西,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宗教就完全寄托在那里。人民惊讶于寓言的外观,并不了解而崇拜;深思的祭司们,俯临意象的深处,慢慢地参透象形字的奥义。于是大家要解释了;书本阐扬了神话;——可是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

纳蕤思的神话是如此:纳蕤思是十全的美,——也就因此他是纯洁的;他鄙弃山林川泽的女神们——因为他恋慕自己。没有一丝风搅动泉水,他在那里,宁静的,低着头成天凝对自己的影子……——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然而我们还要讲它,一切都早就说过了;可是,因为没有人听信,讲了总得重新讲。

现在,没有岸也没有泉水;没有变形也没有自鉴的花;——什么也没有,除了纳蕤思,单剩一个纳蕤思,凝思的,孤立在灰色浮雕书上。他在时间的无用的单调中感觉不安;摇漾无主的心中反复自问。他想知道究竟自己的灵魂具何种形体;它该是,他觉得,非常可爱,如果从它的悠长的颤动上判断它;可是他的面容!他的面容!啊!竟至于不知道是否爱自己……不认识自己的美,我闹不清啊,在这幅远近场面都不相衬托的,没有线条的风景里。啊!不能够看见自己!来一面镜子!镜子!镜子!镜子!

纳蕤思,不怀疑自己的形体在什么地方,起来了,走去找他所企望的轮廓以包裹自己的大灵魂。

在时间的河边上,纳蕤思停住了。岁月所穿流的,命定的,空幻的河。简单的河岸,像一副嵌水的粗制的框子,像一面没有锡泥的琉璃鉴子;背后什么也看不见;背面铺着空虚的厌倦。一条阴暗的,昏沉沉的运河,一面几成水平的镜子;谁也不能由无色的周围中认出这片黯淡无光的水,要不是感觉到它在流。

从远处看来,纳蕤思以为这条河是一条大路;独自一个在这一片灰色上,他厌倦了,于是挨近来看东西从那里经过。两手在边上一搁,现在他临流了,依照传说中的他那种姿势,啊,他一看之下,水面一层薄薄的外表突然五色缤纷了。——岸边的花,树木的干,东一块西一块反映的蓝天,专等他而存在的,在他眼底各自生色的一片映影的奔流。于是丘陵露出来了,森林沿着山谷的斜坡排列出来了,——依照水流而波动的,波浪加以变化的一重重幻影。纳蕤思看得十分惊异;——可是不明白,因为是互为推移的,究竟是自己的灵魂支配波浪呢,还是波浪支配它。

纳蕤思观看的地方,就是现在。从老远的将来,种种东西,还只是可能的,挤向实在;纳蕤思看见了,随即逝去了;流往过去。纳蕤思马上觉察到总是同样的东西。他寻问;于是沉思,总是同样的形体流过去;只有水的突进使它们发生差别。——为什么相异?为什么相同?——想必它们是不完整的了,既然它们总得重新来……而一切,他想,都向一个乐园的,结晶的,已失的原形,努力突进。

纳蕤思梦想乐园。一

乐园并不大;完整的,每一个形体都仅仅在那里开花一次;一所花园把它们完全包含了。——它当真有过吗,还是不会有过,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它一定是这样的,如果它确曾有过。那里一切都在一度必要的开花里结晶,一切该怎样就完全怎样。——一切都不动,因为什么都不企望更好。单剩平静的引力缓缓地执司全体的运行。

因为在“已往”和“未来”中,没有一个飞跃是会停止的,乐园并非变成,——只是终古长存。

纯洁的伊甸!“观念”的花园!那里种种有节奏的,确实的形体,毫不费力地显示它们的韵律;那里每件东西看起来是怎样就是怎样;那里“证明”是毫无用处。

伊甸!那里悦耳的微风按照预知的曲线而波动;那里天空展开无边的蔚蓝,掩盖匀称的草地;那里各种的鸟都带了时间的颜色,花上的蝴蝶都实践神意的谐和;那里玫瑰是玫瑰色的,正因为玫瑰甲虫是绿的,玫瑰甲虫是因为来,所以停在玫瑰上。一切像数似的完全,一切都按部就班;线条的应和中流出一种谐调;花园上飘着一片永恒的交响乐。

伊甸的中心,亘上下三界的大梣树(Ygdrasil)对数的乔木,在土壤里深植生命的根,向周围的草地上散布浓密的阴,枝叶里掩着惟一的“夜”。树荫里,靠着树干,放着“神秘”的书——那里记载着应该知道的真理。风,在枝叶间吹着,成天地拼读书中的必要的象形文。

亚当,虔诚的,在谛听。独一无二的,还没有性别的,他坐在大树的荫里。人!造物主的一体,神的役员!为了他,藉了他,一切的形体才各自显现。他居在这个仙境的正中心,一动也不动,看这个大千世界在面前舒展。

然而老是做一个观客,看自己不能参加,只有坐看的大观,他觉得厌倦了。——一切都为了他表演,他知道,——可是他自己……——可是他自己看不见自己。那么其他一切于他何有呢?啊!看见自己!——当然他是有权力的,既然他创造,既然全世界都维系在他眼底,——可是谁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力呢,如果一直没有被证实?——由于观看它们,他再不能与这些东西有所区别了:不知道何所止——不知道何所之!因为究竟是一种囹圄生活,如果你不敢尝试一个动作而不至于搅破全盘的谐和。——而且,算了吧,这种谐和也叫我气恼,还有它那种永远完整的调和。来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动作,为的认识,——一点不谐和,总之!——好吧!一点意外。

啊!抓住!抓住大梣树的一枝在他着了迷的指间,而且要把它折断……

完事了。

……起初是一点极微细的龟裂,一声叫,可是它发芽了,伸张了,尖锐地啸了,暴风似的号了。枯萎了的大梣树,摇摇欲颓,嘎嘎作响;原先有微风在其间游戏的那些树叶,颤抖而瑟缩,在突起的疾风中飘动,被席卷而去——去渺茫的夜空,去不可知的地方,向那边同时飞奔着零落的大圣书上脱下来的一片片散乱的书页。

向天空升起了一片雾,一滴滴泪,云落成泪,复升而为云:时间诞生了。

惊慌失措的人,分成两半的两性的人,因痛苦和恐怖而哭泣,带了一种新的性,觉得胸中涌出了一种欲念,要那个差不多和他一样的另一半,就是那个突然跳出来的女人,他搂抱的,他想恢复的,——那个女人,想经由自身,重造完全的人,并且想就此截止这种类,盲目的努力中,将使得一个未知的新族类在她的腹中动弹,不久就要向时间送出另一个人,仍然是不完全而且是不自足的。

将散布在这个黄昏与祈祷的大地上的你这可哀的人类啊!失去的乐园的记忆将要来蹂躏你们的狂欢,那个乐园你将要到处去寻找——将有先知们对你提说——还有诗人们,就在这里哪!他们将要搜集那本非记忆所能及的圣书的零叶,因为那里记载着应该知道的真理。二

如果纳蕤思回过头来,我想,他会看见一道绿岸,也许会看见蓝天,树花——总之是一些固定的,而且持久的东西,可是它们落在水上的反映时时刻刻在破碎,而且受波浪的疾逝所变化。

这水要到什么时候才停止它的流逝呢?终于贴然了,成了静止的明镜,在影像的相似的纯清里——终于相似了,以至于和它们相混了——展示那些定局的形体的线条,——以至于终于变成了它们。

时间要到什么时候,停止了它的流逝,才使得这流动静息呢?形体,神圣而永久的形体只等待静息以便重新显现,呵!你们要到什么时候,在哪一个夜里,在哪一种寂静里,才重新结晶呢?

乐园总是要重造;它决不在什么遥远的狄里(Thule),它就存在在外观之下。每件东西都潜在地含有它本体的内在的和谐,就如同每粒盐都含有它结晶的原型;——倘若哪一天来了一个缄默的夜晚,降落最浓重的露水的:不波的深渊里将盛开一朵朵秘密的窗眼了……

一切都竭力想回复它失去的形体;形体是历历可见的,可是已经玷污了,歪曲了,而且不自足,因为它总要重新来;它被邻近的那些形体推挤着,阻挠着,原来它们也各自竭力想显现,——因为,存在是不够的:必须要证明,——而且各自受自尊心所迷惑。流过的时间凌乱了一切。

因为时间只是因一切东西的消逝而消逝,每件东西都苦缠,皱缩,想把进行弄得慢一点,想显现得好一点,乃有些时期一切东西都变得凝滞,时间静止,——大家相信;——当声音随动作而停止——一切都沉默了。大家等待;大家明白这一刻是悲壮的,不该动一动。“天上寂静。”一切天启的开场。——确是悲壮的,悲壮的时期,新世纪从这时候开始,天与地在这时候合一,七印封严的圣书在这时候展开,一切在这时候固定于一种永久的姿势……可是突然起来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喧噪;那些精选的冈上,大家以为时间就要到那里停止的——总有一些贪婪的兵丁公分衣服,拈阄以决定礼衣的谁属,——同时那些圣女因失神而一动也不动,幔子裂开而泄露圣殿的机密;天地万物终于同看基督在最后的十字架上僵冷,讲着最后的话:“一切都完……”

……其后,不!一切都是要重造,永远要重造——因为一个拈阄者并未停止他无谓的手势,因为一个兵丁要得到一件礼衣,因为有人不介意。

要知道过失永远是一样,永远重失去乐园:个人思考自己,而激[2]情要做主,宛然傲慢的贴优,不肯受命。

做不尽的弥撒,每天有,为的重新使基督受临终的苦痛,使民众处祈祷的地位……单是一处的民众!——到全人类都得仆伏的时候:——那么一次弥撒就够了。

倘若我们会注意,而且会观看……三

诗人就是观看的人。他看见什么呢?——乐园。

因为乐园到处都在;我们不要相信外表。外表是不完整的:它们期期艾艾地讲述它们所包含的真理;诗人,听到一言半语,就应该了悟,——然后复述这些真理。科学家不也就是做这种工作吗?他也探究事物的原型和它们的继续的法则;总之,他重构成一个世界,合乎理想地简单,那里一切都合乎规则地井井有条。

可是,这些原型,科学家用缓慢而胆怯的归纳法,经过无数的例证去探究:因为他止于外表,而且,亟欲获得确证,他不肯贸然测度。

诗人呢,他知道自己在创造,他在每件东西里测度——他只要一件,象征,以启示它的原型;他知道外表不过是象征的假话,掩蔽[3]的衣服,俗眼所止步的地方,可是它指示我们说象征在那里。

虔诚的诗人在那里观看;他俯临象征,沉默中深入事物的核心,——当他,幻觉中,认出了“观念”,它的“存在”的内在的谐和,支撑不完整的形体的,他就把它抓住了,然后,不愿这个在时间里覆被它的暂时的形体,他就会重给它一个永久的形体,终于是它的真正的“形体”,而且是定局的,——乐园的,结晶的。

因为艺术品是一个结晶——一部分的乐园,那里,“观念”重新在高度的纯粹中开花,那里,就如同在消失的伊甸里,正常而必要的秩序把一切形体安排到一种对称而相依的关联中;那里,字的倨傲并不僭夺“思想”,——那里的有节奏的,确实的句——还是象征,然而是纯粹的象征——那里一言一语,都变成透明而能以启迪。

这样的作品只有在静默里才会结晶;可是就在人群的中心也有的是静默,在那里躲避的艺术家,正如摩西在西乃山上,遗世独立,避开了事物,避开了时间,裹了一片光华的雾圈,驾乎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在他身上,缓缓的,“观念”息下了,然后,晶莹剔透,开花在时光以外。因为它不在时间之内,时间完全不能奈何它。我们不妨进一步说:我们怀疑,乐园,在时间本身以外,或许从来只有在那里存在过,——就是说,只有理想的存在过吧……

同时纳蕤思从岸上观看那个被爱欲所变形的幻形;他做梦了。孤寂的、稚气的纳蕤思恋上了那个脆弱的映影;迫于受抚的需要,想满足爱欲的渴望,他俯临河水。他俯下身去,突然间,那个幻象消失了;他看见河面上只有两片嘴唇在自己的唇前张开,一对眼睛,他自己的,在看他。他知道这就是他。——知道他是单独的——而且知道他恋上了自己的面容。周围一片空虚的蔚蓝,被他苍白的双臂所捣破,手臂因欲念而伸过碎了的外表,穿入一种未曾前知的元素。

他重新仰起了一点;面容又远了。水面,像早先一样,五色缤纷了,幻影又显现了。可是纳蕤思心里想,吻它是不可能的,——不应该转念一个映影;一个占有它的动作曾把它搅破。他是单独的。——干什么呢?远观。

庄严而虔诚,他重新取平静的态度:他不动——象征逐渐大起来——他,俯临世界的外表,依稀地感觉到,吸收在自己里面,流过去的人类的世代。

这篇解说也许是并非必要的东西。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到后来大家才要解释了;由于祭司的狂妄,想启示神秘以博人家的崇拜——或者祭司的根深蒂固的同情;也由于使徒的痴心,使得大家揭示,使得大家在指示中亵渎,圣殿里那些最秘密的宝藏,因为大家都不甘单独敬仰,大家都愿意他人也崇拜。

[1] 《纳蕤思解说》先曾发表于《政治文艺丛谈》 (Entretien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1891年1月号;其后不久,差不多随即,出版于独立艺术书店(Librairie de l'Art Independent)。

[2] “真理”存在在“形体”即“象征”之下。一切都是一种“真理”的“象征”。象征的惟一的职分是显示“真理”。它的惟一过失:偏重自己。

我们为显示而生活,道德和美学的规则是相同的:凡是不显示什么的作品是无用的,而也因此是恶的。凡不显示什么的人是无用的,恶的(高出一层看,我们就可以看见一切都是显示的——但只有过后才认得出)。

一切代表“观念”的,总倾向不注重它应当显示的“观念”而注重自己。偏重自己——这就是过失。艺术家,科学家,不应该注重自己而不注重他要道出的“真理”:这就是他的全盘的道德;不注重字,不注重句,而注重他们要表达出的“观念”:我简直要说,这就是全盘的美学。

我并不以为这种说法是新的;“抛弃”的教理也无非讲这种道理。

艺术家的道德问题,并非他显示的“观念”应该多少对于大多数是道德的,有用的;问题是他是否把“观念”显示得好。——因为一切都应该被显示出来,哪怕是最不祥的东西:“弄出流言来的人该死”,可是“流言总得来”。——艺术家和配得起称人的人,为某种事物而生活的,应该先牺牲了自己。他的一生无非是向这一点的进行。

现在显示什么呢?——这个我们可以在沉默中习知。——作者原注

[3] 读者当已经明白我所谓象征——就是一切显现的东西。——作者原注

给法朗歇思·耶麦(Francis Jammes)

欲念是一片辉煌的火焰;它所接触的一切,都只剩灰灯——一点风就吹散的轻尘——我们光是想可以永久的东西吧。——加岱尔隆《人生是一梦》(Calderon:La Vie est un Songe)恋爱试验

我们的书本将不是十分忠实地记载我们自己,——而是记载我们的可哀的欲念,对于永为禁地的他种生活,对于一切不可能的动作的想望。我在这里写一个梦,这个梦简直太搅扰了我的思绪,而且要求存在。今年春天,一种求幸福的欲念使我厌倦了;我希望自己开一次更完美的花。我希望幸福,仿佛我再没有别的什么状态可以处了;仿佛过去并不能永远控制我;仿佛人生并非由它的哀愁的习惯所造成,明日也不是昨日的赓续,——仿佛也不会有此一日:今日我的灵魂早已恢复了它的惯常的研究,当它一摆脱了它的梦想。

而每一部书无非是一种延迟了的企望。

确实无疑,决非人类的麻烦的法律,决非畏惧,决非廉耻,决非悔恨,决非自己乃至自己的梦想的顾虑,决非你,愁惨的死啊,决非坟墓的恐怖能阻止我追求我的所欲;什么都不能——除了知道这是如此强的;觉得自己比它还要强,要克服它的骄傲。——可是如此高傲的胜利的喜悦——还不如屈服于你们,欲念啊,还不如不战而降,来得甜蜜,来得好。

今年当春天来的时候,我受了它的恩惠所怜;因为欲念使我的孤独变得苦痛,我早上出了门,走到田野去。太阳成天照在原野上;我一边走一边梦想着幸福。当然,我想,世界上另外还有些地方的,除了我带了我的灵魂来放草的这些荒野。什么时候我能够,远离了我的抑郁的思绪,向太阳里放纵全盘的欢乐,忘掉了昨日,忘掉了那许多无用的心念,拥抱那毫无疑虑,毫无畏惧,挺然而至的幸福呢?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去了,因为我会想像到太多的新的不安;我走往前好多次使我的哀愁迷失过的树林。——夜来了,也来了月光。树林变得沉静了,而涵满了奇异的阴影。微风颤动;夜鸟醒来了。我走进了一道幽径,那里的沙子在我的足前闪烁,这道迤逦的白光引导我向前。在较疏朗的枝间,当微风摇树的时候,可以看到雾霭的不可捉摸的形状飘浮在小径上空;夜心里露水从树叶流下的时候,香味冒起来了,树林乃脉脉含情。草间有一阵阵的寒噤;每一种形体,寻觅,找到,作成谐和,一朵朵大花摇曳着,花粉纷纷地飘荡着,比雾霭还要轻。一种秘密的,神往的欢乐可以感觉到在树枝下瑟瑟作响。我等待。夜写哀啼。随后一切都静了;这是黎明以前的入定;欢乐澄澈了,我的孤寂兴奋得狂了,在苍白的,知己的夜底下。

Qualguiera ventio que sopia

(只要是吹的,随便什么风。)

一点风就吹散的,轻尘。一

黎明来了。满抱了花朵,路克从夜色未退,晓寒微沁的树林里走出来,坐在林边的斜坡上等待日出。他的面前展开一片潮湿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朵以及蒸发的,闪耀的露水。路克等待着幸福,深信不疑,自以为它会来的,就好像一群蜜蜂飞来栖息;自以为一切都早已为他进行了。黎明因一种无限的喜悦而微颤,春天从微笑的呼唤中诞生。一片歌声摇漾起来了,出现了一组环舞的少女。

如醉如狂,被湿草所沾濡,头发还保持夜间的松散,她们采摘各色各样的花朵,提起了裙子当篮子,赤脚跳舞。随即厌弃了回旋舞,她们乃走下草场,走到泉边,在那里洗脸,在那里照影,准备接受白天的快乐。

分散的时候,谁都忘记了自己的伴侣。

拉结回来了,独自一人,若有所思的;她捡起掉地的花朵,俯首作重新采摘的样子,这样好不看见路克走来。她采摘金凤,连翘,雏菊,以及一切草地的花。路克拿了山沟里长的毛地黄,紫罗兰色的风信子。他就在拉结的近旁;现在她编花了。路克愿意,可是不敢,把自己的花加入那个花环;突然间,把它们扔在她的脚边:“这些是树林里的暗色的花,”他说了,“我在荫里采来的,——给你,因为来者原来是你,我整整地寻觅了一夜,你像今年这个春天一样的美丽,你比我自己还年轻。今天早上我看见过你的裸足。你是同你的伴侣在一起,我不敢接近你;现在你独自一人在这里了。请你接受我的花,请你过来;我们来领教赏心的欢悦吧。”

拉结有情地一笑;路克握了她的手,他们一块儿走了。

全天过在游戏与欢笑中。晚上路克独自回家了。夜来了,可是不给他带来睡眠;他一再离开了太暖的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在敞开的窗口凭倚。他愿意更年轻,更美丽得多,心想两人之间,爱情当有他们的身体的光辉。路克整夜地想念拉结。早上他就跑去找她了。

一条紫丁香的小巷引到她的住处;然后是一个满地玫瑰花的园子,围以一道低矮的栅栏;一到,路克就听见拉结唱歌。他一直到晚上才走,于是他第二天又来了;——他每天都来;一醒就出发;拉结在园子里含笑地等待。

好多天过去了;路克不敢有什么动作;拉结首先委身了。——一天早上,并没有照常在亭子里找到她,路克决定上楼到她的房间去。拉结坐在床上,头发松散着,差不多是赤裸的,只罩了一条差不多完全掉了下来的披肩;当然她是在等待。路克到了,脸红,微笑,——可是看见她的精致的两腿如此柔弱,他感觉到它们的脆弱。在她的面前跪下,他吻她的纤足,然后拉好了披肩的边缘。

路克希冀爱情,可是怕肉体的占有,如同怕一件伤害了的东西。我们所受的可怜的教育啊,它使我们对于虽然是光华的,澄清的欢乐,预先感觉到哀泣和伤痛,或者抑郁和孤独。我们将不再要求上帝擢举我们进于幸福。——可是,不!路克并不是如此;因为要永远像我们所想像的自己,是一种可笑的幻想。——于是路克占有了这个女人。

现在我怎样讲他们的欢悦呢,除了叙述他们周围的,也快乐的,有分的,相同的自然。他们的思想不再重要了:一心只想到幸福,他们的问题是愿望,回答是满足。他们习知了肉体的机密,他们的契好变得一天比一天深邃。

有一天晚上他照例要回去。“为什么你要走呢?”她对他说,“如果是去结什么私情呢,那很好——走吧——我并不妒忌。否则留此吧——来吧:我的床招请你。”

从此他每夜都留宿了。

天气愈加暖和了,夜是如此的美,以致他们不再关窗了:他们如此地睡在月光底下——当一棵满树好花的玫瑰长起来,笼住了窗子的时候,他们幽禁了一些枝条;玫瑰花的香味混合了房间里的花束的香味。因为恋爱,他们睡得很晚,他们醒来就如同醉后醒来——醒得很晚,还带夜里的疲倦。他们在一道从园子里流出的清泉里洗濯,路克看拉结赤裸裸的在树叶底下洗澡。——然后他们走出去散步。

他们常常等待晚晌,坐在草里,不做什么事情;他们看夕阳西下;然后看光景愈加柔和了,他们乃慢慢地走回家去。海并不远;潮大的时候,夜里可以隐隐地听到波浪的声音。有时候他们直走到沙滩去;经过的是一道狭而曲折的山谷,没有溪流的;灯心草,金雀花在那里繁殖,风在那里吹拂沙子;然后沙滩展开了:这是一个海湾,没有艇,没有船;然而那里的海是平静的。他们望见,差不多在正前方,在弯曲的,远处似乎形成一个小岛的海岸线上,就在这一点,仿佛有一所庭园的豪华的栅栏;到晚上闪耀如黄金。——不久拉结在沙子里不再找到贝壳了;他们在海面前感到了厌倦。

附近也有一个村子,可是他们不常经过那里,因为穷苦人太多。

下雨或者因为疏懒而甚至于不到草地去的时候,拉结躺着,路克在她的足旁,拉结请路克讲一篇故事。“讲吧,”她说,“我现在听;如果我睡着了也不要停止:给我讲春天的花园,你很清楚的,还有那些高台。”

路克讲那些高台,那些并排的七叶树,悬立在草原上空的花园:“早上,许多小女孩子来游戏,来跳她们的环舞,而太阳还是那么低地停在草原上,以致树木还不能成荫。“稍晚一点,许多娴静的大女孩子走到花坛之间,准备花环——就像你那样地编起来,拉结。近午时分,忽然来了一对对游侣,——太阳已经横亘在树木的上空,枝条做成的不透明的穹窿似乎使小径更加凉快了;在那里散步的人只用低声谈话。再晚一点:平原变得不十分炫目了,大家开始望见它,夏天似乎散布在那里。散步者凭倚,俯伏在栏杆上;一组组女人坐着,有些从羊毛束上抽丝,给另外一些编东西。时间流过去。来了小学生,学校已经放学了;许多孩子玩弹子。黄昏到了;散步者变得孤独了;有些人可还是在一块儿,早已当一件完了的事情来谈白昼了。高台的阴影掩到平原上,远远的在天边,在澄空里,升起了皎洁的月亮。——我来了,夜色逡巡在无人的台上……”路克沉默了,看拉结,她已经在语声里睡着了。

他们还做了一次更长的散步;那是在春末的时候,攀过了他们的住屋所在的山头,他们在半路发见后面的斜坡上一条运河。一排白杨给它缘边,一条阪道沿它伸展,地势随即继续倾斜。从一条桥上渡过了运河,炎热的太阳逼得他们沿水边走。一股热气从谷中涌上来;空气在田野上抖动;远处一条大道扬起了尘土,当一辆大车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他们看见夏天在平原上。路,树木,运河紧随不舍那个小山的曲线;于是他们在岸上沿运河走去;一个小树林终止于对岸。——如此而已。他们如此地走了很久;可是看见这种光景无穷尽地继续下去,当他们已经看足了的时候,他们回家了。二

夫人——我是要对你讲这篇故事。你知道我们的可悲的爱情已经在荒野里迷失了;你曾经埋怨我的微笑竟如此勉强。这篇故事是为你而讲的:我在那里寻找了爱情所给与的东西,倘若我只找到了厌倦,这是我的过失:你曾经教我不要幸福——一本书里的欢乐是多么短,而且讲得多么快;没有淫邪,没有忧愁的微笑是何等平凡啊!而且我们何所得于别人的恋情,给他们幸福的恋情。——管他们呢,路克和拉结是互相恋爱着;为的要我的话前后一致,他们甚至于旁的什么事情也不做;他们只知道幸福的厌倦。——采花是他们的单调的事务。他们不赶开欲望,以作更远的追求,不大喜爱等待的苦恼。他们不知道因占有的恐惧,因凄恻的爱情,而——就像我们那样的,啊!夫人——把愿意搂紧的推出去这种动作,他们信手采取凡是想要的一切花朵,全不管它们在暖和的手指间会太快地枯萎。——像他们那样能够无思无虑而恋爱的是有福了!他们简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因为光是爱情,光是罪过,决不如爱情和罪过的后悔那样的能使人疲倦。所以他们养成了习惯,极少看过去的水流上他们的漂浮的行为;他们的快乐来自不知哀愁;他们只回忆可以重复的接吻和搂抱。于是有一个时分他们的生命真是互相融合了。那是在夏至日;掩映在蓝空里,他们头顶上的高枝显得极顶的纤细多姿。

夏天!夏天!我们该把它当一支赞美歌来唱。——五点钟;——我起床了(黎明到了),我走到了田野里。——如果他们知道草上有多少新鲜的露珠,有多少让清晨的一阵阵起寒噤的足所洗濯的凉水;如果他们知道,田野上的阳光,大地的眩晕;如果他们知道黎明,满面笑容地欢迎到草间来看它的人,他们不会高卧不起的,我猜想,——可是路克和拉结因夜里的接吻而疲倦,而这种情爱的慵困也许把比诸黎明投在田野里的更多的笑容投在他们的梦里了。

然而有一天早上他们却出去了;他们到了他们在春间的一天曾经来巡游,来追随过的那个山谷和那条运河;可是这一次没有攀过山头,而是绕过了山腰,他们到了运河流入一条大河的地方;运河是用于拉纤的,他们从一道水闸上渡过水去,沿纤路前进,右边是运河,左边是大河。对岸也有一条路。这五条在狭谷中平行的路,远至他们的目力所及处,搅在一起了。这一天的散步是够长的,但是无趣味可言。

他们想再看看海滨;他们重下那个无水的小山谷;他们坐在海面前。新近的一次风波打到了沙滩上许多海底的贝壳,漂流物,拔了起来的零碎海藻;还在激涨的浪涛以一种持续的澎湃声骚然作响。拉结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她发觉路克开始沉思了。一阵更凉的海风吹来了,一阵寒噤起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起来了。——路克走在前头,太快了,有点夸张的样子;那里有一条大梁,黑而残破,陌生的木桩,破船的断片,倒地的木材……两个人在那东西的面前停住了。过后,路克向海上望去,拉结,出于需要,出于本能,倚靠路克,头垂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身上依稀地感觉到苦恼和冒险的渴望。他们站着不动。太阳去了,沉入海湾以外,海峡以后,那里可以看见大海的无涯际的水平线在两个海岬之间拓入远处。

当太阳西沉的时候,于是在他们的前方,仿佛在一个岛上,不知名的庭园的栏栅,承受落日,开始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几乎是灵异的光华:至少因他们互相不说一句话,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每根短栅,与其说是金的还不如说是铜的吧,似乎都出自内心的,或者因为非常滑亮的缘故,自动地放光;最奇异的是栅栏以外仿佛还可以看到东西,虽然说不出是什么。路克与拉结各自感觉到对方没有提言的勇气。

回家的时候,拉结在沙上发见一颗石卵,非常大,黑色,有弹性,仿佛有意义要那样奇形怪状的,以至于他们断定它对他们是重要的,而且要从其中寻出一个理由。

这一天的回忆留给他们一种漠然的不安,并且,不由自主地老想念这个面海而深闭的庭园,受了引诱,想寻根究底,而又没有船可以载他们到那里去,一天早上他们决意要上那里去,沿海岸而行,直走到他们能达到的那所庭园。

他们在黎明以前起床,随即上路;这时候还是很凉,一片灰色;他们像认真的,沉默的,一心不乱的朝山进香人似的前进,不愿自己另有目标;消失的好奇心仿佛留给了他们一种苦业的感觉。——可是不要言之过甚吧,夫人,因为现在他们差不多叫我们喜欢了。——算了!他们毕竟不愿天热而前行,受一种思想所引导——要知道这不再是一种欲念了。拉结不再抱怨路上的滚转的细石子,陷足的软沙子;——一忽儿缘沙矶,一忽儿越田野——一忽儿溯河岸而上到有桥可渡为止,——然后再下去,——然后再穿越田野。——啊!现在他们终于差不多达到墙根了;这是庭园;——为的严防外人接近起见,海水被导入一条石筑的堑壕,冲打墙根,似乎要堵截他们,而这道墙呢,入海而成堤塘,以致从这一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个阴森的石灰石海岬。他们前进。堑壕终止了。于是他们沿墙根而行。太阳很酷烈;路在他们的面前延伸;——这是园墙无影的时分。他们望见,差不多掩在常春藤底下,看不见的,一道紧闭的小门。石墙不知不觉的回转,向晚的太阳也在回转,似乎在追随他们。墙上有树枝垂出,可是一动也不动,庭园的内部,仿佛有不断的笑声发出来,可是喷泉往往会作人语声呢。突然间他们又发觉到了海面前了。于是他们受了一种极大的哀愁所侵击,他们先坐一会儿,然后再打算上路回家,他们的面前,就如同那一边一样,一个石海岬伸入海中,石墙绵亘而去。海水在一条难越的深沟里激打墙根。哀愁穿进了他们,填满了他们,一下子透遍了最细的孔隙。——尤其是这行程,这行程的徒劳使他们委顿了。——太阳现在在园后消失了;他们走在狼藉的墙影里;他们有点感觉到阴影里有一种神秘。他们似乎不时地听见一种仿佛手指在窗玻璃上戏敲的声音,可是他们一停步,这种声音立刻停息了,他们以为因步履的嚣骚所致。他们到家的时候早已是夜里了。

第二天,昼间休息的时候:“给我讲夏日的黎明吧,”拉结说,“既然我的慵懒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了。”路克开始了:“正是夏天,可是在黎明前;小鸟还没有啼啭;树林还不大清醒。”“噢!不要讲树林,讲一条林荫路吧,黎明已经到了,如果小鸟还没有啼啭呢,那是因为山谷太幽邃了,夜还在那里淹留;可是早已有光亮漂白了那些小山顶。”“向那些绝顶的光亮,”路克接下去,“两个骑士一块儿前进,沿山谷走了一整夜以后,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山冈。他们肃静无声,已经在阴影里走了许久,林荫路两旁高耸的橡树,在他们的头顶上展出它们的枝条。他们的马慢慢地走上笔直的崄道。他们一步步上去,他们周围的光亮一点点增加。太阳在冈上露出来了。——冈上展开了另一条林荫路,更宽大,切断第一条,缘山顶伸去。两个骑士停住了。一个说:我们分手吧,老弟;招引我们两个人的并不是同一条路——而且我的足够的勇气用不着你的勇气辅助我。一个人有用的地方,另一个人就无用。——另一个说:再见吧,老兄。——于是,掉转头来,他们各自走去作孤独的长征。——于是所有的鸟都醒了。枝叶底下有恋爱的追逐,空中有昆虫的环舞:蜜蜂的振翅可以听到,浅草上开放许多招蜂的新花。好听的嗡嗡声起来了。“远方,大地的尽处,除了树叶,什么也不见;低处,不十分阴暗的山谷里,只见浮动的树顶;更低处,一片雾。噢!我们当如何愿意俯瞰那些牡鹿下去饮水呵!”“那两个骑士呢?”拉结说。“啊!随他们去吧,”路克说,“我们单管林荫路吧。——近午的时候,那里来了一群少女;她们手挽手地走,就像你同你那些伴侣一样;她们欢笑着;然后来了绸服而加轻飘的金饰的男人;坐下了,大家在一起谈论着。“白昼过去;他们沉默了,阴影延展到青苔上;他们起来了,走去看落日。林荫路中满涵了不安与低语;大家都预备睡觉了;——于是万籁俱寂,现在是黄昏了;树枝在摇曳,灰色的树干,在阴影里显得很神秘;起了一阵暮鸟的啼声。于是在开始的夜色中看出两个骑士回来了;他们相向而行,因为路使得他们如此,他们的马似乎经过了一场大疲乏。他们自己的背都驼了,比早上还要严肃,因为徒劳的缘故。不交一语地聚到了一起,他们重走下山的小径,投到枝叶底下的夜里。”“那么为什么出发呢,路克,”拉结说,“上路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我全部的生命吗?”“可是你,拉结,”路克说,“你不是我全部的生命。另外还有东西哩。”三

夫人,这篇故事使得我厌倦。你很知道我的舞文弄墨,是为的别人,不是为的我自己。我本想讲四季与灵魂的关系;我们得逢到秋天:我不喜欢抛弃随便哪一项已经担起的工作。

有一天两个灵魂相遇了,而且,因为它们都在采花,双方都自以为相同了。它们互相牵了手,想继续走路。过去的赓续使它们分离。它们的手松开了,现在将各依过去的习惯,独自地继续走路了。这是一种必要的分离,因为只有相似的过去才能使灵魂彼此相似。对于灵魂一切都持续下去。——你知道,夫人,我们都知道的,有些灵魂将并行而前,不能互相接近。——所以路克和拉结分手了;仅仅是一天,仅仅是夏天的一刻,他们的两条线混合在一起——惟一的一个切点——现在他们早已各自望别处了。

坐在逼近波浪的沙滩上,路克望海,拉结望陆地,他们有时候竭力想再抓住松开的爱情,然而这里只是没有惊奇的欢喜;这是一种枯竭的东西,路克想到出发就十分欢喜,拉结不再留他了。——当他们还是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梦想——我要说:沉思;各人向前看而并不互相看。路克不再梦想爱情了,可是他们的爱情仿佛把一种欢乐的回忆,又仿佛把枯萎的——花环所残余的——好花的香味,留在他们的心里,可是没有哀愁,没有哀愁。

有几天,他们如此地走路,没精打采,不说话。因为华丽的颜色已经涂上了秋叶,投了如此美好的映影在水里。他们特别爱沉睡的止水,慢慢地散步在水边。树林绚烂而嘹亮:纷垂的木叶掩盖了天末。路克梦想广大的生活。——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也如此梦想;我相信他该如此梦想。——路克和拉结使得我厌倦,夫人,关于他们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呢?

他们想回去看那个有奇异的栅栏的庭园。他们沿墙走去,找到了那个隐藏的小门,从前关得很紧,没有锁的——现在开了;他们进去;——这是一所废园。

什么也描摹不出那些小径的绚烂。秋天掩蔽了草场,树枝断残了;杂草埋了道路,开花的草,带穗的草,他们默默地在那里走,靠近长满红浆果的灌木丛,那里有红胸鸟在啼啭。我爱秋天的绚烂。——那里有石凳,有石像,于是一所大房子耸立在面前了,窗扉紧闭,门户堵塞。——园内残留着盛会的记忆;烂熟的果子挂在墙树上。——日暮的时候他们回去了。“给我讲秋天吧。”拉结说。“秋天,”路克接着说,“啊!这是整个的树林,以及林边的褐色的水池。那里来了一些鹿,猎角声响动。代欧!代欧!一群猎犬狂吠;——那些鹿逃走了。我们到大树底下去散步吧。打猎人疾驰;——他们过去了;——你看见那些盛饰的坐骑没有?猎角声远了,远隐于树林。——我们再去看平静的水池吧,那里暮色下垂了。——”“你的故事是乏味的,”拉结说,“我们不再说‘坐骑’了;而且我不喜欢那种喧嚣。我们睡吧。”

于是路克撇下她了;自己还没有睡意。

不久他们便分别了;没有眼泪也没有微笑的诀别;宁静而自然;他们的故事完了。——他们梦想新东西了。

现在这里已经是秋天了,夫人;天下雨,林木枯干,冬天要来了。我怀念你;我的灵魂是炽烈而宁静;我坐在灯边;身边是我的书本;我独自一人,我沉思我谛听。——我们将如以前那样地重温我们的满是神秘的欢爱吗?——我是幸福的:我生活;我有崇高的思想。

我已经为你讲完了这篇令我们生厌的故事;现在有更大的事务招请我们了。我知道,海上,人生的大洋里,光荣的难船在等待,——还有失路的水手,还有待发现的岛屿。可是我们老是垂头看书,我们的欲念向更确实的动作那方面走去。就是这个使得我们,我知道,比别人更快乐。——然而有时候,厌倦了太持久的研究,我走下树林去,在雨中,我去看秋天的完结。——我知道,有些晚上,从这种散步回来以后,我坐在炉边,仿佛为人生的幸福所醉了,而且,几乎因醉而啜泣了,思想中觉得有许多严肃的工作要做。——我要干!我要干;我生活。在一切工作之中我们将喜爱沉默的大工作。这将是诗,是小说,是戏剧;我们将俯临人生,——像你那样的,妹妹,深思而慎重。现在我走了,可是梦想,梦想旅途的幸福吧!……

然而,我倒喜欢——现在是冬天了——我们一同来延长这篇故事。我们该是在一天晚上两个人一块儿往一个荷兰的城市去:大雪该已经堆满道路;封冻的运河上,该有人扫除冰上的积雪。你该已经溜了许久,同我在一起,一直到田野里,我们该已经在田野里了,那里可以看到雪的堆积;一片白色无穷尽地伸展;感受凛寒的空气是一件乐事。——夜来了,可是夜里有白雪闪耀;我们回来了。现在你该在房间里坐在我的身边了;炉火;垂下的窗帘;我们的种种思想。——于是你该对我说了,妹妹: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转我们的路径;我们抱住路上遇见的一切吧;可是我们的目标比它们都远呢。——那么我们不要弄错了;——这些东西会走的,去的;愿我们的目标不动——我们将走去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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