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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4: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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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衍振

出版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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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发迹史(下)

曾国藩发迹史(下)试读:

第一章 有人要给曾国藩送钱

升官之后一定要低调

官至二品后的一个多云不见日的中午,曾国藩带着两名侍卫,乘着蓝呢轿子,到城外的法海寺去参加新落成金佛的开光仪式。

曾国藩以前一直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而今升了二品官,照常理推算,不仅要增加抬轿的人数,轿呢也要由蓝呢换成绿呢,这才合体制。

当然,这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但若品级达不到却为了图好看硬要乘高品级的轿就算违制了,一旦被人举报出来,不仅要受处罚,严重的还要被革职、充军。

曾国藩早已打定主意,是绝不用八人抬绿呢轿的。他收入有限,实在养不得太多闲人,此外自己不想招摇。官居三品时他就该乘绿呢轿子,他没乘,仍乘他那顶蓝呢老轿;如今官居二品了,他仍没打算乘绿呢轿子。乘了绿呢轿子,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过于高调。升官之后一定要低调,倘若锋芒毕露就会引起上级和同僚的不满,前者担心有人争权,后者多半出于嫉妒。

官文好心荐来的轿夫他一个都没敢留,也顾不得官大人是否会恼。他的官场之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太多。当然,顶戴自然要由亮蓝而换成红色的了。这是由吏部发放的,不需自己操心。但朝服朝靴,却必是要花银子做新的了。虽说三品官服上面绣的和二品官服上面绣的同为九蟒五爪,但补服的图形却不同;三品官绣的是孔雀,二品官绣的却是锦鸡。孔雀和锦鸡差着一个档次,是断断不一样的。

通往法海寺的路上,曾国藩发现这一天的人特别多,烧香许愿的自不必说,单就打哈凑趣儿的,仨一团儿俩一伙儿,这一个大上午便没有断过。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因为是在城外,绿呢轿都是八个人抬着,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人理直气壮。

给曾国藩扶轿的苟四头一天因为崴了脚,贴了王麻子膏药兀自疼痛不止,只好在家歇着。抬左后轿杆的许老三这几日正犯气喘病,走几步便要咳上几声,偶尔抽出手来擦一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许老三的气喘病并不是总发作,发作一回,也就三五天的光景便好。曾国藩见许老三是个能吃苦的人,平时为人又好,从不多言多语,也就没打算换。许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除了发病那几日多干不了什么,平时,只要一撂下轿杆,抓什么干什么,全府人都喜欢他。

轿子走得慢,加上路人众多,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时辰,曾国藩还没望见法海寺的塔尖。他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路边松树青翠,行到一个上坡处,四名轿夫走得明显有些吃力。

偏偏就在这时,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后面快速地赶过来。前面的许老三们一见,急忙把轿子往路右侧靠了靠,但还不足以让绿呢轿通过。此处道路狭窄,无论怎么躲都难通过八人抬的大轿。

按常理讲,像这样窄的路段,就算蓝呢轿不让路,后面的绿呢轿也不该挑理,何况许老三们为了表示尊卑,已主动把轿子往路旁让了让,这就更无可挑剔了。

曾国藩从顶子红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只一次地告诫过许老三们:“本部堂虽然是二品官,但因坐的是蓝轿,见了绿轿,是必须要让路的,不能因为本部堂一个人而乱了官场的规矩!”

许老三们心下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不照曾国藩吩咐的话去做。但这次,也不知是绿呢轿里的大人指使所致,还是引路、护轿的人有意显摆,竟然不顾实际情况,要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蓝呢轿了。

绿呢轿的引路官骑着高头大马,“嘚嘚嘚”地跑到曾国藩的轿前,打横站住,为绿呢轿扶轿的二爷也飞跑了过来掀蓝呢轿的轿帘。许老三们一见大事不好,吓得赶紧落下轿子。

曾国藩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构思一篇文章,没想到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高头大马,倒把他吓一跳,正想让轿旁的侍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轿子恰在此时猛地落下,轿外冷不防伸进来一只手把他当胸抓个正着,用力一拉便把他拉出轿外。

曾国藩重心失调,懵懵懂懂地两腿还没站稳,脸颊上已是重重地挨了一掌。打他的壮汉见曾国藩捂着半边脸直发愣,于是愈发生气,愤愤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快去给我家大人赔不是!”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一定是他的轿子挡了哪位王爷的路(除给王爷、皇上扶轿的人,没有人敢打一名二品官的嘴巴),惹王爷生气了。于是,快步走向轿后,心里思谋着,应该怎样跟王爷解释。

曾国藩还没有走到绿呢轿的跟前,绿呢轿里的官员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蹦了出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大跳。那人一步窜到曾国藩的脚前,扑通一声翻身跪倒,脸色发白,边叩头边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奴才们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被弄得一愣,急忙睁眼细看,见跪着的官员亮蓝顶戴,孔雀补服,分明是个三品官员,不由好奇地问一句:“你是哪个?快快起来说话。”

那人满面羞涩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刚刚升署太常寺卿的穆同穆大人。穆同担任的正是自己之前的职位。

曾国藩笑了笑,双手扶起穆同,又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穆大人快不要这样,的确是本官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快上轿,不要误了赶路。”

穆同的引路官和扶轿的二爷齐齐跪在穆同的身后,吓得连连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二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坐蓝呢轿的人是一个红顶子的官员。

穆同见曾国藩并没有怪罪自己,心先放下一半儿,但还不敢上轿,躬身请曾国藩先行。曾国藩推辞不过,只好先回到轿上,吩咐继续前行,心中却暗暗道:“做官当常存敬畏之心,切忌恃才傲物,仗势欺人。这点简单的官场之道,穆同都不知道,实在是可叹。”

眼见曾国藩的轿子走了老大一会儿,穆同才让起轿……

不久后,曾国藩发现给穆同扶轿的二爷换成了另一个人;穆同给曾国藩请安时,多少有些不自然。曾国藩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过几天,有御史上折,参奏曾国藩无端降低仪仗规格,造成大清官制混乱,请求将该员交部严办以正国体。折子递进宫去,病中的道光皇帝只看了一半便批了“毋庸议”三字。上折的御史讨了个没趣。

但绿呢轿的护轿二爷擅打四品以下官员的事却是越来越少了,三品以上大员出行,有意无意都要向护轿二爷交代一句:“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这一天,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没更衣,报国寺的小和尚便闯了进来。

小和尚向曾国藩双手递上一真长老的亲笔信。

曾国藩迟疑着展开来,见上面寥寥数语,只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今夜,贾大人留宿敝寺,有女子三人相陪,遵嘱特告,阿弥陀佛。”

打发走小和尚,曾国藩先让李保拿上自己的帖子,去城外报国寺不远处的汉军营里单找张佐领,借调五十名军兵,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外相聚。李保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地去了。

张佐领,名保国,武举出身,做过正五品的防御,是曾国藩属下的官吏、翰林院编修张保河的胞兄。张保河跟曾国藩学过书法,曾国藩与张保国于是相识。

李保前脚离开府门,曾国藩这里就直接让刘横备轿,官服也未脱,就坐进轿里。临走前,他让周升通知厨下,等自己回来再开晚饭。

一个时辰后,轿子到了报国寺的大门口,曾国藩抬头举目,见四周静悄悄的,就知道李保借调的军兵还没有赶过来。

他也不着急,便索性到林间走了走,权当活动身子骨儿。林间灌木青翠,微风吹过,草叶微动。曾国藩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顿时感到喉间似有丝丝甜意。其他人多在轿旁站着,也有人蹲在地上,四处张望。

又等了两刻光景,李保才带着身着四品武官服的张佐领等五十名军兵赶过来。张佐领抢先几步给曾国藩施礼问安,口称:“卑职来迟还望恕罪”。

曾国藩一把拉起毕恭毕敬的张佐领,正色道:“本部堂也是事出无奈。调衙门捕快已是不及,只好扰烦佐领了,想不到佐领还真的来了。佐领的这趟公差本部堂自会跟上面交代。”

说完后示意刘横打门,自己则理了理衣服,弯腰坐进轿中。

拒绝贿赂也是政绩

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今天送信的那个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在一旁,用手向东北角指了指。

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

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侍卫守在门的两边,与上次所见无二,显然在放哨。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侍卫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

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侍卫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

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上破布,让他俩有话也喊不出。

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低头想了想:“人要是有了差错,他怕你生气,便肯定会有所收敛,若完全撕破脸皮,对方反而无所顾忌!”他对刘横轻声说了一句:“先敲门。”

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

曾国藩大步走进去,大声道:“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啊!”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外观瞧,见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侍卫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屋门旁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容颜,不由心乱如麻。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在寺里,没去拜见,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在哪里呀?”

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

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

张佐领应声而入。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

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

贾仁脸色越发地红。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

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在怀里乱摸官照。

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在这佛门圣地摸下去呀?”

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

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在京师度日也难,下官情愿奉送这个数字来买断此事……”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发愣,贾仁就知道曾国藩不太懂官场的规矩,只好小声直说出来:“是两万两银子哪!”说出口又马上有些后悔,心中暗道:“看这曾国藩发愣的情形,大概两千也能摆平吧。”

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在轿里候着大人一起下山。”“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收拾东西。

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早朝时,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五天后,圣旨下达:“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

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

曾国藩怎么也不会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在病得连折子都不能看,凡事都是穆中堂决定。在这个时候,穆中堂的人,也就是您老仗着有些圣恩稀里糊涂地敢参哪。要换别人,降两级的恐怕就不是贾仁了,应该是参他的人哪!”

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

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他在折子中大声疾呼:“贾仁这种道学中的败类如不重重治罪,何谈整肃纲纪!”

当夜,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现在是道光帝养龙体的所在——召见了他。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在见你是想跟你谈谈贾仁的事。贾仁闹得这档子事,的确有碍他的清名。朕让穆彰阿详查了一下。咳,贾仁只要知道错了,他也确实知道错了。咳!”

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

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在。贾仁身为理学大师,满口讲的是道德伦理,而他所做之事传扬出去,谁还信仰理学呢?二、很多官员都以贾仁为楷模,以后,官员们该怎样做呢?三、言传身教,是我大清官员的根基。贾仁所为,分明是和皇上叫板,请皇上详查。”随后,又道出贾仁欲贿赂自己的事情。

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当下污吏横行,拒绝贿赂也是政绩,你先下去吧,朕知道怎么办。”

不久贾仁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至此,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也画上句号。

这一年堪称多事之秋,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各州县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发展迅猛。

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

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征战的军兵们也都东挪西调地成了疲师。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

山东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发展成一二万人的大团伙,势成燎原。

河南一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这里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山东比高低。

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发的恶果。

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公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在剿与抚上。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安民、不靡费、不动摇朝廷的根本。

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

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

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河南一地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朱”字。这回,河南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山东、河南两省强人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山东方面自然不甘落后,不久也一连打破两座城池,大张旗鼓地挂出“明”字大旗,并派人给河南送了封招降的帖子,言称:“若不归顺大明朝廷,将要重兵压境。”

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葰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

文庆、曾国藩接到圣谕后,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之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在哪个省出了问题,便拿该省的巡抚是问。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崇恩,河南巡抚是潘铎。

崇恩因在病中,暂由和春护理抚篆。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在京候补了半年,便放到山东署理布政使,旋又署理巡抚。偏偏和春命运不济,他一到山东,先是大旱,接着又闹会匪,一直闹出朱明小王朝来。和春悔断了肠子悔黑了肝,悔不该一头栽进山东这个马蜂窝里。

他正在打算如何打发人进京打点,想换个省份,偏偏钦差就下来了,于是先收了挪动的心,急忙通知各地衙门安排迎接钦差事宜,心里却在暗暗打算,打发走钦差,即刻挪窝!

河南巡抚潘铎原是河南布政使,鄂顺安出缺,先由他代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转为一把手。潘铎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在河南巡抚这个苦缺上做了几任不得挪动;又经此大旱大乱,看来这个苦缺也保不住了。于是,就抢在钦差到来之前,先上了个“年老体衰不胜繁剧,请求开缺”的折子,想来个溜之乎也。

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潘铎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潘铎做了多年地方官,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但不是休致,而是特旨准其回原籍养疾;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葰暂署。

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在省城往回领粮;按着人口的多少,由粮台一县一县地发放。

文庆和曾国藩到后的当天,即查看了粮台发放记录,从记录簿上看,倒也公允。

在巡抚衙门,和春苦着脸对文庆道:“文大人哪,若没有您老的救命粮,连本部院也得饿昏在签押房了。”

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正色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在山东境内所看到的流民,无不是扶老携幼举家外迁的样子。照此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等灾荒过后,大片的土地将由谁来耕种呢?中丞大人你看呢?”

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

拒吃大鱼大肉

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侍卫,分两路核查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发放情况。

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

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兖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

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

曾国藩在长清住了一夜,就赶往东平,由东平走汶上,便可到达济宁州。

东平县与汶上县都是济宁州的地面,曾国藩决定先查东平县,再赴曹州府。

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

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

在东平县城关,曾国藩等人先在城中心走了走,见街面虽也冷清,行人稀少,但商贾铺面倒还照常营业,不像长清县,尽管挨着济南,却已十室九空,按当地百姓的话讲,都去外省逃荒去了。走在街上,曾国藩就已经在心里对这位一榜出身的叶子颂有了些许的敬意。到了县衙,叶子颂正在病中,由文案师爷扶着和曾国藩勉强见了礼。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上面是两道八字眉,颧骨突起老高,神色显得黯然。

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叶明府,”曾国藩轻声问道,“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

曾国藩奇道:“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这话怎么讲?”曾国藩感到惊讶。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顿时警惊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1]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就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汶上县,那里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洪财当先说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侍卫,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吗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愤愤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不走等着饿死?只不过,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未免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泻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在官场做事,就是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要精到,又要简洁!”他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在梦中听亲友教诲

天亮后,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2]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

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

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

李保应一声“嗻”,大步走出去。

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在官厅和巡抚衙门的人讲话。听说洪明府已升署济宁州州同,正在和刚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会儿就来见大人,请大人稍候片刻。”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他浑身一阵乱抖,发疟疾一般,神志渐渐有些迷乱。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宽一,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为了这大清受了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儿的泪不轻弹啊!祖母给你煎饺子吃。”

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发现祖母早已不见。他原来在好友湘乡秀才罗泽南的怀里撒娇装乖。

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在总算知道罗某人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缘由了吧?我早就说过,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没我汉人的份儿。你就是不听,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样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贪赈的官员升职,你这侍郎又能怎的?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到岳麓书院去坐馆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书院的山长了!”

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尽瘁还算个人吗?”

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

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

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谈功名二字!说来惭愧!忠源祖上以读书为业,几乎辈辈出秀才,偏卑职读不通子曰诗云,最后还是靠射箭得了个武举!新宁雷再浩举旗造反,蹂躏当地百姓,皇上派了几批大军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无功而返。忠源作为新宁人,岂能坐视不理?说出来惭愧,只抓住了一个雷再浩,他聚起来的三千号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职是上月刚放的实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

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

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像他这样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开缺回籍了?”

曾国藩愤愤地道:“大清国现在已是满目疮痍了,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两肩纵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一个大清国呀!”

江忠源忽然发问:“大人,卑职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看大清这江山是不是要……”“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说轻说重自然没有人和他理论。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国能长久吗?”

江忠源愤愤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说得再清楚些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

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

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在对面的竟是他的父亲。“宽一啊!”曾麟书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尽孝,只求你尽忠!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

曾国藩全身一振。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尽读书人的气,受尽官府的气,发誓从为父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读书人、代代有秀才。感谢苍天佑人,祖宗有灵,总算熬出了一个红顶子。这不仅是我曾门的骄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骄傲,更是我汉人的骄傲啊!”

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发现讲话的人根本不是曾麟书,分明是祖父曾星冈。曾国藩一下子释然了。

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就源于祖父的教诲。

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

后来,曾国藩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双,腌菜一坛”,曾家的读书人“每月要习字三千,作文两篇;每日读古文一篇,三日读熟一篇;每日读史三千字,十日读熟一篇”。

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男儿要识文断字,不求辈辈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则必须从俭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

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宽一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连升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算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在山东留下骂名!”

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

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感觉周身酸痛、奇痒。显然,已接近愈合的癣病又发作了。

上奏折恳请道光帝刀下留人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

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庆亲亲热热地谈话,一听曾国藩醒了,就双双奔过来。一个拉着曾国藩左手,一个拉着曾国藩右手,齐道:“可不要吓人啊!大人这一觉竟睡了三天!”

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

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

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现在是在钦差行辕呢!”

曾国藩想了想,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尽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发出去了。”

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在门外的刘横,是否趁热端进来。刘横就让李保端进去请示曾国藩。

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在饿了,就想也没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进去,以至连李保都奇怪,曾大人这次进粥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想是真饿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侍卫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

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发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转来,他可能像以往那样吗?人以食为天,孔子也不能例外。

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感觉好多了,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文庆正在和随身带的文案谈论山东的风土人情,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慌得文庆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碍于职分,急忙闪在一旁垂手侍立、请安。

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

文庆当先发问:“涤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这样?你、我奉旨放赈,其他的事由别人干去。你身子骨这么羸弱,可不能再这样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侍卫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

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精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

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

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

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

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蹋了这上等的补品了!”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

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

一碗燕窝粥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

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在!这话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开国至今还没出过不喝燕窝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现在就回卧房躺着,什么时候缓过神,咱再办差。”

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

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侍卫、钦差仪仗等。

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

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县查赈,有些账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对,洪明府这时却被大人挂牌升署了济宁州州同。按说,属员的升降调配,是大人分内的事,本部堂无权过问,但现在毕竟是查赈期间。”

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发济宁州的,偏偏洪财来时,济宁州州同没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护印。大人到汶上的当天,济宁州州同出缺,你说不放洪财又放哪个呢?所幸,汶上也是济宁州的辖区,大人可以随时传调嘛。曾大人是查赈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国藩顿了顿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升了还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在大牢了!是问斩还是充军,只等圣旨一下便见分晓。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东平的不法事?这个叶子颂啊,可把东平百姓坑苦了!”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

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上起来后,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在身边当值。

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精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续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因贪污赈款,变卖赈粮,被皇上判了个斩立决。听衙门的人说,午时一到,叶子颂就要被押上法场。听说,东平还来了几百名百姓,围着巡抚衙门喊刀下留人哪!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

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

和春冷冷说道:“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

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养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

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

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道:“文大人哪,东平的赈款、赈粮还没有查实,叶子颂这时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让中丞大人抗旨来着?中丞大人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便匆匆向圣上请旨,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中丞大人如何就不调查一下叶子颂擅卖赈粮的起因呢?”

和春气得神色大变,大叫道:“好你个曾涤生,你竟敢诬本部院草菅人命!来人!传本部院的话,让抚标营现在清街,午时一到,将叶子颂押赴法场就地正法!一刻不准延误!”“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

文庆忙打圆场道:“和中丞莫生气,曾大人也消消火气。照理说,赈款、赈粮没有查实之前杀叶子颂是匆忙了点,可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又怎能不遵旨办理呢?曾大人你也该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国藩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请旨总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赈大臣,东平县的赈银、赈粮没有查实之前,叶子颂断不能斩!和中丞,请你着人速将人犯叶子颂押赴钦差行辕看押。本部堂回辕后,即向圣上请旨。如圣上怪罪下来,本部堂一人承当!绝不牵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个干扰地方的罪名吗?”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声:“放肆!你难道忘了本部堂现在还是山东的放赈、查赈大臣吗?”说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抚衙门大堂。文庆与和春一时僵在那里。

曾国藩回到行辕,立时便草就了一篇《山东省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枉法当斩请求缓行折》,交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不久,文庆也回到行辕。得知曾国藩的折子已经发出,文庆顿足道:“涤生,你这事做得实在有些唐突!我知道和春与你有些过节,也深知他的为人。和春其人,尽管贪财好色,但就目前来看,他也算满员里的能员了,还能干些事!如果没有圣恩,岂能久历封疆!近些年来,像陶澍、林则徐这样的敢于任事的封疆大员有几人呢?”

曾国藩叹气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过。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书也还是管理一个部门,用人行事都要看圣意定夺,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可这封疆大员可是把一省或数省的百姓操在手里,品级虽然是二品,可威仪权势连京里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这样出身的人,充其量带上两营兵沙场对敌尚可。让和春做巡抚,不是糟蹋巡抚二字吗?巡抚不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算巡抚吗?”

文庆答道:“涤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们就不讲这个事了,咱还是说说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准吗?”

曾国藩想了想道:“从查赈角度看,皇上能准;从维护封疆威望来看,皇上又不能准按我大清律例,巡抚、总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可不管皇上准不准,下官也要为叶明府争一争。叶子颂是我大清难得的好官哪!无非是变通了一下救济方式。这样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员我们不给予保护,我们这俸禄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吗?文大人,你说呢?”

文庆被曾国藩说得长叹了一口气,思索了许久才说道:“我满人都能像你曾大人这么想、这么做,我大清国就算省省遭灾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给皇上上道折子,为你壮壮声势!”说着冲外面喊一声:“笔墨侍候!”

曾国藩一听这话,大受感动。他站起身,凝视着文庆好一会儿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趟这浑水了!您犯不着与和春结仇呵!”

文庆哈哈大笑道:“你汉大臣都不怕,我一个满人,又怕什么呢?”当夜,文庆的奏折也由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1]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2]金初设置,为世袭军职,即女真语猛安之意译。统领谋克,隶属于万户。元代相沿,其军制千户设“千夫之长”,亦隶属于万户。千户所统领百户所:统兵七百以上称上千户所;兵五百以上称中千户所;兵三百以上称下千户所,各设“达鲁花赤”一员,千户一员。

第二章 是谁动了赈灾款

拯救称职官员

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在是挨时辰。看光景,这叶子颂可能挨不到圣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对办事无声无息,又能精到简捷的李保是愈发看重了。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即使下达,也在途中,而叶子颂已能在大牢走动。曾国藩和文庆商量,准备提审叶子颂。文庆自无话说。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在的,心里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在花县练了一团人。碰巧“会匪”攻打县衙,他带人抵抗,竟获成功。于是被保举了个从四品宣抚使衔,分发山东,自此进入仕途。叶子颂的经历和江忠源颇相近,只是不如江忠源运气好。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尽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七百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百姓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时沉寂,欷歔之声清晰可闻。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什么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长顺长侍卫啊!长侍卫要是在身边……”“长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长侍卫和肃顺一样,都是能办大事的人!办事认真,从来不存丝毫侥幸之心。”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文庆说的显然是肃顺。曾国藩一直信奉“群居守口,独居守心”的为官之道,所以,他不愿意更深地谈论朝中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侍卫,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缺分再紧,也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旧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有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还是很客气地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都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后,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谜。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道:“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延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看着他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凡事总得留后路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的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侍卫,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一进卧房,就看到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瞌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身,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绝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侍卫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洪财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满脸通红。

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禁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下官该死”,浑身颤抖不已。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发高叫:“请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朗声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池!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脸色发白,吓瘫在地上,被两名侍卫架着走了。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皱眉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在大堂之上并排坐着品早茶。一见和春走进来,便都站起来,用平行之礼见过,便请到旁边坐下。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叫过行辕官,呈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开路。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和春收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在还不能把洪财带走。”“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在什么事情上!比方说向查赈大臣行贿这样的事情,就要等查赈大臣把该人犯的账册明细调查清楚!如何处治,也需查赈大臣向朝廷申奏后,才能轮到地方巡抚来办理。和中丞,程序对吗?”“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在后面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在十几个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举的。依老夫看哪,洪财就交给和春算了!否则,真顺着洪财这根藤查下去,万一把和春给牵扯出来,咱可不好收场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和春这样的人做了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曾国藩笑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在顺天练兵时,军营是何等整齐!”

密奏荐好官

晚饭后,李保、刘横悄悄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卧房。曾国藩忙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听李保、刘横私访的结果。

李保最先讲起来,和春因出身于满人贵族,对汉人是从来瞧不起的。他做山东巡抚的这两年,山东境内各处不太平,大多是由于他的高压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满人打击汉官,仅就这一点,就在山东很不得人心。到山东一个月后,和春曾为自己的一个姨娘办过一次寿,向境内的大小州县发帖子,其实是想捞一笔。到任的那一年,山东地面已经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黄河的州县还发了水,年景本不太好。

叶子颂当时就署理东平县,收到巡抚衙门的帖子,份子没凑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劝谏表递了上去。劝谏表上有四句话,至今还被百姓传诵:“中丞做寿,州县受苦;州县做寿,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个发了神经,竟把这劝谏表给传了出去,弄得到处传诵。

和春气得是三尸暴跳,正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叶子颂,偏偏总督衙门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开来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听属下劝告,取消为姨娘办寿这档子事的。还说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回文云云,和春哭笑不得,天大的一场好事,只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这都是叶子颂搞的鬼,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可笑,是关于年份子的。所谓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县叩见巡抚时孝敬给巡抚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据说好的省份,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抚就能有三四万两的进项。山东是小省,州县的年份子定例是人头千两。

每逢年终岁尾,各省的府州县衙门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职。述职的时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后,便由布政使领着,一起进巡抚衙门叩见部院,向巡抚叩问辛苦,巡抚也照例反问老州县辛苦。然后,各州县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几天,有的也可以走走亲戚,还有的利用这几天歇印,回籍省亲。

这并不是写进大清官制里的东西,但却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州县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还不能胡来。

各州县是这样向巡抚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领头,各州县依次紧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抚叩头、请安,巡抚照例欠欠屁股回声“老州县们辛苦”,便依次归座。然后,中丞大人照例谈几句年景,再谈几句天气;在中丞大人谈天气的时候,州县们就把准备好的年份子,用红纸包着的银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让中丞大人看见,又要不动声色。见红包都已拿了出来,巡抚就端起茶杯,开始送客了。虽然是私情,也要有规矩,有方有圆,丝毫不乱。

各州县的这笔银子从什么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属下的身上。因为封印的头一天,各州县也要接见下属,也要和下属们说句“辛苦了”,下属们也要依例递上年份子。好地面的州县,年例能收到万儿八千两银子;从中分出一千两送给巡抚,余下的便全进了自家的腰包。

东平县的缺分原本属中上,衙门所设的架子也大,属下也较其他县多。但叶子颂从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属员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认为有污官声。尽管师爷一再强调回省述职时也要递年例的,叶子颂只是不理。可在叩见和春的时候,他和其他县一样也包了个方方正正的纸红包。部院接见已毕,临走他便也将红纸包顺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东老例,里面包着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接见五个人,和春的进账就是五千两。和春来任所前,就已把这项收入调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抚接见州县都要分开来进行,有的要进行几天。因山东是小省,只有十几位州县,就一齐进见。临走,都把红包留下,由师爷捡起来之后直接交到巡抚手上,然后赶紧退出。和春待师爷退出后,才笑眯眯地亲手把红包逐个拆开。折红包的这个喜悦,他不准任何人染指,他要独享,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却发现了一个空包!也就是说,他收到九个红包,却只见到八张银票!他当时就认准这一定是叶子颂干的,只有叶子颂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大厅上还有十几位候补道等着接见,他却不急着见,而是把师爷传进签押房,然后让师爷指认,空包是不是叶子颂的。师爷比较了半天,仍然咬不准。和春实在是吃了个哑巴亏。他不是缺这张银票,他做了好几年的封疆,还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是硬从他的腰包里往外拿钱一般。

接见道台的时候,师爷就多了个心眼,让道台们把红包都写上名字,并一再申明,没有名字的红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济南的官场就传扬开“叶明府为和中丞送空红包”这样的话。甚至有人向叶子颂明讲,“知县大人是太过分了,像和中丞这样的人岂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两银子?没有钱,向中丞大人明说不就结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开为部院叫屈。

大年过后,各州县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来向部院大人请安,辞行。临要告辞的时候,叶子颂却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进济南,便听百姓传言,说下官年前为大人递年份子递的是个空包,不知可是真的?”“什么!”和春一愣,反问,“谁说的?没有的事!”

叶子颂这才道:“下官也想过,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有,又岂能张扬?传到朝廷那里,一旦追究下来,大人又如何应答?”

和春当时就对布政使道:“烦老兄查一查,这种没根由的话是哪个讲的?查出来,一定重重办他!这不是污贱本部院的清名吗?”

布政使急忙表示:“叶明府但请回任,本司一定还明府一个公道。”叶子颂口里一边说着“谢二位大人。如无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边往外退。

和春道:“叶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办事,不要乱听人嚼舌头。”

这两件事在济南盛传最广,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李保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刘横听到的却是另外两件事。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轿到东平视察灾情,叶子颂连陪着中丞大人喝了三顿红薯汤,把和中丞喝得坏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个远房亲戚瞒着和春,从奉天府跑到东平县欲行敲诈勒索之事,被叶子颂杖了八十大棒,又着人押解进济南巡抚衙门让和中丞辨认,给和春出了个大丑,被山东百姓传为笑谈。

听完李保、刘横的汇报,曾国藩一个人在卧房里想了许多。

应该怎样做巡抚,曾国藩的心目中也没有尺度,但他认为和春这样做巡抚是肯定不行的。他将李保与刘横讲述的几件事情都记录下来,把洪财的行贿及放赈混乱和叶子颂的廉明连同李延申的情况,写成一份密折:

因洪财是大案,建议押赴进京来个三法司会审,扩大一下影响。叶子颂面对灾荒敢于承担责任,变通救民,虽与大清律例不太相符,但呈报在前,论罪当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抚,叶子颂当奖。提议升授叶子颂为山东赈灾道。汶上现署任李延申为道光七年进士,功名较早,但因做事负责,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现已穷困潦倒,建议放该员汶上县知县,以示朝廷体恤文员之意。

折子的最后又写道:“臣查巡抚和春最善治军,做地方巡抚实属小用。当此匪乱之秋,似此能员该授兵权阵前对仗为上。”至于授提督还是总兵,曾国藩就不敢往下写了。相信皇上阅了折子以后,对曾国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该知道的。

他写完正折,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了个夹片:臣查东平县为山东大县,历由从六品官员任知县,李延申为正四品道员衔,按职衔当授知府。结尾先署上文庆的名字,再写自己的名字。联名启奏,分量重些。

早饭前,他即将折子和夹片拜发。这一天的早饭他吃得格外香甜。饭后不久,圣旨终于到达了。

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与曾国藩所请,叶子颂暂缓行刑。

文庆长出一口气道:“涤生,这叶子颂还真让你给保下来了!这‘暂缓’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虽然请到了赦字牌,这以后该怎么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后,自见分晓。明天我就去汶上继续办差。下官推断,皇上还会有旨。咱只要圣旨下前赶回来就行。”

文庆一愣:“怎么,还有圣旨?”

曾国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断,不能就下这一道吧?”

文庆狐疑地望曾国藩一眼,没有言语。

两个人各带人马分路而去。和春托病,只让布政使、按察使来行辕依老例送行。在济宁,曾国藩虽也发现了几笔糊涂账,但数额不大,曾国藩只是斥责几句,就赶往曹州府。

曾钦差变身扶轿人

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周。

黄以周,字元同,举人出身,在浙江为官,曾采集汉唐以来关于礼制的解说,陆续编撰《礼书通故》,有三十几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为官又都有考据癖,这在大清尚无二例。曾国藩对黄氏父子是早就闻其名的,黄以周的文章他还收集了一些。尤其陆续刊刻的《礼书通故》一书,对改进大清的礼制,确有帮助。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唯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这庙。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在此落轿就知道大人要参观破庙了,于是就赶忙前面带路。

曾国藩踏着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在,张飞已渐被冷落,人们都在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来,人先选择的还是后者。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在张飞将军像旁边的一大块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笔在一个字的周围涂上淡淡的一层墨,然后再覆上一张草纸,用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点一点地压实,揭下来用嘴吹了吹,放到一边。接着,再这样地拓第二个字,很有耐性。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词句到用笔,细细揣摩,应该是出自文丞相之手无疑。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收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惊了老人家的驾?在下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庙记,着实不错!”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朽的驾,倒有可能是老朽撞了大人的驾呢!”

曾国藩忙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朽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老朽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

曾国藩忙道:“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本部堂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

曾国藩笑道:“黄太尊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不应该是在衙门屈候才是。”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在午后到达曹州。敢则大人用过早饭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个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迟。哪知道,还是迟了!”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我们回城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黄太尊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发狐疑,反问:“实缺官员乘轿,照例由衙门支付费用。堂堂的曹州府还付不起轿夫的银子吗?”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窿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朽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朽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在……大人只管上轿。”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在大清,恐怕尚无一例。这要让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参劾他才怪!这种违制的事你曾国藩也敢做?多亏黄亮没有着官服!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但还是午后才进城关。

曹州是大商埠,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走在街上,曾国藩一行人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卖炊饼的放下担子,卖馒头的也停止了叫卖,一街的人都立住脚观看。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在轿里的莫不是皇上?大学士也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儿!红顶子的官员曹州百姓见过不少,但红顶子的官员扶轿曹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见到。百姓们终于断定,轿里坐的不是王爷,就是皇上!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在轿里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议论声也更高。但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笑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瓜,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

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里面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周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在官衙耗时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东遭灾,老朽是早就该辞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东经这一场大灾,非两年缓不过元气,下官不忍心弃民而去呀!大人请用饭,这是下官个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担待些吧。”

曾国藩道:“老前辈,您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曾国藩开始曹州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在曹州府一连查了五天,没有查出什么错乱;曹州府辖下的州县也都是取放合理,没有过格的差池。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给儿子以周的,还有三十六个字没有拓完。经过考证,文天祥的确为曹州的将军庙题过庙记,是真迹无疑。曾国藩大受感动,连连致谢。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带病办差受褒奖

曾国藩进了行辕,文庆已于早一天赶回。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查赈的情况,还都满意。曾国藩尤对老知府黄亮赞颂不已,称此翁为大清国上上人物。说到两个人互相扶轿一节,文庆也大笑不止。

最后,文庆忽然反问:“适才涤生说的黄亮,可是浙江分水县训导黄以周黄元同的父亲?父子俩的考据学,可称得上我大清一绝了。”

曾国藩让李保拿出黄亮赠送的文丞相碑拓,两个人又围着文天祥的字谈论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岳武穆飘逸,比较方正,圆润,传世较少。当时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还有《曹州将军庙题记》。

回到卧房,曾国藩又对《曹州将军庙题记》玩味了半夜,才让李保收起来。

早饭后,李保通报汶上县署理知县李延申求见。曾国藩当时正独自一个在小客厅品茶,闻报后急忙传见。

李延申进来施完礼后,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将那辞幕的原县衙钱谷师爷艾夷点由奉天请回,正在门外候着。”

曾国藩一喜,道:“李观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对质?”

李延申道:“回大人话,艾夷点一问三不知,把册账上的疑点全部推到已故的张典史身上,下官没办法。”

曾国藩反问:“艾夷点分明是抵赖!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话,艾夷点是在旗的人,下官不敢对他胡乱用刑。”“嗯……”曾国藩点点头,正要讲话,李保忽然走进来禀道,“文大人请曾大人到大厅接旨。”

曾国藩只好对李延申说一句:“李观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来。”说完兴冲冲走出去,到大官厅接旨,不料却接到两道圣旨。

一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所奏,叶子颂违律可恕。着继续署理东平县知县。经吏部查报,李延申确系道光七年进士。着该员毋庸署理汶上县,实授济南道。洪财着巡抚衙门派员押赴进京,由三法司会审。钦此。

二旨曰:着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从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东查赈事宜,朕已另简派大臣办理。钦此。

刚送走传旨的人,曾国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点的事向文庆讲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两个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后说:“本部院特来向二位大人辞行,刚接的旨。”

曾国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总督了?”

和春道:“广西战事吃紧,匪乱成患,朝廷调我去带兵剿匪。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本部院是在马背上过来的人,这巡抚的差事岂是我能干得了的?”

文庆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贺!”

和春道:“高就倒是还谈不上,皇上赏本部院的,是二品顶戴,参将衔。”

文庆和曾国藩一听,不觉一愣:这哪里是高就?分明是降职了!尽管皇上赏了他二品顶戴,可参将是正三品武官。

曾国藩问:“不知鲁抚放了何人?”

和春道:“暂由布政使署理。”

几人又谈了一阵话,和春兴高采烈地辞去,没几日,便到广西参将任上去了。

文庆和曾国藩也收拾行装,起程回京。山东布政使以下官员送到城外方回,山东抚标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回到京师,文庆因“山东查赈敢于负责,老成谋国”,被补授为大学士、军机处大臣,解内务府府事;曾国藩亦因“带病办差,精神可嘉”而交吏部叙优。

道光帝先召见文庆,然后召见曾国藩。这次召见,道光帝已离了病榻,还胖了一些。曾国藩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霎时好了许多。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山东的事办得不错。广西闹匪事,朕已让和春去了。当此匪乱之秋,像和春这样的人,朕不忍心重责。皇上无福民遭难哪,朕没福,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吃苦了!”

曾国藩忙道:“天灾原非人力所为。皇上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子,天下百姓已是感激涕零了!皇上如此自责,臣等如何心安!”

道光帝没有再说话,许久,摆了摆手。曾国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从李鸿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离开了京师丁艰,国子监学正刘传莹已告病假,皇上赏其回籍养病。

曾国藩眼见身边的朋友愈来愈少,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当夜,他留李鸿章吃了顿豆腐,便拿出黄亮亲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和李鸿章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玩起来。曾国藩边看边向李鸿章讲解,兴致颇高。

很晚,李鸿章才回京城李府歇息。

早饭后,曾国藩刚要乘轿上朝,一封讣告帖子却送了过来。曾国藩心头一跳,忐忑着接手一看,两眼不自觉地便流下泪来:刚刚四十岁的刘传莹没了!

刘传莹虽只是个国子监正八品学正,但在大清却是一等一的怪才。

据传,他六岁时曾参加童试。他的父亲背着他入考场。考官见了问他:“你这小小顽童,为何将父亲当马骑?”他朗声答道:“父望子成龙嘛。”考官边点头边说:“嗯,说得是。你读了几年书?”刘传莹道:“十二年。”考官大吃一惊:“啊,你才六岁年纪,怎么说读了十二年书呢?”刘传莹笑道:“我日读六年,夜读六年,不就是十二年嘛。”

刘传莹专攻古文经学,精通考据,善绘地图,能够将一省的山川河流一都一甲的位置准确地绘出来。刘传莹是道光十九年中的举人,转年即入国子监任学正专攻地理测绘,不辞辛劳足迹遍布千山万水,十六行省的地图,有十省出自他手,直至累到吐血走不得路才止。

曾国藩在城南报国寺养病时,与刘传莹就汉学、宋学多次深入研讨。二人互相切磋,取长补短,成为挚友。听闻传莹离世,曾国藩的痛惜自在情理之中。

当天晚上,曾国藩在府里设灵位祭奠刘传莹,又连夜派了一名侍卫,携了亲笔题写的挽幛,去刘传莹家乡吊丧。同时又给刘传莹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询问刘学正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侍卫收拾齐整,临出门,忽然又被曾国藩叫住,让唐轩支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刘传莹的遗属。曾国藩知道刘传莹一直清贫度日,没有什么积蓄,刘家的丧事肯定办得挺难。

侍卫吊丧归来,带回来一大包刘传莹所作的手稿和刘传莹生前写给曾国藩的亲笔信。

曾国藩一边叹息一边读信。读着读着,眼泪便流出来。

刘传莹离京时,曾国藩正在山东查赈,但刘传莹自知自己将一去不返。长年勘察地形绘制图册,把刘传莹累出了咳血症;熬夜写作,又让他休息不好。他希望曾国藩能把他的手稿刊刻出来,也算是自己对后人的一个交代。信的结尾,希望曾国藩能为自己撰写墓志铭。

曾国藩把信放过一边,拿过纸笔,略一沉吟,便写将起来;近千字的墓志铭,几乎一挥而就。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又拿过墓志铭看了看,见无甚改动,便打发侍卫起程,将墓志铭给刘传莹的家人送过去。

曾国藩在墓志铭的结尾处这样写道:“并吾之世,江汉之滨,有志于学者一人!其体魄藏于此土,其魂气之陟降,将游乎在天诸大儒之门。敢告三光,幸照护乎兹坟。”

侍卫走后,曾国藩开始整理刘传莹的遗作。

受任核查县学

刘传莹因长年在各省奔波,加之进身晚,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够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国藩用了十几个夜晚,才为他整理出五万余字,其中还包括一万余字的日记、杂抄。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发话,便每人认捐了一点,凑成一百三十两,曾国藩又拿出七十两凑个整数。

过了几天,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较精细的刻字行,拟将刘的遗作刊刻五百部行世。

到了年底,又是礼部对各省各地的县学、书院考核优劣的时候。县学是朝廷开设的,一般一县必有一座县学。县学是全县秀才学习的场所,县学的教谕等师长,均由朝廷委派,吃的是皇粮,拿的是俸禄。书院则不同了。书院大多是各地督抚或当地乡绅自行创办的,山长和教谕等师长均聘自各地的名流或下野的两榜出身的官员。这些师长不拿国家的俸禄,由书院供给,而书院则从求学者的身上收取。

对书院的考核,礼部比较放松,说穿了,就是走马观花,象征性地看一看便算结束。礼部考核的重点则在县学上。县学是官学,是国家昌盛的根苗,县学教学的优劣,直接关乎国家的命脉。

曾国藩把礼部派往各省的官员逐一列出,考核的事项也附在后面,便呈进宫去,待皇上御准后,才可离京。

曾国藩给自己定的省份是福建、江西两省。这两个省路途比较遥远,又比较穷,以往派充的核查官均指派翰林院的检讨担任,郎中以上的大员是绝不去的。这就造成这两省的县学质量整体下降、进士考取率也最低的局面。曾国藩于是决定今年亲自去。

当晚,道光皇帝召见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顺、奉二府怎么没有列进来呀?”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顺、奉二府的县学不归礼部核查,由宗人府管理。”“以往也这样吗?”道光帝又问。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查了礼部案底,历年如此。”

顿了顿,道光帝问:“你想亲自去福建、江西?”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福建、江西两省因远离京师,路途又不甚好走,礼部历年都是派翰林院的检讨们去。但检讨们尽管尽心尽责,终因位轻历浅,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臣于是想亲自去这两省一趟。”

道光帝不由赞叹一句:“难得你不怕辛苦!”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语:“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啊!”

曾国藩不知道光帝这句话的所指,没敢言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光帝终于站起身道:“还照老例,福建、江西二省还派充检讨吧。你看翰林院谁合适啊?”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翰林院现有检讨四名,陈丙南丁艰(父丧)在家,赵大年省亲未归,皇上只有从王双虹、陈燕音两个中选一个,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随口道:“就让他们两个都去吧,多个人,途中也好有个照应。曾国藩哪,朕决定从今年起,顺、奉二府的县学也归礼部核查吧。顺天府只有兴、宛二县有县学,你今年就重点整顿这两个县吧。奉天府朕另派别人去。满人贵族子弟从来都是尚武轻文,这种局面是必须要改一改了。你下去吧,朕让军机处随后拟旨。”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遵旨。”但却跪着没有动。

道光帝提起笔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于福建、江西处填了王双虹、陈燕音,随后又批了个准字。

道光帝放下笔,随口喊了一句:“来人哪!”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藩,不禁问:“曾国藩哪,你还有什么事吗?”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受皇上恩典,到礼部当差已有些日子了,但对顺、奉二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臣想让皇上明示,兴、宛两县的县学核查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对待呢,还是另有说法?”

道光帝未及回答,曹公公走了进来。道光帝示意曹公公站在一边,却对曾国藩道:“别的省怎么办,兴、宛二县也怎么办。你顺便替朕再对这两个县的吏治整顿一下。你下去吧!”

曾国藩这才叩头退出,退到门口的时候,曾国藩听道光帝说一句“宣文庆”,显然是说给曹公公听的。

兴、宛二县即是大兴、宛平二县,统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驻在京师,自然是首府。首府的辖县,自然就是京县或首县了。京县的知县照例由正六品官员担任。

按着远近次序,大兴离京城三十里,宛平却在八十里开外。两个县都未驻在内城。曾国藩先到大兴县。

大兴县已是接了礼部的公文,照例有官员出城关迎接。大兴县的知县依老例,和奉天府的首县一样,都由满人担任,汉人是染指不得的。

按常规,顺天、奉天二府所辖的县学理应由宗人府派满员稽查。让汉员染指满事,在大清还是首次。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趟差事是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曾国藩从道光帝的做法里看出了皇上对汉官的重视,不安的则是怕自己办不好这趟差,让皇上对汉员失去信心。

大兴县的知县是满人多泽。多泽祖籍奉天,武举出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一根小辫子悠在脑后,大脸庞,大眼睛,浓眉,大嘴,一看就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州县。

核查县学,查的无非是一年来大兴县教授、训导的课程安排及人品优劣,尤其在录取县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舞弊现象。至于考核吏治,则是对从知县到未入流的全县官员的一次实地考核。虽不是重点,因有特旨,也不能马虎。

大清是以武力成就的事业。满人尚武轻文由来已久。康熙朝以后虽有改观,但不能从骨子里消除这些观念。所以,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还大多是武举的底子。朝廷偶尔派过去一两名两榜出身的汉官做教授,又大多被满秀才们赶跑。康熙帝也好,乾隆帝也好,明知道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会愈来愈不牢固,却又一时无从改起。几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道光帝早就想把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来一次改观;武的方面减轻,文的方面加强。这是他把兴、宛二县的县学从宗人府里剥离出来的主要原因。他希望曾国藩能拿出个好的建议,来一次实质性的突破。

曾国藩在大兴县行辕连夜看了县学教授最近一时期的教学案宗,发现文字方面的教学问题并不像道光帝想得那样严重;秀才们每七日要成诗一首,半个月要上交八股文章一篇,这和其他县县学的课程安排基本相近。

此后,曾国藩又调看了十几名秀才平时所做的功课。这一看,才看出问题来。先说秀才们每七日做成的诗。

有个叫艾宏的秀才,是道光二十二年进的学,应该说是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了,他是这样咏柳的:底下像旗杆,脑袋像把伞。突然落雪花,大骂北风寒。

这大概是五言绝句,教授的评语是“贴切优”。

曾国藩把这首被教授称之为“贴切优”的诗读了两遍,还是品不出优在哪里。还有一首是专门歌颂战马的。写这首诗的人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秀才,叫那那雄。曾国藩读这首马诗时,正含了一口茶在嘴里,一句没读完,那口茶先喷了出来。

马诗是这样写的:全身乌黑黑,尾巴像把锥。四蹄扬起来,就往天上飞。

教授的评语是:“写得恁好!”大清如果多几匹这样的马,海外霎时就一统了,优上加优。原本八股文章是代圣人而立言的,可曾国藩调看三篇,竟有一篇是骂圣人的,另两篇也把圣人与文人写得不成样子。说什么文人误国,文人丧国。又说什么,大清的皇上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大清的皇上。统统一派混话!

曾国藩只好传县学教授进辕问话。

第三章 光着屁股查国库

不畏恐吓参倒皇家恶官

顺天府大兴县县学教授姓胜名达达,是个武举出身,世袭的男爵,祖父曾随康熙大帝平过三藩,赏穿过黄马褂。

曾国藩看那胜达达,五十开外年纪,留长须,油光的大辫子,大脸庞,小眼睛,穿着官服,气昂昂地进来,很有些目中无人。

胜达达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见过曾大人。”礼毕,也不等曾国藩放座,便一屁股坐到旁边闲着的木凳上。

曾国藩知道该员是个有爵位的人,也不怪他,只管问道:“本部堂奉旨来贵县视学,原是皇上爱护本家子弟的意思。有不周之处,还望教官指正。”

胜达达没有站起身回话的意思,昂了昂头道:“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要绕弯子,我们家族的血统是越爽快越好。”

曾国藩手指着那首马诗道:“不知县学里是哪位教官教文学呀?”

胜达达回答:“正是本官!怎么,大人有疑问吗?”

曾国藩道:“本部堂哪敢有疑问!本部堂只想知道胜教官可曾做过文章?”

胜达达反而笑了:“大人,您老真是糊涂了。我满人得大清江山,靠的是文章吗?靠的是马背上的功夫!”说毕,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在和谁讲话!”

胜达达这回倒站起来了,他用眼睛狠狠盯了曾国藩两下,一甩辫子,大步走出行辕。仿佛曾国藩不是什么堂官,倒像是他属下的秀才!

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喊李保:“与本部堂速传多明府!”

多泽大踏步走进来,见曾国藩坐在案边脸色铁青,便急忙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下官给您老问安了,不知大人为何生气?”

曾国藩好半天才转过神来,道:“多明府,大兴县多为皇家的族人,本部堂深知这一点。本部堂依例向胜教官查询课业,见学生们的文章太不成样子,胜教官却胡说什么,满人得江山靠的是武力不是文章!多明府,胜教官作为县学教谕,这样的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请问多明府,像这样的教官如何能教出好子弟?”

多泽抱拳回答:“回大人话,教官归学政直属,下官干涉不着。像胜达达这样的教官,虽然品级小,却是世袭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大人难道没有见到胜达达的顶戴和大人的顶戴一样红吗?”

曾国藩细细回想,摇摇头道:“本部堂没有注意该员的顶戴。既然有二品的顶戴,如何肯屈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学教授?请明府赐教。”

多泽道:“回大人话,皇上先放的胜教官是顺天府学政,后来不知怎么又来到敝县县学做了教授。细节下官也说不出,可能皇上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吧。”

多泽施礼告退后,曾国藩一个人深思起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由天主者无可奈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

曾国藩没有继续办公,而是包起大兴县学部分秀才的诗词文章,带上随员,悄悄回了京师。

他回到府邸,连夜拟就了一篇参折,又修改了多遍,这才把参折连同大兴县学的诗文,一同交呈了上去,然后,便一个人到礼部等旨。

礼部值事官见曾国藩由京县返回,以为是办完了差,赶忙奉茶侍候。

当晚,道光帝召见曾国藩。曾国藩跪下磕头,道光帝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去视察京县的县学、吏治,你怎么只到大兴住一夜就跑回来了?又给朕写了这个折子。咳,我大清的官员要敢于任事才对呀。”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大兴县教授胜达达世袭男爵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臣不敢再查下去了,请皇上处分。”“咳!”道光帝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大兴吗?我八旗子弟历来尚武轻文,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出了上百个文状元,可我旗人又占了几成?连一成都占不到!又有多少人中过进士?有句古话说得好啊,武立国,文治国。这种局面不改观,祖宗的基业如何能持久啊?曾国藩哪,看了你的折子,朕想了一夜,决定削去胜达达的男爵封号,将他革职、革去功名!你保举几个饱学的汉学士去兴、宛二县如何?”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不敢。”

道光帝一愣:“你怎么说出这话?保举人还不敢?”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早已听说,皇上曾往顺、奉二府派充过几名汉员教授,但不久就病退的病退,告假的告假,没有一个能做到期满。臣推断,臣保举的人也是这种结局。”

道光帝反问道:“曾国藩哪,这是为什么?”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说句惹皇上生气的话,旗人历来瞧不起汉人。顺天和奉天一样是旗人多汉人少,旗人多习武,汉人多尚文。大兴以前派充过去的汉员教授,便是被这些会些拳脚的旗人学生打跑的。就是臣,也不敢去大兴做教授。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勃然大怒,道:“朕即刻将顺天、奉天不称职的学政、学官通统革职,全派汉员去充任!朕即刻下旨,有胆敢殴打师长者,朕灭他满门!”

曾国藩一头到地道:“皇上圣明,臣替旗人子弟谢过皇上!”

道光帝许久才道:“自朕登基,各地匪盗不断,朕知道这都是旗人中的败类欺压汉人造成的。种族歧视,乱国之本哪!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大兴,好好整顿一下京县的学治、吏治,朕的圣谕随后就到。”

曾国藩谢恩退出。

正午时分,曾国藩一行人二进大兴行辕。

用午饭的时候,大兴县衙门的衙役来禀告,请大人去县衙大堂接旨。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碗,换了官服乘轿去县衙大堂接旨。

一进大堂,见县正堂多泽带着县丞及胜达达等大小官员都跪在堂下;传旨太监一见曾国藩进来,便高喊一声:“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旨曰:据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奏称:查大兴县教授世袭三等男爵胜达达,把教授学生诗文作为儿戏,闹出许多笑话,内阁学士曾国藩奉旨查学,胜达达竟口出狂言,侮辱大臣,借以挑起满汉争端,实属可恶!着削去胜达达世袭男爵,革除一切职务,革除功名,革除旗籍。着该革员限期离任回籍。以后,凡有侮辱、殴打朝廷命官者,无论官民,一体查办。钦此。

众官员接旨毕,早有衙役走过来,摘去胜达达的顶戴,扒去他的官服,逐出衙门外。

胜达达气得大喊大叫:“姓曾的,你无非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爷跟你没完!”曾国藩看了李保、刘横一眼,随即大喝一声:“给本部堂摁倒掌嘴!”

胜达达直被打得满嘴冒血,杀猪般叫,曾国藩才使了个眼色,李、刘二侍卫才住手。

夜色浓浓,窗外的天空已布满星斗。曾国藩一面在行辕秉烛读书,一面思考着大兴县学教授的人选。这人选一要是翰林,二要有胆有识,三要让皇上及满人贵族信得过。可要找出三点俱全的人,曾国藩又颇费踌躇。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断喝:“什么人?”曾国藩细辨,分明是门上侍卫的声音。门外有人嚷嚷着:“让那姓曾的狗东西出来,爷几个要问他几句话!”

这时,他听刘横高声断喝:“大胆,钦差办案重地,不得放肆!快快散开!”有人接口道:“狗屁钦差,明明是我满人的一条狗!哥几个冲进去,剥狗皮红烧狗肉呀!咱们堂堂的满人,连天下都是咱的,咱又怕他个鸟!”嘈杂声愈演愈烈,隐隐还有厮打声。

刘横、李保喘息着闯进来禀告:“大人,有十多人拿着器械在辕门外闹事,已和衙役们打在一处了。这些人功夫了得,衙役们怕是抵挡不住。大人哪,您老还是避一避吧。闯进来,就麻烦了!”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道:“行辕可有后门?”

李保道:“回大人的话,行辕直通后花园,花园就算没有门,墙也不甚高。”

曾国藩就急忙换上鞋,听大门震天价地响,好像不会挺太长时间就要被撞开。也顾不得其他,只穿着便服,便由李保、刘横护着,奔后花园而去。所幸墙还真不甚高,曾国藩爬了三次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好踩着李保的肩头才翻了过去。等李保、刘横也跃过墙来,行辕的大门已是被撞开。

三个人不及多想先往远处飞跑,看看到了后城护城河,曾国藩才住下脚步,张着大嘴喘息起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二位呀,我们该往哪里走才对呀?本部堂没有想到满人这般野蛮!”

李保道:“回大人话,过桥往西驻着绿营,往东驻着旗军。请大人示下,是奔绿营还是奔旗营?”

曾国藩想也没想道:“当然是奔绿营,汉军还是好说话些。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执旌?”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三个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绿营驻地走去。

到了驻地辕门,早有哨兵拦住,高声喝问:“干什么的?”

李保抢先一步道:“兄弟快进去禀告,内阁学士曾大人,来大兴办差,正逢匪乱滋事,请出兵保护。”

那哨兵想了想,不很情愿地走进营门;一会儿,营门开了,拥出来五十几只灯笼火把,当先一名守备,着正五品官服,面目看不甚清,出门就喊:“曾大人在哪儿?小的在校场是见过的!”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本部堂奉旨办差,却逢匪乱,只好深夜来此打扰。”

那守备近前一看,忙翻身跪倒,道:“镇标五品守备洪嘉叩见大人!”话音刚落,五十几人全部跪倒。

曾国藩大声道:“洪守备!”

洪嘉应声而道:“卑职在!”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即刻点齐军兵,同本部堂速赴钦差行辕将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不得走脱一人。”

洪嘉应一声“遵令”,便即刻回营布置。

不一刻,便拉出支二百人的队伍,还牵了一匹马。一兵丁一直把马牵到曾国藩面前。洪嘉对曾国藩一抱拳道:“请大人上马。”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本部堂随你等步行即可,马就不骑了,走吧。”洪守备就带着人马向河对岸的钦差行辕开拔。

曾国藩至此心才安定。

亲自处置闹事官员

军兵到时,闹事的人还没有离开行辕,正闹腾得欢欢势势,意犹未尽,喊声和骂声都很大。

曾国藩气愤地一指辕门,冲洪守备大喝一声:“与本部堂全部拿下!不得走脱一人!”洪守备把手一挥,众军兵呼啦啦向行辕扑去。

见军兵赶到,闹事的武秀才们霎时便在院子里散开:有的翻墙,有的硬闯,有的和军兵打在一处。

洪守备一见这些人果然有些功夫,就掏出尺把长的洋枪,对着天空连放两枪,秀才们这才不敢乱动,由着军兵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起来。

曾国藩由李保、刘横扶着,一步一步走进来;进到内室,却暗叫一声“苦也”,但见满屋的凌乱,一地的纸屑。曾国藩随身带的书籍,被扔得四处都见,有些还被撕成碎片,踩成乌黑;他的朝服也被扔在地当中,上面已被脚踏过;顶戴是皇家的象征,倒没有人敢动,却被人用一张白纸盖住了,那纸上面明晃晃的画了一条狗,还在狗的旁边,东倒西歪地写了这样一行字:“满人之狗曾”。守辕门的衙役有多人躺倒,随曾国藩出京的侍卫也大多受伤。

洪嘉让军兵把行辕里外收拾停当,李保也把曾国藩的朝服洗了洗挂上。刘横拿掉顶戴上的白纸刚要撕,被曾国藩要了过去,看了看袖起来。诸事停当,钦差行辕总算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洪嘉这才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了兵把乱匪看在院子里,请大人歇息吧!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曾国藩道:“洪守备,辛苦你了,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向皇上拜折为守备请功!既已安排妥当,你也歇息去吧。本部堂不留你了。”

洪嘉诺诺告退。洪嘉走后,院子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谩骂,搅得曾国藩睡意全无。

他点上蜡烛,让李保去院子随便押过来一个人,他决定连夜审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睡不着觉,这些人连喊带骂的也不让他睡觉。

李保和刘横拖着一个把双手反捆在背后的人走进来。那人连骂连咬带挣扎,诸般不老实。李保、刘横连打带踢,总算把他弄进来;进来又不跪,直挺挺地充爷装愣。

李保气得一顿猛踹,才把他踹得歪着头跪下,嘴里还狗狗狗的骂个不停。曾国藩细看那人,三十岁的样子,胖胖大大,一根辫子油光闪亮,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结果。

曾国藩冷静地问道:“人犯,你姓甚名谁?如何要行刺钦差?”

那汉子张开口,声音响亮地答道:“呸!爷是武秀才出身,你敢称爷人犯?!这要让咱家皇上知道,你还有狗命吗?你不过是一条咱满人养的狗,你也配称钦差?”

曾国藩不动声色,继续问话:“你也算有功名了,如何不懂法?按我大清……”

那人大吼道:“住口!大清是我们旗人的大清,岂是你们这些汉人的大清?张口我大清,闭口我大清,你羞也不羞?你也不想想是在吃谁家的饭?”

曾国藩望了李保一眼,猛然道:“用鞋底掌嘴!”

李保麻利地把那人的马靴脱下,啪啪啪就猛打起来;刘横在后面怕他挣扎,便用双脚死死地踩住那人的小腿,让他动都不得动一下。

李保放出力气,打得是结结实实,那人不仅脸很快肿起来,还脱落了两颗牙,满嘴满腮都是血。

曾国藩摆了摆手,李保又猛打了一靴子,才恨恨地停下来,把靴子往地面上一扔,退到一边。

那汉子不愧是个练过功夫的人,面目肿到全非,还呜呜地大叫:“姓曾的,你敢私设公堂,爷要京控!爷告诉你,爷等十几个都是胜大人的学生,爷等今晚没得手,要得手,爷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曾国藩知道今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便断喝一声:“先把这厮拖出去着军兵严加看管!没有本部堂的话,不得放走一人!”

李保、刘横答应一声“嗻”,把那人生生拖出去。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请旨是难下场了。这些野人!”他让同来的侍卫沏了一壶茶,边喝茶边在灯下半卧着思考对策。

天刚一亮,曾国藩的轿子便离开大兴,踏上回城的路。他没有回府邸,而是直奔皇宫,他已经起草了折子,要当面向道光帝请旨。

道光帝正被两广的事搅得心烦。广东是战乱,夷人势在开战。叶名琛奏称大胜,说已把英吉利撵进香港。总督徐广缙却奏称,战火尚在燃烧,胜败尚在两可之间,请皇上速速派兵增援云云。而广西却是大闹“匪乱”,军兵进剿多次未果,要求增兵、增粮的折子还在不断飞来。

他刚要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曹公公又进来禀报:“曾国藩有事面奏,请皇上恩准。”

道光帝一边宣曾国藩进见,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曾国藩哪!”

曾国藩礼毕,双手把奏折递上,口里道:“事关重大,臣不敢做主,请皇上定夺。”道光帝接折在手,一声没吭,便埋头看起来。

曾国藩偷偷拿眼看上去,见道光帝时而蹙眉,时而凝目,时而闭目沉思。终于,道光帝放下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道:“顽固不化!曾国藩哪,朕即刻降旨,全革掉他们的功名,统统到广西充军去!教授的人选,你想没想好啊?”

曾国藩低头作答:“回皇上话,臣尚未想好。依臣看来,重新起用胜达达也未尝不可。”

道光帝想了想,问:“曾国藩哪,胜达达是不能再起用了,朕不能出尔反尔。广西正闹匪患,让他们统统替朕剿匪去!洪嘉明辨是非,保护大臣有功,也照你说的办,朕即刻传谕兵部,升授洪嘉正四品都司。大兴的事情,你替朕好好地办一办。”

曾国藩知道自己该跪安退出了,但他忽然挺起腰板,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道光帝皱了皱眉头,问:“有话尽管说吧。”

曾国藩道:“谢皇上,臣以为,按我大清律例,谋害办事大臣者当斩!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道:“朕知道,可是……曾国藩哪,你这不好好的在和朕讲话吗?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军功,依朕看,革掉他们的功名,送他们去广西充军,也就可以了。他们的祖上毕竟是我大清的功臣哪!”

曾国藩低头跪着一声不吭。

道光帝眼望着曾国藩,许久才问:“曾国藩,朕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启禀皇上,皇上的话臣都听明白了。但臣以为,我圣祖制定大清律,并不是专对汉人的,凡属我大清疆域的都该一体执行!这是长治久安的事。这关乎人心,也关乎我大清的国体啊!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拿起曾国藩的折子从头看起来。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两次返京,连连请旨。臣怕自己做事不周,做出有碍我大清国体的事。臣斗胆说一句,两广闹匪,山东河南等地又烽烟不断,我大清的后院是不能再起火了。姑息势必养奸!臣以为,杀掉这十几个人,为的可是八旗的十几万子弟呀!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目无朝廷大臣,就是目无朝廷,目无朝廷就是目无皇上啊!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道光帝啪的一声放下折子,抬头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走进来,听道光帝说道:“你带两名侍卫,带上王命旗牌,即刻同曾大人出城赶往大兴。”

顿了顿,道光帝又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让曹公公带王命跟你去,朕相信你能把事情办好。下去吧。”

傍晚,曾国藩同曹公公的轿子进了大兴县衙。知县多泽正在后堂用饭,当值的衙役进来禀告,多泽这才急忙放下饭碗把曹公公、曾国藩迎进大堂。

曹公公与多泽是认识的,就笑着道:“咱家和曾大人光为了赶路,还没有吃晚饭哪。多大人哪,到了你的地面,有什么好吃的,赏给咱家一口吧?”

多泽急忙告诉厨下备饭。他能惹起曾国藩,却不敢惹宫里的人。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对多泽道:“多明府,本部堂奉旨要连夜审案,需借公堂用上一用,不知可方便?”

多泽道:“大人吩咐便是,站班的一干人等,大人随便调遣。今儿早起,下官才知道秀才们夜闹行辕的事。下官去问安时,大人已离辕进京。下官就知道,大人是回京请旨去了。秀才不听管教与莽夫何异!”

曾国藩用鼻子哼上一哼,不再言语。

亲自签发死刑法令

饭毕,县公堂点上胳膊粗的大蜡烛。曾国藩和曹公公在签押房略坐了坐,正要升堂办案,李保来报,洪守备来见大人。

曾国藩说个“请”字,知道升授洪嘉的圣谕肯定是到了。

果不其然,洪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深施大礼,口里连连道:“卑职谢大人保举之恩!”

曾国藩说一句:“请洪都司升炕。”

洪嘉只好扭扭捏捏地在炕上坐了半个屁股。

曾国藩说道:“洪都司,你这次升职虽说是本部堂保举,实际也是你个人争气争来的。本部堂要连夜在县大堂审案,还需借你几个人用用。人犯可曾看好?”

洪嘉施礼回答:“禀大人,卑职知道人犯们都是大兴有头脸人家的子弟,所以一早,大人进京后,卑职就将人犯都押进了营牢。现在人犯已移交县衙门的水牢,不曾走脱一人。”

曾国藩赞叹一句:“亏你想得周到!”接着又说:“你回去后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请派一营军兵过来,本部堂有些用场。”

洪嘉离炕回答:“卑职按大人说的办。今晚留二十人可够用?”

曾国藩道:“够了,洪都司请回吧。本部堂身为朝廷大臣,因为参革了一名教授,就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洪都司,如你在县衙时间久了,有人该说军营武官干预地方讼事了!你请回吧。”

洪嘉深施一礼道:“卑职先行告退。”便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用手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朝服上落的灰尘,这才向公堂走去。

到了公堂,曾国藩当中坐定,又请出多泽坐在上首陪审,下首坐着师爷,曹公公双手抱着王命旗牌站在旁边,李保、刘横则守在曾国藩的后面。

随着一声升堂号令,站班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依次而进,各就各位;二十名军兵则守在县衙的大门两旁。刑具是早已有的,分放在站班衙役的后面,随时抬出来用。

先被带上来的人犯个子不甚高,也是一脸的蛮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曾国藩一拍惊案木,喝问一声:“跪下!报上名来。”

两班的衙役跟着齐喝:“跪!”果然有些堂威。

人犯高昂着头道:“骆某乃堂堂的秀才。按我大清律例,有功名的人上堂是可以不跪的,骆某要站着讲话。”

曾国藩道:“人犯,你听着,本部堂现在向你传达皇上口谕:大兴县夜闯行辕的所有县学生,全部革除功名!你听清楚了吗?”

骆某一挺脖子,道:“我不信!姓曾的你假传圣旨,我要京控!”

曾国藩拿眼望了望旁边站着的曹公公。

曹公公会意,徐徐道:“姓骆的,你就别嚣张了,你们这回的祸可惹大了!皇上跟曾大人讲话,咱家就在旁边。不是大案,皇上能让咱家来大兴吗?你别再充愣了,快跪下吧!”

骆某望了曹公公一眼道:“皇上要砍爷的头,爷认,爷也服!他姓曾的凭什么管爷?他姓曾的说穿了是咱们满人的一条狗!爷几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曹公公边笑边道:“姓骆的,你还是醒醒吧,你睁大眼睛看看咱家捧着的是啥?”说着,慢慢地把王命打开。骆某见那小旗上明晃晃地绣着“令”字,便立时瘫软在地,心里才知道,这回的祸是真闯大了。

接下来,姓骆的变成了绵羊。曾国藩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再不敢口称什么爷。

曾国藩心里冷笑一声,暗道:“满人也不过如此!”

姓骆的名驼,父母为他起这么个高大的名字,也无非希望他能高大起来。

骆驼乃镶黄旗人,道光二十三年进的县武学。胜达达的祖父是康熙皇上封赏的男爵,众学生是很把胜教官当个人物来看的。偏偏皇上就受了汉官的蛊惑,将胜达达革职不算,还削了爵位。秀才们听说此事都气不过(所有的满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子),又都仗着会几路拳脚,就约齐了要进行辕教训曾国藩一顿,断了汉官染指满人的念头。胜达达对待汉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相信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大不了遭顿斥责了事。胜达达那晚没有出来,但却为参加的人每人奉送二百两银子。还说,送掉曾国藩的命后,每人再补发三百两。尽管秀才们当中有一部分并不缺钱用,但钱多了毕竟不咬手。

不该发生的事于是就发生了。

曾国藩挨个儿把这些秀才们过一遍堂,口供大同小异。清点一下人数,共一十八人。

一十八人,每人都录了口供,又都签了字画了押,曾国藩又让多泽重新把这些人收进水牢里。多泽又连夜差捕厅,将胜达达缉拿归案。

胜达达被捕个正着,也失了往常的嚣张,成了只挨宰的绵羊,分明就是败达达。把这些人全部审完,已是子夜时分。多泽让厨下备了夜宵,请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这才亲自护送二人回行辕安歇。

多泽早早起来赶到行辕,亲自侍候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早饭。饭后,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便移轿县衙签押房。曾、曹二位被请进书房继续喝茶,多泽则安排师爷在签押房中一笔一画地誊写杀人告示。

因为一次要处决一十九人,而且又都是满族里的大家子弟,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执笔的师爷满脸淌汗,偷偷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目光如电,气定神闲。

师爷的杀人告示尚未写完,洪嘉已带了两队军兵赶到县衙来领差事。多泽就一面布置军兵配合衙役守法场清街,一面把写好的告示捧到曾国藩的面前。满衙上下数他最忙。

曾国藩先着人在大堂之上点燃香火,请出王命旗牌,这才拿起笔,在告示上的每一人名的下面打了勾。

杀人告示很快便贴了出去。大兴县霎时轰动。

辕门外三声炮响后,曾国藩抬手就拔朱签,却一把把多泽插在签筒里赏玩的野鸡翎子抓在手里,曾国藩一见,脸色陡地一变,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大堂之上全部一惊。

李保、刘横把曾国藩抬进签押房,多泽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地一口一个“大人”地叫。

很快,曾国藩便醒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明府,你替本部堂掷令吧。”曾国藩打小就惧怵鸡毛,从不敢碰、摸。今天就是因为无意中摸了鸡翎,才导致昏厥。

多泽不明原委,只好到大堂之上,拔出一支朱签,往下一掷,喝一声:“把人犯押往法场!”众衙役答应一声“嗻”,便全部行动起来。

大兴县因地处京城,处决人犯是不准游街的,多是直接押往法场开刀问斩。

用刑过重连降四级

大兴县的街头已是挤满了人。

为防意外,押解人犯的车前照例是清街的军兵和衙役,随后便是两排挎着洋枪的队伍。队伍的后面就是押解的人犯,人犯们都被捆着双手,又用一根长绳子,一个套着一个,全在脖子上打着死结,休想做逃掉的梦。人犯的后面,又是几队军兵。最后才是马上的洪嘉,坐轿的多泽、曾国藩,花呢轿里的曹公公,以及大兴县的大小官员。摆了大半条街,威威武武,好不热闹!

队伍有条不紊地向法场行进。看看离法场还有两箭地,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曾国藩正纳闷,一个衙役跑过来道:“禀大人,一个老爷子坐在街当中,没法儿走了。”

曾国藩道:“难道就不能让清街的人把他架开吗?可不能误了时辰哪!”

衙役道:“禀大人,清街的人不敢架,因为老爷子穿着黄马褂。”“什么?”曾国藩打个愣怔,急忙下轿,口里道,“李保、刘横,前边带路!”

曾国藩走到前边一看,果见一个白发老者,乱蓬蓬的胡子,披着件黄马褂,当街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两眼直瞪着迎面的队伍。

曾国藩近前一步跪倒,口里道:“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本部堂奉旨监斩人犯,请老人家让开一步。”[1]“哼!”老者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老人家已致仕多年,懒得管宫里的事!你把我老人家的孙子放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敢说半个不字,哼!”

曾国藩爬起身,小声对李保道:“请曹公公过来。”

片刻光景,曹公公怀抱王命旗牌,随李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见当街站着的人,却原来是认得的。

曹公公赶忙近前一步,笑着问候道:“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老者看了曹公公一眼道:“可是曹公公?”

曹公公又施一礼道:“正是奴才。”

老者忽然指着曹公公的鼻子道:“曹公公,你难道不懂我祖宗家法吗?太监擅自出宫门半步者,杀无赦!曹公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曹公公后退一步,忽然冷笑道:“亏您老人家还知道祖宗家法!一个‘擅’字,正好把咱家给救了。你近前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忽地抖开王命旗牌。老爷子还真不含糊,一见“令”字,立时便翻身跪倒,口称“圣安”。

曾国藩告诉衙役,把老爷子架到一边,顺便告诉老爷子,等着给孙子收尸吧。众人犯便被押进法场。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十九颗人头同时落地。

用完午饭,多泽差人把曹进喜等人护送回京。

曾国藩让县学训导召集全县的秀才到场,亲自出题,对所有在籍的秀才重新审核登记。全县一共一百零七名老少县学生,经审核,只有三十二名合格,其他人只作为候补生注册。仅这一件事,曾国藩就忙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对县学所有教职官员的考核。

大兴县县学的师、职力量最雄厚,官员也最多,不仅教授配了文、武各一人,训导、教谕也比其他省的县学配得多,还有司门官、司铃官、传示官、点名官,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目,但也拿俸禄的职衔。虽是都属于未入流的小官、小吏,却也庞大得让曾国藩目瞪口呆,堪称大清之最。

县学官员是必须要裁的了,而要裁汰县学官员,却又必须征得宗人府的同意。因为满人的事情除宗人府外,非皇上的待旨,其他衙门无权过问。

曾国藩在行辕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情非常复杂。总不能事事都回京请旨吧?不请旨,他曾国藩在大兴县县学真就一件事都办不成!“咳!”他边喝茶边叹息,“在小小的大兴县办差,比在大大的湖南省办差都难!”

晚饭后,县正堂多泽来问安。多泽见曾国藩满面愁容,不仅动问:“敢情大人又碰上了难事?”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多明府啊,本部堂在大兴办差真是一步一坎啊!县学人员杂,耗资巨大,裁汰当是第一要务!”

多泽接口道:“大人何不咨文顺天府学政衙门着手裁汰呀?”

曾国藩笑道:“仅仅咨文学政衙门,倒还好办了。还有一个宗人府绕不过去呀!宗人府原本就对汉官插手族事蓄了诸多不满,就算文大人点头,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呀!”

多泽沉思一下道:“大人呀,您老何不先拣能办的事办?比方说先考核一下县衙门的吏治,等您老回京请旨后,再裁汰县学官员也不为迟啊!”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曾国藩当即对多泽道:“谢明府提醒,请多大人回去,知会属下,本部堂明日就考核贵县吏治。多明府,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来行辕看望本部堂了。本部堂有事,自会传你。”

多泽道:“皇上早已有旨,大人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违制。下官告退。”多泽走后,曾国藩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张告示,让李保明日一早就贴到行辕的大门上。

告示写的是: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奉旨考核大兴县吏治。考核期间,地方官员不经传唤严禁出入行辕;地方百姓有冤申冤,有苦诉苦,状子可直送到行辕门房,有专人承办。

曾国藩早早便用了饭,正准备升署办差。却忽然接到圣旨,宣曾国藩即刻回城见驾不得延误;大兴县县学及吏治考核已另简大臣办理。曾国藩只好回京。

曾国藩的轿子还没走出大兴县城关,圣旨又下。

旨曰: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考核京县大兴县学,用刑过重,引起众怒,着革去该员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职衔,降四级处分。考虑该降革员以往办事尚属公允,也还认真,着暂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望该员不负圣恩好好办事。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进京后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进了府邸。曾国藩被连降四级,处分之大,超过以往,朝野震动。

曾国藩的顶戴由红色变成了蓝色,所幸轿呢和仪仗原本就没有升格,否则,又要被人很嚼一番舌头。

但他仍不忘自己向道光允诺的事情:上折保举饱学之士、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一缺。

御史上折无须假上司之手,曾国藩的保举折子直接由午门递进去。

折子递进的第二天,礼部咨文果然便发了“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的圣谕。

按大清官制,只有御史可以不分品级大小能单独奏事,因为御史们干的原本就是监察的勾当。

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虽为四品官,职责却是监察六部政务,对六部出现的种种不法事,均有弹劾权、参奏权。

曾国藩的官位小了,权位和责任却加重了,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忙起来。自从升授内阁学士那日起,曾府门上便有了“内阁示: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字眼,现在府门上的“内阁示”只好改作“都察院示”,其他内容不变。但旁边添挂上了鞭、棍之类,以示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是专干监察营生的。这就是何以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威仪却重的缘故;就连御史们穿的补服,也别于其他官员。大清规定,四品官员的补服上面绣的是雪雁,但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则一律穿獬豸补服。据云,獬豸是一种神羊,最能辨别曲直。大清国让监察御史穿绣有獬豸的补服,无非是为了体现司法公正。至于大清国的司法是否当真公正,只有鬼知道。

曾国藩现在的直属上司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但大清的左副都御史从来都是大臣们的兼职。而左都御史,除劳仁外,也都是各部院尚书的挂衔;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照例由地方的总督、巡抚兼任。曾国藩到都察院任上时,劳仁早已因病开缺多时,此缺尚未填补。原任上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在丁艰中,此时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实际就是曾国藩。左副都御史们因为都是由各部、院大臣兼署,这些人若非值日决不到任。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皇上虽把曾国藩的品级给降了下来,由二品降为四品,但他的职权却比以前重了;道光帝等于是把一个庞大的都察院交给了他。

道光帝既平了旗人的愤怒,给了曾国藩一个降职的处分,同时又给了曾国藩更大的弹劾权、监察权,六大部全部纳入他的监察范围。

道光帝是真正的赢家,道光帝打了场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看出了这一点,也更对道光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这时已将《曾氏家训长编》编撰完毕,已誊写了一份,托归籍省亲的同乡捎回了荷叶塘。《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里面既有竟希公持家的思想,也有星冈公持家的内容,更贯穿着他本人的见解。

他的学术思想这时已基本形成。他写的文章以少虚话、套话,重实话为主。诗词也多有感才作,绝少呻吟之语。他的书法更是集多家之所成,有颜、柳之形体,苏、黄之飘逸。他的字在当时已成为收藏家所搜求的对象。朝中的很多大臣们把能拥有他的一幅字而作为自己向人炫耀的资本。这都是他苦学、苦练、苦修的结果,正所谓天道酬勤。

但曾国藩仍然很拮据。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向他求字、求文、求捐的人也多起来,他的支出越来越大,可收入却不见有一文增加,相反,自打降职,俸禄倒有所下降。

管家唐轩越来越替东家着急。

官场名声重于性命

一日公休,曾国藩用过早饭,正想把平时的日记整理一下,把《过隙影》缺的部分补齐。周升却进来禀报,湖广会馆的账房求见。曾国藩想不起湖广会馆和自己有什么账目往来,只好让进来说话。

账房进来后,先施了大礼,又请了个大安,才道:“曾大人,湖广会馆是我两湖举子进京会试的主要居住场所。您老的声望如日中天,我两湖举子入榜的人数越来越多,会馆翻修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您老是我湘籍京官的首领,小的今日来,就是想商量翻修会馆的事情。”

曾国藩沉思一下道:“去年长沙会馆刚刚翻修过,湖广会馆照例也应该修一下。”

账房赶忙接口道:“曾大人同意修缮会馆,这件事就算落实了。大人,您老人家在湖广举子的眼里可是功德齐天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道:“夫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本官就办自己的事了。”当时流行的送客方式,就是端茶,所谓端茶送客,此之谓也。

但账房先生却一下涨红了脖子,道:“大人,小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既要翻修会馆,就要有一大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总要大人示下才好办理。”“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被闹得一愣,“会馆历年的节余和募捐,还不够吗?”

账房苦着脸道:“湖广会馆一直是薄利经营,虽说历年来的募捐有些进项,也才二三万两银子。会馆翻修一次,没有五六万两银子够吗?咱湖广在京师做官的人几百之多,只要大人带个头,三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捐到的。”说着便打开募捐簿子请曾国藩认捐个数字。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官虽名声老大,但却囊中羞涩。认捐的事,还望夫子找别人吧。”说着又端起茶碗。

但账房却道:“大人哪,您老是湖广会馆公认的执事、监理,您老只要写个数字,并不要掏腰包,起个带头作用就行了。这还难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夫子怕是记错了吧?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是唐鉴唐镜海大人。本官只是长沙会馆的执事、监理。”

账房急忙道:“大人哪,唐大人已经致仕。唐大人临行前推举您老继任会馆执事的帖子是早就送到府上了的。怎么,大人没有见到吗?”

曾国藩就急忙在案首的公文筐里翻查起来,果然翻出湖广会馆的一个帖子。一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东查赈的时间。

曾国藩抱愧地笑了笑,道:“你看本官忙昏了头不是?成了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还像不相干似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忙完这一阵子,把各位执事、监理也约齐,大家共同议一下会馆修缮这件事。你回去先把会馆的陈年老账理一下,本官也须同所有执事顺便看一看,总得跟大家有个交代。”

一闻此言,账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深施一礼,急忙退出去。

曾国藩忙把周升叫过来,让周升告诉李保与刘横,跟住账房先生,如果发现有异常,即刻带回。周升忙出去布置。

唐轩这时抱着账簿走进来,道:“大人,我想让您老看看账。”

曾国藩让唐轩坐下,这才道:“又不敷支用了吧?”

唐轩苦笑一声:“上个月,光纸和墨就废了二十两银子,而大人为人写出的字却一文钱也没回来。大人哪,我们现在的伙食钱只有十二两银子,唐轩的心里有些慌啊!”唐轩把账递过来。

曾国藩没有接账簿,而是反问:“唐轩哪,十二两银子,我们能用几天?”

唐轩答:“如果没有其他的开销,两天吃一回豆腐,平常就拣贱的菜买,让厨下晚点去菜市场买菜,这么精打细算,十二两银子我们这一家子吃二十天没问题。”

曾国藩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唐轩,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挺二十几天,俸禄就能发下来了。唐轩哪,我想让你替我去做件事,我想再裁掉两个轿夫。我现在是四品衔,蓝呢轿有四个轿夫就够了,何必又用扶轿的、跟轿的呢?有李保和刘横就行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能挤出几张纸钱来,不是更好?”

唐轩迟疑着道:“大人,唐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这些人跟着您老,能挣你几两银子啊?满京城问问,哪个大臣家的轿夫一年的佣金不是四十两银子啊!可我们家,四个轿夫一年才五十两,多给您老也拿不出啊!您老升官、降官大家都不肯离开,大家是敬您老的为人哪!大人呀,你就别难为唐轩了!”口气里明显有些发急。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何必都跟着我受苦呢!唐轩哪,你知道吗?从当官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发财。想发财我又何必当什么官呢?像左孝廉,经营几个铺子,哪年不是几万的进项啊!当官的人,官声重于性命,既不能给祖宗抹黑,也不能给子孙造孽呀!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我这一阵子的日记还没整理出来呢!”

唐轩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可……”

曾国藩低头边整理零散的日记边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唐轩道:“我接账的那一天,就见账上有两千两的一笔闲银子,大人在旁边不知何故注了‘莫动’两字,这笔银子就至今没动。对这笔银子,唐轩已画了老长时间的问号。大人哪,唐轩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可从左孝廉的手里借银子用,也不让动这笔银子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唐轩哪,不是我们的银子我们不能动啊!这是我四川典试回来的时候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程仪。这笔银子我原打算交给皇上的,但考虑到这件事牵扯的面儿太广,可能要得罪所有的京官,就只好先存到了钱庄。这笔多得的银子,我打算等我离开京师回湘乡的那一天,再连本带利全交到皇上的手上。不该我们用的银子,我们不能用,用过一回,就想用第二回,由俭入奢易,从奢到俭难哪!”

唐轩听完曾国藩的话忽然笑了,他近前一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人也太小心了些。这笔银子既是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相信凡是做过主考的大人们就都得过。这不算份外的钱哪!”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唐轩哪,你不知道实情啊。典试四川,国库已经支给了两千两的程仪了。宝制军给的这两千两不算份外钱,难道只有去抢、去贪、去敲诈才算份外的钱吗?唐轩哪,我这里有一本《贞观政要》,你闲的时候好好看看吧。有时候,这廉和贪只隔着一层薄纱呀,近得比亲兄弟还近!”

唐轩仍然不能理解,小声嘟囔了一句:“用不用,谁又能知道呢!天下人都像大人这么小心行事,谁还当官哪?”

曾国藩正色道:“唐轩,你又错了,你以为真的谁都不知道?神明知道啊!人可欺,神明不可欺呀!”说到此,曾国藩忽然神色一凛:“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是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一条狗?我是要做大清国的一条狗啊!”

唐轩悄悄地退出书房,曾国藩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继续整理他的日记,埋头补写他的《过隙影》。

午后,李保回来,向曾国藩禀报,湖广会馆账房先生离开曾府就去了光禄寺少卿李言安李大人的府邸,至今没有出来。李言安籍隶湖北,也是会馆的执事之一,李保回来请示是否继续监视。

曾国藩想了想,知道自己多虑了,便让李保将刘横也叫回来,共同吃午饭。

饭后不久,刑部郎中李文安来访。曾国藩说声“请”字,李文安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进来先就深施一礼,然后又问大人安,曾国藩一把手挽住他的袖子,才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李保沏了壶茶端上来,分别给李文安、曾国藩斟上,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亲热地称呼一声“年兄”,才接着道:“我们还是更衣吧,谈话随便些。”说毕,自己先把外衣脱掉。

李文安天性拘谨,虽在京师历练多年,但总不如儿子李鸿章放得开;一听曾国藩称他“年兄”,自己霎时局促起来。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大人称呼下官年兄真是抬举文安了,像大人这样的身份名望,海内能有几人!”

曾国藩笑道:“年兄这样说,才是真抬举为弟呢。年兄啊,这是在家里,不要叫什么大人了,还是叫我涤生更亲切些。”

李文安重新落座,道:“涤生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的,还望大人能周全。”

听了这话,曾国藩一愣:李文安是名老京官,路子比曾国藩要宽许多,汉人、满人都能玩得转。

曾国藩狐疑地问:“老年兄,凭您老的为人,还有难事?年兄可是老京师啊!”

李文安苦笑一声道:“为兄在京里混到现在,还不是靠得祖上那点银子?咳,在京里,就凭我那点能耐,当了十年的郎中就已满足了!我除了给部院抄文书,还能干能干什么呢!我要是本事大,犬子又何必硬给您老添乱!犬子从打跟了您,是一日出息一日了,他现在看您,是比我都重呢?”

曾国藩笑道:“少荃是天性聪颖,自己又争气。年兄啊,你到底有何事?”

李文安道:“顺天府乡试在即,涤生你也知道,顺天府乡试有文、武两科,主考也都从翰林院和兵部挑。为兄要说的是兵部候补郎中、我的同乡曲子亮。子亮是个武举出身,在兵部光郎中就候补了八年。这之中虽也得过几个缺分,但都很短。实缺得不到又一直没有放过外任,他本人又最爱面子,花销自然小不了,都快穷急了。曲子亮知道犬子是从您老的手里考取的,求了我多次。我看实在推不掉了,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找老弟。涤生啊,我们这些汉官在京师不易呀!”

曾国藩笑道:“年兄说的曲子亮可是去年花会的时候,因抱打不平而被皇上斥责的那位?这个曲子亮,为弟倒是认得的,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员。”

李文安满脸喜色道:“涤生也知道曲子亮的事?”

曾国藩点点头道:“我岂能不知!满族子弟欺侮来京师卖艺的汉人已非一日了,哪个敢管!偏偏曲子亮就敢!这样的事,说一说都让人痛快!像曲子亮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官,能多一些就好了!”

光着屁股查库银

去年的盛夏,山东来了父女二人进京卖红伤药,三个无所事事的满族子弟围着药摊不买药却要买女子;这个拧一把,那个掐一把,小女子羞辱得呜呜直哭。

老头子虽会些功夫却不敢惹满人,只能一味说好话,却是越说好话越不依,硬要把人弄走玩玩。曲子亮这日逛街正巧碰见,不假思索,便站出来替父女俩开脱。三个阔子弟是骄横惯了的,满人尚且不大敢惹,如何肯把汉人放在眼里?何况曲子亮又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着的又是常服。三个阔子弟便发声喊,撇了父女二人倒把曲子亮团团围住,声称要揍扁曲子亮。哪知这正搔到曲子亮的痒处,三两个回合,便把三个人打得抱头鼠窜。曲子亮打得兴起,哈哈大笑道:“曲子亮的武郎中可不是叫着玩的!”

这一句话泄了天机,三个阔子弟于是知道打他们的这个人叫曲子亮,外号叫“武郎中”。

你道被打的三个人是什么人物?说出来还真不算什么人物,是一个早已致仕的大学士的家奴的子弟。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兵部尚书知道了,后来又传到一个满御史的耳朵里。那满御史就一个折子把曲子亮参到皇上那里,说他不顾体制,临街打斗,有伤国体。所幸道光皇帝没有全听一面之词,着人查了查,知道是抱打不平,于是就斥责了事,再没深究。曲子亮由此在京师出了大名,可他也再没有得过缺分。

顿了顿,李文安道:“子亮现在是想孝敬大人都孝敬不起呀!”

曾国藩道:“曲子亮不了解我,李年兄该了解我。不过嘛,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虽说我现在可以单衔奏事,但终归是四品衔,总不如军机大臣们名正言顺。不过,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倒有个缺分,只是品级低些,有些委屈曲子亮。只有这个缺分,我可以试着保举一下,还未必能行。”

李文安急忙道:“曾大人肯保举,还有不行的!还说什么委屈,曲子亮不喜疯才怪。他已经快两年没得过缺分了!当不上主考能有个缺分也好。那可是个敢于做事的人哪!”

曾国藩却道:“年兄切记先不要跟曲子亮讲。本官是刚受处分的人,哪能一举就纳。真保举不成,让曲子亮空欢喜一场,我俩这两张脸可就丢大了!”

李文安连连点头称是,随后留下曲子亮的履历,乐颠颠地离开。

第二天上朝,曾国藩以“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王道中告假日久不归请求补缺”为题,给道光帝上了个折子。在折子的最后,曾国藩写道:“臣查兵部郎中曲子亮敢于任事,于监察御史一职比较相宜。”

折子的后面,依例附上由李文安转交的曲子亮的履历。

上折后的第二天,吏部的咨文下达:“奉圣谕:着兵部郎中曲子亮兼署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望该员恪尽职守,不负众望。”

曲子亮到任没过几天,曾国藩依老例,开始带着稽查库藏御史及相关的人员,到户部稽查银库。

一到银库,司库便带着属下各官差,将曾国藩等人迎进办事房。银库由户部的司库掌管,司库为正七品衔。以往一年一次的稽查户部银库,都是由稽查库藏御史直接办理,左都御史及左副都御史照例都是签字由六科掌印给事中用过印后,便报到皇上那里了事。

但今年,执掌印信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亲自来银库稽查,却大出银库司库的意料之外。那司库的额头显见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

曾国藩问话时,司库一边回答,一边拿眼偷偷地给站在曾国藩背后的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传递信号。

曾国藩警觉起来。

银库因是大清的命脉所在,司库照例由满人担任,属官里则有满人有汉人。司库劳那米,是户部的老官员,管过缎匹库、颜料库,很得户部尚书及侍郎们的赏识。按大清律例,司库一年一换,劳那米却连着干了两年。今年稽查完毕,他就必须离任了。因为司库官员不得连任三年,这是皇上万万不许可的。

劳那米早已把银库大账捧过来,曾国藩让来达玛马打了收执,便将大账包在一起打上了印封。这是要拿回都察院审核的,也是依的老例。

劳那米带着属员把曾国藩等人送到门外方回。

曾国藩带着属员把账簿带回都察院,分派给三名记账的老夫子,又让三名御史坐在旁边复核。这才坐进自己的办事房,让属员沏上一壶茶,想歇一歇。

这时,新上任的山西道监察御史曲子亮快步走进来。他先叫上一声“大人”,然后便把两个大卷宗放下来,接着道:“大人,这是下官刚刚审核过的兵部及翰林院的开支。”

曾国藩问道:“没有违制的款项吧?”

曲子亮道:“禀大人,兵部有大小官员三十二人,有衔无缺的四十三人,就像下官在兵部,虽挂着郎中的衔,但已两年无缺分了;兵部全年领俸禄十二万三千两,恩赏等也不过七万二千两,拢起来才十九万五千两。但今年兵部所开具具领俸禄的人数是三十五人,从户部支银二十五万两,等于多支了一倍。下官已把疑点一一指出,待大人用印后,就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定夺。”

曾国藩边翻卷宗边道:“曲大人,你做得很好。各衙门虚开冒领俸禄的事皇上也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整顿。户部存银越来越少,这固然与军饷过大有关,但也与我官员靡费虚支相关联。匪乱天灾,国库进项一年少似一年,我大清官员再不从国家大局着想,如何得了!曲大人哪,坐粮厅、大通粮仓、通州仓,已是两年没有核查,今年的核查务要认真。御史品级虽小干系却大,非其他官员可比。御史认真虽有时遭人嫉恨,但只要操守好,本着一个公心,定能有好结局。御史办的全是良心差事,你不要辜负了圣上对你的期望。你下去吧。”

曲子亮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先润润发干的喉咙,准备用午饭,正要传人备轿,来达玛马笑嘻嘻地走进来。“大人,”来达玛马近前一步道,“户部司库劳大人差人给大人递口信,说请大人到翰林胡同的‘清香馆’吃大菜,是今晚的席,请大人务必赏光。”

曾国藩淡淡道:“这个劳那米,他忘了都察院是干什么的了!稽查期间,两处官员决不能私下往来!你着人转告劳那米,请他自重!”

来达玛马愣了一下,微笑着道:“大人大概忘了,‘清香馆’是新开的一家大菜馆,是没有局子的。大人误以为劳那米是请大人吃花酒吧?大人可是错了,谅那劳那米有多大的能耐,敢到虎嘴里来拔牙!大人的清名那可是远近都知道的。”

曾国藩道:“传话给劳那米,看好银库的银子是他的职分。本官吃惯了自家的小菜,吃不惯馆子的大菜,他就不要破费了。本官奉旨到山东查赈,洪财的下场相信那劳大人该有所耳闻!”来达玛马诺诺退出,羞得满面通红。

银库账册明细当天即审核完毕,户部银库现有库银一千九百万两,库金三百九十二万两。

曾国藩早早用过早饭,到了都察院便带上来达玛马等相关的御史及二十几名侍卫,拿上审核完的账册,再次来到户部银库。

接报后,劳那米带着官员将曾国藩等人接进办事房。

曾国藩一边把账册让人交给司库夫子,一边对劳那米道:“劳大人,国库是我大清的命脉,想我乾隆爷的时候,库银是何等充盈,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天灾人祸呀!”“可不是!”劳那米垂手回答,“下官接印那日起,库里就没见多进过银子。如今已是两年,仍是花的多进的少。咳!”

众人也跟着感慨一回。

略歇了歇,曾国藩站起身,道:“我们清点现银吧。”

劳那米赶紧道:“这种事情何劳大人费力,由来大人进库不就行了。来人哪,引来大人进库查点现银。”

外面应一声“嗻”,便进来十几个差官。

曾国藩笑道:“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本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库是个什么样子呢?劳大人前边带路,即刻盘银。”

劳那米执拗不过,只好先引曾国藩等人到更衣房更衣。说是更衣,不如说成脱衣更确切。进库的所有人等全部脱到只剩个短裤遮羞,银库的大铁门才吱溜溜被打开。众人依次向里走时,还要经过验身官验看一遍。当人全部进去后,铁门“哐当”一声,复又关上。

查办国库立功再次升为二品官

曾国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自己麻麻裂裂的身体。虽不太自然,但因是办差,却也无可奈何;随行在侧的人一见那身体尽管全部吃一惊,但很快又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见得太多,早已习以为常了。

继续往里面走时,众人有意无意地便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再不簇拥。银库虽不见天日,因长年点着蜡烛,倒也不算黑暗。

库大使开始一大封一大封地报数,劳那米、来达玛马、曾国藩及随行的老夫子们便各自记下数字。点完一个银箱,便贴标识,标识上均印有一个点字,以示区别。所有银箱盘点完毕,再统一拢数。

上百只银箱,二十几只金箱,一直盘查到午时才完毕。

出大铁门的时候仍是一个跟一个地通过,却又有规矩:每人都是先憋足气大声的“啊……”上一声后,守门的差官再细细地把每个人的短裤搜查一遍。这是进出银库的规矩,任何人都免不了。出了银库便是更衣房。

更衣毕,重新回到司库办事房,曾国藩让司库及稽查库藏御史把所记的数据一并给了随行的老夫子。老夫子就手拨着大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算盘被拨打得震天价响。不大一会儿,三个人同时记的数据一并汇总出来。

截止到目前,大清国国库现有库银是一千六百一十四万两,现有库金是三百五十万两。三个人三张算盘的数据丝毫不差,说明总账无误。

曾国藩听完数字,猛然一愣。他直视司库劳那米,问道:“照大账来看,银库该有现银一千九百万两,现金三百九十二万两。现在现银和现金怎么对不上?”

司库劳那米一听这话脸色顿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请大人息怒,下官立即着人再盘查一遍,相信会找出原因的。”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劳大人哪,天灾人祸,国库已几年不见有大的进银额,我大清财政已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朝廷现在拿一两银子作百两银子用!库差怎么能这么大呀?少银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金四十二万两!盘查国库是一年一次必办的事情,难道去年没有进行吗?”说毕,两眼转向侍立在侧的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

来达玛马低头回答:“回大人话,下官去年盘查国库时,虽小有亏虚,但数额并不大。司库劳大人一直在查找原因。”

曾国藩顿了顿,不由自言自语:“两年光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竟然找不出原因!”忽然提高音量:“朝廷知道吗?”

劳那米回答:“回大人话,库银亏空这件事,本官向杜大人禀告过,杜大人让下官务必找出亏库的原因。请大人明鉴。”

劳那米所说的杜大人就是赏二品顶戴署户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上书房师傅杜受田。

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杜大人?本官正要请教杜大人几个问题!”忽然抬高音量:“来人!”

李保应声而入。曾国藩对李保道:“拿本官的帖子到户部大堂请杜大人到银库辛苦一趟。”

李保应了声“嗻”,接过曾国藩递过的帖子,大踏步走出去。

照大清官场规矩,杜受田既是户部现署侍郎,又是都察院的现署左副都御史,官居二品不说,还是上书房的师傅,有天大的事,曾国藩也应该亲到衙门请教才是,断没有让随身侍卫持帖子去请的道理。曾国藩一怒之下,全然忘了这些规矩。随行人员都暗替曾国藩捏上一把汗。

冷静下来,曾国藩才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唐突了,正要传轿亲去户部大堂来个补救,却见李保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一进办事房的大门,李保翻身跪倒,哭道:“大人,奴才不会办事,让户部大堂的人给叉了出来,还挨了两脖拐。不是奴才跑得快,非扔进大牢不可!”

一听这话,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藩霎时又怒容满面,他大喝一声:“来人!摘去劳那米的顶戴花翎,与本官押往都察院大牢!银库一干人等好好看好银库,不得有丝毫差池!”

两个随行的侍卫冲进来便把司库劳那米的顶戴花翎摘下来。

劳那米急得大叫:“曾大人,您老没权摘下官的顶戴花翎啊!您老才只是四品掌印御史。您老现在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啊!”

曾国藩理都不理他,眯着三角眼吩咐一声:“传轿,回都察院。”

话毕,便当先走出办事房。

一进都察院,来达玛马悄悄地说道:“大人,您老这么做是违制呀,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咱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哪。我偷偷地去把劳那米放了吧?他有错在先,下官担保他不敢告大人。”

曾国藩忽然三角眼一眯,用手一拍案面,大喝一声:“来达玛马,你当得好一个稽查库藏御史!”

来达玛马一愣,半天才道:“大人,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还不自动摘去顶戴,你还等什么?……来人!与本官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一并押进大牢!”

两名侍卫进来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架起来就走。

来达玛马挣扎着大叫:“曾国藩,你疯了不成?你是真疯了,你连御史的顶戴都敢摘!你不怕皇上灭你的九族?!”

曾国藩这里则铺开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参折来。写毕,也顾不得去饭厅吃饭,袖起折子便直奔乾清宫。他向守门的太监说道:“烦劳公公禀报一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求见皇上。”

太监是认得曾国藩的,于是笑着道:“曾大人哪,皇上这时辰正用午膳哪,您老怎么这个时候来见皇上啊?”

曾国藩道:“事关重大,本官不敢耽搁。”

太监听了这才走进去禀报。停了好大一会儿,进去的太监才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进去吧。”

道光帝刚刚坐下,曾国藩便急匆匆走进来。

待曾国藩施过礼后,道光帝笑着问:“曾国藩哪,朕用膳的时候见朕,可是违制的呀,你不知道吗?”

曾国藩匍匐在地道:“启禀皇上,臣违制的事不止一项,臣特来向皇上请罪。”说着,把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曹公公又接过来,双手转呈给皇上。

道光帝狐疑地打开折子,慢慢地读起来。读着读着,道光帝猛然把折子一摔,道:“气煞朕了!气煞朕了!来人,传朕的口谕,先将银库司库劳那米摘去顶戴,押赴刑部!”

曾国藩急忙道:“禀皇上,臣因一时气愤,已冒死将劳那米摘去顶戴,锁拿进都察院大牢了!”说着,双手摘下官帽,高高举过头顶,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道光帝一下子愣住了。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因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失察,其顶戴也被臣一发摘去。皇上如何治罪,臣都心甘情愿!”

道光帝一连说了三个“你”字,才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查赈山东,你是真知道我大清乏银哪!国库已一年没有进银,朕焦头烂额。曾国藩,你戴上帽子吧。”

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戴到头上道:“臣谢皇上开恩!”

道光帝道:“让你戴上帽子并不是说不治你的罪。”

曾国藩急忙说一句:“臣违制,臣有罪。”

道光帝顿了顿,再次长叹一口气:“曾国藩哪!难为你甘愿撤职查办,其勇可嘉!我大清官员什么时候都能像你这样,朕这皇上就好当了。朕着你现在就带亲军去查抄劳那米的财产,劳那米家里的所有人等全部锁拿刑部大牢!有丝毫差池,朕唯你是问!朕知道你没吃午饭,就算朕对你违制的一种处治吧!”

曾国藩叩头退出,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

他让亲军先将劳府包围,这才大步走进去,传达圣上口谕:清抄劳府的家产,锁拿劳府一干人等。

劳府里的所有人俱被拿获,不曾走脱一人;劳府的财产均由随行的记账夫子一一记录在册。

查抄了一下午,共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珠宝珍玩华贵衣服更是不计其数。

劳府上下共一百余人,当天即被押赴刑部大牢关押。

曾国藩着人将封存的劳那米财产详细登记造册,连夜呈给道光皇帝。第二天,曾国藩刚到都察院办事房坐定,圣旨便随后下达。

旨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自居京师以来,勤俭奉公,一心谋国,着即日起升授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遗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一缺,暂由都察院吏部给事中王而经升署。钦此。”

曾国藩刚刚接旨谢恩毕,第二道圣旨又到。

旨曰:“着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寯藻,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文庆,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会同审理户部银库亏额一案。所有在京三品以上大员例应出席旁审。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例应规避。钦此。”

圣旨传开后,满朝文武轰动。杜受田把写好的参“曾国藩违制当斩”的折子悄悄撕碎。

曾国藩由正四品一跃而成正二品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一;穆彰阿作为首辅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竟然没有参与审理银库亏额案,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二;圣旨里指明让杜受田规避,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三。[1]官员辞职归家。

第四章 道光帝亲自下重任

谨言慎行为居官之道

一切筹备齐全,银库亏额案的审理拉开帷幕。

主审案子的,自然是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寯藻,文庆和曾国藩一左一右担任副主审。大理寺、各部院左右侍郎(户部除外),均分坐在两边听审。

劳那米和御史来达玛马早已由都察院大牢移押进刑部大牢。御史来达玛马的失察罪是毋庸审理的,照大清律例呈报即可,主要审理的是劳那米。劳那米被带上刑部大堂,当中跪下。

祁寯藻捋一把胡须,徐徐问道:“人犯报上名来,何方人氏?”

劳那米低头回答:“回大司寇的话。奴才劳那米,奉天府人,奴才在京里当差多年,大人是认得奴才的。”

祁寯藻冷冷道:“放肆!本部堂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乱讲话!本部堂现在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劳那米,银库亏额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黄金四十二万两,可只从你的宅中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白银相差一百六十多万两,黄金差三十三万两,两项相差一百九十余万两。劳那米,这笔钱哪里去了?你要从实讲来。”

劳那米望望祁寯藻,又望望文庆和曾国藩,咬咬牙回答:“回大司寇的话,余下的钱,都被奴才挥霍掉了。”“嗯,”祁寯藻点点头,又不经意地摸了摸胡子,忽然压低声音对文庆和曾国藩道:“好像不用审理了。定个秋后问斩,家人流放三千里也就够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文庆没有言语,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小声问:“大司寇,下官还想问人犯几个问题。”

祁寯藻望了望文庆,不情愿地点点头。

曾国藩于是提高音量道:“劳那米,昨天本部堂着人清算了一下你的家产,除掉金银首饰,你的房产和衣物珍玩统统在内,也只值七十万两的样子。算你两年吃喝挥霍掉三十万两,还余下近百万两白银,三十几万两黄金。这笔数额巨大的银子、黄金又哪里去了呢?劳那米,本部堂久历京师,还是办过几个大案的。本部堂做事,相信你有所耳闻。这些金、银你放到了哪里,都送给了谁,望你一一道出来,本部堂也好上折为你求情。本部堂既插手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存丝毫侥幸念头!你讲吧。”

劳那米想也没想便回答:“曾大人,余下的金、银确是被奴才挥霍掉了!你让我还讲什么?”

曾国藩不动声色道:“劳那米,这笔数额巨大的金、银是不是被你挥霍一空,本部堂一查就明,你是抵赖不掉的。今天,本部堂不给你动刑,是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你……”

劳那米把头一低,索性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用手一拍案面,大喊一声:“来人哪,大刑侍候!”

劳那米浑身一抖。祁寯藻脸色微微一变,小声对文庆道:“劳那米可是钦犯哪,动起大刑,一旦出个偏差,你我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这话明着是说给文庆,其实是说给曾国藩的。

文庆低头想了想,便小声对曾国藩道:“曾侍郎,慎用刑,出不得偏差。劳那米是主要当事人。”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但刑部大堂的刑具已是被明晃晃地抬上来了,劳那米的脸上已滚下亮晶晶的汗珠子。

曾国藩沉住气,追问一句:“劳那米,本部堂再问你一句,你是招还是不招?”

劳那米咬咬牙,装作极其委屈的样子道:“曾大人,你让奴才招什么?奴才一时从哪里说起!”“好!”曾国藩用手一拍案面:“照你所言,本部堂就给你一夜的时间细细想来。大司寇、文大人,你们说呢?”

祁寯藻捋着胡子说道:“就依曾大人。”

文庆用眼望着劳那米道:“看你明天招是不招!”

祁寯藻就大喝一声:“退堂!将人犯押进刑部大牢!”

劳那米被生拉硬拽了出去。

第二天,不知何故,道光帝辍朝一日。

曾国藩到礼部办事房略坐了坐,便乘轿回府。

翰林院这一天也正巧休假,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便约了曲子亮来曾府看望恩师。

周升一见李鸿章走进来,便要进屋通报。李鸿章笑着摆了摆手,拉了曲子亮便径直走进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见曾国藩正在翻看大清律例,面前铺着八行纸,墨也是研好了的,显然要写个什么东西。

李鸿章刚一进来,便行门生大礼,随来的曲子亮也恭敬地向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大清律例,笑着扶起李鸿章,又对曲子亮还了一礼,三个人这才归座。

李保这时捧了三杯茶进来,李鸿章与曲子亮慌忙离座接过,李保说一句“慢用”,慢慢退出去。

曲子亮是第一次进曾府,显得有些拘谨。

曾国藩笑着对曲子亮道:“曲侍御呀,本部堂现在位在礼部,虽兼署左副都御史,可你我已解除了从属关系,你万不要拘谨。何况,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办差。”

曲子亮躬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甘愿永远做大人的下属,大人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一生都报答不尽。”

一听这话,曾国藩的脸色猛然一沉,徐徐说道:“曲侍御大错特错了!本部堂敬你是条汉子,也相信本部堂向皇上举荐你,你不会污了本部堂和你自己的清名。恩出自上,要感激,你该感激朝廷才对!”

曲子亮脸色一红,低头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果然错了!”

曾国藩的脸色这才恢复平常。他望了李鸿章一眼,接着道:“本部堂居京多年,从不敢滥保一个人,唯恐因自己的好恶,误了朝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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